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首页 > 文章中心 > 文艺纵横

浩然:艳阳天(四十九)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23 09:25:54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d5df23b10aa9d2e9162a106bd0b10d04.jpg

第九十三章

  萧长春从二队的打麦场上,来到一队的打麦场上。

  村里、村外,到处都是麦子的世界,到处都标上了收获的签记。被大车摇下来的麦秸子,有的零散在路上,被行人踩扁了,有的搭在豆角架和喇叭花秧子上,有的还挂在树枝上,摇摇摆摆;麦糠和灰尘掺在一块儿,在空中飞腾,落在一切可以着落的地方,那屋脊、墙头、青菜叶子,以及人们乘凉坐的石头上,没有一个地方不被罩上一层麦糠和麦鱼子,连那来往的行人身上、头上、眉毛上也不例外。

  喜老头在打麦场外边迎住了萧长春:“哎,长春,那边场上也歇间了?”他说话的时候,从那花白的头顶上滑下两片麦鱼子。  萧长春说:“歇着哪。就要吃午饭了。”他拍了拍肩头,抖落下一股子烟尘。

  喜老头说:“刚才点了点名,这个队参加干活儿的人有点不大整齐。”

  萧长春说:“得设法找他们出来呀。”

  喜老头说:“我也是这么想。收麦子时节,一刻千金,不像平常日子。依我说,有的要挨门说服动员,有的就得给他们下命令了!”

  萧长春说:“就这么办。我也跟你们一块儿找。”

  喜老头说:“你别啥事儿都亲自出马啦,拨出一点空儿,多想想大问题吧。指挥这一场麦收,就跟指挥千军万马夺城一个样;你可别光出力气干活儿,把脑袋闲住呀!”

  萧长春觉着老人想得有理,说得也有趣,咧开嘴笑了。

  喜老头又非常郑重地说:“我讲的都是实话。要论干活儿,多你一个,少你一个,算什么?动心思想事儿,多你一个啥成色,少你一个啥成色?明摆着嘛!事儿太多了,好多还没插手呀 !那天晚上,王书记来那封信,说县委怎么指示啦?哦,对啦,化消极为积  极,对吧?克礼正在场上跟那伙子地主富农开小会哪,把这些东西们都揪出来,让他们给农业社劳动劳动,出点力气,对咱们有好处,对他们自己也有好处,还省得他们闲着没事儿,闷得慌,坐在炕上光想坏事儿。我看这就算把消极变成积极了。还有那些好吃懒做的娘们,也应该‘化消极’。你说我这个看法有点门道没有哇 ?”

  萧长春笑笑,点着头说:“有门道。强迫这些家伙们劳动,增加了人手,也好看管。麦子打到场上了,得特别地加小心才行;妇女劳力也别剩下,不管干多于少,能添上几只手总比没有强。”

  喜老头说:“那就列个人名单儿,挨个儿找,一个也别剩下他们。我让福奶奶找咱们马主任的太太去了;总让她坐在凉快地方等着吃现成的还行呀!我马上去瞧瞧这个‘大将’好搬不好搬吧。”

  老人家把这番意思说完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萧长春望望老人的背影,一边往场上走,一边想:如今为农业社操心的并不是几个干部,已经是大多数社员;过去,他们都是往生产上操心,怕地种不好,收不来。因为他们把农业社的生产跟他们生活、命运连在一块儿了;农业社的生产搞得好,他们生活就有了保障,就会过得幸福,所以他们都随时随地的想着农业社的生产。现在呢,社员们又往阶级斗争上边操心了,他们防备着坏人再搞坏事儿,担心干部对坏人斗争得不坚决,怕斗争失败。因为他们把阶级斗争跟农业社的生产,跟他们自己的幸福和前途连在一块儿了;斗争胜利了,农业社就能发展下去,他们的日子就会跟大伙儿一起步步高升。在这个问题上操心的,不光有喜老头这样的老贫农,也有焦振茂、马子怀这样的中农了,还有韩德大那种吃凉不管酸的小青年了……这些个,都是这场斗争的成果呀!

  年轻的支部书记在心里掂着韩德大早晨在麦田里跟他说的那些话。他想,党支部虽然把马之悦斗争了一通,可是马之悦并没有真正低头。这回,马之悦知道党支部掌握他那么多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心里会怎么想呢,又会怎么打算呢 ?是悬崖勒马呢,还是觉着反正也完了,干脆一锤子捣呢?支部书记又把喜老头刚才说的话掂了掂。“化消极为积极”,是这一场斗争的目的,县委给了东山坞农业社非常明确的指示;怎么“化”法儿,就要看党支部的领导了。那么,现在什么是东山坞最消极的东西呢 ?昨天晚上,党、团支委也作了一番研究。大伙儿认为,除了那些坏分子,像孙桂英那样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也是一种消极因素。他们不办一点儿对农业社有好处的事儿,还当坏人的刀枪伤害干部。会上有人主张,也像斗争弯弯绕那样,把孙桂英斗争一番。支部书记却觉着孙桂英跟弯弯绕不是一回事儿。大伙儿还认为,地富家里的那些儿女们,也是应注意的;马立本成了“腿子”,马凤兰成了“主将”,其余的人呢,差不多都在斗争的外边。这些站在岸上看戏的人,现在没下水,很难保险以后不下水。“化消极为积极”,应当把这伙人化过来。现在,新队长焦克礼正在执行昨天晚上的决议,正在着手这件重要的工作;要是在这件事情上也取得胜利,就算提高了农业社的战斗力了……他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应当特别重视这个工作。

  一队场上同样是火热的。早上还是空荡荡的场板,这会儿已经堆起好几大垛麦子。人们跑来跑去地忙着,铡刀声和呼喊声响成了一片。

  萧长春走过来,见焦克礼正在场房前边跟一伙子人大声谈着话,怕插进去给打断,就停在麦垛这边,一边跟几个妇女垛麦子,一边听着那边的声音。

  焦克礼正喊马志德:“你早起下地,怎么不把你爸爸叫上呢?”

  马志德在马斋、瘸老五这伙子人后边站着,答应一声说:“我爬起来就走了,见他那屋子里没动静,当是他也起来走了呢。”

  焦克礼说:“你们是一个小组,在地里干活儿,你就没瞧见他不在呀?”

  马志德红着脸不吭声了。

  焦克礼又说:“快回家把他找来吧!”

  马长山从场房后边大步走了过来,说:“我把他找来了。”又回头喊,“快着点呀!”

  地主马小辫黄着脸、塌着肩,无精打采地走到马斋的身后、儿子的旁边一一钻了人堆儿。

  焦克礼冲着他喊:“马小辫!”

  马长山站在一边说:“队长叫你哪,听见没有?”

  马小辫这才答应:“听见了。”

  焦克礼说:“站到前边来!”

  马小辫瞥了焦克礼一眼,只好走到马斋的前面。

  焦克礼厉声地问:“马小辫,你为什么不出工?”

  马小辫说:“公布预分方案那会儿,韩主任给我们这号的人开会,宣布说,在麦收的时候,不让我们乱说乱动……”

  焦克礼打断他的话:“喝,你倒挺会钻空子?你再说一遍我听听!哼,不让你们乱说乱动,是让你们规规矩矩地干活儿,你想罢工是怎么着?”

  “哪位也没有找我……”

  “小组长挨户通知过,能干活的全下地;噢,你还等着单个儿请啊?”

  “往年麦秋都没让我出来过……”

  “今年是往年吗?你也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在前边指挥你的是什么人了吗?还想当老爷子?没那日子了!告诉你,马上给我上工,老老实实地听马长山指挥,要是不听调儿,瞧我怎么整你 !听见没有哇?”

  马小辫又瞥了焦克礼一眼,低下了头。

  焦克礼朝他跟前跨了一步:“我问你听见没有?”

  萧长春这会儿从麦垛那边闪出来,站到焦克礼跟前了。

  马小辫好像头顶上有眼睛,看也没看,立刻知道萧长春来到,连忙回答说:“听见了,听见了。”

  焦克礼说:“听见了,你为什么装哑巴?你想试试我这个当队长的厉害不厉害吧?告诉你,不用试!我是代表东山坞群众向你这个反动地主专政的!你要清楚这一点儿,就明白我是厉害还是不厉害了。懂没懂 ?”

  马小辫连忙点头:“懂,懂……”

  焦克礼又转向六指马斋:“马斋……”

  马斋急着回答:“在这儿,在这儿,我说队长,昨个下午你教训我以后,我就磨镰刀,磨得快着哪。早上,窗户纸儿还是黑的,我就起来了,没等人叫,我就往外跑。不信你问我们马长山组长,真的,我刚回来吃饭。”

  焦克礼说:“我问你,你们家的妇女为什么不出来割麦子?出来一个人应付差事就行了?”

  马斋说:“家里总得留个做饭的呀?”

  焦克礼说:“开社员会那天就宣布了,做饭的妇女可以提前一点收工,怎么你家里就得搁个整人,你比别的社员特殊是怎么着?”

  马斋说:“我听调儿。”

  焦克礼说:“你想不听调儿也不行。回去吃饭,一会儿把你家里的叫上,一块儿下地!”他见马斋退回人堆,就又严肃、大声地朝这伙子地富坏分子宣布说:“告诉你们,你们是地富分子,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强迫你们这些人劳动;就是说,想不劳动、吃现成的,不允许。为什么呢 ?因为劳动能够改造你们。为什么劳动就能够改造你们呢?因为一劳动,腰也疼,腿也酸,手上起泡了,头上冒汗了,回家吃饭也香甜了;端起饭碗一琢磨:唉,这粮食从土坷垃里种出来,捣动到嘴边上,那可真不容易呀 !真是一个汗珠子一个汗珠子换来的,不是什么财神爷送来的,也不是什么命好、前世修下的福气,不应当白吃白拿的呀!这一来,你们就能够把心摆正一点儿,你们就知道什么是剥削了,也知道剥削人是最缺德的事儿了。马小辫,我说话,你要注意听着,我这话主要是对着你说的,懂不懂呀 ?”

  马小辫又连忙点头:“懂,懂。”

  焦克礼接着说:“我知道你不爱听。不爱听,我也得说。为什么呢?得强迫你听。你过去昧着良心,把我们穷人欺负成什么样儿?我爸爸从打会走道儿就给你家扛活,一个人管三十多亩地,耕、种、锄、耪、浇水、收割、打轧,全是他干;三十多亩地一年麦、大两秋,往少说,也能收四千斤粮食,一年的工钱,才抵二百斤粮食,你把好的留下,专给我们让虫子咬空了的棒子;过手的时候,还不拿秤称,光用斗量,二百斤顶不了一百斤吃,剩下那三千九百斤,不就全归到你的囤里了 ?一年三千九一一我这是往最少里说哪,给你割柴火烧、打荆梢沤肥、编筐子卖钱,那就更多了一一一年三千九,我爸爸给你家干了十八年,计算起来,就有六七万斤,要是按道理谁劳谁得的话,我们一家人吃一辈子也够了;可是我们连糠都吃不上,不是都让你给剥削走了吗 ?饲养员马四爷呢,给你养得骡马成群,把他使病了,你一脚把他踢开,差点儿送了命。五婶呢,人家从打年轻轻的进了你那门口,一天到晚地给你干活、流汗,一直干到头发白,你连一个小于儿工钱不给人家;人家眼睛坏了、不能干了,你要撵人家走,人家跟你算账,你说你养活了人家,还跟人家要饭钱……哎呀呀,这是多厉害的剥削 !可是你不认这个剥削账,到今天还不死心。你说说,不让你好好劳动改造,成吗?就是这个理儿!你们要好好劳动,好好改造,好好低头认罪。好啦,都回家吃饭,吃完了,下地呀 !”

  萧长春在一旁听着这位年轻的同志大发议论,句句字字落在心里,他都有点听迷了。同时又使他联想起好多好多的事儿。他想:这个农业社一定得搞下去,一定得搞得好好的;要不然,东山坞的多数乡亲,迟早又得回到焦克礼说的这样的日子里去呀 !……他想着,见到人们要散,就插言说:“喂,志德,你等一下再走!”

  马志德停住了,察看着萧长春的脸色问:“支书有事儿吗?”

  萧长春点着头:“有事儿,等一下你们队长告诉你。”说着,扳着焦克礼的肩头,把他拉到垛那边,两只眼睛深情地盯着焦克礼的脸,竟好久说不出话来了。

  焦克礼说话说得特别兴奋,那长形的脸红涨着,沸腾的血液好久没有消下去。他见支书这么看自己,有点儿不安地问:“支书,刚才我一开口就关不住了,说得对不对呀?”

  萧长春使劲儿捏了捏小伙子的宽肩头,说:“说得很对,说得很好!”

  焦克礼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本来想骂他一顿,话都到了嗓子眼儿,硬让我给压回去,再转出来,就变成这个啦!”

  萧长春很有趣儿地问:“怎么压回去就变了呢?”

  焦克礼说:“我想,光骂也不顶用。骂,就能把他骂老实吗?从打土改,马连福没少骂地富,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是屁事也没顶。再说,我这会儿不是一个普通社员了,我是干部,是行政干部,我的一行一动都要执行党对地富的改造政策,得说政策话呀 !”

  萧长春说:“你想得很对,也想得很好。哎呀呀,你进步得真快呀!”

  焦克礼说:“你别光鼓励我呀。不对的地方,你得多指点着点儿,就像王书记指点你那样……”

  萧长春说:“我们同志们都应当你指点我,我指点你,互相指点着嘛。我们搞的是社会主义,好多碰到鼻子尖上的事儿,不要说我们没有做过,连我们祖宗也没有做过,全是新的事儿。干新的事儿,谁能一插手就有经验呢 ?得听党的话,按党的指示办;一边办着,一边琢磨党的话、党的指示,再一边长本领。这一程子,我越来越明白:要干好工作,就得靠大伙儿都动心思,都出力气。比方说,今天早上一动镰,这么多的社员,一到地里就各就各位,有条有理,跟摆棋子儿一样合适,这是怎么搞的呢 ?那是因为百仲同志老早就帮助咱们把地块儿全查好了,要不然,一开始总得乱一阵子呀。再拿让马立本交账那件事儿说吧,没有焦淑红,光靠我和小乐,准得出点小漏子。昨天批评弯弯绕的会,你跟喜老头搞得多妥善。从这些事儿里边,我又体会到,不论大小工作,有上级的指示当方向盘儿,也得靠集体领导,特别得靠同志们一齐动手,互相帮扶着干。干社会主义的事儿,就得这个样子。你说对吗 ?”

  焦克礼点着头:“一点儿不错。这一程子,一队工作没出乱子,好多事情都是喜老头他们和团支部的同志帮助我干的,要没他们在背后边站着,我的腰板怎么会硬呢?又怎么会不出乱子呢 ?自己有多大本事,还不摸底儿吗?”

  “你说到这儿了,好,我也帮助你一下吧。”

  “好哇!”

  “你刚才的事情做得很好,只有一条有点大意……”

  “哪一条呢?”

  “不应当把马志德放在地富一块儿训。”

  “他是地主的儿子呀!”

  “地主的儿子,不一定都是地主分子。他才二十多岁,土改那会儿他不过十几岁,没有直接干过坏事儿,也不像地主分子那么仇恨新社会。你刚才给马小辫列的那一大堆罪状,马志德就没有份儿吧 ?……”

  “他一点也不恨他爸爸!”

  “这也难怪,他爸爸过去干的坏事儿,有人跟你说,不一定有人跟他说。马小辫能跟他说吗?”

  “屁!跟他说怎么反对共产党!”

  “对啦。越是这样,咱们越要记住党对这种事儿的指示。你想想,在马志德这个人身上,能不能来一个‘化消极为积极’呢?马立本让他们给化过去了,咱们不能再化过一个来吗?”

  焦克礼听到这儿,眨了眨眼,忽地又一拍手:“对呀!这小子比马立本可老实多了。我去化他!”

  萧长春笑着拦住他说:“别急呀!这个事情跟你们帮助韩道满又不是一回事儿了,得慢慢来。我看哪,先从外表上把他分出来,再慢慢地从心里边把他分出来。克礼呀,人的工作,得一点一点地做,能做就得设法儿做;争取过来一个,拥护我们的就多一个,反对我们的就少一个,我们得随时随地做呀 !”

  焦克礼让支书把一股“化”人的劲儿给鼓起来了,转身来到马志德的跟前。

  马志德正在麦垛那一边等着。他低着头,两只手无目的地撕扯着一根麦秸子,心里猜测着支部书记要对他说什么,自己是不是干错了什么事儿。

  焦克礼愣冲冲地对他说:“马志德,刚才我把你给放错位置了!”

  马志德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愣住了,忙问:“放错了,什么放错了?”

  这会儿,马之悦在麦子垛那边露了一下头,看了焦克礼一眼,又缩回去了。

  焦克礼说:“是放错了!我不应该把你放在地主、富农那一边儿。”

  马志德听了这句话,才放下心,说:“这没啥……”

  焦克礼说:“嗨,可不能把这当成小事儿。你不是地主富农分子,不能跟他们站在一边儿。你应当跟农业社、跟我们站在一边儿,从身子上到脑袋里都应当跟我们站在一边儿。你明白吗 ?”

  马志德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焦克礼说:“哪有这么简单的,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又应付我呢吧?”

  马志德连忙说:“真的,我早跟他划清界限了;我干我的,他干他的,我们全是两回事儿。”

  焦克礼说:“界限得从心眼里划,得小葱拌豆腐,划个一清二白的才行。可不能学马立本的样子。那家伙表面上又挖沟、又夹寨子,其实呢,沟挡不住,寨子也没有隔开,还是跟富农一个肺叶扇扇子,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

  马志德说:“我保证跟他不一样。”

  焦克礼说:“你别光用嘴保证了,我看光用嘴危险。马志德,从这会儿起,你不再跟那些地主富农一个组了,到场上来干吧,跟喜爷爷我们一块儿干。”

  马志德吃了一惊。因为前几天,他爸回家说过,队长跟他们这伙人宣布,任何地富坏分子都不能到场上千活儿;还说,场上发生火啦灾的,要由他们负责。他想到这儿,就小心地问:“把我放在场上,要是出了事儿可怎么办呢 ?”

  焦克礼说:“干吗出事儿呀!我们大伙儿保护着它,还能出事儿吗?”

  马志德问:“你一个人说了,人家没意见呀?”

  焦克礼说:“刚才萧支书亲口跟我说的,要我们把你当自己人看待。你也别跟我们隔心才行。往后,我们大伙儿还要帮助你,让你跟地主真正划清界限。你可得自己多使劲儿,别光等着别人拉着走哇 !”

  马志德连忙点着头,正要说什么,忽听身后边传来一阵响声,就把话收住了。

  焦振丛赶着一大车麦个子上了场,后边又跟上一大串车马,稀里哗啦,闯到大麦垛跟前。

  “卸麦子啦!”

  “卸了车好开饭呀!”

  场上所有的人都放下别的活儿,走过来帮忙。有的解绳子,有的爬到车上往下扔麦个子,有的往垛上搬,又是一阵热热闹闹的忙乱。

  萧长春跟着一伙子妇女卸最后那一辆车,他爬到车上,见焦克礼带着马志德在前边那辆车上卸麦个子,心里想:应当让马志德跟着大伙儿走社会主义道路,东山坞的贫下中农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力量。

第九十四章

  马之悦早晨从炕上爬起来,喝了一碗凉茶,饭也没吃,就按着韩百仲半夜后给他下的“通知”,急急忙忙地来到一队的打麦场上。他不是忙得顾不上吃饭,也不是不想吃饭,因为一整夜地失眠,口干舌枯,不开胃。更不是他非常急着这么早就来劳动,劳动,既不是他的习惯,更不是他感兴趣的事儿。但是,他一定得来,而且一定得早到。他估计,萧长春已经把昨天那个党内斗争会的内容,在群众里边“传达”了,他马之悦“犯了”什么“错误”,这会儿成了人所共知的事儿。因此,他得强打精神,得积极,比过去更积极,好让大伙儿看看,他是“心地坦然”的。同时,再拿出一种“沉静”的劲头来,让一些人感到,他是挨了“压制”和受了“委屈”的人。他这么早就来“劳动”,还有另一个打算。他想:麦收是最忙最乱的时刻,随时都会出岔子,他不能让萧长春为所欲为地、顺顺当当地把麦子打到场上、装到仓里,最后分到每一个社员的手内;他得找空子,看风向,作一番挽回局势的努力,不能成为“瓮中之鳖”,最后由着人家一伸手就抓起来……

  他来到场上了。他跟着扫场板,跟着卸车,跟着搬麦个儿,来来往往地忙着,很少说话;可是他的耳朵,他的心,一时片刻也没有得闲儿。

  一垛一垛的麦子垛起来了,好像压在他的身上。今年的麦子长得好,他早知道,可是往场上一垛,好得这么出奇,他是没有想到的。他心里越发沉重地盘算起来了:过不了几天,头场打完了,就得先分配,那些等着麦子下锅的穷小子们,会美得拍屁股乐,会给农业社烧高香、磕响头;恐怕那些地亩多的户,和那些心里计算着人社吃了亏的户,等把麦子分到手里,再一盘算总账,也会因为尝到了甜头儿,觉着农业社还差不离吧 ?这一来,萧长春可真像小孩子坐飞机抖起来了,真在这伙子老百姓里买下好了,反对他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少。再等到大车小辆的麦子往国家仓库一送,“超额完成”交售任务的条子开下来;红旗啦,奖状啦,往办公室一挂,得,萧长春又在上边买了好,他的站脚地基又砸结实了,更不好把他撂倒了。马之悦自己呢 ?就算李世丹和马志新来了,运动到了,敢鸣放和想鸣放的人也会变得少了,还鸣得起来,放得起来吗?就算闹起来,萧长春把支部会上说的事儿在大庭广众里一揭,自己可就在老百姓的心里边臭了;就算变了天,没有多数老百姓的拥护,没有了足够的根基和本钱,谁还重用马之悦呢 ?十五年前,马之悦光着身子进了“政界”,那时候,手心朝地,又手心朝天,上下一翻,左右一耍,江山就打出来了。如今呢,自己身上带着的伤痕和黑点儿太多了;老百姓也不是过去那些老百姓了,他们脑袋瓜里的玩艺儿多了;自己不容易翻,也不容易耍了。真要到了那一天,共产党这边靠不上了,新换的政府再贴不上去,那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接着又踩了一脚,那散了的篮子再也编不上了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结果呀!保着共产党不垮台吧?慢说大势所趋,自己没力量保,就是有力量保,保住了对马之悦更可怕啦!共产党一垮,就等于打倒了“旧债”,什么罪过啦,错误啦,全都一笔勾销;顶多爬不上去,可也不会掉下来。说一遭儿,自己还得往那个“变”字儿上边使劲儿。

  马之悦越想越没路,想得头昏脑涨,忽见焦克礼教训地主富农,心里边又难受,又有点儿宽慰。暗自叫苦道:看看,一个奶毛没干的娃娃,竟敢跟这几位上年纪的人吹胡子瞪眼。这叫什么世道呀 !就算马小辫是地主,过去当地主那会儿刻薄了一点儿,对你们有一些亏待,土改的时候也斗争了,家财也给铲光了,人也捕过、押过,总也抵上了吧?如今胡子落地、半截儿人土的人了,还是没完没了的,还要“赶尽杀绝”,难道一点儿侧隐之心都没有 ?我马之悦有一天要是倒在你们脚底下,你小子也会这么对待我吧?他反过来又想,这伙子人这般胡搞,这样对人没情,对马小辫、马斋、瘸老五这些人是个教训,对马立本、马志德这些人也是个教训,仇疙瘩会系得紧一点儿。就是对弯弯绕、马子怀这些人,也不能不起一点儿“打骡子马也惊”的影响吧 ?昨天斗争我这党员,接着斗争弯弯绕这个中农,今天又整治地富,明天呢?你们想想吧,再接着来,再从地富的儿女,地富的老婆,中农的家里人,把大伙儿轮着个儿整吧 !好哇,你们越整越斗,仇人越会多,这对我马之悦也没有坏处呀?无形中,你们是帮倒忙,往我马之悦这边儿赶人哪!

  马之悦越想越得意,想得脑袋开了缝儿,又见焦克礼训马斋,让马斋赶他老婆下地,心里边解恨、高兴,猛然间想起了孙桂英。这个娘们那天晚上让马之悦给得罪了,她也把萧长春给寒碜了,萧长春对她不会善罢甘休吧 ?就算萧长春忍了,他跟前那伙子人也不会忍吧?要是能够借焦克礼这只手使一使,把孙桂英整一整,让焦克礼逼她下地“劳改”,那娘们把干活儿看成是受罪,把逼她干活儿的人准当仇人,准当成是萧长春给她穿小鞋儿;那时候,再让马风兰趁机拉她一把,不用费劲儿,又拉过来了,她还得是马之悦手里的人;她是马之悦的人了,马连福更跑不了啦 !哎,也怪呀,萧长春怎么还不动手整孙桂英呀?因为昨天事儿太多,今天又动了镰,顾不上吗?他不会白放过去。他是个处处都想露一手的人,捞着这么一个机会,准得嚷嚷一下子,好让社员们给他挂个“正人君子”的牌子呀 !对啦,这场戏,一定还能看上,得想办法给他们搭桥,让他们闹起来……

  这当儿,萧长春把马志德留下了;过一会儿,焦克礼又回来跟马志德说开了什么“划清界限”,什么“跟地富不是一样的人”,马之悦听到这些话,脑袋又轰了一下子:糟,萧长春这小于真是无孔不入,又往这边下笊篱了,想把马志德捞过去,想从内部打乱阵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儿……

  成串的大车赶到场上来了。马之悦跟着卸车。他的脑袋里乱极啦,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像大杂烩,什么全有,又觉着什么都不牢靠……

  这会儿,大车把式焦振丛跟马子怀两个人正一对一嘴地“抬杠”。

  焦振丛站在车上,一边往下扔着麦个子一边喊:“子怀,你呀,你还是个有算计的人哪,我看你这眼力太不行了,差远啦!”他眉飞色舞,洋洋得意,好像新选上的劳模,有人鼓巴掌欢迎他上台讲话那样。

  马子怀在车下边,一边搬麦子往远处扔,一边说:“你呀,看个车啦,瞧个牲口走头、口齿啦,我承认不如你,要看个庄稼呀,我还是比你有把握一点儿呀!”他也是满脸的喜气,好像发了大财,升了官儿,出来迎接贺喜的客人那样。

  焦振丛说:“你不用瞎胡吹,我看哪,一亩地二百斤要往里才怪哪!”

  马子怀说:“你太不知足啦。我估它一亩地产一百五,那就是壮着胆子估的!”

  “你的胆子可太小了!”

  “不能大的没边儿呀!一百五,就比往年增加四五十斤呀!一年提高了四五十斤,这是开天辟地也没见过的事儿呀!”

  “开天辟地没见着过的事儿多了,你不是一件一件地全都见着了。那年我跟你说机器能耕地,你还跟我抬杠,说我做梦哪,这会儿,你也见过了吧?”

  马子怀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滚到脚边的几捆又大又沉的麦个子抱起来,扔出去了,接着说:“那事儿跟这事儿不能比,那事儿,你光用嘴说,我还没见着真的……”

  焦振丛使劲儿往下推着麦个儿,使劲猛了,整排麦子坍下去,把他闹了个屁股蹲儿,一边往起爬一边说:“得了吧,麦子都摆你眼前了,你还不认账哪,真是顽固不化的家伙!”

  “不管你怎说,一亩地要能打二百斤,你割我的脑袋瓜子!”

  “留着你的吧。你有几个脑袋瓜子呀?”

  “一个还不够吗?”

  “割下去怎么咬烙饼呀?从脖腔子往里塞怎么着?”

  车上车下的人全都笑起来了。

  马之悦听着这种争论,心里犯嘀咕,忽然又一动,暗暗一笑,就奔到另一辆车跟前搬麦子。他一下搬了三捆,往远处的垛上走;半路上,迎面碰上了弯弯绕。

  弯弯绕刚放下麦子,空着手走过来,看了马之悦一眼一一那眼神是无可奈何的,就又急忙奔大车跟前搬麦个儿去了。

  马之悦把麦个儿摆在垛上,急转回来,又抱了三捆,跟弯弯绕并排走;左右看看没人留神,就小声招呼:“同利……”

  弯弯绕恐怕马之悦问他昨天会上那件挨批评、做检讨的事儿,不好开口回答,就有意躲闪。唉,那是不露脸的事儿,也是窝囊的事儿,为这个会,他一夜都没有睡好,在炕上翻来覆去折饼,褥子可费了。

  马之悦偏追他:“同利,你估计这麦子一亩地能打多少斤呢?”

  弯弯绕听他问这个,也就不再躲闪了:“这还用估,少不了。”

  马之悦说:“人家焦振丛说要顶破二百斤哪,你听见了吧?你看他这眼力怎么样啊?”

  弯弯绕说:“我看差不离儿。”

  马之悦狡猾地笑笑:“好事儿,好事儿。”

  弯弯绕不摸头脑地跟着咧了咧嘴儿,说:“不论怎么着,收来,总比没收来强。”

  “那是。”

  “真的。”

  “嘻嘻!”

  “马主任你又怎么啦?”

  马之悦故意摇摇头:“没怎么呀!”

  弯弯绕更加不放心了,瞥了马之悦一眼,问:“我听你好像话里有话儿!”

  马之悦装腔作势地摇摇头,紧走几步,把麦子摆在垛上,又转回来了。

  弯弯绕嘀嘀咕咕地跟在屁股后边,想追根底儿,又不方便,起心里着急。

  车上的焦振丛跟车下边的马子怀还在“抬杠”。车卸完了,焦振丛跳下来,还接着“抬”;而且,好多人都参加了,一堆一伙的全在“抬杠”。

  “还是振丛估得沾边儿。”

  “我看他没谱。”

  “一百五十斤就顶天了?”

  “顶不了天,挨上二百斤可也玄乎。”

  “我看人家二队的一定得顶破这个数儿!”

  “那有啥准儿,眼睛这东西比不了秤。”

  “嗨,人家焦振茂跟韩百仲刚才试过了,专门留下一亩的麦子, 打下来,立刻就称了一一不是顶好的地,也不是坏的,中溜儿的,还二百。一斤哪!”

  “真的?”

  “你问问去呀!”

  “咱们这队的麦子虽说成色不如他们,怎么也能顶上他们中溜的,也少不了这个数啦!”

  “要那样,可就老鼻子啦!”

  “美的你!”

  马之悦听着,又抱起几个麦个儿。

  弯弯绕赶忙追上。

  马之悦小声地对他说:“你听见没有,今年二百斤的亩产是肯定了。”

  弯弯绕说:“我早看出来了,差不离儿。”

  “我看这一来,咱社的大车是不够用了。”

  “车?”

  “多卖余粮,光车拉哪就拉完啦!”

  “多卖?”

  “多打了,还不多卖吗?”

  “预分方案不是定下一百五十斤吗?”

  “搁着你那一百五十斤去吧!”

  “怎么的?”

  “你没听二队都试打了吗?”

  “那是摸摸底儿呀!这个底儿还能往上透哇?”

  “怎么不能透?”

  “应当有两本账呀,一本社的,一本上报呀!”

  马之悦笑笑,没回答,摆好麦个儿,又折回来了。

  弯弯绕这一回心里可就嘀咕开了。

  刚刚跳下车的焦振丛正跟焦克礼喊:“队长,你给评评,我跟马子怀谁估得沾谱儿?”

  焦克礼正挥舞着杈子往场中间挑散开的麦子,笑着说:“你让我评呀?我看你们两个谁都不沾谱儿!”

  “怎么呢?”

  “子怀估少了……”

  “我……”

  “你呀,你也估少了!”

  “哈哈,我这脑瓜子也差点儿输了哇!”

  人们又都笑了起来。

  只有弯弯绕没有笑。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好像个傻子进了县城。

  焦振丛挤到萧长春这边来,说:“还是听听咱们支书的吧,他心里准有个谱儿。”

  马子怀说:“对啦,支书,你估估,我们一队的麦子一亩地能产多少斤?”

  萧长春停住手,擦着头上的汗水,笑着说:“我不说数。”

  两个人都奇怪:“你怎么不说呀?”

  萧长春说:“你们两个争得这么厉害,连脑瓜子都赌上了,我就是怎么说,也总得出一条人命啊!”

  “轰”地一声,全场几乎都笑了。

  等人们笑过之后,萧长春说:“都别急,那几垛单打,单轧,摸摸底儿,咱们要实事求是嘛!”

  车卸完了。一辆一辆地赶出场院。除了留在场上的几个做零活的妇女,社员们都散了;她们要回家吃饭,回来好继续下午的战斗。

  弯弯绕从麦垛边一棵小树权上拿下了小褂子,一边走,一边心里“绕”。他又一次“醒悟”了:自己这样的人,跟萧长春这伙子人是捆不到一块儿,也走不到一条路上去的;自己真老实也罢,假老实也罢,想沾农业社一点光是办不到的,连少吃一点亏也办不到;受灾了,要跟着吃大亏,丰收了,也要跟着吃大亏。这怎么能够让肠子顺顺地过日子呢 ?要想肠子顺,除非让自己变得像萧长春、韩百仲、马老四这色人一样,把吃穿花用这些个人的事儿全抛到九霄云外,合着眼瞎干,干了今天,明天拉棍子要饭吃,也干……弯弯绕能当这种人吗 ?人生在世,生儿养女,不就是为了过个富贵日子吗?哪一个人是为了白受罪、光受穷、处处吃亏活着的呀?萧长春哪,萧长春,你真就算不过这笔账来吗?你要想法儿顾顾东山坞的老百姓,少往外卖点粮食,多给大伙儿分点;别人多了,你也多了,多吃总比少吃肚子好受;吃白面,总比吃野菜下去顺当,家里存着几年的陈粮,总比一年吃光用光,过日子踏实吧 ?你不照顾我们这些户,总得照顾马老四这些户吧?你们是一个心眼儿、一副肠子的人哪!你让那些积极分子们口袋满得扎不上嘴儿,缸里顶着盖儿,吃今年的,留明年的,他们不是照样可以跟你“积极”吗 ?你真傻呀,真傻呀!国家这么大,东山坞再多卖,再多交,放到大仓库里,不过是像一个沙子粒儿扔在地里,显不了眼,也富不了多少;再少交,就是一个粒儿不往国家交,大仓库还是大仓库,国家照样儿搞建设。你真傻呀,真傻呀 !你要是像马之悦那样,生着法儿多给中农一点甜吃,你的生活跟着富了,灾啦难的没了,跟你闹别扭的人少了,日子也好过了,地位也牢靠了;你就是有马之悦身上的一丁点儿,也不会累成这个样子了,东山坞也就安定了……照你这样,一点儿“私”都不走,一点儿都不顺着中农心意办事儿,也一点儿不顾自己,有你罪受呀 !反正我马同利永远不能跟你一个心眼儿,永远不能跟你们一块儿走这样的集体道路,我看你们也走不长!

  这个中农,沉痛地想着,走到了场边上,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看一眼;收在他眼里的,是闪着金光的大垛,是发着香味儿的麦子,是活动着的男女人群,是停在那儿的大车,是拴在碌碡上的高头骡马。他的眼花了,心醉了;忽然觉着,这个情景,非常的熟悉。他眨巴着眼睛想:怎么这么熟呢 ?这场景,、址去自己家里有过吗?没有。那会儿自己家的场院最多不过顶住这个场院的一个零头;垛呢,就一个,也用不着搬梯子往上爬,一迈腿就上去了。那么,过去在地主家看过吗 ?也没有。那会儿,地主家的场院大得惊人了,也只不过顶住这个场院的一个角儿;垛呢,最多三个五个,登个小凳子,也就上去了。那么,过去在初级社看过吗?更没有。那会儿,初级社的场院挺吓人了,也只不过顶住这个场院的少一半儿;垛呢,最多十几个;大凳子上再加个小凳子,也就上去了……到底儿是在哪儿看到过这样壮观、这样醉人的场景呢 ?喔,对啦,在梦里,在弯弯绕自己的梦里梦见过。梦是心中想,弯弯绕心里边有一个“宏图大志”,梦想将来自己家能有这么一个场院,这么多的大垛是他的,这么多的麦子是他的,这么多的人,也是他的一一儿子、媳妇、孙子,还有长工、小半活、车把式,说不定还有他的护院的、做饭的;那时候,他是老太爷子,往场上一站,摇着芭蕉扇子,捋着嘴上的胡子,就可以非常自豪地、自得其乐地说:“哼,孩子们,这家业,这财富,全是我给你们创出来的,好好地过吧,美美地过吧,别忘了我……”

  弯弯绕神魂颠倒地想着,那只带着厚茧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到嘴边一一接了两滴口水。

  马之悦走过来了,一边往头上戴草帽子,一边看了弯弯绕一眼,低声说:“听见支书说了没有,实、事、求、是呀!”说罢,阴险、奸诈地嘿嘿一笑,又轻轻松松地走了。

  弯弯绕一边往袖口里伸胳膊,那脸黄的像垛上的麦秸……

 第九十五章

  马之悦顺着寨子朝前走,心里边非常得意。他觉着自己这个空子钻得不错,就好像埋下一个拉弦的地雷,手里把着那绳子,什么时候想让它炸开,它就得炸开。对啦,弯弯绕还是自己手上的人,自己真是把这伙子中农心眼儿摸透了,乖乖的吧!

  前边,也就是寨子那边,有人吵,吵声越来越近了。

  “怎么着,想欺负我呀?”这是马风兰的声音。

  “叫你干活儿,就是欺负你啦?”这是福奶奶的声音。

  “我长这么大都没干过这种活儿!”马风兰又喊。  “没干过,学着点呗,一学就会干了。”这是喜老头的声音。  马之悦听到这几句话,心里火苗子往上蹿,暗骂:妈的,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朝我身上下药捻儿来了!  那边还在吵。

  马风兰扯着嗓子喊:“你们除了拿绳儿把我拴上,要不,不用想让我到地里晒着去!”

  福奶奶质问马风兰:“你怎么这么特别呢?人家都劳动,你就在家里等着吃现成的呀?”

  喜老头在旁边加一句:“你要吃饭,就得干活儿。不劳动不得食,这是新社会的章程,也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马风兰说:“我跟你们说不上,我找你们队长去,看他敢把我圆了,还是敢把我扁了!”

  福奶奶说:“队长就在场上找你哪。快点去吧,他有好听的话,专门给你留着哪。”

  喜老头说:“他也不圆你,也不扁你,就是让你吃饭干活儿、干活儿吃饭,出不了边,也过不了界。”

  马之悦听到这儿,心里边打个转儿,赶紧退回来,退到寨子豁口,抬腿一迈,就过去了。

  马风兰甩开了两个老人,正扭着胖身子,费劲吃力地往场院的方向跑。

  马之悦紧走几步,把马风兰给拦住了,假装不知道地问:“站住,站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值得这么闹、这么吵呀?”

  马凤兰一见自己的男人,冤枉、委屈全都一古脑儿来了,急赤白脸地喊:“天哪,你还问怎么回事儿哪,家都让人家抄了!这还得了吗!”

  马之悦故意绷着脸说:“你在大街上喊叫什么呀。有话慢慢说,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马风兰又拍屁股又跺脚地说:“过不去了,过不去了,再也没有人的活路可走啦!”

  这工夫,喜老头和福奶奶也赶上来,准备接着跟马风兰“舌战”。

  为了动员这个胖女人参加劳动,整整蘑菇了好半天,先是福奶奶,后来又搬去了喜老头。这个胖女人横竖不讲理,把两个老人气得没办法,就拉她到场上找干部说理。开头,马风兰凶得像一只母老虎,走出门口的时候稍微老实了一下;快到场院,她就又凶起来了。这一会儿三变,说明这女人是真厥假刁,想闯一下子试试,又怕闯不成。

  喜老头看见了马之悦,劲头就更大了。这位老人从来都不会怕什么歪门邪道儿的;有理在手把着,他倒要看看马之悦怎么着。他一步上前,直接冲着马之悦说:“我说主任,社员是不是都得劳动 ?”

  马之悦忍着火,说:“当然啦!”

  喜老头说:“干部家的人更不能例外吧?”

  马之悦压住气,说:“那当然!”

  福奶奶插一句说:“我们找你家里人出来干活儿,她说我们欺负她。你当主任的说说,这话有根有襻儿吗?”

  马风兰叫起来了:“怎么不是欺负我呀,你们狮子院的人把别人都欺负苦了!”

  喜老头厉声地问她:“你别咬着舌头、夹着心肝说话,你说说,我们狮子院的人怎么欺负人了?又都欺负谁了?啊?”

  福奶奶也追问她:“你指指地方,点点名儿,我们在哪儿欺负了人?又都欺负了谁?不说清楚就不行!”

  马之悦朝两个老人瞥了一下子,又对自己的女人瞪着眼珠子说:“我看你是个天生的混蛋!”

  马风兰在气头子上,根本没有弄清马之悦骂的桑,还是骂的槐,脑袋一歪,也回骂了马之悦一句:“你才是混蛋!你自己让人家欺负还不够,把娘们也搭上了,连一句给我撑门面的话你都不敢说 !你不混蛋吗?”

  喜老头和福奶奶几乎同时一笑。他们心里边也想到一个地方去了:骂得真恰当,一对儿混蛋。

  马之悦怕吵起来没个完,就对两个老人说:“你们别争吵了,咱们自己家的事儿,还不好说好道吗?常言说,三秋不如一麦忙,在这样的日子口,不论是谁,都得下地干活儿;不劳动,光在家等着别人送到手上再吃,那是不行的。还有,咱们对这件事儿,应当没里没外,没远没近一一狮子院的人都是贫农,这一点儿当然能做到。”

  也就在这个时候,萧长春从场上出来,正走到寨子那边了。

  喜老头说:“我说主任,你这话里边,好像有点别的意思吧?” 

  马之悦假笑着说:“唉,你怎么这样爱多心呢,我跟你谈的是工作,用得着在话外边挂点什么意思吗?”

  喜老头质问他说:“我们要是真有里外远近的事儿,你当主任的,应当明说才对呀!”

  马之悦说:“我是说,你就照着动员我家人这样,把所有干部家的人全动员出来才对;要不然,我们干部不好对自己家的人说话儿,也不好对旁人说话儿,你们也不一定好说吧?”

  福奶奶插言问:“干部家的人我们也找遍了;其实,除了你家的,没有一个没下地干活儿的。”

  马之悦说:“咱一队总共这么几个干部,秃脑袋上的虱子一一明摆着的事儿呀!你们回到场上,跟支书、队长汇报汇报,看看还有没出来的没有。我家的人呢,由我负责动员就是了。” 

  福奶奶还不大放心地说:“你可别把我们支走,她又藏到屋里不动呀!”

  马之悦说:“这点小事儿,用得着这样吗?有别人有我们,只要干部家的人都出来了,她敢不出来,你们朝我说。”他指了指围上来的女人们说,“这不,大伙儿都在这儿,看看我的话算话不。可有一件,别丢下人。丢下了人,影响可不好。”又对马风兰说,“走,回家吃饭,下午干活儿。”

  马之悦和马风兰往家里走了,喜老头和福奶奶走进了场院,这儿留下了几个刚刚从场上出来的妇女。

  这儿成了妇女们的天地了,里边有把门虎、瓦刀脸、马大炮的嫂子,还有瘸老五的女人。她们放肆的又是小声地议论起刚才那件事儿。

  把门虎冲着那两口子的背影儿,挤眉弄眼地说:“马风兰是呆惯了,吃惯了,细皮嫩肉的,让她到地里边晒着去,她要干才怪哪!”

  瓦刀脸接过来说了句反话:“她不干就行啦?你没听见队长在场上说呀,不下地干活儿,谁也不行!”

  把门虎心里有数儿,又点了一句:“听那个呢,有的人不下地,看他能把人家怎么样?”

  瘸老五的女人不摸底细,说开了公道话:“谁呀?我看除了马凤兰和六指家里的,没有一个不爱下地的,大秋麦月,多娇贵的人也不会闲看。”

  把门虎忙说:“有。你没听马主任刚才说吗?那话里是有话呀!”

  瘸老五女人问:“谁呢?”

  把门虎嘲笑地说:“谁?马连福屋里的那个大花瓶、美人儿呗!”

  马大炮的嫂子被提醒了,大惊小怪地说:“哎呀,真的,怎么把她忘了?咱们忘了,队长怎么也忘了呢?”

  把门虎说:“忘倒不一定忘,不敢捅那个马蜂窝倒是真的。”

  瓦刀脸又说一句反话:“怎么不敢捅,这个队长可不搞私情。”

  把门虎说:“算了吧。还说办农业社依靠贫下中农,就依靠这样的人呀。”

  瘸老五女人说:“像孙桂英这样的人有几个呢?”

  把门虎说:“有一个还不够呀!听说她还是从北口外逃荒过来的,那两口子全是无产阶级,多值得依靠呀!”

  好几个人一齐嘻嘻地笑了。

  瓦刀脸下结论说:“甭笑。不论什么农,好人总是好人。”

  把门虎很有感叹地说:“真是,说一遭儿,还是咱们中农老实、听话。”

  瓦刀脸生气地说:“唉,不老实,不听话行吗?刚在场上千半天。又让我下地,好像烧火棍子,想往哪儿扔就往哪儿扔。”

  站在寨子那边的萧长春,听到这些议论,心里边很难受。人们背后嘲笑孙桂英,而且是把她作为贫下中农来嘲笑的,使得支部书记又痛苦又恼火,可是他不能过去插言。这里边的确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他觉着,这件事情是不能容忍的,应当马上解决。

  他想到这儿,就又转过身子,一边卷着烟,一边朝场院走。

  这会儿,马之悦两口子已经走到了没有人的胡同口。

  马之悦对马风兰“规劝”了几句,又说:“让你下地,就下地吧,反正是几天的事儿,一应付就过去了,何必呢!”

  马风兰说:“我怕给他们开了斋,没头儿!”

  马之悦说:“这日子总这样了?要是总这样,你不想开斋也得开斋了。”

  马凤兰眼一瞪:“怎么着呢?”

  马之悦叹了口气:“咱这三分天下也保不住的话,有你好受的呀?”

  马风兰说:“这种憋气的日子一天我也过不下去了。”

  马之悦一边左右看着,一边说:“还有憋气的事儿在那边等着你哪!”

  马风兰看出男人又有新的心事,就问:“到底儿又出啥咕咕鸟儿了?”

  马之悦背过手去,捶着酸痛的后背说:“看样子,萧长春他们正一层一层地往怀里拉人哪!”

  “又拉谁啦?”

  “先拉贫下中农……”

  “还用拉,都是跟他一道肠子的货!”  “又拉中农……”

  “他能把弯弯绕、马大炮、韩百安这样的中农拉过去吗?”

  “马子怀啦,焦振丛啦,还有一大群中农,不是都往那边靠了吗?”

  “一转天还得靠过来,不信你就看着。”

  “人家正拼命地扳着,不让这天转过来呀!这会儿,又朝着地主富农家的人下手了。”

  “去你的吧!把人家会计撤了,又逼人家娘们下地出苦力,这样就拉过去啦?”

  “朝你那兄弟、兄弟媳妇下手了,你还捂着耳朵装没听见哪!”

  马风兰这才动了心:“妈呀,真的?”

  马之悦说:“我这眼睛可有水儿,一定是这么一回事儿。咱们得马上动手,跟他们夺人!”

  马风兰说:“就是得夺。志德我保险,几句话就给他封上门儿;那个娘们,也不要紧,她跟志德好着哪,志德不动,她也不敢。”  马之悦说:“除了他们,咱俩还得跟他们夺孙桂英……”

  一提这三个字儿,马风兰又上了醋劲儿,皱眉撇嘴地说:“滚开吧,还偏心哪!”

  马之悦皱着眉头说:“别总是用你们老娘们那一套小肚鸡肠的劲儿,顾点大局好不好呀?”

  马风兰说:“我没法儿顾,她见了我都跟见仇人一般;要是见了你呀,不咬你一口才怪哪!”

  马之悦低声说:“这回我瞄见一个小空子,能够让她见了你当亲人,见了我也不会咬一口了……”

  马凤兰又瞪了男人一眼,说:“不咬你一口,还亲你一口呀!”

  马之悦郑重地说:“我说的是正经事儿,你别扯闲篇啦。刚才你没见,我当着好多妇女给喜老头捎话儿吗?他们要是不逼着孙桂英下地干活儿,社员意见还小得了?他们要是一逼,孙桂英尝到苦的辣的,就知道哪一头炕热了,咱们再顺着劲儿拉她一把……”

  马风兰不等男人说完,就摇了摇头:“三服汤药不管用,我对你医生的手艺也不敢全信了。”

  马之悦也叹了口气:“唉,事到如今,讲不起,只能死马当成活马治,走到哪儿算到哪儿,反正不能坐着不动,光等着挨他们的收拾,拼一拼总是好一点儿。”

  别听马风兰嘴上说,她对马之悦的手段儿还是信服的;低头想了想,就扭着胖身子朝场院转去。

  马之悦追着女人,又小声地嘱咐几句,让女人只点火,别加柴,适可而止;随后,好像一个胜利在手心里攥着的将军,倒背着手,不慌不忙地回家去了。

  寨子那边的妇女们停住议论,互相用手势、递眼色送了信儿,又接着议论起来。

  把门虎说:“我没把话说在后边吧!瞧,回来了。”

  瓦刀脸说:“这回看她有几下子吧?”

  瘸老五女人说:“我看有几下子,她不干活也不准行。”

  马大炮嫂子说:“她可不是个凡人!”

  马风兰一见这边站着一群自己的“同情者”,又都是她着意要煽动的人,立刻又把劲头鼓了鼓,显得更加怒气,更加“理直气壮”;同时,脖子挺着,眼睛瞪着,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旁边这伙人似的,滚动着两只白薯脚,一直走过去了。

  女人们又互相递了个眼色,跟在马风兰的后边,卷了回来。

  萧长春刚到场边上,正跟福奶奶说道刚才妇女们议论的事儿,忽听场院的另一头吵起来了;转过麦子垛一看,是那伙子妇女,里边还有马风兰,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福奶奶皱着脑门子对萧长春说:“真让你给猜着了,臭老婆们,安心要钻空子。你快去看看吧,克礼可对付不了这群刀子嘴。”  萧长春愤怒地盯着那一边,对福奶奶说:“您放心,她们白起哄,钻不了。”

  福奶奶说:“连福家要是不出来,咱们是有点不大好说话儿呀!”

  萧长春说:“一定得让她出来。”

  “这娘们更难对付!”

  “多难对付,也得让她出来干活儿!”

  那一边,新队长焦克礼和喜老头已经被女人们围上了,说话的不多,用劲儿的不少。

  马风兰的声调不高,劲头儿可挺大,她软里带硬地给新队长拱火儿说:“队长,你让我干活儿,我就干活儿去;让我动手,也不能捂着我的嘴!”

  焦克礼两眼盯着胖女人说:“你就是吃人,我们也不捂着你。要看看你这嘴有多大,有多尖!”

  马风兰说:“我们要给你这队长提个建议,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的话说到了。”

  把门虎小声加一句:“光指派我们,不动别人,我们都有意见;我看这意见一点儿也不过分!”

  瓦刀脸也嘟囔一句:“这就看你队长大公无私啦,反正我们是碾道的驴,听喝!”

  因为事情又多又急,新队长刚才真把孙桂英给忘了;让这伙子妇女一将军,不光想起这个没出工的劳动力,同时也想起这个可恶的女人对支部书记的污辱。两股火并在一块儿,他跳了起来,喊道:“你们都回家吃饭,我去找孙桂英 !她敢不出来干活儿,看我怎么整她!” 

 马风兰高兴地说:“说一遭儿,还是克礼办公道事儿。”

  把门虎说:“不公道着点儿,往后还怎么说别人呀。”

  焦克礼从女人们包围圈里挤出来,火冲冲地往场外边走。

  一直只看景,不说话儿的喜老头,追出几步之后,才叫住焦克礼:“等一等,等一等。”

  焦克礼说:“刚才咱们把她给忘了,这回……”

  喜老头打断他的话:“没忘了她,你忘了,我可没忘。”

  焦克礼说:“忘没忘是小事儿,得马上把她找出来给我干活儿去。”

  喜老头说:“要找,得想点办法……”

  马风兰后边跟上来,插一句说:“是得想点儿办法,这个人可不是个省油灯。”

  把门虎也帮腔说:“对嘛,她可不像我们这些人这么好说话儿啦。”

  焦克礼喊着:“她不是省油灯,我也不是半截儿蜡,不干活,瞧我整她不整她!”

  马凤兰说:“调皮的人,不整就不会老实。”

  瓦刀脸嘟囔一句:“那当然。”

  焦克礼朝这几个女人瞪了一眼:“你们不用在这儿看我们的哈哈笑,你们看不着!”说着又要走。

  喜老头扯他一下:“等等,咱们商量商量……”

  焦克礼说:“这还商量什么,我去了,她就得乖乖地下地干活儿。”

  喜老头说:“不这么容易呀。”

  焦克礼朝前走着:“我就不听这份邪的!”

  喜老头吼起来了:“你给我站住!”

  焦克礼吓了一跳。他一转身,看到一张非常气愤、非常可怕的脸孔:“怎么啦?”

  喜老头一字一句地说:“我看你要上当!”

  “上当?”

  “上当!”

  “上什么当呀?”

  “你们团支部会上讨论什么了?要用什么眼光看事儿呀?你说一遍我听听!”

  “用什么眼光看事儿?这……”

  萧长春大步地走过来,接着话音说:“要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事儿!克礼,你忘了吗?要是忘了,你看你身边的这伙人,不就能够想起来了吗?”

  年轻的队长,一时转不过弯来了,压着火,摇了摇头。

  萧长春问马风兰:“咬孙桂英的是你,对吧?”

  马凤兰喊道:“嗨,怎么叫咬呢,这是提意见!”

  萧长春两眼盯着马风兰不放:“就算提意见吧。提意见的是你?”

  马风兰指指背后的人说:“是大伙儿!

  萧长春说:“就算是大伙儿吧。你们是提意见的人,有嘴说人家,也得有嘴说自己吧?”

  马风兰说:“那当然啦。”

  萧长春说:“刚才你说,‘调皮的人,不整就不会老实’,我很赞成,这句话是你说的吧?”

  马风兰心里突突跳:“是我,怎么的?”

  萧长春说:“你们是出主意、拿办法的人,要是不老实呢,怎么办?也得整吧?”

  马风兰看出萧长春要抓小辫子,就说:“让我们干活儿,我们就干活儿,整我们干什么?”

  萧长春说:“让你们干活儿,就干活儿,好嘛。那就快去吃饭,回头下地吧。”

  马凤兰说:“意见白提了?”

  把门虎说:“是呀,还是光让我替她干呀?”

  瓦刀脸也来了一句:“我觉着就是馅饼抹油,白搭。”

  萧长春说:“不白搭。谁都得干活儿,谁不劳动也不行;动员孙桂英下地的事儿,我包了,朝我说。你们走吧。”

  喜老头朝外赶她们:“走吧,走吧!出主意要整别人的人,自己可别挨了整,我告诉你们!”

  马风兰冲着萧长春说:“你说话可得算数呀!”

  萧长春说:“全算数,孙桂英不出来劳动要挨整,算数;你出了主意,再不好好劳动,要挨整,也算数。你要是不凭信,试试看吧!”

  马凤兰觉着任务完成,呆久了没好处,就虚张声势地说:“咱们走,咱们走;反正,他们说话要是不算数儿,咱们不能答应,有把儿的烧饼在这儿把着哪。”

  女人们戗戗着走了。

  萧长春朝她们的肩后看了一阵儿,又转过身,看一眼发呆的焦克礼,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问:“同志,想明白了没有哇?”

  焦克礼发愣地说:“这娘们是没安好心!”

  萧长春笑笑,又转向正生气的喜老头,说:“刚才,我也把事儿看得简单了。”

  喜老头摇着头说:“真是一处不到一处迷。”

  萧长春接着说:“刚才,我只想到让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的人,脸上不好瞧,没想到这是个空子。”

  喜老头说:“得堵住。得生法儿把孙桂英搬出来。”

  焦克礼气愤地说:“不把她搬出来,我们还怎么指挥别人呀,咱们把话都说出去了。”

  喜老头哼一声:“真是孩子气!我看你啥时候能够像个大人的样子!”

  萧长春沉思地说:“这会儿我明白了,动员孙桂英参加劳动,不光是面子上过得去的事儿,近着说,不让坏人钻咱们的空子;远着说,趁机会,早下手,让她变成一块有用的材料,别再当坏人的手中枪 !”

  喜老头说:“长春哪,你还得想到这一步:动员,也许好动员;可是她出来了,要是不好好干,还是得出乱子呀!”

  萧长春点了点头。

  焦克礼气得直跺脚。





 

微信扫一扫,为民族复兴网助力!

微信扫一扫,进入读者交流群

网友评论

共有条评论(查看

最新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