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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五十一)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25 09:22:34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浩然:艳阳天(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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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党支部书记萧长春这会儿把小毛驴拴在桥边一棵小榆树上,让它啃草吃,自己爬上坎子,奔到正割麦子的人群里,找到了福奶奶。

  福奶奶瞧见他,问:“哟,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长春说:“早赶回来,好干点活儿。”

  福奶奶见萧长春左瞧右看,又问:“你找谁哪?”

  萧长春说:“孙桂英不是下地了吗?”

  福奶奶说:“刚走的……”

  萧长春不由得打个愣:“干半截儿就走了?”

  福奶奶说:“是我让她回去的,吃口东西,看看孩子,就手歇一歇;她还咬着牙,不想回去哪。”

  萧长春这才放下心,说:“头三脚难踢,咱们得生着法儿帮她闯过来呀!”

  福奶奶说:“这个你就放心吧,我们娘几个捆到一块儿,怎么也管得住她。”

  萧长春又问了问孙桂英都说什么了,有没有人找过她,随后,就满意地转了回来。一边走,一边想着福奶奶刚才谈的情况,想着在做孙桂英的工作上,还会出现什么问题,以及这个浪荡女人一旦回了头,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走着,想着,快到小桥头的时候,远远地又瞧见了马志德小跑着从街口走了出来;就想,应当抓这会这点空子,跟这个地主的儿子谈几句,摸摸他的心思,好加紧做他的工作。

  马志德奉了喜老头之命,到饲养场牵马套碌碡;马老四没有在家,到河边给病牲口灌药去了。在那儿替马老四看牲口的萧老大让马志德拉上一个走,这个小伙子细心得有点儿过分,宁肯多跑几步路,也要亲自来到树林子里找到马老四说一声,回头再牵牲口。  两个人在桥头上走了个碰头。

  萧长春先招呼他说:“志德,你这两天一直在场上千活儿吗?”

  马志德连忙说:“是呀,队长让我在场里,喜爷爷也说,我留在场上,好替他跑跑腿。”

  于是,他们从家常话谈开了,谈到村子里的斗争,谈到了国家大事。

  萧长春谈得多。他的神气,可以用“泰然自若”来形容。他有信心把这棵年轻的苗子,从黑色的包围里挖出来,移植到红色的土壤上,让他为东山坞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作出他应当作出的事情。他这股子自信是惊人的。他骄傲吗 ?不,因为他相信党的政策的力量,他相信阶级的力量,他的信心是从这儿来的;对于这种力量,他不会有任何一点儿怀疑。

  马志德说的很少。他的神态,可以用“心空胆虚”来形容。他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对别人更没有什么信心;在生活里,他没有什么追求,更谈不到什么理想;如果硬要他说出这些,他只能告诉你,他希望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萧长春看到了他一点心思,他把他们东山坞的前途,社会主义的前途,把他的理想和计划,全都详细地告诉了马志德;也把党组织对马志德这样人的政策、期望告诉了马志德。最后,要结束这场交谈的时候,他又说:“志德,我再告诉你一条根子。明明白白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地主富农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恨他们,要跟他们斗争到底,这是永远都不会含糊的事儿 !”

  马志德低声说:“这个我清楚。”

  萧长春继续说:“我们把地主、富农当敌人,我们恨他们,还要跟他们斗争,倒不是单单因为他们过去剥削过我们,他们坑害过我们,他们把我们世世代代压迫得直不起腰来。不单是为这个 !”

  马志德看了萧长春一眼,好像说:那又为什么呢?这句话他当然不敢问出口。

  萧长春说:“老仇是可以清算的。也土改了,也斗争了,他们要是低头认罪,重新做人,我们为什么还要跟他们为敌呢?问题就在这儿。他们不低头,不认罪,不甘心失败,还想再把我们拉回旧社会,再从头剥削我们、坑害我们、压迫我们,总是钻空子想跟我们较量;旧恨新仇加在一块儿,我们能不恨他们,能不跟他们斗争吗 ?一句话,是他们要至死跟我们当敌人,逼着我们,非斗争不可呀!”

  马志德觉着,这几句话倒是头一次听到;那么,自己的爸爸,是不是这样的地主呢?’爸爸的心里说不低头,不认罪,可是他已经老了,快要死的人了,他还能干什么坏事儿,还有什么盼头,硬要当新社会的敌人呢 ?如果光是心里想,又没干出来,也不会干出来,还得当敌人看待吗?他要是敢破坏,当然应当跟他斗争;可是,他光是嘴巴说说,谁不兴发几句牢骚呢,牢骚不等于事实呀 !对只发牢骚,没干坏事儿的地主爸爸,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又该怎么办呢?

  萧长春并没有把马志德这一点心思全看透,又说:“我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志德,我们没把你跟你爸爸划在一块儿,你呢,也不要糊糊涂涂地把自己跟他划在一块儿。他的命不长了,你的道儿还长远着哪 !”

  马志德喃喃地说:“我愁就愁这个。在一块儿住着,在一个锅里吃着,这个界限不好划。”

  “好划,从思想划。不论办什么事儿,你总想着:我是新社会的青年,我要社会主义,我得跟贫下中农站到一块儿。这样,是非就容易清楚了。”

  这边两个人谈着话儿,坎子上走过马风兰。这个胖女人转到自己干活儿的那块地边上,一想,那边全是男子汉,不好起哄,就想起另一个组,那里有把门虎、瓦刀脸这伙子人。只要告诉她们,干部答应孙桂英每天只干一阵儿活就可以收工,这些人就会吵吵起来,也得要求这样的照顾;干部要是不答应,那就成乱子了。乱子一起来,让他们结仇作恨,自己可以借机会脱身一一唉,这一天多可把她晒得够呛,也累得够呛,她可不能再干了……

  她沿着河边走,越想越得意,忽然瞧见自己的叔伯兄弟跟萧长春站在一块儿,而且站得那么近,说得那么热,不由得大吃一惊。昨个马之悦看到这个苗头,马上对她说了,当时她并没有往心里去;一看这情形,倒觉着事非小可,真应当留神了。她想往跟前凑凑,听听他们到底儿说些什么,又怕让萧长春看见,这个人可不是个好惹的。正在她为难的时候,身背后又传来一串笑声。

  玉珍一边追着,一边笑着,一边喊:“嗨,让我挑一截儿呀,你怎么包办了!”

  李秀敏一边跑着,一边笑着回过头来说:“这回让我挑,下一回再轮你!”

  “下一回你又抢了,真狡猾!”

  “嘻嘻……”

  “别跌跟头呀!”

  “跌不了。”

  “跌掉下来,我可赔不起呀!”

  “掉下什么来呀?”

  “你肚子里长着的,你自己还不知道吗?哈、哈、哈!”

  马风兰拦住了跑在前边的李秀敏:“你怎么还不回家做饭去呀?”

  李秀敏爱答不理地说:“谁这么早就做饭,疯了?”

  “人家有人早就回去了……”

  “我看只有你,我跟你根本不是一路!”

  马风兰心想:糟糕,这娘们也变了,不能跟她说了;玉珍是队长的媳妇,让她听见,准得找上病;想到这儿,又假惺惺地说:“你往地里挑这么重的水桶还行呀,快让玉珍挑着吧。”

  李秀敏说:“谁挑着不一样!”

  马风兰说:“你不是有身孕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大伙儿也得照顾着点儿,这是性命!”

  李秀敏脸一红,大步地跑了。

  玉珍追着李秀敏,看了马风兰一眼,没吭声。

  马风兰心里猫儿抓地一样,又气恼,又嫉妒,又担忧。她想:这两口子真要变坏,看样子李秀敏比马志德坏得厉害;她要是坏透了,马志德还保险吗?得赶紧想办法给他们治病。她这么想着,又朝坎子边上移了几步,扒开树枝儿朝下看看,桥头上的两个人全没影儿了;又听见树林子里有人说话,萧长春在那儿。对,赶快到地里找几个人,跟他说理;昨天在场上,是他包下孙桂英的,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党支部书记替马老四当家,把马志德打发走了,独自来到树林子里找到了马老四。

  老饲养员马老四和放羊的哑巴正在这里忙着。一头红骡子被拴在白杨树上,哑巴用胳膊夹着骡子的脑袋,两只手掰着骡子的嘴;马老四一手提一只大海碗,一手拿一把长把的饭瓢子,用瓢子把儿的一头往骡子嘴里灌什么。

  萧长春牵着毛驴走过来,问:“四爷,骡子怎么了?”

  马老四说:“病啦,给它灌点药。”说着,把瓢子里的药给骡子灌到嘴里去了。

  “挺重?”

  “不轻。”

  “怎么在这灌药哇?”

  “就手遛遛它。”

  哑巴也“哇啦,哇啦”地叫开了,好像帮助马老四回答萧长春。

  马老四一回头,看见萧长春手里牵着的毛驴,问:“怎么你给送回来了?”

  萧长春说:“我跟道满一道去的。”

  马老四说:“我占着手,你把鞍子给卸了,先别饮水,让它在那边光溜地方打个滚儿,在树林子里啃啃草,一会儿落落汗再让它喝水。”

  萧长春照着老人的吩咐,给毛驴卸了鞍屉,又把它拉到一块空地方。

  小毛驴用鼻子擦着地皮闻了闻,转了小圈子,才把四条蹄腿一弯,卧下了。它在松软的土地上舒服地打着滚儿,地上掀起一股子烟尘。

  萧长春这会儿才想起来,从打那天晚上闹事儿,他还没有跟马老四单独见过面儿。孙桂英办的那宗丑事儿,老人家知道不知道呢?萧长春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嘱咐过了,不让告诉老人,免得他着急上火;也许瞒住了,要不然,他早就跑去跟孙桂英吵了,也会找自己说道说道,就算不得工夫,这回见了,也得跟自己闹一通。那么,总瞒着他呢,还是瞅个空子,跟他说说呢 ?还是自己跟他说说好,顺便也就把他劝了:别人传话,容易走板,也容易把过去了的事儿重新挑起,给这样一个正直而又体弱的老人增加精神上的负担。

  他想到这儿,使劲儿抖了抖缰绳,把毛驴赶起来,牵着走到马老四跟前来。

  马老四把最后的药底儿倒进骡子嘴里,跟哑巴比划,让他先别松手,等药水往下走走;又转回手,一边在围裙上蹭着手上的药沫子,看了萧长春一眼,问:“长春,你怎么好几天不上我那饲养场里去了 ?”

  萧长春说:“过了集不就收麦子了嘛!”

  马老四说:“喝,你倒装得挺像!你当我是聋子呀?”

  萧长春有点儿慌了,故意问:“您又听见什么了?”

  马老四说:“你还瞒着哪?我全知道啦。第二天起早,我就知道了。”

  萧长春说:“过去了,过去了!”边说,边等着老人家爆发怒火。

  马老四却没发作,倒是嘿嘿地笑了:“我知道你提防着我哪。放心吧,要吵要闹,那天我就找她个臭娘们去了,还能等今天呀?人家告诉我那会儿,我就说,我不管,长春有本事,他会处置得妥妥当当,我信得住他。”

  萧长春松了口气,也陪着笑笑。

  马老四说:“听说她今上午到地里干活儿去了?你还把她妈给接来啦?”

  萧长春说:“您都知道啦?”

  马老四说:“没告诉你吗,我不是聋子。长春哪,往后再有什么事儿,你不要瞒着我,我不会再发火闹脾气了。从打你跟连福闹了那场事以后,我也跟着大伙儿提高了呀。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你有办法,你对什么样的扎手事儿,都有办法。就按着你想的那样子办吧。你们要是能把这个娘们改造好,连福也好改造了,这可是一件大功劳。这会儿,我最怕白费了你一片好心哪 !”

  萧长春感慨地说:“四爷,我还记得我从工地上回来那天,您在河边上跟我说的那句话。您说:咱们这个社会最能感化人,不管你怎么不开窍,都能把你感化过来。咱们这个社会为什么能够感化人呢 ?用什么感化人呢?头一条,我们有党中央的政策方针,这个政策方针最英明最正确,最符合大多数人利益,也最经得住考验;第二条,在党的领导下,我们拧成一股劲儿斗争,不断地得到胜利,这是最实在的,最能让人信服的;第三条,就是我们耐心的说服动员工作。您说的感化这两个字儿,就是这个意思,对吗 ?”

  马老四笑着点点头:“对啦,我就是这么想的。”

  萧长春说:“我们不光可以把连福、孙桂英这些人教育过来,韩百安这类的人迟早也耍被咱们教育过来,连地主家的儿子、媳妇,我们也要把他们教育过来。把消极的变积极的,壮大社会主义革命的力量。咱们眼下的工作,就是这个。”

  马老四点着头:“行,四爷给你保险,你能干好!”

  萧长春刚要说什么,忽然从河那边的坎子上传来一片女人们的吵嚷声。

  河那边的坎子上,有一块白薯地,马风兰领着把门虎、瓦刀脸一伙子妇女,像一群大蚂蚱似的在白薯垅里蹦蹦跳跳,想绕过这块地,奔小桥子。

  福奶奶、玉珍、志泉媳妇,这一伙人,在后边追她们。

  马风兰一边蹦跳,一边纸糊的驴大嗓门儿喊叫:“这是合理要求,不答应不行!不答应,我们也要罢工了!”

  福奶奶追在后边跟她喊:“什么合理要求!大麦收的时候,有这么早收工的吗?”

  把门虎说:“兴孙桂英早收工,也得兴我们早收工!大伙儿全是正号儿的社员,没有副号儿的,要照顾都得照顾,不能有厚有薄!”

  瓦刀脸说:“她家有活儿,我家也有活儿;她有孩子,我们也没断子绝孙;全是妇女,有什么两样?”

  福奶奶背后那伙子年轻妇女,都气得满脸通红,也帮着福奶奶跟这群胡搅蛮缠的人讲理:

  “人家孙桂英请一会儿假,一会儿就回来!”

  “孙桂英有吃奶的孩子,你们要求照顾,你们有吃奶的孩子吗?”

  马风兰说:“不用骗人,孙桂英亲口说的,每天只干一会儿,就回家歇着!”

  把门虎说:“她回家歇着,我们也回家歇着。她是千金小姐的身子,我们也不是铁打的罗汉!” ’

  瓦刀脸说:“你们能让她特殊,就不照顾我们一点儿?你们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光便宜你们贫农,这叫平等吗?”

  马风兰又加一句:“支书昨天在场上口口声声说包了她,就这样包哇?他在树林子里,我们找他说理,看他有什么话回答我们!”  福奶奶说:“找谁说理,也有理在:一个第一天出来干活的人,家里又有小孩子,趁着休息,回去看一看,也不为过。”

  玉珍说:“快让她们去吧,好让支书给她们一点厉害的尝尝!”

  志泉媳妇说:“让支书把这群安心调皮捣乱的家伙整整!”

  萧长春已经听出了眉目,就大步地朝河边上走了过来。

  马老四端着药碗,也跟出树林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玉珍又喊了一声:“福奶奶,您看!”

  福奶奶朝小桥头那边一看,乐了,冲着马风兰说:“说你造谣,你不承认,看你们还搅不搅吧!”

  孙桂英胳肢窝夹着镰刀,高高兴兴地走过了小石桥。她没看见这边的人,也不知道这儿又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波;更不知道,这风波跟她的关系;她一直奔那块割了半截儿的麦子地了。

  把门虎和瓦刀脸见势不妙,瞅冷子就来了个向后转,也赶紧奔向麦子地里。

  福奶奶背后的妇女们更加理直气壮了,她们一拥而上,围上了马凤兰:

  “这回你还说什么?造谣没造谣?”

  “你凭什么说孙桂英亲口跟你说她每天只干一会儿活?”

  “走,找支书去,这回不能饶了你!”

  马风兰张口结舌,想要逃跑。

  玉珍把她扯住了:“想跑?没那事儿!”

  “坦白!”

  “不坦白斗争她!”

  福奶奶说:“先让她干活去吧。看她好好干不?好好干,饶她这一回,下不为例;要不好好干,晚上收了工再跟她算总账!”

  马风兰“夹着尾巴”跑了。

  萧长春看看马老四,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又相跟着回到树林子里去了。

  第一00章

  马小辫被派到他家老祖坟那块地里劳动了。这真是冤家路窄呀!

  这八九年里边,除了遇到非要到这儿来不可的事儿,马小辫很少朝这儿迈脚步,连清明节,他都是找一个僻静的路口烧几张纸儿,略表一点心意拉倒。他不愿意这样子见他的老祖宗,也不敢这样子见他的老祖宗。从打他家起了“积福堂”这个堂号起,五代“富贵”,一代比一代土地多,一代比一代长工多、放债多、囤积的粮食多;可是到了他这辈儿,“哗啦”一声,全败了 !他觉着没有把祖宗留下的东西发展起来,保持下去,就是天下最大的不孝。从狮子院搬到现在住的这几间茅屋草舍的那天晚上,他冲着天上的星辰发过誓:什么时候恢复了祖传的基业,报了仇,雪了恨,再来拜见他的老祖宗。

  今天,他被人家逼着来了。开头,他并没有想到,也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来到这块“禁地”。他跟在六指马斋的屁股后边,忍怒含恨,不声不响地割了一阵儿麦子,割到地边子上,忽然在一丛酸枣棵子里发现半截儿石柱子。他认识这个石柱子;上边的“堂”字儿只剩下一半儿,“茔界”二字还清楚可辨。他忍不住地直起身来,朝北边望了一眼。收到眼里的仍然是黄灿灿的麦子,那几个塌陷的土堆子已经被麦浪淹没。瞧瞧,马家的富贵、威风,真正成了一扫光!

  过去的马家祖茔是东山坞的一景呀!这地方左靠青山,右傍泉水,坐落正中的那个大石碑正冲着东山坞的村北口,也跟正南边的柳镇遥遥相对。为了踩这块坟地,他家搬动了上百个风水先生,最后才选了这块地方。靠山是为了“根深蒂固”,傍水是为了“财源茂盛”;冲着东山坞的村北口,村里的人吃饭冲着它,点灯也冲着它,正中的石碑就刻上了这样两行大字:“曰受千桌供,夜得万盏灯”,意思是庄稼人吃饭是给他家上供,点灯是为他家增光;还有一个长远打算,将来南去二十里的柳镇都要变成他家的奴才。那时候,行人走到离村五、六里地,就能看到这儿黑压压一片,就能听到这儿的松柏涛声……那是何等的气势呀 !马小辫常对他的儿女们说:他家之所以一直是地主,一直是吃香的、喝辣的、穿光的、铺软的,都因为这块坟地的风水好……

  歇间的时候,马小辫趁着没有人留神他,弯着腰穿过几条麦子垅,悄悄地来到坟地里。唉,不见祖宗不难受,这一见哪,真叫惨!最刺他眼睛的,是那几个露在土皮外边的树墩子,几个积上土、又长了草的碑座儿,还有几条被犁铧刺开的、已经长了青苗的垄沟。深仇大恨,一古脑儿地涌上他的心头。

  他想起那一片参天的松柏树,如今连一根杈儿、一片叶儿全没有了。土改那年,树木分给了十几家没房子住的贫农户。马小辫害怕穷人放了他的树,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就求马之悦给他讲人情。当时马之悦威信还不小,加上分树的人家有几户姓马,怎么说也好办;惟独那个萧老大,说什么也要放树。他说:“长春说话就要成家了,没个屋住不行啊 !”马之悦说:“这是咱东山坞一景,还是留下好。”萧老大说:“观景总没有住房子要紧呀卜…就在这一天中午,萧长春带着一伙子民兵,又锯又砍;不光把他家分的那几棵砍了,还把几个没人手的穷人家分的也帮着砍了。这一下开了头儿,没几天就把整片的大树给砍了个精光。当时,马小辫听到那锯木头的声音,真想拿着刀子,跟萧长春拼一个死活。他的侄女婿马之悦把他拦住了。从此他大病了一场。他说:这是祖宗对他的警告。

  他想起那三座并排而立的石碑,那碑上刻着的大字儿,如今,连个影子全没有了。去年东山坞遭了水灾,萧长春领着一伙子人在北边山口垒拦洪坝,要用大量的石头。马小辫听说他们打那几块石碑的主意,非常害怕,就托马立本转个弯儿阻止。当时正是排水、耕地的紧张时刻,人们没有工夫到山里开石头,有现成的用了,谁还舍近求远哪 ?特别是萧长春,还把马立本批评一顿:“这边是山水口,正冲着那几块好地,不垒结实,再来一场雨水,这一片地全都得淤上沙子,就废了。你不为生产想想,怎么还有闲心琢磨这个呀 !”马立本说:“这碑是清代的,是古迹,应当保护。”萧长春说:“那上边刻的字儿全是骂我们穷人、给地主搽胭脂抹粉的,我多会儿看见多会儿生气,早就该推倒它。眼下正好废物利用。”就在这一天下午,萧长春带着一伙子社员,把石碑全给搬倒了,抬走了。马小辫远远地看着那些抬石碑的人,真想拿起菜刀,跟萧长春拼一个死活。他的侄女马风兰把他拦下了。他又病了一场。他说:这是祖宗对他的惩罚。  仇哇,恨呀,马小辫从九年前就跟支部书记萧长春结下了!

  他围着青草铺盖的坟堆堆绕了几个圈儿,忍不住地掉下几颗伤心的眼泪。

  忽然,从大坟后边走过一个人来,他一边系着裤带,一边朝这边张望。

  马小辫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认出是瘸老五,而且断定他是刚刚拉完屎,所有的怒气全冲上来了,黄着脸,拍着两只手说:“你,你,你怎么到这儿寒碜我来了?”

  瘸老五连忙说:“我没在这儿拉,在那边儿,从这儿路过……”

  马小辫还瞪着眼睛喊:“你在那边,臭味儿就不往这边刮吗?你知道不知道,坟茔是阴宅,是我祖宗住的地方,你脏了他,就是脏了我呀!”

  瘸老五说:“我在北边拉的,南风,怎么能把味儿刮过来呢?再说,我拉完了,就用脚膛土埋上了。”

  马小辫把火气稍微往下压了压,痛苦地说:“不论怎么着,你也应当到远一点的地方拉去;不看死的,看活的,看在咱们的交情分上,你也别跟他们扯伙儿欺负我呀!”

  瘸老五说:“您越说越把话说远了。我是谁,您是谁,咱们是患难之交,同舟共济还来不及呀,哪还谈到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您不信去看看,我明明是拉在沟里了……”

  马小辫又一愣:“什么,那边还有沟啊?”

  瘸老五说:“就是去年支书领着排水挖的沟呀!”

  马小辫叫了一声:“妈呀,在我祖宗阴宅上挖沟了?”

  瘸老五说:“为了六月连天往金泉河里排水,连福想平上种庄稼,萧长春都不让。”

  马小辫再不顾多说,踉踉跄跄地绕过老祖坟,果然瞧见一道深深的土沟横插在他的祖茔地中间了:“天哪!我这坟地是四四方方一块儿,这不割成两半了吗!”

  瘸老五说:“幸亏没有挖到坟……”

  马小辫跺着脚:“敢!敢!反天了?挖坟灭祖,那还了得!要那样,不用说之悦、风兰,就是天老爷下来,也拦不住我,我不拼了命才怪!”

  瘸老五左右看看说:“您小声一点儿。”

  马小辫摇着脑袋,绝望地说:“唉,活着的人不给活路走,死了的人也不给死路走,连秦始皇都没这样对待过咱们这号人,他姓萧的算把事儿全干绝了!”

  瘸老五陪着叹气,说:“别说你们财主,就是我这做小买卖的,不是也没有路儿走吗?亘古至今,哪有做买卖的人不赚钱的?赚钱的买卖人哪有不在分量上求点财的?又哪有不买贱卖贵和掺点假的 ?可好,这一套全不行?往酒里掺了半碗水,罚了我十碗酒的钱,还不让我代销了;要不是马主任疏通,我那小铺也关了。您说,我有路走吗?”

  马小辫又叹息一声说:“看看走到什么地方才是一站,我要睁着眼睛看一看。”

  瘸老五劝他说:“快了。您也别光为一点小事情动肝火。得忍一忍,还得往长看。”

  马小辫立刻明白了瘸老五这话里边的意思,也领会了这番好心,怪自己不该因为自己人拉了一泡屎就翻脸,苦笑了一下,说:“上年纪的人了,让他们把我欺负得满腹怒火,又不敢冒,跟自己的人见了面,免不了就露出一点儿来。唉,有火不对自己人发,敢冲人家来吗 ?还没到那一天呀!”

  两个人唉声叹气了一阵子,听见地边子那边马长山喊人们喝水,就分成两路,一个往东绕了个小弯儿,一个往西绕了个小弯儿,回到坎子上。

  那些被太阳晒红了脸,又被汗水洗了身子的社员们,聚在地头上说笑着。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躺在草坡子上了。他们见马长山把水桶放在那边,就都围过来拿碗舀水喝。

  马长山一边用帽子扇着风一边说:“碗不多,大伙儿轮着使吧。哎,别使瓢子喝,那是舀水用的呀!”

  “这会儿要来个大西瓜,那可就真来劲儿了。”

  “美的,要来瓶子汽水不就更来劲儿啦!”

  马长山忽然看见坐在地上的韩百安腿底下压着一块木头橛子,就问:“大叔,您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呀厂。

  韩百安说:“拾的,带回家烧火使。”

  旁边人讽刺他说:“真会过日子,做活儿还带着拾柴火哪!”

  韩百安认真地说:“扔在那儿也是糟了,多可惜了儿的呀。顺手拾起来,有啥不好呢?别看一根,做饭缺这一根,就开不了锅。”  马长山从韩百安腿底下抽出来一看,着急地说:“唉,这哪是什么柴火呀,有用的!”

  韩百安连忙说:“是我捡的。刚才我到坟地上转个弯儿,见它在地下插着,差一点儿把我绊个跟头,我就把它拔下来了。”

  马长山说:“这是萧支书挖河去之前,专门领着一伙子人插上的,怕不结实,还拿镐砸了好几下子哪。”

  韩百安说:“瞧你说的,人家支书又不是孩子,还能插橛子玩呀!”

  马长山说:“不信您再看看去,不光是这一根,十几步远就有一根。”

  韩百安这才有点儿急了:“真的吗?插那个干什么用呀?你可别逗我呀?”

  马长山说:“我多会儿跟您闹着玩过?这些橛于是标记。萧支书说,等把河修过来,就在北边坎子下头,咱们要从河那边往南修个大干渠,就按着橛子插的路线挖……”

  韩百安这才信了,说:“真是的,我还当……等我再把它原封地插上吧。”

  马长山说:“不用啦,您交给我,我一会儿得到那儿检查检查,顺手把它插上就行啦。”

  于是,人们拿木橛子当引子,热烈地谈起就要修通的河道,就要挖掘的大渠,就要改变的新天地。

  “嗨,将来呀,河水一引过来,这金泉河两岸的土地全都变成稻田了,等着吃大米吧!”

  “还将来干什么呀,今年冬天就动手改地,开春就种,明年秋天你就吃大米啦!”

  “听萧支书说,那水浇完了稻田,流出来,还能流到下边的地里,浇棒子、高粱什么的。”

  “节约用水,他可真会算计。”

  “山坡子栽上果树,也得用水浇吧?”

  “当然啦。咱们还要修扬水站,多高的地也能浇,这叫把河搬到山上去。”

  不大开口的韩百安,也被大伙儿的热乎劲感染了,咧嘴笑着,忽然想到一个新问题,他问:“这河两边要修成了稻田,这坟地呢?”

  马长山说:“坟地还不好办,谁家的,谁家选新地方,由生产队出几个人帮着搬搬家就行了呗。”

  韩百安说:“我觉着不能让它泡在水里哪。”

  马长山说:“那不成了水晶宫啦!”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笑声里,地主马小辫两条腿一软,坐在地上了,压倒了一片麦子。

  幸亏人们光顾笑,没有留神他。

  只有一个人早就看到了马小辫的变化,那就是小铺的瘸老五。他一边假装喝着水,一边偷着看马小辫,那眼色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儿,这当然出于一种临时的报复。他一见马小辫瘫在地上,才赶忙把脸扭到一边儿。

  人们还在兴奋地议论着。

  “听萧支书说,咱们还要修一个小型发电站哪!”

  “嗨,那就要点电灯了。神!”

  马长山冲着韩百安说:“大叔,您看看,走合作化的道路多有奔头呀。要是搞单干,您就是能买下多少房子,置下多少地,也不用想让旱地长出大米来,更不用说发电用电灯了。您说对不对 ?”

  韩百安低着头,笑了笑说:“要是真能走到那一步,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马长山说:“当然真能走到这一步啦。咱们农业社说到哪儿,就办到哪儿,有咱们萧支书头边领着,大伙儿跟着干,准能办得到,不信您等着,说话就要到了。”小伙子说着,不知道怎么想到地主身上了。又转了话题:“嗨,如今咱们农业社能办到的事儿,不要说咱们这些小门小户办不到,就是过去专会剥削人的地主,也不用想办到。不信咱们摆摆看吧。”

  人们附和着:“那是真的。过去财主们生着法儿发大财,可是哪个地主让这地里长出过这么好的麦子?地还是那地,收成可不是那个收成了。”

  “地主最会挖心挖肝地逼着长工给他们整治地,他们没有想到种大米;其实,他们就是想了,也办不到,多大的地主能挖来一条河呀。”

  “地主最会坑害别人,自己享福,什么馊主意、鬼办法都想得出来,可是他们点过电灯吗?我们说话之间就要点上了。”

  马长山说:“昨天早上咱们新队长在场上给地富讲话,让他们好好劳动改造,说得句句有理。那些地主要是真认罪,真看到前途,看到真正的好日子就在前边,就应当好好地劳动改造,别尽想歪门邪道儿 !”

  “想歪门邪道儿也想不通啦。越想越给自己找罪。”

  “你说那个不行,他们可有他们一套鬼算盘哪。”

  “那全是做梦娶媳妇的事儿。”

  “哈、哈、哈!”

  在这放声大笑里,马小辫和马斋把牙都咬倒了。

  “哈、哈、哈!”

第一〇一章

  休息过后,地主马小辫又跟别人膀顶膀地干了一阵儿,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不是因为腰酸,也不是因为胳膊疼,是他心里边太难受。傍晌午,他跟小组长马长山要求早一点儿回家,说是钥匙在他手里,他不回去开门,儿媳妇不能进家做饭。

  他打开大门,走进来,又回手掩上了;从院子走回屋里,又转回院子,后脑勺上那根小辫子,像一条晒干的长虫,在弯塌的背上摇来摆去。

  场院里的热闹声音,传了过来,硬往他耳朵里边钻;那“咔嚓咔嚓”的铡刀声,像是铡着他的肉;那“吱咀吱咀”的碌碡声,像是轧着他的心。他从衣裳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托在手上看看,又倒在另一只手上看看,牙齿咬得“吱吱”响。他心里边发狠地说:“他妈的,我一把火,把麦子全烧光,烧成灰,叫穷小子们乐去吧 !”不知不觉中,火柴盒让他攥碎了。

  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背过手去,轻轻地捶着又酸又疼的后脊梁骨,在院子里边转着圈子。

  他家祖坟的那种凄惨的景象,在他眼前边摆过来,又摆过去;地边上人们那些刺心的话儿,在他耳朵里响一阵儿,又一阵儿。萧长春就要领着穷人修渠了,就要在他家那祖坟地上挖沟了,就要把他的老祖宗“扫地出门”了,就像一九四八年把他马小辫从狮子院里赶出来那样,这一回他这马家门的风水全完了,老根子都要让他们给挖断了。他冲着南边骂道:“姓萧的,你也太毒狠了,树你给放了,碑你给推了,还要挖坟掘墓搞我的老祖宗 ?你还给我们地主一点活路不给呀?这一回,你这美梦就不用想做成,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拼了!”

  儿媳妇李秀敏回家做饭,一推门就瞧见了她的公爹。她起心发烦,又起心发火。过去,她怕这个阴森森的老家伙,最近她有了怨恨,恨这个可恶的老家伙怎么不快点儿一挺腿死了,自己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她憋着一口气,脖子一扭,眼皮一垂,绕着走过去了。

  马小辫在背后喊:“喂,志德哪?”

  李秀敏眼皮不抬地说:“场里哪!”

  “他死在那儿啦!”

  “没收工嘛!”

  “见你姐没有?”

  “没。”

  “你也死啦?”

  “比死人强不了多少!”

  “妈的!”

  李秀敏抱柴火点火做饭,心里边也骂了一句。

  马小辫生了会子气,又凑到厢屋门口问:“你到哪儿干活儿了?”

  李秀敏一边刷锅,一边回答:“西地。”

  “你怎么跑到那去啦?”

  “我跳组啦。”

  “跳到哪个组去啦?”

  “福奶奶她们那个组……”

  马小辫一愣:“嗨,你怎么不跟我们一个组,跑到那个组去啦?啊?”

  李秀敏说:“克礼让我去的,福奶奶她们要我。我又不是地主、富农,干吗跟你们一组干呀!”

  马小辫被说个倒憋气,停了停问:“她们都跟你说什么了?我问你哪,跟你说什么啦?”

  李秀敏赌气地说:“什么都说了!说农业社好,社会主义好,跟贫下中农走一条道儿好;让我们管着你点,老老实实地改造,别让你光想着干坏事儿!……”

  马小辫一跺脚:“屁,你就跟他们说,我越改造越好了,让他们放心吧!”

  李秀敏又到水缸跟前淘米。

  马小辫压了压气,又凑到跟前问:“你没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干什么吗?”

  李秀敏暾葫芦摔瓢地说:“当然看见啦!割麦子,拉麦子,轧麦子,人人都在干好事儿!”

  马小辫火了,又耍开了地主的威风:“妈的,你这是对老人家说话哪?你是想怎么着呀?”说到这一句,又缓了口气,“别听了人家几句宣传,就糊涂了,羊皮贴不到狼身上,他们是贫农,咱们是地主,人家不会拿你当近人看;在外边说话、办事可要小心着,免得让人家绕到里边,咱一家三口都没好。”

  李秀敏一转身回到屋里,把门一掩,把米往锅台上一撂,坐到炕上,就生开气了。

  这个李秀敏是玉龙庄的娘家,跟马小辫死去的老婆生在一个村子。家里是个中农,从小就手巧、老实。马小辫的老婆不知道怎么看上了她,爸爸又想巴结财主,顺顺当当地就把婚事订下了;大军进关那会儿,又糊里糊涂过了门儿。那年她才十六岁,男人比她还小三岁。这将近十年间,她也是糊里糊涂过来的,一天到晚,像一头哑巴毛驴似的,只知道闷着头儿干活计,也没有什么忧愁和心事。马小辫喜欢那个在北京念书的儿子马志新,说马志德没出息,从来没个好颜色给他看,爷俩心里边总是隔着一层;儿子对老子也是满肚子怨气,又无可奈何。因此,小两口患难与共,互相体贴,感情倒还不错。李秀敏的年纪慢慢的大了,村里边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她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过,总还沾上了边儿,知道的事情也多了;特别是同村的姐妹玉珍跟焦克礼结婚之后,看看人家那日子,比着自己这日子,想着人家的前途,也琢磨着自己的前途,她开始羡慕别人的进步、向上的劲头儿了。最近发现肚子里怀了身孕,她又开始考虑起往后日子的安排。她有了苦恼和忧愁。这几天,狮子院的福奶奶故意找她到狮子院串门儿,多方面体贴她,今天又让队长把她编到自己那个小组,跟玉珍在一块儿,大家伙有意地跟她宣传了许多新道理。她对自己的处境,对自己这个生活样子更加不满;回到家里,越发觉着处处不顺心……

  她没有什么觉悟,很多道理知道的也浅,却意识到自己这个家很危险,早晚会出点什么事儿,他们两口子要吃挂牵。可是,这个家她离不开,跑不脱,她把一切怨恨都归到那个阴森可怕的公爹身上。

  院子里的马小辫,本想大骂儿媳妇几句,又觉着正晌午,狮子院的人也该回来了,一吵闹,准得又要惹起一场麻烦,只好忍住。他抬头看看天,天空飞跑着大块大块的云彩,就又叹了口气。自从那天二儿子马志新来了那封喜信,他的心一时一刻都没有平静过;村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影响他那焦急的心情。他盼着北京的小儿子快点儿来到,快点来一场大变革。可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儿子的影子都没有,马之悦不光没有能力制住萧长春,也没有抓住东山坞的缰绳,反而挨了一顿整。村子里一切事情,就像天上这毒热的太阳一般,该怎么运转还是怎么运转。马小辫要是有一只长爪子,一咬牙就能把太阳抓下来,摔它个粉粉碎!

  马风兰走进院子,一句招呼没打,溜进北屋去了。

  马小辫一乐,刚要跟进去,瞧见后边又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六指马斋,一迈门槛儿就笑嘻嘻地说:“找口水喝,真渴呀!”

  马小辫说:“屋里有凉白开,管够。”

  马斋转着脑袋在院子里瞧瞧,也进了北屋。

  马小辫又在原地停了片刻,见厢房里的儿媳妇没有动静,才跟进北屋来。

  马风兰愁眉苦脸,马斋却喜笑颜开。

  马小辫看看两个人不同的气色,心里边突突直跳,就小声问:“风兰,怎么着啦?”

  马风兰咧了咧嘴说:“还怎么着哪,看不见吗?三天麦子收上来一半儿了,再过三天,割完了,场一打,就分他妈的了;咱那事儿,不光没个屁的影子,还不断出岔子。”

  马小辫也陪着咧咧嘴,问:“之悦怎么说的?”

  马风兰说:“他总说别慌别慌,看看风向,等等机会。什么风向、机会,我看越来越糟心啦!”

  马斋嘻嘻一笑:“我跟你的看法可不一样。我看是越来越好了。”

  马风兰拍着大腿说:“怪事儿,怎么会越来越好了呢?你别给我开心丸儿吃啦!”

  马小辫说:“马斋说的有理。不是越来越糟,是会越来越好;就是太慢了,让人急得慌。”

  马斋说:“这话嘛,你想想,刚开始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咱们光盼着志新回来,就没想到乡里还有跟咱们一路心思的人。有个李乡长,比谁都顶用啊!”

  马小辫说:“对啦。如果不是真要从上往下大变革,李乡长心里就是怎么着,也不敢站出来给之悦撑这个腰。萧长春这伙子村民,知道什么。他们还把去年的黄历当今天的看哪。可人家乡长是通天的。”

  马风兰听他们说,想了想,脸色也转过来了:“让你们这么一说,我心里边也开窍了。老马也说,萧长春一没上县,二没得到上边指示,还是按着王书记走那会儿留下的旧办法办,其实,上边变个啥样儿,他也不知道。老马还说,李乡长跟他的心思一个样,他估计李乡长得到上边的指示了;看样子,上边正闹的冲,到咱乡下也不会太晚。唉,我愁的还是那麦子。要是等装到仓里,让他们分下去,跟咱们走的人,觉着没啥油水了,干着也不会起劲儿;穷人们吃饱了,占了便宜,更不好对付,保萧长春驾的人更多了;志新来了一看,是这个样子,还算什么典型 ?他回去可怎么交代呀!”

  马斋说:“这倒是真的。”

  马小辫咬牙切齿地说:“萧长春这小子活的真结实,他也不闹上一场病;他要是趴炕上几天,打麦子、分麦子的事儿也能推迟一些呀!”

  马斋说:“要是下几天雨就好了。其实,这会儿是一刻千金,迟一天分麦子,志新早一天到,李世丹早一天来,大鸣大放早一天开始,诸事全好办了。”

  马凤兰不由得隔着窗户镜朝外边看,说:“这天气倒是挂样儿,快下一场暴雨吧!”又想说什么,看看马斋,咧着嘴,摇摇头,投有开口。

  马小辫耷拉着脑袋想了想说:“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们还得想办法干一家伙!”他也像要说句什么难开口的话,也噎住了。

  屋里的人说话的时候,李秀敏悄悄地走出厢屋,站在北房窗前听了听,正好听见马小辫最后这么一句,心里打个愣。这话没头没脑,又都不说了。她正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她的男人马志德从外边走了进来。

  马志德在小桥子上跟萧长春谈了一阵话之后,就牵着牲口回到场上,跟大伙儿一起轧场。喜老头一边干活儿,总抓机会跟马志德说话儿。这小伙子比起他弟弟马志新当然是好多了,村里人一向没有另眼看过他,可是他自己倒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划在地主的圈子里边。他平时只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儿,别的啥事儿都不贪,也不想,处处小心谨慎,惟恐走错了一步。他这种为人,别人觉着矛盾,他自己也觉着矛盾。有一回,大湾演电影<白毛女),他看得挺起劲儿,看到黄世仁逼杨白劳卖闺女和抢喜儿的时候,他也气得咬牙切齿;看到杨白劳被害死、喜儿逃到野山上,他也掉了泪,反过来更恨黄世仁这个地主。怪也就怪在这儿:他恨的只是黄世仁这样的地主,不恨他爸爸这样的地主,他觉着他爸爸跟黄世仁根本不一样。为这个,喜老头他们好几个老贫农给他讲过许多马小辫当年残害穷人的事情,小两口也发生了好几次争论。

  李秀敏瞥了男人一眼,提着脚后跟,回到厢屋。

  马志德跟进来,小声问:“谁来了?”

  李秀敏说:“你那姐,还有六指!”

  “又干什么来了?”

  “还有好事儿吗?你那姐姐,东家子出,西家子进,到处搬是非,一点活儿都不干,硬让人家掐着脖子去了,还没干一个整天,又瞎起哄。刚才在河边上又想钻人家空子,让人家给整的,唉……”

  “咱俩少沾她的边儿就是了。”

  “唉,我真怕……”

  马志德安慰媳妇说:“怕什么呀,咱们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东不说,西不道,得了。”

  李秀敏两手捂着跳个不停的胸口,说:“光你那姐姐一个人还好办,我就怕咱俩吃你爸爸的挂落儿。”

  马志德说:“没事儿。甭听他怒气冲天,不敢于坏事情,我有把握。”

  李秀敏说:“你有什么把握?玉珍说,村里闹土地分红、闹粮都许有他的份儿。”

  马志德摇着头说:“瞎说!你见他到哪儿闹去啦?是在街上摆糠饽饽、打孩子了,还是往外边运粮食了,还是把干部拦住吵啦?”

  李秀敏说:“他敢那么闹呀!人家都说他表面上装老实,背后使坏水儿。”

  马志德说:“那是怀疑。他的怨气是有一点儿。他总是不开通,总心疼过去的房子、土地、产业;一想到这些东西让别人分了,他就像丢了魂、摘了心,这全是自私思想。韩百仲大叔在会上一再说,过去旧社会不合理,富的富,穷的穷,富人剥削穷人;这会儿把剥削人家的东西归还大家,就对了嘛。有什么心疼的。我听着这些话,是挺对的。爸爸就是想不通。我也劝他,地主挨斗争、挨管制,又不是你一个,全国都这样,有人家,有咱们,这是潮流,谁挡得了 ?我还跟他说:就算把这些东西全归还你,你能有多少年的活头,你能带到棺材里去吗?”

  李秀敏又气愤起来说:“他是黑心到底了,做梦都想再当地主剥削人,还说为咱们好。他真有好心对咱们?”

  马志德说:“你管他有好心没有好心,咱们老老实实的劳动,比什么都保险。你不用担惊受怕,他也就是在咱这院子里闹闹,图个痛快,坏事儿他不敢干。他不是那种地主……”

  “你总护着他,他是哪种地主呀?”

  “不是我护着他,他真不是那种坏地主……”

  “地主还有好坏呀?你没见他劲头一上来,就恨天恨地要吃人哪。我看没有比他坏的了。”

  “不对。有的地主就毒社里的牲口,烧社里的谷子垛,那才是坏地主。爸爸干过这个吗?没干坏事儿,怎么算是坏地主呢?”

  “你还替他搽粉哪!那天晚上,他敲开咱们门,满嘴都说的什么呀!刚才我还听他说:‘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们还得想办法干一家伙!’你听怕人不!”

  “说是说,于是干,那是吹牛皮、发怨气哪,他没胆子干坏事儿。他要是真敢胡闹,不用说你不答应,我也得跟他拼命。他能活几天,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李秀敏明知道男人比自己还要糊涂,可是她又没有更充分的理由说服男人,就又叹了口气:“唉,这种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了,哪一天,哪一日,是个头呀!”

  马志德总觉得自己对地主的爸爸有底儿,也就比较轻松。他笑笑说:“别胡思乱想了,到哪节儿说哪节儿。刚才支书跟我说了半天话儿。他让咱们好好干,让咱们跟农业社一条心,从心里跟爸爸划清界限。这一点,我保证能办到。你看,没把你分配到地富那组去,还把我留在场上了一一在场上千活儿的全是可靠的人。领导上对咱不错呀,你还有什么发愁的呢 ?”

  李秀敏说:“人家大伙儿越对咱们好,我越觉着咱们家你这个爸爸要是干出坏事儿来,咱们越对不住大伙儿了。”

  马志德说:“我让你放心,你就放心好了。我有底儿。九年前他就喊着要拼命,拼了几回?一回也没有拼过。萧支书刚才还说,只要他不干坏事儿,还是要给他出路的。咱们也得给他出路才对。”

  李秀敏说:“我看他只要死路一条!” 

     马志德说:“他有几个脑袋敢玩命?他那劲儿全在嘴上哪。”

  李秀敏痛苦地摇摇头:“你就这么想吧,早晚得吃点亏。”

  马志德说:“咱们快做饭,吃饱了,你好歇歇,你身子重,得知道保养一点儿。”

  小两口一个锅上、一个锅下做着饭,还在反复着他们永远也没个尽头的争论。

  这当儿,北屋的三个人已经说到非常严重的问题上边了。

  马小辫万分痛苦地把农业社有一天要挖他家的祖坟的事儿告诉了马风兰:“我的天呀,都活到这步田地了,我还有什么活头呀!你说说,连祖宗都保不住了,活着还有什么脸,还有什么味儿呀 !”

  马凤兰可能是有点儿“现代化”的思想,对于祖坟不祖坟的,她没有闲工夫多想它。她又不能违背她的大伯,就陪着咬了咬牙,表示很愤慨。

  马斋可能是有点儿“旁观者清”,他觉着为了几堆烂骨头不值得这么伤心。他也不能够说逆着耳朵的话儿,也陪着叹了口气,表示很同情。

  马小辫说:“这一回我真要跟他姓萧的拼命了,谁也不用想拦住我!” 

 过一会儿,马风兰又挺神秘地把萧长春他们要拉拢马志德的事儿跟她大伯讲了一遍:“您还有心有肠的护着死的,不如花点心思管着活的。他们要从咱里边抽劲儿拉人,这可不得了呀 !”

  马小辫一听,全身都软了:“哎呀呀,他们真要置我死地呀!挖我的祖宗,又要挖我的后代,好狠毒呀!”

  马斋觉着这件事儿倒是非常重要的,就说:“哎,这可是大问题儿。咱们争呀,斗的,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后辈儿孙吗?孩子们要是让他们戳戳坏了,真跟你划清了界限,咱们的行动坐卧全都不方便了,更没什么盼头了。”

  马小辫想了想又说:“志德这小子出息没有多大,孝顺还是孝顺的,我看他们拉不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故作镇静的,想在亲家马斋面前保持一点儿家长的尊严,其实,他心里乱极啦。

  马风兰说:“这您可别大意,这年月的年轻人,脑袋瓜儿灵活着哪。说变就变。”

  马斋说:“那倒是。萧长春他们那伙子人,手腕多着哪,这一程子,有多少规矩人都让他们给拉过去了!我们立本不险吗?要不是我跟马主任眼睛盯得急,手把得紧,早就让他们给同化了。”

  马风兰说:“立本是个光棍儿,我们家那个有娘们。那娘们身在曹营心在汉,胳膊肘早想朝外扭了;她要往那边一插脚儿,志德还不在屁股后边跟上!大伯,您可千万不能大意呀!”

  马斋说:“这话说得有理。要管教就得早动手,晚了,更要费劲儿。这种事儿我可经历过。”

  马小辫被两个人说得心里更加没底儿。怨恨、怒气,往一块儿绞,恨不能马上把儿子马志德拉过来,狠狠地踢几脚。这会儿在马斋面前,他只好忍一忍。

  他们又嘀咕一阵子,两个客人告别了,先出去的是马斋,后出去的是马风兰。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倒霉气。

  马小辫在阴暗的屋子里兜了个圈子,不住地唉声叹气。他觉着,自己这会儿让人家给挤到绝路上,再没有什么回头放脚的地方。他冲着窗户发狠地说:“萧长春哪,萧长春,你想让我连根烂了 ?没那日子,这回我要跟你动真的!”

  儿子在窗户外边喊了一声:“饭熟了,吃吧!”

  按着往日的习惯,儿子这么喊,他不是不吭声,就是骂一句:“妈的,火棍子还有个名儿呢,吆喝狗吃屎,也得有个口号儿。他妈的,妈的!”可是今天他没有这样。按着他眼下的满心愤怒,会一步跳出去,先给儿子一顿臭揍:“狗日的,我宁愿揍死你当绝户,也不能看着你沾共产党的边儿把我气死 !”可是,他也没有这样做。

  地主是个怪物,真是个怪物!他一反平时,非常和气地朝外边说:“志德呀,晾会儿再吃,进来我跟你说句话儿。”

  马志德慢吞吞地走进来了。他看了看他那倒霉的爸爸。那张阴森森的脸,总是让他有点儿害怕。往日里,害怕一下就过去了,今天,不知怎么,他把这脸孔一下子跟黄世仁、活阎王等等,这些电影、戏剧里的脸孔连在一块儿了。他又看了一眼,这个幻觉才被赶走,看清楚跟前这个人是他的爸爸,是一个只有“怨气”,没有“破坏活动”的老实地主。他这才不害怕了。

  马小辫也看了儿子一眼。往日里,他见到这个儿子,总觉着他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怎么看都不顺眼;可是,不知怎么,今天儿子在他的眼睛里变了,不是个“没有出息”的儿子了,也不是个“窝囊废”的儿子了,而是一个很了不起,很有指望的儿子。这个地主此时此地的心境好有一比:好比一个贪心的人,手边有一件来的非常容易的东西,使久了,用惯了,烦了,厌了,扔过来,抛过去,全都不往眼里放了,就是掉在柜缝里、压在炕席底下好多日子,全都想不起它了;有一天,有一个人来找,来借,来要,说要有急用,有大用,拿走了,就不会送回来了;这时候,这件东西在它的主人心里忽然间就变成了无价之宝,开始疼,开始爱,开始珍惜……

  马小辫不能骂他这个儿子,更不能打他这个儿子;打骂,等于把这“无价之宝”白白地扔给别人了;黑心的地主,哪能办这号傻事呢!他盯着儿子,呆了片刻,就和颜悦色地说:“志德呀,我在地里干活儿,不小心,把个烟袋嘴儿丢了,你再给我找一个吧。”

  马志德说:“吃了饭再找。”

  马小辫说:“饭后一袋烟,我还得用啊。”

  “到哪儿找哇?”

  “你把柜橱上那个小箱子给我搬下来,那里边兴许有。”

  马志德急着应付一下,好赶快躲开这儿,就不假思索地登上凳子,从高高的柜橱上,把一只剥了漆皮的小箱子搬下来,放到炕上了。

  马小辫不慌不忙地戴上了那副缺了腿儿的老花镜,又从裤带上摸出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锁头,说:“找吧。”

  马志德揭开箱子盖儿一看,见里边除了破铜烂铁,就是旧照片、碎本子;同时,又有一股子说臭不是臭、说霉不是霉的怪味儿呛着鼻子。他皱了皱眉头,就翻找烟袋嘴儿。

  马小辫在旁边看着,一伸手,从箱子里边拿出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一一巴掌那么大,像一个硬纸的烟卷盒子,黑布糊着,上边贴着一个红纸条儿;从硬套子里边抽出一条子折叠着的硬纸,硬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儿,上边还打满了图章和红手指印儿。他把这东西瞧了一遍,又举到马志德眼前,问:“你认识这个吗 ?”

  马志德摇摇头。

  马小辫说:“这叫折子,这上边全是我爷爷、你老太爷写的账。那一年,从山东逃来一伙子穷鬼,挤到咱们家的山前山后开荒,山前山后刨成地,连山顶上都种了庄稼,可是收了粮食要白捡,一个粒儿都不给咱们;你老太爷找他们要,他们就扯成伙要动武的。你老太爷跟他们打官司,他们又一起跟咱家干,这官司一打十年,你老太爷活活地给气死了。这折子上写的全是打官司送礼、请客、路费盘缠的账目。你爷爷是有志气的人,等他当家了,这官司才打赢……”

  马志德听着,忽然想起一出地主迫害农民的戏;他的脸红了。

  马小辫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块锈乎乎的铁一一手指头那么长细,尖尖的,从这个手掌心,放到那个手掌心,掂了掂,又举到马志德眼前,问:“你认识这个吗?”

  马志德眨了眨眼。

  马小辫说:“这是箭头,上边沾着你爷爷身上的血呀!那一年穷人闹义和团,聚伙要抢咱们,你爷爷领着护院的人跟他们拼,真勇啊,干掉他们好几十!有一天傍晚,他们又来了。你爷刚往墙头一站,就是这支箭,从下边飞上来,射在他的肩头上,差一点儿送了命不说,他们趁空子冲进来,把咱家的一仓粮食都给分走了。你爷爷气得没办法,疯了。直到我暗地里跟左右村的财主们联络上,请来大兵,才把这伙子穷人降住了……”

  马志德听着,忽然想起一个电影,他的脸黄了。

  马小辫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卷了边儿的破照片,抹了抹上边的土,整了整边儿,又举到儿子的眼前,说:“你看看,当中间那个人是我;你看看,你爸爸那会儿是什么样子,这会儿又是什么样子……”

  马志德看了一眼,黄世仁、活阎王……一大串人的影子好像在那儿动,他的脸青了。

  马小辫又从箱子底翻出一把带着鞘的尖刀子。他把刀子抽出来,在手掌上掂了掂说:“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一出门,他就嘱咐我带上这个。他说:小心点吧,穷人跟咱们的仇可大了,咱们时时刻刻不能把刀子放下呀 !这回该我嘱咐你了,你也不能把刀子放下……”

  李秀敏在院子喊:“还吃饭不?要下地了!”

  马志德“哐”的一声,把那破箱子盖儿盖上,拔腿要走。

  马小辫一把拉住儿子的手,那脸色非常可怕,那声音又非常难听地说:“志德呀,你看看,你想想,咱家从前几辈子就跟穷人势不两立,就挨人家的欺负呀!……”

  马志德从牙缝里进出一句话:“闹了半天,我们家的人,哎呀,让我怎么说呢!”

  马小辫把儿子这句话听错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说:“对,对!咱们家的人,活着的,死去的,全受他们的欺压,咱们不能跟他们合起心来,永远不能放下刀子呀!……”

  马志德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还黑心哪!"

  马小辫喇了咧嘴儿:“是呀,是呀!他们一步都不给咱留。这个仇,三生再生也解不开呀!你再看我跟下让他们给整的!”

  马志德瞪了曝珠子:*我看,整晚了!”

  马小辫一愣:“什么?”

  马志德跟里潮湿了:“爸爸,我还把您当爸爸对待,您该低头认罪、重新做人了……”

  “什么,什么?”

  “今天我才明白咱家几世几代就是恶霸呀!”

  “你,你疯了?”

  “不,爸爸,把这些收起来吧。只要你不干坏事儿,共产党给你出路,我们也给你出路;你当个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比当地主好多啦……”

  “我,我揍你个混蛋!”

  马小辫咆哮起来,抓过扫地笤帚要动武。

  马志德已经冲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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