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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五十)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24 09:46:26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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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天到晌午,东山坞出现了一阵儿暂时的安静。

  地里割麦子的社员有的回家吃饭,有的让家里人把干粮和稀饭送到地里,钻进临时用麦个儿搭起来的小窝棚里,一边吃,一边休息和说笑。场上的人把场板扫干净,也摊晒上了,焦淑红和萧长春站在垛边上说了一阵子话儿,就跑到场房门口找马翠清。

  马翠清正跟几个小媳妇学习编草帽子辫儿,见焦淑红朝她招手,就扔了手里的麦茎秆,跑过来说:“萧支书又跟你嘀咕什么事儿了?”

  焦淑红骂道:“死丫头,怎么叫嘀咕事儿?”又郑重地说,“支部又要给咱们一件任务。”

  “什么任务?”

  “别急着问什么任务。他一布置,我就发憷,觉着任务太多了……”

  “嗨,多怕啥呀!没任务,咱这团员也不用当了。昨晚上我跑了半条街,拜了十几家门子,帮我妈动员妇女送孩子,今早上又多了两个!”

  “我也这样说,多不怕,就是这个任务难一点儿。”

  “唉,难怕啥的。要不难,跟吃面条儿似的,一‘秃噜’,完了,还叫什么任务呀!”

  “我说,我能接受,就怕翠清不干……”

  “你真会糟改人,我没你积极是不是?”

  焦淑红故意卖关子:“不是积极不积极的事儿,这个任务实在不好完成。”

  马翠清着急地说:“别在这儿卖狗皮膏药好不好,到底是什么事呀?”

  “萧支书说,眼下的斗争还在明里暗里进行着,咱们在团结人,坏人也在拉拢人;他说,有几个人很容易上坏人的当,将来有一天,说不定还要当人家的炮灰。里边有一个人,咱们得赶快把她动员出来干活儿;一边干活儿,一边帮助她进步。”

  “就这芝麻粒大的事儿呀,值得吗?动员谁?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别忙。这个人可是太落后了。”

  “不落后不早跑来跟咱们一块儿干啦!”

  “萧支书说:看一个人,得全面看,得从根子上看,还要活动着看,别看死了;这个人,好像是一大摊沙子,可是这沙子里就许有金子,虽说少,是金子;咱们得帮她把沙子清出去,把金子淘出来,让它放光 !”

  “没问题,你说谁吧?”

  “孙桂英!”

  马翠清叫起来了:“大懒婆、大破鞋呀!快让她远点儿,我怕她的臭气熏了我!”

  焦淑红笑着说:“瞧瞧,我没把话说在后边吧?不说我小瞧你了吧?翠清,萧支书说:不管她现在什么样,她是穷人出身,是穷人堆里出来的,让什么坏影响给埋住了,她身上总会带着一点穷人的东西,这个条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宝贵;咱们不能嫌弃她,不能看着她往坏人那边挤;得说服她,帮助她,把她拉过来……”

  马翠清咬牙切齿地说:“说服、帮助?去她妈的吧,不拉出她来斗争,就便宜她了!”

  焦淑红说:“翠清,团支部会上,大伙儿给你提的意见,你还记得不?”

  “当然记得。我又不是属老鼠的,撂下爪子就忘!”

  “你表示的决心,还算不算数呀?”

  “当然算数。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跟你们藏猫猫玩!”

  “参加党支部会的时候,支书让咱们用什么办法对待落后分子呀?”

  “批评斗争,还得团结争取呗!”

  “为什么还要团结争取呢?”

  “老是坏下去,咱们不管,敌人就拉他们呗!”

  焦淑红挽住马翠清的胳膊:“记得清楚,说得全对,咱们两个快去争取孙桂英吧!”

  马翠清一边打着坠一边说:“不是我不听党的话,也不是怕困难,这个人,我看透了,根本争取不过来。”

  “支书说,这会儿正是火候,一说保证能说动她,咱们试试去,行不行?”

  “不用试,过去咱们少动员她了?一提下地干活儿,她不是屁股疼,就是脑袋疼,再不就跟你胡搅蛮缠。”

  焦淑红松开了手:“噢,闹了半天,你是让孙桂英给吓住了?你是怕她呀?好吧,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我去。我得执行任务,我领下来的嘛。”说着,就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朝场外走去了。

  马翠清愣了一下,赶忙追了一步,喊着:“嗨,嗨,等等,咱们再商量商量行不行?”

  焦淑红头也没回地说:“这还商量什么,又不是买什么东西,讲讲价钱,争争斤两,任务就是任务,就得完成。你别耽误我了,反正你也不干这件事儿!”

  马翠清几步跑到前边,拦住她说:“谁说不干了?”

  焦淑红说:“你说的!”

  马翠清伸出手:“拿纸来,拿字来,哪儿写着哪?”

  焦淑红“啪”地给了马翠清一巴掌:“疯子!”

  于是,两姐妹手挽着手,像一双燕子似的,飞出场院,穿过街,下了坎,奔向沟北边。

  别看焦淑红挺坚决的,她跟马翠清的想法几乎是一个样儿。她对孙桂英没信心,也没热情。可是,刚才萧长春的一片话鼓励着她,萧长春这个活生生的榜样鼓励着她,一种“任务观点”也在支使着她,不管怎么样,她也得走一趟,试一试。用什么办法说服孙桂英呢 ?她会不会耍赖皮呢?真要胡扯瞎闹起来,两个人应付得了吗?可是焦淑红得挺着干,还得给马翠清加油鼓劲儿。

  她们的顾虑多余了,孙桂英这两天比谁都老实。

  早晨起来,她头也不愿梳,脸也不愿洗,都到了晌午,饭也不想做;坐在炕上,一边奶孩子,一边唉声叹气。

  在她邪念上升的时候,萧长春的那些话,她听是听到了,没进耳朵也没进心;等到事情过去,发热的脑袋清醒过来,特别是当她认识到自己上了马之悦“美人计”圈套的时候,她才子心静气地想了。她把萧长春那天晚上跟她说的话,想过来,想过去,一字一句都觉得很有力量,像鞭子似的抽打着她。

  她越想越痛心,又悔,又恨,又怕。

  马连福刚离开家门,就闹了这么一场丑事,要是传到马连福的耳朵里去可怎么办呢?他是最计较这种事情的。孙桂英和马连福过了三年最美满的日子,在她接触过的男人里边,谁也比不上马连福对她真心实意。他们吵过,他们闹过,吵啦,闹啦,从来没有妨碍过他们两个的感情。经过这样一件事,经过了这一场自找的灾难和折磨,她觉得马连福身上全是好处,没有一丁点儿缺欠,她既不能失去这个人,更不能失去他的真心和温存。别看马连福在过日子的事情上全都由着自己的性儿,他那脾气要是真上来的话,也不是个省油灯 !真要为这件事儿砸了锅,散了伙,孙桂英实在没路可走了。自己已经是孩子妈了,孩子已经一岁半,说话就长大成人,等他到了懂得事情的时候,知道妈妈是这样一种人,他会多伤心,多生气!

  孙桂英活了将近三十年,第一次懂得了羞耻。唉,怎么就像魔鬼缠身,狐狸精附体,又办出这种事儿呢?后悔药难吃呀!

  马之悦真是个白眼狼。他压根就没有对别人安过好心。平时, 一手往怀里送粮食,一手又挑拨孙桂英跟马连福怄气闹没吃。马连福刚离开家,他就钻空子。马凤兰是一条母狐狸,她一定是受了马之悦这家伙的支使,搭着伙欺负人。马立本是他的一条狗腿,为什么还来捉他 ?捉住了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就拉倒了?莫非说,这跟闹粮食的事儿一样,也是为了拆萧长春的台?他们转着弯儿下圈套,想把我孙桂英当成逗猫的一条鱼,把萧长春逗上手,好整治,好让他在东山坞站不住脚 ?一定是这么一回事。马之悦总是把萧长春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总想把萧长春推倒了看热闹。好毒辣呀!马之悦是个大坏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将来得不到好死!

  孙桂英过了将近三十年的糊涂生活,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仇恨。尽管这种仇恨不见得有多么大的力量,仇恨的本身也许就包含着糊涂;但她毕竟是知道恨人了,恨不能跑过去咬马之悦一口。

  孙桂英想着想着,萧长春又闪光发亮地站在她的面前了。她活这么大,好人坏人见过无其数,萧长春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子。萧长春在人前、人后,表面、心里,全是一个样儿的光明正大;萧长春是个好人里边最好的人。孙桂英觉着自己对萧长春有罪,一生一世也洗不去这一回的罪过。萧长春能够就此善罢甘休吗 ?萧长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是个有权力、有威望的干部,他会不会开个大会斗争孙桂英,会不会给孙桂英戴个大纸帽子去游街?将人比己,要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情,这口气也不会白白咽下去,也要报报这个仇。萧长春要整我孙桂英,比吹灰还容易,只要一句话,就有人替他下手了……要是那样,自己在东山坞又臭得难闻了,这个家、马连福,全都完了。

  悔、恨和怕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孙桂英,越想越是没路走。一向自以为强悍,如今露了底儿,成了一个最软弱无能的笨蛋。她一向以为有人帮助她,有人关心她,没想到,在东山坞一个有用的人也没有为下;如今成了掉在井里没人问,丢在道上没人拣,谁是自己知心至近的人哪,谁能救救自己呀 !她只有哭啼,没有别的脱身之计;她想着想着,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门外有脚步声,她心惊肉跳;连忙擦去眼泪,放下孩子,系着衣服纽扣,想出去,又不敢出去,想坐着,又不敢坐着,在屋地下慌乱地兜着圈子。

  “孙桂英,还没起来呀?”

  “连福大嫂子,在屋没有?”

  从院子里传来两个姑娘的喊声,接着走进屋里。

  孙桂英一看来人是焦淑红和马翠清,更加慌了神,连忙不迭地说:“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儿?”

  马翠清一迈门槛子就没头没脑地喊:“孙桂英,快走吧!”

  孙桂英说:“我们孩子还睡呢,让我上哪儿去呀?”

  马翠清接着又来一句:“孩子不要紧,支书说给你想办法,舍不得送托儿组的话,找个人给你看着。”

  孙桂英更慌了。她听着马翠清的口气,不光是斗争一下,大概还有别的处罚,两条腿也颤了,带着几分哭腔说:“我这孩子,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呀!”

  马翠清说:“这更好办,一习惯就好了。”

  孙桂英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又掉了泪水。

  马翠清一见她这副架势,就起心里讨厌,焦淑红在一路上给她鼓起来的热情和信心,早就烟消雾散了。她往孙桂英跟前一站,绷着脸蛋子,活像个瘟神爷。

  焦淑红看着孙桂英这副样子,也有几分厌恶,同时心里边也有些惋惜。她想:大伙儿都是这个时代的妇女,别人是另个样子,她是这个样子,她被丢下多远啦!她不劳动,不开会,不跟先进的人来往;进了家,是马连福这样一个男人守着,出了门,又是马风兰这一伙子入围着。她怎么会不落后,又怎么会不上当呢 ?这一场风波,对她震动能有多大,是震动好了,还是震得更坏了?要是没有人引导她,帮助她,往后马之悦再耍什么阴谋,她能不落圈套吗?唉,可惜她空长一副好看的外表,空长一双巧手,在她身上,全成了废物。萧长春刚才几句简短的话,提醒了焦淑红,见了这副可怜样子,更加强了她的决心;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过去对这样一个落后的妇女帮助太少了,睁着眼看她落后,有时候还拿她当笑话说;有事非找她不行,也很少和颜悦色,难怪她见了自己就回避……

  焦淑红想到这儿,就走过来要拉孙桂英的手,想让她坐下,从容地谈谈心。

  孙桂英一见焦淑红要拉她走,更怕了,连忙往后退,压的门扇子吱吱响,语不成句地说:“不不,拉我也不走。怎么也得等我们孩子爸爸回来,我得跟他说一声。”

  焦淑红莫名其妙,也不好再拉她了。

  马翠清跺着脚说:“孙桂英,你瞧你像个什么样子?好像要拉你进屠宰场!”

  焦淑红也说:“你看你,又不老,又不小,又不残,又没什么病,为什么总是这样子马马虎虎地打发日子呢?妇女提高地位,不能光在屋子里提高;你看看,哪个妇女不是积极劳动?劳动已经是最起码的事儿了,你连这点儿都做不到。新社会给我们妇女指出这么光明的道路,你再不好好走,还能怨谁 !你想想,你还有几个三十岁呀?”

  孙桂英哀求地说:“就这一回,你们打听打听,到了东山坞,我多会儿不是安分守己的呀!大妹子,我上当了,你们原谅我这一回吧!”

  焦淑红说:“一个人活着光安分守己不行,还得做些对大伙儿有益的事情。大伙儿都是热火朝天地劳动、建设,给咱们自己、给后代创造好日子,你往家里一蹲,不觉着害羞吗?只有参加劳动,才能改造思想,提高觉悟;要不然,这一回上当,往后还得上当哪 !早晚你得自己把自己毁了!”

  马翠清气得真想开台骂了;往炕上一坐,噘着嘴,皱着眉,呼呼地出粗气。

  焦淑红又说:“孙桂英,从今天起,咱们从头来,过去的事儿全不要提了;支书嘱咐我们大伙,都不揭你的短,只要你改过自新,跟我们一块儿走,我们一定不把你当外人看。”

  孙桂英听了这句话,如同死犯得了大赦令,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往后我一定改过,一定重新做人。”

  马翠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还像人话。平时你嘴尖皮厚,八个人捆一块儿也说不过你,一让你干正经事儿,你就变成个受气的童养媳了。干活劳动就是这么可怕呀!”

  焦淑红说:“孙桂英已经明白过来了,愿意参加劳动,很好嘛,我们都欢迎你!你自己挑,愿意跟谁一组,就跟谁一组。我给你打保票,保证没有人瞧不起你。”

  孙桂英听着听着,慢慢地弄明白了一点,这两个人来这儿的用意,跟她想的岔道儿了,闹了一场虚惊。她连忙撩着衣襟擦擦脸,露出笑容说:“你们让我去劳动啊?”

  马翠清说:“你当是让你下油锅呀!”

  焦淑红说:“翠清你别逗她了。开头参加劳动,谁都有一些不习惯;只要你能咬牙把头一关闯过去,慢慢地也就轻松愉快了。”  孙桂英这下来劲儿了,拍着手说:“咳,大妹子,要让我干活儿,我可是有力气的人。那工夫在屠宰场里,来了大车要卸,挺大的生猪,我扛起就走。别看我是娘们,我还会使牲口,多烈性的马,我也敢骑它 !”

  马翠清忍不住笑道:“你真是个怪物,一会儿像条狗熊,一会儿又变成英雄了。”

  焦淑红用胳膊肘捅捅马翠清,又对孙桂英说:“要我看,不管怎么说,只要你往后能好好干下去,把心全搁在劳动和集体的事儿上,一定是把好手。”

  孙桂英说:“你们怨我过去不积极,不劳动,也不能全怪我。全是马风兰这个骚货把我戳戳坏的。你嫂子我满身上都是毛病,我也是个热脸子人,最怕人瞧不起。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哪 !”

  焦淑红说:“人家瞧不起你,能怨人家吗?你想想,瞧得起你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孙桂英一拍大腿说:“全是他妈的狼心狗肺!”

  马翠清接着问:“瞧不起你的又是什么人?你拍着心口窝想想。”

  孙桂英叹了一口气:“唉,都是正经人……”

  马翠清说:“对啦!我就瞧不起你!”

  焦淑红说:“你看看你身上那毛病吧!好吃,懒做,爱虚荣,追享受,只认票子,不认人心;结果呢,连福受了你的牵累,成了坏人的枪,你呢,也让人家耍了,这是多危险哪!”

  孙桂英咬着嘴摇摇头:“我呀,空活了二十九,有嘴没心……”

  马翠清哼一声:“你怎么没心?没好心!”

  焦淑红赶忙接着说:“翠清说你没有好心,不是说你跟马之悦、马风兰一样,是说你心里不干净。你心里要是干净,能上这种圈套吗?”

  孙桂英用手揉着衣裳襟儿,低下头说:“这两个晚上,我也反省了。萧支书说的那些话有情有理,全都对。我是白活了,活的不像个人样子……”

  马翠清说:“马上来个脱胎换骨,往后别再这么活着了,不就行了吗!”

  焦淑红说:“你再这么活下去,前边还有险道儿等着你哪。好多道理,我们一下子也不能给你讲清楚,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往正道上奔,你自己就会慢慢地明白过来了。支书盼着你败家子回头,他让我们动员你,让……”

  孙桂英打个愣:“噢,萧支书让你们来找我的呀?”

  马翠清说:“全对你揭底儿吧,要不是他让我们来,我一辈子都要拿你当个坏蛋对待!”

  孙桂英一阵欢喜,这种喜悦是很复杂的。她轻轻地推了马翠清一把说:“坏蛋,好蛋,咱们孵出小鸡来算。你们瞧着,这一回,我更得好好干了。”

  焦淑红说:“空口无凭,我们可要看你的行动。”

  马翠清说:“可不能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

  孙桂英一挺胸脯子说:“当然啦!我不干是不干,要干就得干个厉害的给大伙儿瞧瞧!唉,说心里话,这几年闷在家里,也够我熬的。除了你们姐俩跟我说个话儿,萧支书更是实心实意地为我好,其余的好人不上我这儿来。”说着,又咬牙又切齿地骂开了:“马风兰这个狗日的,没一点儿好下水,跟马之悦是一道种,我恨死她了,恨不能扒了她的皮用火烧,抽了她的筋用刀剁,剜了她的眼睛当泡儿踩 !这个浪养汉老婆啊!”

  马翠清说:“真没正形,说着说着,你就上开荤的了。”

  孙桂英气愤地喊着:“上荤的?唉,我要是在你们姐俩这个地步上,我堵着门口骂他八辈子祖宗。把我当成傻子,往我眼里揉沙子!我要给他们干个样瞧瞧!看我孙桂英是泥捏的,纸糊的,还是金银铜铁锡铸的。谁有脂粉不往脸上搽,往屁股蛋子上抹呀 ?大妹子,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拉我一把,我就干。别看我的性气不好,我可是个好使的枪,受使的棒,指到哪儿打到哪儿,一下是一下的!”  焦淑红说:“刚参加劳动,困难的地方还是有的。什么时候要我们帮忙,你就说。”

  马翠清说:“你别光卖膏药,说到哪儿得办到哪儿。”

  孙桂英说:“大妹子,咱们老太太找飞机,往远瞧。”说着站起身,“等着,我给你们姐俩泡一壶红糖水喝。”

  两个人忙拉她:“不用,不用。”

  孙桂英已经跑出去了。

  马翠清吐了吐舌头说:“淑红姐,你瞧这家伙真是一个大怪物!”

  焦淑红沉思地说:“她身上是有值钱的金子,过去好像埋在沙土里,埋得挺深。我们不能光看沙土,不看金子;看到了,还得有信心把它挖出来。我过去看她,就光看到沙土了。”

  马翠清也感慨地说:“支书真有两下子,什么事儿,他都想得到,又看得准,真了不起。”

  焦淑红意味深长地说:“他了不起,是因为眼光亮,他总能站在贫下中农的立场上看问题,他看得远,看得深;他总能顾大局,不想个人,我们在这点上可比他差远啦……”

第九十七章

  开镰收割的第二天大清早,离东山坞十里远的森林镇北街东头、坐北朝南的土门楼外边,走来了两个外村人。

  一个是东山坞的党支部书记萧长春,一个是青年社员韩道满。他们每个人牵着一头毛驴,驴上备着鞍子,鞍子上搭着几条空口袋。他们是到镇上的粮站归还去年借贷的麦种,萧长春亲自跟来,一方面是联系交送公粮的日期、地点和手续,另外,他还要随手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萧长春把小毛驴拴在门口的一棵小柳树上,告诉韩道满到阴凉地方稍等一等,就上了台阶,推开了虚掩的木板门,走进这小小的院子里。

  “大娘在家吗?”

  “在呀!”

  随着声音,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细高个子,那久经风霜的脸上刻上了条条皱纹,两只眼睛和善又很有精神。她一边迎过来,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不认识的客人。

  萧长春很和气地问:“您是孙桂英的母亲吗?”

  老太太点着头:“是呀,您是哪庄的呀?”

  萧长春说:“东山坞的。”

  老太太一听立刻就慌了,钉在屋门口,脸上变了颜色。她当是闺女家出了什么意外的事儿。因为在农村里除了突然发生不吉祥的事情,是不习惯托村里的生人给亲戚送口信的;何况,老太太又知道自己的闺女孙桂英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呢。于是,她一边往屋里让萧长春,一边想追根问底儿,可又怕人家说出口似的问:“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会吧?”

  萧长春说:“没有旁的事儿。我们来粮站还麦种,顺便接您到闺女家住几天。”

  老太太这才放下心,脸上露出了笑容:“麻烦了。同志贵姓呀?”

  “姓萧。”

  “噢,跟我闺女家住隔壁呀?”

  “不,前后街。”

  “快屋里凉快凉快吧。”

  “不啦,外边还有牲口,您骑着去,我给您赶脚。”

  “哎呀,她也没先来个信儿,我这几天离不开呀!”

  “怎么离不开呀,大爷到挖河工地做饭去了,肥猪刚卖了,有两只鸡,您西院的侄媳妇就给您照看了……”

  老太太没有听完,就奇怪地笑着问:“哟,同志,你怎么把我的家底儿调查得这么清楚哇,你在这村里有亲戚吧?”

  萧长春也笑着摇摇头:“没有,全是路上和交粮食的时候跟这村的人打听的。您收拾一下,咱们走吧。”

  老太太觉着这个年轻人替别人办事儿挺热心,也不好推辞了:“要说事是没啥大事。唉,穷家破业,离开总是不放心。”

  萧长春见老太太愿意去,心里十分高兴,就又动员说:“您还是去一趟好。连福上工地了,您闺女要参加劳动,把孩子送托儿组。她好像有点不放心;您去了帮她看看孩子,让她把这头三脚踢出去,以后就好办了。住久了不行,您就少住几天嘛 !”

  “噢,她还想起干活儿啦?”

  “是呀,这回是下了决心,今个就要下地。”

  “那敢情好。”

  萧长春昨天晚上,对这件事情想了好久。他觉得,在沟北有两个人应当利用一切机会赶快拉过来,也容易拉过来;不然,一有风吹草动,他们是最可能上坏人当的。这两个人就是孙桂英和韩百安。他想把这位老太太接去,不独是让她帮助孙桂英照看孩子,也想通过这个受过苦难的老人趁孙桂英正在动摇的火候上给使把子劲儿,把孙桂英稳在正道上。他从老人的说话和神态里,已经看出,老人家是关心闺女的,也很精明,觉着这条道儿没找错,就又耐心地用家常话劝老太太去一趟。

  老太太心里已经有点活动了:“要说是去几天合适,也好多日子没看见他们了。那孩子还胖吧?”

  萧长春说:“孩子、大人都好。最要紧的,还是您那闺女参加劳动的事儿。咱们都是劳动人家,一说全明白,过日子不劳动,怎么能够过好呢?”

  老太太说:“就是嘛。自己过不好,对农业社也不好哇。别看我这大年纪,抽空摸空地还活动着点呢;干不多,还干不少嘛,总比吃饱了呆着强。赶上这个好社会不容易,得生着法儿多出点力气。”

  萧长春说:“我知道您很进步。”

  老太太说:“唉,进步什么哪,老了,追也追不上了。”

  萧长春说:“您别光顾自己进步,也得关心点儿女。闺女虽说嫁出去了,她进步,娘家人光彩;她落后,娘家人脸上也不好瞧。咱们都是穷人出身,穷人还当落后分子,大伙儿都担心,都不光彩呀 !”

  老太太笑了:“谁说不是呢?你这个同志真会说话儿,都说到我心里边去了。唉,不怕同志你见笑,这丫头实在不给我作脸呀!要不,就这么一个亲骨肉,我哪能年八月地不去一趟呢,就是觉着不光彩。”

  萧长春说:“光彩不光彩,总是自己的骨肉,不能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得尽力量帮助她进步才对。您就她这么一个亲人,她也只有您这儿一个亲人,您说话,她还是肯听的。”

  老太太说:“头好几年前我就劝她,总是当耳旁风,那孩子,从小就浪荡惯了。唉!”

  萧长春说:“这回我们社里也下决心要帮助她,她也表示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刚插手参加干活儿,总有些不习惯的地方,等人了门也就好了。社里成立一个托儿组,她舍不得把孩子送去,我们也没有硬强着。这一回您去了,帮她照看照看孩子,也帮她过了关;帮了她,也就算帮了我们社。您还是去一趟吧。”

  老太太说:“去,一定去,冲同志这几句话儿、这一片心,我也得去。这样吧,我明天早上去。”

  萧长春说:“您把东西收拾进去,再把门一锁就行了,还有什么事儿没有办完吗?”

  老太太说:“门楼子该抹抹泥了,我求下人,今晌午帮我抹来;要不,我离开家,来一场雨,就坍啦!”

  萧长春扭头看看那个土门楼子说:“加上一层泥就行了吧?好办,我给您抹,抹完了,咱们一块儿走。我带来牲口了,顺便骑上,免得您明天起早自己走道儿。”

  老太太连忙推辞说:“这同志真会心疼人,这怎么行呢?不用,不用!”

  萧长春说:“我年轻力壮的,干点活儿不算什么,您就不用客气了。找副水桶,找把锨,再找把抹子;我抹,您给我供作,一会儿工夫就完了。”

  老太太见萧长春说得诚恳实在,也就不好再拦挡了,嘴里不住地啧啧着:“你这同志,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呀。”说着,就进屋找家具去了。

  萧长春走出门口,冲外边等他的韩道满说:“你先牵个牲口回去吧。”

  韩道满说:“我等一等,咱们一块儿走吧,我还没跟你把话说完哪。”

  萧长春说:“家里正忙,别让两个人都在这儿耽误着了。你的事儿,今晚上,咱俩守场的时候再好好谈,行吧?”

  韩道满只好听从,就收整牲口的鞍屉,想动身,又停住说:“我走回去,把这两个牲口都给你留下吧,一会儿你们一人骑一个走。”

  萧长春说:“不用,你骑一个走吧,快当点儿,到家,好再干一阵子活儿。”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儿递给韩道满,“这是粮站给咱开的种子收条,回到家就交给小乐,让他马上下账,写清楚。别忘了啊 !”

  韩道满答应着,把纸条卷了卷,塞进衣兜里。

  萧长春又嘱咐他说:“道满,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回去再跟翠清谈谈,最要紧的是你自己多想想。我说的那片话,千句归一,就是希望你们趁热打铁,帮助你爸爸转转脑筋。眼下咱们村这场斗争,表面上看是坏事情,仔细一琢磨,又是好事情,坏事情也能教训人。可是,你要不趁机会帮他,也许就变成更坏的事情了。你看看,这一程子,咱们村多少人都变了,我越来越有信心啦。孙桂英能变好,你爸爸能变好,好多人都能变,就要看咱们使劲不使劲了。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

  韩道满两只手揉着缰绳头说:“全对。就是,你让我马上搬回去,我觉着不大好办……”

  萧长春笑了:“有什么不好办的呢?这是为工作,为集体嘛。我跟翠清谈过了,也跟你振茂大伯谈过了,三股劲儿拧成一股儿,还拉不住他一股劲儿呀!先把思想搞通,搬家的事儿也就好办了。这回可是对你的考验呀,有信心没有 ?”

  韩道满看看萧长春,大声说:“有。”

  萧长春说:“好,我相信你,骑上走吧。”

  韩道满骑上毛驴,缰绳一摇,小毛驴放开四个蹄子,欢快地跑起来了。

  萧长春望着他走远,这才转回来。

  年轻的支部书记,面临着复杂的阶级斗争,决心要做好“人”的工作,抓人,抓思想,抓自己的队伍一一战斗了几个回合,使他深深地认识到,群众的力量是决定一切的力量,有了眼睛明亮、警惕性高而又敢于斗争的群众,就有了东山坞的农业社,就有了今年的小麦丰收,就打退了资本主义的一切进攻,就揭露了坏人的阴谋。要想让社会主义的队伍成群成众,天天壮大,不是在大街上敲着锣,吆喝一阵子就能办到的,也不能靠光着急或是不慌不忙地等着,就可以集齐的,更不会做一次工作,就能成批跟过来,而是要一个一个地教育、团结,一点一滴地工作,要用各种不同的办法,争取各种不同的人。他对孙桂英早就有了一定的认识,并没因孙桂英污辱了他而改变,经过这件事儿,反而更加强了他的信心。他甚至有这样一个大胆的设想:在不长的几年之内,让东山坞的劳动人的名字,都列到他衣兜里的那张表格上,都成为积极分子;那时候,东山坞的天地该是什么样呢?那时候,不论再有什么样的狂风暴雨,东山坞也像铁打的一样坚不可摧了!

  老太太已经在门口等着他,预备了水桶、铁锨和抹子,还给那头拴在门外小树上的毛驴抱了一堆干草吃。

  “同志,先到屋歇歇再做活吧。”

  “不累,干完了,咱娘俩好走哇!”萧长春挑起水桶:“大娘,井在哪边?”

  老太太头前跑几步:“东边,东边,我领着你去。”

  萧长春扳着辘轳把打水,辘轳在他手里转成一朵花,那“吱咀”的响声,就像拉胡琴。

  老太太跟在后边往回走:“慢着点儿,路滑。”

  萧长春挑起水桶,他的脚步潇洒、稳当,扁担在他肩上颤颤悠悠,活像一对抖动的翅膀。

  老太太说:“土现成,昨个求人推来的。”

萧长春拿过铁锨,几下子就把土堆扒成个小盆子形。他把桶里的水倒到里边,又挑了一趟,又倒在里边,转眼间,黄土变成了泥浆。

  老太太从屋里搬出一只高凳子。

  萧长春用锨端着泥,又高高举起,一锨一锨,扔到门楼的顶上。随后,他又登着凳子,很灵巧地爬了上去。他把门楼顶上的旧土铲掉,把歪了的砖头摆正,就用抹子抹弄着泥浆,一片连着一片地抹。

  老太太仰着脸,不住夸奖:“这同志什么活都会,你真是个巧手的庄稼人!”

  萧长春笑笑:“这是粗活。”

  转眼之间,他把一面抹完了,一转眼,另一面也抹完了。新泥抹过的门楼顶,那褐色的湿泥,平得像是镜子面儿,在太阳照耀下,放起光来。

  老太太又忍不住地赞美:“哎呀,多快当,你真是个能干的把式!”

  萧长春笑笑:“这是简单的活儿。”

  总共不到一顿饭的时间,连家具都收拾好了。

  老太太说:“快放下,我收拾吧。”

  萧长春说:“这锨得洗洗,不然泥糊住,长了锈,就没法儿使了。”

  一切收拾停当,年轻的支部书记,一边卷着烟,一边仰着脸瞧瞧自己干过的活儿。他那俊气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一个小泥点儿,同时又洋溢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欢乐情绪。每当他替别人办完了一件事儿,都有这种情绪激动在自己的心里;有机会就替别人办事儿的习惯,是他在军队上养成的。人民的军队,是人民的子弟兵,处处帮助群众是他们的优良传统,年轻人把这个好习惯,当法宝带在自己的身上。他经常助人,也就经常享受这种欢乐。

  “大娘,咱们走吧!”

  “哎呀,连口水都不喝?”

  “到您这儿喝水的日子多着哪!”

  “唉,怪让人过意不去呀!”

  “您说远了。天下农民是一家嘛!特别是咱们这些穷人出身的,更是一家了。”

  “那倒是。往后你也别见外,赶集来了,渴了,饿了,只管找大娘来,可别从门口迈过去!”

  萧长春笑着,扶着老太太骑上驴,在后边赶着,跟着,在那金黄色的麦地中间和树林里的沙土路上走着。

  一路走,萧长春借题发挥,畅谈他们东山坞的社会主义建设远景。

  老太太说:“我家老头到工地上去了三个月,再过十几天,就要回来了。”

  萧长春说:“那会儿,河就修通了。那河要从我们村后边绕过去,我们要修一个大扬水站一一我们那边地高,泉水小,引不上去,全是旱地;有了扬水站,起码有一半地水浇了,就是说,往后要有一半地旱涝保收。我们还要试着开几十亩稻田,让咱这穷山坡子产大米,那可多来劲儿呀 !来个亲戚,就不用愁没细粮了。”

  老太太说:“听说那条新河的水大着哪,还能发电?”

  萧长春说:“当然能发电。过几年,农业社的力量大了,几个社伙着干,修小发电站,不光使电灯,还用电碾米、磨面,用电开机器,那时候的妇女再不用抱着碾棍推碾子了,再不用怕费油,摸瞎做饭了。”

  老太太远远地看到了桃行山、新春山,说:“快到了吧?”

  萧长春说:“那两座山全是我们村的,桃行山就在村后边,我们秋天就要把它封上了,全种果树;过几年,苹果、鸭梨,我们这儿全产,妇女们走娘家,就有礼物带了。”

  老太太认出了从畔庄拐向东山坞的道儿,指点着说:“北边这股是吧?”

  萧长春说:“对啦,过几年,这儿要修一条大公路,通汽车,您再来,就不用骑毛驴了,往汽车上一坐,呜一下子,到了!”

  走一路,谈一路,萧长春后来道出了目的:“大娘啊,到了家,您把我们东山坞的前途给您那闺女多讲讲,为这个日子奔,活着才有意思呀!”

  走一路,谈一路,他们谈得非常亲切。

  路上遇到的行人,都错以为是儿子从什么地方接回自己的妈妈。

 第九十八章

  太阳从西边出,月儿往东边落,开天辟地头一遭儿一一孙桂英要到农业社的地里劳动了。

  窗户纸还是黑的,焦淑红就来敲门了:“连福大嫂子,该起来点火做饭了。我要到场上千活儿,别等着再叫你啦!”

  孙桂英一连声地答应着,听见焦淑红走了,就赶忙坐起来,围着被单子,打呵欠、伸懒腰、揉眼睛,真想再躺下睡个回笼觉,又想起一会儿还要下地干活儿,只好打起精神穿衣服下了炕,接着又抱柴火点火。

  锅里粥刚熬熟,马翠清跑进来了:“孙桂英,快吃饭,给你编好组啦,跟福奶奶、志泉大嫂子一块儿,别像上轿似的踱八字步儿,快着点吧!不快出窝儿,一会儿我再来揪你!”

  孙桂英又一连声地答应着,见马翠清带着一串笑跑了,急忙从锅里往外舀粥,又放桌子,又拿碟子,忽然又觉着这么斯斯文文的不像个干活人的样儿,就盛了一碗粥,夹了几根咸菜坐在锅台上吃起来。

  焦克礼的新媳妇玉珍跑进来了:“大嫂子,走哇,咱们在一组。”

  孙桂英答应着,把筷子碗丢在锅里,从墙上摘下镰刀,刚要开腿,又想起屋里还睡着她的心肝儿,就对玉珍说:“你先走一步吧,我把孩子安置一下就跟上。”

  玉珍说:“你怎么不把他送托儿组去呀?”

孙桂英说:“我那孩子认人儿。”

  “带个孩子不能下地呀?”

  “我把他托给德大妈了。我一会儿,喂饱了他,就送过去。”

  “快着点,我先找李秀敏去,回头咱们一块儿走。”

  孙桂英见玉珍走了,就回到里屋。她的小儿子睡得正香甜,想叫他,舍不得,不叫他,又不能脱身,真让人为难。

  窗外边又响起脚步声。

  孙桂英连忙说:“我就走!我就走!”

  外边的人搭腔了:“你往哪儿走哇?”

  孙桂英听到那声音,吓了一哆嗦;接着,“腾”地一步跳出屋,像一根顶门棍似的竖在前门口了。

  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是马风兰。她头发乱着,衣裳襟儿敞着,眼角上带着眵目糊,一边朝里走,一边在脸上做功夫一一她想做出各种各样的笑模样来,一种一种地试着来,哪一种最能打动人,就使哪一种。她先来个眉眼带笑地说:“哟,桂英,这么早你就起来了 ?”

  孙桂英眉毛拧着,说:“我早起晚起碍着你什么了?我就是挺在炕上,皮肉化成水,骨头烂成泥,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马风兰朝里走几步,来了个龇牙儿笑:“桂英,表姨给你赔不是来了。你有什么冤,有什么气,你就朝着表姨我撒吧。我全兜了!”

  孙桂英咬着牙,说:“我姓孙,你姓马,赵钱孙李,我在头一行;谁知道你那马字儿在棚里还是在圈里呀?咱们谁也碍不着谁,我可跟你撒的哪家子冤,又泄的哪家子气呀!这不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事儿吗 ?”

  马风兰走到屋门口。她又拿出一副咧嘴的苦笑:“说起那天晚上的冲撞,唉,全怪表姨我。谁想到冷不防地从天上掉下这种事儿呀?我一急一火,急追着急,火赶着火,嘴巴打开,关不住门儿了,说了几句没深没浅的话。过后悔得我啥似的,几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桂英啊,星星出来月亮落,咱们娘两个一块儿混的岁月长啦,千万别光看狗吃日头那小阵儿呀 !”

  孙桂英痛苦得心发疼,说:“我是就着星星喝的迷魂汤,趁着月亮吃的糊涂药,狗吃日头那会儿,我把白天当黑夜。回头一想啊,我惊了梦,醒了魂,一宗一件全都明明白白,我算睁开了双眼认识了你 !”

  马凤兰又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干笑:“唉,说起来,那天也怪你表姨夫,喝了几杯猫尿,糊糊涂涂地走错了门儿,把你家当成我家,把张三当成李四了。过后他也是直骂自己。说一遭儿,全是误会。桂英啊,办事儿不回头想,也得往远处看,不顾昨天,也得盼明天,不要为跑了个跳蚤就烧了金砖银瓦的大屋子,这可不上算呀 !”

  孙桂英烦了:“往回想也罢,往远看也罢,越想越清楚,越看越透亮;没玻璃的眼镜框子,再也盖不住烂眼边儿了。你别在这儿跟我摆三国,我可没有工夫跟你闲磨牙儿。你闲着屁股疼,我可是有忙事儿的人 !”

  马凤兰把所有可以用的笑,全收起来了:“我看你这会儿是中了风的老寒腿,不转转天气,是回不过弯儿来了,我也不能强着你。我是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有多少热乎的,给多少热乎的,等着你回心转意。早晚有一天,咱娘俩还会破镜重圆,还得好成一个人儿 !”

  这回轮到孙桂英笑了。她冷笑一声,说:“你别做梦挖元宝,想偏心啦。咱们是打碎的盘子敲烂的碗,扔到坑里,撒在道上,你捡不回来,也对不到一块儿;咱们是井水不把河水犯,后脊梁对着后脊梁,各走各的路,各投各的店儿 !”

  马风兰看着自己的法宝全都施展不开了,只好掏底儿。她的神情一转,低声问:“桂英,听说有人硬逼着你下地干活儿?”

  孙桂英大声喊:“哎,逼字儿怎么讲,这老太太呆烦了,坐闷了,兴头来了,想到地里劳动劳动,活活身子,散散心,你管得着吗?”

  “割麦子这差事,可是苦庄稼活儿里的最苦的庄稼活儿,我怕你受不了哇!”

  “我孙桂英不是糖人气吹的,不是纸人浆子粘的;这一百多斤,实实在在,除了骨头就是肉!告诉你,谁想小瞧我也不行,我不于是不干,干就干出个样儿来!”

  “我是说,你愿意干,就跟队长要求一声,留在场里,那边活儿轻点儿,有空子到树下边凉快凉快。大五月天,日头在脑瓜顶上挂着,烫土热麦子在身子上边烤着,没处儿躲,没处儿藏,你真受得了吗 ?我不信!”

  “你这不是胸脯子带笊篱捞心吗?……”

  “我是心疼你。其实呢,这种事儿,他们当干部的应当先想到。你压根儿没有劳动过,细皮嫩肉,硬把你打发到日头地里去,不用说还干活儿,就是让你站在那儿晒半天,也得把你晒坏喽。他们干部要是真为别人好,就该照顾一点儿,哪能像劳改犯那样支使,这不是安心变样儿地整人吗 ?……”

  “你别在这胡吣了!”

  “我是觉着,事儿不公,有话不说心里边憋得慌。明摆着嘛,连福在家的时候,怎么没人逼你;连福才抬腿,就给家里人套枷板儿……”

  孙桂英吼起来了:“你没完啦?”

  马风兰还是不死心,找着最能挑动人心的地方下刀子。她说:“你倒是小事,最可怜的还是你那孩子。别人不知底儿,我可知底儿。这孩子一时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娘的怀,冷不防地这么一扔,行吗 ?赶上这年月了,大人遭点罪就遭点罪,对孩子可不能太惨……”

  孙桂英扭身回屋,想抱起孩子就走,刚要下手,又停住了,小声呼唤:“宝宝,醒醒,醒醒!”

  孩子醒了,使劲儿抓着妈妈的衣裳襟儿。

  孙桂英给孩子裹了个小毡子,就朝外走,到了门口,又转回头来说:“我们家没人了,要锁门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马风兰看看情形,自己的技短智穷,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对付了,只好叹息一声,也跟着往外走。

  孙桂英进了韩德大家。

  马风兰正要往自己的家里奔,迎面碰上了福奶奶、志泉媳妇、玉珍和李秀敏一伙人。

  福奶奶说:“马风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马长山到家找你去了。”

  马风兰问:“他找我干啥呀?”

  福奶奶说:“割麦子去呗。”

  马风兰奇怪地问:“我不是妇女组吗?”

  福奶奶说:“队长把你分到马小辫、马斋那一组去了,快去找他们吧。”

  马风兰急了:“怎么,把我跟他们划到一块儿了?”

  妇女们互相看一眼,全都忍不住地嘻嘻地笑了起来。

  孙桂英掺在一伙子妇女里边,来到村东南的麦地里。

  这会儿,一天霞光,一地露珠,处处是喊声、笑声和“嚓嚓嚓”割麦子的镰刀声。

  孙桂英就像新媳妇第一天到了婆家,看看什么都很新鲜,瞧瞧什么都眼生。她又非常心眼儿多,不住地用眼角察看别人的一举一动,猜测别人对她的态度。

  妇女们来到本队的麦地边上,一口气儿不想喘,就要插镰刀动手了。

  “连福大嫂子,跟我来!”

  “孙桂英,跟我来吧!”

  好多人都拉孙桂英。孙桂英不知道跟谁去合适了。

  福奶奶对她说:“你刚干活儿,跟她们一块儿拼可不行,还是跟我挨肩干吧。”

  孙桂英被大伙儿这么热心一拉,劲儿上来了,哪肯示弱呢?就说:“我行。就她们几个,我还跟不上呀!”

  福奶奶说:“傻孩子,你不知道她们是一群疯子,快跟我老老实实地干吧。等待几天,磕碰出来了,再跟她们装疯去。”

  在妇女们的笑声里,战斗开始了。

  孙桂英忍不住要试一下,拉开架势就要下手。

  福奶奶拉住孙桂英,给她比着样子说:“别这样,要这样;不然,一会儿你那腰就受不了啦。”

  孙桂英一手揽住麦子,一手插进镰刀,使劲儿一拉,“嚓”的一声,割下来了。

  福奶奶说:“割麦子得使巧劲儿,别使笨劲儿;要不然,一会儿你那手就受不了啦。”

  孙桂英照着老人指点样子,又割一下子,果真省劲儿多了,接着又来了一下子。

  清早,麦野里清新极啦,空气里像是掺上了薄荷,吸一口,好像含到嘴里几粒仁丹。

  孙桂英跟在福奶奶旁边,一下一下地割着,一会儿,她竟然把福奶奶给丢下了一截儿,差不多追上了前边的玉珍和李秀敏,别提心里怎么乐了。暗想:过去真傻,怎么把干活儿看得那么难、那么怕呢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一猛劲儿,把她们都能追过去;照这样干他个一年半载的,当个劳动模范又有何难?她越想越得意,恨不能唱上几句儿,越得意干着越来劲儿,一眨巴眼睛又冲出好远了。

  妇女们忽然呼喊起来了:

  “二队的上来了!”

  “嗨,她们干得真冲啊!”

  二队的妇女在焦二菊带领下,正在肩挨肩,头并头地往前冲着。

  “嗨,一队的同志,敢挑战吗?”

  “来呀,割得快还得割得净哪!”

  “一会儿互派代表检查!”

  孙桂英看着这热闹场面,心里更乐。她觉着这比逛庙会、赶大集还有意思;跟孤孤零零地闷在屋里一比,更不是一个滋味儿了。

  她转回头,非常神气地喊:“福奶奶,跟她挑战,怕什么呀!”

  福奶奶在她前边答话了:“挑,挑!焦二菊,你们要是输了,可得给我们唱个歌子听啊!”

  焦二菊也喊开了:“没问题。你们要是输了,得给我们扭个秧歌舞!”

  孙桂英这才发现福奶奶割到自己前边去了;别的人早就大老远了,只能看到她们一起一伏的红的、白的、花的脊梁背,再看不清谁是谁了。她忽然有点着慌,猛劲儿割了几镰,手掌心像扎了几根针。

  人们全都不喊不叫了,全都闷头儿使力气,满地里除了一阵一阵飞过去飞过来的麦黄鸟儿叫,光剩下一个声一一“嚓、嚓、嚓……”

  孙桂英被丢在大后边了。

  麦子影儿转了,太阳高了,好像一盆热火炭。

  孙桂英满脸流汗了。她抹了一把,抬头看看大老远的人,低头割了一镰;心想:该歇歇了吧?怎么他娘的这么热呀,也不来点风!

  风来了,一股一股的,好像揭开了锅盖,全是热气。

  孙桂英直了直腰。她喘了口气,根本看不到前边的人影儿了。又弯下身割了一镰刀,心想:该打打尖,吃点什么了吧?怎么他娘的这么饿呀!

  毒太阳晒着,热地皮烫着,胳膊、脸上被麦芒儿扫过,又被汗水一浸,像刀子割,像针尖儿扎,疼极啦!

  孙桂英咬着牙、憋着劲儿割呀割呀,远处好像有人喊她,喊她“妈妈,妈妈”!对啦,孩子这会儿找妈吧?渴了没有,饿了没有,摔着了没有?

  福奶奶从对面割回来了。

  “福奶奶,您怎么割我这垅呀?”

  “我接你一截儿。”

  “我行,我行,一会儿就追上啦!”

  “你头一天干活儿,干得这么麻利、这么快当,真叫不简单呀!”

  “您不接我,我也能赶上去。”

  “初学乍干,可不能硬拼。”

  一伙子妇女也割回来了,分截儿帮着割孙桂英剩下的那一溜儿孤单的麦垅儿。

  “休息一会儿吧!”

  “哎,休息啦!”

  妇女们呼喊着四散开了。有的奔地边的大树,有的奔山坡下的土坎子。年轻人不怕热,也不觉累,就满地追赶被惊起来的野兔子和鸟儿。

  这会儿,就是有树叶儿那么大的一片阴凉,孙桂英也要往底下钻。

  福奶奶说:“连福家,半晌午了,你回家吃点东西吧。”

  孙桂英还嘴硬:“不,不,还没有收工哪。”

  福奶奶说:“队长关照过,头几天让你多歇一会儿,该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

  “我不累,一点儿也不累!”

  “你不累,也该看看孩子呀!”

  “对啦。那孩子压根儿没有离开过我,准哭哪。我去看看,再回来。”

  “多歇歇再回来,不用急。”

  孙桂英搬动着两只木头似的大腿,绕着麦个儿、麦垅儿,往村子里走。她怕别人知道她半路上收兵,更怕别人问,就躲着走,而且假装轻松自在。

  躲也没有躲过,一簇麦个子后边蹿出了焦二菊。

  孙桂英这下可傻眼了:遇上别人还好说,怎么偏偏巧巧地遇上个她呀!她是个张飞的鼻子李逵的脸,舌头又比刀子厉害,她要一吵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

  焦二菊已经到了跟前,好像要花钱买,眼睛带着钩子瞅孙桂英。

  孙桂英着急地搜寻有劲头的词儿,好把焦二菊就要说出来的挖苦、嘲笑的话顶回去;立刻又拿出一副“早有准备,来了就干”的架势。

  焦二菊开口了:“哎,孙桂英,今天干得可真不赖呀!”

  孙桂英没有准备“顶”这一手的材料,怎么说,又怎么答呢?

  焦二菊继续说:“不管干得多,还是干得少,你这个无产阶级,总算给咱们这神圣的事业贡献一点儿力气了。赶上开会,我得代表妇联会表扬表扬你。”接着,又用她在(党员课本)里学的话,给孙桂英鼓开劲儿了。

  孙桂英见焦二菊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全没有藐视或者讽刺自己的意思,而是非常热情和认真,一时倒有点儿像小姑娘见了生人似的害起臊来。

  焦二菊说:“就这样干下去吧!不蒸包子蒸(争)口气,给咱们穷人,给咱们妇女争口气。只要是你们两口子一转变,咱们东山坞的贫下中农就全都成了摔得脆、叫得响的硬汉子了。”说着,要拉孙桂英的手,“来吧,这儿凉快,还有绿豆汤喝。”

  孙桂英一皱眉,抽开手,说:“我回家看看孩子,马上就回来。”

  焦二菊说:“你这手起泡了吧?”

  孙桂英张开手掌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

  焦二菊说:“快回家用醋调点石灰敷上,千万别用针挑哇!”

  孙桂英点着头:“嗳。”

  焦二菊拿过孙桂英的镰刀一看,说:“怪不得,你这把镰刀太笨了。真是什么人使什么家什。快拿我这把使去吧。”

  孙桂英怪不好意思:“这怎么行呢?你这镰刀这么快,换我这钝的不耽误你的活儿呀!”

  焦二菊说:“我比你有劲儿,快不快的也耽误不了。快乖乖地拿着吧。”

  孙桂英接过镰刀说了声:“谢谢啦。”就朝村里走。

  焦二菊回到麦子垛那边,妇女们夸奖这位代理妇女主任很会心疼和照顾妇女。

  焦二菊说:“心疼她、照顾她,为的是换她的真进步、真积极,可不是收买她一一你们大伙儿作证,我只借给她一把干活儿的镰刀,没答应她别的。”说着,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周围的人谁都不知道这句话里边的典故,对她的一番解释当然是莫名其妙了。

  这工夫,孙桂英已经走进街口。这截儿路本来很短,今天却觉得非常长,迈一步都艰难;不是家里的孩子勾着她的心呀,哪管它泥还是水,找个地方躺一下再说!

  马风兰从一条小路上插过来了。她是到老坟地那边割麦子的,离这里挺近。原来她一边干活计,一边用眼瞟着孙桂英,等空子,找机会。她想:孙桂英到地里,干不了一阵儿,就得受不住,就得耍赖,那伙子一定得整治孙桂英,她就可以顺水推舟了。等啊等啊,那边地里一直没吵闹,倒是孙桂英独自一个人先走了。她急忙收了镰刀,抬腿就跑。马长山问她什么事儿,她假装疯魔,说什么犯妇女的病,不能跟他们男人说,闹得马长山那脸一红一赤,也不好再问她了。

  马风兰截住了孙桂英,上下打量着说:“桂英,累坏了吧?我早起怎么说的,不让你逞能,你偏逞能!听这些人的胡话干什么,他们没好心,专给人空桥走,打发秃老婆上轿就不管了,哪还惦着你的死活呀 !”

  孙桂英只管往前走,不理她。

  马凤兰追着说:“唉,真不知道心疼人,把人家妇道人家当牲口使;要是连福知道了,得气成什么样儿呀!”

  孙桂英还是不说话儿。

  马风兰说:“下午请假吧,尝尝味儿得了。你不好说,我让马主任替你说一声。还装模作样的瞎逞能哪,我看你倒在炕上就爬不起来了……”

  孙桂英的确感到自己有点儿支持不住了,头昏脑裂,浑身发软,两腿打颤。她想:劳动这份苦是不好吃,下午是得请个假,明天……要不,就找克礼说说,到场上去,场上总是轻快一点儿,也有个阴凉,离家近,看个孩子也方便;要不,干脆,等着过了麦秋,活儿轻点再干……

  马凤兰追着她说:“假好请,你就说来了月经,一遮就遮过去了。他们真敢再逼你去呀!敢逼,就敢吵!”

  孙桂英用很大力气才喊出一句话:“走,走,你不用理我!有腿有嘴,请假我自己会,用得着你呀!”

  马风兰说:“真的,下午别来了……”

  孙桂英说:“下午不来?上午我也不来了,早有人准我假了。”说着,要加快脚步,差一点儿摔倒。

  马凤兰捧着肚子,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早起留下来的最后一种笑,这会儿才用上;笑完之后,琢磨琢磨滋味儿,心里猛地一动,急忙转身往地里跑。

  孙桂英把孩子抱回家,倒在炕上真不能动窝儿了。

  院子里忽然有人喊:“桂英呀,在家没有哇?”

  妈妈的到来,使孙桂英吃了一惊。

  她把累呀乏的全忘了,丢下孩子,连忙不迭地跑到门口迎接:“妈,您来了?”

  妈妈一边朝里走,一边端详闺女:“你好像比春天那工夫瘦了好多啦?”

  孙桂英说:“马上就会胖起来的。”

  “你闹病了?”

  “没有。”

  “日子有什么不随心的?”

  “没有。”

  母女俩进了屋。在撩门帘子的时候,孙桂英偷偷地揉了揉眼睛。

  妈妈抱起炕上的外孙子,又是亲,又是耍,喜欢得不得了。

  “妈,您怎么想起看看我们来啦?”

  “要不早来了,家里的事儿脱不开手。”

  “快放下他吧,怪累的,歇一歇。”

  “不累,骑一道驴,到小石桥子上才下来,累什么呀。”

  “哪的驴呀?”

  “就是那个捎信的小伙子牵去的。”

  “哟,谁给您捎什么信去了?”

  “就是叫我来呀!”

  “啊?有人打我旗号叫您来的?”

  “怎么,你没叫我来?”

  “嗅,噢,叫了;叫了。”

  妈妈从小包里掏出几个隔年的胡桃、半熟的杏子,塞到外孙子的手里,忍不住夸奖起来:“捎信儿的小伙子可真好哇。真是个天下最好的人。进门就大娘长大娘短,瞧人家说的那话儿,全是家常话儿,句句都有个礼节儿,听得人心里舒坦极啦。”

  孙桂英心里纳闷极了:这是谁呢?又是什么用意呢?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专门替自己接妈妈,还牵着驴,还说好话儿,莫非说又有人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圈套儿?这一回可得小心一点儿了,再不能当坏人的枪杆子使!

  妈妈还在那儿又得意又感激地说着:“我不想来,人家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劝我,真是受人之托,办自身之事。几句话儿,就把我的心眼儿说动了。你不知道,咱家那门楼子,头几年就该抹抹了,你爸爸那个老积极,跑到工地上给大伙儿去当伙夫,我笨手笨脚,蹬梯子爬高的事儿,哪儿办得了 ?求人吧,人家都正大忙忙的,哪好意思开口哇。凑巧,西头你婶子西院的那个小三从工地上回来取东西,不知怎么听说了,张罗傍晌的时候帮我抹抹。好不容易找到个人,我又走了,怎么行。我一提,人家那个小伙子真热心肠呀。大娘,我帮您抹。说干就干,那个利索劲儿,就不用说啦,那个巧劲儿,更不用讲了;转眼之间,把门楼顶抹得像玻璃砖镶的。我看三里五村也找不出这么一把能手 !”

  老太太把那个帮她抹门楼的人从头上到脚下,从挑水和泥,到一抹子一抹子抹泥,夸了个遍

  孙桂英越听越纳闷,越怀疑,心里真是一个大疑团。

  老太太还是夸:“一路走,跟我说一路。过去穷人怎么苦,富人怎么坏,新社会怎么好,农业社怎么有优越性。妇女应当怎么提高啦,你们东山坞将来要建设成个什么样儿啦,这个那个,说了一大堆。真好听。听一路,我都没有听够。还说天下穷人是一家,人家办的事儿,真像是一家子人那么亲。还嘱咐我把这些话都给你讲讲。等我歇歇,再给你说……”

  孙桂英忍不住问:“您怎么没让他进来呀?”

  妈妈拍着手说:“把我扶下驴就要走,我怎么拉他到家坐坐,他也不肯来,应该管人家吃顿好饭。”

  “您问他叫什么啦?;

  “哟,一个庄的人,叫什么你还不知道?”

  “庄大,不是一个街的,叫不出名来。”

  “瞧,我也没问,就知道他姓萧。”

  这个“萧”字,把孙桂英吓了一跳:“他,是他?”

  妈妈也愣了:“哟,你这是怎么啦?”

  孙桂英故意笑笑说:“妈,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妈妈说:“不知道,反正好人。”

  “人家是支部书记。”

  “啊,支部书记?真不得了,你们庄有这么个支部书记?不是马,马,就是你表姨夫吗?”

  “去他妈的吧,他是个大坏蛋,去年秋天就下台了!”

  “有这么个支部书记,你们可真福气。怪不得这么爱护人,敢情人家是党员哪!共产党里边是好人堆儿。”

  孙桂英呆呆地站着,这一眨眼的工夫,有多少事情,带着不同声音和色彩充溢在她的心头。她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了。

  妈妈吓了一跳:“桂英,桂英,你这是怎么啦?”

  孙桂英抽抽搭搭地说:“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造了大罪、大孽呀!我对不起人家呀!连福也对不起他呀……”

  “没头没脑儿,你说的是谁呀?”

  “就是萧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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