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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六十二)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9-05 13:04:5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浩然:艳阳天(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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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焦二菊走出胡同口,跑到小桥子上了。她那两条腿上像加了胶皮轱辘那么快;两只大脚板子,一扇一扇,把桥上的石板震得“咚咚”响。

  一大队拉麦子的大车从她面前的大道上开过来了,烟尘滚着,鞭子响着。

  她躲闪到路边,绕着跑过去了。

  割麦子的人群在她身边的地里出现了。麦子滚着波浪,镰刀闪着银光。

  她穿过麦子垅,继续朝前跑着。

  她越过刀把地,又绕过小河湾,前边就是奔县城的大道了。她回头看看,东山坞已经甩到背后,那边的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头发,又把大草帽子戴上,系紧了帽带儿,刚刚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猛然瞧见从麦地里蹿出一个人,把她吓一跳。

  这个人五十来岁,小墩子个儿,肉鼻子,小眼睛,脸上淌着汗水,手里边还提着一根弯把子拐杖一一不是别人,正是小铺掌柜的瘸老五。

  焦二菊顾不上理他,还是照直走。

  瘸老五一瘸一拐地跑到前边拦住她,皱着脸上的肉皮说:“嘻嘻,我知道你得从这儿过,真碰上了。”

  焦二菊看他那副怪样子,猜出有点来势不善,就停住问他:“碰上千什么呀?”

  瘸老五还是嬉皮笑脸地说:“碰上好呗。我问你,你要干什么去?”

  焦二菊把两只眼睛一瞪说:“干我应当干的事儿去,你管着这大奶奶了的?”

  瘸老五说:“马主任让我叫你回去……”

  焦二菊说:“去他妈的蛋吧,他算老几!”

  “李乡长让我这儿等你的,李乡长的话你得听吧?”

  “你去让李乡长自己来叫我。”

  “我走了,你好跑呀?”

  “你不走,大奶奶就不能跑啦?”

  “不行,你不能走!”

  “我一脚把你踢到河沟里去!”

  瘸老五举起拐杖子就要动手。

  焦二菊手疾眼快,一伸手就把拐杖给攥住了。

  “我不能让你走!”

  “坏蛋!我要你的命!”

  两个就夺开了拐杖。就凭瘸老五这副骨头架子,无论如何也试不过身强力壮的焦二菊呀!焦二菊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拐杖夺过来了,两手攥住两头,往膝盖上一垫,一用劲儿,那只磨得发光的拐杖就“嘎巴”一声给撅成了两截儿,一抬手,又给扔到麦地去了。

  瘸老五急了,伸手要抓焦二菊的头发。

  焦二菊攥住他的手腕子,顺着劲儿一拧,就把胳膊给拧到背后去了。

  瘸老五叫喊起来:“哎哟,哎哟!”

  焦二菊一边拧着瘸老五的胳膊,一边挺开心地问:“疼吗?不疼再使点劲儿。”

  瘸老五“哎哟”着,偷偷地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揪扯焦二菊的衣裳。

  焦二菊又把这只手给他拧住,一齐用劲儿往背上端,骨节儿“咯吱咯吱”直响。

  瘸老五疼得喊叫着弯下腰:“放开,放开!你给我拧折了怎么办?咱们慢慢说行不行?”

  “有话你讲!”

  “二菊,你这么对付我,纯粹是往身上找病哪!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狗!”

  “我是马主任派来的呀,你真不怕他往死里整你呀!”

  “他算什么?他是大狗,你们是狗崽子,一窝熬了你们才解恨!”

  “要变天了,你知道不?”

  “那是你们做梦,你们的死日子到了!”

  瘸老五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二菊,咱们一个庄住了这好几年,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这回也用不着这一套,咱俩来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各行方便,你看好不好?”

  焦二菊问他:“这话怎么讲?”

  瘸老五说:“你干你的去,我不拦了。”

  焦二菊刚要松手,又想:马之悦把这个瘸小于派到这儿来,一定是早就谋划好了的,想封住门,不让上边知道信儿;这个瘸小子一定把这个差事看得很重要,决不会这么顺顺当当地让自己走;甩开他,自己一撒开腿,要了命他也追不上;可是,他回去了,坏人里边又多一个,干吗让他去充数呀 ?带上他吧,一瘸一拐的是个累赘,送回村去,李世丹准得把他放开;交给别人吧,离村又远了,这边麦子是外村的,地里空空,没有割麦的人……

  她左想右想,忽然想出一个最合适的办法,就说:“行,咱们两便着吧。”说着,松开一只手。

  瘸老五立刻就用被松开的那只手抓住焦二菊的衣襟。

  焦二菊又揪住了瘸老五的一只耳朵:“我看你敢动!小于,给奶奶使起手腕来了?告诉你,你的本事还小一点儿!把裤子解开!”  瘸老五叫着:“嗨,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不解,不解!哎哟,哎哟,我解,我解!”就用一只手把裤子解开了:“解裤子让我干啥呀?”  焦二菊又命令:“把脑袋伸到裤腰里去!”

  瘸老五明白了焦二菊的用意,说什么也不干,脑袋摇,大腿刨,把吃奶的劲头儿都使出来,想挣脱焦二菊;可是,这一切都是白费劲儿的,连窝儿都动不了啦。

  焦二菊松开一只手,就势提起瘸老五的裤腰边,又一用劲儿,就把瘸老五的脑袋给塞进裤裆里去了。瘸老五变成一个对头弯的大虾米似的。焦二菊又用瘸老五自己的裤带把瘸老五连腰带脑袋横拦着一捆一系,抻了抻,很结实,就顺手一推。瘸老五像一个碌碡似的滚了一下子,不要说动一动,就是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吭哧”。

  “哈!哈!哈!真有意思呀!这回天变的不错吧?是阴了,还是晴了?”

  焦二菊开怀地笑了一阵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又把瘸老五推了几下子,一直推到离道边远一点的麦地里,说:“好啦,在这儿看着瓜吧,别让狗叼走了哇!”随后便朝远远的东山坞看了一眼,一转身,甩开大步,奔县城的方向跑起来。

  跑了一阵子,就到了热闹地方。这儿是玉龙庄的地界,大道上来往着拉麦子的车辆,大道两旁全是收割小麦的社员,处处是一片欢腾的景象。

  焦二菊想:人家别的村、旁的社全是平平和和的,惟独东山坞,哪来的这么多麻烦事儿呀!她真有点怕碰上个熟人,问她去干什么。她觉着东山坞闹腾这种麻烦事儿,自己的脸上实在有点不光彩。

  怕碰上熟人,就碰上熟人了,路边上有人大声地朝她喊:“嗨,焦二菊!”

  焦二菊假装没有听见,还是甩着大步走。

  那边又喊了一声:“嗨,百仲大嫂子!”

  焦二菊听这声音怪耳熟的;当然熟了,不熟怎么会这么叫自己呢。

  那边的人有点急了:“嗨,怎么聋啦!”

  焦二菊不由自主地一回头;这一回头可不要紧,高兴得她一跳三尺:“我的妈,王书记呀!”

  不错,喊她的正是王国忠,正冲着她笑哪!

  道边的树下边停着五辆自行车,除了王国忠、大个子武装部长,其余的三个人不认识。他们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抓着一把麦子的小伙子,那是马子怀的女婿王来泉。

  焦二菊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简直不知道先跟谁打招呼好了。

  王国忠比离开东山坞那会儿显得清瘦一点儿了。他一只手抓着大草帽子扇风,一只手端着那没有喝完的半瓢水,问跑到跟前的焦二菊:“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去呀?”

  焦二菊拍着手说:“就是找你去呀!”

  王国忠从焦二菊的神情里立刻发现了问题:“这么说,我们来晚了一点儿?”

  焦二菊说:“不晚,不晚,你真是能掐会算,盼你来,你就到了。”

  大个子武装部长问:“李乡长到你们村子里去啦?”

  焦二菊说:“他不去,哪能闹出这场乱子呀!”说到这儿,看看那三个不认识的人,又把话收住了。

  王国忠笑笑说:“几天不见面,二菊可提高了。”

  焦二菊说:“哟,我还没有开口,你怎么就知道我提高了呢?”

  王国忠说:“这点问题要是看不出来,我这乡党委书记还怎么当呀!”又郑重地说,“没有外人,有话你就说吧。这三位都是县委会和公安局的,这位是王科长。”

  矮个子王科长插言问:“这位就是大脚……”

  焦二菊拍手说:“哟,我的名儿怎么也在县里挂上号了?都是王书记给我宣扬的!”

  王科长说:“还用得着他宣扬。认识百仲同志的人,哪有不知你那大名的呢!”

  焦二菊笑了笑,又说:“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吧,快着点儿回去,村子里边乱着哪!”

  王国忠说:“乱一点儿不要紧。越乱,坏东西暴露得越明白,省着咱们多费力气往外挖他们了。”

  焦二菊说:“瞧您,火都上房了,还不着急。”

  王国忠说:“火大点儿好:早熟,早揭锅,就不用总是捂着盖着了。上次我给你们写信说,坏事会变成好事,就是这个道理呀!”  焦二菊见乡党委书记这样沉着,心里也就安稳一些了。

  王国忠又问旁边的王来泉:“你的意见说完了没有哇?”

  王来泉说:“你们有急事儿,快走吧。我先领着社员割麦子,等晚上再开个会,把李乡长在我们村闹翻案的情况往一块儿凑凑,整个材料,送到乡里去。我的意见就一个:这位乡长得好好地批判批判啦,实在不像话呀 !”

  焦二菊说:“一点不假,把人气死了。”

  他们往东山坞走。五辆自行车挤在一块儿,围着焦二菊,听她介绍东山坞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李世丹到村以后引起的那场风波。

  王国忠仔细地听着,在心里边估计着这一切发展的趋势和解决的办法。他昨晚上接到乡里的电话之后,就开始到处奔忙,忙到快天亮,才把要处理的事情处理完;又跟县委作了最后一次请示,早饭也没吃,就跟着县委会和公安局的三位同志出发了。半路上,他们碰见了正到玉龙庄寻找李世丹来的武装部长,又听到了一些新情况。他离开东山坞不到半个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波折、这么大的变化,这使他有些紧张;而东山坞的同志们,特别是萧长春,经住了革命斗争的严重考验,这又使他感到很振奋。另外,他觉着作为一个乡党委书记,从处理和对待马之悦这个人的问题方面,有许多的经验、教训是应当好好地加以总结的……

  武装部长气愤地说:“昨天晚上开党委会,大伙儿对李世丹批判得那叫狠;他表面上接受了,敢情全当了耳旁风,真是可恨之至!”

  王国忠说:“这种人,不在事实面前碰个头破血流,是不会相信真理的。”

  他们说着,走着,老远就看见了东山坞,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各腔各调儿音波。

第一三四章

  “分麦子”的人们,在官井沿上凑成堆儿,咒骂着、喊叫着,给自己壮胆,也给别人打气儿:

  “嗨,分麦子啦!”

  “愿意吃白面的都算一份儿呀!”

  “你还试探什么,分就是分!乡长的命令,谁敢拦哪!”

  “咱们自己的麦子,应当分嘛!”

  “对啦!多了不拿,少了也不行,该要多少要多少!”

  “你不参加,闻不到味儿,可别后悔!”

  马之悦和几个“骨干”分子。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连蒙带骗、连哄带诈,拼拼凑凑地总算对付了十几户的“参加者”;为了壮声势,他们还让这些上了钩的人把老婆、孩子带上了,人数不多,站的地方可不小,稀稀拉拉一大片。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装麦子的家伙,口袋、簸箕,还有抬麦子口袋用的扁担和绳子。

  马之悦没有往人群里挤,像黄花鱼溜边儿,站在远远的坎子上边朝这边看着,用眼神和手势,跟这边的人保持联系。他的身后边,还挂着一个铃铛,那就是韩百安。

  马之悦对韩百安说:“你看看,那边这么多的人了,你快点跟他们集齐去吧。”

  韩百安说:“我是跟你讨粮食的,还了我,就干我的活儿去了,跟他们集哪家子齐呀!”这个心眼儿开了缝儿的中农,一来到这儿,就闻出味道不对;可是,让他放开胆子想,也不敢想这伙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敢干那种事儿呀 !所以他东猜西想,心跳不安,又忍不住要看个究竟,就紧紧地跟着马之悦不放。

  马之悦顾不上跟他纠缠,就往人群里递眼色、打手势,传达紧急行动命令。

  马斋明白了马之悦的眼神、手势的意思,急忙挤到弯弯绕跟前,悄悄地说:“同利,干吧。”

  弯弯绕转着身子,看看这些老弱残兵,问:“这么几个人就能行动啦?”

  马斋说:“一行动起来,人就多啦。干吧,宜早不宜迟,趁着热劲儿,快下家伙呀!”

  弯弯绕有气无力地说:“干就干。”

  马斋说:“好,好,快干吧!嗨,你别光答应不动秤呀!快点站到头边吆喝大伙儿!”

  弯弯绕眨着眼问:“我在头边吆喝?”  马斋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这里边顶属你威望高,又顶属你有办法,当然你领头儿了。”

  弯弯绕这会儿心里又矛盾,又为难。事情一开始,他那一肚子劲儿,不亚于马斋,比其余的每一个人都大;可是,当他在焦庆媳妇这样一个女人面前碰了软钉子,又听说马大炮在马子怀那儿碰了硬钉子,热火劲儿就跑了不少;如果说,他刚才像个大煤火炉子,这会儿,像个小炭火盆了。他来到官井沿上,左等有等,人来的非常不踊跃,站在这儿的,又都是他们这几个“老伙计”,热火劲儿又跑了不少;炭火盆变成了一堆烧乏的灰了。后来,他又看到马之悦光溜边,不上前;连那个韩百安都站得远远的,用一种奇怪的、多疑的眼光往这边看;他心里边的热火劲儿,顶多也就剩下点点滴滴的一些火星儿了。弯弯绕不甘心让剩下的这一点火星儿完全灭下去。他又想:这会儿还没有闹起来,李世丹还没有出头,萧长春还没有露面,马之悦到节骨眼上可能亲自出马;这边人虽少,要是真把麦子分了,也许能够把事儿闹大,也许会顺着这股劲儿,农业社真能解散,好日子真能来到;所凹,只能悄悄地给自己留后手,不能露出来,更不能让别人泄了劲儿,“死马当成活马治”,看着道儿迈脚步。

  弯弯绕主意打定,就对马斋说:“干吧,咱们大伙儿都领头儿。我也领头儿。唉!”他说着,用一只手捏着脖子,“早起来,我说不吃那虾米皮子,丫头她妈,偏让我尝尝,里边有个小鱼刺儿,一下子卡到嗓子上了。啊、啊、啊,真疼,真疼 !我说马斋,你找个嗓门大的人在前边吆喝吧。”

  马斋冷着脸说:“同利,事到这步,咱们谁也不能从开水锅底下撤柴火呀!”

  弯弯绕强笑着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还想撤柴火?我不是生着法儿打扫柴火往里边加吗?你没见我到处登门迈槛子地找人呀!”

  马风兰也凑过来对弯弯绕说:“光想吃炒豆,不沾锅也不行。这句话,你过去可没少说,别光往别人身上用,自己也得用用。”

  弯弯绕假装着急地说:“我要像你说的那样,我就坐在炕上等现成的去了,何必一家子人连锅端都到这儿来呢?”

  马斋说:“你把别人找了,你自己也来了,怎么让你领个头儿,硬是不干呢?”

  马风兰说:“领个头可有什么关系呀?我要是你这种人,不用费话,我挺起胸脯子就打头阵了!”

  弯弯绕说:“我这嗓子疼,吆喝不出来呀!”

  马大炮从后边蹿过来了,愣冲冲地问:“又争什么呢?不就是喊几声吗?这还不是好办的事儿呀!我在头边喊!”说着,就喊起来了:“嗨,乡亲们,马上要分麦子去啦!分哪!上大庙里去分哪 !”

  聚到这儿的人,听到要分麦子,心口跳了,眼睛红了,也跟着喊起来了。

  于是,马大炮挂了帅,跑到最前边,领着道儿;马风兰和马斋如同两个狗头军师,夹在人群里;带队的人在前边喊叫,军师在一旁助威,弯弯绕没吭声,心里却念咒:老天爷保佑成功,把麦子分到手……

  东山坞的天空飞起了几片云彩毛,地下卷起一股子小旋风,尘土扬,麦芒儿飞……

  好像旧年间过来求雨的,那些没有下地干活的老人和小孩子都从家里出来看;老人懂得事儿,都站在自己家门口,用各种各样的眼光看他们,小声地埋怨、嘲笑,或者说着他们担心的话儿;小孩子们不知道深浅,把这种事儿当成了热闹,追在那个队伍后边,又喊又叫,非常开心。

  小孩子的群里还有两个老太太,一个是队长焦克礼的妈,一个是托儿组的五婶。

  克礼妈照例又是最晚听到这个坏消息的人。她得到信儿,做着半截儿饭,就跑出来了,还没有容她找到她要找的人,也没容她走到要去的地方,“分麦子”的人就喊着叫着地拥到了她的跟前。她就跟着一群小孩子后边追过来了。

  五婶正给托儿组的孩子们讲故事,听到喊叫声,把孩子们全都交给了陈大寡妇照看,也跑出来了。她看见了克礼妈,赶忙过来打听。

  五婶问:“大姐,这伙子人又闹什么哪?”

  克礼妈说:“我也不知道。我看他们要犯抢!”

  “挨刀的们,疯了!”

  “真疯了!”

  五婶从小孩子群里退出来,扭过头,一边朝西走,一边对克礼妈说:“你盯着他们点儿,我快去给支书送信儿,找咱们的人去。你可别离开这儿,瞧着他们。”

  克礼妈答应着:“行,行,你快着点儿吧。”说着,就又跟孩子们追赶那伙抢麦子的人去了。

  五婶往西跑着,她把全身的劲儿都拿出来了,只恨两条腿太慢;到了露天碾子旁边,刚要上坎子,远远地看见西边杨树行子里白白花花的一群羊,心里一乐:“哎,那不是哑巴吗?他可是一员最顶用的大将。”想着,就一直朝正西跑。

  哑巴好像已经闻到什么风声了,正急急忙忙地往回赶羊;见五婶走来,几步跑到跟前,把羊铲子往五婶手里一塞,就要往东走。  五婶拦住他,比划着说:“哎,哎,你别把羊交给我呀,我还得找支书去哪!”

  哑巴“啊吗、啊吗”地比划着;一定要把羊留给五婶,说他有个非常重要的事儿要干。

  五婶比划说:“我的事儿比你还重要;就把羊先扔在这儿吧,你快到大庙那边先抵挡一阵儿,别让这群没人心的家伙进到咱的仓库里去!”

  哑巴不肯丢下羊。五婶也不肯接手。两个人都急,都不让步,就在那儿纠缠起来了。

  这会儿,“分麦子”的人群快到大庙跟前了。这些让自私心迷住的人,就好像闻到了烙饼的香味儿,看到了炕头上的大囤,摸到了兜里的人民币,想到转眼间把麦子扛回家,就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怎么会不心馋眼红啊!

  马大炮这几个“骨干”分子喊声更高了。有的人喊哑了嗓子,男匠声音好像敲破锣,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有几个一直跟着大流、不敢吭声的人,也低着头喊了几声。

  弯弯绕也提了精神,嘴没喊动,浑身却在使劲儿。

  马斋和马风兰一见这伙子劲头大了,全都往前边冲,就按着马之悦用眼神和手势传过来的指示,朝后退了几步,用别人挡住身子,小声地催促:

  “上,上,一直往头冲!”

  “麦子就到手了,就到手了!”

  焦克礼领着老保管、韩小乐已经先一步赶到这儿。他一看大庙门关着,心里犯了疑;刚要敲门,“分麦子”的人已经到了跟前。焦克礼不由得吃了一惊:按着他原来的估计,马之悦既然敢出头放开马小辫,要挑拨人抢麦子的话,他也敢在前领着;只要马之悦领头,就算好斗好揭了。没想到,马之悦根本没有在前边,领头的、闹事儿的,全是那伙子中农。这样,焦克礼准备好的那套办法就用不上了,只能说服、劝解,让他们先退回去,等萧长春他们来了,再最后处理。

  韩小乐听说有人嚷嚷着要抢麦子,也有一点紧张。因为他是会计,仓库出了问题,除了保管员,就数他的责任重了。抢麦子的人来到跟前,韩小乐朝他们扫了一眼,见闹事儿的又是那几个人,倒忍不住地嘻嘻地笑了起来。

  焦克礼用肩头撞了他一下说:“瞧你,啥时候,还顾得抹蜜似的笑呀!”

  韩小乐说:“可笑嘛,你不让我笑还行。”

  “你真成问题。”

  “一点不成问题。你看哪,看看他们这个阵势。我还当他们能够来上一大队人哪,闹半天就这么几块活宝!”

  “就算人少,闹出事儿也不好。”

  “闹个屁吧!他们没少跟咱们较量,全是手下败将!”

  “你看他们都红眼了!”

  “哼,绿了眼也不怕。你再仔细看看,这里边有几个顶事儿的;你再想想,那一次闹干部会,不比这一回人多呀!多一半也不止,怎么样了呢?没费事儿,就退了;这一回,咱们更不怕了。”

  焦克礼让韩小乐这么一说,又朝奔上来的人看一眼,心里一动,暗想:真的,用这个阵势跟闹干部会的阵势比一比,这一回比那一回小多了;这一回不光人数少,里边没有又臭又硬的马连福,也没有总跟着马之悦跑的马子怀、焦庆媳妇;好多随风倒的中农户都没跟着来。

  韩小乐说:“你看看。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

  焦克礼说:“说明他们的力量小多了。这是他们完蛋的信号!”

  韩小乐说:“也说明咱们的力量大多了!”

  老保管插了一句:“他们要不小,咱们要不大,这一大段的工作不就白干了。”

  韩小乐说:“别看牠们闹得凶,外强中干。”

  焦克礼也笑了:“对,对,他们是纸糊的、气吹的,一捅就透!”又说:“你们爷俩在庙门口守着,我一个人对付他们就行了。”

  韩小乐说:“你也别太轻敌,不怕他们,也别不当回事儿,咱们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老保管说:“说得有理。小乐真行。”

  焦克札这会儿可平静多了。这是因为年轻人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强大,也看透了对手的软弱和空虚。他拿出一种心实胆壮、强不可侵的姿态,不慌不忙地朝着那些正往这边挪动的人迎上去了。

  那些拿着口袋、扛着扁担来“分麦子”的人,往这边走的时候,因为贪心挺大,劲头也显得很足;临近了仓库,一见庙门关着,门口又站着几个雄赳赳的干部,就有一半人变得胆怯了,特别是那些老娘们、小孩子,怕得不得了,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打先锋。这支稀稀落落的小队伍,就变成了开水锅里的棒子楂儿,乱乱哄哄。

  领队的马大炮见焦克礼那副不动声色的脸,那股子逼人的气势,也不禁一呆,一时不知道先说什么好了。

  弯弯绕比他机灵,一看见焦克礼,他就想起了前几天那场鸡的风波,想起那个让他丢尽了人的社员代表会,心口窝忍不住地敲鼓;接着,他又看见庙门关着,断定萧长春早有安排,也断定想要分到麦子,是不容易的事儿了;这一回,十成有八成,又要闹一个猫咬尿泡虚欢喜。于是,他不光自己往后站,还给他的女人瓦刀脸递眼色。不让她上前露面。

  马斋的两只眼睛盯着马大炮和弯弯绕,他们心里想的,不说全明白,也明白个差不多;就急忙捅了捅马风兰,小声说:“光靠他们不行,你得给维持维持阵势了。” 

  马风兰说:“别光让我一个人冲,你也得使把子劲儿呀。我去叫门吧。立本在里边一应和,事情就好办了。你给弯弯绕鼓鼓劲儿。”

  马斋钻到弯弯绕跟前,小声说:“别胡思乱想了,只要你摸摸筷子,就算人了席,吃,也扰了,不吃,也扰了;我看你还是领头快冲,快冲,一冲,麦子就算到手,别的事儿,咬着白面馒头再说。”

  弯弯绕好像没有听见马斋的话,却转回身,冲着马大炮的哥哥说:“你睁着两只眼走路,怎么往我鞋上踩呀?”说着,就蹲下提鞋一一这只鞋很难提,蹲在那儿不起来了。

  气得马斋真想踢他一脚。

  马风兰扯扯马大炮的衣裳襟儿,说:“大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到了节骨眼儿,就看你的胆子大小了。”

  把门虎忙挤过来说:“唉,你们别一个劲儿往高处推他呀。个儿高的,能耐大的人,不是多得很吗?”

  马风兰说:“别榛子黄、栗子黑地争这个了,大伙儿的事儿大伙儿办,办好了,大伙儿都得好嘛!”

  把门虎说:“要知道这样,我就不让他出这个头,露这个面儿。你还是让别人领头吧,他不行;别看他有那个外号,其实,他比谁都胆子小……”

  女人说这番话,是想给马大炮泄泄劲儿,没料到,马大炮把意思听错了,反而激起了他的邪火,脖子一挺说:“谁胆子小?我马大炮怕过谁,怕过什么?分麦子,分麦子,马上开大门,进去就分,我看谁敢拦咱们 ?李乡长都发话了,萧长春面都不敢露了,咱们中农说话顶事儿了!”

  他这一喊叫,果然又给人们打了气儿,又都吵吵嚷嚷地往前挤。

  焦克礼一边张开两只胳膊拦住他们,心里一边想:自己这会儿不是一个普通社员了,是一个队长,一个领导干部,不光要坚决地把他们挡住,不让他们闹事儿,还要给他们讲政策,提高他们的觉悟。于是,他不急不怒,用好言好语劝说这些人:“社员们,你们要干什么 ?有话跟我说,别乱闹;这样对咱们农业社,对你们自己都没有好处呀!”

  马大炮一心想要显显威风给大伙儿看看,见焦克礼一开台火力就不足,以为焦克礼害怕了,他就更神气了,把胸脯子一挺,大喊大叫:“我们就是要好处来的。怎么没有好处呢?赶快躲开,我们要分麦子 !”

  焦克礼依旧不急不火地对大伙儿说:“社员同志们,过几天才能分麦子哪,现在还没有把决算搞出来,还没有到时候。都快干活儿去吧。”

  马大炮喊:“谁听你这一套呀!老于今天就要分!”

  焦克礼说:“没有社委会的决定,谁也不能分。”

  马大炮的哥哥也插了一句:“农业社我们都不要了,谁还管社委会不社委会呀!分,分!”

  马大炮撸胳膊、挽袖子地对焦克礼说:“赶快躲开,别耽误我们的事儿。伙计们,开门,分哪!”

  焦克礼再也忍不住火了,就大声说:“马大炮,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怎么好话说着,偏要胡闹呢?”

  马大炮喊:“你不说好听的,又敢怎么样?这是民主,从今以后,再也怕不着你,我们要自由了!”

  马斋和马风兰两个人在后边对光跟帮帮不说话、不上前的人鼓劲:

  “都喊,都喊!”

  “大点声,大点声!”

  那些不敢吭声的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敢张嘴喊叫的没有几个。

     “分麦子呀!”

  “不让分不行呀!”

  马斋看着老这样下去不行,就跟马风兰挤了挤眼。

  马风兰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这两个坏家伙暗暗地在人群背后推了一下子,人群就朝着焦克礼压过去了。

  马大炮真动了手,一把扯住了焦克礼的胳膊,又大声地朝前边喊:“同利叔,快去砸门,快,分哪!”

  韩小乐看见蹲着的弯弯绕站起身,当是他要开门去,就朝他扑过来说:“我看你们敢动!”

  弯弯绕喊道:“小乐,你怎么找我打架呀?”

  老保管也逼到马大炮跟前,说:“打怎么着?你们再往前走一步,就打!”

  马大炮喊:“打,打,打!”

  “打!”

  “打呀!”

  焦克礼被扯着胳膊不能动,真想把另一只手抡圓了朝马大炮的脸上来一下子;就在他手还没伸出来的时候,想起了萧长春,想起了半个月前的那次“吵架会”,想起了王国忠写来的那封信,他忍住了。

  人们还在大声地吵嚷:

  “打呀!”

  “不让分麦子就打!”

  焦克礼看着韩小乐和老保管都急眼了,就喊:“小乐,别打!别打!咱们有理讲倒人,用不着打架!”他说着,猛一抬头,瞧见了两只眼睛,那是妈妈的眼睛;他觉得这眼睛里发出了声音,这声音重重地落在他的心上,他的浑身长了劲儿。

  克礼妈朝这边挤着;因为小孩子们一见这边要打架,都害了怕,一个劲儿往后退,克礼妈怕碰着孩子们,不好硬挤,就用最大的劲儿喊:“克礼,克礼!”

  焦克礼朝他妈回答:“您放心,有我们在这儿,一粒麦子他们也拿不走!”

  克礼妈踮着脚,从许多人的脑袋上盯住儿子,又大声说:“克礼呀,你还好话说着哪,你还对他们说好话呢?”

  焦克礼说:“他们都是社员,乱打不好哇!您放心,他们会明白过来的,一定会明白过来!……”

  克礼妈说:“哎呀!我不是让你乱打!不跟他们打架,应当给他们揭盖子呀!你看看,谁在他们里边搞鬼哪?你快看看呀,快看看呀!”

  焦克礼也踮起脚,眼睛跟着妈妈的手指头转;往东一看,那边有个马风兰,马风兰想往庙门那边绕;焦克礼的眼睛又跟着妈妈的手指头往西一看,那边有个马斋,马斋正在推几个女人往前挤……焦克礼被妈妈提醒了,胸膛里猛地一阵发热,立刻又用更高、更坚决的声音朝围着他、扯着他的人们喊:“社员同志们,你们上了敌人的当呀 !你……”

  弯弯绕本来就怕这一手,连忙说:“克礼,队长,别这么说话呀!谁是敌人?谁是敌人?你把我们全当成敌人了?你这小孩子家说话太没深没浅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马大炮朝焦克礼瞪着眼珠子说:“你要给我们戴敌人的帽子,我们就是敌人了。分麦子呀,谁想拦也不行!”

  焦克礼一边用劲儿挣脱马大炮的手,一边喊:“你们真的上了敌人的当呀!你们看看,富农分子、地主的闺女,在里边给你们使劲儿哪。你们上当了!……”

  马斋脸黄黄地跟旁边的人小声说:“他吓唬你们哪。别听这一套。谁让你们来的?你们自己呀!”

  马风兰也黄着脸跟女人们说:“别的全是假的,分麦子是真的;反正也闹起来了,不分白不分了!”

  人们又鼓着劲儿叫起来了:

  “我们要分麦子,管它上什么当!”

  “对,分了麦子,才是实在的!”

  焦克礼喊:“你们这几个人为什么要分大伙儿的麦子呢?这麦子是你们几个人种出来的吗?你们是听了社委会通知来的吗?坏人胡造谣言,让你们搞害大伙儿的事儿,让你们搞犯法的事儿,你们又听又干,这不是上了敌人的当又是什么呀 ?你们把心思摆正一点儿,自己想想,这是什么行为?”

  “我们对农业社有意见!”

  “对啦,我们全都有一肚子意见!”

  焦克礼说:“有意见可以提意见。这样明抢明夺,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这是损害别人,也损害自己呀!不要听马斋、马风兰他们的话。他们才是咱们的敌人呀!要闹事儿,得跟他们闹,不能自己人跟自己人闹呀 !”

  马斋再也顾不上装腔作势,就在人群里大喊大叫:“这是造谣,这是怕你们,用软办法哄你们退回去!”

  马风兰更顾不上好多了,也喊叫着:“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别上他们的当呀!”

  马斋喊:“好人坏人还不容易分别吗?谁让老百姓过舒心日子,就是好人。”

  马凤兰喊:“对啦,要过舒心日子,要分麦子,就得豁出四两半斤地跟他们干!”

  克礼妈怕儿子说不过这几个坏蛋,就推开身边的孩子们,挤过来对大伙说:“我说,咱们都是老乡亲了,谁都知道谁。平常日子,我不大管别人家的事儿;这一回,让我看着实在着急。克礼年纪轻,不清楚咱们的老根老底儿,我总还知道一点儿。”她说着,扳着一个老头的肩膀子说:“大哥,你早先不是给马斋扛过活吗 ?你起五更、爬半夜给他们卖命,他们连吃咸菜都限着你吃;那年秋后开工钱,他拿秕高粱、霉谷子对付你,你不是跟他吵过吗?那会儿,焦田在村里搞农会,给你撑了腰,你才没吃亏。从那以后,你好多年都不理马斋;怎么,解放了,你日子过好了,也跟马斋好起来了 ?”

  那个老头不好意思地说:“他婶子,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不是!马风兰刚才找我去,说是李乡长下了命令,让社员分麦子,我就……唉,谁知没有这宗事儿呀!”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退。

  克礼妈又扳着一个中年妇女的肩头说:“大妹子,你家虽是中农,斗争地主、挖财宝,咱是一条线上的人,还在一个小组里,专门对付马风兰。你那会儿,指着挖出来的绸缎衣裳对我说:地主真可恶,穷人光着屁股,他们把好东西都埋在地里让它烂了,真该斗 !最后分浮财,还分给你一件。你想想,马凤兰能不跟咱们记仇吗?你忘了,她可没忘呀!你怎么信她的话,跟自己的人作对儿呀?”

  那个中年妇女红着脸说:“我正做饭,马斋跟大炮去找我;吓唬我,说麦子全分了,不跟他走,一个粒儿也摸不着,我……”她说着,也朝后退了。

  马斋一见这情形更慌神了,可是他又不敢跟焦克礼母子脸对脸干,就挤到弯弯绕的跟前说:“同利,你看,萧长春、韩百仲他们连头都不敢露,光让一个孩子,一个老娘们来对付,证明他们怕了;他们怕了,咱们反而败下阵去,不光丢了人,最要紧的,又算白闹了。只要这回闹不成,明天他们就得套上大车,把麦子全送到国家仓库里去,连味儿咱们都闻不着了;到那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弯弯绕嘟嘟囔囔地说:“你有话对大伙儿说,为什么偏朝我一个人说呀?我也是跟着来的。”

  马风兰也在那边给马大炮浇油:“你看见了吧?什么团结团结,把你们都当死对头、活敌人看待了。凭你有名儿的马大炮,让一个小孩子,一个老娘们吓住,多丢人哪,你还有脸在东山坞活着呀 !”

  马大炮挺着脖子喊:“谁让他们吓住了?我这儿拉着焦克礼,你们赶快冲大门哪!”又冲着正朝后退的人喊:“他妈的,谁也不兴跑,都给我站住!快开门,分麦子呀!”

  马斋和马凤兰的欺骗、吓唬的办法不灵了,马大炮的喊叫无效了,大庙前边的形势正在变化。有几个人听了焦克礼母子的这番话,动摇了,退到了看热闹的小孩子群里,那架势,好像一吹哨子,他们马上就开腿往家跑。接着,除了马风兰,差不多所有的女人、孩子,都靠边上去了;弯弯绕也在往后退;光剩下马大炮这个光杆司令还在跟焦克礼揪扯,马斋、马凤兰这两个狗头军师完全孤零零地给摆出来了。

  大庙前空场子的最南边有一棵大槐树,树下边有个土堆子,马之悦就站在那儿朝大庙这边观阵。他又是急,又是气,心里不住地骂:“真是一群菜货,为什么还跟他们磨牙呀!不能容焦克礼他们有说话的空子,也不能让这伙子人有听话儿的机会,就一拥而上,进了大庙,抢了麦子,干净利索 !这样磨蹭下去,这边凉了,人家那可要热了!”马之悦这会儿真有点前怕坑子,后怕井了。他怕焦克礼用“敌人”这个词儿真把这几个闹事的人给镇住,也怕萧长春得到信儿赶到,他更怕李世丹来了,这边的事儿闹不起来,生米没有做成熟饭,几句空话,就又云消雾散。急得他,不住地咬牙攥拳头。

  韩百安是被马之悦连欺带骗地拉到这儿来的。当他跟马之悦到了官井沿上,见到那儿好几个人都夹着口袋,而且多数是沟北边那些不拉人屎的家伙,他就猜到又要闹坏事了。他想:闹什么坏事儿呢 ?是要跟李乡长请愿?或者,干部们要开会,又要像上一次那样,又骂又吵地瞎胡闹一通?他猜不到,要往回走。马之悦不肯放他,他又想应当看看马之悦到底要干什么坏事儿,就跟到这儿来了。他看见大庙门口的人们乱乱哄哄,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大庙里边开干部会,不让这些人进去,这些人一定要进去,才这么大吵大闹;后来,听人们口口声声喊叫分麦子,更犯疑了,就问马之悦:“喂,我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快跟我说实话!

  马之悦看他一眼,说:“分麦子呀!”

  韩百安说:“社里没正式通知,我回去了。”

  马之悦说:“你说分麦子,怎么又回去呀?”

  韩百安说:“我是跟你讨小米子的,你没心还我,我认倒霉,也不能再上当了。”

  马之悦说:“既然来了,就别空着手回去。快到人群里去帮一把吧。”说着,就往那边推韩百安。

  韩百安一边朝后退,一边说:“你又让我跟他们瞎起哄去。告诉你,我这个人可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我不跟你们干这号事儿!”

  马之悦说:“你不干,还来干什么?来了,就算干了。”

  韩百安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之悦拍手跺脚地说:“快看,快看,有人打开门了!”

  大庙前边的马风兰趁着马大炮跟焦克礼纠缠,又推开克礼妈的拉扯,跑到庙门前,就死命地用拳头敲着门板,大喊:“立本,立本,快开门呀!”

  焦克礼一听马立本在大庙里边,更着急了,一使劲儿抡开了马大炮,扑过来,堵住庙门说:“不管谁在里边,农业社的麦子,你们一个粒儿也拿不走!”

  韩小乐推开了马风兰,对焦克礼说:“不要紧,一会儿,把他们里外一锅烩!”

  马大炮也跟上来,朝庙里边喊:“快点开门呀,死了?”

  马斋着急地说:“把门关这么严干什么呀?”

  大庙里仍然是一片沉默,只有墙壁发出刺耳的回音。大柏树上的几只老鸹,“呱呱”地叫了几声,抖动着翅膀,朝远处飞去了。

  马之悦趁着韩百安打愣的时候,一使劲儿把他推出几步。马之悦自己则退到树后边,两只贼眼死盯着大庙的门板儿。这会儿,一线希望在他心里跳动着:只要庙门一打开,不论是敢上前的人,还是已经退后了的人,都会呼地一下子闯进去,麦子就算抢了,事儿就算闹了。他等了半晌,见里边没人应,心里想:是不是又发生意外了 ?这可糟糕!暗骂马立本没用。又想,用什么办法也得先分点儿,哪怕是一家分走一斗,也算生米做熟了饭,也算乱套了。可是怎么办呢?他急得一个劲儿搓手。

  韩百安又退回来,朝马之悦喊:“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你安的什么心,你想把我怎么样?快点告诉我实话!”

  马之悦说:“还问!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儿,分麦子呗!快往前凑凑吧!”

  正巧,韩道满和马翠清两个人,一人提着一只盛白灰的小桶,一人提着一个盛黑灰的小桶跑过来。他们是按着昨天晚上的计划,想找五婶一块儿写标语、画壁画去,听说这边闹了事儿,就一块儿跑来了。他们刚走到大树跟前,立刻发现了韩百安站在马之悦的旁边,胳肢窝还夹着口袋。

  韩道满心里一急,手里的铁桶差点儿掉到地上:“不好,他怎么也来了?”

  马翠清跺着脚说:“瞧瞧,又跟干上了!真是个死不回头的东西呀!”

  韩道满把铁桶塞给马翠清,几步跑到韩百安跟前,揪住韩百安的袖子说:“你,你,唉,你又跟着他们干坏事儿呀!你还要脸不呀!”

  韩百安奇怪地说:“没有哇,道满,我怎么啦?我没跟他们干坏事儿……”

  马翠清也跟过来说:“还说没干坏事儿呢!没干坏事儿,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马之悦怕他们跟焦克礼来个里外夹攻,就拦住两个人说:“别吵了,看不见闹起民主来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儿,谁敢抗拒民主哇!你俩也过去吧,在运动里,可别当群众的尾巴……”

  马翠清“呸”地唾了他一口:“不要脸的坏蛋!全是你煽动的,全是……”

  马之悦瞪起眼珠子:“妈的,小毛丫头,你敢再胡说,我要揍你!”

  韩百安说:“哎,哎,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道满,翠清,他要归还欠下我的米……”

  韩道满说:“糊涂死你了!他们是来抢麦子的!”

  韩百安大惊失色:“什么,抢?”

  马翠清说:“马之悦拉你跟他们扯伙抢农业社集体的麦子,你还当干好事呀!”

  韩百安愤怒起来了。他的两只手攥起来,“咯巴”响;两只眼睛瞪着,像是喷着火,逼近马之悦,浑身颤着,嘴唇抖着。

  马之悦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韩百安还是那副架势,逼视马之悦,朝他跟前凑着。他的眼前,出现了多少可怕又可恨的情景:杀害孩子的凶手,夺人家小米子的强盗……他咬牙切齿地喊:“你,你,马之悦,你是……”

  马之悦一边退着,一边小声地说:“哎,百安大哥,你怎么听孩子的。你不是要过好日子吗?你不是嫌农业社不自由吗?这回,大伙儿全都为这个闹起来了,要把农业社散了,要按土地分红 !全是由着你的意思来的,我叫上你是为你好呀!”

  旁边的马风兰一见这边又吵起来了,就跑到跟前,对韩百安说:“在这儿吵什么,快分麦子去呀!这回可你们的心了!你再不用整天价垂头丧气的了。” 

  马斋也过来加了一句:“要变天了,这一回,什么事儿全都要变了。别总胆小了,胆小人吃大亏呀!”

  韩百安两只冒火的眼睛还是盯着马之悦不放。在一个老实半辈子的庄稼人来说,再没有比这样一种欺骗更不可忍了:他让马之悦拉着当了强盗,当了罪犯!

  马之悦瞪起眼睛:“韩百安,你疯了?”

  韩百安吼地一声:“我疯了,我让你们骗疯了,欺负疯了,我不活着了!”喊着,跺着脚,猛劲儿一扑,一头扎在马之悦的肚子上。

  马之悦闹了个屁股蹲儿,一边爬起来,一边喊:“快,快把这疯子抓起来!”

  韩百安还要往马之悦身上撞,旁边的好几个人把他扯住了;他挣扎着,喊叫着:“你让我干坏事儿,你让我倒卖粮食,还吞搂我的小米子;你又拉我跟你们造反!韩百安跟你一块儿造反啦 !马之悦呀,我拼了,拼给你了!”

  韩道满和马翠清这两个年轻人倒是乐得不得了。

  韩道满说:“跟他拼了,拼到底儿!”

  马翠清说:“百安叔,你这回革命啦!”

  韩百安喊着:“我拼了,我革命啦!马之悦,你是个头号大坏蛋呀!我,呜,呜,鸣……”他哭着,一手拉住韩道满,一手拉住马翠清,“孩子,搀着我,搀着我,我找萧支书去,我有顶重要、顶重要的话儿跟他说呀 !我这回,全给他揭开!呜,呜……”

  焦克礼、老保管、韩小乐依旧站在庙门口,给这边助威:

  “看清楚了吧,这件事也是马之悦在后边使的鬼呀!”

  “连韩百安都把马之悦看透了,弯弯绕,你们还瞎着眼跟他干坏事呀。”

  “乡亲们,走社会主义才是正道儿!”

  “你们想想,麦子是大伙儿的劳动果实,你们跑来抢,犯法不犯法呀!”

  “全都革命吧!”

  人群乱了。等到韩百安被韩道满和马翠清搀走之后,更乱了。

  马之悦看看事情不妙,到了这步田地,不适当地出出头也不行了,就离开树下,来到庙门前,对光杆司令马大炮说:“快,搬梯子去,跳到里边开开门,分呀!”

  马风兰可怜地喊叫着:“诸位可别散呀!我去搬梯子,进去打开门就分麦子呀!”

  院子里的人听到要搬梯子跳墙,有点慌了。

  韩百旺说:“快想法子吧,要是打进来,咱们可是寡不敌众呀!”

  焦淑红说:“沉住气,他们不敢上来。有觉悟的群众越来越多了,马之悦这回没有拉到几个人;你们听,连弯弯绕都没敢喊一声,光马大炮一个人,不怕他。”

  韩德大搬来了两捆山柴,说:“上墙,放火烧他们!”

  焦淑红忽然想起自己的武器:“有办法了,不用放火,走,上去!”

  焦淑红和韩德大爬上了墙头。

  马之悦叫起苦来了:“不是立本在里边吗?怎么是他们呀?” 

     马斋皱着眉头说:“这小于是怎么搞的?”

  焦克礼见里边全是自己人,更乐了,就在墙下边喊:“淑红,你们稳坐江山,我们在这儿保驾哪!”

  韩小乐也说:“他们敢抢,我们就敢打!”

  焦淑红朝下边的人群喊:“乡亲们,你们都上了坏人的当!天不会变的,永世万代也不会变!别听马之悦造谣言,他是个大坏蛋,一心想破坏社会主义!李世丹办的事儿,并不代表党,也不代表政府,就代表他一个人;上级不会答应他胡闹,萧支书和韩主任一定要跟他斗争呀 !……”

  马之悦也喊:“别听她的鬼话,李乡长是一乡之长,是代表政府来的;政府都说萧长春错了,还有什么怀疑的?反正农业社完了,不抢白不抢!”

  马风兰扛着梯子过来了:“大炮,大炮,快上墙啊!”

  焦克礼和韩小乐两个人上去抢梯子。

  马大炮让那股子邪火顶着,什么也不怕了,也跑过来抢梯子。

  把门虎扑过来,拉扯着男人说:“老爷子,你看看,所有的人都不干了,你光棍一根,还闹哄什么呀!快跟我回家吧!”  马大炮喊着:“这口气我就不能白吃!今天就是分一粒麦子,也得分!”

  马之悦朝他竖起手指头:“嗨,这才是英雄好汉!”

  马斋过来帮着马风兰抢梯子:“大炮,来,咱俩上,反正也豁出来了!”

  韩德大气得不得了,从墙上揭下一块砖头就要朝马斋扔。

  焦淑红从腰里抽出手榴弹,一手举着一个喊:“你们要是再不退,我这手榴弹可不认人!”

  韩德大也喊:“克礼,你们几个退远一点儿,让他们几个在这儿等着吃硬的吧!”

  把门虎扯着男人,没命地往远处跑。

  就在这个时候,从人背后冲过一条大汉,手里提着一根碾棍,“呀呀”地喊叫着要动武。这是急了眼的哑巴。

  马大炮正投处出气,想跟哑巴干一仗,就甩开把门虎,扑过来了。

  哑巴举起碾棍,就要朝马大炮脑袋上下家伙。

  焦克礼急忙把哑巴拦住,跟他比划:对马大炮他们这种人,要讲道理,不能动手打。

  哑巴瞪了马大炮一眼,又推开焦克礼,转着圈儿抡耍着棍子,好像戏台上的武生,专门追赶马斋和马风兰。这两个坏家伙抱着脑袋,又喊又叫,到处躲,到处钻。

  看热闹的人们,都拍着手、放开嗓门笑起来了。

  马之悦是最怕死的人,当焦淑红一露出手榴弹,他就又跑到远远的大树后边去了。他看着这场败局,暗暗叫苦:又想,一不做,二不休,不于是不行了;可惜,人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像马大炮这样敢拼命的人更少,怎么办呢 ?他冲着那又喊又笑、乱乱糟糟的人群,发开了愁。

第一三五章

  萧长春从一队的打麦场上走出来的时候,就听人说,李世丹和韩百仲到家里去找他;他回到家里,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正在门口看风声的淑红妈告诉他:那两个人已经到场上找他去了。

  他又急忙来到二队打麦场,远远地就听见了那边的吵嚷声。

  垛上的、场板上的、大车上的社员们,全都停住了手里的活儿;有的站在原地,有的围着李世丹,一个个都是面红耳赤的,都在大声地吵嚷着:

  “李乡长,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也不跟干部说一声,就把地主放开?”

  “你知道他跟马之悦是什么关系;你知道马之悦是个什么东西,你为什么听他的话呀?”

  “有你这样处理问题的吗?”

  “这不是没边没界了吗?”

  刚才李世丹使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有把韩百仲“说服”,反而越说越僵,闹得他不能下台,就到处找萧长春。他刚刚走进这个场上的时候,就看到一张张红铁块似的脸;他以为这些社员不了解他这个乡长是讲“民主”,还是不讲“民主”的,是包庇干部萧长春,还是不包庇干部萧长春的;于是,他就准备当着大伙儿发表一通讲话,取得群众的信任,先进一步把他们“害怕”的思想消除,把他们那要闹事儿的情绪稳住;回头,再给萧长春下一道命令,使一点组织手段;这样,这里的问题就保险了,他就可以脱身,赶快回乡参加那个半截儿党委会。可是,没容他开口,社员们就吵吵起来了。他听着听着觉出不对味儿,有点奇怪,又有点不知怎么对付好了。

  围着他的人越来越多,都喊了一些什么,他几乎一句也听不清了。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萧长春不在,心想:噢,闹了半天,萧长春躲了,煽动几个拥护他的人来跟自己对抗呀!就喊:“社员们,静一静 !”

  “我们静不下来,你快回答我们的问题!”

  “不赶快回答,放跑了杀人的凶手,你可负责任!”

  李世丹左右招架不开,就又大声喊:“你们支书呢?萧长春躲到哪儿去了?你们说呀!”

  萧长春从人群外边挤进来,说:“我在这儿!”

  李世丹一见萧长春,气头子更大了:“你先把这些人给我制止住!”

  萧长春朝愤怒的社员们说:“同志们,不要急,不要喊,咱们有话说话,有理讲理;什么事儿处理得不妥当,由我们干部先跟李乡长交换交换意见,回头再跟你们说清楚,用不着吵哇 !”

  社员们这才渐渐地静下来。

  李世丹一见社员这么听萧长春的话,更觉着他估计的对了,立刻拿出一种上级压服下级的姿态,冲着萧长春劈头就说:“我主张把马小辫放开了。你不服可以提意见,用不着耍手段 !”

  萧长春本来想把群众安定住之后,先把李世丹拉到场房里,个别谈谈,看看他的态度再考虑怎么办;没想到,李世丹开台就来了这么一下子,他的打算被打乱了。

  韩百仲看着萧长春有了为难的样子,一时没有完全摸清萧长春的心思,就说:“长春,你还想留点面子?人家李乡长可不给咱们社员留面子呀!当着沟北的人,当着马之悦宣布咱们过去的工作全错了 !”

  李世丹冲着韩百仲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共产党人干错了事情,就承认错误,还怕宣布吗?” 

  “你有什么根据说我们错了呢?”

  “随便扣押人这一条就是大错误,懂吗?”

  萧长春看出问题严重,不斗争,就是对党的损害,对群众的损害。他想到这儿,朝前跨了一步,坚决地说:“李乡长,不是我们错了,是您错了!”

  李世丹说:“啊,我怎么错啦?你们不能随便扣人呀!”

  “我们没跟您报告吗?”

  “报告了。我让你们放开,为什么不听领导的话?”

  “我们怎么不听领导的话啦?武装部长代表乡党委通知,让我们等着上级决定。您放开马小辫,是上级的决定,还是您个人的主意?”

  “就算我个人的意见,你们就不能听听啦?”

  “那你为什么不听听群众的意见呢?”

  停在垛上、垛下和围在旁边的社员们一见萧长春和干部们的态度很硬,说话很猛,更长了精神。站在远处的也呼呼啦啦地围了过来了,七嘴八舌地质问李世丹:

  “你说,为什么光听坏蛋的话?”

  “你说,为什么打击群众?”

  “李乡长,凭什么把地主放开?”

  “他干的坏事儿太多了,你不处理,反倒当好人?”

  “起码应当先跟干部说一声呀!”

  李世丹听了人们的吵嚷这才看清了一点“民意”。他感到非常的意外,也感到有点不妙,就四面招架说:“乡亲们,社员们,请静一下好不好?村干部随便拘留人是不对的!”

  “他是被管制分子,怎么不能拘留!”

  “他是现行犯哪!”

  李世丹说:“如果允许他们这样随便拘留人,你们还有民主生活没有?”

  “哎呀呀,做了坏事儿不惩治,这叫民主哇!”

  “您把我们的民主夺过去给了地主啦!”

  李世丹大声地喊着:“社员同志们,我不是来这儿独断专行的,我是代表上级,来帮你们解决问题……”

  “你就是这个解决法呀?分明是搅浑水来了!”

  “一点儿不错,你是帮倒忙来了!”

  李世丹火了:“哎呀呀,这是怎么搞的?全都疯了,没有王法了?萧长春同志,这是谁指使这些人胡闹的!”

  萧长春高声说:“这是因为您违犯了社会主义利益,他们不答应呀!”

  李世丹倒憋了一口气:“萧长春,你,你,你这是跟上级说话吗?”

  萧长春说:“李乡长,这不是随便说说闲话儿,这是一场斗争呀!”

  李世丹暴跳起来了:“什么,什么,你煽动群众跟我斗争起来啦?”

  萧长春说:“是我煽动的他们,还是您自己煽动的他们呢?您不正确,怎么能不斗争呢?我们要保卫社会主义,谁都没资格让我们放下这个权利!”

  李世丹呆住了。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乡政府跟萧长春那场舌战,想起这个人好大喜功,自以为是,同时又带着一点军人做派,是很不好说服的;而且,如今他的孩子丢了,正在火头上、气头上,已经豁出去了,来硬的更不能说服他;再说,那一回争吵是两个人在屋子里,这回当着这么多的人,弄僵了,对自己脸面不好瞧,对解决东山坞的问题也不利。于是,他又拿出一种宽大为怀的样子,苦笑了一下,说:“长春同志,我劝你不要失去理智。现在的问题太复杂,得看大局,识大体,想想自己的行为,是不是符合今天的政治形势;我们是一般党员,对党没有大的贡献,可是起码应当做到别给党捅大娄子;像你这样做,对党不好,对你自己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吧 ?”

  萧长春听着李世丹这番话,心里想:不论他怎么“右”,跟马之悦总还不是一种人,而且他是领导;既然他已经要转弯儿,也要设法儿帮着他转一转,好先把坏事儿控制住,旁的事儿过后再说再论。想到这里,他也缓了缓口气说:“我没有失去理智,怕是更清醒了。李乡长,我也要劝您几句,您要真把党的利益摆在头边,既然来到东山坞,就该把屁股坐下来,跟贫下中农讨教讨教,把这个事儿,那个事儿,加在一块儿比较比较,再用您刚才说的那个‘大局’、‘大体’称一称,量一量;这样的工作做到家了,您再下结论,再使办法;一句话,您得把东山坞的真实情况弄得一清如水,不能胡来……”

  李世丹打断萧长春的话:“谁胡来了?是你,还是我呀?”

  萧长春说:“一件事实,比说上千句万句话还顶用。您刚才说,咱们起码得做到别给党捅娄子,我看您的做法,就是要给党捅娄子。李乡长,我以同志的资格劝您……”

  李世丹说:“你的心理我明白……”

  萧长春说:“从您一进东山坞就放了地主,连我们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您没有明白我们……”

  李世丹说:“明白。你丢了孩子,心里边难受,我是能够理解的……”

  韩百仲接过来说:“可你拿这个当儿戏。昨晚上我跟你汇报,你那是什么态度!”

  李世丹没理他,接着说:“我们对地主有旧仇旧恨,也是可以谅解的……”

  当李世丹一提起“丢了孩子”这句话,萧长春心里非常难过,刚想回答,李世丹又来了一句,就忍不住气愤地说:“李乡长,怎么叫有旧仇旧恨?他们勾结起来破坏社会主义、破坏农业社、杀人,这不是新仇吗 ?”

  韩百仲说:“对呀!谅解这个词儿怎么讲呢?我们不能跟地主记下仇恨哪?”

  一个小伙子喊着:“别在这儿磨牙了,快点把马小辫抓起来比什么都强,我去抓!”

  李世丹伸手拦住那个小伙子说:“别动,听我把话讲完。”又看看萧长春说:“同志,难受、仇恨都不能代替党的政策呀。随便扣人,这是侵犯人权的;同志,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我们有宪法 !”

  萧长春这才发现,李世丹根本没有转弯儿,也没有想转弯儿的意思,心里的怒火更高了,就质问他:“宪法是保卫人民的,还是保卫地主的?您可是代表人民掌印把子的乡长啊!”

  李世丹又喊叫了:“嗬,你随便捕人,还有理啦?”

  萧长春也把声音提高了:“您为什么睁眼不看事实,硬说我们随便呢?”

  李世丹猛地一晃脑袋:“同志,你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负责?你自己的孩子丢了,是真丢了,还是没丢了,到底儿怎么丢的,没凭没据,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为了解解自己的怨恨,就乱捕乱扣,这不是随便是什么 ?你说说这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在场的人全给惹火了。昨天丢了孩子以后,在人们心里激起多么大的痛苦和愤怒!可是,萧长春那坚强的行动影响了大家,人们把痛苦和愤怒压住了;为什么痛苦和愤怒,又为什么压下这种痛苦和愤怒,其中的道理,谁不清楚呢 ?这一切都是高尚的、纯洁的,怎么会像乡长李世丹认识得这般庸俗和卑鄙呢?

  萧长春的同志和战友们,全都忍受不了啦。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地跳起来,逼近了李世丹。

  正直的韩百仲抓下头上的草帽子,“啪”地往地下一摔,又“哗”下子扯开衣裳襟儿,两手叉腰地往李世丹跟前一站,吼吼地喊了起来:“李世丹,我告诉你,你要是说乡长的话,办乡长的事儿,我们拿你当乡长看,要不然,可别怪我们不给你留面子 !”

  李世丹真没想到韩百仲还有这一手,倒退了一步,也吃惊地喊着:“韩百仲,你要干什么?还有点组织性纪律性没有?你发疯了,啊?你发疯了!”

  韩百仲还是朝他跟前逼着:“你,你要把人逼疯了!我问问你,我们跟地主斗争,跟马之悦斗争,为的是哪一家子的仇,为的是哪一个人的怨?社会主义是为姓萧的一个人搞的是怎么着 ?你得把话说清楚!告诉你,李世丹,我不能让你胡言乱语来污辱我的同志!”

  社员们愤怒地喊着:

  “说清楚!说清楚!”

  “不能让你替坏人污辱支书!”

  韩百仲已把李世丹逼到墙根下边了:“我算把你看清楚了,好人、坏人,同志、地富,在你心里边全都一锅熬了;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在你脑袋里也掺在一块儿了!你就没有跟我们穷人连着心,你没拿我们这号人当同志看,你眼睛里没有党,没有社会主义,嘴上的漂亮话儿,全是门面买卖,你没有领导的味儿了 !”

  李世丹喊叫着:“你这样污辱我就行吗?我看你要反天呀!”

  韩百仲说:“我一点儿都没有污辱你!你拍着胸口问问,你的阶级感情跑到哪儿去了?你还有一点儿同情心没有?你不光拿同志的痛苦当儿戏,还拿它颠倒黑白,在同志的伤口上撒盐末、揉辣子面儿,你心里过得去吗 ?”他说到这儿,两只眼圈都红了。  很多社员的眼睛也都潮湿了。

  李世丹发懵地说:“嗳,嗳,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韩百仲揉了揉眼睛,逼着李世丹说:“要是你自己的孩子被敌人杀害了,你也会这样不痛不痒吗?你也要给敌人赔不是吗?你也要奖励敌人吗?”

  社员们喊着:

  “要是马之悦的孩子让人家杀了,你怎么着?”

  “你还让我们搞社会主义不?”

  李世丹摊着两只手:“嗳,嗳,这是从何说起?越说越没有边儿了!老萧,你请大家冷静冷静好不好?……”

  萧长春站在他对面,皱着眉,瞪着眼,攥着拳头,巍巍不动。

  一向乐于当“和事佬”的焦振茂,这会儿一反平时,惟恐萧长春又像麦收前马连福在干部会上骂大街那回那样,又像昨天的小河边上那样,再把大伙的怒火压下去,就凑到萧长春跟前,小声说:“长春,这一回可别让步,这一回跟那两回可不一样了;这一回到了紧要关头,地主、坏人都站出来,伸着脖子朝这儿看哪 !李乡长办的事儿,一点儿也不符合政策条文呀!……”

  萧长春依然是巍巍不动。

  人们还在愤怒地呼喊着,越喊声音越高。

  人圍外边一阵低声的长叹,把愤怒的人惊动了。

  那是萧老大在委屈地、愤怒地叹气。淑红妈跟在他的旁边掉了泪。

  萧老大这样一个老人,在这一夜之间变化是最大的:他沉默了,也硬朗了;一个老年人不幸的痛苦遭遇,硬让理智压服着,他只有沉默;一个本来强悍的人,碰上强大的撞击之后,他当然会更加硬朗。这是他对儿子、对阶级的回答,也是他对敌人的回答。

  萧老大叹息着:“唉,真想不到,唉,真想不到!”

  淑红妈劝萧老大说:“刚才你说,我告诉你不生气,怎么又生气了?”

  韩百仲凑到萧老大的跟前说:“你不要叹气,别跟他叹气,他是不代表党的。”

  萧长春被惊动了,他走到爸爸跟前说:“百仲同志这句话说的好哇。他不代表党,只能代表他一个人。”

  韩百仲说:“他代表马之悦这一伙!”

  萧长春说:“一点不错,他顶多代表那一伙反动派的心意。”他站在萧老大的跟前说:“爸爸,您有什么窝囊委屈,对您的儿子说,对您的同志说,不要对他说。您是不会把一个忘了党,忘了人民群众,忘了社会主义的人说醒的,只有斗争 !”又转身对大伙儿说:“同志们,有理你们就说吧。不把是非弄个白是白,黑是黑,决不能罢休!”

  萧老大推开要拉他的人,说:“你们不用担心,我一句话也不对外人说。我是气的。我是奇怪的。怎么一个堂堂的大乡长,连我这么一个不在组织、不在党的老头子都不如呢?”

  年轻人鼓起巴掌:

  “说得好,说得好!”

  “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李世丹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尴尬,也十分危险。他怕了。汗珠子从脑门子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他对眼前这一切,是不能理解的,不能明白的;他也顾不上弄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想得最多的,是怎么样立刻弄回自己的“面子”,抓住一点理由,保住自己的“正确”;不然,他已经看出来了,照这样下去,要处理的问题处理不了,还得把“送殡的埋在坟里”,还得给自己找一身抖落不净的病;回到乡里没法儿说,上级来了人不好交代;等到群众的大鸣大放一起来,目标会从另一个方向转到自己身上;在运动的火头上犯错误,那可不得了。他想来想去,以“缓和群众的情绪”为上策。要缓和这种没有理智的情绪,就得先压服了萧长春;要压服萧长春,就得用更“政治”的手段。他说:“同志们,上边有上边的安排,有上边的计划,这些个你们都不知道,我也不好对你们说,这是组织纪律,这是党内秘密。我只希望大家千万不要误会,这对我们的运动是不会有利的。光是感情冲动,光是跟我李世丹发牢骚,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吗 ?不能的。我劝大家都冷静下来。”又转向萧长春,“老萧,你这个支部书记总还得承认我是乡长吧?起码你得承认我是上级派来的一个同志吧?这好。你快把这些人安顿一下,咱们先个别谈,党内的事情,口咖党内解决,咱们一致不了,还有上级呀。你看这样好不好 ?”

  萧长春马上点头说:“我开头就要跟您个别谈,可您偏偏不这样做;现在您愿意走这道手续了,我同意。”

  李世丹这才轻松了一下。

  萧长春接着说:“可有一件,咱们得马上把马小辫捉起来,这件事儿不能再等了。”

  李世丹又紧张了:“这个问题,咱们一并讨论研究一下再说吧。”

  韩百仲跟群众几乎一齐喊:“不行,不行,得马上把马小辫捉起来,随后再讨论!”

  李世丹这下可为难啦。其实,他跟马小辫并不像马之悦那样存在着什么特别的利害关系;押与放,在他说来,也不是大了不起的事情;可是,自己一进村就按着马之悦的意思把他放了,这会儿要是一点头,他们立刻又把马小辫抓起来,同时也会整治马之悦;这就是说,自己把自己安排在一个完全错误的地位上了,明明是承认自己今天又在东山坞犯了错误;再说,事情的结果,到底儿是萧长春对,还是马之悦对,还弄不明白;大鸣大放的整风运动来了,到底谁是鸣放和挨整的中心人物,也还不清楚,怎么能够这样草率的处理呢 ?这一切,要是刚一进村的时候,他李世丹并不难处理;可是,在打麦场上受到这一回“群起而攻之”以后,他李世丹对东山坞到底儿是个什么样儿,心里已经越发没底儿了……

  这会儿,群众的情绪也缓和了一些,全都帮着说:

  “李乡长,快答应把马小辫捉起来吧!”

  “这样做最妥当,不用犯难!”

  萧长春说:“李乡长,事情走到这一步,不这样办是不行了。您在这个火头上把马小辫给放了,就是给反对社会主义的人撑了腰……您等我说完。您要知道,马之悦不是傻子,不是您认为的那种老实人,他会利用您,会打着乡长的旗号鼓动落后的富裕中农和坏蛋们捣乱。您等着吧,他们会把您包围住,会请愿、闹事儿,会向社会主义进攻。只要我们再把马小辫抓起来,立刻就能够把他们稳住,就出不了大事儿……”

  李世丹使劲儿一摆手说:“别说那么厉害吧。”

  萧长春说:“不是我把问题说得厉害,事实上,许多厉害的事情已经在东山坞发生了,可是你不听,不看,不过过心思。他们聚众大闹干部会,大喊土地分红,他们挑拨富裕中农闹缺粮,又勾结私商私运粮食,他们跟城市的坏人通了气,他们用刀子威吓贫农,把干部的孩子杀害,他们跟地富分子在夜里和在集市上三番五次地密谋策划……这一切都为什么,都在等什么 ?万事俱备,只欠一股风,今天,您正给他们送来点火的风呀!”

  “什么,什么,我给他们送来点火的风?”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呀!您想想,这些日子,他们把心肝五脏都掏净了,都没有找到一个缺口,这一下子可有了,他们不当法宝似的抓着用吗?”

  李世丹又跳起来了:“你们东山坞的问题,全得由我一人承担了?”

  萧长春说:“您的路线错了,方向偏了,脚跟站错了位置,必然要打击革命群众的志气,助长敌人的威风。”

  “你真厉害呀!我助了哪个敌人的威风?你说说,你当着群众说说!”

  “事实是这么一回事儿,您没给马小辫助威吗?您没给马之悦助威吗?”

  “你把马之悦这样一个老党员当成敌人了,这还有边儿没有哇?”

  “李乡长,您别捂着眼睛了。他不过是为了容易骗人,披着一张党员的皮子,里边早烂了。什么样的坏事儿他没有干出来呀?”

  李世丹跳着脚,刚要说什么,可是没有容他说出来,背后的一个女人插进来说话了。

  那是焦庆媳妇。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转着泪花儿。她说:“李乡长,别跟萧支书顶牛儿了。唉,我过去也是让马之悦捂着眼,受了他的骗呀!他可把我害苦了……”

  萧长春接着说:“是呀!李乡长你可以问问她,是不是马之悦勾搭她搞投机卖粮食。”

  李世丹看了焦庆媳妇一眼,严厉地问:“说实话,真有这档子事儿吗?”

  韩百仲说:“焦庆家,你大胆地说,不要怕!”

  焦庆媳妇说:“唉,卖点粮食,那不是小事嘛!李乡长,您说,我就是自私一点儿,别的什么事儿也没有,可怎么把马之悦得罪了?下大雨那天他把地主马小辫领到我家去,把一把尖刀子放在我家那猪食槽子底下……天呀,可吓死人了……” 

  李世丹跳着脚:“什么刀子,什么刀子?”

  韩百仲说:“什么刀子,昨天我没跟你汇报?”

  萧长春哼了一声。

  李世丹耳发鸣,眼发黑,无力地坐在一捆麦个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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