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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强:红日 (长篇小说连载 五 )

作者:吴强 发布时间:2016-11-14 09:13:33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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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当胡克把秦守本班捉了敌军一个师长、一个营长的四百二十一个俘虏兵的经过情形,汇报了以后,沈振新把正在播唱歌曲的收音机关掉,问胡克道:“班上有伤亡吗?”

  “牺牲了一个副班长,叫余仲和,党员,一个新战士,叫成在山。还有一个新战士张德来,受了惊吓,有点神经不正常。”胡克看着记录本回答说。

  “班长叫秦守本,还不是共产党员?”

  “不是。打仗很勇敢,管理方式不好,常对战士发态度。”

  “发什么态度?为些什么事情?”

  “我没有问他们。”

  “常发态度的人,就不能参加共产党?态度不好,应当教育。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喜欢吸收一些疲塌塌的老实头入党!这种人成天闷声不响,什么人不得罪,上了战场就昏头转向。”

  沈振新对着胡克责问说,脸上显露出有些气恼的样子,好象在他面前的胡克,就是不同意吸收秦守本入党的人似的。

  “第四班打的也很好,抓的俘虏比六班还要多!这个班的班长是党员。”

  沈振新的气恼平缓下来,听着胡克的继续汇报:“班长叫张华峰,在吐丝口战斗里跟敌人肉搏,从敌人手里夺下来七寸长的小插刀子,把敌人刺死。连在公路上打突围,一个班一共捉了五百一十八个俘虏,里面有一个副团长、一个营长、一个副营长。” 

 “这是敌人一个完整的营。唔!一个班消灭敌人一个整营!

  班里伤亡怎么样?”

  “只有一个副班长金立忠带轻花,还在班里工作。”

  沈振新的脸上突然焕发出光辉来,那种快慰的神情,使在他面前的胡克和警卫员李尧感到极大的惊讶,如果秦守本、张华峰他们在他的面前,他定会和他们紧紧地拥抱起来。他的身子在屋子里迅速地转了一个圆圈,两条颀长的臂膀象大雁的翅膀一样,豁然地舒展开来,连续地抖动了四五下,使屋子里的空气激动起来,好象有一阵风猛然地吹了进来似的,桌子上的几片纸张,都给掀动得飘落到地上去了。

  “知道吗?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战士!英雄!他们就是英雄!”

  从他的兴奋愉快的神色和宏亮的声音,可以断定这位军长真是喜在心头,笑在眉梢。他的部属的英雄行为使他感到了一个指挥员的幸福和快乐。从昨天上午战斗结束以后,他一直是快乐的。敌人全部被歼灭,他快乐;他这一个军在这个战役里俘虏、缴获最多,他快乐;涟水战役给予部队元气的创伤现在得到了恢复,他快乐。而现在听了两个英雄班的战斗情形所得到的快乐,更是一种异样的快乐。他的内心里激起了更深刻更真切的情感的波涛,因为他的战士们在和敌人战斗的时候,表现了最大的勇敢和优越的战斗才能,这是党和人民的骄傲,也是作为军长的沈振新不能不引以自豪的。

  他在胡克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说:“有了这些智勇双全的战士,我们就有了胜利!”

  胡克走了。

  沈振新走到门外,仰头望着天空。

  太阳西下到接近了地平线,天边堆积着五颜六色的云霞。浅蓝色的天幕,象一幅洁净的丝绒,镶着黄色的金边。天幕上的那地云朵,有的象是陡峭的山峰,有的象是高背的骆驼,有的象是奔驰的骏马,有的又象是盛装艳丽的姑娘,它们在轻轻缓缓地移行、变幻。仿佛洞悉了沈振新内心的愉快,把从来就很少赏玩景致的将军,引入到美丽的遐想里去。

  由于这些美景的触动,沈振新跳上乌光闪亮的马背,使马儿踏着轻快的碎步,奔上了昨天敌人突围逃生的山前公路。

  公路上的沙土一阵一阵扬起,不少的人在这儿策马奔驰。他跑了两趟,感到有点疲乏,正要下马的时候,从他的背后来了一匹高头大马,大声嘶叫着飞跑过去。他定神一看,马上的人象一个国民党的大军官,头上戴着高檐大帽,两脚蹬着带马刺的长统黑皮靴,身穿黄呢军服,腰挂着长长的指挥刀,左手抓住马鬃,右手扬着小皮鞭,在疾驰飞跑的马上不住地吆喝着:“嘎!嘎!” 

 沈振新没有看清马上的人的面貌,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在人马消失以后,问李尧道:“是刘胡子吗?”

  “有点象‘石头块子’!”李尧不肯定地回答说。

  沈振新下了马,不惬意地坐到山坡上。

  那匹高头大马又飞跑回来,马和马上的人卷没在沙土里面,迎面的所有马匹都慌忙地闪避到路边上、麦田里去,惧怕受到凶猛的冲撞。

  “叫他下来!”沈振新对李尧说。

  李尧站在公路当中,向急驰而来的人马不住地挥手,高声喊叫着“下来!下来!”可是大洋马一股劲地奔驰过来,对路上的人的挥手大叫完全不理。李尧见到大洋马,那股凶猛直冲的不顾一切的野劲,使他惶惧地赶紧跑让到路边上,撕裂着喉咙干叫着:“石连长!石连长!请你下来!……”

  马和马上的人从李尧的面前冲了过去,沙土夹带着一阵狂风扫荡起来,猛然地扑向李尧和坐在坡上的沈振新,迫使他们紧紧地闭起眼来,两手掩着口鼻。

  马上的人发现了有人叫喊,但是不知叫喊哪一个,也没有认清那个叫喊的是什么人,更没有看到山坡上坐着的是军长沈振新。他太得意太兴奋了,大洋马四腿飞悬,好象驰骋在云端里面。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威武气概,在这个时候,表演得最为出色,一切在他的眼里都不存在了似的,他哪里会顾到别人的叫喊。

  在跑下去好远以后,他才缓下马蹄,回头望望。被逼到路边去的李尧,又站到路当中向他连连挥手,大声叫喊。

  他知道是有人喊他,便回过马来,使马儿踏着碎步,轻松地颠了回来。为了保持他那威武的姿态,他把歪了的大檐帽子扶正,一只手抓住拖挂到马腹上的指挥刀,大檐帽下面的两只眼睛,威严地望着挥手叫喊的人,在他和挥手叫喊的人接近到面前的时候,他才认出那是军长的警卫员李尧。“你这个小鬼!狂喊大叫的,比我这匹大洋马还叫得凶!”

  骑在马上的人,抖着小皮鞭子,对李尧嬉笑着说。

  “真象个大将军!下马歇歇吧!”李尧翘着大拇指,用带刺的语气说。

  “象大将军吗?嘿!美国装备!威风不威风”他仍旧骑在马上,挺起胸脯,得意地问道。

  “威风!威风!真威风!大将军八面威风!嘴上画一道胡须,象李仙洲!”

  “李仙洲嘴上有胡须?捉到了?”

  “听说的。”

  沈振新看到石东根骑在马上的那等神情,晕糊糊醉醺醺的,完全是一种得意忘形的样子,觉得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李尧料到石东根要吃军长的“排骨”①,石东根的这副形象地引得他继续地逗趣着说:

  --------
①“吃排骨”是部队中的讪语,就是“受批评”的意思。
“这套衣服正合身,再加上这一双大皮靴,一把指挥刀,哎呀!石连长,要绽矗庞幸馑迹?

  “你不要说,照相机我是缴了一个!”

  沈振新忍耐不住,恼怒地说:“你看你那个形象!”

  石东根猛一抬头,看见军长坐在山坡上。

  “军长在这里!”他这时候才下了马,向军长姿式不端正地敬着礼,面带微笑地说。

  沈振新没有还他的礼,石东根的手在额角上停了好久才放下来。他的心情开始紧张了,两只眼睛望着地上,脑子里也就推起磨来。

  “我问你,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沈振新问道。

  石东根转过脸去,侧向着沈振新,规规矩矩地站立着,没有回答。

  “我再问你,你是解放军还是蒋介石匪军?”沈振新的声调提高起来,语音里的恼怒情绪更加明显。

  石东根的头低了下来,垂下了两只手,马鞭子跌落到地上。

  “我还要问你,你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你觉得美国装备威风吗?戴在头上穿在身上神气吗?你觉得光荣,我看是可耻!”

  石东根摘下了帽檐上缀有国民党党徽的军帽,用力地摔到地上。

  沈振新下了山坡,走到石东根面前,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向他的鼻子,他哼了一声,然后语气比较平和地说:“打了胜仗,消灭了敌人,当然要高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高兴法!你看你,喝了多少酒啊!你的连长当的不错,出了两个英雄班,一个连捉了一千多个俘虏,按照你的战斗表现,倒也够得上做一个英雄。照你这个昏昏然的样子,你就很危险!你就不配做个英雄!连个普通的连长恐怕也不大够格!还有好多好多仗要打的!要好好地踏踏实实地带兵、练兵,研究研究战斗经验,有时间,读本把书!”

  今天下午,团部举行了干部聚餐,庆祝全军和他们团的空前胜利。石东根连在全团的连队里是战果最大的一个,他自己的兴致很高,大家也把他当作了“攻击”的目标,这个祝他捉的俘虏多,敬了一杯;那个祝他捉了个师长,敬了一杯;有的为他的四班打得好和他干一杯;有的为他的六班打得好和他干一杯;还有的为他的全连打得好,连长指挥得好干一杯,……这样,一杯一杯又一杯,石东根就来者不拒喝得个烂醉。但是,他却说他没有醉。“你们说我醉?我去跑两趟马你们看看!”大家当他是说着玩的,而他却跑回到连里,穿起缴到的国民党军官服装,佩上指挥刀,骑上了高头大洋马,扬起小皮鞭子真的去跑起马来。

  不料,被胜利和酒所共同陶醉的石东根,正是屁股悬空在马背上,跑得风驰电掣十分快意的时候,恰巧给军长沈振新看到,并且这么严厉地对他责训了一番。

  石东根的醉态,好象有点清醒过来。慢慢地抬起头来,羞惭地望着沈振新。他的酣红的脸变得蜡黄,眼眶里渐渐地涌上了泪水。

  “你没有事情做?我给你事情做!在五天以内,把你们这个连的战斗,以四班、六班作为重点,写出一份总结来,送到你们团部!也送一份给我!”沈振新象发布战斗命令似地说。

  “指导员上医院去了。”石东根咕噜着说。

  “你不会写,我派人去帮助你!”

  “我保证完成任务!”

  “回去!”

  石东根脱下国民党的军官服,放到马背上,指挥刀拖在手里,刀鞘擦在沙石路上,发着“吱吱嚓嚓”的响声,摇晃着昏沉沉的脑袋,拖着沉重的腿脚,牵着大洋马默默地走向驻地去。

  大檐军帽、马鞭子他没有拾起,遣留在路边上。

  “把缴到的东西,统统缴公!”

  沈振新望着石东根的背影大声地说。叫李尧把帽子和马鞭拾起来,赶上去送给了石东根。

  晚霞消失,天空里跳跃着星光。战争以后垢战地上空,显得十分清朗、平静。一架蒋匪军的大运输机,象幽灵似的发着呜呜咽咽咽的悲泣声。

  在沈振新回到驻地的时候,一轮洁白的银锣一般的月亮,悬挂在东方的山头上。

【三二】

  沈振新从无线电收音机里,听到莱芜大捷的消息,从延安广播电台广播出来。

  一个女播音员用清亮的银铃样的声音,情感激动地、象是朗诵诗篇似地向全国和全世界报告着这样的消息:

  ——根据华东人民解放军第十一号公报,蒋介石匪军两个军的军部和所属的六个整师,还有另外一个整师,以及蒋介石匪军向山东进攻的北线最高指挥官的总部,共计六万多人,在六十五个小时以内,被华东人民解放军全部歼灭!我军缴获的战利品堆积如山!

  ——蒋介石匪军徐州绥靖公署第二绥靖区中将副司令官李仙洲被我军活捉!

  ——李仙洲以下七十三军中将军长韩浚、少将副军长李琰、一九三师少将师长萧重光、四十六军一七五师少将师长甘成城、一八八师少将师长海竞强等十八名将级军官被活捉!

  ——七十三军七七师少将师长田君健、十五师少将副师长梁化中被击毙!……

  ——蒋介石慌乱起来,在这次惨败的第二天早晨,飞到已经宣布戒严的济南城……这是一个月里蒋介石飞往战区的第三次,第一次是到徐州,第二次是到郑州。

  ……

  沈振新还在倾耳静听下去的时候,播音员向听众们亲切地道了一声“晚安”,结束了她的新闻报告。

  女播音员悦耳的富有魅力的声音,在沈振新的耳朵里、心里,激荡了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消失掉。

  播音员的声音,是胜利的声音,使沈振新感到兴奋和愉快,她的声音的每个音符,都和沈振新心脏的跳到紧密地联系在一个旋律上。同时,女播音员的银铃样的清亮的声音,和沈振新的爱人黎青的声音,竟是那么想象!相象得几乎没有丝毫的差别!

  沈振新的心渐渐地浸沐到幸福的暖流里面。他不自禁地抓起枕边的黎青给他结的青色围巾来,在眼前抖动了几下,仿佛想从围巾里抖出什么东西来似的。他把它围到脖子里,并且仿照黎青平时爱围的那种式样,围巾的一头拖在背后,一头挂在胸口。

  莽撞的汤成,猛然地推开门,闯了进来。
汤成手里捧着一个绿色的圆圆的小坛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听那沉闷闷的声音,坛子里定是盛着满满的什么东西。斜躺在床上的沈振新,偏过头来,看着绿色的小坛子,坛子在灯光下面发亮,坛口封着白布,坛颈上扎着细麻线。

  “什么东西?”沈振新问道。

  “谁晓得?后方带来的!”汤成回答说。

  沈振新坐起身来,把小坛子朝自己身边拉近一些,转动一下,在坛子的周身看了一遍。在坛口的封头布上,他看到“沈收”“黎托”的字样。

  他摸出身上的小洋刀,割断封口上的麻线,揭去白布,又揭去一层油纸,再揭去一层荷叶,坛子里便冒出了一股浓稠稠的带着辣味的香气。拿起烛火,向坛口里面瞧瞧,原来是一坛酱红色的肉丁、花生米、豆瓣、辣油等做的蒸咸菜。

  “好香!吃饭的小菜!”汤成舔着嘴唇说。

  “谁带来的?”

  “不知道。总务科给我拿来的!”

  沈振新用小刀尖子拈了一点菜放到嘴里,咀嚼着。脸上现出一种很适意的感觉。

  他封起坛口,在屋子里缓缓地徘徊了几步,对汤成说:“到总务科去问问,后方有什么人来?有没有伤好出院的人回来?”

  汤成走到门外,又返身进来。从袋子里摸出一封信来,交给子沈振新。

  “几乎忘了!也是后方带来的!”汤成自责地说,随即走了出去。

  这封信给沈振新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分量很重,在手里试试,简直和一本小书一样!

  “哪来这么多的话要说?”他对着信封轻声问道。

  捏一捏,仿佛里面放有硬骨骨的东西。他用小刀子细心地刮开封口,一张一张地数数,一共八页,内中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在医院里养伤的杨军和一个穿着花格布棉袄的女子,他们肩地坐在山坡下面的溪水旁边,两个人的年岁相仿,差不多一般高矮,女的眉毛浓长,眼睛闪闪发光,正在发着撒野的憨笑。杨军的眼睛,精神抖擞地望着前面,比过去好象胖了一些。这张照片使沈振新有些吃惊,“小杨在后方谈起恋爱来了?”沈振新一面暗暗惊问,一面又摇摇头作了否定的回答。

  他把正在播送歌曲的收音机的调音钮子转动一下,降低了声音,在烛光下面,细看着黎青的来信。

  新,最亲爱的:

  我离开前方,离开你,已经一个月带二十天!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你正生活在春天里!春天,会给你温暖,给你愉快。想象起来,你定是成天成夜睡不好觉,熬得两眼通红。饮食好吗?你是每打一仗,就要瘦了许多的,这一回,战争的规模大,你定要吃更大的辛苦,身体定要受到更大的磨折。听传说,那边的房屋、村庄全给飞机炸光了。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住在一个小山洞里,跟小李、小汤挤在一起。真会这样吗?我希望,也相信这一仗会得到胜利,但是心里总是不安,见到什么人走路的脚步快了,心就乱跳。  真是想念你,越是战斗的时候,越想念你。

  这里,我寄给你一帧照片,是小杨和他的妻子阿菊的,我觉得这两个青年男女很有趣、很惹人爱,也是很纯朴的人。杨军很直爽、诚实,同时又很泼辣、英俊。阿菊似乎比杨军更天真一些,但她懂得体贴人、关心人,对于杨军,她真是爱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杨军衣服上有一点泥灰,她总是要把它轻轻地抹掉。(我看到她这样对待小杨,就感觉到我对你的体贴、关心是非常不够了!)

  阿菊是怎样到这里的呢?详细地写,可以写出一本动人的书。这个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农村女子,从她的家乡天目山的一个村子逃跑出来,只带多年积蓄起来的十五块银洋,到了杭州,从杭州到上海,听人传说山东有战事,便搭上轮船到了青岛,一路上忍饥受冻。在轮船上听到乘客们谈论沂水、诸城、潍县这一带有解放军,便跟着一位到上海看儿子和她同船回来的老大娘,摸到了我们这里。这个人真是聪明伶俐!她东问西找,竟然到了我们这里,真巧,她要找的杨军也就在这里。

  她在从家里到这里来的路上,帮助人家洗过衣服,挑过水,烧过火,哄过孩子,到山上砍过木材,为了使自己能够有地方住宿,吃到两碗高粱粥。她到了这里,出乎小杨的意外,他又高兴大惊讶,又对她不满意责备她不该丢掉公婆和她的母亲来找他,吃这多苦,冒这多险!她因为看到小杨受了伤,所以一股劲忍耐着小杨对她的责备,看着小杨给她不好看的脸色,在小杨责备她以后,还是笑嘻嘻地做这做那的。有几个伤员同志曾经对小杨说起闲话来,有的说是“孟姜女千里寻夫”,有的说是“七仙姑下凡”,还有的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泥碰到水就软了化了”。这些闲话使小杨非常难过、不安,以至不愿意和阿菊说话、见面。现在,这些闲话没有了,医院里没有一个同志不喜欢、不尊重她。

  因为阿菊爱劳动,成天地帮助医院里洗衣服、烧水、做饭、推磨,从早晨红日东升,直到天黑,她手不停,脚不停。使得大家都受到感动。更使人感动的是她见到小杨的伤口好了,心情也愉快起来,便说出了她逃跑出来的原因:反动派知道杨军是解放军的战士,对杨军的家属进行了迫害。一个晚上,反动的保长带着保安队到了杨军家里,要杨军的父母写信给杨军,叫杨军回家,杨军的父亲坚持不肯,遭受了保安队的吊打,打得浑身血痕,然后向他逼索二百块银洋,杨军的父亲拿不出钱来,咬牙切齿地怒骂了保长和保安队。保安队便把杨军的父亲打死了,接着,又把跪在地上大嚎大哭的杨军的妈妈带了去,关进子监牢,还是要她拿出二百块银洋才释放她,还是逼她写信给杨军,要杨军回家。真是侥幸极了!

  阿菊在傍晚以前到她母亲家里去了,没有遭难。保长和保安队的一班狼虎,在当夜奔到阿菊母亲家里抓捕阿菊,因为有人送了信给她,她藏躲到竹林里去,那班狼虎搜查了好久,没有捉到她,到了半夜,烧掉阿菊母亲家的一个稻草堆子才走掉。阿菊没有再见到她的公婆,她回不去了。她请村上的人把她的公公埋葬了,她的婆婆现在还在牢里。阿菊不能留在她母亲家里,她到哪里去呢?她哭着说:“我还能寻死吗?我翻山过海也要找到杨军,叫他报仇雪恨!”一颗报仇雪恨的心,驱使她逃了出来,过了大海,两眼漆黑地摸到山东,终于找到了杨军。

  杨军听到她的哭诉以后,整整的两天没有吃饭,把头蒙在被子里痛哭流涕,阿菊也一边做活一边淌着眼泪。起初,同志们当是他们小夫妻吵嘴赌气,后来一问,杨军便说出了这件悲惨的令人痛恨的事来。就在大家知道这件事情的当晚,我们这里举行了一个集会,要阿菊报告她的公婆被害的情形。阿菊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们部队在天目山抗日反顽的时候,当过妇抗会的小组长,很会讲话。她没有讲上几句,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把喉咙都讲哑哭哑了,听她哭诉的所有的人(我是当中的一个),连几个小孩子,全都感动得哭了起来。  就在当天晚上,所有伤口好了的、没有好的、残废了的伤员们,便向院部打了报告,要求立刻到前方去参加战斗,第一个签名的当然是杨军。

  写到这里,我的眼又湿了,阿菊就坐在我的身边。阿菊现在留在我的身边,帮助我做点工作,这个女青年,既灵巧又能干,识得一些字,不到几天,已经会看体温计的度数,在病房里晓得踮着脚尖走路。她会做一手好针线,这时候,她的手里正在拿着针线,帮助我替将要出世的娃娃缝小衣、小帽。夜深了,我的信写得很长,是三次才写完了的。带上蒸咸菜一小坛,好吃,告诉我,下次再做一些带给你。给我回信,我盼望得到你一封长长的信,实在忙的话,写几个字给我也好。

  月琴不知在前方工作得怎么样?

  等候着莱芜那边飞来的捷揶!

  健康、愉快!

  你的青春夜

  看完了信,沈振新呼出一口屏息了许久的长气,手掌覆在信笺上,默默地望着砖土斑驳的墙壁。从外面进来的汤成和李尧,看到他正在出神凝望,没敢作声,默默地站在墙边,跟着他的视线望着砖土斑驳的墙壁。

  “蜘蛛!好大!”汤成在墙壁和屋椽连接的地方,发现一个又黑又大的蜘蛛,正在结着网子,惊讶地叫道。

  李尧猛地推了汤成一下,用他的手势和眼色对汤成示意说:“他正在考虑问题,你嚷什么?”

  汤成有点茫然,白了李尧一眼,走了出去。

  眼尖心细的李尧发现军长的眉头一直皱着,脸上现出恼怒掺和着痛苦的神情,为的什么事情,他猜想不出,但又不能够去打扰他,便轻轻地走出去,找到汤成问道:“他怎么忽然不高兴了呢?我一刻儿不在,你又惹他生气!” 

 “我惹他生什么气!后方来了信!”汤成气愤地说。  “是黎青同志的信?”

  “差不多!还带来一坛蒸咸菜!”

  “为什么事不高兴的呢?是黎同志在后方生孩子出毛病?”

  “谁知道。”

  “不会的吧?”

  “他叫我到总务科去查问查问信是什么人带来的,后方有没有归队的伤员来。”

  “你去问过了?”

  “问过啦!”

  “告诉他没有?”

  “不是你跟我吹胡子瞪眼,不叫我作声的吗?”

  在李尧回到沈振新屋里的时候,姚月琴坐在桌子旁边,沈振新在看着姚月琴送来的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发来的电报。

  “全军每人犒赏猪肉一斤,这份报要转发到后方去!也让他们高兴高兴!”沈振新说。他摸摸胸口,笔不在,姚月琴拔下自己的笔给他,他签了字把电报交还给姚月琴。

  “已经发了!军长真是关心后方的同志!”姚月琴话中有话地笑着说。

  “小鬼!”沈振新会心地笑着说。

  “后方同志支援前线,不应该关心关心吗?”姚月琴冷着脸,忍禁着笑意说。

  “战报发给后方的吗?”

  “发的!大姐听到打这大的胜仗,不知怎么开心哩!”

  沈振新在屋里踱了两步,微笑着问姚月琴道:“这一回,打得热闹吧?看见了吗?”  “我做梦也想不到打这大的胜仗!”姚月琴孩子似地拍着手掌说。

  “听说,你也缴到了武器呀!”

  姚月琴脸红起来,她正在为着小手枪盘着心思。不缴公吧,大小是个武器,象黄达的打火机什么的小件头用品,可以不缴公,手枪也能打埋伏吗?缴吧,心里实在喜欢它!真好玩!小巧,晶光雪亮!她从衣袋里摸出方格子手帕,解了开来,打开小皮盒子,又解开一块鲜红的绸布,小手枪仿佛梦笑似地躺在灯光下面,映入到沈振新的眼里。

  沈振新拿过小手枪,退下子弹夹子,从夹子里拿出五颗绿底的小花生米似的子弹,拉动两下枪身,里外看了一番,说:“袖珍手枪,德国造。”

  “叫袖珍手枪?有袖珍字典、袖珍地图,还有袖珍手枪?”姚月琴笑嘻嘻地问道。她越发喜爱了,她觉得单是这个名字也就够可爱了。

  “没有什么大用处!”沈振新把手枪还给了姚月琴。

  “要缴公吗?”姚月琴听说没有大用处,便问道。

  “你看呢?”沈振新笑笑,反问道。

  姚月琴的脸又红起来,烛光在她的嫣红的脸上摇漾着,仿佛有意要把她的不安更明显的暴露给军长看看似的。她羞怯地强笑着,垂着眉毛,包裹着她的袖珍手枪。

  “不要乱拉乱动,走了火也能伤人!”沈振新嘱咐说。

  “给了我了?”姚月琴惊喜地问道。

  “你要它做什么?”沈振新问道。

  “好玩!”

  “玩?好吧!给你玩三天!”

  姚月琴充满希望的笑脸,突然阴沉下来。

  “不愿意吗?那就马上缴上去!”

  姚月琴沉楞一下,还是把袖珍手枪装进衣袋里,她完全成了个小孩子,眨着眼皮咕噜着说:“三天就三天吧!今天不算!为了保护它,剪掉了一块红被面子!”

  沈振新看着她那顽童似的眨眼撅嘴的神态,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哎呀!哪来的一股香味?”姚月琴促促鼻子问道。

  “后方带来的小菜!拿一点去!”沈振新指着窗台上的小绿坛子说。

  “又不是带给我吃的!”姚月琴笑着说。转过眼去,她看到桌子上摊着的一堆信笺,便问道:“大姊来了信吗?”

  “唔!”沈振新应了一声。

  姚月琴的灵活的眼珠飞快地转动起来,眼光在沈振新的发光的脸上扫视一下,便笑了一声跑走了。

  站在门边的李尧,听到军长和姚月琴心情活泼的谈话,看到军长愉快的神气,不禁惶惑起来。他为什么刚才那样不高兴?心思那样重呢?现在又为什么快活起来了呢?李尧想象不出来,军长既然无忧无愁,李尧也就高兴起来。他告诉沈振新说:“小汤去问过总务科,说后方没有归队的伤员来。”

  “啊!”沈振新吸着烟应着。

  “天不早了,该休息了!”李尧说着,替沈振新摊开了被子。

  “小杨的老婆你看见过?”沈振新问李尧道。

  “杨军的老婆?”李尧沉楞了一下反问道。

  “唔!”

  “钱阿菊?看到过!怎么样?”

  “到了后方。”

  “会吗?她怎么摸得到的?千山万水的!”李尧惊异地问道。

  “小杨的父亲给反动派打死了,母亲给抓在牢里!他老婆一个人逃出来的!”沈振新抑低着声音说。

  李尧的脸色立刻变得白惨惨的,愤恨的光芒从他的眼睛里喷射出来。

  “不知你家里怎么样?还有什么人?”沈振新低沉地问道。

  “有仇总是要报!随他去!一个老妈妈,七十多岁啦!别的没有人!”李尧摇着手说。

  沈振新坐到桌子面前,拿出信纸信封,准备给黎青写封回信。

  “是黎同志来信说的?”李尧低声问道。

  沈振新“唔”了一声。

  李尧明白了沈振新先前沉思难过的来由。他看到桌子上的洋烛快要烧完,便重新点上一支。在沈振新拿起笔来的时候,李尧带头愤恨走出了屋子。

  沈振新拿起笔来,刚写了几个字,姚月琴又慌张地跑进来。

  “我的笔?”姚月琴刚跨进门就连忙问道。

  “这是你的?”沈振新随口问道。他因为集中思想写信,没有注意到手里的笔,原来是姚月琴遣留在这里的,姚月琴来寻找,他才发觉手里拿的不是他自己的笔。

  “你在给大姊写回来?那你写吧!”姚月琴说着,“咯咯”  地笑起来。

  沈振新把笔递还给姚月琴,到床上的衣服上拿笔的时候,姚月琴急忙地伸过头去,看着沈振新已经写在信纸上的两行字。

  “鬼头鬼脑!走开!”沈振新一回身,看到姚月琴伸头探脑的样子,指头点着姚月琴的脑袋说。

  姚月琴伸伸舌头,笑着说:“大姊也有信给我,我也去写回信给她!”姚月琴笑了一声,便跑了出去。

  静静的春夜里,从窗口吹进来的带着香气的风,微微地摇荡着晰白的烛光。烛焰的尖端上冒着灰白色的轻烟,好象一壶热茶在晃了一下以后,从壶嘴子吐出来的丝丝热气似的。月光从窗口和门缝探进来,在墙壁上映出一个比沈振新的身材肥大得多的影像,仿佛是为了不使深夜作书的人感到孤单冷寂,来作个陪伴似的。

  沈振新手里的笔尖子磨擦在纸上,发出轻微的“咝咝嚓嚓”的声音。

【三三】

  写好了信,不常提笔的手觉得微微酸痛。沈振新把信封好放进皮包里以后,走出了沉寂的屋子。

  皎洁的月光装饰了春天的夜空,也装饰子大地。夜空象无边无际的透明的大海,安静、广阔、而又神秘。繁密的星,如同海水里漾起的小火花,闪闪烁烁的,跳动着细小的光点。田野、村庄、树木,在幽静的睡眠里,披着银色的薄纱。山,隐隐约约,象云,又象海上的岛屿,仿佛为了召唤夜航的船只,不时地闪亮起一点两点嫣红的火光。

  他信步地在月光下面走着,两只手插在马裤袋里。

  不远的地方传来“咯咯咯咯”的清亮而柔和的笑声,刺破沉寂的夜的薄幕,停足一听,原来笑声是从梁波的屋子里荡漾出来的。

  “副军长跟一个女同志谈话。”李尧告诉他说。

  听起来,象是很熟悉的声音,令人发生一种愉快的感觉。“是文工团那个演喜儿的女同志?”沈振新没有问出声来,李尧却带头神秘的神情轻声地说:“听说是地方工作同志,来的时候,我看见的,围着银灰色的围巾。”

  沈振新暗暗地笑笑。他立即回头,回到自己的屋里,看看表,已是九点半钟,喝了一杯热茶,默坐了一阵,便熄了烛火入睡了。

  梁波和华静两个人,这时候谈得兴致正浓,梁波谈得有劲,华静听得入神,仿佛梁波谈呀讲的,尽是喷着甘美的酒气,使她进入了沉醉如迷的境界。梁波谈了战争,谈了战斗故事,谈了解放军的战士和干部,也谈了敌人;他把莱芜战役里他知道的那些生动的有趣的事情,一件讲完,又讲另一件。华静呢,听完了一件,就要求讲第二件,他讲不完,她也听不厌。

  梁波讲了“小广东”装哑巴捉俘虏兵的故事,讲了张华峰和敌人拚小插子杀死敌人的故事,讲了秦守本、王茂生活捉敌人师长的故事,还讲了他刚刚听到的李仙洲已经逃下去七、八十里,在博山以南一个地名叫做“不动”的地方不动了,终于被俘虏的故事……

  “我讲了这么久,你也得讲个把我听听啦!”梁波笑着说。

  “有是有,就是我的嘴笨,最生动的事情,一到我的嘴里说出来,就一点滋味情趣也没有。”华静羞涩地说。

  “这几然话,就不是笨嘴笨舌的人说得出来的。”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地方上支前的群众、民兵一定有不少艰苦、英勇的斗争事迹。”

  “我听到不少。”

  “讲一个怎么样?”

  华静想了想,突然兴奋地问道:“听说吗?张家峪八个妇女捉了五个俘虏!”

  “莱芜东边的张家峪?真的?”梁波惊奇地问道。

  “对!你真熟悉!她们捉了一个营长、四个兵,缴了五支枪。”

  “噢?了不起呀!”

  华静嘴说不讲却又讲了起来:“战斗结束的那天夜里,张家峪的男子汉都出去支前了,她们有的睡了,有的还没有睡,一面在黑地里纺纱,一面听着动静,她们还不知道敌人已经消灭,个个担惊受怕。在村子前面山口上放哨的姊妹俩,姓张,大的叫大妞,十九岁,小的叫二妞,十四岁……”

  华静用很低很轻的声音,表达着故事的情节和她自己的情感。梁波生怕打断她的话头,停止了身体的移动和拿杯喝茶的动作,入神地听着,她也就显得更善于传神达意地继续说下去:“她们看到山口下面有四、五个人向她们走来,因为还有点迷迷蒙蒙的月光,看得出是当兵的,手里有枪,她们一看,不象解放军,帽子很大。两个人吓得心里乱跳,大妞便叫二妞赶快跑回村子,把人都喊起来,躲到山沟、山洞里去。那四、五个人果然是敌人,一定是被你们打垮了漏网的。等那四、五个人快到跟前,大妞就躲到路边的一丛茅草里,偷偷地瞟着这几个人的动静……”

  说到这里,华静眯起眼来,微微地斜着头,把自己变成了故事里的大妞,梁波也就给她的神情完全吸引到故事的境界里面。“一共五个敌人,一个受了伤,头上裹着白布,他们到了村口头,‘砰砰啪啪’地放了几枪,还故意地喊叫:‘站住!再跑就开枪!我们是八路!’他们看到村子里没动静,便进了村子,看看屋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锅灶上没有锅,炕上没有席子,墙上、桌上找不到一个小油灯,连坐一坐的小凳子也没有,水缸里连一滴水也没有,水都泼到地上去了,地上稀滑稀滑……”

  “水泼到地上?”梁波不解地轻声问道。

  华静放大声音,指着面前的茶杯说:“她们连一滴水也不留给敌人喝!……后来,五个人分在两家的硬炕上躺下来,不一会,就都死人一样地睡着了。这些情形,跟在他们后面的大妞看见一些,藏在屋子后面的二妞看得更清楚。大妞叫二妞好好地看着这几个敌人,自己就跑到山洞里找大家商量,要想法子捉住这几个敌人,不管怎样不能给他们逃走!”

  “有胆量!”梁波赞叹说。兴趣越来越浓地听着。

  “商量以后,她们一共挑选了八个人,有的拿镢头,有的拿菜刀、斧头,听大妞指挥,要动手一齐动手。她们计划好了,就开始行动。大妞轻巧巧地爬进屋里,几个敌人象死猪一样,只是呼呼死睡。你猜怎么样,大妞一下子就摸了两支枪出来,枪上都是有刺刀的。后来,大妞又爬进另一间屋子,可把她吓坏了,一个敌人忽然翻了一个身,粗里粗气地哼了一声。大妞隐在墙根,连气也不敢喘。闷了好久,这个胆又大心机又灵的大妞,又拖了一支带刺刀的美国步枪出来。她们大家看看,枪膛里都有子弹。”

  她睁大乌亮的眼睛,带笑地望着梁波说道:“这是你晓得的,山东人有几个没放过枪的?她们八个人就有六个会放枪!这时候,天刚刚透亮。八个人就分成两边,冲到屋子里,用刺刀对准那几个敌人,几个敌人从梦里惊醒,吓得只是发抖,还有一支短枪跟一支长枪也缴了下来。他们全都举着手,跪在她们面前只是喊‘饶命!’这样,这五个敌人就给她们抓住,作了俘虏!……”

  华静把故事滔滔地说完,喝子一口茶,赶忙笑着说:“我不会讲,你要听到大妞自己讲,那才动听哩!”

  “你讲得好,故事也好!你真会谦虚呀!会讲得很啦!喝杯茶,润润嗓子!”梁波称赞着,给华静倒了满满的一杯热茶。

  华静笑着,摇摇头说:“你应该把你自己的故事讲一些给我听听!”

  她真想听听梁波自己的故事,她的心已经落实在梁波的身上,自从那天在这间屋子里见到他,和他一同到匡庄去的路上谈了一些关于战争的话,她的脑子里就怎么也摆脱不开他的形象。战事在激烈进行的时候,她一面忙碌地工作,一面祷祝梁波的健康和安全。战役刚结束的那一天,她就想来探望一下她心里悬念的这个人,忙碌的事务使她分不开身子。今天下晚,卧在床上的龙泽对她说:“小华!去看看他吧!替我去祝贺祝贺他!”“他?谁呀?”华静向龙泽问道。“跟我装聋作哑的!你是个傻子?去吧!”龙泽责怪着说。虽然是在病着,眼睛却很有精神地瞪着她。这样,她便顶着月光来到梁波这里。在梁波这里坐了两个多钟头,听了梁波讲的许多有趣的新鲜故事,她觉得很畅快,但还不够满足,她想知道一些梁波自己的事情,她那使人迷惑的眼睛,竟是那么大胆地盯在梁波的小方脸上。

  “我自己有什么事情好听的?没捉到俘虏,也没缴到枪!

  一颗炮弹落在我的附近,阎王爷几乎把我请了去!”

  梁波大声笑着,华静却吃了一惊。

  “你看,这里破了一块,一个小炮弹片子跟我开子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梁波指着衣服的底边说。

  华静走到他的身边,在衣服的伤痕上摸摸,仔细瞧瞧,衣服前底摆上确是有一个破绽的地方,她的小手指刚刚可以从那个破绽的长方形的小洞里透过,小洞的周围有着微微发黄的糊斑。

  “要是打到这里,不就完啦!”梁波指指脑袋笑着说。

  “真好险啦!”华静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惊叹着。

  “我们就是在危险里过生活!过得久,遇到的险事多,在最危险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危险的感觉。看过马戏班的人爬刀山吗?”梁波平淡地说,接着问道。

  “看过。真怕人!”华静的眼睛望着屋梁,仿佛就是看着几丈高的旗杆上的刀山,刀山上正有一个马戏演员吊在上面似的。

  “下面看的人提心吊胆,心惊肉跳,刀山上头的人还在笑哩!”

  地静默默地眨着眼睛,品评着梁波的话味。

  “还回去吗?”沉静了一刻儿,梁波问道。

  不感觉已经夜深的华静,抱歉地笑着说:“妨碍了你的休息!我真该走了!”

  “不要紧,再坐一会!”梁波转头向外,大声喊道:“大个子!搞点什么来吃?”

  他们又随意谈了一阵,警卫员冯德桂端来一盘烤得鲜黄的馒头和一罐头凤尾鱼。

  “吃一点!味道不错,蒋介石从南京、上海送来的!不打胜仗,哪有这个东西吃?”梁波用筷子指着凤尾鱼幽默地说,嘴里嚼着馒头和鱼。

  “什么时候打到南京、上海?”华静吃着凤尾鱼问道。

  “你有家在南京、上海?”

  “不。在无锡。”

  “想家啦?”

  “想家倒不想,有时候想念母亲。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梁波本想问问她的家事,想不到她竟反问起他的家事来。

  “还有一个老父亲。”

  “老父亲一个人在江西万载老家过活吗?”

  “你知道我的老家在万载?”梁波惊异地问道。

  华静的脸有点发红,低着头颤声地说:“龙书记说的。”

  “一九二八年三月,我跑到红军里,十九岁。五月里,家里五间茅草房子就给国民党烧得精光。一九三二年冬天,红军路过万载,访张问李,谁也说不上我的一家人到哪里去了。我当是全给国民党杀掉了。想不到,去年四月,一个同志回家,在景德镇碰到我的老父亲,独独他一个人逃出来,没有丧命!”

  他从皮包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他父亲的一张全身照片,送到华静面前,笑着说:“你看,老人家的精神还挺不错哩!”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健康的容貌,现在华静的眼前。老者的胡须挂到胸前,象是一把银丝。饱经艰苦的多皱的脸上发着光彩,给人一种坚定的乐观的感觉。在华静眼里,这位老者的神采,也正是梁波身上所具有的使她崇爱的气质。她凝神地看了照片,又瞧瞧梁波,指着照片说:“你的脸型、眼睛、眉毛都很象!”

  “过几年,留子胡须就更象!”梁波摸着下颏“哈哈”地笑了起来。

  华静跟着梁波的笑声笑着。

  她对这个夜晚的谈笑,感到满足的愉快,看看表,站起身来,向梁波辞别道:“我走子,再见吧!”

  梁波打开门,月光带头浓重的寒气扑进门来。他叫站在门外的冯德桂去喊姚月琴来。

  “今天晚上不要回去,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一个天真的有趣的女孩子,年轻的共产党员。”梁波站在门边的月光下面说。

  “谁?”华静问道。

  “喜欢读书,一本二十万字的小说,两天她就能啃完。”

  说着,梁波走到门外去,华静跟着走了出去。

  这时候,圆润光泽的月亮站在正南方的高空上,仿佛有意地注望着梁波和华静这两个含情在心的人似的。

  姚月琴还没有入睡,她给黎青的回信刚写完。冯德桂去喊她的时候,她正躺在炕上看着从居民那里借来的石印本《水浒传》。

  她来了,脚步走得很急促。一到门前,看到月光下面站着的副军长的身边,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同志,便呆楞住了。她的活泼的眼珠,不停息地转动着,惊异地、但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他们两个。

  梁波给她们两个介绍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握着,亲热地倚傍到一起。

  “华同志是在地委工作的,你招待一下吧!”梁波对姚月琴说。

  “好的!我替你招待!”姚月琴笑嘻嘻地对梁波说。

  华静的手着力地捏了姚月琴一下,姚月琴感到有点唐突,便连忙换过口气来说:“我们部队打仗,要靠地方帮助,我一定好好招待!”

  “这个说得对!”梁波笑着说。

  华静告别了梁波,便和姚月琴手拉着手,走到姚月琴的住处去。

  姚月琴的小房间整理得十分洁净。窗口的小梳头桌上,放着几只梨子和盛有几片青萝卜片的小磁碟子。炕上摊着红绸薄被,被子下面是一床洁白的被单。炕头放着绣着一对绿蜻蜓的枕头。

  “坐下来!吃梨子吧!是你们地方上慰劳的。”姚月琴把华静拉坐到炕上,热情地说。摸出小洋刀,飞快地削着梨皮。

  梨子在她手里只是打转,梨子削好,梨皮提在手里,象是一根黄带子,她好象在向这位新朋友进行一个节目表演似的。

  华静本来就不大怯生,而姚月琴却比她更加无拘无束,热情外露。仿佛初次见面的华静是她多年的故友一样。

  “华大姊,你也是北方人?”姚月琴问道。

  “不是,江南。”华静吃着梨说。

  “杭州?苏州?”

  “无锡。”

  “你说的一口北方话。”

  “在北平读过书。”

  “清华?”

  “燕京。”

  “来了好几年了?”

  “五年。”

  姚月琴对华静自然地尊敬起来,她以一个中学生对大学生那种羡慕的心情对待着华静。华静已经参加革命五年,她才不过两年多,这,她也觉得自己只是华静的小妹妹。她留心地注意着华静的一切,她的身材、面貌、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以及那条银灰色的围巾。她觉得这位大姊真是端庄、淑静而又热情。她原来觉得自己很美,可是,在华静的面前,她就不禁羞愧起来。华静的脸是白果形的,发着光亮,肌肉丰满、健康、结实,白,不是没有经过风霜的白,而是掺和着些微赭黄色的白,在白的深处透映出嫣红的色泽。

  “你在想些什么?早点休息吧!”华静把姚月琴拉坐到身边,亲昵地说。

  正在沉迷地端相着华静的姚月琴,“噗嗤”地笑了起来,撒娇似地倒在华静的怀里,捻着华静的光滑、乌黑的头发。

  “你的被子怎么的?”华静指着红绸被子补了一块白布的地方问道。

  姚月琴的脸阴沉下来,现出懊丧的神情。

  “烧坏的?”华静又问道。

  “不是!”姚月琴咕哝着说。

  “这里补一块白的,倒也不难看,好象开了个小窗户。”华静摸着补着白布的地方说。

  姚月琴摸出了袖珍手枪,又得意又懊恼地说:“罗,你看!”

  华静接过裹在方格子手帕里的沉重的东西,惊奇地解开来,发现是一支小巧的袖珍手枪和包着它的红绸子,禁不住“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样的宝贝!它真有意思!”她抚摩着姚月琴的手背,笑着说。

  姚月琴鼓着小嘴巴,喃喃地说:“宝贝也没有用,军长只准我再玩三天,就得缴上去!”她拿回手枪,食指指头在袖珍手枪上点了两下说:“小东西!我们还做三天朋友就要分别了。”

  华静笑得简直止不住声,在听到对面房里有人鼾呼的声音以后,才遏止了她的绵长的笑声。

  睡到炕上,熄了烛火,月光透照进来,小房间里还很明亮。

  姚月琴把华静当作了她的黎青黎大姐,她的身子紧贴着华静的身子,嘴巴在华静的耳边轻轻地问道:“华大姐,你跟梁副军长认识有多久?”

  “三、四年了。”

  “他们老干部不主张恋爱的时间过长。”

  华静在姚月琴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掌,同时发出轻轻的笑声。

  “沈军长跟黎大姊恋爱了半年就结婚的。他们说,恋爱时间过长妨碍工作,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不能那样说!时间长短,要看具体条件。”华静说到这里,又连忙声明道:“我跟梁副军长只是认识,我们只谈过几次话,都是谈的工作、战斗、学习。”

  “黎大姐告诉我说,他们很懂得爱情,嘴上不谈,心里有数。”

  华静没有阻止姚月琴在她耳边的絮絮叨叨,她把眼睛闭上,好象已经沉入了睡乡似的。但是她那颗很想探得关于梁波一点情形的心,却把姚月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录印下去了。

  “我听人说,他说他要独身。”

  华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随即又抑制下去,听姚月琴还有什么说的。

  “我不信!独身,女的我见过,我的姑母就是。男的我没见过……梁副军长不会的,老共产党员,不会那样古怪,我想,他定是说的笑话!……他这个人跟沈军长象是亲兄弟,沈军长有什么吃的,总是要送点给他,他有什么吃的,也要送点给沈军长。真象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那个英雄人物,他们两个,都有一种灵魂美、性格美。就是身材容貌,也很美……他来了只有两个多月,我们都喜欢他、尊敬他……昨天,沈军长说,这一回,仗打得好,他来了,有很大的关系……”

  姚月琴发现华静已经入睡,问了一声:“你已经睡着了?”

  华静没有反应,她也便闭上了还是不想闭上的眼睛。

  华静暗暗地笑笑,更紧一些地搂抱着刚刚结识的天真的、却又似乎是早熟的朋友,脸挨着脸,眯上眼,进入睡乡里去。

【三四】

  太阳刚刚露出半个橘红的脸蛋来的时候,华静走到回匡庄的路上。田野里拂着清凉的风,青青的麦叶上的露珠,发着晶亮的光。一片一片麦田,象是一块一块润滑的玉石。

  姚月琴和华静一路上谈着笑着,把华静一直送到离匡庄只有二里来路的大石桥上,还是由于华静的一再推阻,才对华静道别说:“我们快移动到别处去子,隔天把有空再来玩!”

  “我们也要走!以后再见!”华静亲热地握着姚月琴的手说。

  姚月琴转回头来,走到大石桥下面,用碧清的冰冷的溪水洗了手、脸,觉得非常清新、舒适。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溪水里,映着她的红润的脸庞,溪流的声音,仿佛是特地为她奏着的清亮的曲子。她在溪边留恋了许久才走上归途。

  迎着一轮红日和半天的朝霞,她一路跳着、唱着。

  东南边小山丘上突然的一声枪响,使她吃了一惊。她走到山丘前面的时候,只见路口上坐着两个拿着猎枪的人,一个猎枪梢上挂着一只打死了的羽毛美丽的山鸡,一个手里提着一只灰色的死斑鸠。她定睛一认,一个是黄达,一个是胡克。

  姚月琴立定下来,心里踌躇,望望两边,没有别的道路,一定得从他们两个人的面前走过。她想避开他们,主要是要避开胡克,可是胡克却坐着不动,而黄达倒拍拍胡克的肩膀走了。

  她终于走上前去,在到了胡克面前的时候,突然放快脚步,低着头急穿过去。

  胡克赶上去一把拉住了她,气愤地说:“你为什么这个样子?”

  姚月琴什么话没有说,眼睛瞄了胡克一下,微微地笑笑。

  “我要跟你谈谈!”胡克还是很气愤地说。把姚月琴拉坐到一块石头上,自己在石头边给露水打湿了的草地上坐着。“你谈吧!”姚月琴向四周瞥了一眼,也用气愤的声调说。

  “为什么不理我?打仗的时候不理我,打了胜仗以后还是不理我!变了心?变得那样快?”胡克怨恨地说。

  姚月琴低着头,手捻着身边的草叶子。

  “你答复我!”胡克命令式地说。

  “我不答复!”姚月琴强硬地说。她用力地扯下一把草叶子,揉在手心里,弄得手上沾了许多胶粘的草汁,还是一股劲地搓揉着。

  “为什么?”

  “你不相信人!”

  “没有变心,怎么不理我?十多天不跟我打照面,看到我,故意绕弯子走到旁边去,招呼你,一腔不答,把我当成仇人!跟别人有说有笑,一碰到我,脸就冷下来。我得罪了你?”

  姚月琴几乎忍耐不住地笑出声来。她摔掉揉碎了的一团青草,板着脸说:“你有话说完!”

  “我当然要说,不说,再闷在心里,就把我的心闷炸了!我的心要炸开来,准比一颗手榴弹的威力大得多,炸死我自己,也要把你炸死!……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还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有缺点,你批评,我保证改掉,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说出来,你承认错误,向你道歉,不行吗?

  我又不是圣人、贤人,怎么会没有缺点、错误?……”

  “圣人、贤人、英雄豪杰也有缺点,也犯错误!”姚月琴在胡克的话打哽的地方,补上一句。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不原谅我一点?”

  “你没有缺点,也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那是为的什么?”

  “是我有缺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对你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意见!”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凶里凶气?”

  胡克闷声不响,觉得自己的态度确是粗暴,心情不够冷静,不禁有点懊悔起来。摸出一块手帕扔到姚月琴面前,赎过似地低声慢气地说:“手弄得那样脏,擦擦吧!”

  姚月琴没有用他的手帕擦手,她又扯下一把草叶子在手心里搓揉着。

  因为和胡克恋爱,她几乎被分配到后方去工作的事,她原想和胡克谈谈,表明一下她现在对他们的关系所采取的态度。因为怕引起胡克的不安,便一直埋在心里。可是,胡克因为她没有表明态度就和他不接触、不来往,却更加不安,以至暴躁起来。经过一阵内心的感情冲击,她要求谅解地表白着说:“你应当信任我,我这个人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我爱你,就永远地真心地爱你。现在,在艰苦的战争里,我们都还是小青年,不必让同志们把我们当谈话资料。你知道吗?我几乎给送到后方去工作,真是那样,对我损失太大!我想,你也是很不愉快的!我不完全是因为这缘故不答理你,主要的是我自己想通了,这件事情警惕了我,我应该集中心思工作。我们两个人的感情,比作前面桥下的溪水,碧清,一点泥沙灰尘没有。把这条小溪当中暂时筑上一道堤坝吧。到时候,再把堤坝掘开,让溪水流过去。”

  姚月琴说着,胡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强烈地跳荡着。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隔子许久,胡克苦着脸问道。

  “战争结束!”

  胡克陷入到迷雾里,眼前的光明世界忽然变得漆黑,他颓然地塌倒在地上,长叹了一声。

  “最多不过是十年八年!”姚月琴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爽朗地说。

  胡克坐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脑袋,看到姚月琴对等上“十年八年”全不在乎的神态,冷笑了一声。

  “好吧!十年八年,比得过你!”他鼓着勇气,撅着嘴巴大声地说。

  “以后,我们两个跟一般同志一样!”

  “稍稍不同一点好不好呢!”

  “不好,不必那样!”

  “我要看看你这道堤坝是怎样筑法!”

  姚月琴把胡克拉起来,拍去他背上的泥土,把手帕拾还给他,又理理自己被晨风吹乱了的头发,说道:“你先走!”

  胡克迟疑着,好象从此长别了似的,难舍地望着姚月琴。

  “你不走,我就先走!”

  姚月琴快步走去,始终没回一回头,眼睛直望着前方。

  胡克揉揉湿漉漉的眼,在姚月琴快到村口的时候,他才背着吊着一只死山鸡的猎枪,缓慢地走向村子上去。

  姚月琴回到她的小房间里,身子觉得很轻松,仿佛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什么歌曲。早饭以后,拿出她写给黎青的回信来,重新看了一遍,在信的边楣上加写了这么几句:“大姊,告诉你,我下了决心,停止了我跟小胡的关系。今天早晨,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华静姐姐对我说:‘对一个女同志,早婚是有害的,早恋也是有害的。’她的话是真理,坚定了我的决心!我已经把这个决心变成事实了!”

  下晚,姚月琴走到梁波门口,想把招待华静的情形告诉梁波,一到门口,屋里坐满了人,几位军首长都在。他们围坐在桌子的四周,正玩着扑克牌,她张望了一下,正要退缩回来,朱参谋长喊住她,冷着脸郑重其事地问道:“小姚!昨天半夜里,来了一个什么客人?”

  姚月琴笑着,望望坐在朱斌旁边正在考虑出牌的梁波。

  “你朝副军长看什么?你的客人跟副军长有什么关系?”

  朱斌滑稽地笑着,沈振新、丁元善他们跟着笑了起来。

  “会笑!当心把脸上的粉笑裂了!”梁波指着朱斌,抑制着内心的愉悦,装着若无其事,冷冷地说。

  姚月琴回过身子,笑着跑了开去。

  “这有什么秘密头?公开说说!牌,迟早总是要摊出来的!”

  从来不说笑话的沈振新,破例地对梁波说。

  “胡扯八扯!人家是地委的秘书,来谈谈玩玩的。你也听他的?出牌!”梁波红着脸带笑地说,从沈振新手里抽出一张牌来。

  “我昨天晚上打你门口过,听到一个女同志的笑声,你们谈的什么,那样高兴?”沈振新问道。

  “你到那个时候没睡觉,干的什么?”梁波反问道。

  “我不秘密,写信!”

  “你看人家多么正大光明!”丁元善望着梁波说。

  梁波只得被迫地说:“才见过几面,‘八’字还没见一撇!”

  过了好一阵,屋子里才平静下来,停止了谈笑。

  沈振新叫李尧拿来黎青带来的蒸咸菜,大家一齐在梁波的屋子里吃了晚饭。

  人们散去以后,姚月琴又走了来。

  “什么时候走的?”梁波问道。

  “一大早,太阳刚出就急着走。留她吃早饭,她说回去有事,地委机关也要移动。”姚月琴回答说。

  “跟你谈得来?”

  “人真好,哪一样都好!哎呀!读过的书才多哩!《母亲》、《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流》、《毁灭》……很多很多,还有些书名我还听也没听说过哩!”

  “这都是些外国书吧?”

  “我问她看过《红楼梦》没有,她说看过两遍,《西厢记》也看过。”

  “是个书橱!”

  “读书多不好吗?”

  “当然好!什么时候能挨到我也有机会上上学、读读书?”

  “打完了仗。”姚月琴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禁联想到自己的事情,便向梁波问道:“副军长,这次战争,真要打十年八年才结束吗?”  “也许不要!但是,我们要作更长期的打算!”梁波观察着姚月琴的脸色说。

  姚月琴堕入默默的沉思。

  “听说你跟小胡在谈恋爱?”梁波笑着问道。

  姚月琴仿佛估计到梁波要向她发出这个问题,早已把回答准备好了似的,一点不碍口地说:“不谈了!决心不谈了!我要好好工作,好好学习!”

  “是吗?”

  “唔!”

  “对!对!青年人,眼睛要看得远些!社会主义社会要靠你们。我们破坏旧的,你们建设新的!”

  听了梁波的话,姚月琴受到热烈的鼓舞,精神焕发地站在门边。她觉得自己的决心下对了,她的俊秀的脸上浮漾着青春的笑意。她那两只黑溜溜的眼睛高高抬起,仿佛是在眺望着美丽的远景,出神地望着月儿初上的银色的天际。

【三五】

  那天傍晚,石东根醉酒纵马,挨了军长一顿严厉的批评回来,经过团部住的村子,因为头晕目眩,倒卧在村口的一个碾盘上。

  团长刘胜也喝子几杯酒,这时候,也刚刚跑过几趟新换的乌骓马回到村子上来。他看到拴在碾梁上的一匹大洋马只是跺着蹄子,碾盘上睡着一个人,沉重地呻吟着,便下了马,近前看看。

  “你怎么睡在这里?”刘胜看到是石东根,惊讶地问道。

  石东根象患了重病似的,只是闭着眼睛哼着。

  “醉了?醉到这个样子?赶快起来!回去!”刘胜用低沉的嗓音说,推了一下石东根。

  石东根勉力地坐起来,两手抱着膝盖,身子倒在碾磙子上,嘴里喷出一口带头酸味的酒气。

  “倒霉!”他半睡半醒,懊丧地说。

  “怎么样?谁叫你喝得这么多?”刘胜关切地问道。

  石东根抓起摔扁了的国民党军官帽子,摸摸身边的指挥刀,解着马缰绳。

  “你装扮成这个样子?”刘胜这时候才注意到石东根的一身装束,好象要笑出来似地问道。

  “不提了!不提了!‘排骨’吃够了!”石东根愤懑地说。

  “陈政委说了你?”刘胜猜想着问道。

  “碰到了沈军长!”石东根沮丧地回答说。牵着大洋马,茫然地朝村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

  石东根发觉走错了路,又回过头来向村子里面走。

  “回去好好休息!”

  “休息?要我写文章!”

  “叫你写文章?”

  “限我五天交卷!”

  石东根忿然地走了。刘胜不明白沈军长怎么会叫这个识字不到一千个的连长写起文章来。他想到这是石东根的醉话,便没有再问下去。

  走了不远,石东根手里的帽子掉了下来,接着马鞭子也掉落在地上,他的身子歪歪倒倒的,大洋马的头在他的后脑上猛猛地撞了一下,他回过头来,拚命地在大洋马的脸上、鼻子上打了好几拳,大洋马挣扎着跳蹦起来,他一面怒骂,一面不顾疼痛地拚力拉着马缰。

  刘胜叫邓海赶忙上去,帮着石东根牵住大洋马,把皮鞭子拾给他,把帽子拾起,戴到他的头上。

  石东根走了几步,忽然又抓下帽子,用力一抛,帽子在空中旋转了一阵,然后沉重地落到地上。

  邓海看到石东根的醉态,哗然地大笑起来。拾起帽子问道:“石连长!真喝醉了?”

  “要我‘石头块子’喝醉,‘小凳子’!洋河、双沟、兰亭大曲,还得要它三瓶、四瓶!侈去告诉团长,再聚餐,不要弄小米酒、山芋酒!真难吃!”石东根身子摇摇晃晃地说着,邓海又把帽子朝他的头上戴,他一把抓一手里,在面前拚命地搧动,接着就敞开他那长了一堆黑毛的热火蒸腾的胸口。

  回到连里,他摔掉帽子、马鞭子、指挥刀、大皮靴和国民党军官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些东西混乱地躺在床前的地上。

  文化教员、文书、通讯员、卫生员、值星的二排长林平,还有张华峰、秦守本他们,听说连长喝醉了酒,都跑来了。他们站在他的床面前,吃惊地看着他,喊问着:“连长!怎么啦?”

  “醉了?”

  “给大洋马摔了?”

  看他那个样子:嘴里吐着泡沫,敞着黑毛丛丛的胸口,眼睛紧紧地闭着,不住地挥动着两只手,大家的心里不免有些慌乱。通讯员小鬼李全吓呆了,惊慌恐惧地望着他的连长。

  石东根突然歪过身子,吐出了怪味难闻的一摊粘水和饭菜,象从盆子里倾倒下来似地,倒满了仰在地上的国民党军官的大檐帽子,溅满了国民党军官服、指挥刀和马鞭子。

  “吐掉就好了!”林平把他的身子弄正,盖好被子,自言自语地说。

  李全用毛巾揩去床边和石东根嘴边的脏水、粘沫,带头哭泣的声音喊道:“连长!连长!”

  石东根渐渐地清醒过来。他张开眼睛望望大家,对李全唉声叹气地说:“唉!我没有死,你就哭啦!”

  “我什么时候哭的?”李全揉揉眼睛,低声地说。

  “对!哭就不是英雄!”石东根又吐了一口粘水,说。

  卫生员倒了一杯热水,和上一些药水,给他喝了下去。

  过了一会,他的头脑清醒多了。仓的眼睛却仍旧红得象冒火一样,向着黑洞洞的屋梁,一刻儿大大张开,一刻儿又紧紧合拢起来。

  “要是指导员不上医院,跟他一齐去,就不会吃人家的亏!”林平抱憾地说。

  “指导员不能吃酒!”文化教员田原接着说。

  “是嘛,指导员去,可以拦住他,要他少吃几杯啥!我算得到,定是给这个一杯、那个一杯硬灌灌醉的!凭他的酒量,一个拚一个,我看刘团长也拚不过他!”二排副排长丁仁友愤愤不平地说。

  “我们连里聚餐,把他们那些酒壶、酒坛子找来!我跟他们干干看。”秦守本拍着胸口说。

  “秦守本!我们两个明天先干几杯!”站在人群后面的五班长洪东才挑战地大声说。

  “还在乎你吗?”  “现在就干怎么样?”

  石东根猛然地坐起身来,两手抱在大腿上,闷闷地说:“从今以后,我们连里不准吃酒!戒酒!从我开头!”

  大家沉楞住了,他们从石东根的话音里闻到了酒的苦味似的,不由地促促鼻子。

  “打了胜仗,吃两杯酒有什么不可以?”秦守本表示不大同意,低声地说。

  “我说不吃就不吃!吃了有什么好处?挨骂!”石东根翻动着红眼睛,气鼓鼓地说。

  大家体会到他挨了批评,秦守本、洪东才便悄悄地蹓了出去。李全在扫去了脏物的地方,默默地铺洒着青灰,留在屋子里的人也不再有谁发出什么声音。

  “文化教员!跟文书、二排长他们一起,赶快把胜利品清一清,没有缴的统统缴上去!一根鸡毛也不要留!”石东根命令道。取下腕上崭新的游泳表,递给文化教员。

  “这个也缴?留一只表用用有什么关系!”文化教员接过表来说。

  “缴上去!打败仗吃‘鱼翅’①,打胜仗吃‘排骨’!”石东根愤懑地说,低垂着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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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吃鱼翅”,是部队中流行的利用“翅”“刺”同音的讪语,即受人讽刺的意思。

  “团长批评的?”林平坐到床边上,轻声问道。

  石东根缓缓地摇摇头。

  李全端来一盆热水,搁在小凳子上,放到床面前。隔了好久,石东根没有洗用。李全拧了个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送到他的面前,他才勉强地接过去揩了揩脸。

  林平他们也都走了。

  油灯里的油快烧完了,灯光渐渐地暗淡下去。因为李全的一再催促,低头闷坐的石东根,才发出一声长叹,和着衣服睡下去。

  一个整夜,石东根没有睡好,他的胸口还有点发火,好象有一些沙土填塞在胃里,磨得难受。口里干渴,有点苦辣辣的。李全象一个不怕辛苦的护士一样,和文化教员两个人,一夜里,爬起来睡下去有七、八次,给他烧水喝,削山芋片子吃。沈振新给他的批评和限期要他写战斗总结的事,也是沉重的心思,使他安眠不得。

  天刚透亮,他就爬起身来。

  早晨的空气清爽新鲜,一层薄薄的霜抹在屋瓦上、麦田里,大地的身躯仿佛披上了一块白纱。他信步地走到屋后刚探芽的小柳树行里,让习习的晨风拂去他的闷气。

  起床号响过不久,战士们就集合到操场上,兜着圆圈,声音沓沓地跑起步来。

  他转到操场边上,值星排长林平停止了队伍的跑步,响亮地喊了一声威严的口令:“立——定——!”跑到他的面前报告人数以后,又跑回到队伍的圆心里,喊着口令,吹着哨子,队伍又继续地运动起来。

  连长石东根看到他的队伍精神饱满,步伐整齐,脚步的节奏轻快有力。他们肩上荷着乌光明亮的枪,枪梢上闪动着乌光明亮的刺刀,九挺崭新的轻机关枪象小老虎似的伏在机枪手的肩膀上,显出一种雄巍巍的气概。他的心里觉得很高兴。但当他近前仔细瞧瞧以后,他的兴奋的脸立即阴冷下来。他看到队伍里有三、四十个战士戴的是国民党军队士兵的船形小帽,帽檐上还钉着国民党军队“青天白日”的帽徽,象是疮疤一样长在他们的脑袋上,便想起昨天下晚,在军长面前他摔掉那顶敌军军官大檐帽子的事。

  军长严肃的脸和声音给子他深刻透心的印象。他的确是醒了酒,他对这些解放战士穿着的大多是不合身材的、污垢了的土黄色衣服,戴着的船形小帽,帽子上疮疤一样孤帽徽,一齐起了敌意和仇恨之心。他真想命令他们把它们全部脱下来,摔掉!可是,暂时还没有自己部队的浅灰色的服装给他们更换。他思索子一下,胸脯挺挺地走到队伍面前,脸上出现一种令人惶惧的威严的气色。

  值星排长林平捏着一把汗,紧张地望着他。他以为连长的酒还没有全醒,担心他要暴怒起来,出现什么严重事情。

  “连长!回去休息吧!”他把队伍排成两列横队,向连长敬礼以后,对连长轻声地说。

  “我要讲话!”连长严正地说。

  石东根站在队伍面前,发红的眼睛在阳光照耀着的战士们的脸上,从排头扫视到排尾。战士们严肃地期待着连长发出的声音。这是莱芜战役以后,在上晨操的时候连长第一次讲话,那些新编进来的解放战士,象学生们对付新任教师第一次上课堂一样,以一种新奇的、但又不大信任的态度观察着他。他们在连长的周身上下打量着,暗暗地和他们在国民党军队里的连长评衡比较着,等候着听听这位连长训些什么话。他们甚至还想到也许要处罚什么人,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条规之类的问题。就是说,在石东根严厉的目光前面,他们的心理是复杂的、不安的。

  连长说话了,声音竟是那么威严,虽然略略有点嗄哑:“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声音在早晨的清新的空气里播荡着,田野里响起明晰的声。他停顿一下,眼里射出惊人的强烈的光辉。

  战士们的身子不由地颤动了一下,以更正确更有精神的姿态站立着,特别是新解放的战士们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走到一个解放战士面前,拿下战士头上的船形帽。

  那个战士的身子抖动起来,脸都变白了。根据他在国民党军队里的经验,恐惧地望着连长,紧张地等候着灾祸的降临。

  石东根举起船形帽,晃了一晃,然后使力摘下帽徽,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吼叫一般地说:“这是什么?这是反革命国民党的招牌!把这个帽徽一齐摘掉!”石东根命令着,把手里已经裂坏了半边的“青天白日”帽徽,使劲地扔到操场外边去。

  这完全是没有料到的事情!新解放的战士们象木鸡一样呆立着。

  “摘下来!”他又吆喝了一声。

  于是,几十个新解放战士一齐抓下头上的船形帽,摘下“青天白日”帽徽,一个一个地扔到远远的地方去。

  石东根把帽子重重地戴回到那个战士的头上。

  那些新解放战士的心情平定下来,“原来是这个!”他们扔掉了帽徽、仿佛也就扔掉了一个大包袱,身上感到轻松。有的互相望望帽徽摘去的帽檐上,显出圆圆的斑痕,还是象个疮疤,不由地笑了起来。

  队伍动乱一下以后,恢复了原状。

  石东根觉得这件事办得很畅快,便清清嗓子,挥着手势,向战士们说:“我要你们摘掉国民党军队的帽徽,是什么意思?是要你们认识我们的敌人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新解放战士都是劳动人民,都是受压迫、受剥削的阶级,你们要把屁股掉过来,心变过来!枪口对准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消灭他们!”

  他的话说得很流畅,很有力量。

  讲话完毕以后,石东根的兴致更加勃发起来。他自己喊起了口令,并且跑到队伍的前头,和战士们一起跑起步来,在操场上兜着圈子。直到好战战士已经跑累了退出行列,他还领着头大步地跑着,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三六】

  刚吃完早饭,石东根身边的电话铃吵叫起来。在电话里和他说话的是团长刘胜。

  “你怎么样了?能工作吗?”团长的声音低沉而亲切,仿佛向他的朋友问安似的。

  “没有什么。莫说工作,就是打仗,拍拍屁股马上就干!”石东根回答着团长,声音和他的神情都很爽朗,使他的团长听来,觉得他到底是个英雄汉子。

  在继续听着刘胜说话的时候,石东根的眉毛和眼睛、鼻子一齐动作,耳根子和颈项里、脸颊上立即红烫起来,火辣辣的。仿佛团长在电话里给了他什么特殊的奖励,使他的情感十分兴奋,接着又仿佛重重地责备了他,仓的左手不住地抓着脑瓜皮,好象有一个很难克服的严重困难压迫着他。他轻轻放下电话筒,手却又笨重地落在桌子上,吓得饭碗和筷子都发起抖来。

  “喊二排长跟文化教员来!”石东根向正在收拾桌子的李全叫道。

  敏感的小鬼李全,一边赶快抹着桌子,一边张大眼睛问道:“要行动吗?”

  石东根摆摆手。李全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刘胜在电话里告诉石东根说,全军的战斗总结,以他们的团作为重点,全团又以石东根的八连作为重点,军部对这次总结重视得很,沈军长特别关照他,要把这次总结看作一个重要的战斗,这个战斗打得好坏,对今后和敌人的斗争有重要的关系,刘胜转述野战军首长和军首长的指示说:“必须通过总结提高自己的战斗力,达到以战教战,打一仗进一步的目的。”

  石东根原以为沈军长为了约束他,惩罚他吃醉了酒,故意出个难题要他写“文章”,没想到是真的要总结战斗经验。听了团长的话他感到兴奋而又骄傲的,是因为他的连队仗打得好,作为总结工作的“重点”和“典型”,足见领导上对他的连队很重视。可是,被作为“重点”和“典型”,就得把总结搞好,就得真的要拿出有条有理的经验来,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事情的严重。

  林平和文化教员田原来了以后,他要林平迅速通知排里、班里放在别的工作,准备意见。要田原立即帮他把材料整理起来,他对田原说:“这是将我的军!笔杆子拿在我的手里,比枪杆子还重!罗指导员不在,要靠你动笔。”

  林平去布置准备工作了,田原却呆呆地站立着,惶惑地望着石东根说:“我行吗?”

  “行!我跟你两个人搞,我动嘴,你动笔。我的工作在腿上、嘴上!你的工作在手上、口上!”

  田原脸上苦恼,心里在笑。他觉得连长这个人真是一个农民干部,简单、爽快,的确象块硬邦邦的石头。任何严重复杂的事情一碰到他,就变得很轻易、很单纯。譬如教战士们唱歌吧,他就常常问:“一个歌子要教七、八、十来次吗?不唱多、来、米不行吗?”跟他解释过多少回,告诉他先要教歌谱,歌谱还得一小节一节教,再两小节三小节联起来教,谱子会了再教歌词,歌词也要一节一节教,还要讲讲歌词的意思和情绪等等,而石东根却总觉得这样做“太麻烦!”“太慢!”但是,田原又很奇怪,连长没有站到战士们一起去学唱,听那么几回,他居然也能哼得合上谱,唱得不走调。有时候,他也能挥动两个拳头,指挥战士们唱起来,拍子不准倒也差不多少。这种情形,田原虽然不大甘服,但又不能不表示敬佩,甚至对自己那样先教谱、后教词一眼一板的教唱法,到底正确、不正确和有没有必要发生了怀疑。

  田原沉静一下,皱皱眉头说:“光有嘴有笔怎么行?还要用脑子!搞总结要分析问题,要有马列主义水平啦!”

  石东根摸摸脑袋,说道:“脑子有一个长在头上!马列主义?我没有!”

  听他的声音,看他的举止,很会察言观色的田原感到连长有了烦躁的情绪。

  “你没有,我更没有!好吧,我们试试看!”田原鼓着勇气说。

  “对!有任务就得完成!我对你最满意的就是你做工作很积极!小田!这一点很要紧!革命,就是要有一股干劲!要做条牛,不要做只猪!猪是光吃食不干活的!”

  石东根这几句话说得很畅快,又很恳切真诚,对他又有赞扬,田原听得很入耳,他那有些象女性一样的眉毛和水分很多的眼睛,愉快地舒展开来,白白的蛋形脸上,突然出现了霞彩。

  田原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是去年七月里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来到连里工作的。能演戏、会唱歌,又长于画画,本领不精,但是样样能来两手。罗光很喜欢他,战士们也跟他搞得来。打仗的时候,他照管炊事房,掌握小后方和担架等等,石东根觉得他的工作做得还不坏。只有一点,大家有些意见,那就是他爱漂亮,喜欢打扮,他的衣袋里除去钢笔、小本子、手帕以外,还有两样东西永不离身:一把常州出产的小木梳和一个小鸭蛋镜子。他不允许他的头发蓬乱和脸上有黑灰,就是在最忙碌的时候是这样。奇怪的,一方面有人对他这个习气有意见,一方面却又有人学他的样,连部的通讯员小鬼李全就是当中的一个。

  他不爱多说话,惯于用他的眼睛和眉毛表达他的感情。他到这里来,信奉这样一条道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必须向工农学习。在八连,他满意地找到了他的家。他崇拜罗光,把罗光当作上级,又当作老师。对连长石东根开始合不上拍子,投不上口味。“摔掉你那个小月牙吧!几根毛有什么耙头?那块地上还能长出庄稼来?”石东根给他吃过这样的“鱼翅”。近来,特别是莱芜这一仗打下来,他对石东根生起了崇拜英雄有感情,他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不仅是块硬石头,而且象一块在高热炉里炼过的钢铁,敲它会响,锤它不碎。

  田原拿出一些纸张,钢笔里吸饱了墨水,坐到桌子边,说:“连长!你说,我写!”

  “写什么?”石东根问道。

  “总结!”

  “你见过指导员是这样搞总结的?”

  “指导员是自己写的,写好了,我替他誊清。”

  “开会不开会?”

  “开会。”

  “对!要开会!刚才团长在电话里交代我要走群众路线,发扬军事民主!”

  田原搔着自己的头发,不知为了什么,他今天竟是这样愚蠢起来,犯了过失似的,脸又立刻胀红起来。

  “好吧!我说,你写!”连长又突然这样说。

  田原惶惑地望着连长。

  “先把战斗经过、俘虏、缴获、伤亡、消耗的情况写一写。

  别的等开会讨论!”石东根说着,打开他的小本子。

  田原把笔杆子晃晃,等候着。

  “战役从二月二十日晚上八点钟开始,我连在二十二日中午接受任务,下午六点钟进入阵地,接替兄弟部队的攻击任务,下午八点钟,信号弹飞上天空,发起攻击,黑地冒雨前进,一律配备轻火器‘汤姆’、‘卡宾’的突击队,展开小群动作,兵分两路,向敌人纵深阵地偷袭楔入……”

  石东根的总结工作,就这样开始了。他两腿交叉着盘坐在床上,一刻儿看看字迹不清的本子,一刻儿又摸着脑袋想想,然后一口气说上几句,等田原写好,歪过脸来向他要下面的内容的时候,他又一口气说上几句。看他眼要看本子,脑子要想,嘴里要讲的那等忙碌紧张的神情,简直是在受着痛苦的磨折。盘着的腿,忽然伸开来挂在床边上,忽然又蹲在床上,把两个膀肘子抵在膝盖上。说了几句,田原已经写得差不多,他又说:“这两句划掉!不算!”总之,他很认真,但是又很苦恼。

  这样搞了一阵,石东根不耐烦子,摔了小本子说:“这样!我从头说,你听住记住!说完子你去整理吧!”

  这个办法,田原又感到困难,眉毛皱子一皱。但他出于一种对痛苦的人的同情心,同时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便展开眉毛,点点头。

  他搁下笔来,望着连长,斜着耳朵。

  石东根滔滔地说下去,尽管有些重复、噜苏,但是挺有神气,又有味道。有时候,连枪声、炮声大、小、稀、密,都讲得很清楚,并且常常挥着手势,脸上现出各种表情:可怕的、兴奋的、滑稽可笑的……

  田原听得入神极了,仿佛孩子听神话故事似的。

  在战斗里,在战场上奔来跑去的小鬼李全,也被连长的声色所吸引,又回到战斗里面。他和田原坐在对面,很有兴味地听着。在石东根话语停顿的时候,他还轻声地或者摇手跺脚地在当中插上三句两句,仿佛是为了帮助连长说得更生动、更准确一些似的。

  战斗以后,田原听到过很多战斗故事,但却没有听到连长象今天这样讲过一次,在他到这个连里工作的大半年的时间里,这还是连长认认真真地专门对他讲说战斗情形的头一遭。这在他的心里,是有着新鲜有味的感觉。

【三七】

  第二天上午,连长石东根的屋子里,突然变得光亮洁净,但却特别狭窄起来。许多人都来了,先来的坐到床上、凳子上,后来的,就垫着背包坐在墙边、墙角上。烟从他们的嘴里、鼻孔里呼出来,在人堆子里兜了一阵圈子,才从窗口和小门蹓出去,仿佛这个屋子里再也没有它的容身之处了。

  纷纷的谈话,和烟雾一样,在小屋里蒸腾起来。究竟谈的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声音仿佛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又象是飞机马达的轰鸣。但是,从他们摩拳擦掌“嘻嘻哈哈”的种种神看来,他们是快乐的,仿佛一幕最精彩的戏刚刚演完,在争抢着发抒观感和评论似的。  “请大家等一等!有首长要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文化教员田原象指挥唱歌似地挥着手说。

  屋子里二、三十对眼睛不约而同地一齐朝门口张望,吵吵嚷嚷的声音好象留声机的发条突然折断,立刻停歇下来。

  军司令部作战科长黄达、参谋胡克,军政治部、团政治处的报社编辑,来过好几次的两个新华社前线记者都来了,接着,团长刘胜和团政治处主任潘文藻,在黄弼负伤以后升任的营长王鼎也来了。

  连长石东根在门口边向团长不安地说:“我们是随便谈谈的,你们来这多人!”

  “戏好,看的人当然多呀!就是随便谈的好。”刘胜随便地说。

  会议开始。

  石东根自己也很意外,昨天夜晚田原替他整理好的战斗经过情形的材料,只向他念过一遍,他现在竟然背得很熟,一口气讲完说尽,大约只用了十分钟时间。讲完以后,他望望田原和大家的脸色,确是表现出满意的样子。他便松弛下来,打了个小小胜仗似的,声调高扬起来说:“我的开锣戏完啦!你们谈吧!昨天不是准备了吗?随你们谈,谈你们心里的话,对我有意见,尽管提!不要打埋伏!”

  田原手里握着笔,坐在墙根的背包上,一搭纸放在膝盖上垫的一本书上,默默地记录着。

  一个报社的编辑在他的本子上,迅速地画着圆圈子,画着横的竖的、有粗有细的线条,低着头画一阵,又抬起头来望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画着,他的本子上发出“沙沙嚓嚓”的细微的连续的响声,仿佛蚕吃桑叶似的。

  沉寂了一分钟以后,好几个人同时站起来发言。

  站起来的张华峰、洪东才几个人坐下去,让秦守本第一个说话。秦守本的屁股已经靠上背包,看到张华峰他们坐了下去,便又重新站起来。他的两手把衣角紧紧地拉着,好象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说出话来似的。

  “我先讲就先讲!……我说,这个敌人比七十四师好打!七十四师大炮凶,敢冲锋,这个敌人的榴弹炮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一垮下来就象兔子碰到老鹰,有的一听我们枪响,屁股翘上天,象个鹌鹑,顾头不顾腚!”

  人群里响起接连不断的笑声,有的笑得捧着肚子,有的笑得唾沫都喷了出来,团长刘胜也笑了,他的笑声一起,别人的笑声就一齐歇下去,让他一个人笑,同时看着他一个人笑。

  秦守本的话给笑声卷走,他说了一句“没有了,想起来再讲!”便胀红着脸坐了下去。

  编辑、记者“唧唧喳喳”的问着他们身边的人:“他叫什么名字?”画画的人在秦守本脸上牢牢地看了一眼。

  接着站起来的是身体矮小的洪东才,好象秦守本说话的姿态是个模范似的,他也把两只手拉着两个衣角,不过,他在拉过衣角以后,又捏捏衣服钮子才开始说话:“我们没有碰到兔子、鹌鹑!我们碰到了一群苍蝇,拍了一个,旁的全飞掉了!倒霉!四班、六班抓了四、五百个,我们只抓了不多不少八十个!顶大的官是个伙伕班长!”

  所有的人都笑了,田原笑得忘记了记录,画画的连手里的铅笔也笑得滚到地上去了,不大爱笑的潘文藻也大声地笑了起来。

  洪东才自己没有笑,他的黑黝黝的小团脸上,堆积着苦痛和悔恨,跟别人相反,他几乎要大声地哭出来。他有沉着脸,继续地说:“真倒霉!我们一个班,在吐丝口报销了一半,还有一个带轻花的。一个干馒头没啃了,就拉到公路后面小山包上。看到敌人垮下来,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又难过,又高兴!我不怨别人,我这个班长没当好。比战果,我们是倒数第二名,比炊事班多捉了几个。”

  他的眼泪滴落下来,仿佛他自己没有感觉到似的,任它挂在脸上。

  “我有个意见:我们不该上敌人的当!敌人摇白毛巾,连长喝住‘向上冲!’凭心说,我不相信敌人是真投降!真投降怎么枪丢出来人不下来?我们班上六个同志报销,我看血淌得有点冤枉!我记得,去年打宋家桥,——战争爆发以后的第二仗,我们吃过这种亏!……我的意见不对,大家批评!”

  洪东才说完以后,默立子许久,才坐下去。

  坐在他旁边的张华峰把毛巾掷到他的面前,他揩了眼泪,把毛巾掷还给张华峰,同时睁着红眼睛望着张华峰,仿佛是问:“我说错了没有?”张华峰的脸上没有表情,好似在想着什么问题。

  石东根的心渐渐地摇荡起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瞪着洪东才,洪东才受到威胁似地低着头,肚子抵在膝盖上,屏着气。

  小屋子里沉闷起来,空气紧张得很,许多人拚命地把烟朝肚子里抽吸,发出“嗤嗤咝咝”的好象轮胎漏气一般的声音。

  连长的脸上充满怒气,两手扭在背后。有人暗暗地估计到连长要发脾气,偷偷地望望洪东才,替洪东才担着心思。  “大炮、机关枪统统抬出来!”石东根瞪着洪东才,大声地说。

  刘胜望了石东根一眼,和黄达耳语了两句什么,说道:“大家继续发言!洪东才的意见很好!”

  这两句话,复活了屋子里蓬勃的生气,许多人心上的石头搬了开去,洪东才的头也就缓缓地抬了起来。

  “吃敌人假投降的亏,怪我,是我警惕性不高。洪东才的批评我接受!我是排长,没有把敌情判断清楚。连长指挥战斗,我看比宋家桥、涟水战斗都要细心一些,就是还有点‘火烧屁股’①,我也有这个毛病!”二排长林平言词恳切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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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火烧屁股”是部队中的流行语,意思是指办事急躁,不作必要的准备和周密的考虑。

  他的勇于负过、自我批评的精神,把大家滚烫的头脑冷静下来,连长石东根坐了下来,点着一支烟衔在嘴上,看样子,他已经沉下气来,把一个记者的画本子拿过去看了看,还点了点头。

  会议象一条疏浚过的河道,水流顺畅地淌过去,有时激起一些波涛和浪花,有时也很舒坦平静。不少的班、排干部说了要说的话。在进行到两个小时的时候,石东根宣布休息十分钟。

  人们涌出热腾腾的小屋,在广场上跳着、唱着,也有的还在争论着敌人假投降和“火烧屁股”等等问题。

  留在小屋里的是刘胜、潘文藻、黄达和石东根。“说我别的我接受!说我‘火烧屁股’我思想不通!打仗,不靠勇敢靠什么?说我‘火烧屁股’,就是他们怕死!不冲,慢拖拖的能解决战斗?老太婆作风我干不来!”石东根对刘胜他们气愤地说。他绷紧着脸,受了委屈似地。

  “你要考虑考虑,不能说人家批评‘火烧屁股’就是怕死,我们是要讲究讲究战术。”黄达拍着石东根的肩膀,微笑着说。

  “你不通!我通!批评我‘火烧屁股’战术,我就承认!不到万不得已,就是不应该‘火烧屁股’,瞎冲瞎撞!他们批评你,就是批评我!”刘胜点着桌子说。

  “这样让他们乱说,我这个连长干不了!让他们来指挥指挥看,我情愿拿步枪!”石东根气鼓鼓地说,脑袋歪偏到肩膀上。

  “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刘胜淡淡地说。他知道石东根是条有角的尖牛,在他性子上来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去顶撞他。

  会议继续进行。王茂生第一个发言,他的话刚说了两三句,李全跳跳蹦蹦地跑进来,猛不防一头撞在坐在门口的团长身上,王茂生的话也给他撞断子。

  “军长来了!”李全息着说。

  石东根两手向上一举,大家一齐站起身来,眼睛望着门外。

  沈振新和陈坚走到门口,他抬起壁膀和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手掌向下一压,要大家坐下去。

  他们在几乎无处插足的屋子里,局促地坐下来,望着站在墙边的身材结实、双目有神的王茂生。团长告诉军长沈振新说:“王茂生,神枪手!”

  沈振新的尖锐在眼光凝聚到王茂生的身上。

  昨天刚刚提长的副班长王茂生,第一次见到军长,而军长的眼光又那样尖锐地对着他,他感到发言困难。可是,站着已经好几分钟,军长和同志们都在等候着他;由于秦守本在他后面低声地激励了一句:“说吧!没关系”他终于又开口说下去,大概是因为过分紧张,声调定得很低,话说得又快,开头几句使人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以后,才镇静下来,声音也就清亮明白起来:“……打这大的仗,炮火那样猛,我是头一回,我的心跳得慌,枪也打不准了!我们班的张德来当时就吓昏子头。我看,这一仗打得真美!象我们海门的棉花球,洋种,白白净净的。我们从前打游击,捉到一个‘黑老鸦’就高兴得要命,回家杀鸡吃。这一仗,捉那样多!一个连捉一千七、八!做梦也想不到!我本来有点想家,这一下我不想了,这样再打几仗,就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我有两个意见;头一个,联络不好,我们打游击一个不离一个,这一回,我们找排长找不到,找连长也找不到,我跟班长追敌人追下去一两里,跑回来就找不到队伍,幸亏看见五班长洪东才。第二个,我喜爱打步枪,汤姆枪打不来,要是我拿步枪,碉堡顶上几个敌人,就能把他们打得滚下来!我这一仗成绩很小很小,汤姆枪扫是扫掉了几个敌人,打死敌人师长骑的一匹马。”

  “就是那匹马打得好!不打死那匹马,能捉到敌人师长?”

  刘胜击着手掌说。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知道不知道?记住!碰到骑马的敌人,就是先打马后打人!你的意见很好。”沈振新赞扬说。他转脸对刘胜和石东根说:“以后叫他专门拿步枪!发挥他的特长!”

  一个记者在王茂生脸上现着笑容刚要坐下去的时候,照相机“嚓”地响了一下。画画的记者得意地把画好了的王茂生的素描像,给刘胜看了看。

  秦守本的眼睛不时地望望军长,军长的眼睛也望见了他。他在回忆着在铁路南边军长和他谈话给他烟吸的情景,脸上充满着梦笑般的神情。又有两个人发言以后,沈振新指着秦守本问说:“你怎么不发言?”

  秦守本站起身来,正想回答,石东根说:“他打冲锋,头一个发过了!”

  秦守本在沈振新来到不久,就悔恨自己发言过早,没有在军长的面前说说自己的意见。现在,军长似乎也觉得没有听到他的发言是个遗憾。秦守本的心里原还有些意见要补充说说,在这个当口。再发言的内心冲动便更加强烈起来。于是亮亮嗓子说:“我再补充几句。刚才王茂生说,再打几仗就打到他们家乡海门去,我说,我们还要打到江南,打到我们天目山去。我跟张华峰前天接到我们杨班长的信,他说他的爸爸给反动派打死了,他妈妈给关在监牢里。我要求军长调杨班长回到前方来,他的伤口已经好了。要是他这一回在这里,还当我们班长,我说,我们班顶少顶少要多抓三百个俘虏,吐丝口那个敌人师长,身上长翅膀也飞不掉!我一讲话,就要提到我们仇人七十四师,我们现在有了大炮,一定要跟七十四师再干一下!把它干掉!我还有个意见,罗指导员头上受伤,不算重花,也不能算轻花,不该留在火线上!他要是当时就下来,我看,现在用不着住到医院里。还有,我这回两次跟王茂生去捉敌人师长,没有很好地掌握全班,是个人英雄主义。王茂生打死了敌人师长的马,敌人师长从马上栽下来,我当是他把敌人师长打死了,捉不到活的,我发了他的脾气。他是党员,涵养好,我要检讨,要向他学习。”

  秦守本说话有些慌乱,但态度自然,表现了内心真实的感情。说到七十四师,他的牙齿不由地咬紧起来,提到杨军的来信,他就脸色阴沉,充满深刻的仇恨,批评到自己的时候也使人感到他的态度恳切。他这次的发言,在军长、团长、团政委和大家的心目中,都留下了鲜明深刻的印象。

  沈振新保持着满意的沉默,注视着会场上情绪的变化和发展。他的锐利的眼光,照遍着整个屋子里的一切,在每个人的脸上捕捉着透露他们内心情感的表现,仿佛是一个最有经验、又最负责任的导演,在聚精会神地监督和观察演员们正在进行的戏剧表演似的。

  秦守本刚坐下去,手象树林似的举起来,许多人站立起来,叫着争抢着要发言。这种情绪沸腾的情形,使主持会议的石东根感到惊异,又感到困难。他在站着的人们当中注视了许久,也没有能够指明让哪个人发言。不知是谁在人丛里叫了一声:“让四班长发!”

  于是,许多人坐了下去。

  四班长张华峰是个坚定、稳重而又谦和的人,个子很高大,长方脸,有一对黄亮亮的眼珠和两个略向前招的大耳朵,嘴唇很厚,说话的声音低沉,但是干脆有力,身体的各个部分长得匀称,坐下来很端正,站着很有分量,象是一棵摇撼不动的粗壮的树干。

  他态度沉静地说:“炊事班这一回搞得好,不误大家有饭吃,馒头送到火线上。他们拿手榴弹跟扁担捉了二十七个俘虏,消灭了敌人一个排!担架工作也比涟水战斗做得强,没丢一个伤员,抢得也快。文化教员、卫生员都有功劳。连部小鬼李全,给炸弹打得埋到土里,爬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住从营部带回的信,是个有种有胆的小家伙。没有这些同志做了这么好的工作,我们战斗班怎么也打不好仗。提到‘火烧屁股’,二排长的意见我同意,连长非常勇敢,遇到情况很果断,就是性子急,他一急,人家心里就发慌。提到打七十四师,不消灭七十四师我心不甘,死了我眼也不闭!

  “我们班一个刚补进来的解放战士说:‘他们能打败三十六,打不败七十四!’听了他的话,我是个不好生气的人,心里也生了气!我跟他谈过两次话,他还是不服,恐怕把七十四消灭给他亲眼看见,他才会服贴。秦守本说这个敌人比七十四师好打,我也同意。要晓得,这回战斗跟涟水战斗不一样,这一回是我们攻,敌人守,那一回是敌人攻,我们守,两回不一样。要是七十四师守,我们攻,恐怕七十四比三十六强也强不到天上去!我说得过多了。还有一点,就是说敌人是苍蝇、兔子,我又同意又不同意。一个敌人跟我拚小插子,好容易才干掉他!那个家伙,不象狼,也象条疯狗!我还要说一句的,就是山东的老百姓不比苏中、江南差,小米给我们吃光了,草也烧光了,一句怨言没有……我的缺点很多,只顾自己一个班,没有帮助五班,五班俘虏捉得少,因为我没有帮助他们,要把我们班拨两个战士给他们,他们战果就会大得多……我讲的不对,大家批评。”

  张华峰说得那么有条有理,不慌不忙,有分寸,又有感情。好象不是一个战士,而是个很有智慧、有见解的军事家兼政治家一样。沈振新和刘胜、陈坚以惊叹的眼光,互相对望了一下,不自禁地和屋子里所有的人,一齐热烈地鼓起掌来。

  摄影记者敏捷地把这个场面拍了下去。

  到了这里,会议很自然地达到了高潮的结尾。

  石东根也很兴奋地宣布散会,下午两点钟再继续开。

  班、排干部们涌出了会场,编辑、记者紧紧地跟踪在张华峰和秦守本、王茂生他们后面,拥挤在人群里。

  留坐在小屋子里的沈振新对石东根说:“没有干部没有人才?这些不是干部不是人才吗?你这个连不错呀!”

  “脚不错,就是我这个头不行!”石东根摇摇头说。

  沈振新笑笑,轻声地说:“头也不错,就是有时候有点头昏眼花!”

  “酒,我这辈子不吃了!”石东根以为军长是批评他吃醉了酒,宣誓般地说。

  “你能不吃酒,头昏病就好了一半。”沈振新又笑着说。

  石东根感到窘困,呆呆地站在那里。

  沈振新转脸对刘胜、陈坚说:“也怪你们,拚命灌他干什么?”

  刘胜、陈坚认过地浅笑着。

  沈振新他们满意地走了,留下黄达和胡克两个,要他们一定要帮助石东根把战斗总结写好。

  石东根送走了首长们,朝床上一躺,两只手枕在头底下,吐出一口长气,对黄达、胡克寻求同情似地说:“黄科长、胡参谋!在我们这个连,连长真难当呀!”

  “怎么难当?”黄达问道。

  “你看,排长、班长都有一套呀!能说会讲呀!就是我这个连长落后!”

  “是你领导、教育得好呀!手、脚是听头脑指挥的呀!”

  石东根坐起来又躺了下去,仿佛他从黄达的话里,嗅到了香气和甜味,黄达正是触到了他的痒处似地忍不住地笑了笑。简直和一个孩子一样,他忽然又苦恼起来,笑容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

  “民主!下次打仗,叫我怎么指挥?”他搔搔头,嗟叹了一声,咕咕噜噜地说。

【三八】

  十八岁的李全,看来还是个孩子,身体长得圆滚滚的,个子不高,小脸蛋象山东出产的花红果子,皮肤是枇杷色的。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背着一支自己缴到的崭新的卡宾枪,在阳光下的大路上行走。他的脚步很快,落脚很轻,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出声音来。好象给美丽的大自然陶醉了似的,他不时地看看青山坡上的牛、羊,望望天空的飞鸟、浮云。有时候,看到一只什么鸟鹊对他毫无惧色地站立在附近的山坡上、麦田里,他就举起枪来,一边走路一边向它瞄准;他不去射击它,到鸟鹊飞走,又放下枪来。他骄傲他有了一支新枪,也骄傲鸟鹊们终于因为怕他而飞逃开去。

  他按照连长石东根的吩咐,要把写好的战斗总结,一份一份地亲自送到营部、团部、师部一直到军部,而且要送给首长们“亲收”,打个收条拿回来。

  “限期五天,今天是第六天。沈军长是记性最好的人,今天送到刚好,明天送到他的手里,他要批评的。送给首长亲收,不得有误!我已经吃了他一次‘排骨’,你晓得吗?”

  连长交代的话,好象鼓锤子敲在他的脑盖上,连长说话的时候那种严重的神情,螺丝钉一样钻牢在他的心里。他为着使连长不要再吃批评,便先送远的后送近的,路过营部和团长门口他没有进去,一直向军部的住地走去。

  到了军部的大庄子上,绕了两三个圈子,没有看到有岗哨的大门,正想找人问问,他看见了黄达。在他走到面前的时候,黄达问道:“来干什么!小鬼?”

  “送总结文件来的!”

  “我不是带一份回来了吗?”

  “连长说那是草稿,不是正式的。”他从文件袋里,拿出送给军长的一份来,接着说:“这是正式的,文化教员抄了一夜半天,到吃过中饭才抄好,连长在上面盖了图章。”

  “连长又改动了没有?”

  “我不晓得!”

  “交给我吧!”

  “连长说要交给军长亲收。”

  黄达觉得石东根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哈哈地笑了笑。

  李全照黄达的指点,走到军长门口。不知是认为在军长面前的特别需要,还是由于完成任务的心情迫切,他扬起嗓音大叫了一声。

  “报告!”

  李尧吃了一惊,从屋子里出来,一看是熟识的李全;便握握他的手,把他带了进去。

  沈振新接过文件,眼睛在李全身上打量一下。

  把文件一页一页地翻了一遍。在他的眼里,本子里写的字迹清秀,行列整齐,大小均匀。他看看封面,“莱芜战役”四个大字是红墨水涂描的,大字下面“刘陈团三营八连战斗总结”几个粗体字,是蓝墨水涂描的,标题四周镶着紫藤花的边,底边两道绿色海水纹上写着年、月、日,并且盖着石东根的鸭蛋形仿宋字体的小图章。装订的线是发亮的黄色丝线,打着一个蝴蝶结。——这样精致漂亮的装饰,首先使沈振新产生了良好的美的感觉。他把这个经过装饰打扮的本子,很细心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李全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望着军长的神情,对军长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和表情都不放过。他看到军长的眉毛颤动一下,眼睛先睁太开来,后又眯成一线,仿佛玩赏一幅名画似的,看着本子的色彩鲜明的封面,脸上现出喜悦的笑容。李全的心里豁然大亮,替连长暗暗欢喜。“你看军长多高兴啊!”他心里笑着说。他刚进来的时候那种紧张的心情,也就变得轻松活泼起来。

  “这样考究!是送给我的礼物?弄得这样花花绿绿的。”军长淡淡地说,微微地笑笑,瞟了李全一眼。

  李全也笑了笑,仿佛是为了礼节上的需要似的。

  “是文化教员一个人画的、写的,他忙了一夜半天。连长说:‘马马虎虎吧!’文化教员说:‘打胜仗,就是办喜事,应该弄得漂漂亮亮的!’文化教员心又灵,手又巧!”李全的声音象燕子似的“呢呢喃喃”地说。

  沈振新把本子拿起来又看了看,吹去桌面上的浮灰,又放到桌子上。问道:“文化教员叫什么名字?”

  “田原。”

  “跟你们上课吗?”

  “上!上文化课,教唱歌,排戏,有时候读报,还帮指导员上政治课。”

  沈振新眼睛朝上抬抬,回想着似乎见过的田原的模样。隔了一会,他转过脸问道:“你们连长还常发脾气吗?训过你没有?”

  聪明的李全见到这两天好几个人提连长的意见,说连长性急,“火烧屁股”,好训人,他觉得意见对,但又觉得连长有连长的苦处,连长常常唉声叹气,夜里觉也睡不好。从军长的问话里,他敏感到军长的心目里刻上了对连长不大好的印象。出于对连长的仿佛是小弟弟对于兄长的关切维护,他回答说:“我们连长比从前好得多了,不大发脾气。我有时候工作做错了,他是首长,说我几句是教育我,那也应该!”

  沈振新不禁笑出声来,说:“你替他打掩护是不是?”

  李全的心事被识破,虽然摇着头,但却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进行解说。

  “他这个人打仗会打,工作肯干,心肠直爽。就是好吃酒。有时候,对自己同志象个老虎,不大讲理,叫人害怕。你也该对他提提意见,批评批评他,叫他改掉。能够改掉,大家拥护他,又喜爱他,那多好呀!”

  “连长不吃酒了,他说全连从今以后都不许吃酒。我们连长说一不二,说什么就做什么。他把连里缴到的胜利品:钢笔、手电筒、香烟盒子、照相机,还有戴了好几天的手表,说是不锈钢、不进水的,统统缴上去了。”

  “那就很好!那你们下一回,一定能打更漂亮的胜仗!”

  李全不由地吃了一惊,心里想:“这一回一个连捉了近两千俘虏,下一回还能捉三千、四千吗?”“要真能这样的话,连长的脾气倒真的应当改掉!”

  “你是哪里人?”沈振新走到李全面前,弯下身子望着李全发着光亮的小脸问道。

  “如皋潮桥。”李全回答说。

  “参军的?”

  “打泰兴城那天来的,去年七月十三。”

  “是党员吗?”

  打过两次要求入党的报告。去年十二月一号打过一次,前天又打过一次。”

  沈振新拿起漂亮的总结小本子,站在门口边的阳光地里看着。
李全向李尧说:“连长关照请军长写个收到条子。”军长听到了他的话,便在一个纸条上面签上名字交给了他。

  李全向军长敬了礼,离开了军长的屋子。李尧留他歇一会,他说他还要到师部、团部去,李尧从袋子里摸了一把红枣给他,他抓了几个,便奔出了庄子。

  小李全一路上哼着愉快的歌子,碰到小桥,他不走桥,双脚一蹦,跳了过去,仿佛在战斗里完成了一个最紧要的通讯任务似的,花红果儿似的枇杷色的脸蛋,在阳光下面,显出兴奋而又满意的神情。

  他认为送到师部和团部的文件,都是无关重要的了,没有见到师长便把文件交给收发员,打了个公章收条回到团部,到团长门口,团长刘胜正和政治委员陈坚坐在太阳地里谈论什么,他便敬了礼,送上文件,等候着团长打回条。

  团长和团政委接过文件,没有象军长那样地感到兴趣,没有翻它,也没有入神地看封面。

  他失望地望着刘胜和陈坚的无表情的脸色,然后又伸过头去看看文件封面,原来这份文件的封面上,除去“莱芜战役”四个大字是红色的以外,没有象给军长的那一份美丽的装饰,没有绿色的海水纹,紫藤花的镶边,也没有黄丝线的蝴蝶结。“这也能怪!这一本不漂亮。”他在心里向自己解释着说。

  “你从哪里来的?淋了一头一脸的雨?”刘胜问道。

  “军部、师部。”李全抹着头上的汗珠,回答说。

  “也是送这个的?”陈坚问道。

  “唔!”

  “几个字写得很秀气!”陈坚翻着小本子说。

  “文化教员写了一夜半天。”李全又一次地把田原的功绩表了一表,他觉得这样表明一下,自己心里舒服;文化教员的辛苦劳动也才有了报酬。

  “字写得好,不算数,要看里面写的东西怎么样。绣花枕头,外头漂亮,里面一肚子稻草,有什么好!”刘胜冷冷地说。

  李全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写的好是不好,他呆楞着,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正想向团长索取收到条子,团长用戴着手表的左手,取下右腕上的一只表来。他一看,这只在团长手心里发着耀眼的光亮的表,正是连长缴上来的不锈钢的、不进水的游泳表。他的眼睛毫不转动地望着,他偏着一只耳朵,伸着脖子,屏着呼吸入神地竭力地倾听着,虽然他的身子离开那只表的位置还隔着两步来远,却似乎听到了表的“窸窸嗦嗦”的声音。多好的玩意!连长喜欢它,他也喜欢它,他认识它,他多次地听过它那清脆均匀的摆动的声音。

  “这个表是谁的?”刘胜问李全道。

  “我们连长的!”李全毫不犹豫说。

  “谁缴的?”

  “六班安兆丰!在战场上的麦田里捡到的!”

  “你认得?”

  “认得!”

  “就是你们连里会缴这样的表?全世界这样的表就只有一个?”

  李全呆楞着,找不出适当的有力的言语来争辩。从他的盯在表上的眼神看来,他依然确信那是连长前几天缴上来的那只表。

  “好吧!你认得就给你!”刘胜半真半假地说。把手里的表送到李全的面前。

  李全向前走了一步,不知怎么,他却又胆怯起来,想伸出去的手止不住地发着颤抖,疑问的眼光射在团长和团政治委员的脸上:“真的吗?”

  “拿去!说给你就是给你!”陈坚笑着说。

  李全伸出手去,团长手里发着亮光的表到了他的手里。他把它握在手心里,在阳光里晒了一阵的表,润滑而又温暖,使他从手上到心坎里面都生起了一种舒适的快感。

  “告诉你们连长,这只表是团党委批准给他用的。”

  刘胜的话章刚了,李全的手就慌忙地举过帽檐,刘胜还没有来得及还礼,他就转过身子要走。

  “站住!”刘胜喊住他,站起身来问道:“这是谁教练的?步兵操典上规定拿枪的兵士是举手敬礼的?举手敬礼的时候,手举到头顶上,不等对方还礼就可以移动身体?”

  李全竭力地压服着兴奋的情绪,稳定住颤动的两腿,胀红着脸,把手表装到衣袋里,向团长严肃地行着持枪敬礼。

  团长仔细地观察了他的姿式,纠正一下他的过分张开的脚尖,把他装表的时候忘了扣上的钮子扣上,才向他做示范动作似地还了礼,然后在李全润滑的脸蛋上抚摸一下,嘻笑着说:“滚回去吧!”

  李全却又站着不走。伸出手对团长说:“文件收条!”

  “要收条?你收了我的表,也打个收条给我!”

  李全呆楞着,不住地眨着眼睛。

  “算了,你不打给我,我也不打给你!”

  事实和他的兴奋情绪使他只好这样妥协了。

  李全胜利地笑笑,走向庄子西边连部住的小庄子。他的脚步越走越快,出了团部的庄子,脚下的沙土就扬了起来。

  表在他的袋子里滚动着。他取出它来,把不锈钢的表带套上他的小膀子,几乎靠近膀肘子,它才合适地安下身来,他觉得有一条光滑的冰带缚在那个地方。

  过营部门口,他把文件匆匆地交给通讯员,匆匆地说:“以后送信去,把收条带给我!”

  营部通讯员应了一声,他就跑回了连部的住村。

  屋子里没有人,他到处找寻连长,连长不在,文化教员也不在。又回到屋子里,还是什么人也没有。他洗了脸,扑去身上的沙灰,疲倦在躺在床上,把膀肘靠到耳朵边上,听着“窸窸嗦嗦”的节奏均匀明晰的手表走动的声音。

  他似睡非睡地躺着,有一种朦胧的笑态,雾一样地浮泛在他那枇杷色的脸上。

  连长和文化教员打野外回来。

  他象说故事一样,指手划脚、眉目传神地把见了军长、团长、团政委的情形说了一番,有意把表的事情先不提起。

  “文件搞得很漂亮,字写得很秀气。军长、团长、团政委都夸赞的。”他告诉田原说。

  田原害羞似地笑了一笑。

  他拿出军长和师部的收条,放到桌上。

  “团长、营长的呢?”石东根查看以后问道。

  “你听听!”李全把膀肘子靠到石东根的耳根上。石东根摇摇头,表示听不到什么,李全又把衣袖子拉起来,表的“窸窣”声便在石东根的耳朵里跳动了。

  “拿回来啦?”田原惊喜地问道。

  他把手表从小膀子上取下来,套到连长的手腕上。笑着说:“这就是团长的收条!”

  石东根抚摸着光滑的给李全的体温洪热了的表,对李全说:“没吃饭吧?到炊事房吃饭去!我叫他们留了菜。”

  李全爬起身来,跑向炊事房去。

  黄昏时候彩霞的光辉,为了瞧探他们的喜色似的,兴奋地闯进屋来。

  石东根看看表,表针正指着下午七时的时标,他扬起洪亮的嗓子,站在操场上,高声喊道:“司号员!吹号!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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