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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六十)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9-03 10:06:3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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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七章

  东山坞出奇事儿,迷了马斋,也疯了马斋。

  从打李世丹在马之悦家大门口朝他喊了那几句话以后,他就迷迷糊糊的了。他猫抓心似的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李世丹左一声“老大爷”,右一声“一家人”地朝他马斋喊,又喊得那么亲亲热热,实实在在;那副表情,就像小孩子办了错事儿怕挨打一般……李世丹是乡长,是管着十几个村子,几千人的乡长,先头是一个管着几十个村子、几万人的区长,怎么一下子跟他这个富农拉开了关系、靠上了亲近呢?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儿呀!

  他想起一九五一年镇压反革命运动。有一天,东山坞召开全村群众大会,李世丹登台讲话。他慷慨激昂地说:“地主富农是我们的敌人,你们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谁要想变天、反攻,我们就要专政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马斋浑身发抖;以后,只要一傍住李世丹的影子,他就不由自主地发抖。六七年过来了,他马斋一直在假装老实,不敢动一动;东山坞那伙子穷人呢,也是生着法儿对自己专政,逢年过节要让他们找去训话,出门走亲要找他们请假,丢一根井绳,病一头毛驴,都会有好多好多的眼睛往他身上盯。那些上边来的干部更厉害,谁都不沾自己的边儿。有一回,马连福派自己家做饭,那个下乡来的女干部一听是“富农家”,没进门就走了,宁肯饿着肚子都不进来吃。可是现在呢,马斋变成了李乡长的“老大爷”,又变成了“一家人”,这能不让他着迷吗?

  接着,李世丹在大庙里放了地主马小辫。:马斋看见马小辫乐颠颠地走回家,他就疯疯狂狂的了。他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要改天换地,要“轮流执政”,人人都要换换位子;又像过去那样,不论城里、乡下,有钱的人比没钱的人享福,富人比穷人吃香,“有钱能买鬼推磨”的时代又来了。一个乡长,总会比村民能吃透上边的政策,也会比村干部看得清楚看得远。没错儿,他们害怕了,想要笼络人心,不光要喊团结中农,也要喊团结地主、富农;要不,李世丹不会叫自己“老大爷”,也不会说自己跟他是“一家人”,更不会把一个有杀人嫌疑的地主放开;实际上,这是李乡长替他的上级,替他的下级,向富人赔情道歉哪!

  他想起马志新那封万金家书,想起瘸老五传来的好消息,想起这半年来,他们这一伙子人挖空心思地策划、行动、失败,以及那些有点儿希望的喜与乐,受人家整治的哀与怒。如今到了瓜熟蒂落、乾坤大转的时刻,十年的苦痛和冤仇,就要一笔勾销,这能不让马斋发疯吗?

  他迷迷糊糊、疯疯狂狂地到处乱跑,在弯弯绕家门口碰上了马之悦。他好像见到了财神爷、寿星佬、超度他就地成佛的观音菩萨,真想跪在地下磕八个响头:“马主任,马主任,我佩服您,我佩服您,您是我的救命星,来生再世,给您当牛做马,也报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

  马之悦用一种谦逊盖着得意的微笑朝马斋说:“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马之悦生来就是光膀子的英雄,攥拳头的好汉,活着的乐趣就是给别人办好事儿,所作所为,全是应当的,谈不上什么恩,也论不上什么德。”

  马斋说:“我现在才算真明白了:一个人处世为人,得拉长线,往远看,不能光瞧眼皮底下那一寸地方。不这样,倒退半个钟头,谁敢想有这会儿的景致呀!”

  马之悦故意问:“你觉着这会儿的景致是个什么样儿呢?”

  马斋说:“我看哪,一句话包了:他们费心巴力箍了十年的柏木筲,这会儿钉子糟了、绳子断了,要散班子了!”

  马之悦伸出大拇指:“你看得准,看得准,真不愧是你呀!”

  “马主任,您说咱们该怎么办吧。”

  “我要问你呢。”

  “我看萧长春他们这一伙子人决不会甘心散了这个筲,上边有的人,也不能甘心,正在生着法儿往一块儿捆;咱们呢,得生着法儿,不让他们捆上,再踢上几脚,让它再散散、碎碎,连木头片子别给他们留下。”

  “你想得妙,想得妙,真不愧是你呀!”

  “您快拿主意吧。”

  马之悦转着两只小眼珠说:“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马斋连忙点头:“对!”

  马之悦继续说:“是得干了……”

  “不错。”

  “仰巴脚躺在炕上,不会从房顶上掉肉包子。”

  “您是说,别光等着,得动手?”

  “这是最要紧的一回!”

  “对。马主任,我还劝您一句,别再顾前顾后了。”

  马之悦一摆手:“唉,你看看,咱们都熬到了这样的时刻,我还顾什么前,又顾哪家子后呀!”

  马斋听了起心乐:“您一说,就算办到了;您一千,就算成功了,我敢保险。”

  马之悦左右看看,小声说:“咱们得马上造声势,越大越好,先找李乡长请愿,后分粮;把李乡长扶上去,把他扶得越高越好,让他上得去,下不来……”

  马斋也压低了声音:“我明白您的意思,看样子,这位乡长,已经由着您的手指头转了。”

  马之悦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李乡长心里边拨拉的算盘珠儿,我全部都摸清楚啦。什么农业社,什么社会主义,在他心里边占的地方全不大;他最怕群众,或者说,最怕闹事儿,最怕自己担沉重,再挨一回处分;这会儿,群众说什么,他得干什么,那个胆子,都让我们给吓破了……”

  马斋说:“这一点,我也看出苗头了。”  马之悦说:“越怕,咱们越要吓吓他,给他一点真的看看;干了真的,给他浇了油,也给他壮了胆子。”

  马斋又点头,又咂嘴唇,表示非常赞成,又非常高兴,打个愣,压低声音说:“马主任,上边您是全摸透了,下边呢?您摸透了没有呢?”

  “什么下边?是哪个下边?”

  “就是,您说要闹事儿,能闹得起来吗?”

  “能!当然能!”

  “这会儿,人心可是有点不抱堆儿呀。”

  “要抱了堆儿,更闹不成了。咱们要的就是这个乱劲儿;人心越乱,越是咱们的好机会。”

  “您再跟我透透底儿吧。”

  马之悦把马斋拉到墙角,左右看看没行人,就伸出手,扳着手指头说:“咱们粗粗地排排队看吧。先说坚决分子,也就是一定跟着咱们走的人。弯弯绕、马大炮、大炮的哥哥……”

  他的一只手上的五个指头还没有扳完,就扳不下去了。几个人就能把“声势”造起来吗?就能闹事儿吗?马之悦如果不是鬼迷心窍,总该有点“知难而退”了。他当然不会这么办,也不会这么想。

  马斋也不会这么想,在旁边帮着搜罗:“不止这几个人,不止,多了。”

  马之悦说:“当然多得很。还有老五。”一只手扳完了,又换了一只手,接着扳,“对,对,马子怀,这也是个重要人物。还有焦庆媳妇、韩百安。”

  马斋连忙点头:“对,对!不算看不着,一算,人数可真不少哪!还有一个,孙桂英。”

  马之悦扳着最后一根手指头,这才感到有点心虚了。他一向觉着自己在东山坞的势力很雄厚,跟着自己跑的人很多,怎么会一下子变成只这么几个人了呢?

  马斋还在挖空心思地搜罗人,也扳着手指头说:“哎,马主任,还有哪。弯弯绕家里的人、马大炮家里的人、马子怀家里的人……”

  马之悦打起精神:“对,还有立本、风兰、我和你……”

  马斋打个沉问:“您说,我能出头吗?”

  马之悦说:“能。你有办法支配那伙子中农。”

  “就怕李乡长……”

  “他不是叫你老大爷了吗?不用怕。”

  “您出头领着,我就试探着千千瞧。”

  “我得在紧要的时候再出马;比如说,把粮食分了,乱子起来了,他们又不能收拾,把李乡长吓住了,我再看风使舵。我晚一点儿出马,有几个好处,对指挥李乡长方便,不让萧长春钻空子,能把事儿闹大一点儿。”

  “没有个干部领着干,行吗?”

  “让弯弯绕、马大炮两个人领着。”

  “噢,这倒行。就怕他们不真干。”

  “反正我也跟着。到时候,你就眼里出气,看我的手指头行动就可以了。”

  马斋想了想,说:“您最好再把弯弯绕砸结实一点儿,他比不上一个干部有力量,可比我有劲儿,中农们最爱看他的大腿迈步子。”

  马之悦说:“已经砸结实了。趁热干吧。多找人,越多越好。还有,你快找上立本,让他先把仓库守住。”

  两个人在这儿商讨了方针大计,又作了细节安排,就匆匆忙忙地分了手。说实在的,他们这样把自己的“队伍”一排列,那种心虚的感觉,越发摆脱不掉了。可是,他们谁都不正视自己的心虚,也不肯找找原因,仍是一味地、凭空地往好地方想;实际上,他们也不能不这样想了。

  马斋来到家里。看看这个冷落的院子,看看院中心的寨子沟儿;回想起以往的那种吃香的、喝辣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富日子,想起儿子、闺女的后路;也想起李世丹放了马小辫和叫他“老大爷”那些事儿,身上那股子劲头变得更大了。他的儿子马立本早上就让新会计韩小乐给找走,到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吃饭。他立刻吩咐女人赶快收拾一下,到街上凑凑热闹;还让女人带上他们的小儿子小臣,最后又嘱咐一句:“你们去了,就裹在人群里充充数,不用多说话。”他见女人进屋喊小儿子去了,就又转出来,直奔办公室。

  他走到胡同口,碰见了正在伸着耳朵四处打听消息的瘸老五,就满脸发光地说:“老五,那件喜事儿,你知道了吧?”

  瘸老五说:“光瞄着一点影子。听说李乡长来了,把北院的老头子①(指马小辫)放开啦,真的吗?”

  马斋说:“这还假的了。告诉你,变天就在今天,就在此时此刻了!”于是,他把他的估计、设想和马之悦的安排、打算,简要地跟瘸老五说了一遍。

  瘸老五正憋着一身的坏劲儿,当然闻风而起了。他高兴得直攥拳头:“马志新不来,咱们也干上了。真没有想到哇!”

  马斋说:“马主任把每一步都安排妥当了,只要把粮食一分,乱子闹开了,他要亲自进北京,不光要请来马志新,还要搬动马志新的老师,在大城市里登登报,那就成了大事儿啦。”

  瘸老五想找一个立功求赏的机会,就问:“大哥,你看我干点什么呢?”

  马斋说:“刚才马主任说,要让马风兰在村口要道把守放哨,防备有人出村送信儿;我看哪,你这腿脚不利索,就去干这个,换下马风兰,还能跑跑颠颠的。”

  瘸老五连忙答应:“行,保证连一滴水也不让它流出去。”说罢,就一瘸一拐地朝西村口走了。他可“美”啦。一变天,他就能到柳镇开个粮行,有东山坞这么厚实的财东,加上他学了几十年的那种往粮食里“掺糠使水”和专会买贱卖缺的本领,运转几年,就能在大城市里开上一座商号,那就算抖起来了。

  马斋往办公室走的这一路,又遇上了两个可以说进话的人,又是一通猛煽猛点,又把他们埋在胸膛的贪心邪火给鼓捣起来了。他还看见大脚焦二菊脸上气色非常难看地从大庙那边走过来,不由得暗暗一笑,用眼睛说了一句话:你们这回要完蛋了吧。

  当他走进办公室大院的时候,听见里边正吵。

  韩小乐苦战了几天几夜,总算把会计室这摊子工作理出一个头绪。他从账本子上查出许多漏洞,其中除了麦收前那笔抚恤金证实被马立本吞搂了之外,还有十几笔粮食和十几笔钱款,都是光有进来的账,没有出去的账。他把这些一条一项地开了个清单,就找来马立本做最后一次查对,以便向社委会报告。马立本只想熬时间,根本没有心思交代问题,就推三推四。两个又争吵起来了。

  韩小乐说:“告诉你,这几笔没头的账,你不弄个水落石出,我要建议社委会,马上向人民法院起诉,咱们把账本子搬到法庭上算去。”

  马立本脸色苍白地说:“起诉我也不怕,搬到哪儿我也不怕,这全是马主任那会儿让我搞的呀。反正我们谁也没有往自己家拿一个小于儿,肉烂在锅里,只能这样过去了。”

  韩小乐说:“什么,这么过去?你得说清楚,这块肉烂在哪个锅里了,是烂在农业社集体的锅里了,还是烂在你马立本家里那个锅里了?你想一推六二五地混过关去,办不到!”

  马立本说:“我看哪,就等过了麦收再说。人家整天价下地割麦子,累得脑袋都糊涂了,哪还算得清账啊。”他想,过不了麦收,变天了,也就没事儿了。

  韩小乐急了,就拉住他说:“马上就得说,走,咱们一块到场上找萧支书去。”

  马斋大模大样地进了办公室,说:“怎么回事儿?韩小乐,别这儿闹腾了,快看看你们支书去吧,让李乡长给整的趴下起不来了!”

  韩小乐喊道:“马斋,你又造什么谣?”

  马斋说:“不信你看看去呀。李乡长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不让跟着……”

  韩小乐一把揪住马斋,追问:“谁跟你说的?你敢明目张胆地说破坏话儿,好大的胆子!你们两个跟我一块儿走!”

  马斋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说:“你说我造谣,你去看看哪。别在这儿耽误时间了,快着点儿泡壶好茶水,招待招待李乡长,省得连你也一勺烩。”

  韩小乐见自己一个人拉不动他们两个死皮赖肉,想马上出去找人,就说:“都给我到院子里去,我要锁门了。你们不去,我找治保主任,回头再跟你算总账。”说着推出马斋父子,关了窗户、锁了门,就赶忙朝街上跑来。

  街上有很多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弯弯绕和马大炮每个人还提着布袋;他们旁边围着他们的家属,一个个就像要跟谁拼命去似的又是喊又是叫:

  “嗨,分麦子了!”

  “劳动力和土地一块儿分红啦!”

  “我们不多要,也不少要,多少地就分多少!”

  “要不动手,可就等分剩下才是你们的了!”

  “干吧,李乡长都发话了,还怕什么!”

  “不分白不分呀!”

  韩小乐有点懵了,回头看看,马斋父子俩正在办公室门口咬耳朵。

第一二八章

  支部书记萧长春拼出了全身的力气,领着二队的社员们忙碌在打麦场上。

  他站在高高的麦垛上,挥动着长柄的三股权,往下扬挑着麦穗头;麦穗头像片片雪团,从他挥动着的杈子头上跌落在乎整光洁的场板上。六月的早晨,那红艳艳的阳光披在他那结实的肩头;晶莹的汗珠儿,挂在他那刚毅的脸上。他这会儿,恨不得一口气就把满场的麦子打轧完毕,快装仓,快送公粮,快分配。那时候,紧张的收获时节过去了,就可以集中力量一心一意地处理东山坞一切坏人坏事,来一个彻底大扫除。随后,工地上的干部和社员们都回来了,跟家里的干部、社员们掺在一块儿,分成几个临时的小队,灭麦茬的灭麦茬,种晚棒子的种晚棒子;一个队的人专管大田庄稼,一个队的人专管挖水渠,另一队的人呢,封山、栽树……这个那个,要做的事情可太多了,这儿那儿,要出现的建设场面,一定是更火热、更有气势了。

  男女社员们,围着麦垛转,绕着场板跑。他们把萧长春从垛上拆下来的麦穗头用杈子挑起来,就像絮棉被似的,均匀地摊晒在场板上的每一个空白的角落。

  新开辟的场板上,又垛起一个新的麦垛。运麦子的大车刚刚停下,人们就一齐涌上去,又是拉又是扯地帮着车把式卸着车;两盘铡刀又“咔嚓咔嚓”地响起来了;麦穗头又把新场板遮盖起来了。

  一场金子连上一场金子。

  一片笑声连上一片笑声。

  忽然,所有的人都停住手了,所有的声音都没了;人们惊慌地挤在一块儿,又骚动起来了,先是小声地议论,随后就大声吵嚷:

  “李乡长为什么把马小辫放开呀?”

  “上边有什么新指示吗?”

  “有指示总得先通知支书呀!”

  “这下要糟啦!”

  萧长春站在垛上,被这意外的骚动闹得很奇怪。他瞧见焦二菊脸色非常难看地站在人们中间,猜到又出了什么不妙的事儿,就大声喊:“嗨,又怎么啦?”

  焦二菊推开围着她的人,“噔噔”地跑到麦跺跟前,晃着两只大手说:“长春,可不得了啦!李乡长来啦……”

  “他来干什么啦?”

  “嗨,他进了村,不分青红皂白,就急急忙忙地把那个臭地主给放了!”

  萧长春听了这句话,不由得浑身一震。

  社员们忽忽拉拉地围了过来,全都仰起惊恐的脸,用等待的眼光望着垛上的支部书记。

  “长春,赶快拿主意吧!”

  “长春,咱们不顺着乡长不行吧?”

  “唉,他这么做可不对呀!你得劝劝他呀!”

  “乡长怎么糊涂到这个地步!”

  萧长春愣了片刻。他的许许多多设想和估计,好似急风骤雨般地从脑海里闪过,胸口被怒气和慌乱冲击着,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起来。接着,他提起杈子头,使劲儿朝远处一甩,只听“嗡”地一声,木杈子就落在摊着麦穗头的场板上了;他又往垛上一坐,两条腿往下一垂,一用劲儿,就从那高高的垛上溜到地下的人群里。

  站在垛跟前的焦二菊和焦淑红,急忙伸手扶住他;她们立刻感到,支部书记的身上像烧着了一样热得烫手。

  萧长春站稳以后,问焦二菊:“他放马小辫,也没找百仲大舅?”

  焦二菊说:“找了。把他跟焦克礼按在那儿谈哪,吵得非常凶。我听到信儿到那儿看看,就跑来告诉你。”

  萧长春又问:“为什么放马小辫,他说没说?”

  焦二菊说:“他的口气可硬啦,没有一点缝儿,一口咬定我们把马小辫抓错了。”

  “马之悦出面了吗?”

  “跟在李乡长的屁股后边,溜须拍马,可神气啦。要我看,全是这家伙在背后使的坏。”

  社员们又嚷嚷起来了:

  “哎呀,李乡长这不是帮倒忙吗!”

  “简直是给咱们脸上抹屎呀!”

  “我看哪,马上再把马小辫抓起来!这气可不能受!”

  萧长春琢磨着李世丹的口气和马之悦出面这件事儿,感到问题非常的严重。他努力地镇静自己,回想着县委、王国忠的几次指示,回想着昨天晚上乡里武装部长说的那几句话,寻找着最妥当、最有力的处理办法。他对这些惊慌而又愤怒的社员们说:“同志们,依我看,问题倒不是给咱们抹了屎和让咱们受了气。他这样把人一放,说不定要给坏人助了威风,他们会趁火打劫!”

  “说得对,说得对!他们正没缝儿下蛆哪!”

  “点火还不着呀!”

  萧长春说:“同志们,不要慌,不要乱,有上级党撑腰,有大伙儿的团结一心,还有什么怕的呢?把咱们劲头儿拿出来,该打麦子打麦子,该割麦子割麦子,该建设还是建设;先让百仲大舅跟他们对付着,我把那个队的事儿关照关照;回头,我再去找他们。”

  焦振茂很担心地看看大伙儿,又看看萧长春,插了一句说:“长春哪,我看还是先去劝劝李乡长吧,他是你的顶头上级,比不了旁的人呀!”

  焦淑红倒想得很简单,她说:“上级怎么样?上级不办正确的事儿就行吗?”

  焦振茂说:“我是说,长春这里边有难处……”

  萧长春面对着这件事儿,的确有难处。他当了九个月支部书记,他领着大伙儿跟天斗,跟地斗,跟投机分子斗,跟地主富农斗,也跟那些要走资本主义的富裕中农斗过;现在还给他拉开一个新的阵势,还要跟一个有错误的上级斗。他对这个领导又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他过去受过处分,只知道他“有点右”,凭这一些,就可以跟李世丹来一个公开的斗争吗 ?他立刻就回答了自己:应当斗争。李世丹把马之悦当成知己,马之悦说什么,他信什么,现在又发展到,马之悦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的同志,心里没有群众,现在又发展到给敌人加油,给群众泼冷水。这是原则问题,路线问题,李世丹损害了党的利益。在一个党员来说,没有比党的利益更高的利益了,应当豁出个人的东西,坚决保卫它。当然,对李世丹跟对马之悦不一样,需要掌握火候,需要用同志的态度,救人的心情……年轻人想到这里,有了主心骨,也有了力量。他对焦振茂说:“您放心,没有什么难处。这一程子,我们过了多少江,过了多少河,还有什么可怕呢 ?”

  焦振茂还是有几分担心地说:“长春哪,不管你怎么说不可怕,我还是得劝你几句儿……”

  焦淑红说:“快办正经事儿吧,您别当和事佬了。”

  焦二菊也说:“振茂,你这一套,在这上边可用不上。”

  焦振茂说:“不,不,我这回可不是当和事佬,斗是要斗,我觉着,一样的话,几样说法,千万别把事儿弄僵了。”

  萧长春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就说:“坚持原则是犯不下错误的。只要我们脚跟不歪不偏,脑袋里没有黑点儿,不掺沙子粒,一句话儿一一保卫社会主义,就算保险了。”

  焦振茂着急地说:“我怎么说清楚呢?唉,这个李乡长跟王书记好像有点不一样呀!”

  焦淑红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瞧您说的,要是一样,还斗争什么呀!”

  焦二菊有点发火了,就说:“真是废话,王书记来了,能跟马之悦坐在一个凳子上,给地主服务呀!长春,你快点儿发话怎么办吧,别耗时间了。”

  萧长春高声地说:“要跟同志们说的话,我过去全说了,用不着再多讲。一句话,不管什么风,什么雨,什么云彩,什么火,我们永远要做保卫党、保卫农业社的硬骨头。”停顿一下,对焦振茂说,“您就跟大伙儿守住这个场,这儿就是阵地。”又对焦二菊说,“您快去通知民兵,监视坏人,特别是马小辫,不要让他跑掉。”又对焦淑红说,“淑红,你赶快到大庙去,帮老保管和小乐守仓库……”

  支部书记的坚定脸色和这几句有劲儿的话,把惊慌的人给稳住了。他们从支部书记嘴里接受了战斗的任务,战斗的勇气,也接受了胜利的信心。

  萧长春最后提高声音说:“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加油吧!这也是对咱们这些人的锻炼哪!什么样儿的斗争都得经受经受,有好处。”

  焦二菊、焦淑红憋足了劲头,奔向各自的岗位去了。

  萧长春又朝大伙儿喊:“同志们,打麦子呀,显显咱们的威风吧!”  好几个小伙子,小老虎似的窜上了高高的麦垛上,几把三股权一齐舞动起来;麦穗儿成团成块地摔落在场板上;鞭子又响起来,大车的轮子缓缓移动;碌碡也套上了,“吱咀咀”地满场滚……

  萧长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从树杈上扯下小白褂子,就迈着坚定的脚步,朝场外走去。他要到一队的场上,找找喜老头,把自己的想法跟老人家说道说道,让老人家帮自己出出主意,同时,把那儿的工作安排妥当,回来,好一扑纳心儿地投入一场特殊的战斗。

  他从西边出了场,抄近道儿,顺着村子边,沿着小河旁,朝北走,再往东一拐,就到了另一个打麦场的跟前了。

  杏子正熟,菜花正开,满寨子红红绿绿。

  一棵大杏树下边,有两个青年妇女坐在一个大笸箩跟前,正在挑麦子里的小土块儿。

  马长山媳妇脸朝西坐着,看见走来的人,就用脚尖儿捅了捅对面坐着的玉珍,小声说:“嗨,来人了。”

  玉珍回头一看,笑着对马长山媳妇说:“一心真不能二用,来了人都没有瞧见。”

  萧长春一边朝这边走,一边说:“树下边一坐,凉快吧?你们倒会找轻活儿做呀!”

  马长山媳妇笑笑。因为她过去不大出门儿,跟萧长春不大熟,说话还有点儿害臊。

  玉珍说:“喜爷爷给我们俩放了半个假。”

  萧长春问:“怎么放了你们的假呢?”

  马长山媳妇说了半句话:“她瞎说呢……”

  玉珍这才笑着说:“让我们俩一边挑土块儿,一边守着路儿,看着人。”

  萧长春没有听明白:“看什么人呀?”

  马长山媳妇又是笑笑没开口。

  玉珍说:“场上正打麦子,怕烟火,怕偷窃,怕那不三不四的人来勾搭场上那些心眼儿活的人。今天立了一个暂时的规矩,闲人免进!”

  萧长春笑笑,朝着场里走。

  离着场院还老远的,他就看到了那边小山一样的麦子垛,云彩一样的烟尘,像集市一样众多的人群,像战场一样火热的劳动气氛。

  真的,今天这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氛,那是战斗的气氛;不论是哪个人。一着边儿就能感觉到的气氛。

  刚刚扩展的场院,显得更加宽敞、有气魄。一边正在扬场。妇女扬麦子不多见,那个扬场的是福奶奶;她老当益壮,好似小伙子一般有力气。那边正拆垛,年轻人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在垛上垛下,折跟头打把式,好像唱戏的舞台。那边正翻场,几十个抡着把杈子的人,排成队,走成行,不慌不乱,只有在操练场上才能看见这么整齐的步伐。

  一个小伙子要套碌碡。那骡子是闹病刚刚好的红骡子,很精神,也很倔,故意跟小伙子闹别扭,左掉屁股右蹬腿,就是不顺垅,不入套。气得小伙子粗脖子红脸直骂街:“这个鬼东西,比弯弯绕还会跟我绕,真刁 !”

  志泉媳妇丢下权子,跑过来帮着拽碌碡。

  小乐的二嫂子从麦垛子那边赶过来,帮着抻套绳。

  小伙子故意喊了一声:“瞎伸手,踢着!”

  两个妇女扔下碌碡框,撇了套绳子,脸儿红红的,几步跑出老远。

  小伙子哈哈大笑:“瞧,这胆子有多小!”

  志泉媳妇骂道:“多可恶呀!没事儿吓唬人!”

  小乐二嫂子也骂一声:“人家好心好意地帮助你,还安心使坏!”

  小伙子忍住笑说:“一吓唬你们就吓成这样儿呀?”

  “怕踢着嘛!”

  “你不怕踢?”

  喜老头的脸上挂着汗珠子,肩膀好似涂了油那么亮;听到人们吵嚷,就走了过来,把开玩笑当成正经话儿说:“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让那咬群儿的、跳槽子的、把心夹在胳肢窝的、把眼睛长在后脑勺子上的东西们闹腾去吧 !日头永远从东边出,月亮永远往西边落;碌碡还是在咱农业社的场上转,麦子还是得装进农业社的仓库里,咱们这农业社照着原来的样儿,顺着原来的辙眼,干到底儿,走到底儿了 !狗还能吃了日头吗?”

  年轻的支部书记站在一旁听着,眉毛挂上了笑,眼睛里透出了乐一一这些话他听明白了,碰到心坎上了。

  喜老头说着,把小褂子的襟儿从胸脯子前边朝后一撩,又顺着胳膊往下撸,脱下来了;又一团,一甩,扔在远远的麦子垛上,就威风凛凛地朝红骡子跟前走过来,一把从小伙子手里扯过缰绳,搭在骡子的脖子上;接着,一手紧抓住笼头,一手提起套上的夹板。  那骡子又要耍脾气,眼睛瞪着,脖子挺着,尾巴撅着,蹄子刨着,要撤疯、尥蹶子。

  小伙子喊:“喜爷爷,小心!”

  喜老头一边不慌不忙地调动着牲口,一边说:“小心,不等于怕它,更不等于让它这虚张声势给吓住。遇着让你害怕的事情,你总得这么想:你不厉害,我比你厉害;你那厉害是假的,我这厉害才是真的。”

  妇女们喊:“喜爷爷,您真不行!”

  喜老头依旧不慌不忙地调动着牲口,一边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不行?我行。因为我知道它的底,也就有对付它的办法儿!对待什么事儿,都得这样。忘了那句古话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又知彼,又知己,也就越有信心越来劲头。”

  年轻的支部书记站在一旁听着,心口窝跳起来了,两只手攥起来了一一这些话,他听懂了,从里边悟出了道理,也取得了力量。

  喜老头把全部的劲儿集中在一只手上,紧紧地抓住了骡子的脑袋;那骡子想着撒泼也撤不起来了,只可摇着尾巴倒退,不能左右摇晃;喜老头顺势把另一只手上抓着的套绳一抡,搭在了骡子的身上,套夹板就给套住了。

  小伙子赶忙送过一把长缨鞭。

  喜老头把鞭子一甩一一“劈啪”一声,那红骡子甩开了四只大蹄子,在那铺着麦穗的场板上飞跑起来;身后的碌碡“吱吱吜吜、吱吱吜吜”,一片响。

  从四面响起了赞美声:

  “说一遭儿,还是老把式有办法!”

  “经验比力气还重要,不能光使傻劲儿!”

  “没想到喜老头还有这一手!”

  喜老头一边摇着鞭子一边说:“你们别大惊小怪的行不行!这算得了什么!一个农业社的社员,连对付一头倔骡子的勇敢劲儿都没有,还怎么对付坏人闹出来的坏事儿呀!这叫真本事,这个真本事每一个人都应当有;要不,你就会让它给吓唬住一一驾,喔 !”

  老人家脸上挂着的汗水,像金珠子,银豆子,在六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年轻的支部书记站在一旁,着迷地看着老人。他忽然从老人的脸上发现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一一铁块一样的硬,石头一样的冷。这神情绝不是因为对付一头倔骡子引起的,那里边包含着种种复杂的心思:愤怒、气恼、焦急、担忧;最重要的,还是一种斗争的勇气和胜利的信心。支部书记熟悉了这个老石匠,他们的心思常常是一个样儿的,所以最能了解他,也最容易从他身上吸取力量。

  萧长春这会儿甚至想:用不着再跟老人家说什么了,要说的话,老人家已经知道了;想要听听的话,老人家已经告诉自己了;这会儿,自己完全可以转身走,到大庙去找李世丹,用自己应当有的勇敢和应当有的信心,参加那场特殊而又激烈的斗争。

  他还是忍不住地叫了一声:“喜爷爷!”他那声音有点儿发颤;随后又朝喜老头跟前走了过来。

  其实,喜老头早就瞧见他来了,却像毫不注意地说:“嗯,你来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点儿笑模样都不带。

  “我找您说几句话儿。”

  “我觉着你又该沉不住气,跑这儿来找我了。”

  “事情大概要麻烦。”

  “慌神了?”

  “没。”

  “哼,不一定吧?”

  “真的。”

  “我就不信。没慌,心里也没少折腾,对不对?”

  这时候,如果旁边站着一个不知底细的外村人,会当成是一个硬心肠的爷爷,正在数叨一个不顺心的孙子;也许会以为,这个老社员对这个年轻干部非常的不满,非常的不信任,非常的……反正,他们不会猜到,这个老贫农是怎样的敬这个年轻的支书,爱这个年轻的支书,又是怎样从心眼里佩服这个年轻的支书,敬爱和钦佩的程度,是深厚的、牢固的,量不出来,也动摇不了。

  知底的人也有议论,翻场的人就在笑嘻嘻地小声嘀咕:

  “喜老头真厉害。”

  “对谁全那样子。也不顾人家生气。”

  “我真怕他。”

  “你也喜欢他呀!”

  “嘻一一嘻……”

  萧长春说着话儿,卷上了一支烟。

  喜老头说:“往那边站站吧,别把麦子垛给我引着。”

  他们一块儿走到场边上。

  萧长春说:“真没有想到,又来这么一出。”

  喜老头说:“你昨晚上不就说了吗,怎么说没想到呢?”

  萧长春说:“没想到李乡长这样没有立场。”

  喜老头说:“唉,你跟他打了这么多次交道,还闻不出味儿来呀!”

  萧长春把自己的布置和打算说了一遍。

  喜老头仔细地听着,不住点头。

  那边拆麦子垛的人,光顾从底下掏,下边空了,上边成了大脑袋,“哗啦”一声坍下来,埋住了好几个妇女。

  “哈哈,真是祸从天降!”

  “快救人吧!”

  “不用忙,里边比外边暖和。”

  “这下可省着拆了。”

  “快摊吧,多轧一场!”

  喜老头朝那边看看,大声喊:“嘿,妇女同志们……”

  他这个“称呼”,逗起一片笑声。

  喜老头依旧是用那副冷硬的脸孔接着说:“唱个歌儿吧,你们这会儿不抖神儿,还等什么时候抖神儿;这会儿不美,什么时候美!唱,唱,让他们听听。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正在干什么,想什么。”

  那几个高小毕业生和回家来度麦假的中学生就在人们的笑声里,扯开嗓子唱开了:

  河里的水呀有源;

  山上的树呀有根,

  我们有了农业社,

        好像那鱼儿和水不能分。

  河水不能没有源,

  树木不能没有根,

  我们要走天堂路,

  千年万载、万载千年不变心……

  喜老头听着歌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又好像来了一阵风,立刻把这一点难得的笑纹给吹跑了。他对萧长春说:“我告诉你,不论是谁,就是皇上他二大爷来了,只要他干反对咱们农业社的事儿,也得跟他斗 !你心软给他留点面子,他心硬可不会给你留面子,不给咱们东山坞的穷人留面子,得斗,狠狠地斗!”

  萧长春说:“我也是这么想。这一程子,那群坏家伙正没有缝儿可钻,李乡长这么一闹,正是空子,他们能放过去呀?我看,可能要出一点乱子……”

  喜老头打断他的话说:“要我看呀,不是可能要出乱子,是一定要出乱子;这个乱子,不会等到明天后天,马上就要出。刚才弯弯绕、马风兰,还有马斋几个人,贼眉鼠眼、试试探探地在场边上转,看样子是来招兵买马的,一看见我朝他们瞪眼珠子,一看见这边大多数人都没给他们好颜色,就溜了。你看,这不是活动起来了吗 ?”

  萧长春说:“让他们活动去吧,一切都布置好了。”

  喜老头说:“好像还差一点儿。”

  “您说还差一点什么?”

  “得马上派人到上边报告。要不,光我们斗,不一定能降住李乡长;不论怎么说,他是乡长啊!”

  “对。我原来想,等着跟李乡长讨个底儿再派人去呢。”

  “等讨了底儿,再另派一个嘛,多走两趟有啥亏吃?”

  “我马上找百仲舅妈去。”

  “我派个人找二菊说一声就行了。你快忙你自己的事儿去吧。得工夫,照应照应二队的场,还有仓库。这些地方都守个好好的,那就撒开巴掌,让他们闹去吧;他们觉着怎么闹过瘾,咱们就怎么陪着。”

  “百仲大舅和克礼都有事儿,这边场上的事儿,我们都不管了。”

  喜老头看了萧长春一眼,没说什么,又招呼小青年们说:“嗨,大声点儿,大声点儿,唱吧,唱吧!”喊了几声,他也跟着唱起来了:

  我们有了农业社,好像那鱼儿和水不能分。

第一二九章

  焦淑红从打麦场的西边出来,一拐进街口,就看见弯弯绕几个人正在沟里凑堆聚伙,又是喊,又是叫;就急忙从前门口进了家。她想拿上她那两颗手榴弹,好赶紧奔大庙。

  妈妈正在后门口站着,听见脚步声,就转回来,一边察看着闺女的脸色,一边问:“淑红,到底儿又出什么事儿了?”

  焦淑红说:“出了热闹事儿。”她进了自己的屋,打锁、开柜,里边翻出手榴弹。

  “李乡长为什么放了地主哇?”

  “人家大概喜欢地主呗!”

  “哟,还有这样的乡长啊!他怎么对你百仲大叔那么厉害呀?”

  “怎么厉害啦?” 

  “刚才两个人到北院找支书来了,兴许没有找着,正在那儿吵哪。”

  焦淑红留神听听,北院里的人果然正在一对一口地吵嚷着,李世丹的声音很高,韩百仲的声音比他还要高。她再也顾不上跟妈妈多说话儿了,又急忙从前门出来,往东走,又往北拐。

  大殿里那金山似的麦子堆,出现在她的眼前了。这是他们东山坞农业社的社员们一年辛勤劳动的收获,是他们斗争的胜利果实;这里边有交给国家的公粮、统购粮,有社员们的口粮和秋后播种的种子,这是国家建设和社员们生活的命根子。现在,好人、坏人,眼睛都在盯着它,好人是想把它保卫住,不能让它损失一个粒儿;坏人是想破坏它,把它变成自己的……萧长春说得对:考验每个人的时候到了,自己一定要经受住这场考验!

  像平常日子一样,庙门儿四敞大开着。焦淑红一迈进门槛子,就看见了被席子、木板封闭的仓库,闻到一股子沁人肺腑的新麦的清香。

  她停在门口,心里边突突地跳;想朝里喊一声“谁在这儿”,又把声音吞住了,回手轻轻地关上了两扇大门,插上了插关,搭上了门栓,用手拽拽,很牢靠;朝里走两步,把两颗手榴弹连同袋子一起系在腰上,拉拉衣襟盖住,又在院子走了一圈,到处看了看。

  往日里大庙是最热闹的地方。韩百旺高声地吆喝牲口,韩德大尖着嗓子唱歌,串门的人大声说笑,加上两盘石磨“呼呼隆隆”地响,再有木工组的斧凿乒乒乓乓,这儿就成了一台戏。可是现在这儿是宁静的,只有院子当中那棵古柏树,还在微风中摇晃着枝叶,低声地响着。

  焦淑红出现在东耳房的门口,里边的人谁也没有发现她。她站在门槛子外边,首先发现老保管不在这儿了;随后又把屋里的每一个人扫视一下,用心里那个尺子衡量着他们。在这一段复杂而又尖锐的斗争日子里,这个农村姑娘深刻地认识到这样一条真理:一个人对社会主义是真心热爱,还是暗地里反对,不能光看他的笑脸,也不能光听他的漂亮话儿,而是要看他的行为;行为是一个人内心世界最可靠的证明。在这个严重的斗争时刻,每个人都不能不拿出自己的真实行为来给别人看,不是好,就是坏。

  豆片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豆浆锅里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腾腾的热气。韩百旺蹲在石磨旁边,垂着头,叼着长杆旱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烟。这个老农民在焦淑红的印象里,是个心眼儿多、好打自己的小算盘、又圆圆滑滑的人;他对谁都能说到一块儿,谁也不得罪,遇到事儿,光往后退,不往前边靠。最近他虽然有了变化,可是大庙以外的事儿,除了打听打听,还是很少拿出自己的一点看法,也不大伸手;就像婆婆手底下的第三个媳妇,做现成的,也是吃现成的。  炕上有个人,大被蒙头地躺着,从地下那双钉着牛皮掌子的大鞋可以认出,那是韩德大。他像是在发烦,不住地长出气。这个小伙子在焦淑红的印象里,是个觉悟低、不会动脑筋、又莽莽撞撞的人,遇到事儿,只会大炮筒子似的叫喊几句,没有办法,有时候还把正经的事儿当成玩笑,调皮捣蛋的事儿离不了他。

  焦淑红的眼光移到靠窗台那边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靠窗前那张破桌子前边,坐着个马立本。他正手忙脚乱地翻着一个小纸本子。这个人不用说了,焦淑红早已经认识了他。他是马之悦的忠实走狗,心甘情愿要当富农分子的继承人;他的脑袋里不光装着很多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还有贪污倒把的行为。打从撤了他的会计职务,好像有点老实了,可是,他心里装着什么,又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钻到大庙里来,又在那儿忙得那样认真呢?这里边一定有鬼!

  焦淑红看着想着,胸口突突地跳起来了。她想:眼下最要紧的一件事儿,是把马立本赶出大庙,留他在这儿呆着是非常危险的。奇怪呀,为什么韩家爷俩允许他马立本呆在这儿,好像谁也碍不着谁的样子呢 ?这爷俩上了他们的套吗?要那样可就复杂了。复杂就复杂,党派自己到这儿来的,重担子就得挑起来了;自己不能急躁,也不能大意,得使智谋,得用萧长春经常帮助人的办法,说服这爷俩觉悟过来,跟自己拧成一股劲儿对付马立本,保卫这个仓库……她想到这儿,又镇静了一下,轻轻地咳嗽一声。

  韩百旺猛一抬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也用眼睛观察着焦淑红。

  马立本扭过身子,非常得意地一笑。这个笑里边,包含着许多话,许多道理。

  焦淑红先问:“老保管呢?”

  马立本抢着说:“刚才李乡长叫他到办公室谈话去了。有事儿,你到那儿找吧。”

  焦淑红心想:李世丹明明在萧长春家,怎么会把老保管叫到办公室去呢?就又追问:“是谁告诉他的?”

  韩百旺这才开口说:“刚才马立本捎来的信儿。”

  焦淑红盯住马立本:“谁让你捎的信儿?”

  马立本把眼一翻:“让你到这儿审案子来了!”

  “你得说谁让你捎这个信儿的!”

  “保密,不告诉你。”

  “保密?你们要耍什么阴谋?”

  “嘿嘿,这你就不用问了。”

  韩百旺又插一句:“保管走了以后,马立本还说,李乡长让他来管仓库……”

  焦淑红更急了,质问马立本说:“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马立本不以为然地说:“韩百旺不是说了吗,李、乡、长!”

  焦淑红说:“谁让你来的也不行,你算干什么吃的?”

  马立本傲慢地一晃脑袋:“干什么吃的吗,这会儿还很难说!”

  焦淑红说:“你是跟坏蛋、跟地主富农穿一条裤子的贪污盗窃的罪犯!”

  马立本脸又黄了:“这个呀,咱们得重新说,重新论了。哪个是罪犯,等一会儿揭开盖子再瞧。”

  焦淑红说:“马立本,你不要死不低头。告诉你,农业社你是挤不垮的,你们的靠山是靠不住的。这儿是东山坞农业社社员的仓库,社员不说话,谁让你来也不行。”

  韩百旺低声说了句:“这话倒是实在的……”

  焦淑红对韩百旺说:“您怎么听马立本胡说,让他这儿呆着?”

  韩百旺说:“唉,李乡长不是净办这种怪事儿吗!连地主都给放了。”

  焦淑红说:“他放了不算,我们还要把他抓起来。萧支书把看守仓库的任务可交给咱们了,咱们得看住它!”

  韩百旺没听明白:“看住?仓库怎么啦?”

  焦淑红说:“刚才您怎么说了,李乡长光办怪事儿;他办怪事儿,村里就出坏事儿,有人嚷嚷着要抢咱们的麦子!”

  韩百旺手里的烟袋,“啪哒”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像钉子钉在那儿,张着大嘴巴,嘴唇干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韩德大把被子一抡,“噌”地坐了起来,脸红的像猪肝子,用拳头捶着炕席,喊道:“敢!反啦?”

  只有马立本脸上放出光,伸手摸着下巴颏,嘿嘿地笑了一声。

  焦淑红问:“你们说,要是真有人来抢咱们农业社的麦子,我们应该怎么办呀?”

  韩百旺说:“萧支书呢?赶快让他拿拿主意呀!这可不行,淑红!”

  韩德大说:“没那事儿!有我在这儿,看谁敢拿一个粒儿试试!”

  马立本又笑笑说:“找谁也不行啦,萧支书这会儿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呀。德大你说敢不敢吗?唉,那可得两说着啦。这是新的局势,也是潮流……”

  韩德大说:“扯淡去吧,什么他妈的潮流!一个当乡长的,自己的同志孩子给坏人害了,他连一句话没有,连一点心都不动,还给地主下气,他是屁乡长呀!我看他就是来这儿煽风点火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坏蛋 !”

  马立本哈哈大笑:“德大,你这股鲁劲儿,如今可吃不开了。你还看不透吗,群众要自由,政府就得给自由;群众不喜欢农业社,政府就不得不解散农业社。这不是一个东山坞的事儿,全国全这样。你没听说北京都要来人了;你没见乡长都害怕了,他总比咱们这些黎民百姓看得透吧 ?找萧支书?嘿嘿,他还不一定找谁哭去哪。别抱这条粗腿了,谁的腿粗,这回就要揭开盖子看真情了。”说着,他瞥了焦淑红一眼,“硬抗?你们几个就能抗的住呀?这是大民主,得听群众的。群众说怎么着,那就得怎么着。”

  韩德大打断他的话:“你小于想怎么着?”

  马立本说:“我是决心为人民服务的,我当然要看群众啦。你们呢,不如来个顺水推舟,也好立个功,好将功折罪,里外不伤,还落麦子吃。”又冲着韩百旺说:“你可是个老实巴交过庄稼日子的人,不能胡说蛮干,也得给你这个侄子想想,管着他点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韩百旺那脸色从布一样的红,又变成窗户纸一样的黄。他猛地抽身站起,指着马立本的鼻子喊起来:“我还当你又是跑这儿溜须拍马的,所以没有理你。闹了半天,你是带着将军令,到这儿埋地雷的呀 !马立本,共产党对你可不错呀。没有把你当富农看,让你走好道儿;就连你在银行捣鬼犯下罪都没有再追究一一这事儿你当谁都不知道吗?嘿嘿,瞒了别人你可瞒不了我。喂熟的狗还看门哪,人可不能不讲良心……”

  马立本愤愤地说:“得了吧,谁把我毁了,我全知道!”

  韩百旺说:“毁了你的,就是你自己呀,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你把自己干的事儿都想一想看。”

  马立本理短词穷,也不愿意争论这个,就摆摆手说:“这会儿我没工夫跟你算这笔账,咱们就等着瞧吧。”

  韩百旺说:“不管怎么算,反正再让我们穷人走回去,没那日子。德大说得对,事到临头了,咱们办事得对得起社员,对得起萧支书!”

  马立本厚着脸皮说:“唉,你平时就糊涂,这会儿糊涂得更厉害了。你不识字儿,没见报纸登的什么;就要改朝换代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对得起谁呢?”

  韩德大跳下炕,扯着马立本的胳膊说:“你别在这儿喷粪了,两个山字搁一块儿,你给我请出!”

  马立本一甩胳膊:“什么,让我走?笑话,这儿是由我管啦,明白吗?”

  焦淑红故意不插言,让他们争论,看看他们的态度,也试试他  们的决心;听到这儿,她忍不住插了一句:“马立本,你说老实话,是谁把老保管叫走的?”

  马立本又一翻眼皮:“嗨,这你就用不着问了。”

  韩百旺说:“是呀,淑红你还问什么呀,我这会儿都明白啦,那是调虎离山,他跑这儿为王来了。”

  韩德大吼叫着:“马立本,你给我滚!”

  焦淑红也喊:“滚,滚!”

  韩百旺想了想说:“要我看哪,还是别让他走吧……”

  焦淑红说:“得把他赶出去,留在这儿没好处。”

  韩德大也说:“您怎么还想留他呀。”

  韩百旺胸有成竹地说:“把他放出去,更没好处。怎么说呢,他一出去,外边不又多了个坏人吗?”

  焦淑红笑了:“您想得好!”

  韩德大说:“我要上大门了。”

  马立本跑到屋门口,脚肶着门槛子,手扶着门框,又喊又叫:“谁让你上门?我是马……哦,我是李乡长派来的,你们得听我的了。你们都走,都出去!”

  韩百旺对焦淑红说:“上门,快去上门!淑红,你不用怕他,听我的吧!”

  马立本暴跳地转向韩百旺:“你算干什么吃的?”

  韩百旺说:“我是贫农,我是社员!”

  马立本说:“谁给你的权利?”

  韩百旺拍着胸脯子说:“这儿!”

  气得马立本干瞪眼。

  韩德大一把推开马立本,就朝大门口奔去。

  马立本要追,韩百旺把他拉住了。

  焦淑红也堵住了屋门口。

  马立本威胁地喊:“你们就是把门关上,等分麦子的人来了,我也得给他们开开;那时候,可别说我不给你们留情面,先声明一下!”说着,一使劲儿,把韩百旺抡开,又推过焦淑红,朝外追着,喊叫着:“韩德大,韩德大,我看你敢动……”

  焦淑红再也捺不住火了,就一个箭步蹿上去,拦腰抱住马立本,喊着:“百旺大伯,先把这个坏蛋抓起来!”

  韩百旺说:“对,我留下他就是这个意思。”

  马立本挣扎着,低下脑袋要咬焦淑红的手。

  韩德大一把揪住马立本的分头。

  焦淑红说:“快找绳子!”

  韩德大说:“费那事干什么,西耳房空着,把他锁进去就行了。”

  焦淑红说:“也好。反正他不愿意改变立场,让他到马小辫呆过的地方呆呆,很有意义。”

  韩德大笑着说:“对啦,马小辫吓了一裤子尿,让这小于闻闻味儿,还留着哪。”

  马立本挣扎着,呼喊着:“你们反了?你们什么都不怕了?你们敢把我关起来,一会儿李乡长来了,得让你们跪着把我放开……”

  三个人连推带搡,把个马立本像抓小鸡子似的,给关进小屋子锁起来了。

  三个人又把关闭的大门检查了一遍,就都站在院心,透了口气。

  焦淑红擦着脸上的汗水,不由得又把这一老一少打量一遍。她觉得,这韩家爷俩,都是这样的可爱,就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们:韩百旺那蔫蔫呼呼的外貌里却包含着那么惊人的勇敢的斗志,就连韩德大那粗鲁性子,这会儿都变成优点了。

  远处传来了呼喊,又杂乱,又刺耳朵。

  “嗨,你想不想吃烙饼呀?”

  “怕什么,李乡长都发了话儿!”

  “跟着干吧!”

  韩百旺打个寒战:“亏得淑红来了。真险哪!”

  韩德大问:“咱们就在这儿守着呀?”

  焦淑红说:“对,守住麦子,就是守住了咱们的农业社,命在麦子在,全看咱们爷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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