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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四十五)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19 02:01:1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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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一夜没睡觉的萧长春,两只眼睛都熬红了。

  天一亮,他蹲在小河边撩着水洗了一把脸,就往乡里跑。他要把连夜赶写出来的报告材料,通过内部交通,立刻转到县委去;就地再给王国忠挂个电话,把支部的考虑、安排作个详细汇报,听听领导上的具体指示;如果他们的打算被批准了,那么,趁着假日,先党内、后党外,对马之悦作一个初步处理;然后,再一边搞麦收,一边发动群众,对他作彻底的揭发和斗争。他一边小跑着,一边想不论怎么掂分量,也得这么办了,要来一个坚决的、彻底的揭发,来个面对面的斗争;先把盖子打开,把马之悦的脏东西先初步地晾出来,让大伙儿看看,就会鼓舞积极分子,坚定中间分子,瓦解那些跟在马之悦后边的人,打击那些安坏心做坏事的家伙们!这场斗争,一定能够推动麦收的顺利进行,对麦收后的社会主义大辩论,也一定会发生重要影响。对啦,这一次当机立断地下了决策,是非常及时又非常正确的,年轻的支部书记信心非常足!

  二里路,他一袋烟的工夫就跑到了。平时他打电话来,总不大好意思惊动晚睡的电话员,可是今天这件事儿,不能不惊动他了。他敲着电话室的门板:“小张同志,小张同志,又来麻烦你了!”

  叫了好几声,熟睡的小张才被惊醒:“谁呀?”

  “我,萧长春。”

  “噢,萧支书呀!等我给你开门。”

  “我这儿有封信,顶重要顶重要的。今天县里交通来吗?你千万让他给带走,交给王书记,再转给县委。”

  小张打开了房门,接过信,说:“屋坐吧。”

  萧长春还在叮咛:“千万别寄,要交给内部交通,让他交给王书记。对啦,我再给王书记挂个电话。”

  小张放下信,要摇电话。

  萧长春笑着说:“我再到党委会打去,你给我挂上,还接着睡吧。”他说着,就匆匆忙忙地奔后院了。

  萧长春把神经衰弱的李世丹惊动了。他住这间房子跟电话室是一排,只隔一间小会议室,那边两个人说的话儿,他全听到了。开始他倒没有怎么往心里去,听到萧长春一再叮咛,又要去打电话,这才犯了疑。

  夜里马之悦到乡里来,他听到许多过去没有听到的情况,觉得下边的干部和群众的情形很乱,心里郁郁闷闷,好久睡不着,吃了两片安眠药也没有顶用。他想马上给县委打个报告,呼吁一下,又想王国忠这会儿正在县里参加整风,这报告一定很快就会让王国忠见到。王国忠是个“红人”,县委对王国忠有言必信,有计必从,而萧长春又是王国忠的“红人”,怎么看着怎么好,没有丁点毛病。这样,报告写去了,不光不会解决问题,说不定还要惹下一些麻烦。况且,现在农村里既没有整风,也还没有鸣放,很多事情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弄个水落石出的。如果县委接到报告,让自己去处理,那可怎么办呢?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万一偏了,跟上边的政策弄拧了,赶在浪头上,不是又要犯错误吗?得接受过去的教训了……他想来想去,还是暂时压下、“挂”起来,对自己对运动都有利。

  他听到萧长春又写了材料,又要打电话,心想;要是让他跑在前边,对自己是极为不利的,不能不过问。想到这儿,他又觉着这个萧长春真可恶;自己的作风不正派,把东山坞搞成一团糟,一点自觉没有,还要找靠山,给别人走黑信;而且,刚刚当半年支部书记,眼睛就长到脑门子上去了,出来进去地找王国忠,自己这个乡长,他都没有用眼夹一夹,难怪马之悦说他骄傲自满,目空一切,真是不假!

  他想到这儿,翻身下床,衣服都没穿,拖着鞋,打开门,走进电话室。

  小张刚睡着又被惊醒了,睁眼一看,是李世丹,一边往起爬,一边问:“李乡长,这么早就起来啦?”

  李世丹转着身子在桌子上、信袋子里搜查着问:“萧长春给你那信呢?”

  小张说:“他说顶重要的,我锁在抽屉里了。”

  李世丹说:“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小张打开抽屉,拿出信来,递给李世丹。

  李世丹扯开牛皮纸信封,抽出来,里边还有一层报纸信封,又扯开了,里边还有一封牛皮纸包着。他展开厚厚的一叠子材料,只见标题写的是“关于马之悦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活动情况报告”,吓了一跳。瞧瞧,这位同志够多么厉害,给一个老干部扣这么大一个帽子,这未免太不象话了。幸亏让自己发觉了,不然,到了县里,立刻批下来让自己去处理,这可怎么掌握分寸?这不明明摆着又要把我李世丹做到里边吗?他想到这里,又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把信封、材料往手里一卷,笑了笑,对小张说:“啥大事儿,就是麦收准备情况,也值得这么郑重其事的。我正要了解了解东山坞的情况呢,先放下我看看再给他转。你不用对他说,小伙子急性子,又该逼我快看了,我可不会一目十行。嘻嘻!”

  小张也没有把这事儿往心里去,就又要上床。

  李世丹又说:“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儿也不懂呀?县里整风是多紧张,让他用这种小事情打搅王书记干什么呀?快,快给他把电话掐断!”

  小张说:“刚打通,还没人接哪!”

  李世丹说:“你就给他掐了吧。叫他到我屋去,有什么事儿,找我说说不行呀?我办不了,再找王书记也不晚哪。”说罢,双手抱着被晨风吹凉了的肩膀子,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这会儿,萧长春正紧张地抓着电话喊:“喂,喂,我找大湾乡的党委书记王国忠同志!”  那边回话说:“开会去了!”

  “什么,这么早就走了?”

  “昨晚上就走了,到北京……”

  “多会回来?喂,县委有人吗?”

  “嘎登”一声,电话断了。

  萧长春使劲儿地摇了摇,又喊了几声,一点儿响声也没有,急的他满脸通红,把电话筒一放,就要往电话室跑。小张迎住他了:“萧支书,李乡长让你到他那儿去。”萧长春一乐:“噢,李乡长在家呀?他不是休养去了吗?”

  小张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昨晚上回来的。”

  萧长春高兴极啦!这会儿,正是自己需要领导点拨,需要上级支持的紧张时刻,自己的领导就在跟前,马上就可以谈谈心思,摆摆情况,一块儿拿拿主意,想想办法,这是多可心的事情啊l 他三步两步地迈到前院,连招呼都忘了打,一撩门帘子进了屋,兴冲冲地说:“哎呀,李乡长,我当您不在家哪!”

  李世丹在那绣花的方枕头上动了动脑袋,带着笑容说:“嗬,你好早哇?今天怎么想起往乡里走走啦?”这话里多少带一点刺儿。

  萧长春并没在意地说:“要不是有要紧的事儿,还没空来哪。李乡长,有一件重要的事儿,跟您汇报汇报,快帮我们拿拿主意。”  李世丹拉着长声说:“什么事等王书记回来再说吧!”

  萧长春着急地说:“王书记不在家,巧巧碰见您,正好。咱们一边等王书记的意见,一边先商量着吧。”

  李世丹慢悠悠地爬起来穿衣服,细声细语地说:“东山坞是王书记的重点,什么事情他摸头;他也愿意亲手处理,就等等吧。这一程子,我是抱着病在这儿撑着,忙的简直不可开交,有些小事情,能拖拖,就拖拖。”

  萧长春说:“这个事非常紧急。”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往李世丹的床跟前一放,往上一蹲,就准备长篇大论地汇报了,“我从头给您说说。从打去年秋后……”

  李世丹笑着打断萧长春的话:“那会儿的事儿,我虽没插手,情况倒还知道一点儿,别扯那么远了,扯远了扯不清;许多事情,用今天的眼光看看,用今天的政策量量,都有重新研究的必要,还是挂着它吧。”

  萧长春说:“我从麦子黄梢以后说……”

  李世丹又打断萧长春的话:“这件事,王书记不是在你们那儿帮助处理了吗?详细情况我不摸底儿,可是他回来汇报说,处理得很好,问题全解决了……”

  萧长春说:“哪解决了?王书记临走还再三嘱咐我们,说问题一件也没有根本解决,得留心观察,多摸情况;还说要从乡里派人帮助我们,他不会汇报说解决了吧?”

  李世丹又笑笑:“我好象听他这么说了。不要紧,这不是原则问题。生活里总是有矛盾的,问题总是要反复的,特别是没有从根子上挖,处理的不当,更要反复……”

  萧长春说:“对啦,我们支委会研究,这一回得下这个决心,一定要从根子上挖挖了;不然,工作就不能顺顺当当地开展,还会出大岔子……”

  李世丹故意一楞:“噢,你也知道会要出大岔子?有什么根据呢?”

  萧长春说:“两条道路的斗争,在我们村可厉害啦r 事情复杂的很……”

  李世丹注意地听着,说:“具体点儿。”

  萧长春就把东山坞闹土地分红、闹粮之后,马之悦如何拉拢中农搞投机倒把,如何串通地富散布变天谣言,如何阴谋打击干部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讲出来;除了摆情况,还加上他和韩百仲、喜老头等人的看法。他说得很清楚,很激动,到后来粗脖子红脸,好象这会儿就面对着那些兴风作浪的人,正在开展着斗争。

  李世丹光穿着背心,披着汗衫,拖着鞋,一面听着,一面在屋地下来回地踱着步子;一会儿点着一支烟,仰着脸吐着烟圈儿,一会儿又用手指头缕一缕松散的头发。他在思索着、分辨着这些话,想用自己的观点来肯定一些,否定一些,而且想尽可能地看得“高一些、深一些、正确一些”。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萧长春列举的这些罪恶跟他心里边的那个马之悦联系起来。他想:马之悦既没有过多的土地,也没有囤积着粮食,他怎么能够主张土地分红,怎么能够搞投机呢?马之悦是一个曾经为革命出生入死的人,又怎么可能盼望变天呢?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儿,也是不可理解的事儿。“打击干部”嘛,倒可以沾边儿,但是,又要看从什么角度来认识……

  萧长春结束了他的汇报后,末了又强调一句:“我们几个人一研究,觉着这个问题非马上处理不可了,马上处理比推到麦收以后好处多,可以打击坏人阴谋活动,还可以教育我们的人,准能推动麦收,巩固农业社;特别符合县委的指示,……”

  李世丹又来回踱了几步,不慌不忙地说:“你有一些想法,不论对与不对,能够及时向上级汇报,这是很好的。经你这一汇报,证明我的估计不错。东山坞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是要解决。形势所迫,不开展一个整风运动,不把一切是非曲直明确了,是不行了。”

  萧长春仔细地听着李世丹的“高谈阔论”,使劲儿捕捉着每一个字儿,想从这里边得到办法,得到力量。他不很了解李世丹的详细底码,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散言碎语,知道李世丹的作风不好,看问题不如王国忠稳当、准确,处理起事情来,常常出差错。可是,他想着李世丹是个领导干部,是个老同志,在大是大非面前总是能够坚定的;况且,这会儿李世丹是乡里的唯一负责人,是自己直接的上级,处理这件事情,又非得通过他批准决定不可!所以他对李世丹有点说不出来的担心,又抱着极大的希望。当他听了李世丹肯定了自己汇报的情况,悬着的心才稍微稳定了一些。

  李世丹又喷了一口烟圈儿,说:“不过,看问题不能站在狭隘的立场上,要站的高,要跟全国总的形势联系起来,这才不致于作出错误的判断。”

  萧长春蹲在椅子上,一边卷着烟一边说:“就是呀,先头我们看问题就是窄多了。您不知道我刚从工地上回来的时候哪,把什么事都想得挺简单,结果碰了钉子。后来跟王书记一块儿处理矛盾,心里才开了缝儿。那会儿觉着自己思想水平提高了,其实,还差的远哪!这几天的事儿,又把我的眼睛擦亮了;特别是又经县委一指点,才懂得看问题得跟全国的形势联系到一块儿想。”

  李世丹接着自己话茬儿说:“我相信你刚才讲的情况都是真实的……”

  “群众眼光亮,群众帮了我们……”

  “对真实的情况作出正确的判断也是不容易的。因为一个人立场不同,那就不用说了,水平不一样也不去讲了就是稍微有点个人打算,也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从你反映的情况看,真实,还是不真实,我现在还不能马上下结论,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对一些问题并没有判断对……”

  萧长春听到这句话,猛地打个楞:“怎么不对?您说说我听听。”

  李世丹武断地说:“这里首先不存在什么两条道路的斗争……”

  “怎么不是两条道路斗争呢?”

  “不要把经济问题硬跟政治问题拉扯到一块儿!”

  “唉,我过去就是这么想的,觉着这些闹事的人不过是自私白利,想多分点麦子,想争权。虽说不是那么明明白白地认为没有两条道路斗争,实际上是这么一回事儿等到王书记一提醒,我又把村里发生的事儿一掂,可不是嘛,全是两条道路斗争,是要不要社会主义的事儿。”

  “依我看,主要是关系问题:是党群之间的关系,是干部与干部之间的关系,也包含着上下级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不正常了;不正常之后,就产生了不正常的矛盾,这是辩证的矛盾论……”

  萧长春弄不懂他的这套“妙论”,可是他已经听出、或者是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认识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不仅没有对上码,而且从根子上不一样。年轻的支部书记对待他接触过的领导,一向都是无保留地信赖,又是毫不讲价钱的服从。因为他们彼此的心思总是一样的,虽说水平高低有所不同,却是朝着一个方向,没有拧着过,更没有反着过。现在这位领导,看的、想的全都跟他拧着、反着,也跟东山坞的实际情况拧着、反着。这就摆在这个只有不到一年历史的支部书记面前一个新问题:跟李世丹顶吗?这会不会伤害领导,犯反对领导的错误?老实说,同领导吵起来,跟他的感情、习惯都是不合的,会使他感到痛苦。那么,对李世丹唯唯诺诺地应付一下完事儿吗?萧长春不是这样一种人,他不能违背自己的思想说话,也不能违背他的党性……他想起了韩百仲这位老同志,想起喜老头这一伙老贫农,也想起焦淑红、焦克礼,甚至韩德大这一群年轻人。他问自己:“你是干什么来的?”自己回答:“保卫真理,保卫社会主义!”他又问自己:“你是代表谁来的?”自己又回答:“代表东山坞的党组织,东山坞的广大群众!……

  年轻的支部书记想到这里,立刻鼓足了勇气。他又对自己说:“我跟李世丹虽是上下级,我们又是同志,对自己的上级、自己的同志,为什么不可以争论呢?”也开口了:“李乡长,您的话我没有懂。直说吧,我不赞成。您说不是两条道路斗争的问题,这话不对。他们闹粮、闹土地分红,跟好商勾结,跟地富扯伙,枪口全对着农业社,对着粮食统购统销,黑着心要搞垮社会主义,让资本主义死而复生;您说,这不是两条道路斗争是什么?您还说这是关系问题。是他们不跟咱们搞社会主义,不让咱们搞社会主义呀!只有他们向咱们投降了,才能搞好关系呀!要不然,这个关系怎么个搞法呢?”他越说越激动,满脸涨红,脖子上的青筋不住地暴跳。

  李世丹被萧长春这几句嘎巴响的抢白和质问弄的张口结舌;他的“尊严”受到侵犯,怒火顶了脑门子;他要发作,又忍住了,依旧拿出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神态,走过来,一手扶着萧长春肩头,又用一种亲切而又耐心的语调说:“同志,你想想,社员们为什么都闹土地分红……”

  “不是都闹,是少数几户富裕中农闹的。”

  “就算是少数的富裕中农,他们是我们应当团结的力量吧?搞生产,没有他们的积极性不成吧?就东山坞来说,这样的户不是一家两家吧?这就是群众!群众闹土地分红,很可能是我们的工作上有缺点,我们的制度方面有不太合理的部分,我们应当虚心、冷静……”

  萧长春又一次打断李世丹的话,说:“李乡长,您别说了。对两条道路斗争还要虚心,还要冷静?那我们就该让他们拉着退回去了!”

  李世丹冷笑着,摇了摇头,说:“没那么严重,不应当用教条主义方法硬套,硬套就套错了。所谓两条道路的斗争,是阶级对立的矛盾,懂吗?可是现在有意见的,都是劳动群众,都是庄稼人。哪一个地主、富农站出来向我们进攻了?你别急,等我说完嘛!当然,你可以怀疑后边有地富坏人鼓动,怀疑总是怀疑,不能把怀疑当成事实来处理问题。老萧哇,眼下,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实事求是呀!”

  萧长春从椅子上跳下来说:“我看李乡长您把问题全弄颠倒了。用您这套理论一量,我们以前的作法全错了是不是?连他们骂我们农业社搞错了,社会主义也搞错了这些话,也算对的了,是不是呀?”

  李世丹说:“我是跟你探讨问题,不是抬杠,也不忙着下什么结论。结论要等整风的时候,由群众来下;群众的意见,是一切真理的试金石,听群众的没有错儿。”

  萧长春又蹲到椅子上说:“我是坚决不能赞成您这些说法。群众,群众,得看什么样的群众嘛!不拥护社会主义的人,成不了群众;让他们下结论,社会主义不搞才合适。我们决不能听他们的!”

  李世丹苦笑一下说:“你可以保留,我也可以保留,行吧?你坐下,我的意见还没有讲完哪!关于个人的生活作风问题,我不想去追究,这不是原则问题,有点问题,也不一定影响他革命。我劝你心胸开阔一点儿,照顾一点大局,特别是要注意团结。现在你支书也当上了,还想怎么样呢?……”

  萧长春在李世丹的脸上瞥了一眼,觉出李世丹这几句话里别有用意,就又跳起来了,用更加坚定的口气质问李世丹:“嗳,李乡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世丹说:“你不要着急嘛!事情的真相怎么样,我要去调查研究,真理总是真理;眼下,我是作为同志劝你,不是作为组织批评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马之悦同志是有些毛病,可是你要看到他主导的一面……”

  萧长春马上问:“他的主导面,您说是什么?”

  李世丹说:“我了解他,也没有忘了他;我了解他的过去,也没有忘记他的过去。他就是变化了,也不至于变到象你说的那步田地。具体地说,我认为他对党、对革命事业,还是忠心耿耿的……”

  萧长春喊叫起来了:“他领头闹土地分红,搞投机倒把破坏粮食统购政策,跟地富奸商勾搭,处处陷害同志,挖社会主义墙脚,这一大堆事情全算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了?您说的是哪一家子的革命呀?”

  李世丹既感到对面这个“小干部”的傲气逼人,又觉察到此人不好对付;为了不让自己没个台阶下,他还是用软和的口气说:“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可以保留嘛!”

  “事实明明白白地在这儿摆着呀,这根本不是保留不保留的事儿!咱们得弄清楚是非,不能鱼目混珠……”

  “着急发火顶什么用,由着性子办事儿怎么行呢?马之悦是个老干部,是县里管理的于部,懂吗?动他的工作,特别是给他处分,得通过组织手续,请示县委和监察委员会调查、研究、批准之后,才能决定,不是你萧长春一句话就能处理,也不是我李世丹或某一位乡里领导同志可以随意处理的。”

  萧长春愤怒而又痛苦地沉默着。他看出;李世丹是有意包庇马之悦,又抬出县委和监委来压自己,这是不能忍受的;可是,他也觉着,李世丹要请示县领导这个思想还是对的。他想:自己既不能在原则问题上迁就让步,也不能不顾组织手续。于是他把要说的几句话掂了掂沉重,很有分寸地说:“好吧,我同意请县委等领导批准之后,再对马之悦作组织处理。您马上就请示吧。可有一件:您得把我们支委的意见和您个人的意见分着写,一条一条地写清楚!”

  李世丹忍住心里的火气,说:“当然要写清楚。连我对你了解的情况,包括你今天对我的态度,全要写清楚!”

  萧长春明白李世丹这句话是吓唬人。他根本不在乎,就笑了笑说:“好哇,越写全了越好。”

  这个笑和这句话,使李世丹更加恼火。

  萧长春沉默着。他对这位领导,又失望,又惋惜,又没有办法。他发觉自己竟然冒了汗,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缓和一下口气说:“李乡长,从行政上说,我们是上级对下级,可是从党内说,我们是同志。我得给您提个意见:我觉着,您对东山坞的看法,从根子上错了,这很危险;我建议您到东山坞去一趟,住下来,站在贫下中农的这一边,把真实情况摸透了再下结论。还有,李乡长,眼下正是斗争的火头上,每一个真正的党员,都得拿出脑袋来保卫党,您可得留神呀!”

  李世丹哼了一声,说:“长春同志,我的水平再低,也总不会低到你所想象的那个地步!东山坞的情形我没有你知道的多,可是,我不一定没有你看得准。作为同志,我也要再具体地诚恳地给你提个意见;如今是整风,是大鸣大放,这是党的压倒一切的政治运动,我们可不能阻碍鸣放,成了运动的绊脚石,这可最危险哪!”

  萧长春扔掉了烟头,说:“我走啦!”

  李世丹看着这个年轻的党支部书记气呼呼地走出去,又在背后加了一句:“等等,我再重复一遍:在上级党委没作最后处理的时候,要好好团结合作地搞工作,不能再乱闹,更不能对任何人采取组织处理手段,这是纪律!”

  萧长春没吭声,头也没回,他气冲冲地走着,脚步却有几分慌乱。

  李世丹回到屋子里,兜了个圈子,心里边气恼的不得了。他遇到过一些不听话的下级,可是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敢抗上的人!他受过下级的轻视,还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敢于大胆损伤自己的人。他想马之悦说的不错,萧长春这个家伙真是高傲自大,目空一切,无组织无纪律,没有上级领导;跟一个一乡之长都敢这样粗暴无礼,对群众,对被他领导的同志什么样子,那还不是可想而知吗!群众怎么可能对他没有意见呢?东山坞的工作怎么可能搞好呢?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当一个大村子的党支部书记呢?公平地说,这个同志还是有两下子的,要是有点理论水平,再虚心一些,将来也能成为一把好手。真是可惜。这不能不怪领导,特别是王国忠,对下边光使用,不教育,光宠着,不批评,多好的干部,也会变坏。照这个支部书记的样子,大鸣大放到了农村,他一定会干出压制民主、阻碍鸣放的事儿;一定会犯错误!不行,不能眼看着一个有前途的下级干部就这样倒下去,得抓紧帮助他。

  李世丹想到这儿,心里一动,伸手从抽屉里拿出萧长春带来的那份材料,在手上掂了掂,又想:按说,这个材料等自己摸摸情况,再往上转为好,可是,萧长春这个同志太任性了,看样子没有让自己说服,也不会一下子把他说服,他要知道他的材料被扣住了,一定又得胡闹……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赶快写一个材料,先送到县委,把萧长春这份推迟一天。自己要写这样一个重要材料,照理说,应当马上到东山坞去一趟了,把情况调查的更清楚一些,回来再动笔,不然,真要有点出入,自己又得负责任。只是自己那个翻案材料还没搞完,乡里的整风准备工作也没搞妥当,实在脱不开手,还是先往县委报告,过后再到东山坞去订证一下就是了。他冲着窗户喊:“小张!”  电话员小张跑进来了:“吃饭吗?”

  李世丹说:“我哪有工夫吃饭哪!你先帮着我搞一份材料,我说你记,赶快抄清楚。下午再通知下乡的同志,马上搜集各村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情况,三天后回乡开会。”

  小张问:“怎么通知呢?说开什么会呢?是传达什么,还是汇报?”

  李世丹想了想说:“就说整风预备会吧。”又朝窗户喊,“老孔,弄点吃的呀!”

  萧长春气愤地离开乡政府,沿着金泉河边,顺着金黄的麦子垅往东山坞走。

  傍响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从麦地里蒸发出来的热气,不住地朝人扑过来。

  他脱下小褂子,褐色的脊梁背上往下流着汗水。他象喝多了白干酒,两只眼睛发红,水汪汪的,又有点发直。刚才乡长李世丹的那一套话,如同朝他身上泼了一盆子冰水,又象在他身边打了一阵子乱枪,在那片刻之间,他真有点茫然了。从打麦子黄梢,村子里起了那场波动起,这个年轻的支部书记跟上级、同志和贫下中农一起,作了复杂而又艰巨的工作呀!如今已经把乱麻一团的东山坞搞出一点头绪,认清了贯穿所有问题的一条黑线,又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同时,在这个过程里边,他跟东山坞的领导骨干、贫下中农的积极分子们,又都提高了认识,鼓起了劲头,也团结成一体了。可是,乡长李世丹,一点都不把这些放在眼里,还来了一顿乱棒子,把他们的斗争成果给敲了个七零八碎,把一切都给否定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仅仅因为李世丹不了解下情,官僚主义作风在作怪吗?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问题不会是这么简单……

  尽管萧长春对这道突然横到面前的“关卡”还不能完全看透,可是,有一点他是不能动摇的:乡长对东山坞问题的结论,对马之悦的看法,都是完全错误的。他想:自己跟领导争论的时候,虽然态度有点生硬,火气有点大了,可是自己坚持的问题是对的,是正确的,东山坞的斗争结果,不是自己一个人争取来的,是同志们,是贫下中农积极分子们的心血,是上级指导的结果,自己要是软弱了,动摇了,就等于把同志们、把上级全给否定了。不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原则问题寸步也不能让!不论李世丹这个领导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印象,要往自己身上施加什么压力,再给自己多少委屈,也不要怕!乌云遮不住太阳,真金不怕火炼真理是谁也掩盖不住的!

  他想到这里,心里边豁亮多了。他停下来,抬头看看碧蓝色的天空,低头看看黄金般的麦地;心里又想:下一步到底怎么走呢?半路上又杀进来一个李世丹,斗争更要复杂了!得赶快回去,赶快找韩百仲拿拿主意!

第八十一章

  萧长春进村就找韩百仲。

  韩家的大门虚掩着,喊了几声没人应;他对门板上那横七竖八的白粉笔道道,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的。

  他停在门口,卷了一支烟抽着,镇定了一下,心里想:事情已经这样摆在那儿了,急急忙忙地去找同志们,很容易给他们心里增添负担,影响他们的斗争热情;不如等自己稍微冷静一点儿,以后再告诉他们……

  正在他左思右想的时候,韩百安跑过来了。

  这个老头子面黄如土,气喘吁吁,离着很远就拍着手喊:“萧支书,可,可不好啦,可不好啦!”

  萧长春被他这副怪样子闹的一楞,急忙迎过来问:“出了什么事儿呀?”

  “羊栏,羊栏,唉……”

  “羊栏怎么啦?”

  “哎呀呀,哎呀呀!……”

  “您别慌,慢点儿说。”

  韩百安伸着脖子,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儿,才把话说出口:“往日里,哑叭早到山上转半天了,可今天,都半晌午了,连羊还没有撒哪……”

  萧长春倒让他给闹蒙了。心想:这个中农一向既不关心集体,也不关心两姓旁人,怎么今天羊没撒,就急成这个样子?进步也不会这么快吧?就问:“哑叭干什么去了?”

  韩百安一拍大腿说:“还没起来!”

  萧长春一惊:“病了?”

  韩百安说:“病了,叫门也得知道哇。我敲打半天门,没人应声,可把我吓死了。啧,啧……我们道满跟他一屋睡哪!”

  萧长春这才明白韩百安着急的原因,自己也跟着急起来。他慌忙地迈着大步走,心里边猜想着到底又出了什么事儿,胸口忍不住突突地跳。他想;这个哑叭社员,一年三百六十天总是守着羊群,到时候出,到时候归,从来没有迟误过,今天怎么突然不撒羊了呢?还有,这个哑叭社员除了不会说话,比一般的好人还要精明,睡觉也特别容易惊醒,怎么门也叫不开呢?他又埋怨自己:这几夭光顾忙了,也没有看看哑叭,跟哑叭谈谈心,问问他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身子有没有不合适?对这样一个社员,应当格外地照顾和关心呀!

  他这么想着,走进了羊栏,一直奔那小屋子;小屋子的单扇木板门紧紧地关闭着,用力推推,吱吱响。

  跟在后边的韩百安,带着哭腔说:“瞧瞧,出了什么事儿呀!我把饭吃了,不见他回来,就干活儿去了;我想,放假的日子,多睡会儿就让他多睡会儿,谁想,唉,我那道满……”

  萧长春一边用力推着门,一边给韩百安说宽心话儿:“别急,别急,屋里又没电,又没生炉子,不会有什么事儿。”说是这么说,他自己也急的不得了,连声调都有点儿变了。

  韩百安说:“你推就行了?我敲都敲不开呀!”

  萧长春说:“别喊,别喊,让我听听。”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门板上有个小缝儿,往里看不见东西,却能听到声音。他听着听着,忽然笑了。

  韩百安莫名其妙:“怎么啦?”

  萧长春躲开,又拉拉韩百安说:“您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听就明白了。”

  韩百安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也咧开了嘴唇。

  屋子里,有两种“呼噜”声拧在一块儿响,一个象六月里的闷雷——轰,轰,一个象冬天的西北风——丝儿,丝儿…… 

 萧长春笑着说:“这两个家伙,睡的可真结实呀!”

  韩百安哼了一声,说:“他们舒坦坦地睡大觉,可把我老头子吓坏了。”

  “道满,起来呀!”

  “开门,开门!”

  任凭两个人怎么叫,也叫不应,恐怕架一个大炮来也轰不醒他们。

  萧长春不再喊叫了,就用手轻轻地摇晃着门板儿。里边的顶门棍子动摇了,滑下了,门儿打开了。

  哑叭和韩道满两个人睡在炕上,都没有脱衣裳,一个横躺着,一个竖卧着,胸脯子一起一伏,鼻子眼儿一扇一合,睡的可真叫香。

  萧长春倒有点不忍心叫醒他们了。

  韩百安惊后转喜,喜后转气,顾不上许多,上去就朝儿子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妈的,我当你死了!”

  韩道满一个鱼打挺似地坐起来了,使劲儿睁开眼睛一看:“呀,这时候了!”

  哑叭也被惊动了,翻个身,瞧见地下的萧长春,“蹬巴”一下子跳下炕,扯住萧长春的袖口就朝外走。

  韩道满不顾搭理他爸爸,也跟着走出来。

  韩百安不知道啥馅儿,一边跟着,一边数叨儿子:“你呀,越活越回去了。缺心眼儿的残废人不知道醒,你也不知道醒啦?半晌午睡大觉,象什么话哟!”

  哑叭把萧长春拉到羊栏里。肥壮的羊儿拥挤过来,伸着脖子,扬起嘴巴,朝他们“咩咩”地叫唤。哑叭把它们拨拉开,把萧长春拉进去,用脚尖蹬着地,“啊吗,啊吗”地叫。

  地上,铺上了新的黄土,上边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羊粪蛋儿。整个羊栏给人一种崭新的感觉。

  萧长春明白了哑叭的意思,伸出大拇指,说:“好,好,垫上新土了!”

  哑叭又把萧长春拉出羊栏,拉到羊栏的后边,两只手比划着刨地,比划着抬土,比划这比划那。他那睡意还没有完全退去的脸上,洋溢起喜悦的光彩。

  羊栏后边出现一堆乌黑的粪土,高高尖尖的两大堆,粗粗地估摸一下,最少也有十车。

  萧长春这下才明白了。

  原来,那天上午哑叭赶羊出来,看见人们正在金泉河边的泥坑里挖泥。他就问马翠清,挖泥干什么。马翠清跟他比划,说社里种晚棒子粪肥不够,大伙儿想了这么一个办法。这哑叭立刻就想到了他的羊栏。羊栏虽说每隔一天就起一回,可是把浮层的东西起掉完事儿,土地常年被羊尿浸泡,也是顶好的肥料。

  昨晚上韩道满来睡觉的时候,他就一定让韩道满帮他起地下的肥土。韩道满说明天再干,他比划明天还要去放羊;韩道满比划,哑叭放羊走了,他自己来起;哑叭比划不放心,还把门儿倒扣上,把灯藏起来,不让韩道满进屋;还比划着对韩道满作了一番爱社如家的说服教育工作。韩道满只好跟他干了。那么大的羊栏,刨下一尺多深,再把刨下的肥土拾出来,还要把新土抬进去垫上,多大工程啊!两个人足足干了一整夜。一个爬了一天山,放了一天羊,一个跟他爸爸浇了半天园子,挑了半天水,又这么连轴转干一夜,怎么能不累呀!干完了活,两个人商量,到屋里闭闭眼睛,再起来各干各的事情去,哪想到,身子一沾炕,就成了一滩泥,再也起不来了。

  萧长春看了哑叭的比划,又听韩道满一说,从乡里带回来的一点不愉快的心情,立刻跑光了,胸膛里腾下子又热起来了。他一伸胳膊把哑叭楼到自己的怀里,又用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肩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哑叭又跟萧长春比划这粪肥很有劲儿,使在棒子地里,那棒子能长棒槌那么大……

  萧长春激动地比划着说:“好,好,你真是个好社员!你不声不响地给咱们农业社使劲儿,给咱们的社会主义使劲儿;我们社有这么多好社员,慢说想破坏我们的人只有一小撮儿,就是再多上几倍,我们也不怕!我要告诉大伙儿,都向你学习!”

  哑叭害羞似地笑笑,又象谦逊似地摇摇头,接着,又把韩道满拉到跟前,朝萧长春身边推推,拍拍韩道满的肩头,又拍拍韩道满的胸脯子,伸出手指头比划。他的意思是说;韩道满现在可进步了,也变成了好样儿的,你也表扬表扬他吧;他人好,心好,能入团了。  萧长春笑着点点头,又对韩道满说:“看看,你入团的事儿,团支部还没决定,群众先通过了;看起来,我们这个时代,最受人尊敬的人是爱集体、爱农业社、爱社会主义的人,这是好人的标准,连哑叭都喜欢这种人呀!”

  支书说这番话的意思,不仅仅是一种兴奋心情的流露,也想借机会教育韩家父子,特别是韩百安老头子。一个支部书记,一个身挑重担的人,他随时随地都在工作,都在启发人、帮助人,而这一切又是那么自然而然,因为他心里边只有工作。

  这工夫,哑叭又转过身去拍打起韩百安的肩头了。韩百安正听支书讲话,被拍的不明不白,“干什么呀?” 哑叭又拍了拍韩百安的胸口。

  韩百安更奇怪了:“怎么啦?”

  哑叭又装出一种愁苦的样子,聋拉着脑袋,倒背着双手,皱皱眉,咧咧嘴,摇摇头,叹口气,又拍了拍衣裳兜儿……

  韩百安给闹糊涂了:“这是哪码对哪码呀!”

  韩道满在一旁说:“这还不明白呀!哑叭批评您哪!”

  “什么,批评我?”

  “就是嘛!说您入了社以后,总是聋拉着脑袋发愁,干活没劲儿,总给白己打小算盘,…… ”

  韩百安惊呆了。大概是,一个上年纪的人都应当有的尊严受了损害,再不,就是自己的短处和心病,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家给刺了一下子,他又酸又疼,又羞又愧又恼怒,可是又不能发作——本来,韩百安再胆小,也犯不上怕一个哑叭的,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些热心爱社的人面前不论这个人年纪大还是年纪小,地位高还是地位低,甚至于在一个哑叭面前,自己总是有一种理亏、气短的感觉——这种亏和短,实际上,是在这整个潮流向前推进、大多数人的精神向上升华的时候,一些自私的、退坡的人常有的心理状态,只是他们自欺欺人地不敢承认而已。

  在韩百安来说,还有另一层感觉:这个挨批评的场合特别,这个批评他的人更特别。儿子批评过他,焦振茂、马翠清批评过他,那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家丑可以不外扬;现在呢?在羊栏,尤其在一个掌着东山坞大权的党支书面前。儿子批评他,因为儿子毕竟摸自己的底儿,怎么连一个又聋又哑的残废人也摸自己的底儿呀!

  韩百安木柴棒子似地站了一会儿,觉着这个地方万不可久呆了;就使上一点小小的威风,冲着哑叭翻了翻眼,说:“嘘,嘘,真是的,你个哑叭蛋子!”就要走。

  哑叭一蹿,蹿到他的前边,把他拦住了,又非常严肃地比划开了,“啊吗,啊吗”地叫着,挺了挺胸脯子,两条粗壮的胳膊一圈。”  韩百安叫着:“你这是干什么呀!”

  萧长春和蔼地说:“百安大舅,哑叭是出于好心,劝你打起精神,挺起胸膛,跟个人的小算盘分家,跟大伙儿一条心、一股劲儿走社会主义道路。您看他多懂事呀!”

  韩百安脸色白了,不知道是走好,还是站着好。

  哑叭“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子,跑了。

  萧长春为了缓和一下空气,掏出烟荷包:“百安大舅,带着烟袋吗?来,抽一袋。”说着,倒在自己手心上一点儿,把荷包递过去。  韩百安心里边难受极啦!他机械地接过来,摸出烟袋,拧了一锅子,叼在嘴上,连着划了几根火柴都没有划着。萧长春已经把一支烟卷上,划着火,先替韩百安点上,自己也点上了,轻松自如地喷了一口白烟,岔开话头说:“百安大舅,您说,这羊粪是上追肥好呢,还是使底肥好?”

  韩百安低声说:“使底肥好。”

  “噢。为什么呀?” 

 “羊粪是慢劲儿。”

  “坑泥呢?”

  “也是慢劲儿。”

  “好,咱们全使底肥,追肥再另外想办法。”

  空气慢慢地缓和下来了。

  萧长春又说:“哑叭真能想主意,这下子,四、五亩地的底肥有了。百安大舅哇,您瞧哑叭不赖吧?”

  韩百安点点头:“要说嘛,他是个好庄稼人。”

  萧长春说:“不,不光是个好庄稼人,头一条,他是个好社员!”

  韩道满在一旁插言说:“对啦。振茂大伯就讲过,他说,我们东山坞许多会说话的人,都不如哑叭知道好歹,更不如哑叭知道爱社。”

  韩百安白了儿子一眼。

  萧长春想按着韩百安的特点来开导他,就接着韩道满的话说:“实在是这样。‘好庄稼人’这句话是没谱儿的,因为什么样儿的社会有什么样儿的标准。旧社会,能勤能俭,会盘算,不惹是非,就算好庄稼人;其实,想当这样的好庄稼人,也是当不成的。您在泪社会,这几条全行,可是您走通了吗?吃多少苦,受多少气?那时候的庄稼人,不是生着法儿剥削别人,就是挨别人的剥削。不想惹是非,是非偏往你头上撞,多少人被稀里糊涂地撞个头破血流呀。您说对不对?”

  这些话真是说到韩百安的心坎上了:自己在旧社会就是好庄稼人呀!可是“糊里糊涂”地给撞个家败人亡;说一遭儿,还是新社会比旧社会好。

  萧长春继续说:“新社会的好庄稼人的标准,就是爱社、爱集体、爱社会主义。只有这样了,才能对大伙儿好,对自己也好;对今天好,对下代人都好。谁要是总守着旧社会那几条标准不放手,就不算好庄稼人了。当好社员这条道儿,是阳关大道,永远走的通,步步登夭。为什么这样说呢?你们老农民好讲随潮流。什么是今天的潮流?奔社会主义。您看看,万众一心,贫下中农当然这样,好多中农也这样了,比方说焦振茂这些人,连哑叭这样的残废人都这样了,这不是潮流嘛!您说,万众一心的事儿,谁还挡的了吗?”

  韩百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的头在点着,心也在动着:真是不假,连个哑叭都觉着社会主义好……

  韩道满在一边气得嘟囔着说:“有的人不追潮流,偏往臭水沟子里跳!”

  萧长春说:“对啦,我们这个时代里,还有旧社会留下的臭水沟子没有挖干净,他们总想翻起大浪头,拦住潮流;其实,那是妄想!少数几个人,怎么能挡住多数人呢?日头从西边出来也办不到哇!可惜,你怎么跟他们说,他们也不信,总是按着自己的心意把一些事情看的颠倒过来,不让他妄想,他们偏偏要妄想,背后使坏水,说坏话,还拉别人跟着趟浑水!”

  韩百安看了萧长春一眼,赶紧又低下了头。

  萧长春又朝韩百安身边凑了一下,语气亲切地说,“百安大舅,我有一句心里话,想对您说。”

  韩百安说:“你说吧。”

  萧长春说:“我总替您担着一份心……”

  韩百安的胸口跳了起来:“我?我……”

  萧长春说:“说心里话吧。您在旧社会过的时间太长了,吃的苦也太多了,走到新社会,一时对新事儿认识不清楚,跟不上趟,或者说,落后一点儿,这全能原谅,也不要紧……”

  韩百安眨巴着眼,不由自主地问:“不要紧?”

  萧长春肯定地点着头:“对,不要紧。我们可以等着您,等着您慢慢认识,慢慢提高,慢慢地跟上趟。您会跟上的,我们有这个信心!”

  韩百安喃喃地说:“是呀,看样子,总得跟上呀……”

  萧长春说:“实话对您说吧,我最害怕、最担心的是,恐怕您上坏人的当!”

  “上当?上当?”

  “对。坏人是白眼狼,又把自己打扮成善心的菩萨、红脸的关公;满嘴为别人办好事儿,实际上,是要拿别人当他们过河的桥,上房的梯子,杀人的刀!”

  韩百安连忙摇头:“不,我不上当,……”

  萧长春笑笑:“这难说。照您这样子,就是上了人家的当,您也不会知道,还觉着占了便宜。大舅,还有一条:坏人要拉垫背的,决不会找我,也不会找马老四、喜老头,也不会找哑叭……”

  哑叭把羊赶过来了,羊群把这边的三个人挤到墙根下。萧长春拦住哑叭,比划着说:“今个上午你歇班吧。我替你放一会儿,过晌你再接。”

  哑叭不肯,摇头摆手。

  萧长春说:“你信不住我呀?”他从哑叭手里夺过羊铲子,铲了一个石头子儿,轻轻地朝前一抛,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远去的头羊脑袋前边了。

  哑叭拍手大笑,称赞萧长春有本事。

  萧长春说:“我可以替你一会了吧?”

  哑叭点了点头。

  萧长春赶着羊群,跟韩家父子说着话儿,走出了羊栏。他们刚下沟,又见哑叭挑着一副筐子出来,朝北走了。

  萧长春说:“道满,把他拦住,让他回去歇着。”

  韩道满跑过去拦哑叭,两个挣扯起来了。

  萧长春朝那边喊着问:“怎么,他要干什么去?”

  韩道满朝这边喊着回答:“他说山上羊打盘(羊群在深山牧放,午间歌息称打盘)的地方有羊粪,他要拾来。”

  萧长春听了,心想:对哑叭这个社员,硬强着留他大概是不行的,可是,这么远,再挑回来,太累了,就又喊:“道满,你跟他说,我同意他去,可有一件,别挑筐子,让他到伺养场拉一头毛驴驮去。”

  韩道满跟哑叭比划一遍。

  哑叭点点头,把筐子、扁担交给韩道满,乐颠颠地走了。

  萧长春朝他的背影笑笑,说:“百安大舅,您看,这哑叭行吧?”

  韩百安点着头,说:“嗯,是个好……好社员。”

第八十二章

  哑叭颠颠地来到饲养场牵牲口,一进大排子门,就大声地笑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跑到里边,猫着腰,仰着脸,转着圈儿看马老四。马老四今天打扮的象个医生:头上箍着手巾,嘴上带着口罩,腰上系着围裙,一手提着一只小铁捅,一手操着一把短柄的笤帚;桶子里盛着石灰水,用笤帚蘸着灰水,满墙壁上刷抹。他的身上、眉毛上,全是白灰点子。

  饲养场也变样了。从院子到棚里,全都铺上了一层很干净的黄沙上;草池子新抹过,水缸才刷过,特别是房山、墙壁全都刷了白灰,有的地方干了,白的晃眼,有的地方还没于,往墙根下滴着白浆水。满院子飘着一股子潮乎乎的石灰水味道。哑叭把马老四上上下下看了一阵子,又在院子里转了一遭儿,回来就比划着问:“啊吗吗?啊吗吗?”意思是,你这是干什么呢?

  马老四拉下口罩儿,一边比划,一边笑着说:“消消毒,牲口不爱生病啊!”

  哑叭觉着挺新鲜,又比划着问,为什么刷了灰牲口就不生病呢?

  马老四这下可为难了。因为焦淑红给他那本《饲养手册》上说,刷灰起消毒作用,可以消灭细菌;这细菌可怎么比划呢?他比小虫子,比吐痰,比苍蝇下蛆,比最脏最脏的东西;这个那个地比了一大堆,连自己都比划糊涂了。

  哑叭倒象看明白了,而且被他说服,又比划着问:羊栏刷灰顶不顶用?

  马老四比划着:“好,好,顶用。”

  哑叭点点头,比划说:明天他也要在羊栏刷刷,还要借这小铁桶使使;随后才提到拉毛驴的事儿。

  马老四不明白一个放羊的拉毛驴干什么用,是使碾子使磨?全不是,问了半天,哑叭比划了半天,他也没弄明白,只好糊糊涂涂地答应了;就放下灰桶,领哑叭牵牲口。

  所有的牲口都拴在门口外边的大树下了,一个个皮光毛亮,膘满肉肥,全都透着精神劲儿。

  哑叭看看牲口,赞美地直砸嘴唇。

  马老四让哑叭随便挑。这是一种特殊的信任,除了他,就是生产队长来,马老四也不会给他随便挑的权利。

  哑叭挑了一头灰毛的小叫驴,挂上鞍屉,搭上驮篓,非常得意地拍了拍毛驴的屁股蛋,赶着走了。

  哑叭拉着毛驴走了之后,马老四又回到院子里,接着刷那半截子墙壁。

  那一把用乱麻绑起来的刷子,在马老四的手里舞动着,“沙沙沙”地响,墙壁先变成灰色,风一吹干,转眼又变成雪白色。

  老饲养员这几天真是挖空了心思伺候牲口。公布预分方案那天,支部书记来串门儿,说了好半天,只有一句话提到牲口。他说:“快要收麦子了,牲口当紧啦。”老饲养员却当一道严重的命令接受下来。等收割一开始,拉运打轧全要靠牲口力量;往后,拾青耘草,也得靠牲口力量,牲口真是宝贝疙瘩了。他得把每一头牲口都闹得壮壮实实的,不让它们因为活儿重掉了膘,也不能让它们因为天热闹灾病。人强马壮,马壮人强,这是过农业社大日子缺一不可的。只要牲口肥壮,没灾没病,不耽误使用,就是他马老四最大的快乐和满足。

  他时时刻刻都在这样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地执行着自己神圣的职责。有关村子里的事儿,他也打听也想。他这儿的消息还是灵通的,干部们常来走走,社员们也常来串门,从打闹粮食事件之后,好多人都爱跟他靠近,焦振茂几乎每天晚上都得在这儿坐够了才肯走。他能得到消息,也能听到反映。他知道,目前东山坞的那股子黑水虽然还在流,可是,党支部已经找到了它的来源,也看出了它的去向;党支部一方面作了许多艰苦工作,把贫下中农调动起来了,把许多中农团结起来了;这个队伍如今正在扩展,人们的心界也正在一步一步地提高……

  这一切一切,都让老饲养员心里有了底数。他也知道,东山坞很快就要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斗争,于是他想,自己尽力把份内的事干好,也是对党支部的支持了。

  等到老饲养员把墙刷完了,又把牲口拉进来喂上的时候,日头影儿已经进了门坎子。

  马老四应当洗洗手做饭吃了,想到早起马大炮家的借了一头牲口去推碾子,说定傍晌午卸,日头影都正了,怎么还不送来?那牲口还怀着驹,不能使过力,也该喂了。他这么想着,拍着手上的石灰末子,走出饲养场。

  马老四在沟里扑了空,在马大炮家里也没有找到。因为马大炮两口子不愿意在沟里那个露天碾子上推,他们推的是“贴己”粮食,怕人家看见招眼,就多跑几步路,到饲养场南边离焦二菊家比较近、又比较背静的碾棚里去了。

  他们一共推了多少,没人知道,反正从早上把牲口套上,到这会儿还没有让牲口停一步,就这样,把门虎女人还觉着不上算。  她跟男人说:“再轧一点儿吧,好不好呀?”

  马大炮说:“转了这么半天,我可累了。”

  把门虎说:“明天就割麦子了,哪还有空使碾子呀?多轧点吧。”

  “马老四让到晌就卸哪!”

  “他说什么让他说去,反正是大伙儿的牲口,不使白不使!”

  马大炮觉着也在理,就又悄悄地回到家,扛了多半口袋棒子来了。

  把门虎一见男人又背来这么多,心里很高兴。“见便宜就捡,有好处就干”,这是他们对农业社的一条根本方针;她把新弄来的棒子摊在碾子上边一底儿,又说:“你再把那一斗高粱弄来,全轧完它得了。”见男人应声走了,就拚命地吆喝、喊叫,举起笤帚把儿就朝白马的后胯上打。

  马老四正好来到门口,连声喊:“住手,住手!”

  把门虎赶忙收了笤帚,陪着笑脸说:“哟,四叔呀!马老四心里非常疼,那笤帚比打在自己的身上还要疼。他说:“哑叭牲口懂的什么;吆喝几声,吓唬一下子就行了,怎么还真打呀?”

  把门虎说:“光吆喝,它不快走。”

  马老四说:“还快走哪!你看看啥时候了!人还有个歇歇的工夫,牲口就不歇歇了?”

  “行,不打啦。”

  “卸吧!”

  “哟,得让我们轧完了啊!”

  “规定近晌就卸,没轧完,再跟队长打条子,另借。”

  “就这一底儿轧完了还不行呀?”

  “这牲口怀着驹,不能使过劲儿,半底儿也别轧了。”这工夫,五婶端着一簸箕棒子跑进来了:“真巧,真巧,就手给我轧一底儿吧。”

  把门虎说:“还给您轧哪,四叔是来卸马的,我们就剩下一点儿,都不让轧完。”

  五婶说:“卸不卸的,我就这么一点儿,转两圈就完了,还不好办。”

  马老四说:“过晌再轧不行吗?”

  五婶说:“晌午还没面子下锅哪!小子去上学,回来饭不熟,又得喊叫。翠清丫头哇,放假了,我说你借个驴,轧一点儿,她可倒好,还是忙她的,浇了半天树苗子,又找人开会,多会儿能拨一点工夫给我呀!快给我轧一点儿吧。”

  马老四心里犯难,可是,他不能从自己这儿违犯规定。他一边拦住白马,一边说:“这牲口怀着驹,使了半天,太累了;说话就要收麦子,还得靠它驾辕拉车哪!”

  五婶连忙说:“好,好,我不轧啦。”

  马大炮又背着一斗高粱进来,一看这边的情形,就问女人。“停住干什么呀?”

  把门虎说:“四叔要卸牲口。”

  马大炮说:“卸牲口也得等我轧完了哇!”

  把门虎说:“人家说规定的嘛!”

  马大炮一进来,马老四就知道要闹事儿了。马大炮这家伙混搅蛮缠不讲理,谁不知道?遇到他不顺心的事儿,不管对谁,都大吵大闹,谁不知道?过去为了使牲口的事儿,少打架吵翻天了吗?可是马老四已经准备着,根本不怕这一套,就说:“这是社里规定的,你们已经超过时间了。牲口是集体的,大伙儿都得爱护着点儿。”

  马老四这一回可没有把马大炮全猜对。在斗争的风暴里,所有的人都在矛盾着,都在千变万化,马大炮也在矛盾和变化。他昨天在小茶棚里一听马之悦那含糊其词的话,立刻就跳起来了:“干、干、干!”他都有点儿等不得了。回到家,他就找空子,想要闹闹事儿、找找麻烦,出出怨气;可是,昨天晚上“捉好”那事儿,又把他弄了个晕头转向。这会儿,他眼睛瞪着,心里烧着,一时不知道是闹好,还是不闹好了。

  把门虎见男人要暴跳,心里边也犯嘀咕。她怕男人一闹,象上回闹粮食那样,又给大伙儿捅个漏子,就把马老四看一眼,把心头的怒火使劲儿压一压,对男人说:“卸就卸吧!”马大炮说:“轧完了再卸!”

  把门虎赶紧把碾盘子上边的棒子面扫下来,说:“卸,卸,不轧啦。”

  马大炮说:“为什么不轧完了?”

  把门虎心里边有气,还是忍不住地冒了一句:“谁让咱们没有牲口呢!”

  马大炮说:“有?有一百头,也得让人家抢走!”

  五婶火了:“哎,你这是啥话?牲口入社是抢?”

  马大炮说:“依我看呀,跟抢差不了啥。”

  马老四严厉地说:“连升,你这个话儿可是不对呀!乡里乡亲的,谁都知道谁,我长这么大没跟谁红过脸,你要是说农业社的坏话,我可不能留情面。”

  马人炮的脸蛋子红得象猪肝,冲着马老四就要吵。把门虎拦着男人说:“唉,别多嘴多舌啦,你怕别人当哑叭把你卖了哇!快走吧。”

  马大炮说:“不用你美,很快我就让你知道我这马王爷三只眼!”

  两口子一个背着口袋,一个端着簸箕、箩子,气哼哼地走出了碾棚。

  把门虎走了一节儿,回过头来看看,见碾棚里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出来,就挤眼撇嘴地小声对男人说:“你瞧,他们又搞什么鬼把戏哪?”

  马大炮哪是那种能压住火的人呀,一出碾棚,气头子更大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他觉着,今天让马老四把他“鲍”的好厉害!堂堂的马连升,有名儿的大炮,连多使会儿牲口都不行,这气可怎么受哇!我的牲口拴在你们的槽上了,要是单干,就算拉脚去,大车一赶,一天起码也得弄个三块两块,一年就是千数块,一家人吃穿花用全有了;眼下,牲口不是自己的了,连多使一下都要受限制!听老婆这么说,也回头看看:“是呀,又他妈的干什么呢!”

  把门虎说:“哼,要我看哪,准是把咱们轰出来,给那烂眼五婶轧上了。”

  马大炮跺着脚喊起来了:“真的?他妈的!都是你硬拦着我;要不,掉了脑袋,我也不能让他们白欺负!”说着,要往回走。把门虎又急忙拦住他说:“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病还没有去掉,别再找病啦!”

  马大炮说:“什么他妈的病,全没了,我还要跟他们算账哪!”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停住了。“唉,这种受气的日子,我他妈的真过不了啦!”

  这工夫,富农六指马斋背个粪筐贼眉鼠眼地走过来了,耸着鼻子、晃着脑袋说:“哟嗬,这两口子,热辣辣的晌午,怎么在这儿楞着呀?”

  马大炮说:“别提了。咱们这会儿是把一颗脑袋伸给人家,让人家捏,要圆就圆,要扁就扁,要长就长,要短就短,全都由着人家的性儿!”

  马斋又瞧瞧这两口子的神态,又品品马大炮这片话的味道,立刻就感到这里边准又有了磨擦,就很有兴趣地凑过来问:“怎么回事儿?看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把门虎堵着一口气,正找不着对劲的人发泄发泄,就抢着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马斋听罢,起心眼里乐,又左右礁瞧,故作吃惊地说:“天哪,这还得了,这不是骑着人的脖子拉屎吗!多使一会儿牲口算什么?怀着驹,就是使掉了,又能值几个钱!比一个人的脸面还值钱、还贵重呀?就算对地主也不能这么着呀!这个亏可不能吃呀!”

  把门虎说:“算了,您别拱他的火了,谁让咱们的短处让人家抓住了呢!”

  马斋又耸着鼻子、撇着嘴说:“什么短处!就是卖那丁点粮食呀?你那粮食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呀?有买有卖,古之常情,够杀头的罪不?他们能杀了你呀!”

  马大炮一跺脚:“敢!”

  马斋说:“这不结了!不敢杀头,你怕什么!”

  马大炮说,“什么也不怕!这爷怕过谁呀?”这句话,在一天半之前,他是没有胆子说的。

  马斋说:“是嘛!地归公了,产业归公了,人也套上夹板子了,你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了,怕什么!他们不是口口声声地喊叫团结中农吗?就这么一个团结法儿呀?为一头牲口,一个牲口驹子,就撕了团结章程,这章程也太没保证了!要我说呀,有理不让人,得给他瞧瞧真的!”

  马大炮说:“这话对,我也不想吃这个,她偏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马斋说:“哟,哟,少一事!少的了吗?这样让人家欺负,一个养牲口的糟老头子都敢欺负你,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将来还有活路吗?真是的!”

  几句话,把马大炮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给引着了,他把肩上的口袋“噔”地往地上一放,撸胳膊、挽袖子,吹胡子、瞪眼睛地骂开了:“我找狗日的去,欺负我,拚了!”

  把门虎说:“别急,别急,等我再看看去。”说着,就转回来,老远就听见碾棚里扎扎的声音,那是棒子粒儿在碾砣子的挤压下发出来的;同时听到碾棚里的两个人正大声地说话儿。“行了。”五婶说。

  “全轧了吧。”马老四说。

  “怪累的,让我心里多过意不去呀!”

  “咱们谁对谁呀!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你还跟我讲这一套哇!”

  把门虎气得浑身发软,连忙往回跑。

  马大炮老远就问:“怎么样?”

  把门虎说:“正轧哪!五婶说不轧了,马老四还硬要给她全轧完;还说他们贫农是一家子,咱们中农是外秧子!真气死人不偿命啊!”

  马大炮说:“好!有理讲倒人,这回老爷有理了吧?不闹个青是青、黄是黄,咱们就没完!我看他们有几个脑袋,敢把我怎么样!”

  马斋给他鼓劲儿:“对,干吧,没错儿!顶不济,也能让他们的后台老板难看难看!”

  马大炮正要转身,把门虎又急忙拉住他:“别慌,你瞧瞧。”说着朝北边努努嘴。

  北边走来了萧长春。他替哑叭放了一会儿羊,想了一阵子事儿,又遇上几个人聊了聊,就把羊赶回羊栏。他正要找韩百仲去,老远看见马斋跟马大炮两口子站在那儿嘀咕,看他们那种气势、姿态,就断定他们又在一块儿串通坏事儿。这位支部书记从来都是不躲事儿的;就不动声色地朝这边走过来了。

  马斋小声说:“妙,头来了,捉头呀,先给他个下不来台!”说着,就假装疯魔地劝开架啦:“算了,算了,全都是小事儿,不用往心里去;一个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忍为贵,和为高,一忍一和全过去了。”

  萧长春走到跟前,先开口了:“连升,又背口袋、又端簸箕地干什么呀?”

  马大炮一见萧长春,脸更红了,脖子更粗了,也没顾听萧长春问的是什么话,开台就质问,“嗳,我说萧支书,眼下还兴我们中农提意见不?”  萧长春一边打量着这块料,一边说:“这是奇怪的话,所有的社员都能提意见,怎么不兴你提意见。过去兴中农提意见眼下也兴中农提意见,今后永远都兴中农提意见,提意见,不光允许,要是提的正确,提的好,我们还要接受!”

  “那就好说了。你说社员们都是平等的,没大没小,没有近枝,没有远蔓儿,是一句实在的话呢,还是光在嘴巴上说说就算了?”

  “你提的这个问题,我看用不着我多费唇舌给你解答,只要你把心摆正了,把眼睛睁开看看实际,全清楚了!”

  “谁没把心摆正呀?没把心摆正的全是你们贫农,你们贫农没一个心正的!”

  “马连升,你不要在这儿胡言乱语侮蔑贫农,你说这话的根据在哪儿?”

  “当然有根据啦!你嘴头上喊团结中农,社员平等,这全是骗人的谎话,说说好听。我看你们早把团结中农的政策当擦屁股纸撕了!”

  “不对,你说的这些才是骗人的谎话!我们从来都是言行一致,说的到就做的到,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执行团结中农的政策;我站在这儿,心平气和地跟你谈话,这本身就是在执行这个政策;要不,我决不能允许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侮蔑我们!马连升你不用倒打一耙!安心要破坏这个团结政策的首先是马小辫、马斋这样的人……”

  站在一旁的马斋,哆嗦一下,又装出一副可怜相说:“支书,这可没我什么事,我可没说什么呀l 我……”

  萧长春一摆手,严厉地打断他的话,说:“现在没你说话的地方。”又对马大炮:“还有,想撕毁这个团结政策,想跳槽子的,偏偏就是你们这几个人!”

  马大炮抓住理了,还怕什么!就喊起来了:“你们贫农骑在我们中农脖子上拉屎,这也是团结吗?”

  萧长春说:“想骑在农业社脖子上拉屎的,也是你们自己,闹土地分红、闹粮、搞投机,不是证明吗?东山坞的那些贫农,只要是走得正、行得端的,没有一个这样的人,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夸下海口:你这一辈子永远抓不到这个把柄!”

  马大炮说:“巧啦,我已经抓住了。”

  把门虎帮腔说:“支书你看看,我轧半节儿碾子,马老四硬让我们扫下来,说是到点了,有规定,一定要卸;我们乖乖地听他的,让卸就卸,让怎么就怎么;我们一走,他又给五婶轧,五婶是贫农呀,你们是一家子,你们……”

  萧长春冷笑一声,说:“连升嫂子,你不要大白天说梦话吧,这是不可能的事儿!”

  马大炮又甩手、又跺脚:“瞧瞧,还包庇哪!你看看去呀,正轧哪!”

  萧长春毫不迟疑地说:“不用看,我们的老饲养员决不会干出这种事儿来!他执行的是他的职务,他是个大公无私的好社员,你们都应当跟他学习,不要说学到他那一步,就是跟着他的脚印走,你马连升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咱们东山坞的一切事情都能一帆风顺了!”

  “走,你不信咱们看看去l ”

  “当然要看看啦!我不能让你随随便便给老饲养员的脸上抹黑!”

  经过几句争论,萧长春把自己的猜测肯定了。心想:马大炮被揭了卖粮食的事儿之后,老实了好几天,突然变得这么猖狂,证明坏人又给他加了油,点了火,得赶快找韩百仲,一起研究一下。

  他们三个气冲冲地朝碾棚走,马斋是稳在脸上,乐在心里,也在后边跟上了。

  远远地就听到碾棚里棒子粒儿爆破的“扎扎”声了。马大炮两口子傲慢而又得意地朝萧长春的脸上瞥一眼。萧长春泰然自若,不动声色。

  他们还没走到碾棚的跟前,就呆住了:那匹白马拴在碾棚外边的树荫里,正在地下打滚儿。把门虎歪着脖子朝碾棚里一看,吓了一跳马老四和五婶两个人,正抱着碾棍,在推着那沉重的碾砣子……

  马大炮转身就走,一下子撞到马斋的身上了。

  萧长春轻蔑地微微一笑,没有追他们,也没有理他们,就进了碾棚,帮着这两位老人推起碾子。

  五婶说:“支书,瞧你那头汗,快歇歇去吧。”

  马老四说:“就完了,这儿用不着你啦!”

  年轻的支部书记使劲儿推着。他一边转着圈儿,心里边非常感慨地想:斗争就在身边,每时每刻都在斗争;在斗争中,正确地执行党的政策才能取得胜利;而执行党的政策的人,除了一定要立的稳、站的牢,还得做到一个芝麻粒那么小的偏心眼儿都没有,才能使政策发挥它应有的威力……
他把刚才的事儿跟两位老贫农说了。

  五婶气的直哼哼。

  马老四只是深沉地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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