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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五十八)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9-01 07:59:44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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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一二一章

  夜色扑了下来,垛苫好了,场板扫光了,打下的麦子,都装到仓里去了;到乡里汇报的人,看管地主的人,守护场院的人,全都行动起来了。

  东山坞的人,又结束了一天的火热的劳动和斗争。

  焦振茂按着闺女的意思,从场边上追回萧老大,一边拉扯着一边说:“淑红回家拿饭去了,你怎么倒走啦?”

  萧老大说:“我也该回去点火了。”

  焦振茂说:“一块儿吃一口得了,费事巴拉地还做哪家子呀。你不用惦着长春,饿不着他,一会儿淑红给咱们把饭送来,再找找他;愿意跟咱一块吃就一块吃,要不,就让他到家里吃去。”

  萧老大说:“一年到头,光让你们花费……”

  焦振茂说:“唉,你可把话说远了。这一年到头,长春为我们大伙儿,花费了多少东西?我花费的不过是几碗饭,几条线,可是他,把性命都交给大伙儿了。冲他这股子大公无私的精神,我就是养你白头到老,也心甘情愿。往后,就别说你们我们的了,咱是一家子。”

  萧老大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是热乎乎的;也觉着再推辞就太不懂人情了,就顺当地跟焦振茂回到场房屋里。

  焦振茂点上了保险灯,又对萧老大说:“你干脆就到我这儿住得了,咱俩好说个话儿,做个伴儿,免得自己孤孤单单的。你等着,我回家给你搬个皮褥子来。你听我的劝,该吃得吃,该睡得睡,事儿让它放着,心膛得想开点儿。”

  萧老大望着那明亮的灯光,说:“我这会儿已经想开了。不想开不行,也不能不往开里想啊!”

  焦振茂说:“这才好。今天闹的这场大事儿,要不是长春想得开,挺得住,全由着咱们心情办事儿,得,两个场上的几大垛麦子,全都烂成泥啦!这会儿,恐怕满街满巷都得是唉声叹气的人。”

  萧老大回想着河边上的混乱情景,又回想着场院上的热闹情景,点着头说:“是呀。那会真险哪!……”

  六旬开外的一个老年人,经住了这样一场沉重的打击,不要说外人,恐怕连他自己过去都是不敢想的。他总算咬着牙挺住了,像儿子那样挺住了;儿子那种大无畏的气魄,社员们那种火一般的情感,都在冲击着他的心;处处洋溢着的丰收喜悦和斗争热情,也在鼓舞着他的精神;经过了这场灾祸的考验,好像当年跟着担架队闯了一趟战火纷飞的疆场回来,他倒觉着自己比过去硬朗一些了。儿子常说“斗争刚刚开始”,这会儿他才把这句话弄懂了;他想,往后的路子还长着哪,说不定还有什么样的事儿前边等着他,他还得跟着儿子,跟大伙儿硬朗下去。

  他说:“唉,过去,我想自己的事儿想得太多了,一心往好日子奔,没估计到半路上还有这么多的坎坷,祸事临到自己的头上,也就懵了。”

  焦振茂说:“你看人家长春,一点也不懵。他心里边就没有想着一点儿个人的事儿,什么苦,吃什么,什么难,干什么,浑身上下没保留,全都交公啦!老大,跟你说心话吧,我活了大半辈子,见到成千上万的人,可是我最喜爱、最敬仰的是长春,直到死,我也佩服他。唉,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帮他,表表我的心意。”

  萧老大依然望着灯火出神地想这想那;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回想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儿。先头,我不明白他,弄不懂他的心意,自己生养的儿子,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儿子也不清楚。光是为他的亲事,我就跟他吵过好几回;这会儿想起来,实在太不应当了……”

  焦振茂接着萧老大的话茬儿说:“吵是不对的,事儿还是应当操持的。这一回,我们大伙儿都要想办法替他把这宗事儿办了,得让他把日子过得幸福一点儿,齐全一点儿,出来进去都舒心。你不用发愁,这件事儿最好办。哪个姑娘能够找到这么一个对象,说句老话,那真是命好。提到谁身上,都得满心愿意……”老头子说到这儿,心里猛地一动,一个过去没有想过的念头,不由自主地从心坎里冲上来了。他呆了,又慌了,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灵机一动,急忙从窗台上抓过一只空瓶子,又对萧老大挺神秘地说:“你等着,我去打点酒来啊 !”

  萧老大好像也发现了焦振茂的神情突然变化,拦着他说:“随便吃点饭算了,还打酒干什么呀!”

  焦振茂说:“今晚上,咱俩得喝喝;有一件重要的事儿,我得跟你从容地商量商量。”

  他朝外边走的时候,脚步有点儿乱了;酒还没喝,就醉了吗?

  这会儿,街上的人又骚动起来了,女人们大声地、惊慌地互相传告着一件新发现的怪事儿:

  “不得了啦,又丢个人!”

  “哟,谁家的?”

  “哑巴!”

  “他那么大个子还丢的了哇?”

  “是呢。焦克礼找遍了村子,都没有见着他的影子。”

  “真的,一天没见他了。”

  “不是上山放羊去了吗?”

  “棚里光有羊,没有人。”

  “得,这回咱们东山坞可热闹啦!”

  焦振茂听到这个消息,酒忘了打,突然而来的一股子喜气,也给吓个没影儿了。他心里想:这回可真够萧长春招架的,对支部书记来说,丢了哑巴,跟丢了儿子会一样的沉重,两宗事儿一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就在沟北边人们传送这个可怕消息的同时,车把式焦振丛赶着大车进了村。他慌忙地把车停在沟里,跑到碾子这边,朝人们喊道:“嗨,你们快来几个人吧!”

  碾子旁边的人呼啦一下子站起来了:

  “怎么啦?”

  “又出了什么事儿?”

  焦振丛说:“哑巴在河里泡着哪,我怎么拉他也拉不上来。”

  焦振茂听了,这才放下心,老远地就大声说:“唉,他准是知道小石头丢了,到河里摸去了。快去几个有劲儿的,把他拉回来。晚上水凉,别把他冷坏了哇!”

  马长山、韩小乐几个年轻人刚到东山坡那边找孩子回来,路过这儿,听到这个信儿,就跟着焦振茂顺着道沟,朝金泉河边跑去。  在那漆黑的野地里,有一盏灯笼,晃晃悠悠、若隐若现地移动着。

  “谁这会儿在地里打灯笼啊?”

  “走路的人吧?”

  打灯笼的人听到这边说话的声音,停在桥头上了。他把灯笼高高地举起;又放了下来,又举起,又放了下来。

  焦振茂和这伙子年轻人急步地走到桥头,这才看清,打灯笼的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子,是他们的老饲养员马老四。

  马老四背着一只草筐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那匹病了好几天的骡子。晚风,吹动着他的衣襟,一掀一落,也吹动着灯火,一明一暗。他朝焦振茂他们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又朝北边拐去了;一边走着,又把灯笼高高地举起来。

  韩小乐叫道:“四爷,遛骡子哪?”

  马长山叫道:“四爷,那边路不平,从这边走吧!”

  马老四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儿,依旧朝前走。他要从这儿,一直走到树林子里,再走到山坡下边。这半天的光景里,他变得特别沉默。他没有再跟任何人议论过小石头的事儿,也没有再到萧家去安慰萧老大。他一直在村子周围转动,不论见到谁,他都是这个样子,连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嘴闭得紧紧的,脸上是平静的、庄严的,两只昏花的老眼,却是水汪汪的。

  这些年轻人看着马老四这副样子,都有点儿奇怪地小声议论起来了。

  只有经过许多社会风波的焦振茂,只有跟这个赤胆忠心的老贫农交流过心思的焦振茂,才能理解眼前马老四的心情,才能知道这会儿马老四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来去的目的又是什么;所以没有跟他打招呼,只是用无声的眼神交换了心意。  灯光被树丛遮住了,又闪出来了,又遮住了。

  焦振茂的心也跟着那灯火一跳一动的。他又想起打酒,想起那突然闯到心坎上的一件重要的事儿。马老四的行为,把这件事儿的分量加重了,把他的决心加强了……

  在小桥子的南边,在那闪着碎玻璃片子似的河水里,有一个赤身裸体的汉子,沿着岸边摸索着。这个东山坞的特殊社员,直到傍晚从山上回来,才从托儿组五婶那里知道了小石头失踪的消息。他把羊圈起来之后,就到这小河里来了,扒下衣服,跳到河水里。别看他不会说话,却是个有心数的人。因为平时他常见到小石头跟爷爷到菜园子来玩;看见小石头在河边上捉过蝴蝶,采过野花;也许今天又到这儿玩了,也许一失脚掉在里边了。所以他就专在靠菜园子这一段河里摸。

  焦振茂一边朝这边走,一边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哑巴从那凉水河里叫上来。他知道,跟这样一个人来硬的不行,哑巴不吃这个,说服动员也不容易;只能骗他一下,把他骗回去再说了。

  韩小乐、马长山这几个年轻人站在岸上,喊着、比划着要拉哑巴上来。

  哑巴朝岸上的人吼吼地叫,还比划着:不摸遍这个地方,谁也不用想把他叫上来。

  焦振茂看着哑巴这股子坚决劲儿,心里又忍不住地翻滚着热浪。他想:东山坞所有的人都爱护萧长春,都敬佩萧长春,他是最值得爱护和值得敬佩的;对敬爱萧长春的每一个人,只能支持,不能泄气。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对身边的这伙子年轻人说:“咱们别硬拉他了。你们在这儿看着他,等差不离了,再把他叫上来。还有,回去可千万别对支书讲啊 !”

  支部书记萧长春已经从车把式焦振丛那儿听说这件事儿了,他没有到河边上来,因为他不忍心到那儿去拦挡哑巴找孩子。他离开一队的打麦场,朝家走。

  他要回家搬行李,搬到大庙的仓房里去住;回头再到二队的场房里召开一个紧急会议,要对新的战斗,作一个全盘的安排。

  这一天的奔波和焦躁,好像把他全身的精力都给消耗尽了。他感到头脑膨胀,周身酸疼,眼皮发涩,嗓子眼又干又苦。他强打着精神,卷了一支纸烟,慢慢地抽着,慢慢地走着,仔细地思考着要做的事情。

  他走进小栅栏门。

  院子里是昏暗的,又非常沉静;就连树枝轻轻地摩擦墙头的声音都能听到。

  忽然间,他的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爸爸,爸爸!”紧接着,一个欢快的身影从屋里跳了出来;两只滚圆的小胖手抱住他的腿。又把热乎乎的小脸蛋贴在他低下来的脸上;他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张开两只手,弯下腰去……

  风吹树叶响,风摇树枝动,哪里是孩子的声音,哪里有孩子的身影?

  声音是从他心里响出来的,身影是从他脑袋里跳出来的……

  他在那儿愣愣地站了片刻,顺手扔掉了烟根儿,又踩灭了,接着往里走。

  小鸟笼子还在小香椿树上吊着,在微风里摇摇摆摆。笼子里的蛤蟆,经过一天的闷热,完全昏迷了,这会儿又因为风凉,缓过气来,发出低微的叫声。树下边还放着小凳子,凳子上还留着孩子玩剩下的树叶儿;树叶子干了,被风吹到地上,“嚓嚓”地响着,滑到门口那边去了。

  就在十几个小时以前,他的儿子小石头还在这棵树下边,在这只小凳子上,这个鸟笼子旁边玩耍;一边玩着,小心眼里做着美妙的打算,盼着爸爸打完场,给他捉一只小鸟来。他的愿望就是一只鸟,顶多是两只,两只就能够让他满足;可是,这个做爸爸的,并没有满足他。为什么不抽个空,给他捉一只玩呢 ?这会儿后悔是来不及了,就是捉多少只来,也没有人再要了,也没有人玩它和喜欢它了。

  萧长春赶忙打开鸟笼子的门,摇了几下,大蛤蟆掉在地上,跳到墙角去了。他又把小凳子搬到靠墙根的地方,这才透了口气,摸着门儿,走进屋子里。

  屋子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萧长春掏出火柴,点上了灯。

  灯光闪耀着,活像孩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孩子的眼睛里时时刻刻都充满着幻想,幻想着他的父辈为他们这一代人安排着什么样的未来;他们不知道革命道路是艰难的,是需忍受各种痛苦、作出各种牺牲的。孩子的眼睛里,有时候装满了欢笑,孩子的笑声是对父一辈人的鼓舞;有时候又洋溢着泪水,孩子的泪水是对父一辈人的鞭策呀……

  萧长春觉着,经过这样一次祸事,他受到了启发,受到了教育,也受到了锻炼,他的思想又提高了一层。他认识到:搞和平建设,除了立场要站稳,意志要坚定,敢于跟坏人坏事斗争,永远一心无二地走社会主义道路之外,还得有牺牲自己的一切的精神准备,包括流血和牺牲。他甚至认识到:这里跟响着枪炮的战场没有什么两样;一个人,如果没有这个准备,牺牲的事儿突然而来,又不能经受住,照样会败下阵去。萧长春经受住了,可是,也许因为没有这么充分的准备,而受到过分的震动吧?

  他在屋地下站了片刻。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咬着牙,背过灯光,不再看什么东西,也不再想什么问题,他要赶快离开这里,到战斗的岗位上去!

  他一条腿跪到炕上,伸手去拉被子,一拉,偏偏拉过来一只枕头,一只小小的枕头,一只用红市布做的,上边沾着油泥的小枕头。

  这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一只枕头,也是他的最后一只枕头:这枕头是他妈妈给他做的;后来,孩子长大了,枕头太矮了,焦淑红又给他拆洗一遍,往里边加了一些荞麦皮,把它装得鼓鼓囊囊;孩子枕着这个枕头睡了六个春秋,枕着这个枕头做了多少天真的美梦呢?

  萧长春收回腿,顺势坐在炕沿上,两手捧着枕头,放在眼前看着;他仿佛闻到一股子奶水的香味儿,闻到一股子幼稚的、像刚出土的嫩苗那种气息。

  刚强的硬汉子,这会儿再也压不住他那激动、沉痛的感情了,就像闸门挡不住洪水那样,烫脸的热泪,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这当儿,从外边走进来一个人,一个胸膛里燃着火的人。她那一向灵活、秀气的身子,变得迟笨了,脚步也显得很沉重。她在屋门口停了一下,轻轻地打开门帘,又轻轻地走进屋,朝萧长春的脸上看了一眼,就站在那儿了。

  在这半天里,姑娘发狠地干活儿。她照着萧长春的样子,让自己的腰板挺直、心肠硬朗。她做到了。她回到家里,亲自动手给萧家父子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当她往小篮子装筷子和饭碗的时候,才想到,那边家里少了一个人,得少拿一双筷子、一只碗;才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那个可爱的孩子了。她爱萧长春的孩子,甚至于是在爱萧长春之前,她就爱上了这个从小没有妈妈的孩子;等她爱上了萧长春,就越发爱这个孩子了。当她在心里编织着他们以后的幸福生活的时候,这孩子在上边占了一个很大的位置;如今,全都被想不到的事情拆乱了。

  萧长春一看焦淑红进来了,赶忙把枕头丢在一边,抹去眼泪,又慌乱地从衣兜里掏出纸来,装作要卷烟的样子。可是,他的两手发抖,那张纸条儿断了好几截儿才撕下来。

  焦淑红一进门就发现萧长春哭了。从打她认识萧长春那天起,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硬汉子的脸上看到泪痕,心里又疼痛地跳起来了。

  萧长春转过脸去,背着灯光,想不让焦淑红看到自己的眼泪。他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点软弱,尤其不能在一个年轻的同志面前流泪。他从来不会对自己同志隐瞒什么,他能把自己的心端给同志看;可是,软弱和悲痛,不是他心里的主要东西,也就不愿意让同志们看到。他想说一句轻松的话,遮一遮身边这个人的耳目,缓一缓这低沉的空气,可惜,他的嗓子眼里就像堵着一块非常硬的东西,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焦淑红看透了萧长春的心意,心里更加难过。她挨着萧长春坐下了,立刻便感到,这个钢铁一般的汉子的身上正散发烤人的热气,同时在颤动,像一个烧开了的锅炉。她觉着,自己有满腹的话儿,却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对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话说呢 ?用得着安慰吗?用得着解劝吗?用得着鼓励吗?不用,这些全是多余的。她想着,想着,泪水也不由得忽一下流出来,赶忙用手抹掉了。

  萧长春转过脸来,看了焦淑红一眼,说:“你既然看见了,就不用瞒着了,刚才我掉了泪。掉泪是掉泪,可是我没有软弱。泪水只能把我的革命劲头鼓动起来,不会让它给浇灭!”

  焦淑红带着哭腔说:“我知道你,你把痛苦全都藏在自己的心里了……”

  萧长春说:“不是藏着,我要它化开。淑红,说实话,遇上了这种事儿,我是心疼。因为我喜欢我的儿子;可是我更喜欢我们的农业社和同志们。我也真难过。因为儿子是我的希望;可是我最大的希望还是建设成社会主义呀 !”

  “你的损失太重了……”

  “不,这不叫损失,这是我对革命的贡献。想收获庄稼,就得先拿种子,想骑马,就得先支出草料,搞革命这样的大事业,就得投血本。这个血本里边,也包括我们的性命!你要知道,敌人想要的,是旧社会复辟,是千千万万劳动人民再生活在屠刀下边,是千千万万家庭再死走逃亡、妻离子散;他们想先把我撂倒,因为我是按着党的指示办事儿的,因为我是跟大伙儿一个心眼儿的;他们把我看成了挡着道儿的石头。我一想到我为保卫群众不受大损失,自己遭了一点小损失,遭了一点小损失,就保卫了大利益的时候,我感到光荣啊 !”

  焦淑红抬起头来了。她觉着身边有这个人放了光,屋子放了光,她的心里也放了光。

  萧长春说:“告诉你吧,永远做硬骨头这句话,不是空的,不是挂在嘴上的;说得到,做得到,眼下能做到,以后能做到,一直做到死!”

  树叶儿在晚风里抖动着,小虫子在窗下呜叫着,灯光在跳跃着,两颗心在燃烧着。

  宇宙间的一切一切,都被这些微小的活动而汇起来的狂涛巨浪冲激着,变化着,前进着……

  焦淑红忽然低声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吧。”

  “你一定得答应。”

  “答应。”

  焦淑红看了萧长春一眼,说:“我刚才跟我爸爸我妈妈都商量好了。从明天起,你们爷俩就不要单独起火做饭了,到南院一块儿吃吧。”

  萧长春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就非常干脆地说:“行!”

  第一二二章

  韩百仲代表东山坞的党组织,到乡政府去汇报,日头平西走的,天黑才赶回村;去的时候一肚子火,回来的时候又装了一肚子气。  喜老头、克礼妈,还有狮子院的几个社员,正在南坎子上等着韩百仲打听消息。现在是紧要的关头,东山坞的人,既要上级撑腰杆,也急需要上级给他们多出点主意呀!

  韩百仲走过来,人们就把他围上了。

  “百仲,汇报了?上边立刻就派人来吧?”

  “上边是让把马小辫送县呢,还是先拘留着呀?”

  韩百仲看了大伙儿一眼,抹了抹脑门子上的汗珠子,忍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唉”了一声。

  喜老头立刻发觉事情里边又出了什么岔子,就对大伙儿说:“这儿不是讲话的地方,都别急着打听了,该让你们知道的时候,自然要告诉你们。”

  韩百仲这才说:“马上就要告诉你们,我得先找支书报告一声儿。”说着,就往街里走。

  这伙子社员在黑暗里互相望了一眼,也跟着韩百仲走。他们谁也不说话儿了,全都悬着心。街道上是一片慌乱的脚步声。

  他们路过萧家门口,只见一片灯光摊在院子里。这会儿,屋里的两个人,挨肩地坐在炕上,把他们要说的话,能够说的话,全吐出来了,正在沉默着,也在心里边鼓着劲头儿。

  韩百仲闯进屋,根本没有留神萧长春和焦淑红两个人的坐相、表情跟往日有什么不同,就冲着他们嚷开了:“真没想到,折腾了半天,屁事儿没顶,还让我闹了一肚子气!”

  萧长春看看韩百仲,没开口。

  焦淑红忍不住地问:“没找着领导?”

  韩百仲说:“找着了,还是个头儿哪。唉,这个李乡长,我看成了大问题。他拿人命关天的事儿当儿戏,说什么,不会有人害孩子,不要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草木皆兵,不要……”

  跟韩百仲一块儿来到屋里的几个人,听到这几句话,全都吃了一惊,接着又都恼火起来了:

  “这叫什么话,孩子没了,还是小题大做呀!”

  “我看他这个乡长是当够了!”

  韩百仲接着说:“还有气人的哪。他还跟我说,等马志新来了, 不论他怎么活动,都不要随便跟他发生冲突,要等乡里的人来了再说。”

  “瞧瞧,这叫什么玩艺儿!”

  “不能靠他了,得想别的主意!”  韩百仲说:“他还说,不应该拘留马小辫,让我回来,跟马之悦商量商量,最好赶快把马小辫放开。”  喜老头问:“你没把咱们抓到的把柄跟乡长说说吗?”

  韩百仲说:“我连那把刀子都摆在他的鼻子底下了。”

  克礼妈问:“乡长还说什么?”

  韩百仲学着李世丹的腔调说:“一把刀子,说明不了问题;刀子跟孩子,没有必然的、内在的联系……还是把人放开好,要不然,将来咱们大家都被动……”

  焦淑红再也忍不住了。她把头发往脑后一甩,跳起来说:“我去找他说理!这么多的证据都把在我们手里了,马小辫明明白白是凶手,他应当马上跟百仲大叔一块儿来处理。他连窝都不动,对事实不承认,还要把凶手放开,有这么主动的,这是给反革命分子找借口,开方便的大门哪 !”

  喜老头说:“淑红说得对。这件事情可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咱们得咬住真理不松口呀!”

  克礼妈说:“淑红你快去吧,我让玉珍跟你做伴儿,省得一个人走黑路不方便。”

  萧长春这才开口说:“不用急着找李乡长说理,有理也说不通,也不能完全依靠他个人支持;咱们先研究好了,咱们得依靠乡党委和县委,乡里说不通,就直接找县委。”又问韩百仲:“您只跟李乡长一个人汇报了 ?”

  韩百仲说:“我看他那样子不保险,又托小张把武装部长找回来了;武装部长倒是很着急,也挺认真;他说,马上把党委们都找回来,研究一下,就给县委挂电话请示。”

  “他对咱们村里的工作怎么指示的?”

  “他说,这是大事儿,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得党委研究,得听从上级的指示;让我先回来,等他们的信儿。”

  萧长春听罢,松了一口气,说:“这就行了,咱们一边工作着,一边等乡里的信儿;县委的指示很快就会下来,怎么指示,咱们就怎么办吧。”

  焦淑红也安定下来了。她又问韩百仲:“咱们就光等着乡里来信儿了?”

  喜老头说:“长春不是说了吗,一边工作,一边等着。”

  萧长春对韩百仲说:“百仲同志,眼下,咱东山坞的党员,就咱俩,支委,也只有咱俩;人数虽少,可是咱们有上级,有贫下中农群众;咱俩得多动脑筋,得多依靠领导,多依靠群众,这样,我们的力量就大了。我的意见,咱们马上开一个积极分子会,把今天发生的事儿研究研究;还是那个方针:一手抓斗争,一手抓生产,麦子得收,案子得破。您看,这样行不行呢 ?”

  韩百仲说:“只能这么办了。”

  萧长春又问喜老头:“您看看,我们这么办怎么样?”

  喜老头说:“走着看吧。这个积极分子会,得开细一点儿,你们党支部的人,也想周到一点儿。反正,党里边怎么指,我们就跟着怎么做。”

  萧长春又问焦淑红:“你呢?”

  焦淑红点了点头。

  萧长春说:“好,马上行动。百仲大舅和淑红分头找人,在二队场屋开。我先到那儿看看。”

  喜老头对身旁的人说:“你们没事儿,也跟着百仲、淑红他们找找人,好快当一点儿。”

  萧长春见人们散去,吹灭了油灯,锁上了屋门,站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乡长李世丹对这件事儿的态度,使得他那本来就很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李世丹为什么一点儿都不相信他的下级呢 ?为什么总是跟大伙儿的心思拧着劲儿呢?为什么任何问题一到他的脑袋里就变样呢?此时此地,年轻的支部书记是多么需要领导的支持和帮助啊!可是这个领导比冰还凉!

  盼领导,领导到,先是一阵车链子响,接着,从门外边跳进一个大个子。

  “老萧!”

  “武装部长!”

  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好久才松开。

  大个子武装部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借着星光仔细地打量着萧长春的脸,呆了好长一阵儿才说:“老萧哇,百仲同志到乡里一汇报,小张就把我找回来了;我们几个党委委员碰了碰头,又马上给县委打了电话……”

  萧长春的心里一亮,又使劲儿抓着武装部长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县委有什么指示?快告诉我。”

  大个子武装部长说:“县委的第一个指示,就是让乡里立刻派人来看看你,看看你挺住劲儿没有。”

  听到这句简单的话,萧长春心里却感到无比的温暖,笑笑说:“你看我挺住劲了没有呢?”

  “好像是挺住了……”

  “不是好像,真挺住了。”

  “嗨,我们几个人都没有想到你还是这个样子。老萧,你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有党、有群众嘛,我们全都不是简单人物呀!县委还有什么指示?”

  “县委让我们通知你,要你用革命斗争的精神对待这件事儿,要你把入党时候的宣誓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想一想。”

  “还有呢?”

  “就是这一句话;别的话,等县委晚上开一个碰头会,再派专人找你谈,再一块儿解决这个问题。对啦,我放下电话,王书记也来了电话,大概是县委那边告诉他的。他说得也挺简单,说他可能连夜赶回乡里,最迟明天上午一定回来;他让你把他前几天写来的那封信,再给党、团员和积极分子们逐条地讲一遍,再讨论讨论;还说,不要放松麦收,也不要放松破案。”

  萧长春心里突突地跳,说:“你回去再挂个电话,让县委放心,就说,我全部按着党的指示办。走吧,参加我们的会,你再把县委的指示跟大伙儿讲一讲。”

  武装部长说:“这个会我就不参加了。乡里也要开个紧急党委会,会上要研究你们村的事儿。咱们到屋里坐一会儿,你把详细的情况和你对这件事儿的看法,再跟我说一遍,等到党委会上好研究。这一回,一定要彻底解决东山坞的问题 !”

  两个人进了屋,萧长春把东山坞这一段出现的问题,具体地讲了一遍。最后他又提出对李世丹的意见。他说:“作为一个党员,我应当把自己对他的意见说出来,对不对,我就不知道了。”

  大个子武装部长说:“你对他的这些意见,我们已经发觉了,马上开会也要谈这个。因为党委会还没研究,我也不便多说。只能说一句个人的看法:这个同志这一段表现得很右。你要注意他这一点……”

  他们从屋里谈到院里,又谈到街上,最后在小桥头上分手了。

  萧长春浑身又增加了无穷的力量。他一面往场上走,一面想着自己入党的誓言,想着王国忠上次信里的指示,想着这一段的斗争;他觉着,自己所作所为,是符合党要求的。

  打麦场上静静的。场房里投出柔和的灯光,好像水银在那光净的场板上铺洒着。小蠓虫,在那里飞舞。场房里,还传出两个老人畅怀的谈论;那声音非常洪亮,老远就能听见。

  “老大,只要你不嫌弃我,他们两个的事儿就算说妥了。”

  “我就求你不嫌弃我了,我还嫌弃你?”

  “好,一言为定!”

  “对,一言为定!”

  “我跟淑红说,你跟长春说……”

  “振茂,你别急,等过几天再说不好吗?”

  “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的事儿,手指头一捅就透了,还等什么呀!”

  “振茂哇,要说急,我比你急。可是,长春讲话,这会儿不能多想这种事呀!”

  “要我看,这会儿正是想这种事儿的时候,让喜事冲冲愁事,能给他们鼓鼓劲儿!”

  “振茂,这个你可得听我的,眼下正是斗争的时候,你看不出来吗?”

  “是斗争的时候。我觉着,早办了,对他们搞斗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萧长春已经听出一点眉目,胸口跳得更厉害了。他很高兴。高兴的原因很多,最重要的,还是他的爸爸也提高了“战斗力”。

  韩百仲从后边过来,奇怪地问:“这两个人在屋里吵吵什么哪?”

  萧长春在黑暗里摇摇头说:“谁知道呢。他们有他们的事儿,咱们别管了。”又说:“刚才武装部长来了,带来县委的指示。看来,乡里、县里都非常重视这件事情,一定要下大力量解决。马同峰在工地上,齐全的支委会开不成,就咱俩仔细地研究研究吧。”

  两个战友一一如今东山坞的领导核心人物,来到大麦垛下,肩挨肩地坐在松软的麦秸上,低声细语地交谈起来了。

  来参加会的人,一群一伙地拥到打麦场上,每个人的脚步都跟往日有些不同,比往日动作快,也特别有劲儿。有的进了场房屋,有的就站在场板上小声地谈论。

  焦二菊看见好多人都往这儿奔,也追着影子、赶着声音跑到这儿来了。她挤到屋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回到场上,在那一群一伙的人里边瞧瞧,最后转到麦子垛后边,就拍着手,冲着坐在那儿的萧长春和韩百仲喊开了:“咱们这个会到底在哪儿开呀 ?让我在家里干等着,你们谁也不去,敢情都跑到这儿来了!”

  韩百仲说:“你瞎吵吵什么,我们在这儿商量工作哪。”

  焦二菊说:“哟,怎么跑到这个旮旯商量工作呀?”

  韩百仲说:“你别瞧不起这个地方,研究的事儿,关系着东山坞人的命运,也联系着全中国。”

  焦二菊说:“口气倒不小。”

  韩百仲说:“这是讲口气大小来啦?实情话儿。”

  萧长春接过来说:“对,说得好。”伸手从地下拾起一个麦穗头,用手掂掂,心里却想:这不是咱一个人的,这是东山坞的,也是全中国的呀!他低下头,又沉思地说:“硬骨头,硬骨头。就是因为心里边装着全中国,装着几万万人,装着革命,才能硬起来呀。不装着这个,那就难说了。”

  韩百仲看了萧长春一眼。他觉着,今天再听“硬骨头”这三个字儿,跟往日听起来分量沉多了。就说:“长春,就这么定了,开吧。”

  萧长春站起来,一面拍打着沾在身上的麦芒儿,一面说:“把咱俩商量的,跟大伙儿说说,让大伙儿出主意吧。”

  场房屋里的炕上地下,所有能坐人的地方全坐满了,显得热腾腾的,又有一股子严肃、紧张的气氛。

  萧长春一步迈进门槛,忍不住地把大伙儿扫了一眼。他立刻感到,东山坞积极分子的阵势跟过去不同了,头一条,人数比过去增加了一半儿,增加了韩百旺、克礼妈这些老一辈人,增加了焦振丛这些中年人,也增加了韩德大、马长山这些年轻的一代;第二条,更重要,所有的人,在政治觉悟、工作能力上,都大大的提高了,大伙儿比过去团结得更紧密了……这一切,都是东山坞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上继续突飞猛进的保证啊!

  年轻的支部书记精神抖擞地站在人群里,高声说:“淑红,再点上一盏灯,亮堂点儿。灯在哪儿呀?”

  喝酒把眼睛都喝红了的焦振茂,连忙说:“灯在墙上挂着,让我来点吧。”他说着,朝萧长春看一眼,又朝焦淑红看一眼,心里热乎乎的。

  会议开始,萧长春说:“同志们,咱们这场斗争的最后一仗,就要开台了。明天要接着收割麦子、打场,还要配合上级来人解决好多要紧的事儿。这个仗怎么打有利,怎么打失败小、胜利大,咱们得研究一下;再想一想,还会出什么漏子,赶紧把它堵起来。”

  韩百仲乐呵呵地说:“哎,同志们,今天这个会不比平常,这是个群英会,各路英雄大集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一回,该是咱们施展本领的时候啦。”

  他们的声音比往时更加洪亮,每一个人都被这声音振作起来,都感到一种不平凡的斗争就要开始。

  萧长春给大家宣布了县委的指示,又把王国忠前几天写来的那封信,重念了一遍,接着说:“这一个来月,咱们东山坞是黑风乱刮、乌云密布,什么样的坏事儿都闹腾起来了。可是,咱们东山坞的贫下中农和积极分子们都经受了考验,也经受了锻炼,我们全是硬骨头,全是硬骨头 !”他重复着他经常说的,也是经常用来支配自己、指挥伙伴们行动的这句口号,“咱们顶住了各种歪风邪气,打退了敌人一回接着一回的进攻。眼下,再有三天,麦场就可以打完了。这三天可是个不得了的三天呀 !坏人敢动刀子了,说明他们看到自己要完蛋了,想来个临死挣扎。好!现在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地步了,我们的劲头憋足了,敌人也坏到顶了;这一回,咱们就来个大反攻!”

  像暴风雨般的掌声响起来了灯光在掌声中颤动起来。他的话,拨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点燃了每一个人的斗争热情,他们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战斗风暴,也看到了跟在战斗后边的辉煌胜利。

  萧长春把丢孩子前后发现的一些线索又跟大家说了一遍,诸如,马小辫昨晚上住在马之悦家里,马小辫的儿子来过反动家信,焦庆家发现了凶器,等等;又说到继续寻找孩子的下落和破案的计划。他又说:“整个形势是这样。坏人正在暴露,越暴露越明白了,他们使尽了手段,耍尽了阴谋,正在急的没办法咱们,什么全都不顾了。这么一来,摆在咱们眼前的困难,比什么时候都复杂了。大伙儿都知道,往后的三天里边,是最重要的三天哪 !怎么干,才能保证一头不丢,又把麦子打了,又把敌人连根儿拔出来呢?同志们发言吧,全都拿主意,想办法。”

  他的话音一落,差不多所有的嘴都动起来了,话声乱成一团。

  焦二菊大声喊着:“长春,你就出主意吧,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喜老头也高声说:“对啦,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还是那句话,党支部怎么指挥,我们就怎么行动,你们指哪儿,我们社员就打到哪儿。”

  “对,对,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拼了!”

  “萧支书,你刚才在河边上怎么说的?革命总是要花本钱的,我们跟你一样,全部都拿出来了!”

  “农业社一定得保住!”

  “麦收一定会胜利完成!”

  “把狗日的们全都消灭个千干净净的!”

  “就是有三百股子劲儿拧在一块儿,咱们也能把他们打回去!”

  韩百仲对萧长春说:“你把咱们的打算先给大伙儿说说,行了就通过,哪儿不行,咱们再修改。”

  萧长春看看大伙儿是众人一心,热劲都很足,心里暗暗高兴;为了使这个会早开早散,早点行动起来,就开始宣布了:“第一条,明天总动员,把地里的麦子全收上来,三天里把头场全打完,行不行 ?”

  众人一个声地回答:“行!”

  喜老头说:“老四,你多给我们一头骡子,再套一个碌碡,保管没问题。”

  马老四马上点点头说:“行,两头也行。”

  萧长春说:“三天后接着打二场麦子,再过五天开始分麦子,该卖给国家的,先拨出来,一天突击,送到森林镇去;留在家的人,按着决算,一个队一个队的分下去,行不行啊?”

  众人又是一个声地回答:“行!”

  韩小乐说:“百仲大叔,得让道满再帮我弄一天账。”

  韩道满在人群里说:“行,咱俩开夜车吧。”

  马翠清挺高兴,说:“我也能帮帮你们,打算盘不行,画个字码儿、过秤什么的还对付。”

  焦振丛在人群外边说:“送公粮光靠大车不行呀,得动员人力。”

  焦二菊说:“这个还用你发愁,我们妇女帮你,不能挑的,我们就抬。”

  焦淑红说:“对,我们再开个青年会,发动发动人力,没问题。”

  韩百仲插言说:“刚才长春说的是头一件工作,我再说说第二件工作:麦子得打,案子也得破。怎么破呢?得在马小辫身上割口子。那把刀子,大伙儿都看见了,只要追出头来,案子就算破了。刀子交给乡里了,县公安局一定有办法侦察。可是咱们也别等着,先抽两个人,到村子周围仔细地找找,再到山坡子上找找,我看不会一个痕迹都没有;别的人,要一边干活儿,一边留神找线索。特别是马志德和李秀敏,得由专人做他们的工作,从他们那儿,也许能破案。道儿挺多,咱们别光走一条。”

  萧长春接着说:“对啦,我们还有一条最根本的道儿,就是走群众路线。咱们得加紧宣传党的政策,宣传农业社的优越性,还得做人的思想工作;打麦子也好,破案子也好,全都得依靠群众,有了群众,手多了,眼也多了。咱们这伙人呢,分兵把守,监视坏人,找线索,找漏洞。武装部长说了,这回,要彻底解决东山坞的问题。咱们揭发马之悦,先从投机倒动粮食和范占山那边的事儿人手,纠上弯弯绕这伙子人,要从他们那儿挖出敌人的老根子。大伙儿看行不行 ?”

  “行!”

  “行啊!”

  “太棒啦!”

  萧长春说:“不过,这几天我们还要多加小心,特别要警惕坏人在仓库、场院给我们放火。”说着,他又开始调兵遣将了:“克礼!”

  焦克礼的媳妇玉珍说:“在大庙里跟韩德大看着地主呢。”

  马翠清说:“对玉珍说吧,她回去传达。”

  萧长春说:“喜老头跟马长山、玉珍专管第一队的打麦场,得想办法快打快轧,不能让麦子有一点儿损失。”

  喜老头高声答应:“保证,大伙儿放心吧!”

  马翠清拍着玉珍的肩头说:“你得把这个意思传达全呀,听见了吗?”

  玉珍推她一把说:“你别劳心费力了,也不怕多长几根白头发!”

  妇女们小声地笑了起来。

  萧长春又喊:“焦振茂!”

  焦振茂像个士兵似的应声:“到!”

  又把人们逗笑了,可是笑得很严肃。

  萧长春说:“您跟我爸爸专门管第二队这个打麦场,得想办法……”

  焦振茂抢着接下去说:“想办法快打快轧,不能让麦子有一点儿损失!”

  萧长春又对旁边的马老四说:“四爷,您还是管您的饲养场,小心有人下毒哇!” 。

  马老四说:“那边的事儿,你就不用多嘱咐了,那一群牲口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那一群牲口。骡子的病已经好利索,能套车使使了。长春哪,四爷刚才心里边还系着一点小疙瘩,一见了你的面,我的疙瘩也没了。你就瞧着吧,四爷已经把命交出来了 !”

  每个人都是激动的,这会儿又都被老人的话说得更加激动了。

  萧长春分配焦淑红的工作:“淑红,仓库是你的事儿,你跟老保管、韩小乐花插着负责那边;晚上多加民兵,这事儿由我管,反正我夜里住在那儿。”

  焦淑红点了点头。

  萧长春又给马翠清分配工作:“翠清,你得抓抓宣传工作了……”

  马翠清说:“哟,这个太轻了,我干点重的吧!”

  萧长春说:“你问大伙儿,这个工作轻不轻?”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还轻?咱们斗争不是靠动刀子动枪,要紧的还是靠嘴巴说理,我看你的嘴长少了!”

  “真的,除了你,大伙儿都得作这件事儿。”

  萧长春说:“把广播台修修,用起来,把黑板报抹抹,办起来,搞的热热闹闹,给大伙儿看一看咱们的决心。”

  马翠清又喊开了:“哎哟,我识那俩半字儿,还写黑板哇?你这不是拿鸭子上架吗?”

  玉珍借机会攻她一句:“讲价钱!”

  马翠清说:“实事求是,怎么叫讲价钱呀?我干不了,混充,不是耽误事儿吗?”

  萧长春笑着说:“再给你找个帮手,道满,你帮帮翠清怎么样啊?”

  玉珍说:“这还用问!”

  韩小乐说:“我替他说吧。行,太行了。”

  韩道满红着脸说:“行是行。就是我肚子里边的词儿不多,怕……”

  萧长春说:“我再给你们找个人,五婶,您跟他俩一道搞,行吧?”

  五婶说:“长春,你看我是个什么材料,你就支派好啦,老四讲话,命都交出来了。”

  萧长春说:“这回宣传,要新旧对比,要让大伙儿想想旧社会的苦,想想地主的罪恶;也得让大伙儿看看今天的好,看看自己眼下的日子,想想以后的前途到底儿怎么样。五婶专供旧材料,翠清专供新材料,新旧全有,道满动手。”

  人们拍起巴掌:

  “哈,支书可真会支派呀!”

  “妙极啦,妙极啦!”

  人人都有了差事,人人都有了任务,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只有一个人急坏了,她还没有受到差遣一一这就是大脚焦二菊。

  开头焦二菊并没有慌。她知道,萧长春分配任务,就是丢下谁,也丢不下她焦二菊,外带着,还得给她一个顶重要顶重要的任务,比谁的任务都得重要。可是后来,这个有了事儿,那个也有了事儿,惟独不提她,可就有点慌了。她故意往前挤,在萧长春的眼皮底下走来走去,故意地接萧长春的话音,议论这个,又议论那个,声音也提得最高,好借此来提醒萧长春。

  萧长春给民兵布置任务了:“再告诉克礼专管那几个地富分子……”

  焦二菊从柜上端过一杯水来:“长春,润润嗓子。”

  萧长春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又接着说:“福奶奶、志泉嫂子你们娘俩的任务是帮助李秀敏,通过她,再搞马志德。那刀子要是他家的,李秀敏不认识,马志德总得认识。对啦,再让玉珍从旁边帮着你们;她跟李秀敏是一个村的娘家,好说话。”

  焦二菊从吊竿上扯过一条手巾:“看你热的,一头汗,擦擦吧!”

  萧长春接过手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子,又接着说:“还有马小辫这块料,乡里今晚上要研究,要是送县的话,也由韩德大几个人负责;没送走之前,百仲大舅和克礼加紧攻攻他……”

  焦二菊急得手心直冒汗,不咳嗽,故意大声咳嗽几声,还不住地拿眼瞟着她的男人韩百仲。

  韩百仲也好像把他的老爱人忘了,瞧这个,看那个,根本不瞥焦二菊一眼;说这个,嘱咐那个,根本不理焦二菊一句。

  萧长春说:“百仲大舅,您还有什么事儿?”

  韩百仲说:“我就有一句话:麦子一收到场上,活儿就挤到一块儿了,还得灭茬、锄地、种晚棒子;这个那个,多啦,没别的,大伙儿都得带头拼一下子了。各位听到没有?”

  “听到了。”

  “没问题,少睡点觉,全有了!”

  韩百仲说:“我没什么事儿了。散会吧。”

  萧长春说:“行,大家就按计划行动吧。”

  焦二菊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喊:“别散,别散!”

  萧长春问:“您还有什么事儿呀?”

  焦二菊说:“我没事儿,你们呢?”

  萧长春说:“我的话都讲完了。”

  焦二菊说:“别丢了哇!再想想。”

  韩百仲说:“挺忙的,别耽误时间了,散吧。”

  焦二菊连忙说:“别散,别散!”

  韩百仲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快说呀!”

  焦二菊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张口要任务。真的,就凭焦二菊这么一个能人,人家不给任务,自己来要,而又当着这么多的人,里边还有她的干闺女、干女婿,多丢脸哪!不说吧,更丢脸,人家别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人人有任务,独独焦二菊没有,当然是没本领啦。要是在这个尾巴上补一下,也算圆了脸啦……

  她有点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了,扭扭捏捏,吞吞吐吐。

  马翠清说:“什么事儿,您倒是说呀!”

  焦二菊这下子可找到茬儿了:“死丫头,我什么事儿,你还不知道?”

  马翠清奇怪地说:“哟,我哪知道您要说什么呀!”  “你就不知道惦着干妈一点儿?”

  “真糊涂死了!”

  焦二菊拍着手说:“就是,都糊涂了!”猛地一转身,冲着萧长春喊道:“为什么都给任务了,不给我一个呀?你们瞧不起我是怎么看?”

  五婶说:“真是的,别把二菊丢下呀!”

  喜老头说:“这一回是有什么掏什么,二菊有二菊的本领,得让她往外拿拿。”

  马老四说:“长春,百仲,这一回是咱们给社会主义立功的机会呀,每个人都应当有份儿呀。你们怎么能把赤胆忠心的二菊丢下呢?”

  韩百仲“扑嗤”一声笑了。

  萧长春说:“百仲大舅闹着玩哪。我们早给她安排了工作:继续做焦庆家的工作,再当两个场的联络员,有什么特殊情况,负责到乡里、县里报告,都是重要的差事!”

  “好,好,这差事最合适!”

  “这双大脚用上了!”

  焦二菊冲着韩百仲说:“啥时候,还有心有肠地闹着玩?不看当着我干闺女、干女婿,我这一脚把你踢到当街去!”

  人们笑了,这一回笑得最响。

  第一二三章

  乡长李世丹的日子也不好过。乡里的整风准备会一直没有开成,他写的“翻案”材料也还没有定稿;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地跟着来,在这晚饭前光电话就接了三个。

  第一个电话是县委办公室打来的。那位办公室主任,开台就说:“你寄来的两份材料,县委全收到了,也研究过了;县委不能同意你对东山坞问题的估计和判断。你对那里的事情作过调查研究没有 ?县委马上要派工作组去,这之前,对一切问题不要擅自处理。”

  第二个电话是公安局王科长打来的。这个本来是老熟人,也拿上了官腔:“请你把马之悦的材料准备一下:从你初步认识他写起,他这个劳动模范怎么发现的,支部书记又怎么选上的,还有你对他全面的看法。”

  第三个电话是王国忠打来的,口气也相当硬。他说:“武装部长的意见,在我到家之前,你们先开个党委会,我看可以开。大伙儿先凑凑情况,交换交换看法,一切问题,等我回去再决定。从材料和听到的反映看,这一段,你在处理一些问题上是有错误的;我希望你能够早一点认识到这个,多听听同志们的意见,多研究研究上级的指示……”

  最后电话又响了,李世丹慢慢腾腾地走过去摘下耳机子,“喂”了半天,没有了声音。

  瞧他那个气呀:“啪”地把耳机子一摔,“嘭”地一声把门踢开,闯到院子,两只手插在裤子兜里,冲着北墙壁大发雷霆:“官僚主义!教条主义!不折不扣的,我没有权力处理,又怎么能够把事情稳住 ?既然信不住我,又何必让我参加会研究!不给我权力,光是出了事儿让我负责,我是犯错、挨处分的命是怎么着?马之悦不是今天生的,也不是昨天有的,十几年在那儿摆着,谁不了解他 ?让我准备他的材料,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材料上写了,你们不信任我,又怎么办呢!我有错误,你们就没有错误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把三个电话里说的事情,全都给驳斥了,心里愤愤的,真想找一个可以吵的人大吵一顿。

  其实,刚才他听了韩百仲汇报之后,就有点坐不住了,晚饭也没有吃好。他不赞成别人“往泥里踩”马之悦,但也怕马之悦出问题。第一,他觉着自己对马之悦这样一个老部下还是十分了解的。当年,他一进东山坞,就听到好多老百姓谈论马之悦的功劳,说马之悦用脑袋保护了他们。马之悦对上级百依百顺,只要李世丹嘴唇一动,马之悦立刻就给他做到。这样听话的村干部是非常难得的。这以后,不论别人怎么说马之悦不好,老印象总是不能改变,还常常为马之悦不受重视惋惜。第二,马之悦当劳模是他扶起来的,马之悦当支书,也是他扶起来的;而办这两件事儿的时候又多少都带一点硬“抬轿”的味道;后来,每逢乡里讨论马之悦的问题,他都极力保护,成了大家的对立面。根据这两条原因,他心里很明白:马之悦要是从根上、梢上烂了,他都得负责任,这个责任还不小。他决不能听之任之。可是,东山坞为什么老是出问题呢 ?这问题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几年来,他没有把屁股坐下来在东山坞工作过,他也不习惯来个调查研究,完全凭着马之悦、萧长春和韩百仲几次跟他反映的问题,加上个人的经验、体会进行主观猜想和处理。他认定东山坞这个村子“乱七八糟”;又根据这个“乱七八糟”的印象加以逻辑推理,他认为这个村子在党群关系和干部关系上有着尖锐的矛盾,这些矛盾都反映在干部和群众对农业社、对统购统销政策的具体看法和态度上。归根结底,依然是老问题:是急躁冒进,还是稳步前进;一切问题都出在“急躁”还是“稳步”这两个词儿上。自己过去犯错误,就犯在“不急躁”和“太稳步”上了;眼下整风鸣放,很多人批评农村政策,领导犯了错误,就犯在“太急躁”和“不稳步”上了。东山坞的马之悦稳当,“不急躁”,而萧长春“冒失”,“太急躁”,针锋相对,闹起矛盾;而群众觉悟跟不上,当权人硬是冒进,又是针锋相对。根子就在这儿。李世丹的逻辑是这样的。可是,东山坞的问题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他可没有想到。萧长春只是“急躁…‘冒进”就会引起这么大的民愤吗 ?群众真敢用杀害他的孩子对他进行报复吗?看样子,这会儿的东山坞真像马之悦说的那样,已经变成了一堆干柴火,在这个风头上,一点火就得着。开会也罢,来工作组也罢,这么复杂的问题可怎么澄清呢 ?自己是按着新形势新特点,坚持自己的看法呢,还是看着县委的意图,来一个委曲求全、顺风使舵呢?这真是左右为难的事儿……

  他发了一顿火,犯了一阵子愁,就拖着鞋,从后院踱到前院,“噌”地一转身子,又进了自己的屋里,差一点儿跟刚到家的大个子武装部长撞着脑袋。

  大个子武装部长把他上下看了一眼,说:“嗨,气头子不小哇!”

  李世丹立刻把神态缓和了一些说:“唉,生什么气呀,都快愁死人了。”

  武装部长好像故意拿他开玩笑:“什么事儿能把你愁成这个样子呢?”

  李世丹往椅子上一坐说:“你不知道东山坞闹了多大的乱子。这张擦屁股纸成了我的。你不知道这里边的问题多么复杂,各种各样的矛盾,干部和群众,群众和干部,干部又和干部,矛盾重重,错综复杂……”

  武装部长打断他的话说:“你先别诉苦,要我看,这一张擦屁股的纸,一定得是你的。”

  李世丹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什么,一定得是我的?大湾乡的工作全由我一个人当家吗?集体领导,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得集体负责才符合原则,懂吗?”

  武装部长说:“我怎么不懂。旁的事儿是集体领导,这类事儿,可都是你一个人包办的。”

  “哎哎,还没怎么着,你就给我扣上帽子了?我在什么地方包办啦?”

  “往县委写东山坞的材料,你通过党委会讨论了没有?”

  “每个党员都应当主动地给上级党委反映情况,这是义务,也是权利,何谈包办二字呢?”

  “材料的末尾,是写的你李世丹一个人的名字,还是写的乡党委会?说呀!”

  “啊,这个我司记不清了……”

  “记不清啦!明明写的是乡党委会,这算你个人反映情况?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儿,这是盗窃集体名义!”

  李世丹开始觉着有点儿不妙,声音低下来说:“当时就我一个人在机关里,事情又挺急,在手续上可能有一点儿疏忽大意的地方。”

  武装部长说:“问题还不在这里。每个党员都有权利、有义务给上级党委反映情况,你要知道一条原则,应当反映正确的情况,起码得反映经过调查研究的情况。”

  李世丹说:“这不过是手续上的事儿,反正我是对党对同志负责的,我问心无愧。”

  “我看你就问心有愧。我再问你一件事儿:前天晚上你把同志们都找回来干什么了?同志们意见大了,连炊事员、电话员对你都有了意见。你要让同志们替你的处分翻案?”

  “这不过是许许多多的矛盾里边的一个。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有矛盾不解决行吗?”

  “大伙儿都要找王书记反映哪!”

  “找谁怎么着?有沟填沟,有墙拆墙,这次整风,就是要解决问题的嘛!同志们不了解今天的新形势,我不计较,谁是谁非,都会马上大白于天下!”

  “我是个老粗,不会跟你咬文嚼字儿。我就知道,错误犯下了,处分挨了,哎,咱们在哪儿跌下的,再从哪儿爬起来,新打锣鼓另开张,这才是一个党员对待错误、对待处分的正确态度。”

  “唉,你不理解一个背着处分包袱的同志,精神上该是多么痛苦哇!当然啦,一个共产党员应当忍受暂时的委屈,眼下不是暂时,已经好几年,该是澄清的时候了。”

  “我没有挨过处分,可见过犯了错误、挨了处分的人。他们没一个像你这样的,把处分当个仇疙瘩记在心里!你说你这样干,是要通过整风解决矛盾。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跟党矛盾呢 ?你不矛盾,也就省得解决了。王书记一走,全盘工作交给你了。你可好,不积极地抓工作,倒把心思全放在翻案上了。东山坞闹乱子,跟你这股子情绪没关系吗?县委下来一检查,我看你怎么交代 !”

  这当儿,几个接到通知赶回来开会的乡干部,进了院子。他们洗脸、吃饭、大声地说笑。当做饭的孔老头和电话员小张把东山坞发生的事儿告诉他们之后,全都惊住了:

  “哎呀!这半年东山坞的工作挺好,怎么一下子糟到这个地步呀?”

  “萧长春他们一直没给乡里反映过情况吗?谁在家蹲着了?这事儿得追查!”

  “应当派个人马上到东山坞看看哪!”

  “瞧瞧,王书记才离家几天,闹出这种事儿,我看得追追根子,这样下去还得了!”

  那边人们的议论,屋里的两个人全听见了。

  李世丹一向瞧不起武装部长这个“大老粗”,他的话,和别人的议论,只是使他感到有点儿“不妙”。什么不妙呢?他从各方面的气氛看出来,自己很可能又要挨一次整。他故意洗碗、倒水、拿药瓶子吃药;随后又到厨房里冲了两个鸡子儿,蹲在屋檐下边喝起来,把武装部长给甩在屋子里了。

  他心里更加“痛苦”。领导上不信任,同志们看不起;一块工作的人当面冷冷淡淡,背后讲自己的坏话,上级能压自己,同级能压自己,下边的村干部有人也学这种样子,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出点事儿,不论有关无关,不论是对与不对,毛病全是自己的 !我李世丹要是不挨那个处分,这会儿不是县长,也是某个局的局长了;请问,你们这一级的干部谁敢跟“李县长”或者“李局长”使用这种态度呀!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够再过下去呢 ?换一个党性再强、修养再好的人,就能长期地、无止境地忍受这种委屈吗?党既然要整风,就是要纠正偏差;这些偏差里边,农业社搞得太急、太“左”是其中之一;而我李世丹就是因为当时不太“左”,才挨的处分呀 !如今要纠正“左”,组织上为什么就不主动提出纠正对自己的处分呢?这些同志,为什么一点也不同情自己呢?或许县委还不了解我李世丹此时此地的心境;那就再忍一忍,等县委派来工作组、乡里的整风鸣放开始了再说吧……

  会议室点上了灯,人们的谈论声一阵一阵地从那儿传过来。

  武装部长走出屋说:“开会吧,我跟你说不通的事儿,让大伙儿说;反正,这一回咱们得把问题澄清。”

  李世丹直起身,把碗筷往窗户台上一放,掏出手绢擦着嘴,又回到屋里,往行李卷上一靠,眼望着屋顶又发起呆来。

  他先把县委在电话上的指示又反复地想了一遍,又把王国忠说的话琢磨一番;他忽然感到,这些指示和这些话里边好像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不要擅自处理”,就是说,县委很小心,怕处理错了。怕错在什么地方呢 ?对了,眼下正是整风的时候,怕我到那儿压制了民主,激起群众的更大不满,闹起“大民主”;整风鸣放,就是为了让群众有话说话,有意见提意见,不要闹乱子呀!王国忠到县里开会去,名义上是把全乡的工作交给我领导,不管实际是怎么一回事儿,反正我得包下了,要是在这个时候,乡里的某一个地方闹起事儿来,县委知道了,当然要找我这个看家的人。这是不足为怪的。至于县委提到“不能同意你对东山坞问题的估计和判断”,也是两可着的问题;县委还许说我把问题看“左”了,说我没有把它跟当前“党群之间”存在的大矛盾联系到一块儿……王国忠急着给我打电话,又给武装部长打电话;又指示乡里马上派人到东山坞去看看,马上开党委会准备情况,等等,很可能是想推卸责任,想先过河到岸上去……

  李世丹越想越觉着自己的看法有道理,也越觉着事态的发展,对自己非常不利,东山坞要是闹起大乱子,过后一总结一检查,罪过一定得落在自己的身上,那可就太不上算了。他想:自己应当采取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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