我们的“老公”史
年长的人或许还记得,“老公”一词在九十年代以前并不常用。那时夫妻之间的称谓有很多:爱人、丈夫、先生、良人、夫君、郎君、官人、相公……每一种都或多或少透着一种庄重与尊重。
我第一次听到“老公”这个词,大约是在1993年的某个周末。篮球场上放着露天电影,荧幕里的人脱口而出这个称呼,让我一时愣住——公公不是指太监吗?加个“老”字,岂不成了老太监?转头问身旁的广东同学,才明白那指的是丈夫。他解释说,广东人习惯用“两公婆”形容夫妻,拆开来,便是“老公”和“老婆”。
在北方,“老婆”这个词我从小就知道是指媳妇,但总觉得它比“媳妇”更俗一些,也更亲昵一些,像是裹着泥土气、纠缠一辈子的相伴。可“老公”这个说法,那些年确实从未在生活里听到过。那时,夫妻之间常互称“爱人”。这个词里透着平等,也藏着精神上的契合与温柔。
后来才知道,我的直觉并非全无来由。台湾学者李敖先生曾尖锐指出,“老公”在旧时语境里的确就是对太监的鄙称,青楼女子相互最恶毒的咒骂便是你晚上陪老公。因为那些性无能的太监,会将她们咬得遍体鳞伤。
改革开放后,这个词从历史阴影中走出,在《春天的故事》响彻南北,社会节奏与家庭结构剧变的过程中,被赋予亲昵的现代含义。影视作品里,“怕老婆”开始被塑造成一种可爱甚至时髦的美德。“老公”作为昵称的流行,在拉近彼此距离的同时,也微妙地松动了许多东西。它像一个温和的开场白,宣告了旧式家庭权威的消解,但并未自动建立起新的、稳固的平等框架。丈夫的角色,在亲昵的称呼下,有时反而被悄然简化、工具化了——一个被期待承担主要经济功能、同时其传统尊严可被随时调侃的形象。能挣钱时,“老公”是甜蜜的昵称;一旦经济波动,那个词底层的、与“无能”相关的历史隐义,似乎又幽灵般浮现,为日常的贬低提供了隐秘的语源掩护。语言的戏谑,不经意间竟能滑落为一种新的、软性的压迫。
然而,语言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即使在“老公”“老婆”几乎一统天下的今天,我依然在山东听到婚后的夫妇依然沿用“对象”这个称呼。它听起来那么朴素,却那么庄重——仿佛在说,婚姻不是占有,而是面对一个平等的、独立的“对面的镜像”。这种彼此映照、相互尊重的关系,倒真有几分量子纠缠的意境,超越简单的世俗定位。
语言始终在悄悄流转。从“先生”“爱人”的尊重与平等,到“老公”“老婆”的亲昵与复杂,再到“对象”所保留的典雅心意……变的远不止是几个字。每一次称谓的嬗变,都映照出时代的光晕、权力的暗影以及我们内心深处对“相伴”之意义的永恒探寻。这场探寻里,有失落,有获得,有误解,也有微光。而真正的尊重与亲密,或许就藏在我们对那些脱口而出的称呼,始终保持一份清醒的觉知与温暖的审视之中。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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