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精彩之路——跟随高原汽车兵走阿里(下)
汽车团官兵利用任务间隙,开展“我和我的祖国”主题活动。郑强龙摄
引 子
人生,就是在路上。
高原汽车兵选择的路,常人望而却步——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蜿蜒于喀喇昆仑之巅,10多座冰川达坂和数十条冰河横亘其间,高寒缺氧,风险重重。
有人说,高原汽车兵很伟大——
任何一个在这条路上跑了10年以上的老兵,行驶总里程都在20万公里以上,能绕地球赤道至少5圈。每一个牺牲在这条路上的汽车兵,都变成了永恒的路标。
而高原汽车兵们却说,自己很平凡——
出发,经停,到达,握着方向盘的那一双双手,总是浸染着洗不掉的油污;装车,上山,卸车,下山,戴着墨镜的那一双双眼,领略着高原的雨雪风霜。
跟随新疆军区某汽车运输团车队上阿里,记者没有看到轰轰烈烈的壮举,只有默默无闻的坚持。一身疲惫,一脸尘土,坚韧的他们,犹如昆仑山上的石头。
伟大出自平凡,平凡造就伟大。
任何宏大的历史叙事,都是由无数平凡人的平凡故事编织而成的。任何平凡人的生活,都与这波澜壮阔的时代相连。
平凡之路上,亦有繁花万千。每个高原汽车兵都是一本书,“封面平凡,内容精彩”。
坚 持
“手中的方向盘,就是抗高原反应最好的药”
到达麻扎达坂顶上,胸闷头痛袭来,迷彩帽仿佛变小了,紧紧箍在脑袋上。
“坚持一下,下了达坂就好了。”此时,上士王义永的笑脸晃动在视线之中。
在汽车团,王义永有个响当当的外号,叫“麻扎倒”——
2011年,王义永第一次跟车上山。刚开始,他嗜睡、头疼,后来恶心、呕吐,最后看不见、听不到。车行至麻扎达坂,王义永直接“晕菜”了。
此后,每次上山一到麻扎达坂,王义永就会被严重的高原反应“放倒”。提前吃药、拼命聊天……啥招都用上了,也不顶用。
上一次山,经历一次死去活来。直到2017年,“麻扎倒”才不倒了。
“战友鼓励加自己坚持,慢慢扛过去,也就适应了。”他神情自若地握着方向盘,灌下一口“红牛”。
坚持,是高原汽车兵最常用的一个词,也是他们的生活态度。
在这条路上,王义永从新兵变成了上士,从儿子变成了丈夫,更理解了坚持对人生的意义。
停车休整,记者看到,王义永低着头四处搜寻石头。一问才知道,这些不同颜色、不同形状、不同质地的昆仑石,是他带给妻子的礼物。
4年前,王义永结婚成家。心灵手巧的妻子喜欢花艺和盆景,一花一叶,一石一木,将家里布置得生机盎然。于是,王义永每到一站,就忙着捡石头,带回去给妻子。
“没有人不高反,只是手中的方向盘,就是抗高原反应最好的药。”王义永说。
狮泉河兵站曾是中士驾驶员李航的伤心之地——2015年他第一次上山,抵达狮泉河时竟然休克了。战友们把他送到医疗站紧急抢救,才捡回一条命。
李航有很多理由不再上山,但每年上山的车队里,仍有他的身影。
坚持和坚守,成就了这条天路上汽车兵的传奇故事。在王义永和李航心中,叶城营区锅炉房老兵王帅才是“偶像级人物”。
在叶城营区,不论是兵还是干部,见到这个45岁中年男人,都会尊敬地喊一声“王班长”。
王班长和团长彭立勇是同年兵。退役前,王帅在新藏公路上跑了十几年,一直是全团的收尾车驾驶员。汽车兵都知道,只有驾驶技术和修理技术都过硬的兵,才有资格开收尾车。
提起王帅的车技,大家都会说他在麻扎达坂成功处置的那次生死险情——
那天,下山的路上覆满冰雪,被过往的车队碾得像镜子一样滑。一台运输车有点失控,滑到了悬崖边上……危急关头,王帅挺身而出,化险为夷。
10年前,王帅参加上级组织的汽车兵比武,训练时发生意外,腰部受伤。手术后,他腰上打了钢板和铁钉,再也不能长时间开车了。
后来,王帅因病退役,复员后回到媳妇老家四川宜宾。
王帅的徒弟王寿红没想到,第二年4月,车队进驻叶城营区时,师傅又回来了,还是穿着那身迷彩,只是卸掉了军衔。
在锅炉房旁边的小屋,老兵王帅找到了自己的新位置。
以前营区没有澡堂,汽车兵们下山回来,想洗个热水澡很难,还要跑好远的路。
老王来后,每天早早烧上热水,汽车兵们下山一回来,就能舒舒服服洗上热水澡。
老王当年开的那辆车牌尾号为“153”的运输车,如今还静静地停在车库里。路过时,老王时常会去看看这位“老伙计”。
又一批新兵来了。望着炉中的火苗,老王想起了25年前的那个小伙子——
本想当上3年汽车兵,就复员回县城,安排一个稳稳当当的工作。谁知在昆仑山上一跑,就是这么多年。
本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跑下去,无奈受伤退了役。
本可以和妻儿在巴蜀山水间相守,却每年4月到11月都守在南疆这座营院里。
苦 乐
“先擦干净车的‘脸’,再洗自己的脸”
夜幕中,多玛兵站,热腾腾的火锅,笑盈盈的脸。
一场汽车兵的生日宴会开始了,主角是上士刘华滨和中士方向阳。
“愿我们的战友情,比昆仑山的达坂还要高,比新藏线219国道还要长!”心中真情涌动,刘华滨脱口而出的话,像诗一样韵味深长。
此情此景,置身其中,记者问了一个在心里徘徊已久的问题:“这么多年,上山苦不苦?”
“没上山时,听老兵们讲这里非常苦。但当时想象不出来,到底有多苦。”上士刘斐说,“现在,这苦已经吃习惯了,也不觉得苦。”
上山的苦,上山的难,上山的险,不亲身经历,难有真切体味。
进城之前,团里会组织官兵把车洗得干干净净。老百姓们不会知道,这群汽车兵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刘斐忘不了18岁时第一次跟师傅上山的经历。十月的红柳滩,寒风刺骨。“到了兵站,一停好车,师傅就让我去河里打水擦车。”
从跟车第一天起,师傅教给他一条汽车兵的规矩:“先擦干净车的‘脸’,再洗自己的脸!”
“山上的水,怎么这么凉!”刘斐将手浸入水中那一刻,感觉“一下子凉到灵魂里了,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用这冻到骨头里的冰水擦完车时,刘斐的手已经感觉不到凉,反而滚烫滚烫。
双手再次伸进这凉透骨子的冰水中,刘斐突然意识到,师傅以前擦车,也是如此!在这条路上跑过的每一个汽车兵,都和红柳滩的冰水握过手。
有一次,三十里营房兵站八月飞雪。刘斐躺在车上冻得不敢翻身——一换方向,好不容易暖热的床铺又变得冰凉。
起床后,照旧要擦车。水和抹布是用不了的。刘斐拿出一张旧塑料卡片,一点点将前车窗上的冰霜刮掉。
第四年,刘斐终于出师,自己也接车了。翻达坂、过冰河,在这条云端之路行走12年,刘斐上山超过50次,最多时一年跑过11次阿里狮泉河。
如今,他也当上了师傅,带出5个徒弟。他最有成就感的是,他的大徒弟已经提干,当上了连长。最小的徒弟,也马上出师了。
今年5月,全陆军汽车兵大比武,团长彭立勇带队参加。能代表团队去参加比武,刘斐特别兴奋。“太幸运了,全连9个班长,就我被抽上了!”赛前集训时,他体验了27米长的重装运输车驾驶。“比我的车大多了,酷多了,开起来是真累,也真带劲!”
参赛官兵拿了名次回来,是凌晨一点多。汽车团所有官兵和家属院的老老少少,在部队门口的路上,夹道欢迎他们。刘斐说,这是有生以来自己最骄傲的时刻!
浪 漫
“有一种浪漫是可以复制的”
这辈子,汽车兵何其宝只送过一次花,送给的是他母亲。
这辈子,何其宝的母亲,也只收到过这一次花——这是千里之外儿子给自己的一份惊喜。
那一次,母亲生病住院,何其宝正在山上执行运输任务。心急如焚,他又无可奈何。除了晚上到兵站打个电话问候,何其宝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为母亲做点什么。
9岁那年,何其宝跟着父母离开甘肃临洮农村,进城谋生活。父母在一家饭店打工,供他和妹妹上学。母亲,是他生命中最亲、最重要的人。
左思右想,何其宝看到自己徒弟给妈妈送花,决定“复制”一下。
那一天,何其宝母亲刚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突然,一大束鲜花被捧到了她的面前。紧接着,何其宝的电话来了:“妈,好好养病,早日康复!”
手捧带露的鲜花,这个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的农家妇女,笑了,又哭了。
对于高原汽车兵来说,“有一种浪漫是可以复制的”。
部队门口有家花店,生意一直很好。不知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汽车兵中间流行起送花——一束百合,几枝玫瑰,一捧康乃馨,走进汽车团的家属院,许多官兵家里四季鲜花不断。
“上山一走就是半年多。打电话让花店送个花,让家里知道,我们在路上,心里也想着他们。”汽车兵的浪漫,其实很单纯。
一次,王义永休假回山东。为了赶在妻子生日那天到家,给她个惊喜,他在火车硬座上整整颠了48个小时。刚刚下班走出公司门口,妻子突然发现,身后冒出一个手捧鲜花的笑脸。
“生日快乐,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能出现在我面前,就是最好的礼物。所有东西和你相比,都不算什么。”妻子喜极而泣。
浪漫可以复制,也可以传递。四级军士长李军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收到鲜花的场景。
那年八一建军节,几位老战友从天南海北赶来聚会。正在休假的李军,请他们到饭店吃饭。席间,李军的妻子拉着孩子悄悄出了饭店。再返回时,妻子手上多了一束鲜花。“今天是建军节,我代表所有家属和孩子,祝你们这些保家卫国的军人节日快乐!”
说着,妻子把鲜花递到了李军手上。说不上是惊喜和感动哪个更多一些,老兵们一起鼓起了掌。
梦 想
“走惯了这条路,人生前方的坎应该都能迈得过去”
车过黑卡达坂,跟车的中校王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望着车窗外出神。远处的雪山如倒影般从他的眼中掠过,印在心里。
这次上山,王锐有些尴尬。战士们依旧叫他“教导员”,但他郑重地向记者强调:“是原教导员。”
这是王锐最后一次上山。不久前他已达到营级军官的最高服役年龄,在教导员任上被免职了。王锐找到团领导,请求再跟车跑一趟阿里。可是,妻子不同意王锐再上山冒险,一气之下,把他的微信都拉黑了。
颠簸的达坂路上,运输车里的对讲机传出战士的歌声。此时,王锐缓缓道出了他小时候的理想——图书管理员。
每个人都有梦想,可似乎我们一边成长,一边离梦想越来越远。
小时候,王锐一边跟着父母在小吃摊上卖水煮花生,一边憧憬着长大当个图书管理员,“坐在满是书的房子里,安安静静地读着自己喜欢的书”。
高考,一向成绩优秀的他发挥失常,选择从军。20岁当兵,学车,考军校;25岁回汽车部队当排长,任指导员,交流到机关当股长;35岁又回到一线汽车营任教导员,王锐一路紧锣密鼓,紧赶慢赶,还是到龄了。
不舍得走,他却不得不离开。
一眨眼,王锐已经在路上跑了十几年。车队到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会从行囊里抽出一本书来。和往常一样,书中很多句子,他用红笔划了出来。
对于汽车兵来说,道路就是生活。路上有惊险,有艰辛,有平静,有波折,有愉悦,有苦楚。
刚刚过完40岁生日的王锐不知道,自己十几年“在路上”的生活戛然而止后,该去追寻哪种生活。“坐在驾驶室里,无论是仰面朝天还是俯首向地,目光都是短浅的,只有向前,平视,才可能有更长远更辽阔的眼界。”王锐相信,“走惯了这条路, 人生前方的坎应该都能迈得过去。”
刚刚驶抵狮泉河兵站停车场,驾驶员王雄飞就接到师傅从西安打来的电话:“我打算带上几十辆车,明年跑一次新藏线。我还开头车,带着车队上昆仑山!”
王雄飞的师傅,曾是团里的红旗车驾驶员,退役回西安后经营起一个规模不小的商用车队。开着豪华越野车,行驶在繁华街道,他却总觉得都市的路都太平坦了,平坦得没有一丝波澜。让他魂牵梦绕的,永远是喀喇昆仑之巅那条高原“天路”。
“跑一趟,少一趟。”只要一想到再也上不了山,34岁的何其宝也会怅然若失。
刚刚脱下军装的他,对退役后的生活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划,“一回家,就先开车带爹妈和媳妇孩子去趟北京,到天安门看一回升国旗。”
下 山
“希望孩子们能记住爸爸穿军装的样子”
上山、到达、下山,是汽车兵在路上的“三部曲”。
在这条路上,汽车兵们是扎着武装带、穿着迷彩服开车的。最长的一次,刘斐两套迷彩服穿了17天没洗。
能平安下山,是最美好的事情。“我的老婆孩子,还在等我。”刘斐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对浅浅的酒窝。
休假回家,脱下迷彩的刘斐变回一个普通乘客。“没个地方驾照,确实不方便!回家了只有坐车的份儿。”
“颜色太亮了!” 那次回家,刘斐套上媳妇新给他买的一件粉色带领T恤衫,黑黑的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尽管觉得有点别扭,刘斐还是穿着它,打车带上媳妇去乌鲁木齐最大的影院看了场电影。
下山的刘斐,是一个热心忙碌在洗碗池边的丈夫,一个趴在地板上和儿子玩挖掘机玩具的父亲,一个能在自助餐厅一下吃完5盘羊肉的小伙子。
刘斐家的客厅里,有一面照片墙。墙上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三张特殊的照片——同样的背景,同样的姿势,红山公园那两只活孔雀前,他把手搭在妻子肩上,儿子坐在妻子膝上。不同的是,儿子从1岁长到了3岁。
树刚发芽就出征,树叶落完才返回,刘斐几乎没有见过媳妇穿裙子的样子。“是我把她耽误了!”妻子本是山东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为了刘斐,她丢下山东的教师工作,来到遥远的乌鲁木齐,怀着二胎,还要独自照顾没上幼儿园的儿子。
“不是我有多大魅力,是我穿的这身迷彩有魅力呢!”刘斐有个心愿,到两个孩子都上了小学,还能穿着这身军装。“那时,他们也懂事了,希望孩子们能记住爸爸穿军装的样子。”
9月的一天,鞭炮声声中,汽车团的运输车队从叶城营区再次出发,执行今年最后一次高原运输任务。
偌大的停车场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温暖的阳光洒在停车场旁边枣林上。几年前汽车兵们种下的枣树,今年终于结出累累果实。
送完战友,中校王锐默默脱下军装,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便装。
几天前,在黑卡达坂上指挥车队时王锐那潇洒的身影,如雕塑一般,印刻在记者脑海里。
此刻,走出营门,王锐汇入城市的茫茫人海之中,他的身影如此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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