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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五十二)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26 09:05:21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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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章

  六月的夜色,在欢乐和忧愁里扑落下来,包围了东山坞。

  天上起了花花云,像鲤鱼背上的鳞;月亮在云彩缝里跑着、跳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明的时间长,暗的时间短。

  社员们正在吃晚饭,街上很少有人活动。麦收的活儿累,人们吃过饭就坐在院子里歇着了,顾不上到街上闲谈。

  这会儿,办公室里又点上了大罩子灯。韩小乐和焦淑红两个人又把马立本找了来,让他清理账目的尾巴。

  韩小乐这一天除了吃饭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屋子。他想把接过来的账目早一点儿清理出来,早一点儿找出里边的问题,以便重新开始自己的工作。他面对着这乱糟糟的一大堆本子,越是摸着一点头脑,劲头儿越足,兴趣也越高了。

  摄淑红已经在这儿陪着新会计熬过三个夜晚,每天晚上都要弄到半夜后才能结束。她的任务不仅是找出账目里的问题,还要帮助这个新会计入门,也要帮助新会计跟马立本斗心眼儿。她也是高兴的。

  最臻过的人,是马立本。白天干了一天活儿,晚上还得熬夜子,回到家里,他睡不好,也吃不香,三天的光景,眼看着往下掉膘子,连头发都没有过去几天那么光亮了。

  韩小乐正指点着账本子质问马立本:“你看看,我们核对了好几遍,问了好些人,证明一队的烈军属抚恤金里边有问题。你得把它给说明白。”

  马立本挤着两只发红的眼睛抵赖说“我是过路财神。上边把钱发给我了,我就按着社委会的决议发给各队了各队发给受款户,回头把表儿交给我,我人了账,算是完事儿,我还怎么说明白呀 ?”

  韩小乐说:“现在的问题是,你这表册上登记的,跟实际受款户不对码呀!你看,春节这一次,老吴家写着得款二十元,实际上人家才得十五元;再看最近这码儿,北头老烈属王大爷这一笔,你写着十元,人家根本一个小于儿没有得到,这样能交代吗 ?”

  马立本说:“上边按着手印儿,他说没收到就行呀?”

  韩小乐说:“这个手印儿是你伪造的!”

  马立本说:“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一队的抚恤金,我全部交给了马连福,由他发的,将来得由他交代。”

  焦淑红在一旁问马立本:“这一笔账实情是这样吗?”

  马立本说:“没错!”

  焦淑红说:“你立个字儿,把情况全写上,回头咱们三头对案,看看是真还是假!”

  马立本瞪焦淑红一眼,没动窝。

  焦淑红说:“你犯不上用卫生球眼珠看我,问题还多着哪!小乐,往下提,一条一条跟他核对,回头向社委会报告,看他这样能不能混过去!”

  这会儿,有个黑人影儿摸进了办公室的院子里,站在大门口,没敢往里闯。他那两只贼溜溜的眼睛死盯着窗户,一只手插在衣兜里,使劲儿攥着那个火柴盒儿。

  他是地主马小辫。今晚上,他正用找儿子作掩护,到处乱撞。他到办公室里的目的,是想探听探听干部们是不是又在开会,要是开会的话,他就可以钻到大庙的仓库里去,到那儿就是一把火……

  门口外边响起了脚步声。

  马小辫赶忙往旁边躲了躲。

  有两个扛着棍子的人,一边走着,咬着什么东西吃,一边说着话儿:

  “派你到西地去呀?”

  “我到南地去。”

  “西地没人了?”

  “不知道,那边没有割倒的麦子,也许不用看着了。”

  马小辫看着办公室灯光明亮,窗户上晃着人影儿,断定正开会。他便悄悄地退了出来,朝大庙那边摸着,心里想:干部一开会,非得半夜才能散;社员干一天活儿,全累得爬不起来了,趁这空儿,先溜进大庙去,等到村里安静下来,就下家伙!

  大庙的门儿敞着,没有出来的人,也没有进去的人,只有豆片坊里新安上的旱磨正在“轰轰”地磨着麦子。

  萧长春蹲在大殿的台阶上,跟老保管低声地说着话儿。

  老保管问:“支书,你刚才检查出问题没有,还行吧?”

  萧长春说:“我看通风口小了一点儿。”

  “反正只是存放几天的事儿,不要紧。”

  “森林粮库的同志说,麦子火大,不通风,两天就能红眼儿,还是把上边的窗户纸割开一点儿好。”

  “行。咱们多会儿交公粮呀?”

  “今年的麦子好,交售的多一些,各社都抢着先交,咱们挂号晚了,得三天以后才能送。”

  “不能往前倒倒吗?”

  “全一样,人家别的社也想往前倒呀!”

  马小辫这会儿正往庙门口移动着。这边如此之静,使他非常高兴。他想,只要溜进去,往那个西耳房一躲,瞄空划一根火柴,往那纸窗户上一扔,纸一着,松木窗格子一着,转眼之间,仓里的麦子就成了爆花儿。

  他越想越得意,脚步加快了,眼看就摸着庙门儿了,忽然,一根棍子拦住他的腰。

  韩德大喊了一声:“干什么去?”

  马小辫吓了一跳:“我,我找我家志德……”

  韩德大喊道:“胡扯,你要来干坏事儿吧?”

  “真的,真的,找志德回家吃饭呀。”

  “大黑天,他能到仓库来吗?走开!”

  “好,好!”

  “不许到处乱串!”

  “好,好!”

  马小辫倒退着,拐过墙角,一下子又撞到一个人身上了。

  焦克礼喊:“瞎撞什么!”

  马小辫头上冒冷汗:“啊,啊,队长,队长……我找我家志德……”

  焦克礼说:“你赶快给我回家蹲着去,仓库重地,不许你到跟前来!”

  马小辫撒腿跑了几步,又慢下来,心想:哎呀,怎么这样糊涂呢?仓库装着麦子,萧长春还能不派人守着哇,这个地方哪能钻进去呢!对,到场上去。一队的场,顶多就是喜老头一个人在那儿住,他的腿脚不利索,就是点着火,让他追也追不上。对,烧它几个大麦垛,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再说。

  打麦场上这会儿是最安静的地方。朦胧的月色,像是给那小山头似的大麦子垛遮上了灰帆布;那扫得千干净净的场板,像一块大玻璃板,闪着白色的光;新搭起来的简单的场房,梁上吊着一盏风灯,一道子灯光,从棚子里扑出来,长长的一道子,一直伸到旁边的那个麦秸垛上,好像在麦秸垛上开了一个小窗户。

  一队的马长山和狮子院附近的几个男女青年正围着喜老头说话儿。马小辫的儿子马志德也在人群里坐着。

  喜老头接受了党支部书记交给他的光荣任务,要用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亲身经历过的事实,对年轻人作一番阶级教育。他给年轻人讲述东山坞的历史,讲述地主的剥削账。他的主要目标是对马志德这个年轻人,让他能够认识他爸爸马小辫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吃过晚饭就谈开了,谈了好久。老人家在以往日常生活中所体会到的一切,对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说,全是奇闻。

  他说了一阵子,喝了口水,转过脸,对那个坐在边上的马志德说:“提起地主过去那种狠毒,不要说别人,恐怕志德你也不知道吧?”

  马志德低声说:“我慢慢地知道了一点儿。您这一讲,我更清楚了,地主是可恨,全是黑了心的人……”

  喜老头说:“所以,党让你们从心眼里跟他们分开家。他是你爸爸,又是你的敌人,这是不大好对付的事儿。你要是在父子关系这个门口儿想多了,就容易把敌人这个门口儿忘了。”

  马志德说:“我越来越清楚了。眼下政府对他们太宽大了,他们实在应当重新做人哪!” ’

  马长山插言说:“这样甘心认罪的地主有几个呀?他们总是钻空子搞破坏!”

  马志德说:“他要是敢搞破坏活动,不用说别人,我就不答应。”

  喜老头说:“怕就怕,他在那儿搞破坏,你睁着眼睛看不见呀!”

  马志德说:“他搞破坏,我还能看不见哪?要我看,他就是有这份心,也不敢。”

  喜老头笑了:“不能用你的心思猜度他。我们说他过去剥削我们了,他说他命好;我们说斗争他,土地还家,他说我们压迫他,抢了他的;我们让他改造,他总想变天;我们让他老老实实,他有空子就钻一一这个,瞒了别人,还能瞒住我吗 ?”

  马志德说:“我是说,他只能这么想,不敢真干。”

  喜老头摇摇头:“这可得两说着了。”

  地主马小辫这会儿挪到场边上了。他停在一棵大树后边,远远地看到场房有灯光,远远地听见那边有声音,又把每个大麦垛看了一眼,心里边先“腾”一下子着了火;他马上要扑过去,只要手指头一动,那垛就着了,这一垛一着,那一垛也就着了;一会儿,整个打麦场上一片大火烧天,一片混乱,一片灰烬。这一下子,马小辫窝了几年的怨气,特别是这一天里受的怨气,才能减轻一些,他才能顺顺溜溜地出气,才能有劲儿活下去……

  他掏出了火柴,运了运劲儿,就离开了大树。

  一个人蹿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干什么?”

  马小辫的魂都丢了:“我,我找志德,找志德……”

  从两个大麦垛下边爬起好几个小伙子,都跑过来了。

  “大黑夜,你往场上跑什么?”

  “要干坏事吧?”

  马小辫连忙说:“真是找我儿子,他在场房里吧?行,行,不让我进去,我不去了,你们告诉他一声,快回家睡觉吧……”

  “告诉你,要老实一点儿!”

  “你要想干坏事儿,得先睁开眼睛看看!”

  马小辫赶紧转身往回溜。

  这个地主想搞破坏,目标找到了,偏偏伸不出手来。他这会儿的心境又有一比,好比一个贪心人转遍了树林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鸟窝,而且在高高的树顶上。他要把窝里的鸟儿掏出来,就拼了一切往上爬;爬呀爬呀,刚要伸手够着了,脚下的枝子折了,撕破了自己的皮肉,惊飞了窝里的鸟儿,全部的心思就都集中在一个怒字和一个仇字上了。他还要往上爬。这种冒险已经没有什么利益了,他只想捣毁那个鸟窝,以示报复,不然,他就没有办法平息怒火和仇恨,也没办法安顿他的贪心!

  这会儿的地主马小辫,正是跟这个贪心人有一点儿类似。他要破坏,别人保卫,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他处处钻不进去,这也是很必然的;可是,他却把这一切全变成了怒和仇,加在他那已经塞满了的怒和仇上。今晚上要不能得逞的话,他也就没法儿活下去了。

  他忽然想到了西边的麦地,想起刚才在办公室门口听到的几句闲话儿;对啦,那边没有割倒的麦子,没有人看着,点一把火,烧它个满地光,不是一样吗?

  场院前边是后街宅院的后墙,那边有一块空房基,从那儿穿过去,再往西一拐,就到了小河边;再顺着河边摸到小桥子,过了小桥子就是麦地了……

  他往南走,往西拐,贴近了院墙。他挪着,挪着,怎么也找不到那空地基了。妈的,盖了房,堵死了。房屋和墙壁,墙壁和房屋,全都连接在一块儿了。他摸了摸墙上的砖石,那砖石又硬又凉,好像钢铁一般牢固。他手拍着墙壁,叹息地摇摇头;又一直往西挪,顺着墙挪,想要多走几步凑到河边上。

  他离开了墙壁,到了河边,弯着腰,走几步,忽然发现那边也有人。

  妇女们的说笑声,在北边的麦地里吓人地传过来了,又尖又脆,好像照明弹。

  “百仲大婶子,你摸摸,这边的麦子也熟透了。”

  “瞎说,摸就知道熟不熟了?”

  “不熟是软的,熟是硬的。”

  “我手里这棍子也是硬的,难道也熟了吗?”

  “哈、哈、哈……”

  大北边又有人喊:“翠清,翠清,快来呀,我捉着一个!”

  一个人影一边向那边跑,一边问:“捉住一个大坏蛋吗?”

  “你瞧瞧。”

  “老癞蛤蟆呀!”

  “像马小辫不?”

  “差不离儿。”

  “咬手咬手!”

  “哈、哈、哈……”

  马小辫趴在苗圃里,大气也不敢出。土地的潮气和阴凉,透过衣裳,跟冰一般的肚子和汗水掺在一块儿。他苦苦地想着:是退,还是进呢 ?进!就算让他们抓住,也认了;何况,这么一个大麦地,黑咕隆咚的,怎么也跑得开呀!

  他顺着河边往南爬。爬呀爬呀,膝盖头爬肿了,两个手掌也那尖尖的石头子儿扎破了。爬过小桥子,又爬上北坎子,过一小块白薯地,就靠近麦子地了。那刚刚伸出蔓儿的秧子,互相搭在一起,像无数条绳索,一会儿套住了他的脚,一会儿又拴住了他的手。

  到了,到路边了……

  小桥子过来一个人,正往这边走,还抽着烟。

  那边也有一个,也朝这边走,还打着口哨。

  马小辫被夹在当中了。怎么办呢?白薯地是藏不住人的,在这儿让他们看到,再没有借口了,黑天到地里找哪家子儿子呀!真是“老天爷保佑”,那边道旁有一个用秫秸围成的茅房,倒是藏身之处。他滚了一下,钻进那又臊、又臭、又湿、又粘的茅房里。

  东、西两个人走了个对面。

  从村里边走出来的那个人问:“哎,振丛吗?干啥去了?”

  从村西走来的那个人说:“支书让我联系联系肥田粉的事儿。哎,子怀,在麦子地里别抽烟呀。”

  “嘻嘻,忘了。咱支书想得真周到哇,麦子还没收完,又想着追大田了。”

  “那当然啦。人家还让我打听换稻种哪!”

  “嗨,不简单。河一修通,支书就要领着咱们开稻田啦!”

  “子怀,这工夫怎么还不睡,又往地里转什么?”

  “看麦子。饭晚了点儿。”

  “你真不简单啦厂

  “你呢?”

  “嘻嘻……”

  差不多到了半夜,马小辫经受了千辛万苦才爬回他的那个阴暗小屋子里。他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个子,好久才睡着,还一个劲儿做噩梦,而且都是挨打的梦。一会儿他的爸爸来了,拿棍子打他的后背;一会儿他的儿子马志德来了,拿棍子打他的前胸;一会儿修渠的人来了,打他的腿;一会儿挖坟的人来了,打他的脑袋;过一会儿,是种稻田的……

  等他醒来,天色已亮,人们都忙了一阵子回来做早饭了。

  马志德和李秀敏两口子在厢屋说话儿。

  烧火的李秀敏朝北屋努努嘴,问男人:“你怎么又没叫他下地呀?”

  准备挑水去的马志德一边拿水桶,一边说:“你没听见他又哼哼半夜吗?”

  李秀敏说:“谁干活不累呢?” 

   马志德说:“我叫他几声,不答应,我也不爱理他了。马长山问他了?”

  李秀敏说:“我也说他哼哼半夜,叫没起来。马长山领着大伙儿干活计,也投顾上回来叫他。”

  马志德挑起水桶朝外走着,小声说:“想怎么活着,就看他自己吧。”说罢,到井上挑水去了。

  马小辫爬起来,爬到窗前,扒着窗户纸上的破洞朝外看看,故意哼哼着:“哎哟,哎哟,志德家呀!”

  李秀敏听见叫她三声,才答了一声;又停一阵儿,才从厢屋出来。

  马小辫格外和气地说:“志德家,早上你没给我请假吧?”

  李秀敏说:“你没对我讲,我怎么给你请假?”

  马小辫说:“我讲了,你没听见吧?”

  李秀敏说:“真是活见鬼,我早起连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你都不准知道,又什么时候跟我讲了?”

  马小辫下了炕,出来说:“一会马长山要问,你就说你忘了。”

  李秀敏说:“我凭什么撒谎呢?”

  马小辫叹息着说:“唉,志德家,不用跟老人家较针尖儿。你看不见我这个样儿吗?我还有几天活头呀!志新不在家,我就眼珠儿似的你们两个,你们不疼我一点儿,我不就更可怜了。”

  李秀敏说:“不是疼不疼的事儿。你太不往正道上想,害得我们两个出来进去都抬不起头来。你得想想我们,我们还年小,我们的日月还长着哪!”

  马小辫说:“这会儿我有三个嘴,也不能说软了你们的心,等着有一天,你们就知道我这当老人的是为你们好、还是为你们歹了。”

  李秀敏说:“还用将来干什么。你要从今天起就收了歹心,好好地改造,咱们家也会像别的家一样,欢欢乐乐的,美美满满的,这还不容易吗?”

  马小辫只是叹气,没再说什么,两只小眼珠儿望着天空发着呆。

  天空上飘动着大块的云彩。

  马志德挑水回来了。他是个有力气的小伙子,挑着一担水,就像空行人。他放下水桶,拿过扫帚扫院子。他是个行动灵活的小伙子,抡着扫帚,“嚓嚓嚓”,好像一阵风。一会儿把院子扫光了,又到厢屋帮着媳妇烧火。要是旧社会,他是个公子哥儿,是一个肩不担担、手不提篮的废物。因为劳动,给他磨炼出一副强壮的体魄,跟他爸爸完全不同,儿子根本不像他这个门口出来的人。

  马小辫好像第一次发现儿子那浑身的劲儿,也好像第一次发现儿子这身劲儿的可贵。真的,儿子不是“废物”,也不“窝囊”,他很能干。等到变了天,让他支撑个大家业,完全行。小儿子能文,大儿子能武,一个打里,一个打外;过大日子就是不能缺少这么两把手呀 !过去自己过日子,庄稼活外行,支派人力财力全外行,还得雇个管事的。有了这个能干的儿子,就用不着雇两姓旁人了。这该多可靠,又多上算哪!

  马小辫望着天空,又叹息了一声:唉,萧长春这小子真绝呀 !耍挖我的祖坟,还要夺走我的儿子,一点儿出路也不给我。不行,这回咱们拼了,我决不能让你随了心愿,决不能眼看着让儿子成了自己的对头。我这份气受够了,再这样下去,非得让萧长春把我活活地气死!

  天空上的云彩在扩大、靠拢、加紧,也在变幻着颜色。

  他的小眼珠接连不断地眨巴着,脸上那干巴巴的肉在抽动着,东倒西歪的牙齿发出摩擦的响声;最后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点点头,心里说:“六十多了,还能再有个六十多吗?是死是活,就是这一回了,就是死了,也得死个值,死个够本儿,决不能再吞下怨气,等着人家置自己于死地;这回要是不报仇雪恨,死到阴曹地府也是个冤魂哪 !拼一下子,出了自己这口气,也给儿子马志新、侄女婿马之悦扫了道儿,变天的日子就要早一点儿到这儿。”他这么想着,把窗前的那块月牙似的磨刀石摇了几下,搬起来,回到里间屋,放在地上;又登着凳子,打开了橱子上的破箱子,从里边翻出那把尖刀子;一只手攥着把儿,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肚儿摸摸刃子。刀面上长满了锈,刃子也钝了。他端出洗脸盆子,从水缸里舀了点儿水倒在里边,就又回到屋里,掩上了门,蹲在炕沿下边,就“嚓嚓”地磨起刀来。

  磨刀声惊动了厢屋里的小两口。  李秀敏朝北屋努努嘴说:“听,你爸爸又干什么哪?”

  马志德说:“他闲着有什么事儿!”

  李秀敏说:“好像磨什么,你去看看。”

  马志德提着火棍子走进北屋。

  马小辫用劲儿磨着,红色的污水,从磨石上流到地上。

  马志德问:“你磨它干什么?”

  马小辫回过头来,看了儿子一眼,咧着嘴,凄惨地一笑,说:“使呀!”

  马志德说:“不是有使的吗?”

  马小辫说:“我今儿个拉了半夜肚子,倒觉着有点馋了,磨磨刀,等分了麦子,咱们也割上二斤肉,包一顿饺子吃。我老早就想这玩艺吃了。早先年,我是隔一天吃一顿,全是肉丸儿的,我是光咬肚儿不吃边儿……”

  马志德今天特讨厌听这个,就打断他爸爸的话说:“快别提你过去那埋汰的生活了,有什么意思呀!”

  马小辫依然没发火,又苦笑一下,说:“你说埋汰,我说干净。过几天吃上肉饺子,你看看是埋汰还是干净吧!”

  马志德说:“剁肉有现成的菜刀,磨它干什么?”

  马小辫说:“用菜刀剁肉,叮叮当当地响,别人听见了,又找我的刺儿;用这小刀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切,悄悄地做着吃,他们谁也不用想知道。”

  马志德本来提防着他的爸爸会为昨天下午的事儿跟他吵架的;可是,他这个爸很反常,变得很和善,那眼神,那语气,都使他感到,这个“地主”又可气,又可笑,又有那么一点儿可怜。心里想:死脑筋哪,要是老老实实地改造,有大伙儿吃的,也有你吃的,有大伙儿穿的,也有你穿的,说话又要抱孙子,日子不是挺有奔头吗 ?偏偏总是想不开,真是自找苦吃。他又想,等有了空,一定要按着喜老头指教的办法,好好跟爸爸谈谈,帮助爸爸开开心窍。他想到这儿,就离开北屋,回到厢屋烧火去了。

  马小辫把那把尖刀磨的飞快,快的放光。他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来,嘘了口气,赶忙把刀压在自己的枕头下边;又把磨刀石搬到院子里,还用笤帚扫了一簸箕浮土端回屋,垫在刚才流在地上的锈水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儿子又在窗户外边喊他了:“爸爸,饭熟了,吃吧。”

  马小辫并没体会出儿子今天喊他的口气和声调有什么变化,就说:“嗳,你们先吃,给我剩下,该下地你们就下地。”

  马志德说:“你也下地吧。”

  马小辫答应:“嗳,一喊就走,误不了。”

  厢房屋的小两口,闷闷地吃了饭,就急忙收拾了家具,又匆匆地离开家。他们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多呆,这儿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暗气氛,这气氛,跟他们平时在院子以外感到的根本不一样。他们越在院子外边活动得多,越是在这丰收的喜庆日子,跟着一伙子喜悦的人们活动得多,越觉得这个院子的气氛不能忍受,就像六月天钻进了很深的白薯井里,潮湿、阴森,又有一股子霉烂的臭味儿,呛得透不过气来。所以,他们宁肯早到地里等着,也不愿意在家里歇一会儿。

  这所小院子里,只剩下马小辫一个人了。他不想吃饭,也不想躺下来歇歇。他把那把磨得发亮的尖刀子拿出来看看,又压在行李卷下边,在屋子里走溜溜。

  他盘算着自己的行动,盘算着这个行动的后果。他想:眼下,惟一的大事儿就是拖住收麦子,拖到小儿子马志新来,李世丹到;拖住了这个,萧长春他们就没有工夫挖坟,也顾不上挖马小辫的后代了;要想拖住,非得出点大事不行,要闹大事儿,一定得豁出去闯一闯。

  这个死不低头的地主血迷心窍了,这会儿,满心只是装着一件事儿,光往他得意的地方想,什么危险,什么后果,他全不去顾虑了,也根本不可能想了……

  街上响起了上工哨。

  小组长马长山大声招呼:“社员们,能下地的全下地,把熟了的麦子赶紧割下来,天气预报,今天晚上可能有暴风雨!”

  马小辫听到“暴风雨”这三个字儿,就像挨了一锥子,不由得浑身一抖,慌慌张张地跑出屋,关了门,跑出院子。

  乌云已经布满了天空……

第一〇三章

  社委会分工,韩百仲专管指挥田间的收割。他是非常忙的,除了要在前边领着割麦子,还得经常检查各小组的工作,除了管第二队的事情,对第一队那边还得挂着半个心;同时,他这个治保主任,晚上护麦、守场的任务也是相当繁重的。每天他顶着星星下地。又顶着星星回家,除了偶尔到场上打个卯,大天白日在村子里很少见着他的面。就算焦二菊都难得跟他碰碰头儿了。他们一家人全都参加了麦收,连他那二儿子小拴柱都到麦地里拾麦穗儿,吃饭是流水席,各吃各的,不能围在一张桌子上。晚上,韩百仲住在场房里,跟场头焦振茂做伴儿;不能跟他的老爱人一起看麦子,也不能一块儿坐在灯下边学习了。

  这位副主任越来越爱动脑筋,也越来越显得干练。满地里男女老少将近二百口子人,让他指挥得有条不紊,三天里没有窝过一会儿工。他心里边高兴,精神格外旺盛。他觉着,这次割麦子名副其实的是收获胜利果实;用不了几天,把这胜利果实全收上来,再分下去,就会在社员里边激起更大的劲头。这一程子,他总是出入在黄色的麦田里,对金泉河边那块苗圃也特别有了兴致。过去,他总觉着种植果树和绿化荒山那是很远的事儿,眼下得生着法儿把这个不巩固的农业社圈拢住,让社员多分点粮食,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儿,安定了心思,吃饱了肚子,再想那些树和山的事儿也不迟。因为萧长春的影响,青年社员们的感染,加上斗争的节节胜利,麦子好得出奇,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片绿色。就好像他已经学会动脑筋思虑东山坞的阶级斗争一样,他也经常思虑起东山坞的建设远景。其实,从打他一懂事儿的时候起就爱上了绿色。那团团的榆树钱,那串串的酸枣子,曾经填满他多少次饥饿的肚皮?那发芽的香椿,那长长的山草,给他带来多少次生存的希望?满山的绿色不止一回把他和穷哥儿们从春荒的死亡里拯救过来。现在呢,这绿色成了鼓动人们为社会主义奋斗的力量了,将来要成为东山坞的聚宝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了满山遍野的树木森林,就看见了成车成辆的果子,他的心口窝就像扯起一片绸子那样抖动起来……他想,只要保证这次麦收顺利完成,河水就算引到地里了,果树就算栽到山上了,社员们都会觉着集体的日子更有指望了,东山坞就要大步前进!

  你看他干得多卖劲儿呀!有人怕光膀子麦芒扎肉,他不在乎,那古铜色的脊梁上好似刷了一层桐油闪着亮;有人怕光着脚热土发烫,他也不在乎,那双有力的大脚’厂子,把土块块跺成窝,碾成粉……

  乡里的大个子武装部长骑车子跑过来了:“百仲同志,气象站通知,傍晚有暴风雨呀!”

  韩百仲直起身朝他喊着:“多大呀?”

  大个子说:“多大没说,反正小不了。”

  韩百仲抬头看看天:“没事儿。你来跟咱们割麦子吧!”

  大个子说:“我还得到别的村通知哪,见着老萧问个好呀!”

  韩百仲看着大个子走远,又弯着腰割起来了。他想把这件事儿压一压,过一会儿再通知,免得有人慌了神儿,惦着家里什么事情,耽误干活。

  正在靠地边割麦子的弯弯绕耳朵管用,听见“暴风雨”这三个字儿,就停住手,朝这边走过来了,把想说的话掂着分量说:“我说主任,多会儿下雨呀?” 

 韩百仲想:这家伙,听到一个话音儿,就请假来了,说:“下雨早着哪,你家里有什么东西怕淋着哇?”

  弯弯绕说:“谁跟你说这个呀!我是说,要是有雨,就赶紧顾场上,麦子垛全晾着顶,别漏了雨呀!”

  韩百仲笑了:“嗨,关心集体了?好哇!场上不用惦着,那边人手也不少,他们不会让麦子垛淋着。”

  弯弯绕又说:“还有,这块地也得麻利快割呀。”

  韩百仲说:“就是得快割。”

  弯弯绕说:“这片地熟得透,雨一打,麦穗子全得掉下来。”

  韩百仲见弯弯绕很认真,也就郑重地说:“你这两条建议全不赖,还有呢?”

  弯弯绕摇摇头,转过身去小声地说:“我是随便一说,怎么着合适,得由你们干部定稿子,我是爱多嘴多舌的。”

  身后边的韩百仲又鼓励几句什么话儿,他没有听见,也不想听见。

  跟他一排垅割麦子的马大炮等他回到身边,不满地说:“你管这道闲事儿干什么呀!”

  弯弯绕说:“这怎么是闲事呢,麦子糟蹋了,多造孽呀!”

  马大炮带着一点挖苦人的口气说:“听见没有,韩主任表扬你爱社啦!”

  弯弯绕横他一眼:“屁!”又插上镰刀割麦子,“我希图他表扬几句空话呀?”

  “不图这个,你管它呢!讨讨好,能多分给你几斤吗?”

  “不管怎么分,不管是谁的,先别让它糟蹋了;都是到嘴边上的东西了,多可惜。”

  马大炮不以为然地耸耸鼻子:“就算这块地一粒不丢,全收到仓里,有你我几个粒儿?”

  弯弯绕叹了口气:“唉,倒也是那样。庄稼人嘛,知道粮食收来不易,怕白扔了……”

  马大炮说:“这一回,咱们队卖余粮要拿红旗了。”

  弯弯绕说:“咱村那几个红干部,心里边光想这个,一丁点儿也不惦着咱们的日子。”

  马大炮说:“要是马主任说话算话,余粮少卖,红旗还得照样儿拿到手,人家才会办事儿,才会给咱们这色人谋福利。”

  弯弯绕说:“眼下他也跟咱们一样,除唉一声,还是他妈的唉一声,有本事也施展不开了。啥法子!”

  这两天,沟北边的那些中农户全在嘀咕卖余粮的事儿。他们全都不知不觉地退了一步:已经对那土地分红的事儿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了,只要干部们能够对国家使点假,虚报一点产量,少卖点儿,就是还按劳力分,锅里多,分到碗里也就多;锅里就剩半下子了,盛到碗里还能盖住底儿呀!

  不管怎么说,丰收总是比歉收给人提精神,中农也罢,贫农也罢,人人都很出力气;心思没有打到一个点儿上,满地的镰刀却是一个声地响。  “快割呀!”

  “上午要把这块地收拾完哪!”

  热烈、紧张,从早晨一个劲儿千到贴晌。

  六月的天气,就像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刚才,天空上只是流动着几块灰不溜秋的云彩,一会儿整齐,一会儿分散,没有多大的劲儿;后来,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转了风向,推到西北边的云彩又翻回来了,越聚越大,转眼间就把天给遮严了。  像屋子拉上了窗帘,一切都跟着暗淡起来……

  一阵风起,刮掉了韩百仲的草帽子。他拾起帽子,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凭着他的经验推测,这场暴风雨要提前来到,而且是来之不善的。幸好这块熟透了的麦子一上午抢割完了,不至于遭受大损失;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割下来的麦子赶快运到场上,别摊在地里。于是,他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大声地喊:“嗨,同志们,不要割了,赶快把割掉了的捆起来;装车的装车,往家赶的往家赶,麻利着点儿呀 !”

  太阳一被遮住,凉爽多了,人们多想多干一阵子呀!

  韩百仲从这段地跑到那段地,不停地喊:“嗨,听见了没有,别割了,割掉了运不回去,一下雨就糟啦!快住手吧!”

  人们这才放下镰刀,回过身去捆扎割倒了的麦子。

  韩百仲一只手按着草帽子,一只手拨拉着挡腿绊脚的麦子,又往前跑着。他横穿过几块麦子地,来到了一队的边界里,老远就见焦克礼领着几十个人,拉开一个扇形的队伍,挥舞着镰刀,割得正起劲儿,就大声地喊:“克礼,怎么还割呀 !”

  焦克礼正在使劲加油,没有听见。

  韩百仲奔过来,一把扯住他:“嗨,要下雨啦!”

  焦克礼只顾挥镰刀,头也没有抬:“我早知道了。”

  韩百仲说:“快收拾吧!”

  焦克礼说:“傍晚才有雨哪!”

  韩百仲说:“你瞧瞧,北山都让雨挡住了,还傍晚哪!”

  焦克礼一愣,抬头看看天,说:“北山离这儿还远着哪,再干一会儿!” 

     满天的乌云往下压着,麦海里掀起不平静的响声。

  韩百仲说:“还干一会儿呢,雨来了再收拾就晚了。快停下镰刀,让大伙儿捆麦子,告诉车把式,把车赶的快点儿,快往回抢运。我去通知场上的人,马上把所有的麦子都垛起来。克礼,你可是领头儿的,一麻痹就要乱套哇 !快吧!”

  焦克礼这才恋恋不舍地收了镰刀,按着韩百仲的指示,招呼社员们捆麦子:“嗨,都别割了,捆哪!捆好了归堆儿,别散扔着,一会儿车来了不好装啦!马长山,你怎么还割呀!什么,还等一会儿,等雨来了再捆就晚了 !嗨,马子怀,指挥你那组的人,帮助妇女捆,快,快!”

  韩百仲跑到一队的打麦场上。

  场上的人在喜老头的指挥之下,正在起场、垛麦个子。搬麦个儿的搬麦个儿,上垛的上垛;用权子挑的,用木筢推的,用簸箕端的,一个个欢欢地跑着,好像走马灯,满场的人都在打转转。

  韩百仲一看这儿的情形,咧嘴乐了:“好,还是你有经验。”

  喜老头说:“这边不用你管了,保证不让雨淋着。地里的麦子可得拉回来呀!”

  韩百仲说:“我正让他们捆哪。”

  喜老头说:“光捆不行,要紧的是运。”

  韩百仲说:“我去招呼车把式加油。”

  喜老头说:“光靠车也不行啦。我给你出个主意:动员人往回背吧……”

  韩百仲没等把话听完,就拍着大腿说:“好!拉的拉,挑的挑,背的背,哎呀呀,你这个主意真解决大问题了!咱们农业社要别的没有,要人,可多得很。”说着,就往沟南边跑。

  焦二菊也迎面跑过来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韩百仲说:“嗨,嗨,我给你个任务。”

  焦二菊说:“不行,不行,我有急事儿。”

  韩百仲拉住老爱人的胳膊说:“什么急事儿也得服从这个。赶快到地里通知,让社员把麦子捆好,除了装车的,跟车的,都往回挑、背,快!”

  焦二菊笑着推开男人的手说:“嗨,我跟你干的是一码事儿。我,还有福奶奶正分头找人哪,妇女、孩子,能动的,全都让他们去背麦子。”

  韩百仲也笑了:“好,自觉性都高了。快去吧,我到二队场上看看。”说罢,就又朝前跑了。

  焦二菊在狮子院门口碰上了福奶奶。

  福奶奶像个领兵的元帅,后边跟出一大队人马:除了志泉媳妇这几个常下地干活人之外,还有喜奶奶、小孙女这样一帮老太太和小孩子。她们每人不是扛着扁担,就是提着绳子,缕缕行行地从大门口拥出来。

  焦二菊说:“真棒,福奶奶成了佘太君啦!”

  福奶奶说:“佘太君不佘太君的,抢麦子要紧,抢回一捆,少糟蹋一捆,这是咱们的心血呀!”又回过头来对她的队伍说,“志泉家,你领导大伙儿快到地里运吧,我跟你百仲大婶再多招呼几个人去。”

  志泉媳妇领着人朝地里跑去了。

  焦二菊和福奶奶一块儿挨门挨户地喊人。

  “嗨,社员们,没事儿的,都下地背麦子呀!咱们可不能让麦子烂在地里呀!”

  “妇女、儿童都出来呀!能背多少背多少,背回一点儿,少糟蹋一点儿!”

  “快着点呀,别磨磨蹭蹭的了,大雨可不等着人呀!”

  迎面跟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马长山的小媳妇,另一个是男的,穿着白府绸汗衫,制服裤子,那一双皮鞋特别显眼。

  焦二菊说:“侄媳妇,怎么要下雨了,还送客呀?”

  小媳妇说:“这是我娘家哥,从北京来看我。我回家拿绳子,他一定要跟着抢麦子去。”

  福奶奶说:“哟,你快给客人换上一双旧鞋呀!”

  小媳妇的哥哥说:“不要紧,湿了打打油就好了,抢麦子要紧。”又对妹子说:“快领我走吧。”

  福奶奶对焦二菊说:“这年轻人多好呀!”

  焦二菊说:“听说人家是个大学生。”

  福奶奶说:“瞧瞧,马小辫的儿子也是大学生,完全两路。”

  焦二菊说:“这年头像马志新那样的坏学生有几个呀!”

  她们说着,又喊开了:“都背麦子去呀!”

  把门虎和瓦刀脸女人抓着草帽子、提着镰刀,从村外边没命地  往回跑,老远见到这边的两个人正挨门喊人,就想绕着走过去。

  焦二菊几步蹿上来,拦住了把门虎:“嗨,人家都往地里跑,你怎么往回跑,快背麦子去!”

  把门虎说:“我家的柴火还没收起来哪!”

  焦二菊说:“是柴火大紧,还是麦子大紧呀?”

  把门虎不高兴地说:“都大紧。”

  焦二菊说:“都大紧呀?我看麦子最大紧,没别的,你先给我背麦子去吧。”

  把门虎说:“哟,连组长都放我的假了,让我们回来收拾东西,你倒管得宽呀!”

  焦二菊说:“那天开会,选我代理妇联主任,你是女的,得由我管,去不去吧?”

  把门虎气得不得了:“主任就兴强迫命令呀?”

  焦二菊说:“你可别拿这个大帽子吓唬我,我这是为集体办事儿,也为你好。跟不良倾向作斗争,这叫坚持原则,懂吗?”

  把门虎又来软的了:“我到家收拾一下就来,行吧?”

  焦二菊说:“先背麦子再回去收拾也晚不了。”

  “我得先回家看看。”

  “你得先背麦子。”

  福奶奶拦住了瓦刀脸女人:“同利家,家里有什么事儿呀,怎么往回跑?”

  瓦刀脸说:“有急事儿!”

  福奶奶说:“什么急可也没有抢麦个子急呀!”

  瓦刀脸说:“我回家一趟再去。”

  福奶奶说:“老天爷可不等人啊!我也不是干部,你也不是干部,咱们都是社员呀,麦子是咱们大伙儿的,糟蹋一个穗儿也有咱的份儿呀!”

  瓦刀脸说:“怎么着,家也得顾顾呀。”

  福奶奶说:“咱都是过庄稼日子出身,理儿不用多讲,过去过自己的日子,要是来雨了,是顾家,还是顾地呢?准得顾地,对吧?过大伙儿的日子也不能颠倒了啊。”

  瓦刀脸没话可讲,就说:“我回家把咸菜缸盖上,就出来背麦子,行了吧?”

  福奶奶说:“就这点小事儿呀?你去背麦子吧,我往那边叫人,顺手给你盖上就行了。”

  这个老太太语气平和,可是态度坚定,瓦刀脸女人没办法,只好往回转。

  那边的把门虎一见瓦刀脸回去了,也只好转身子。

  焦二菊又跟福奶奶往东奔跑着找人。

  焦二菊说:“真怪,也没听您喊叫,怎么一下子就把那个刁娘们说回去了?”

  福奶奶笑着说:“喊叫干什么呀?咱们图的就是把她拉出来给集体干点事儿,她来硬的,咱们得来软的,要是都来硬的,这种人,就是不干,你怎么着她?你跟她吵,不就更耽误时间了 ?不管软硬,反正她不回去背麦子不行。”

  焦二菊笑了:“您真有两下子。往后选举,我看这个妇女主任得您当了。”

  福奶奶说:“还是你当,我在后边给你使点劲儿。”

  焦二菊说:“要不,我当正的,您当副的,行吧?”

  福奶奶说:“你呀,还顾得有心有肠地安排这个哪!”

  两个人正说着话儿,只见老烈属王老头两手拄着拐杖,弯腰塌背地走过来了。

  焦二菊喊:“二爷,要下雨,上哪儿去呀?”

  王老头说:“不是喊背麦子吗?”

  焦二菊喊:“嗨,您还背麦子?”

  王老头说:“添个蛤蟆还四两力哪,二爷我咋也比一个蛤蟆强啊!”

  福奶奶说:“她是怕二哥你累着。”

  王老头说:“累不着,我不能背,抱上一捆儿回来。”

  焦二菊说:“一会儿刮了风,下了雨,滑倒了,把您摔着,我们可担不起。”

  王老头笑了:“别怕,摔坏了,我就有饭吃了,到你炕上养着去!”说着,又艰难地朝前走了。

  焦二菊愣了一下,追上来,喊:“二爷!”

  王老头有点不高兴:“怎么,你还要打击我这积极性儿呀?”

  焦二菊说:“我给您送草帽子来啦!”说着从自己头上摘下草帽子,给老烈属戴上了。

  福奶奶对走回来的焦二菊说:“人家烈军属思想真好。”

  焦二菊说:“要都像把门虎她们那样的人,不用说麦子,这会儿日本鬼子的炮楼还得在大湾安着。”

  于是,两个人又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起来:“嗨,大人、孩子,都快到地里背麦子呀!”

  孙桂英披着一身尘土、带着满脸的汗道道,也从地里跑回村。娘家妈这一来,给她减轻了负担,也把那三分钟的热劲儿给安定住了。娘俩整半夜地说话儿,说的全是娘俩才能说的知心话儿。那个从苦难岁月里挣扎过来的老人,亲身经历就是对晚辈人最有效的教材,娘家妈的话,打动了孙桂英。这两天,她咬着牙挺过来了,焦克礼还在地里表扬过她。她很得意。早上下地干活的时候,换了一身旧衣服,可惜忘了换鞋和袜子;那鞋是精工细做的,黑灯芯绒的面儿,白干层底儿,鞋尖上绣着一朵很淡雅的小蓝花,鞋带上还钉着一颗闪闪发亮的白扣子;那袜子更心爱了,杏黄色,高桩儿,还是过年的时候,马连福托瘸老五从北京捎来的哪。她没有挨过雨淋,她怕那冰凉的雨水泼在身上,怕那吓人的雷电响在头上,特别怕泥水湿了她的鞋和袜子。她得赶快往家里跑哇!

  焦二菊老远就瞧见她了:“嗨,孙桂英!”

  孙桂英停下了:“嗳,叫我干什么呀?”

  焦二菊领着福奶奶走过来,带着笑模样说:“嗨,真会向,叫你干什么,你看大伙儿千什么呢?都奔地里抢麦子,你怎么往家跑呀!”

  一句话问得孙桂英怪不好意思地说:“谁说我往家里跑啦?”

  焦二菊说:“你这张嘴呀,真是石头刻的。你没往家跑,这是往哪儿跑呢?”

  一句话又把孙桂英问住了,故意用开玩笑遮羞说:“往哪,往哪,反正我没跑!”

  焦二菊说:“你要有啥事儿,回头再办,快背麦子;人家都去了,你不去,我怕让外人笑话你。”

  福奶奶在旁边说:“这一程子,桂英干的可棒啦,真是败家子儿回头金不换。桂英是个明白人,一定知道,这麦子是咱们的心血,一个粒儿也不能让它受损失;咱们是贫农,到节骨眼上,就得起带头。我猜你是回家拿什么家什去吧 ?”

  孙桂英心里一乐,眼珠一转说:“对嘛,光用胳膊抱麦个子能抱多少哇。我回家拿绳子去,多背点儿。我可有劲儿哪。百仲大婶子,您往后可别拿旧眼光看人了。还是那句话,我孙桂英不干是不干,要干,就得干个厉害的给别人瞧瞧 !”说着,很得意地奔家跑了。

  焦二菊看看福奶奶,福奶奶望望焦二菊,两个人都忍不住地笑起来。

  孙桂英一边往家里跑,一边心里想:说什么也不能让别人小瞧自己,对,要干就干个厉害的给他们瞧瞧,不蒸包子还蒸(争)口气哪。你们看我是落后分子,我偏当积极分子。谁不愿意当积极分子呀。当积极分子谁不会呀。只要不顾自己,不心疼自己的东西。

  拼出去一干,就是积极分子。干!

  她进了大门,见妈妈正抱着孩子在屋门口站着,心里不由得打个转儿,就走过来说:“妈,把他给我。”说着,接过孩子,噔噔地跑到东墙根儿,一步迈上了猪圈墙,朝东院喊:“韩大婶,在家里吗 ?”

  韩德大的老妈妈正往棚子里抱柴火,听见喊,答应着,走近墙根下边,问:“刚从地里回来呀?”

  孙桂英说:“让小宝跟您玩一会儿。”

  韩德大妈奇怪地问:“姥姥呢?”

  孙桂英笑着说:“姥姥有个任务。”说着,两手托着孩子的腰,轻轻地一举,又一放,她的小宝就过了墙,到了东院。

  韩德大妈赶忙蹬着柴火捆接过孩子。

  孙桂英跳下猪圈墙,急忙在院子里找了一根长扁担,又到屋子里找了三条长绳子。

  她妈也纳闷地跟着她转,不知道这个没有正形的闺女又要干什么怪事儿。

  孙桂英说:“妈,要下雨啦!”

  娘家妈抬头看看,满天乌云翻滚,说:“可不,看样子来势不小哇!”

  “麦子割倒了,全在地里,那是咱们社员的心血,一个粒儿也不能叫它受损失。”

  “就是嘛!”

  “咱们是贫农,到节骨眼儿就得起带头。”

  “说得对呀!”

  “妈,您帮我当当积极分子吧。”

  “当积极分子,你就积极劳动、积极爱社嘛,怎么还让妈帮呀!“

  “嘿!我得干个厉害的给他们瞧瞧。”

  “给谁瞧瞧哇?”

  “给瞧不起我的人瞧瞧。”

  “你这样的积极可不牢靠。”

  “不要紧,慢慢来,慢慢地就牢靠了,我也得给您瞧瞧。走吧,我去挑麦子,您呢,跟我一块儿背去。行不行呀?”

  妈妈笑了:“行,农业社是一家,农民也是一样;要是在森林,遇上这日子,我不是早就干起来了。走吧!”

  孙桂英也笑了:“这还不赖。您一出去,不用说背麦子,就是走一遭儿,那些没好心的人也得换个眼睛看看我。就要这么干下去!”

  这当儿,东山坞的街上树摇地动,烟尘滚滚。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带着绳子、扁担、筐子,互相呼喊着,缕缕行行地拥向村口,又拥到地里;他们跟从地里背麦子回来的人走个碰头,就躲开道儿让重载的人先过去。你来我往,欢呼呐喊,十分热闹。看到这种场景,这些北方游击区的农民们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夺县城、攻炮楼那个火热的场景。这跟那时候一样,都是战斗啊!

  地里的人,很快发现了孙桂英,又发现了孙桂英的妈妈,就一边忙乱着,一边当新鲜事似的议论开了。

  队长焦克礼喊:“嗨,怎么客也来了?”

  孙桂英一边忙着捆麦子,一边说:“麦子是咱们社员的心血,抢回去要紧呀!”

  焦克礼眨巴着眼:“哟喝,你可真变样了!”

  孙桂英得意地问:“你说我厉害不厉害吧?”

  焦克礼说:“够厉害的!”

  孙桂英抿嘴一笑,把捆好的挑子又抖落开,又加上了两个麦个儿,挑起就走;挺着胸,晃着胳膊,故意从人多的地方过。她立刻又变了,不光像个积极分子,还像个领队的干部,一路跑,一路喊:“同志们,加油哇,多挑,快跑呀 !”

第一〇四章

  街上的忙乱声惊动了托儿组的五婶。

  她正带着一群小孩子在葡萄架下边捉迷藏玩。她留神地听了听街上传来的呼喊声,可是没有听出个什么道道儿来,就想马上出去看看,忙招呼孩子们说:“乖乖们,起风了,回屋吧 !”

  十几个小孩子真乖乖地静下来,跟五婶进了北屋里。

  托儿组暂时借用了五婶前院的陈老太太家。陈老太太儿子闺女全在外边做事儿,院子大,屋子宽,还有一架遮太阳的葡萄,离五婶家又近便,这个地方挺合适。这老太太有点儿“独”,平时不大招人,跟庄亲也少来往,可是跟五婶却特别要好,老姐俩好了多半辈子。那天五婶亲自登门借地方,没费事儿她就答应了。开始七八个孩子,第二天又加了五个,还有两个刚会爬的,五婶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把陈老太太给拉上了。五婶自任组长,专管大个儿的,陈老太太招呼两个小个儿的。一天热热闹闹、忙忙乱乱,倒也挺有意思。

  五婶把孩子哄进北屋,就说:“大姐呀,两个小家伙吃饱了没有哇?”

  陈老太太一一一个白头发红脸膛的老人,正在炕上哄孩子,小声说:“吃了,都睡着了。”

  五婶说:“好哇。把大个儿的也交给你,我到街上看看,到底儿出了什么事呀,怎么乱哄哄的呀!”

  陈老太太说:“跑不了是抢场吧。”

  五婶说:“抢场哪用得着这么乱,让人怪不放心的。我去看一眼就回来。一会儿,你打发他们回家吃饭就是了。”她又对孩子们说:“外边起风了,别出去,都上炕等着,一会你们妈妈爸爸就接你们;吃了饭,再找奶奶来玩。”

  孩子们像一群山雀子,呼呼啦啦地跳上炕,挤了一窗台,从玻璃镜看外边刮风,一齐喊着老掉牙的歌谣:“风来了,雨来了,姥姥背着鼓来了……”

  五婶出了门儿,一直跑出胡同口,就见大街上好多人急急忙忙地朝西跑,拦住了正要跑过去的马长山问:“出什么事儿了?”

  马长山说:“招呼人往场上运麦子。”说着,还是跑。

  五婶追着问:“大车呢,怎么不用车拉呀?”

  马长山跑出老远,回头说:“光大车运不过来了,暴雨就要到,全体出动往回背。”

  五婶刚要跟着跑,托儿组的孩子们又挂着心,就又急转回来,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马翠清的小弟弟小清正烧火。

  五婶问:“小清,你姐呢,怎么你烧火呀?”

  小清说:“她到场上去了。”

  五婶说:“帮妈到南院看会儿孩子去吧。”

  小清说:“我烧着这把火还有事儿哪。”

  五婶说:“啥事儿也没妈这事儿打紧,妈去背麦子,要不让雨淋了,你可就吃不上烙饼了。”

  小清说:“我也去背麦子。”

  五婶说:“你人小,背不动。”

  小清说:“我跟兰兰抬着。”

  正说着,韩百旺的小闺女兰兰抱着一条扁担,提着一团绳子,跑进来了:“小清,小清,快着点儿呀,我们就等你了。”

  五婶乐了:“对、对、对!兰兰呀,乖丫头,替五婶看会孩子去吧,五婶去背麦子……”

  兰兰说:“看着什么,让他们运麦子去。”

  五婶笑着说:“瞎扯,小孩子还能运麦子?”

  兰兰说:“老师跟我们说,小孩子也要帮助农业社做事情。”

  小清说:“对啦,抬麦子可比看孩子打紧。走呀!”说着,像一条泥鳅,从五婶的手下溜出去了。

  五婶追到门口,干着急,没办法。这当儿,马翠清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了。  五婶问:“不背麦子去,往家跑什么呀?”

  马翠清说:“我在场上哪,拿点东西!”

  五婶问:“拿什么呀?我给你找。”

  马翠清说:“不用找,现成。”说着,跑进屋,一步迈上炕,搬起被窝、枕头就往对面的柜上扔。

  五婶在门口外边叫起来了:“哟,你抄家来了?”  马翠清又跳下炕,提着炕上的席角一卷,卷成一个直筒儿,抱起来,就要朝外跑。

  五婶不知啥馅儿,拦住她问:“你干什么呀?卷了席,你睡炕板呀?”

  马翠清说:“苫垛的席不够用啦。”

  五婶一把拉住了她:“等等!”

  马翠清着急地说:“嗨,社里使使席,你就心疼啦?”

  五婶说:“你把我们娘俩铺的那领席也卷去吧,光这一领顶什么用。”

  马翠清乐了。她回到屋里,把两领席重着一卷,往肩上一扛,跑回场院去。

  二队场院发生了一件意外的困难:苫垛的席子准备少了。其实,今年买的席子比往年多了两倍,可是麦子好得出入意料,席子再多一倍也不够用;要是好天气,轧完一场,运进来一垛,席子还能倒换过来,突然一下子全运进来了,怎么倒换呢 ?场头焦振茂可遭了大难。他一边跟着垛麦子,一边跟闺女叨咕:“我看这席准不够用。不用说还一个劲儿往回运,光是场上的几个垛,也够紧了。”

  焦淑红正在垛上码麦个儿,见爸爸急成那样子,就说:“快垛,苫苫看,要是不够了,再想办法。”

  焦振茂说:“你总说再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就是坐飞机买去,也赶不上趟呀!”

  焦淑红说:“刚才您还说,地里割倒的麦子要了命也运不回来呢,看看运回多少来了,差不多快运净了。”

  焦振茂没话可说了。刚才天色一变,把他急得不得了:场上摊着麦子,地里躺着麦子,要是雨一到,全得和了泥。真是农业社的优越性,人多力量大,一个号召,小山似的两垛麦子,运到场上,又堆起来了。

  这工夫,韩百安老头也提着两捆麦子,愁眉苦脸地凑到焦振茂跟前来了,小声说:“振茂大哥,要说我是多话,没席苫,还不如单摆浮搁着丢在地里,雨停了,好翻晒;这么堆起来,漏了雨,准得烂了。”

  焦振茂说:“丢在地里,不烂,可是要发芽子呀!”

  韩百安摇摇头:“大家业真不好办。收来怎么样,离着装到囤里还早着哪!”他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麦个儿举到垛上,又转了回去。

  从打那天在羊棚里萧长春跟他谈过心事,接着又发生了那场“鸡的风波”,这个胆子又小、私心又重的老中农,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比过去干活儿劲头大多啦。可是,他心里边的那片阴云,并没有完全消除,好像还是在时聚时散的,老是翻腾着。麦子打到场上,堆在一起,这使得老庄稼人吃惊不小。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麦子呀,就算过去地主马小辫家的麦子,也赶不上农业社的一个棱角。他心里想:要是平平安安的,别再出什么岔子,按着预分方案那个样儿把麦子分到手,自己兴许没有吃亏,还兴许是沾了点光。唉,如今的事谁能定准呢?这不,又要来雨。看这天气,雨势小不了,麦子要是霉了,烂了,又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刚才忽然关心起集体,跟焦振茂进了一言,主要是出于这种心思。他有什么办法呢,搞他自己那个小院子里的事儿,条条是道,得心应手,面对着这个大家业,他只能甘拜下风、束手无策。唉,听天由命吧!

  韩百仲急急忙忙跑来了,在人群里转了几个圈子,就冲着垛上喊:“淑红,长春呢?”

  焦淑红说:“歇间的时候,给牲口抓药去了,还没回来。”

  韩百仲说:“支书不在,你帮着场头指挥指挥,我还得招呼背麦子。等地里的麦子快运完了,咱们就集中人力快苫垛。”

  焦淑红说:“我爸爸怕席不够用。”

  韩百仲一愣:“啊,差多少?”

  焦淑红说:“原来的垛都苫上了,差的就是新运来的那两垛。”

  焦振茂一见韩百仲来了,可找到了主事人,就跑来说:“快想办法,席是肯定差得多。”

  韩百仲转着垛看看,为难地说:“这下可够呛,想办法买也赶不上用啦。”

  韩百安也跟着大伙儿凑过来了,看着韩百仲皱眉,心口窝扑通扑通地直跳,嘟嘟囔囔地说:“得想办法,得想办法,麦子垛要是漏了雨,那可坑人了。真的,全完了……”

  韩百仲想了下,说:“垛高一点儿,行不?”  焦振茂说:“已经够高了,再高还怎么高呀?”

  韩百仲又说:“把最上边的麦个子穗朝上垛行不行?”

  焦振茂说:“那样垛,顶一阵子暴雨行,就怕这雨下起来没个完哪!”

  韩百仲没辙了。

  韩百安脸儿黄黄的,叹了一口气。

  韩百仲说:“瞧瞧,连百安大哥也发愁\7。”

  韩百安摇着头躲到麦垛那边去了。跟前没有人了,他还在嘟囔:“完了,完了,这回麦子算是烂了……”

  人们正在为难,天色忽然变黑了,远处隐隐地响起了雷声,打起了电闪。

  “雨来了!”

  “快垛呀!”

  “先苫!”

  “一领席都没有啦!”

  这会儿,马翠清扛着席跑来了。

  焦振茂乐了:“嗨,哪的?”

  马翠清说:“我家的,快苫吧!”

  焦振茂一边接过席一边说:“你家还有闲席呀?”

  马翠清说:“我们又不是开席铺的,从炕上揭的!”

  韩百仲心里一亮:“对呀,这不是个好办法吗!这下子可救急啦,可救急啦,去个人,把我家炕上的席也揭来吧!”

  焦淑红说:“到我家揭去!”

  焦振茂也乐了:“快叫你妈,让你妈去!”

  垛麦子的社员都喊起来了:

  “揭我家的!”

  “揭我们的去!”

  韩百仲说:“对,睡炕板咬白面馒头,也是香的呀。同志们,快回家揭席吧,保护咱们的麦子要紧呀!”

  一声令下,社员们纷纷地丢下权子,往家里奔。不一会儿,又是一个跟着一个的扛席的人转了回来。

  萧老大也扛着席子来了,小石头跟在后边,抱着他爸爸从军队仁带来的一块绿雨布,跑过来塞给了韩百仲。

  韩百仲说:“小家伙,给我这个干什么?”

  小石头说:“我爷说,苫垛用。”

  萧老大说:“这不顶一领席吗?”

  韩百仲说:“对呀,同志们,家里有隔雨的东西,都献出来吧,坚决保护住咱们的麦子呀!”

  不一会儿,又有人抱来油布、雨衣,甚至还有人顶来了大锅盖。

  够了,苫垛的东西全够了。

  韩百安第一次这么大方,没有用人说服,也没有等人指使,他不声不响地把他家里一个草苫子搬来了,往地下一扔,很有劲儿地说:“振茂大哥,用这个,这个隔雨……”

  焦振茂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百安,哎,哎,这回嘛,还差不离儿。好,好,往后就这么干吧!”

  韩百仲马上表扬他说:“百安真是进步了。好,好,大伙儿马上苫垛,我到一队去,那边的席要是不够的话,也用这个办法。嘿,真是人多主意多呀!对啦,忘了表扬翠清。哎,翠清哪 ?”

  马翠清在垛下边答应一声:“这儿!”

  韩百仲说:“干爹表扬你啦!”

  马翠清把大辫子一甩:“用不着!”

  于是,人们呼喊着展席的、抖落雨布的、搬梯子的,又忙乱成一团了。

  焦淑红抢过梯子,往另一个高高的垛上一靠,蹬着就往上爬。

  马翠清紧跟着也上来了。

  垛下的人把席子扔上来,她俩晃晃悠悠地扯开,按在垛上,当伸手接第二领席子的时候,第一领被狂风吹到天上,转了一个圈,翻了一个个儿,又落到垛下去了。

  焦淑红喊:“翠清,按着这个,我接那个!”

  马翠清把又展开的一领席按住了;可是风很大,按住这边,那边掀起来了,按住那边,这边又掀起来了。她索性往席上一趴,伸开胳膊大腿,把席按住了,朝垛下边的人喊:“嗨,快扔绳子,拴上砖头,快呀 !”

  焦淑红也照着马翠清的样子,把另一领席压住了。

  可是,垛下边的人来不及管她们,又苫另一个垛去了。

  这时候,风更大了,摇着场边的树木,掀起了碎麦秸子,呼呼地响成了一片;紧接着,铜钱大的雨点子,就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越下越大……

第一〇五章

  狂风暴雨摇撼着东山坞。

  雷鸣夹着电闪,电闪带着雷鸣。

  那雨,一会儿像用瓢子往外泼,一会儿又像用筛子往下筛,一会儿又像喷雾器在那儿不慌不忙喷洒一一大一阵子,小一阵子;小一阵子,又大一阵子,交错、持续地进行着。

  雨水从屋檐、墙头和树顶跌落下来,摊在院子里,像烧开了似的冒着泡儿,顺着门缝和水沟眼儿滚出去;千家百院的水汇在一起,在大小街道上汇成了急流,经过墙脚、树根和粪堆,涌向村西的金泉河。

  金泉河失去了往时的温柔和安静,咆哮起来了,翻着黄色的波涛……

  东山坞被投进一片惊天动地的轰响里。

  麦子抢运完了,大垛也都苫完了,那些得胜而归的战士们,除了少数留在场房,都回到自己的家里了。有的正在洗脸洗脚,有的正在换衣裳,有的拢了一盆棒子骨头火烘烤取暖,有的已经坐在炕上围上了被窝,捧着热粥碗,香甜地喝起来了……

  干部们没有回家。他们又分头到麦地检查有没有丢下的麦个儿,有没有人被风雨隔在地里。因为好多老人都自动参加背麦子了,谁也拦不住他们,这是让人不放心的事呀!

  党支部书记萧长春这时候才跑进第二队的打麦场上。

  他早就把小褂子脱下来了,包住了药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地皮上撤了一层雨水,和成了稀泥,粘极啦;他甩掉了鞋子,合在一块儿,往胳肢窝里一夹,光着两只大脚板子,“啪唧、啪唧”地跑。到了场边上,他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白白的没有一点儿血色,浑身上下除了泥,就是水,膝盖上流出来的血,渗出了裤子……

  奇迹出现在他的眼前了:高高的大麦子垛在风雨中稳稳地立着,场板上光光的,场院里静静的,一切都是有条不紊,一切都是那么干净利落,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狂风,那暴雨,好似头几天就告诉了这儿的人们它要来,等到人们全准备好了,收拾好了,它才不慌不忙地来到……

  年轻的支部书记望着这情景,呆住了。

  他奇怪了吗?不,一个小时之前,当他刚刚把药包拿到手,从另一个抓药人嘴里听到暴风雨的消息,他没慌。他相信他的同志,相信东山坞的社员,相信农业社的力量;他预料到,同志们会想尽办法保护他们的胜利果实,而且一定能够保护住。他急着往回跑,不顾命地往回赶,是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牵扯着他,是想跟社员们一齐参加战斗……

  相信的事儿,预料到的事儿,成了事实,摆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还是被震惊了。

  他绕着弯跑进场房里,竟情不自禁地伸出两只冰凉的大手,抓住了焦振茂那一只刚刚热过来的手,激动地好久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焦振茂是能够理解萧长春的心情的。他想着刚才抢麦子、苫麦垛的情形,心里正热着,这会儿又被年轻人给激发起来。他望着支部书记,两个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萧长春说:“真不简单呀!”

  焦振茂说:“神极啦!”

  萧长春说:“大伙儿干得真好!”

  焦振茂说:“不是亲眼看见,谁说我也不能信。”

  “全都辛苦了。”

  “你也不会清闲吧?”

  萧长春笑了。

  焦振茂把自己褂子脱下来,塞到萧长春的手上,说:“看你冷的,快坐下暖暖吧。”

  萧长春推开说:“我还有事儿,要马上出去,换了又得淋湿。”

  焦振茂说:“全都弄得妥妥帖帖的了,百仲到地里转转,一会儿就回来;你就在这暖和暖和,等着他吧。”

  正说着,韩百仲、马翠清、焦淑红三个人跑进来了。他们每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马翠清进门就说:“哟,支书,您才到哇?”

  萧长春说:“刚进门。”

  马翠清说:“您倒挺稳当。”

  萧长春说:“有什么慌的呢!”

  马翠清说:“割下的麦子全泡在水里了,你还不知道哇?”

  萧长春说:“那不省着再撒种了吗!”

  马翠清说:“雨刚要来那会儿,我一边苫垛,心里一边骂你。可好,整天舍不得离开家,遇上事儿,你躲了!”

  萧长春说:“有你们这些人包办代替,还用得着我呀?看透了,照这样下去,我这当支书的快要没事儿干啦!”

  大伙儿又说笑了一阵子,就跟萧长春汇报了刚才抢麦子的情况。

  韩百仲问焦淑红:“你到南地去,没瞧见丢下麦子吧?”

  焦淑红说:“没有,我挨块儿看过了。”

  韩百仲又问马翠清:“你呢?”

  马翠清说:“那边是您领着背的,还剩得下呀?多余让我白跑腿儿。”

  韩百仲说:“西边那个偏坡子上,剩下十几捆儿。那是哪个组背的呀?”

  焦淑红说:“那是一队的。对啦,马长山那组抢那片麦子,准是几个地主、富农做的鬼!”

  韩百仲说:“真可恶,别有一点缝儿,有了就钻,非得好好整治整治他们不行!”

  萧长春说:“咱们去几个干部,赶快背回来。”

  焦淑红和马翠清同时说:“我们去。”

  韩百仲说:“我告诉你婶子了,让她找克礼,检查一下,哪个组、哪个人丢下的,再让他给背回来,不能便宜了他们。”

  焦振茂插言说:“对这种人,只能用这种办法。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不给他们一点儿厉害,总觉着我们光宽大,不严惩。”

  韩百仲笑着对大伙儿说:“听听,我办的这事儿倒挺符合他的政策条文。”

  萧长春看着这雨还没有停止的样子,就又想到两件要紧的事儿:北山的山洪,说不定就要下来了,得防备北岗子那个山口;有些社员的房子比较旧,恐怕经不住这场风雨,得马上想办法解决。

  他没有把这两件事儿全说出来,先跑出去,把所有的麦子垛重新检查一遍,又回到场房里。他在每一个同志的脸上看了一眼,只见每个人都是水淋淋、泥糊糊的;要说话,有点不忍心开口,不说又不行,很有几分为难。

  韩百仲跟他是贴心的人了,只要见他一个表情,就能猜到他的心事,便朝萧长春跟前凑凑,说:“长春,有什么事儿吗?”

  萧长春说:“同志们已经累得够呛,冷得够呛了。可是,我们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几个人同声说:“干吧,没关系!”

  萧长春说:“淑红、翠清可以回去换换衣服,休息了;百仲大舅找找克礼,咱们三个人马上出发,我到地里看看,你们两个一个人分一条街,把社员家的房子检查一遍,着重检查烈军属和贫下中农家;看看谁家房子漏雨没有,柴火淋湿了没有……”

  马翠清说:“这是重要事儿,干吗让我们回去休息呀?”

  焦淑红说:“我们不回去,也包两条街吧!”

  萧长春说:“我们三个够了,还用你们干什么?”

  马翠清说:“我刚进来那会跟你说那几句话,是闹着玩哪!当支书的这么小心眼儿,立刻就记了账,就想出个风头,表现表现。”

  萧长春说:“你们瞧瞧,这丫头嘴巴有多尖,多难惹!唉,韩道满真是个大傻瓜,偏偏没罪找罪受……”

  马翠清要动武的,让焦淑红拉住了手,就不依不饶地说:“我看你是没有喝够水,我把你推到泥沟里去灌个饱!淑红姐,你干吗总向着支书,偏拉一把呀?”

  焦淑红骂道:“这个该死的,怎么抓着谁就跟谁干哪!”

  “我早知道你们两个一个心眼儿了……”

  “呸!”

  韩百仲拉开她们,对萧长春说:“快让她们去吧,你惹她耍疯干什么呀。”

  焦振茂也说:“我替支书做主了,快去吧。”

  萧长春说:“我在翠清面前甘拜下风了。”

  马翠清挺得意地捅了焦淑红一下:“还是我有办法吧!”

  几个人又戴上了滴着水的草帽子,一块儿走出场院。韩百仲奔北街,焦淑红奔东街,马翠清到大庙那趟街去。泥水在他们的脚下飞溅着,雷电在他们的头上闪动着……

  萧长春临出门的时候,把药包交给了焦振茂,嘱咐他,等雨小一点的时候,找个人给马老四送去;随后,他又找了一把小铁锨,扛在肩上,望着同志们一个个被雨烟吞没了,心里热乎乎地甩开了大步。

  他往西走,往北拐,走着,盘算着,忘了淋着雨,也忘了踵着泥水。

  他想:这场暴风雨,一定要给东山坞带来很多的困难。麦子收割、打轧的时间要拖长了;如果这雨不能马上停止,麦子垛肯定要漏水,一漏水,又不能及时拆开晾晒,那就危险了。地里长着的麦子,肯定又被这风雨压倒不少,不晴天,不开风,也要霉烂。经过这场雨,地里的草籽儿又要发芽生长,不赶紧跟上锄草,早庄稼地就会打荒……

  在支部书记的面前,又摆下了多少艰难的工作 !可是,他一想到刚才社员们抢运麦子的情形,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就升起一股子坚强的信心。这场暴风雨,实际上是对他们这段工作斗争的一次测验,也好像是一场演习。事实证明了党的指示的正确,证明了这一段工作没有白干;很多社员的集体主义思想都提高了,干部的工作能力也提高了,有的社员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连那个一向不过问集体事情的韩百安,今天的表现都跟过去大不一样了。没有这样的提高,地里割倒的麦子还得泡在水里,场上的麦子也都淋了。有了这么多人的齐心合力,再大点的暴风雨,又有什么可怕呢!

  他穿着湿透了的衣服,踩着地坡子上的泥水走着。时大时小的雨水,还是不停地往他身上泼洒,雨点子敲着他的小铁锨,不断声的闷雷,高一声低一声地在他头顶上轰隆着……

  他上了北岗子,就听到了一片牛叫一般的水声,山洪下来了,而且很不小。

  北山口怎么样呢?去年秋后是他领着社员们在那儿修了一个小小的拦洪坝。就是在那个坝下边,奠着几块大基石,那石头就是从地主坟茔上搬去的石碑。有了这个坝,就可以把山洪挡住,不让它往东山坞的土地里灌,让它顺着干沙河流走,流到远方的潮白河里去。垒坝那会儿,是非常匆忙的,既没用仪器测量,也没有什么设计,只把老石匠喜老头搀到那儿一指点,大伙儿就干起来了。这一回是一九五七年的第一次大雨,是对拦洪坝的一次考验哪!

  他想到这儿,就撒开两条腿跑起来了。他穿过一片割去麦子的土地,又爬上一道小土坎,远远地瞧见那个石坝了。雨幕里,他看到那边有几个人影活动。心想:是谁?在那儿干什么呢 ?于是。他没有喊,也不再跑,把手里的铁锨像步枪似的端着,弯下腰,快步地朝那边迂回过去。

  忽然,坎子下边“哗啦哗啦”的水声响,焦二菊背着一大背麦子过来了:“哟,长春,你干什么来了?”风雨把她说话的声音给卷没了。

  萧长春大声说:“那边大坝下边好像有一个人。”

  焦二菊说:“好几个哪!焦克礼、马长山、韩德大、韩小乐早就来了,抢完场他们就来了。” 

     萧长春心里一热,把脸上的雨水撸了一把,说:“啊,是他们呀!那边怎么样,没出问题吧?”

  焦二菊说:“结实着哪,铁打的一样。”

  萧长春放下心,这才顾上问:“怎么您来背这麦子呀?”

  焦二菊说:“别提了,不知哪个组丢的,你大舅让我找克礼,我觉着,有找他们那个工夫,还不如叫上一队的几个妇女,把它背回来得啦。”

     萧长春从坎子上跳下来,说:“放下吧,一会儿我替您背回去;路不好走,别把您摔着。”

  焦二菊说:“瞧你说的,摔了别人,还能摔了我呀?”说着,也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朝前走了。

  后边跟着又过来了几个背麦子的妇女;前边的两个,一个是玉珍,一个是狮子院的志泉媳妇。她们只望着支书笑笑,赶紧追上焦二菊。

  又一个背麦子的人从萧长春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赶紧追上来,连声说:“大娘,大娘!”

  孙桂英妈停住脚步一看,淌着雨水的脸上露出了笑纹儿:“萧支书……”

  “大娘,给我,给我!”

  “行,行,我背得了。”

  “大娘,太感谢了,您也帮我们……”

  “唉,萧支书,你怎么这样说呀!我这是一举两得:帮农业社,也是帮我闺女,像你帮她一样,全是一回事儿……我还得感谢你哪。连福、孩子,都得感谢你……”

  萧长春还要替老大娘背麦子。

  后边追过来一个人,挑着两大捆麦子艰难地跑着,当她看见萧长春的时候,又鼓了鼓劲儿,几步跑了上来,说:“大兄弟,哎,萧支书,不用抢了,这是最后一趟,全抢光了,一个小麦捆儿都没有丢在地里,老天爷白闹了 !”

  萧长春回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他看见一个泥人,一个水人;从头上到脚下,全是泥水,那双新鞋新袜子,早变成了泥坨子。他几乎有点不相信,站到跟前的这个人就是孙桂英。从打那天晚上闹了那场“戏”之后,他只听别人谈论孙桂英,还没有再见着面;这次见面,孙桂英已经是跟过去完全不同了。他想:这个女人已经从泥沟子拔出了两只脚,已经从一个旧地方迈上新地方,她会跟着自己的阶级队伍,大步前进的。他想到这儿,心里越发激动,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大雷;带着闪电,在他们头顶上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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