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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六十一)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9-04 09:44:04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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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〇章

  按着过去的一般惯例,东山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马子怀两口子一定得被他们牵扯进来;正在煞费苦心搜罗人的马之悦,早打上他们的主意了,而且认定,一口气就能够把他们吹起来。

  马子怀这会儿还在地里割麦子。他听说李世丹到村里放了马小辫,马之悦又神气起来,就有点慌神了,想找个借口,回村里看看到底儿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是生产小组的组长,是领着大伙儿割麦子的,不好意思,也不敢扔下活儿开小差。急得他从脑瓜门往下掉汗珠子。

  焦振丛赶着大车来拉麦子了。他的鞭子还是抽得那么响,步子还是迈得那么大,好像很沉着的样子。

  马子怀跑过来跟着装车,一边往车上抱麦个子,一边瞅焦振丛,察言观色,想讨个实底儿。过了一会儿,左右看看没旁人,就小声问:“振丛大叔,这麦子还往场上拉呀?”

  焦振丛倒觉着挺奇怪:“麦子不往场上拉,往哪儿拉?快拉好快打呀!”

  马子怀把麦子个儿放到车上,又问:“还打场哪?”

  焦振丛这才明白马子怀问这些话的意思,笑着说:“噢,子怀,你是听见拉拉蛄叫不敢种地了,是不是呀?”

  马子怀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唉,您瞧瞧,这不又是一阵锣一阵鼓啦?”

  焦振丛说:“没那事儿,咱们是擂战鼓的,不乱敲锣。只要有支书在那儿顶着,我心里边就有底儿。你还信不住他呀?”

  “这回来的可是乡长呀!”

  “你看大伙儿吧,人家都安安定定的,你自己起哪家子矛盾呀!”

  “唉,真让我焦心,这些人,怎么偏偏放着安定的日子不过呢?”

  “子怀,不用怕,这一程子我是看出来了,不豁出去斗争,就没有个安定。前边有个好领头儿的,咱们就跟着干,保险没错儿。”

  不论别人怎么讲,马子怀心里边还是不住地敲鼓。他跟着焦振丛装完了车,就让大车挡着身子,悄悄地离开了麦子地,奔村子里走来。

  大车过了小石桥,“咕咚、咕咚”地一阵响,有几根麦子给颠下来,掉进河里去了,河水带着麦子流走了。

  马子怀猛然想起昨天在这小河边上发生的事儿。那时候,支部书记的独生儿子丢了,好多人围在这儿着急地找孩子,也有不少的人在背后悄悄地议论过这场灾祸。那会儿,马子怀说的话不多,心里想的事儿可不少。他承认萧长春是个硬汉子,萧长春在好多地方显示出硬劲儿,都是马子怀亲眼看见的;他对这股子硬劲儿,又吃惊,又佩服。可是他觉着,人总是骨头掺肉长的,“硬”是有限度的;而再硬的人,也很难挺住这种亲骨肉生离死别的打击。当时,马子怀心里就想:这下子,萧长春算是趴炕了,不心疼死,也得大病一场;他一病,场上的麦子就算烂成泥了,东山坞又得重来一回去年秋天的样子。马子怀心里又急又怕,甚至连农业社坍了架,自己的日子应当怎么过,他都想了。后来,马子怀又亲眼看见萧长春出现在这个小桥头上,还是那么硬,其实,比过去更硬了。这股硬劲儿,感动得多少人掉了眼泪 !马子怀也掉泪了。当然,以后的事态发展,也没有变成像马子怀估计的那个样子。支部书记和贫下中农又挺住了,又把风向给扭过来了,又一次把这个要塌的天给撑住了;打场、轧麦子的活儿,反而比没有闹这场事儿的时候更红火了。马子怀又听到人们的惊叹,又听到另一种议论。晚上回到家,躺在炕上,又翻来覆去地一想,他好似大梦初醒,发觉自己又把事情看偏了,又把支书看低了,又把贫下中农的劲头儿看小了。他跟女人说:“咱们这种人家,就得找一棵大树乘凉儿呀。农业社这棵树是最大的呀 !”

  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又闹出了事儿,他又不知不觉地对这棵“大树”发生怀疑了。

  马子怀走着,想着,问自己:这回又出了一件想不到的事儿,自己是不是又把问题看偏了,又把支书看低了,又把贫下中农的劲头儿看小了?

  女人站在家门口,正神色惶恐地四处张望。刚才她从大庙门口过,亲眼看见李世丹放开了马小辫;后来,又亲眼看见李世丹把韩百仲找到大庙里,指着鼻子训;接着,又亲眼看见沟北边一些人又扬眉吐气地活动起来。她急着想把这件事儿告诉男人,又不敢贸然地跑到地里去。这会儿,她见男人没到收工的时候就回来了,更加重了慌张,一把将男人扯到门口里边,小声说:“可不得了啦!

  我看哪,咱们日夜担心的那种事儿,这回算真到了。”

  马子怀压住慌乱,宽慰女人说:“不要怕,不要怕,也许虚闹一场,照样没事儿……”

  女人拍着手说:“这回可不是虚闹,全是实的。我亲眼看见,马主任跟李乡长肩并肩地站在大庙里,千干脆脆把马小辫放开了;还当着韩百仲的面,口口声声地说支书犯下了大错误……”

  马子怀吃了一惊:“支书犯了错误?”

  “李乡长这么说的。”

  “真说支书犯了错误?”

  “那还假呀。我就在庙门口站着,听得可清楚啦。”

  “哎呀!萧支书要是错了,这不就等于咱东山坞什么事儿全都错了吗?”

  “有人说这回要把支书撸下台。”

  “哎呀!萧支书要是错了,这不就等于王书记,还有上边的好多指示啦,政策啦,全都错了吗?”

  “有人就是这么说的呀。说好多事儿都要从根子上变变。”

  马子怀这一回才是“最彻底”地慌了。他的脸色焦黄,追问女人:“还说什么了?”

  女人一见男人的脸上变了颜色,也跟着害起怕来,声音发抖地说:“马风兰碰见我,问我:这一回,看你们跟谁走?”

  马子怀又倒吸了一口冷气:“跟谁走?”

  女人点点头:“是这么问的,问咱们跟谁走?”

  马子怀转过身子,迈出了大门口。

  女人追着问:“你到哪儿去呀?”

  马子怀说:“我得赶快到大庙里看看风向。”

  女人停在门口,望着男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马子怀下了坎子。他朝着正西的河边瞥了一眼。猛然间,他又想起了去年秋后的事儿。去年秋后,闹了天灾,生活没有指望了,他要跟马之悦走,要跟着沟北的人,丢开家,丢开农业社,逃到大城市去。就在村西河边小桥头,萧长春拦住了拉行李的大车,夺过了马连福手里的鞭子;他不让马子怀跟沟北边这些人走,把马子怀留在东山坞,留在农业社;让马子怀跟他们垒拦洪坝、挖泄水沟、拉犁种麦子……就这样,党支部的人领着东山坞的社员战胜了冬荒,熬过了年关,夺来了满地的黄金,夺来了生活的奔头。

  马子怀转过身。他一抬眼,看见了办公室的大门,也看到了往北山去的那个道岔子。他想起了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儿。麦子丰收了,麦子诱惑人哪,他要跟马之悦走,要跟沟北边的人要求土地分红,要多贪点儿,多分点儿。在农业社办公室,马子怀跟着帮帮,大闹过干部会,萧长春坐在那儿,稳如泰山,制服了硬吵的马连福,降住了软磨的弯弯绕。第二天,就在这道岔子,萧长春跟马子怀谈了好多话,那些话是热的,字字句句吃进心里;他不让马子怀跟沟北边这些人走,让马子怀参加贫下中农代表会,让马子怀看一看农业社的力量,瞧一瞧社会主义的远景……就这样,党支部的人领着东山坞的社员制止了土地分红和闹粮的风波,投机倒把的事儿揭发了,预分方案公布了,热热闹闹的麦收开始了,好日子到了家门口。

  马子怀站在道沟里,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多少刚刚发生的事儿,又在他的心头转开了;这些事儿,宗宗件件,都连着“跟谁走”这个重要题目。弯弯绕要拉马子怀倒卖粮食,是让马子怀跟他们走;马立本拉马子怀去“捉奸”,是拉马子怀跟他们走。马子怀接受了闹干部会对他的教训,接受了在道岔口萧长春对他的说服,也接受了贫下中农代表会上,那些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给他的影响;所以,这一程子,不论大事小事,他都没有跟马之悦这伙人走。那么,这一回呢 ?这一回的问题是从根上来了,摊在头上了,谁是谁非,要自己去分辨了,马子怀你跟谁走呢?

  女人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子,对男人在这时候出去,非常不放心,就又到门口外边张望。她瞧见男人转回来了,而且神态大变:脸色变红了,腰杆变直了,脚步变稳了一一哟,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他讨了底,有了数?

  “你回来了?”

  “嗯。”

  “见着谁了?”

  “谁也没有见着。”

  “有底了吗?”

  “有了。”

  女人奇怪了:“谁也没见着,你怎么就有底了?”

  马子怀平静地说:“支书,还有贫下中农给咱底儿了。”

  女人更糊涂了:“你不是谁也没见着吗?”

  马子怀说:“这会儿没见着,过去不是常见着呀!”

  女人说:“我真不明白。”

  马子怀说:“你就会明白一一这个底,支书、贫下中农,不是早就给咱们了吗?”

  女人似懂非懂地问:“噢,你是说……”

  马子怀接着说:“我是说,任凭风浪起,咱得看着支书,看着贫下中农的眼色行事,看着他们的大腿迈步子。”

  女人想了想说:“倒也是正理。”

  马子怀听到沟里有人喊叫,就推着女人说:“走,咱俩快到屋里去,得从长计划计划。”

  两口子刚刚走进院子,关了门,还没容走到屋,外边就有人敲门了。

  马子怀赶忙转回来打开门,一看是马大炮,就堵住门口问:“你有什么事?”

  马大炮说:“你想吃麦子不?”

  马子怀说:“谁不想吃麦子!”

  马大炮说:“那就快分去吧!我给你送个信儿,去不去在你呀!”

  马子怀问:“怎么个分法?”

  马大炮说:“按地亩分呗!”

  马子怀两眼盯着马大炮的脸,质问:“谁说的按地亩分?”

  马大炮神气地一晃脑袋,说:“嗨,咱们中农说的呗!”

  “光中农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呀?”

  “当然啦。这一回呀,乾坤大转,乡长从上边带来新的精神,咱们中农说话可算话了;咱们中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皮球踢上天,没拦没挡了!”

  马子怀呆了片刻,终于鼓着劲儿,说出一句他应当说的话:“我可不能再跟你们瞎轰轰,快走吧!”

  马大炮翻白着眼睛说:“隔壁住着,我们有了好事儿,不得不告诉你一声,你司别不知好歹!”

  马子怀说:“唉,提起这种事儿,我就更得跟你们远远的了。隔壁子住着,你多会儿往我们身上使过一点好心眼儿?”

  马大炮刚要骂大街,马斋从背后闪过来了。他带着一脸小人得志的奸笑,拍着马子怀的肩头说:“爷们,那天在集上我怎么跟你说的?不光是北京有人给你们这些中农户说话,连乡长都给你们做主,再不干还等到什么时候呀。我真看着你们眼热,就你们吃香,就你们腰板硬。我要是站在你们这步田地上,这回,一定要来个顺水推舟,干个彻底的。”

  马子怀很奇怪地盯着这个富农的脸。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阴险、狡诈,就好像他过去在戏台上看到过的那些坏人二样。忍不住地问:“马斋,你这么瞎闹哄,真不害怕挨整啦?”

  马斋说:“唉,我是抬轿、吹喇叭的,光是凑个热闹,娶媳妇抱儿子是你们的呀!常言说旁观者清,我看你就是太胆子小,胆小把你害了。子怀,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不用犹犹豫豫,赶快抬腿跟着干,这是伸手就得利的事儿。”

  马子怀这会儿倒是越发清醒了,哼了一声说:“我是不贪无义之财,不做犯法之事,看着日头影起早、做饭,不能老是顶着黑云彩往外跑。你们胆大,干你们胆大的去,我们胆小,干我们胆小的去……”

  马斋把脸一拉拉说:“咱们是各人看着各人的灶火门,谁也碍不着谁;我这是一片诚心,为你好,麦子让人家都分了,你捞不着,可别后悔呀!”

  马子怀说:“天塌下来有大汉子撑着。往后这类敲锣打鼓的坏事儿,你们别再拉扯我,我跟你们不能站在一条线上了。马斋,我再告诉你一句:你要是硬在我这门口说破坏话儿,我可不给你留面子,我照样会检举你 !”说着,“咣当”一声,把大门一关,差一点儿掩了马斋的鼻子。

  女人站在他的背后,一边跟着往里走,一边说:“我看你还是出去瞧瞧吧,要是真让人家把麦子都分了,咱们这一年辛辛苦苦的不就白干了吗?”

  马子怀说:“咱们可不能再听他们的,再踩着他们的脚印儿走啦。”

  女人说:“他们都说要变天,看这样子,好像是要真变了。”

  马子怀说:“你看不出来嘛,就跟唱蹦蹦戏的一样,蹦来蹦去,还是那几个人,他们能成大气候呀!你再看看人家贫农去,纹丝儿全不动呀!”

  女人说:“你出去不方便,我去看看吧。”

  马子怀第一次跟女人瞪起眼珠子:“敢去!上当只一遭,吃亏只一回,不能不长记性。咱女婿怎么跟咱们说的?咱得看人家贫农的眼色行事。就是这一年白干了,也不是咱一家,有人家,有咱们,白干了,这回我也认了。”

  女人被马子怀说得安定下来,又见马子怀开门,忙问:“你不让我去,你又去干什么呀?”

  马子怀一边朝外走一边说:“我得去割麦子,你也跟大伙儿千活去吧,快着点啊!”

第一三一章

  马子怀跟闹坏事的人“决裂”了。这种决裂如此坚决、彻底,是这伙子人根本没有想到的。

  这件事儿,首先震动了马之悦。马之悦跟马斋排完了他们的“队伍”,就突然产生了一点心虚之感;他极力不正视这种心虚,藏着、盖着,想努一把子劲儿,把空地方填满它;马子怀的行动,偏偏又给他来个大揭大晾,也就不能不正眼看一下了。

  马之悦了解马子怀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也知道马子怀这一程子,经过萧长春用心“拉拢”,有一点儿动摇不定。马之悦曾经想:马子怀这种人,一向都是动摇不定的,只要弯弯绕这伙子人一行动,他就会乖乖地跟上来,所以就没有多往心里搁。马之悦只看到马子怀的外表如常,没看到里边起了变化,也就没想到,马子怀会一下子完全摆了过去。马之悦想:光是马子怀一个人“外表如常”、“里边变了”吗 ?别的人,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了呢?

  东山坞变了,马之悦不承认也变了,变得跟半个月以前有极大的不同。那会儿,只要马之悦有一个令箭暗暗传下来,在沟北边一队里,起码得有多一半人无条件地响应,指到哪儿,干到哪儿;可是今天,真正跟着他手指头转的人,星星点点,扳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光是这几个人,不能组成阵势,也不能造成气势,事儿闹不起来,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马上收兵吗 ?马之悦不甘心失败,也不能够失败,而且,马斋、弯弯绕、马大炮这伙子人,已经喊叫起来,行动起来了,大势所迫,最后这一张牌,是非摊开不可了。怎么一个摊法呢?又怎么把这一开赌就可能要全盘输掉的败局,扭转过来呢 ?当然,头一条就是招兵买马,网罗人众;可惜这一条非常扎手、非常难办。马之悦原来盘算,不到紧要关头不出面,看样子,完全不出面不行了;光靠这几个废物挨门呼喊,说不定还会出来几个“马子怀式”的人,比如说,那个韩百安吧……

  马之悦心里一亮。他真像一个输急了眼的赌徒,想去脱衣裳卖了凑个“注子”,忽然,从那衣裳的兜里摸着一张小票子似的,又有了一线捞回老本的希望。他决定亲自出马,拉上韩百安,再拉上类似这些只能顶“小票子”用的人,充充数儿。

  韩百安这一夜是非常难熬的。他差不多一直没有合眼。他不敢合眼,一合眼就做噩梦;后来,他连窗户格子都不敢看了,一看那窗户也变成血糊糊的一片。

  胆小人偏偏看见这种吓人的事儿,他怎么能够再安安定定地过日子呀!

  早晨起来,他不想出门,也不敢出门;他不想见人,也不敢见人。他特别怕见着萧长春和马之悦。他让儿子给韩百仲捎了个话儿,就说他在家里劈葛条,下午就到场上打苫子。他想在家里呆半天,安定一下,好好地想一想,拿出一个最妥当又最完美的办法,把这件可怕的事情摆脱掉。

  他坐在窗前的大杏树下边,慢慢地劈着葛条;先拿起一根儿,在尾巴上削齐,再从上边割开一个小口子,那刀子就一扳一动地往下劈;葛条被劈成两半儿,从他的手上分开着耷拉下来,在他的怀里、腿上摆动着。他劈着劈着出了神,那葛条变成了一条大长虫①(蛇的俗称),把他吓了一跳;一会儿,变成了一条捆人的绳索,又把他吓了一跳。他那两只手快一阵儿,慢一阵儿,又快了一阵儿,又慢了下来……

  多少不敢想的事儿,一件一件,穿成了串儿,挂在了他那沉重的心坎上。这些事儿,都是非常非常怪的,有的,那会儿看来是顶好的事儿,这会儿一想,是顶坏的事儿;有的,那会儿看来是顶坏的事儿,这会儿一想,又是顶好的事儿。去年庄稼遭了大天灾,马之悦说,让年轻人到城里谋点事儿,比在乡村有出息;他就打发韩道满跟着马连福去逃荒,让萧长春给拦下了,他从心眼儿里不高兴。这会儿回头一想呢,儿子要是真走了,呆懒了,吃馋了,在家里安不下神来了,城里人不像城里人,农村人不像农村人,那不就把孩子糟蹋了 ?这是好事儿成坏事儿,坏事儿成了好事儿。麦子一黄梢,马大炮他们说土地分红比按劳分红好,他就跟着膛浑水了,刚迈进一只脚,萧长春回来了,把他吓住了。他从心里惋惜。这会儿回头一想呢,要是真跟他们闹腾开了,越闹越大,儿子不答应,媳妇不答应,自己连个弯儿都拐不回来了。这也是好事儿变成了坏事儿,坏事儿又变成了好事儿。村里有人一闹粮食,弯弯绕拉他跟奸商勾搭,他怕萧长春才没有跟着干,结果倒得了个干净身子;焦二菊捉鸡起风波,马大炮拉他去凑热闹,他没去,结果就没湿袜子没脏鞋……这全是坏事儿变好事儿。马之悦发了善心,替自己收藏粮食,当时是作为好事儿看的,结果马之悦起了不良之意,把小米子全部给吞搂了;韩百安面对着马之悦,吃在嘴里,苦在心里,敢怒不敢言,成了坏事儿。可是昨天,昨天这样的事儿,又从天上掉在自己的头上了,是什么样的事儿呢。当然是坏事儿了,还能变成好事儿吗?

  他转动着手里的小刀子问自己:怎么办呢?见着杀人的凶手连个屁都不放,还算人吗?还有人味儿吗?把这件事儿压在舌头底下,能让它灭了、化了吗?不行,这会变成一大块病,积在他的心里,早晚得把自己为难死。这会儿,他想起萧长春许许多多的事情,也都是非常非常怪的,那会儿觉着是凉的,这会儿想起来是热的。这个年轻人,为了大家伙儿有饱饭吃,自己的什么全都不顾了。萧长春对人和善对人亲,跟社员说话,从来没有瞪过眼,别人遇到为难的事儿,他尽着力气帮;他自己勒腰带,把粮食给别人吃;社员害眼病,他连药水都给买来,社里的一根柴火节儿都不往家里拿;独根儿子丧了命,他都不弯不倒,还是那么干……他是个英雄好汉。不保护这种人,又保护什么人呢?这件事儿,要是不告诉他,不让他小心一点儿,说不定要有人朝他下刀子呀!

  韩百安想到这儿,放下了刀子,扔下了葛条,站起来就朝外走……可惜,他刚迈出几步,腿就软了。他又想起一件往事,想起因为刀把地打的那场没头没脑的官司。那一天,他从大狱里出来,一进门,门板子上停着个半死的女人,一下子就家败人亡了。谁敢保险,这件事儿从自己嘴里说出去之后,坏人不会给自己来一下子呢 ?“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是人生最大的灾难哪!萧长春还年轻,他绝不了;自己呢,那就铁打一般是要断根绝后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一夜难熬,恐怕往后的日子也难熬哇!他很后悔,昨天不如拉上一个伴儿去割葛条了。要是有一个年轻人在那儿看见这种事,一进村就得报告,说不定当时就把凶手给抓住了。只要有一个伴儿,韩百安也敢跟萧长春说了。可惜,那会儿偏偏就让他一个人看到了。

  韩百安浑身发软地回到原来的地方,又拿起刀子,又拿起葛条,又劈起来;他的手更迟钝了,心里也更乱糟了。他觉着,一个人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干净。他恨自己,正像他恨那些应当恨的人一样,只能在心里恨,没有别的办法对付,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对付自己的人,活着真没味儿!

  这个时候,村里正乱。马小辫被李世丹放了,马立本又给大庙里的人关起来了;弯弯绕这一伙子人正疯子一般地到处串通,到处拉人,而场上、地里那些干活儿的社员,也越干越使劲儿了。

  韩百安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他比聋子还聋。他不会想到,这会儿正有人算计他。

  小院里太安静了,连小蜜蜂抖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够听见。突然间,平静被一个闯进来的人打破了,韩百安不知道的事儿和想不到的事儿,跟这个人一块儿来到了小院子里。

  韩百安做梦也不会梦见:马之悦还会跑到他家来,还有脸找他说几句话儿。可是,马之悦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那颗秃光的头顶,那张嬉笑的脸皮,那对眯着的眼睛,韩百安往时见了是亲切的,是敬佩的,这会儿是可憎的,可气的,就好像见了一只浑身是疙瘩的癞蛤蟆,让人十分地恶心和讨厌,又像见到一只张开大嘴的豺狼,让人特别地惊慌和害怕。

  韩百安在发抖,手上的葛条,不住地抖抖颤颤,是气的呢,还是怕的呢?他说不清。他想开口骂,把这个黑心的家伙骂出去,他不敢骂。他想抬腿走,躲开这个恶毒的人,又抹不开脸。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马之悦在点出他到这儿来的目的之前,当然得先解释解释那天晚上的事儿。他蹲下身来,小声说:“百安大哥,不是我又说你,那天晚上你办的事儿可太不对啦!”

  韩百安捺着心里的惊慌,瞥了马之悦一眼;暗想: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不定来找我耍什么鬼把戏,可不能理睬他这号人了。他想着,只顾劈葛条,没有吭声。

  马之悦继续施展他的花言巧语:“那是啥时候,黑更半夜下着大雨,你跟我提那事儿,你让我怎么说?你知道我为你担了多少大风大险呀!”

  韩百安忍住悲伤,又瞥了马之悦一眼;暗想:比土匪还坏,吃了你的,吞了你的,未了还要讨个好名声走,这种人可不能再沾边儿了。他依旧做出一种无动于衷的样子,干着自己的活儿。

  马之悦用一种最能打动糊涂人的口吻说:“我是为别人连脑袋都不顾的红脸汉子,真格的,能亏了别人,还能亏了你吗?慢说是一口袋小米子,就算是一口袋金豆子,我也不能够白要你的呀。别心疼啦,朝我说,你想多会要,就到我那儿量去,行吧 ?”

  韩百安刚想开口,又闭上了。心想:别听他许愿吧,他要是有这份好心,那天晚上就说了,何必等到这会儿;不能上他的当了,认倒霉吧。

  马之悦表面镇定,心里比火烧的还要急;他怕自己在这儿磨蹭久了,那边的人的热劲儿消下去,李世丹那边发生意外变化,误了大事儿,就站起来,拉扯韩百安说:“别忙了,走吧,咱们找地方商量个事儿去。”

  韩百安打着坠,掰他的手,连声说:“不,不,我不去,我得劈葛条,下午还得打草苫子……”

  马之悦说:“先扛你那小米子去呀!”

  “不,不,我不要啦,不要啦!”

  “嗨,你不要怎么算呢?”

  韩百安仔细地看看马之悦的脸色,见马之悦那种非常认真的样子,心里边又打了个转: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他马之悦对我使了绝手腕儿,怕我揭发他,后悔了,想再跟我和解和解,再让我敬着他,听他的 ?对,是这么一回事儿。小于,你做梦吧,还小米子,我韩百安要,你想再顺手捞一点什么好处,口头从西边出来,也不用想了。他又试探地问马之悦:“真的,还是假的呀,你跟我说一句实在话儿行不行呀 ?”

  马之悦假装生气地说:“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多会儿跟你说过假话啦!你拍着心口窝问问,我马之悦苦害过你没有?你说呀!”

  韩百安对这句话是非常容易回答的。他可以说:你呀,你没苦害过谁呀?你一点真话都没有!可是,他没有这样回答,只唉了一声,对马之悦说:“你问这个呀,你知道,我知道就行了……”

  马之悦提高声音说:“我就怕你不知道。怕你忘到脖子后边去啦。你看看你这房子,看看你这院子吧,这是姓马的用脑袋保下来的!”

  韩百安说:“有当初,就应当有今天呀!”

  “今天怎么着?就因为那一屁股眼小米子,就让河水倒流啦?”

  “事情不在大小,能看出人心来呀……”

  “人心怎么着?那粮食一斤一两不缺你的、不短你的,如数给你,还怎么着?你倒拿起糖来了。想让我跪在地下给你磕八个响头吗?”

  韩百安摇了摇脑袋,说:“我指的不光是我个人的事儿。”

  马之悦讽刺地冷笑一声:“噢,为大伙儿?你还有集体主义思想了?”

  韩百安却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啦,我应当有点集体、有点社会主义了;总是吃亏,总是上当,总是闹得亲人不亲,近人不近,倒为下一伙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就是因为脑袋里边的集体和社会主义少了吗 ?”

  韩百安的这几句话,好似一根棍子,猛地打在马之悦的头上;他懵住了,睁大了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地看韩百安。按道理说,这几句话,在今天的农村里,是极为平常的,连三岁的娃娃都会说,可是,它从韩百安这样一个人的嘴里出来,不是一根光骨头,而是裹着好多实在的血肉,能不让马之悦吃惊吗 ?他甚至于非常顽固地想:这不是真的,这是鹦鹉学舌,韩百安这种人,决不会这么容易被萧长春“同化”过去。萧长春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农业社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他说:“百安,话是这么说呀,说,不等于干……”

  韩百安说:“不,不,我会这么干的,我慢慢一定跟上趟。我决不再上当了。就拿你还我粮食这事儿来说,我都怕上了当……”

  马之悦压了压恼怒和恐惧,说:“别这么鼠目寸光了,是给你当上,还是给你好处,你跟我走一趟,不就明白了吗?”

  韩百安说:“你要是真还给我的话,我就要;一会儿,要不,我马上找道满去,让他扛去吧,行不行呀?”

  马之悦说:“瞧你这个人。这样的事儿,怎么能让孩子去呢?当时是孩子交给我的吗?我从你手接的,还得交到你的手里边。”

  韩百安想起他那一布袋金黄金黄的小米子,那是他一粒一粒攒的,几万颗米粒儿,颗颗粒粒都用手摸了无数遍呀!那天晚上,一句话就没影儿了,这会儿,又是一句话,又要回到他的手上,又属于他韩百安的了……韩百安动了心。他暗想:不管他是小坏蛋,还是大坏蛋,把自己的小米子从他手里要回来,是合理合法的,没啥不好;再说,这米就是白送,也得送给好人,不能便宜了他这个坏家伙。于是,韩百安慢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跟马之悦说:“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就算全信了。咱们走吧。”

  马之悦说:“这就对了。那粮食是你的心血,弄回来,得好好保存着。喂,带上一条口袋呀!”

  韩百安说:“哎,我那小米于是带着口袋的呀!”

  马之悦说:“分两下装,咱俩背回来,不显眼。”

  韩百安从屋里找出一条空口袋,卷着夹在胳肢窝,心想:米一回到手,算是跟马之悦一刀两断,再没瓜葛了,一辈子都不沾你这大坏蛋的边儿了。

  走出门口,马之悦心里想:自己亲自来找韩百安是做对了,要把他丢下,那可是个不小的损失呀!你小于,也想往高岸上爬?不行,一定得让你在泥坑里站着;只要你这回跟着干了,就算站定了;我要把萧长春他们给你灌到脑袋里边的东西,全洗掉,一点儿都不能剩下。他对韩百安说:“百安大哥,那小米子是真让人家给截走了……”

  韩百安一听,打个愣:我觉着他就没有好心,果然不错。他想着,马上要往回转。

  马之悦拉住他说:“瞧你这个人,别急呀,没了小米子,我给你麦子吧,行不行呀?”

  韩百安想:不管什么,总比白扔了强,就点点头。

  马之悦说:“你这回办事儿真干脆,走,跟我到大庙仓库去扛……”

  韩百安问:“到大庙里扛,行吗?”

  马之悦说:“不到大庙扛,我家里哪有哇?李乡长来了,答应先给我们分一点儿。我有劳动日,有我那份儿,把欠你的拨出来还你,我应分你应得,怎么不行呢?”

  韩百安又想:是真提前给他们分,还是假的呢?马之悦是不是又要把我往冰窟窿领?跟他走一趟试试,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好说,你要是再拿我当个大傻瓜耍呀,哼,小子,这回要让你认识认识我!

第一三二章

  聚到官井沿上的那几个人,一边吵着要分麦子,一边纳闷儿地猜测着沟南边的焦庆媳妇。

  “哎,她这一回怎么没有闻风上呀?”

  “在场上千活儿,没听着信儿吧?”

  “在家里哪,刚才烟囱还冒烟。”

  “听说昨晚上焦二菊搬到她那儿住去了。”

  “是吗?糟,准是又让他们给抓过去了!”

  “没那事儿,一会儿就得沉不住气,就得凑过来。”

  “谁找找她去吧。”

  弯弯绕这会儿劲头儿正鼓得挺足,就自告奋勇说:“我走一趟。”

  马大炮的哥哥说:“对啦,你去行,一绕就把她给绕出来了。”

  把门虎说:“一物降一物,卤水做豆腐,同利大叔最能治她!”

  弯弯绕心里有底儿,笑笑说:“说不上绕,也谈不上治,这是一件大好事儿,又不是让她吃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焦庆媳妇从场上回家的半路上,遇见了李世丹,想说的话儿没有说出来,心里怪不安定。她要找李世丹说的,就是为那把尖刀子的事儿。她想,在村里有了党支书、韩百仲两口子当依靠,要是再抓住李世丹这个上边的依靠,就算“双保险”了,灾祸就兴许自消自灭。可惜,因为马之悦站在李世丹的跟前,她想起昨天在狮子院里萧长春和韩百仲两口子对她的警告,就没有敢把话说透。

  她刚把火点着,就听见后沟里有人吵吵嚷嚷,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儿。她心里边不住地嘱咐自己:就是出了天塌地陷的事儿,让它塌去,让它陷去;自己快做饭,快吃饭,快快离开家到场上千活儿。

  她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柴火。

  后沟有人喊一声:“快走哇,都在井沿上集齐哪!”

  她往锅里搅了一碗米。

  后沟又有人喊一声:“快着点儿,你怎么没有多带上几条口袋呀?”接着一片脚步响,又是一阵嘁嘁喳喳。

  她不由自主地仄着耳朵听听动静。

  后沟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  她心里边又嘀咕起来:这么乱糟糟的,准是又出了大的事儿;听那声音,都是沟北边的人,他们又鼓捣什么呢?乡长都来了,他们还敢闹哄事儿吗?她想:出去找个人打听打听吧,不行;到后沟去看看吧,更不行。她这么嘀咕着,不知不觉地走到后院的猪圈墙跟前了;这儿放着一块大石头,是她常用的“瞭望哨”。她登上石头,刚一露头,就瞧见北坎子上的弯弯绕了。

  弯弯绕有弯弯绕的办法。他把几条布口袋卷在一块儿,往胳肢窝一夹,专在门口晃来晃去,跟凑拢过来的人嘀嘀咕咕,故意把声音放的很低,把脸色装得很神秘。

  这办法果然生了效,焦庆媳妇扒着墙头,悄悄地朝这边看一阵儿,忍不住低声喊开了:“嗨,同利大叔,要干什么呀?”

  弯弯绕装作没听见,把几条口袋抖落开了,使劲儿抖着上边的糠土。

  焦庆媳妇又把声音提高一点儿:“同利大叔,怎么没下地割麦子呀?”

  弯弯绕眼皮没抬,又把几条口袋小心地叠在一起,慢慢地卷着。

  焦庆媳妇放开了嗓子:“嗨,出什么事儿了!”

  弯弯绕抬起脑袋,朝这边瞥了一眼,冷淡地回答了一句:“没什么事儿。”

  按着一般习惯,别人越说投事儿,焦庆媳妇越会认为是有事儿,把脑袋削尖了往里钻,惟恐有什么好事儿把她丢下。可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她靠在墙上,胳膊肘拄在墙头上,手托着下巴;那样子,好似要在这儿长期待下去,决不越过这半坍的短墙一步。昨天那件事儿,对她的教训太大了,如今,这块病疙瘩还在她的心口窝塞着,她又怕又悔,又不能把这块病消除,她哪还有胆子再去揽别的事儿,她又哪还有心思揽别的事情呀?

  她想:“算了吧,管他们干什么,快干活去吧,可不能再找一身活病了。”可是,心里想走,两只脚却不听话。她想:干脆跳过去,问个究竟,回去再干活儿,也踏实了。这会儿,她看见有两个人跟弯弯绕嘀咕什么,两个人都拿着口袋,立刻就想起她卖出去的那二斗小米子,也想起那一把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尖刀子,她浑身打颤,立刻就又清醒了。这道矮墙,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过去的。

  弯弯绕见自己的办法失效了,也很纳闷儿,就走下沟来,对焦庆媳妇说:“家里有什么事儿呀,你都不敢出来一会儿?往常总是埋怨我们有啥事儿不告诉你一声,这回有事儿要告诉你了,你又不过来。”

  焦庆媳妇说:“你就这么跟我说一声还不行吗?”

  弯弯绕说:“光说一声不行,还得赶快动手干哪。你就快点儿过来吧!”

  焦庆媳妇说:“你先告诉我,这一回是办好事儿,还是办坏事儿呀?”

  弯弯绕不高兴了,故意摔摔咧咧地一转身:“你不想干拉倒,我们还不想找你哪,真是的。为你好,又不是我求你讨仨借俩!”说着,假装往回走。

  焦庆媳妇连忙喊:“同利大叔,别走,别走!你就告诉我一句,还不行吗?你们到底儿要干什么呀?”

  弯弯绕扭头说:“李乡长来了,带来新政策,要马上分麦子,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真的?是李乡长说的,还是你这么想啊?”

  “你别刨根问底儿了,想多分麦子,快出来跟着我们干。”

  “唉,我怕又跟你们走到泥坑里拔不出脚来呀。你……”

  弯弯绕这下可真动气了,转身就走。他走了几步,没有听到焦庆媳妇那种嬉皮笑脸的呼喊声,很奇怪地回头看看,墙头上没了人影儿,等一阵子,也没见过来,真有些糊涂了。

  这会儿,马大炮的哥哥凑到跟前小声问:“怎么回事儿,你没有把她绕出来?”

  弯弯绕说:“怪呢。这娘们今天好像长了心眼儿,光动嘴,不动身子,说什么也不肯过那道墙。”

  “要是有一个顶事儿的干部去了,一说,她准得跟出来。”

  “对。马主任呢?”

  “找韩百安去了。”

  “嗳,让马大炮轰轰她去吧。”

  “他更不行。连马子怀都没给轰出来。”

  弯弯绕打个愣:“真的?”

  马大炮的哥哥说:“我听马斋说的。马斋帮着动员马子怀,这家伙不但不跟着干,还翻了脸……”

  弯弯绕听罢,脸色也变了,心里又绕起来;过一会儿,又转身往井沿那边走。

  马大炮的哥哥问:“嗨,你不找焦庆媳妇了?”

  弯弯绕说:“留着让马主任找吧。”

  “他一个人哪找的过来呀!”

  “你们帮着找吧。”

  “你呢?”

  “我是磨道的驴,听喝!”

  这会儿,焦庆媳妇正从锅里往外舀粥。她不住地给自己开心,还是坐不稳,立不安,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院子外边的吵嚷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像是有一根线似的牵扯着她;不愿听,也得听,不敢看,又想看。一会儿她心里想:要不就出去看一眼,看看这些人到底儿在干什么,问问这麦子到底儿是怎么一个分法,也就踏实了。一会儿,她又想起那二斗小米子给自己惹下的大祸,觉着弯弯绕这伙人实在沾不得;想起那把明晃晃的刀子,觉着歪门邪道儿走不得;想起萧长春在狮子院跟她说的那些话,觉着自己应当往支书这边靠;想起焦二菊跟自己睡在一个炕上做伴儿,觉着还是这些人亲。

  她几次要出去,走到门口,两条腿就软绵绵地抬不起来了;回到屋里刚坐定,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你瞧她心口窝那个跳哇。要是马之悦跑来拉她,她应当怎么对付呢?马之悦可不像弯弯绕,那个人是软硬全有,一个没有点真本事的女人家,可对付不了呀。她好像第一次知道,而且是不知不觉地知道了:自己是怕马之悦的。

  焦二菊满脸通红、急急忙忙地进了屋,又一抬脚上了炕,一边在被垛上找褂子,一边问焦庆媳妇:“你怎么在屋里猫着,不到场上千活儿去呀?”

  焦庆媳妇说:“早起没开伙,回来做饭,吃了我就走。”

  这个大姑姐可算不赖。昨天下午就把行李搬过来了;晚上开会,怕丢下焦庆媳妇害怕,还亲自把淑红妈找到这儿跟焦庆媳妇呆着,一直等到散会,才把淑红妈换走。这一夜她们说了好多话儿,焦二菊没发火也没发烦,连一句硬邦邦的话都没有说。看起来,是远的近不了,是近的远不了,还是穷人跟穷人贴心呀!

  焦二菊找到褂子,一卷,夹在胳肢窝,一边朝外走一边嘱咐焦庆媳妇说:“把门锁上,把孩子打发到五婶家去,快点干活儿去吧。坏人要闹乱子,咱们有多大劲儿,就拿出多大劲儿来干活儿;他们越胡闹,咱们越干的厉害,给他们瞧瞧。咱们是铁了心地走社会主义道儿,谁也挡不了 !”

  焦庆媳妇追在后边问:“他姑,乱哄哄的,到底儿又唱的哪一出戏呀?”

  焦二菊说:“李乡长来了,马之悦把他拉到手里,让他放了马小辫……”

  焦庆媳妇吃一惊:“哟,马主任怎么给个臭地主求情呀?”

  “你说他是臭地主,马之悦说他是香得冒油;他们压根儿就穿着连裆裤子。”

  “不会吧?马主任对地主也是挺狠的……”

  “狠个屁吧!尽给他办好事儿!”

  “真的,那天晚上下着大雨,马主任还把马小辫叫到这儿训一顿呢。”

  “哪年?”

  “就是前天……”

  “真的?”

  “坐了好大工夫才走哇!”

  “老天,那是玩鬼把戏哪!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焦庆媳妇一见焦二菊脸色大变,更慌了,就把那天晚上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焦二菊这会儿非常机灵。她把这件事儿立刻跟萧家丢孩子的事儿连在一块儿了。

  焦庆媳妇说:“你看,人家对地主不是挺狠的。”

  焦二菊说:“这里边一定有鬼!他还说什么了?”

  焦庆媳妇摇摇头:“没啦。你说有什么鬼呢?”

  焦二菊说:“这会儿我有个紧急任务得马上执行,回头我跟长春说说,再告诉你吧……”

  焦庆媳妇带着哭腔说:“他姑,让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边更没底儿J。你快跟我说透了吧。”

  焦二菊说:“昨晚上我没告诉你吗?不论别人闹什么,你也不要乱思乱想,更不要跟着乱动。你就看着长春的眼神办事儿,这个最保险。”

  焦庆媳妇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心里乱糟糟的,想不乱又不行。”

  焦二菊白了她一眼,有火也压下了。从打昨晚上搬到焦庆家来住,她下了决心不再跟这个落后女人发火。她们躺在炕上,焦二菊用自己这一程子学来的说服动员方法,耐着性子说服焦庆媳妇,帮助焦庆媳妇回想这几天遇见的事儿,猜猜那把刀子的来历……她们倒是搞得挺亲热了。于是,她带着一点儿笑模样说:“你快去跟着大伙儿干活去吧,一千活,心里就不乱了。我告诉你,我走后,你千万别沾这群坏人的边儿,你要是沾了他们的边儿,我卷起行李就走;往后,别说他们放在你这儿一把刀子,就是把大炮架在你这儿,我也不管啦,听清没有哇 ?”

  焦庆媳妇连忙说:“听清了,听清了!你看,弯弯绕他们在沟里直喊我,我连茬儿都没有搭。我还敢沾他们的边儿,我不要命啦!”

  焦二菊说:“这就对了。”忽然又严肃起来,“哎,你既然这么坚决了,我就把一个想法先告诉你吧:那把刀子,十有八九是马之悦这个家伙放在你这院子里的。”

  焦庆媳妇说:“哪能够呢?你不用吓唬我,反正我不能再沾他们的边儿,你放心吧。”

  焦二菊说:“不是吓唬你,早上我在沟里,碰上了马风兰,我顺嘴说了句:拾了一把尖刀子,那脸蛋子一下子白了。”

  “真?”

  “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马之悦这小子啥时候把刀子放到我家的呢?”

  “我看,就是你刚说的那个时辰。”

  “下雨那天晚上?”

  “十成有八成。”

  “他对我可有什么仇恨哪?”

  “要说仇恨,那可多啦,前八百年,后八百月,加在一块儿解不开。这会儿,我没有工夫跟你闲磨牙了,回来再详细摆。快把门锁上下地干活儿。你看人家,哪有一个像你,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成了这个样子,心也乱了,嘴也乱了,真是的。我走了,回来得跟我汇报你都干了什么事儿 !”

  “哟,你到哪儿去呀?”

  “上县。”

  “还过夜吗?”

  “没准儿。”

  “哎呀!那我们呢?谁跟我们做伴儿呀?”

  “我告诉焦淑红了。她来。”

  “说定了?”

  焦二菊停住脚想了想,又忽然说:“喂,我给你个重要任务,我不能在家里多耽误工夫了,你快去找找萧支书,把那天晚上马之悦怎么把马小辫带到你这儿的,又都说了些什么话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快去吧 !”

  焦庆媳妇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件事似的说:“让我再想想,这是大事儿,别瞎猜瞎说再闯下祸呀!……”

  “别那么芝麻粒大的胆子,只要不怕掉脑袋,再没什么怕的了!”

  焦二菊最后这句话,原来想给别人鼓劲、壮胆,没有想到,反而增加了焦庆媳妇的不安。

  这个自私心很重,又“真厭假刁”的女人家,这一天是在愁苦中度过的;要不是焦二菊朝她伸过热情的手,说不定会吓成个什么样子呢。她站在院子里,听着街上吵吵嚷嚷的声音,这声音里好像还马之悦。奇怪,马之悦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呢 ?过去自己倒觉着他挺能替别人想的,自己也很听他的话,他为什么谁都想害呢?焦二菊说那把刀子是马之悦放在自己家的,不会吧?他放这个干什么呢?自己又没有惹着他,他哪能无故地下毒手呢 ?忽然间她又想起萧家丢了的小石头。小石头是个孩子,也没有碍着谁呀,怎么也有入朝他个小孩子下毒手呢!头天晚上还挺好的,第二天起早就没有影儿了。她又把那个下雨的晚上,马之悦带着马小辫,突然间跑进自己的家里的事儿,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为什么要下雨往外跑,为什么偏偏往自己家跑呢 ?这里边有什么鬼呢?

  焦庆媳妇心惊肉跳地想着,几步跑到后院,又登上了石头、扳住了墙,一露头,就看见了那个秃头顶,看见了那张总是带着假笑的脸,那一对总是藏着许多话的小眼睛;还看见,韩百安夹着一卷子口袋,像犯人似的跟在他的屁股后边……马风兰领着几个女人过来了,跟马之悦小声嘁喳什么。焦庆媳妇心里边又一动,对呀,马凤兰是马小辫的侄女,马之悦是马小辫的侄女婿,他们是穿着连裆裤子的,是……

  “哎呀,不好,那把尖刀子是马之悦放在这儿的!没错,是那天晚上带进来的!我的天呀!”

  她喊叫着,朝外跑:“他姑,他姑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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