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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四十四)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18 01:51:5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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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韩德大站在道沟里,左等右等不见焦振丛回来,急得他火顶脑瓜门子,就先一步来到大庙里;到这儿以后,没说上儿句话,就跟大伯吵起来了。

  他站在门里,两只手叉着腰,愤愤地说:“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这回是要揭他狗日的底子了!还给他瞒着,您还想让他给东山坞办点好事儿呀?没那日子啦!您看看人家焦克礼,人家韩小乐,人家一个个入了团,这会儿,一个当了队长,一个又要当会计!他们比我多点什么?人家克礼有个好爸爸,小乐有喜老头,我呢?”小伙子说到这儿,看看他的大伯,又看看自己的脚尖儿,心里边不由得一热,声音也就低了,“没有人指点我进步,还指点我当落后分子,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我将来变成什么人呀!”

  小毛驴被捂着两只眼睛,甩着四只蹄子,围着石磨,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走着它那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韩百旺听到侄子最后这句话,猛地一震,手发抖地端起瓢子,把豆瓣儿注到磨眼里去。那一条一股的乳白色的浆汤,便从磨扇的缝隙里流下来,在磨盘上汇合在一起,从窟窿眼流到摆在下边的那只桶里。他转了半辈子磨,吃了半辈子豆渣,今天倒好象第一次见到这玩艺那么新奇似的,两只眼睛盯着磨眼儿、磨盘子和浆汤,任凭侄子喊叫,他头不抬,身不动,一声儿都不吭。

  可是,韩百旺心里边可难受极啦!那一天早上,为了换队长和撤会计的事儿,萧长春跟他谈过心,午后又参加了贫下中农代表会。参加会的人,互相交换着心思,都看清了马之悦,都把自己知道的事儿,一点都不留地跟大家提出来了;只有他,夹着一条尾巴,这是多么苦的事儿呀!本来就难受,让侄子这么一闹,就更难受了。“没有人指点我进步,还指点我当落后分子,我不是三岁小孩子,我将来变成什么人呀!”这些话,仿佛是一根针似地刺在他的心坎上。这是一个晚辈人对长辈人提出的抗议和呼吁,是兜着韩百旺的老底儿来的。在侄子面前,他觉着自己的舌头短了。

  韩百旺老哥仨,就是韩德大这么一个男孩子,这是一根独苗儿。韩德大的爸爸是老二,那一年三伏天到北山割荆条,起大早饿着肚子去的,爬到山崖上,眼花、腿软,滚了坡,把脊梁骨摔断了,韩百旺把他背到家里,还剩下一口气。他把女人叫到跟前,又把韩德大叫到跟前,拉住韩百旺的手说:“大哥,我把这娘俩托靠你了。我穷一辈子,苦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连自己的肚子都没有饱过一回,就得到这么一根苗儿,你千万把他拉扯大,让他成个人。我不怕死,活着可有什么意思!就是不放心他呀1 我怕他长不大,就……”兄弟死了,韩百旺把韩德大当自己的骨肉看待。可是,在旧社会,穷人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还怎么顾别人呢?韩德大母子俩大年三十还到山里要饭吃,回来赶上了大风雪,狂风把他们掀到雪盖住的大沟里,差一点儿全送了命。那一回韩百旺悔恨得哭了。恨自己没本事,养不了这母子俩,对不起自己的亲兄弟从那一回起,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儿,他就悔恨,就惭愧,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也对不起活着的,一直到农业合作化,全都过上了温饱的日子,他这股子心情才渐渐地消退了。可是今天,侄子的儿句话,又勾起了他的心病,让他想起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德大这会儿是社员了,吃的穿的是不用自己操心了,可是他还没有长大,他还是一棵苗子,将来,是当个好人呢,还是当个坏人呢?是当个什么样的好人,是象马老四、萧长春这样的?还是象自己,象马连福,或者马立本这样的呢?韩百旺不敢想下去了,可是侄子已经把题目给他提出来了,他得马上回答,不是用嘴,而是用行动……

  韩德大不会理解他大伯这会儿的心情。他也不会理解他大伯这个贫农跟马老四、喜老头、五婶这样的贫农有什么不一样;也不会理解他大伯这个贫农跟马连福、孙桂英这样的贫农又有什么不同,因为他过去没有想过这一些,也没有比较过。他还在诉着自己的委屈;埋怨着大伯:咱们这个贫农太差劲儿了,得追上去啦!再给坏人当防空洞,还有点人心没有?对得起农业社、对得起党吗?您不用在一边观察了,人家萧支书才真是个好家伙呀!您别在马之悦身上做梦了,他是个脑瓜顶长疮脚后跟流脓——坏到底儿的家伙呀!”

  韩百旺看了侄子一眼,又往磨眼里注了一瓢子豆瓣儿;侄子的话又在他那痛苦的心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子,拿着瓢子的手不住地颤抖。看了半辈子磨的庄稼人,他的整个财产就是那一挑子,一挑子的东西卖不出去,或是赔了本,他就会歇了毛驴停了磨;他得想尽办法,挖空心思保住这个挑子,所以他胆小,又巧于给自己盘算;而且一个“转磨”的人,一天到晚要跟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看了多少白眼珠,受了多少窝囊气,所以他懂得世故,也善于应付。但是,在他的身上并不是没有穷人的气质。他了解马之悦,也敬着马之悦,可是跟焦振丛这些人敬着不一样;焦振丛多半出于感激和情面,一个上升的庄稼户,都是要抱粗腿的。韩百旺土改以后也没上升过,他对马之悦完全出于怕,他怕的不光是马之悦的毒辣手腕儿,更怕马之悦的“上边人”,或者说是马之悦的靠山。早先,区长李世丹一来就住在大庙的西耳房里,韩百旺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是怎样的密切;去年撤马之悦的时候,李世丹去休养,眼下呢,听说已经好了。他要是一回来,能不给马之悦撑腰吗?因此,他怕。这一程子村里的风云变幻,震动了他,那么多的人跟萧长春结成一条阵线,团结的那么紧,干的又坚决,也冲激着他。现在,在一个义愤的年轻晚辈面前,他感到有点说不出来的惭愧……

  韩德大被沉默激恼了,又大声地喊起来,“您倒说话呀,该怎么办?”

  韩百旺又端了半瓢子豆瓣儿,注到磨眼里去,脸色仍是阴沉着,不肯开口。

  “我马上报告去。”

  “德大,等等。”

  “还等什么呀?”

 “等等。”

  “您还怕他什么呀?怕他咬你一口呀?”

  “再想想……”

  “你想吧,我可早就想好了。他干的事儿,就是想搞散农业社。你知道不知道呀?”

  “那倒是。”

  “搞散了农业社,别人活的下去,我可活不下去。让我给地主富农扛活去,我不干,谁也不用想往那条路上打发我!你就不能替我想一想吗?”

  韩百旺痛苦地说:“德大,你放心,这一回,我一定要对得起你,我也不能再留一块悔恨的病根儿了,也不应当留了……”

  韩德大说:“那就干脆点儿吧!”

  韩百旺说:“全想好了,才能干脆……”

  韩德大跺着脚:“你等哪一天才能全想好呀?你说说,我也有个底儿!”

  门口有人插一句:“唉,别这么硬逼你大伯,过去谁不怕他马之悦呢?”

  爷俩扭头一看,进来的是焦振丛。

  韩德大说:“你们都怕吧,我什么也不怕啦!我得走我白己应当走的道儿了!”

  焦振丛说:“我过去是怕伤面子,觉着他对我有点好处。谁想的到呢,他给别人好处,全是有打算的。你由着他,他就给你点甜的,你不由着他,他就给你苦的,全是为了圈着你,拢住你,给他拉套。这种人多坏!刚才呢,我听德大一说,还是有点怕,怕我们打不倒他,将来咱们要受他的制。这回不怕伤什么面子了……”

  韩德大说:“打不倒他?我要看看,谁还能受他的骗?过去李乡长跟他好,是不知道他的底儿。只要咱们一揭,李乡长马上就要跟咱们一块儿斗争他。你们放心,这回要打不倒他我就告到中央去。我看哪,咱们这边的人也不软,咱们农业社的人不是好欺负的,县里的、乡里的全支持萧支书,王书记就跟萧支书一个心眼,怕什么!”

  焦振丛看看韩百旺,小声说:“百旺,我这会儿想,不能再怕了,什么也不用怕了。刚才振茂一句话把我提醒了。他问我:你是怕农业社垮台呢,还是怕一个人呢?哪个怕重要呢?哪一头是根子呢?保住哪一头,才能保住咱们的根子呢?你听听,这话说的多好!”

  小毛驴还在那儿不停地转动着;石磨“嗡嗡”地响;一只小飞峨投到灯里,灯珠儿暗了一下……

  韩百旺又往磨眼里加了半瓢子豆瓣儿。

  焦振丛继续小声地说:“百旺,咱们不能忘木哪,没有共产党能有咱们今天吗?没有社会主义,没有农业社,能有往后的好日子吗?咱们得把心跟农业社揉在一块儿,得奔大目标。嘿,奔大目标活着才有意思呀!”

  韩德大见大伯还是不哼不哈,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哎呀,你看看,都醒过梦来了,东山坞的人都觉悟了,就是你,光顾自己,连农业社都不顾,你算哪个阶级的人呀!”

  韩百旺说:“我压根儿没忘记我是穷人……”

  韩德大说:“穷人?穷人就没有一个见着真正的坏人不红眼的!”

  焦振丛觉着小伙子这句话也是说自己哪。他又耐心地说服他的老朋友:“唉,先头,我想着马之悦跟着倒腾点粮食,无非是想得点外快,弄点钱花,没想到他安着这么一份坏心,一套一套的。百旺,你过去也说过,马之悦好使手腕,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干部位子,你也没有看透他吧?他想从社会主义这辆车上往下跳,还要往车沟眼里加石头,让车翻了,把咱们全砸在底下,他安的是这么一个大坏心呀!咱们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百旺!”

  韩百旺又舀了半瓢子豆瓣儿,看看焦振丛,又看看韩德大,“啪”地一声,把瓢子扣在豆瓣盆子里:“走,揭他去!他想把咱们的大车赶翻哪?做梦!”

  韩德大跳着说:“哎,这还不赖!”

  韩百旺说:“别看平时咱们老实,要动真的,没有一个好惹的,不信就让他们试一试看!德大,去叫你妈来,替咱们看看磨,咱们都去!”

第七十八章

  乡里的交通员把一封急信送到东山坞农业社办公室,交给了正在算账的焦淑红。

  他说:“这是县里来的,有要紧的事儿,快点交到萧支书手上!”话音未了,推上车子又奔别的村了。

  焦淑红见那信封上写着“特急”两个红字儿;捏了捏,又觉着很厚,就对韩小乐说:“你一边弄着一边等马立本吧,我赶快把这封信给萧支书送去,这是王书记写来的!”

  韩小乐说:“有啥好消息,快回来告诉我一声,我也早点高兴高兴!”

  焦淑红笑笑,急忙走出办公室大院,在街上,碰上了刚从大庙出来的韩德大。

  韩德大停住,“嘿嘿”地笑了一阵儿说:“淑红姐……”

  焦淑红挺奇怪这个小伙子从来没有这么嘴甜过,对人更没有这么热乎过,今天怎么啦?就问:“德大,你干什么去呀?”

  韩德大还是笑嘻嗜地说:“淑红姐,嘿嘿……”

  焦淑红问:“孙桂英到底是什么病,重不重?”

  韩德大还是傻笑着说:“淑红姐,嘿,你真有眼光呀!”

  焦淑红并不知道这个小伙子了解她的秘密,就说:“没头没脑地,你说的是什么呀?”

  韩德大又笑了一阵儿:“淑红姐,嘿,萧支书真是好样儿的!”

  焦淑红说:“德大呀,我老早就想找你谈谈,总没得空儿。德大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心里该装点事儿了,别总是孩子气儿的!”

  韩德大说:“你看着,往后我就变成大人了,跟你们一块儿搞工作。真的,说假话不是人!”

  焦淑红高兴地说:“太好了!团支部有什么活动一定找上你……”

  “淑红姐,你真有眼光……”

  “你说什么哪?”

  “淑红姐,萧支书真是好样儿的!”

  “又耍孩子气了!”

  韩德大左右看看,小声说:“真的,刚才孙桂英是装病,想让萧支书跟她……嘿,萧支书才不是那种人呢,几句话就把她给打回去了……”

  焦淑红的心口突突地跳起来了:“快说,怎么回事儿?”

  韩德大说:“等一会儿咱们找萧支书一块儿说,我还得叫我妈去看磨哪,淑红姐,嘿嘿……”他拖着笑声跑了,立刻消失在夜色里。  焦淑红愤怒了!她脚步慌乱地上了南坎,见萧家屋里没有灯火,又一溜小跑地来到韩百仲家;刚刚绕过影壁,就听焦二菊和马翠清高腔大嗓门地吵吵着:

  “我看应当马上开大会斗争她!”

  “让她游街!”

  “这个臭娘们,自己不要脸,还想害好人,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能饶她!”

  “你还给她留后路哪?嚷嚷出去,多难听呀!得让她给你恢复名誉!”

  焦淑红几步迈进屋里,见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脸对脸地坐在炕上抽烟,看那样子,都是刚刚压住激动,才平静下来了的。焦二菊和马翠清站在地下,一副恼火的样子,好象随时都准备冲出屋去,找孙桂英打起来。

  萧长春勉强地笑着说:“你们娘俩快消消气吧,事情不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呀!不用急,这件事一定得处理,可是不能照着你们娘俩的想法办。顾全我的面子,也得顾全她的面子;她自己不要脸,咱们不能由着她,得让她要脸!再说,她这个举动,也不光是要脸不要脸的事儿呀!”

  韩百仲也说:“就按着长春的意见办吧。我看哪,这娘们兴许跟马连福犯了一样的病!”

  焦二菊正要说什么,瞧见了焦淑红,就改口说:“又来一个,让她评评谁的办法对吧!”

  马翠清说:“淑红姐,你还不知道吧?孙桂英这个大破鞋……唉,她有脸做,我都没脸说她!”

  支书和主任的两句话,已经把焦淑红那刚刚冒上来的怒气压下去了;她看了萧长春一眼,韩德大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你真有眼光”、“萧支书真是个好样儿的”……她觉着,不论对待什么事情,都应当无保留地信任萧长春,都应当跟支部书记一个心思。于是,她走过来,平静地说:“我知道了,支书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吧。”

  焦二菊一楞:“嗨,我当你听了比我们的火还大哪,敢情点都点不起来呀!”

  马翠清赌气地说:“我不管别人,反正,我不能让她平白无故地欺负人!”

  焦淑红没说什么,就把那封信递给萧长春了。

  这是一件多让人高兴的事儿呀!好消息,好消息呀!萧长春急忙打开了信封,只见几页信纸写得密密麻麻:

  萧长春同志:

  你们实在是辛苦了。因为我还不能马上回乡,只能在信上对你们和东山坞的同志们表示慰问。

  我刚刚列席了县委会议,心情非常兴奋。

  这次会上,县委按照毛主席的指示,研究了当前的斗争形势,讨论了许多重要的方针、政策问题,其中还谈到了你们村的工作。我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还有那天长春在电话里给我讲的一些间题,向县委作了汇报。因为我离开东山坞一段时间,情况了解得不全面,一定会有不少的遗漏,好在县委李书记去年冬天曾在东山坞住过一些时候,我提到的一些人,他都记得,比我看得还要清楚一些。同时,我也把自己没有把握的想法提出来了,请县委指示。县委们听了汇报,对东山坞党支部的工作很满意,大家讨论得非常热烈。这个会议还要进行两三天,很多较大的问题,要等会议临结束的时候才能定下来。李书记要我马上写信给你们,把一些基本精神告诉你们。现在我就简要地提几点,供你们研究考虑。

  关于整个斗争形势,县委要求各级党组织要站得高,看得远,要善于把一个社里的阶级斗争跟全乡、全县、全国的阶级斗争联系起来看;又要把我们国内的阶级斗争跟国际上的阶级斗争联系起来看,同时,还要把当前的斗争跟过去的历史和将来的发展联系起来看;看一个社、一个村、一个人,都应当这样。只有这样看待问题,我们对目前斗争的性质才会得出一个正确的、具体的结论。当前全县的斗争悄况,生动地证明了我们党的这样一个论点:虽然经过土地改革,经过社会主义三大改造,但是,被推翻的地主买办阶级的残余还是存在,资产阶级还是存在,小资产阶级刚刚在改造,阶级斗争还远没有结束(我想,东山坞的悄况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只是斗争的形式跟战争和土改的时候不同了。从去年起,国际上一股反共的浪潮掀起来了,影响到我们中国,那些不接受改造、不拥护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觉着时机已到,立即起来响应,借着我们党整风的机会,向我们进攻,诋毁社会主义,企图搞资本主义复辟,于是在那些资产阶级分子比较集中的城市里,就刮起了一股子黑风;这股子黑风又波及到正在前进着的农村。农村里那些留恋资本主义道路的富裕中农,那些不甘心失败的地主、富农,那些投机分子,就自觉和不自觉地闻风而起,有的地方还会结成暂时的联盟,企图搞垮农业社,取消粮食政策,把我们拉回去:这样,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就很复杂地搅和在一起了。

  以上这些,就是我参加了县委会议之后,对当前阶级斗争形势的进一步理解。  那么。我们应当怎么办呢?县委认为:东山坞已经作过的和正在进行的工作,是正确的。县委对此给予高度的评价。当然,也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明确和端正。

  第一,闹起这样的矛盾斗争,是好事还是坏事?县委认为,从我汇报的情况看,我们大家的态度还不是十分明朗。我个人觉得,县委这个估计是对的。长春同志在电话里流露出焦急和担心,就是这种不十分明朗的表现。县委认为,这种矛盾斗争,是坏事,也是好事。说它是坏事,因为它的确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一定的困难说它是好事,因为经过这一闹,可以让敌人暴露出来,便于战胜他们,并肃清他们的影响!同时可以让广大群众受到教育,可以锻炼、提高我们的积极分子,坏事就变成了好事。

  第二,这场斗争我们能不能得到胜利呢?县委认为,一定能胜利,因为我们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真理在我们这边,人民在我们这边;只要把群众发动起来,斗争很快就要得到胜利。县委指示,你们要继续深入地贯彻党的阶级路线和群众路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继续深入地坚持一手抓阶级斗争,一手抓生产斗争的方针,发扬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精神。

  第三,县委指示,要戒骄戒躁,要认识到敌人是不会甘心失败的,因为他们总是按着他们的立场和世界观,错误地估计形势,所以他们要作最后的挣扎,他们是什么阴谋手段都可以使出来的。我们要经得起这场斗争的考验,要踏踏实实地做很多细致、复杂而又艰巨的工作。

  以上这些,请支部很好地研究,并传达给我们的基本群众。我很快就要回来,跟同志们一同参加斗争,等到大辩论开始时,李书记也可能到东山坞蹲点。这中间,有什么新的情况,要及时向县委汇报。

  另外,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范占山已落网,正在审讯中。据初步供认,他跟东山坞的一些人有投机倒把的来往。目前还在继续追查。我估计,很快就可以揭盖子了。

  萧长春看着信,千层热浪心头滚,万句话儿涌到嗓门儿。他使劲儿一拍膝盖,说:“嗨,党真英明!”

  他今天才认识到“党真英明”吗?当然不是。他时时刻刻地听党的话,每逢听完,他就觉着“党真英明”;他处处按着党的话办事儿,每逢办完了,他更觉着“党真英明”。上级象准确的钟表、及时的雨水,总是在年轻的支部书记急需指点、急需要鼓劲的时候,恰恰就来到他的跟前了,就把他需要的东西送来了;象清泉流在泥土上,一滴一滴都渗进他的心里象行船遇到顺路风,一步一步地推着他前进……

  这工夫,喜老头跟焦克礼一块儿来了;福奶奶跟五婶一块儿来了。

  一群一伙,立刻就挤满了一屋子人。

  韩百仲把两个睡着了的孩子推到炕稍上,又搬来几只凳子。

  焦二菊听了信上的话,神气立刻大变化,急忙换了一盏大罩子灯,又洗碗,又烧水;还把干闺女马翠清拉到外屋劝了几句。

  马翠清早让高兴事儿把火气压下去了。

  这里又沸腾起来。

  所有问题的毛渠都汇集到这条大干渠里来了;喜老头把马之悦和马斋、瘸老五,又跟几个富裕中农在镇上分别碰头开会的消息带到这儿;韩百仲把马之悦利用孙桂英搞美人计的圈套告诉了大伙儿。萧长春刚刚报告了马之悦给焦淑红提亲的事儿,焦振茂又悄悄地走进来,说焦振丛就要揭发马之悦参加搞粮食投机和强好孙桂英的事儿。紧接着,又有的积极分子反映,听到一些人嘀咕地主的儿子马志新要回东山坞还说他们学校里有人支持东山坞中农闹土地分红……

  没有一个人在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过份紧张,好象这一切都是意料之内的事儿,也是理所当然的。大伙儿倒是都很兴奋,觉着一直没有头脑的问题这下子有了头脑,觉着很难解决的疙瘩这下子能够解决了。

  战斗的渴望、胜利的信心,鼓动在每一个人的胸膛里,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韩百旺、焦振丛、韩德大三个人一迈进屋门坎子,就感到一股子火热的劲头扑脸,一股子战斗的气势逼人。

  屋子里炕上、地下全是人,都围在一块儿,把萧长春夹在中间,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红涨着,连喜老头那皱纹纵横的脸上都放着光。

  这三个人,年纪不一样,经历不一样,性气也不一样;可是,当他们靠近了这伙人的时候,却有一个同样的感觉:他们这一回才算真正地参加到自己的队伍里,才算真正跟自己从心里拥护的党支部书记贴了心。焦振丛甚至感到,自己这个出身贫农的新中农,开了一阵子小差,又自觉地归队了……

  韩德大开台就说:“萧支书,我们来揭发马之悦这个大坏蛋来了!他是个头号的大坏蛋!”

  韩百旺说:“不假,我算把他看透了;我从今天起,不当老好人了,得当个好贫农、好社员!”

  焦振丛说:“我是彻底割尾巴,跟长春你们一块儿赶这辆车,不能让它翻了!”

  萧长春看着他们那着急而又兴奋的样子,连忙说:“欢迎,欢迎,有话快坐下来说。”

  坐在炕上的、凳子上的人往一边挤挤,让出地方,韩百旺和焦振丛就坐下了。

  韩德大没有坐,他几乎是一口气儿把马之悦怎么领着弯弯绕他们倒动粮食和马之悦怎样强奸孙桂英,马立本他们又怎么“捉奸”这几件事儿,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喜老头拍着大腿说:“瞧瞧,怎么着,咱们估计的一点儿都不错呀!长春,你说的对!这是阴谋,一整套的,一个连着一个。好小子,真是狗急了跳墙啊!东山坞的坏根子就在马之悦的身上,不把他拔掉了,怎么能够过太平日子呀!百旺、振丛,有你们的。你们给他瞒的真严实呀!”

  韩百旺和焦振丛都不好意思地苦笑着。

  萧长春说:“喜爷爷您就不要埋怨他们了,他们到底儿醒悟过来,这场斗争把咱们全教育啦!等着吧,咱们东山坞,还要有更多更多的人都得醒悟过来呀!咱们要按着县委的指示,加油使劲儿,把这个坏事儿变成好事儿!只要咱们多数人都觉悟高了,都成了硬骨头,农业社的根子才扎的越加结实,往后的斗争才能越加顺利,胜利也就更保险了!”

  焦二菊正在外屋专门给大伙烧水喝。她手里提着火棍子,撩着门帘子,伸进脑袋,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杂种,到底儿露馅了!他要在跟前,我真给他几棍子,解解我这心头恨!”

  韩百仲笑着说:“快烧你的水吧,到打的时候,我招呼你就是了。”

  紧张、严肃时候的一句笑话,今天例外地没有引起大笑,连焦克礼和马翠清也只是咧了咧嘴。人们的整个心思,都被发生的这一大堆新问题占据了,本来已经掌握的情况就已经够他们深思的了,这会儿又来了三个人,对他们分析、判断的问题提供了根据。你一言,我一语;这个出个主意,那个想个办法,谈的非常热烈。

  萧长春听着人们的议论,心里也翻江滚浪一般。一切问题都摆开了,他拿这些问题跟县委的指示一对照,就觉着,坏人这么胡闹,的确是坏事儿,也是好事儿;同时,年轻的支部书记,对县委“一定能胜利”的估计,更充满信心了。眼下需要他拿出“当机立断”的劲头来。

  这当儿,在外屋烧水的焦二菊发现院子里走进来一个人,赶忙迎出去了:“谁呀?”

  那边的人站住了:“我。”

  焦二菊走到跟前一看,是沟北边的马子怀,也没往屋让,就问:“有什么事呀?”

  马子怀左右瞧瞧,小声问:“都在这儿哪?”

  焦二菊说:“你找萧支书,我给你叫出来。”

  马子怀连忙说:“别,别,你叫百仲出来一下,我跟他说句话儿。”

  焦二菊说:“人家屋里开会,我就不让你屋坐了。这儿等着啊!”说着,赶忙进屋,隔着门朝韩百仲招手:“喂,出来一下,有人找你!”

  韩百仲跳下炕,迎出来:“噢,子怀,啥事儿?”

  马子怀拉着韩百仲到靠墙根的地方,声音小的象蚊子叫:“百仲,有件事儿,我想来想去,得跟你报告一声。”

  韩百仲说,“你就讲吧。”

  马子怀说:“唉,今个下午,我那女婿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又给我讲了好多的新闻,给我开了脑筋;往后呢,当然啦,什么都得慢慢来……”

  韩百仲急着要进屋商量事儿,打断他的话说:“就这呀,子怀,得空,咱们再慢慢聊,好不好!”

  马子怀拦住他说:“别,别走,我还有个事儿。我想来想去,是顶重要。我跟你说了,你也别直打直地就告诉萧支书,也别对外人讲,不好听……”

  韩百仲听出有重要事儿,就耐心地听下去。

  马子怀说,“刚才,马立本找我,说是要去捉奸……真是胡说八道!”

  韩百仲在黑暗中笑了:“就这呀,我知道了。”

  马子怀一楞:“你知道了?”

  韩百仲说:“不管知道不知道,你告诉我一声是对的。子怀,你就朝着这边使劲儿吧。”

  马子怀说:“是呀。我敢断定萧支书不是那种人。”

  韩百仲说:“全是坏人的阴谋!子怀,刚才你说了,这件事儿不要对外人讲。传出去,孙桂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刮到连福耳朵里,他在工地上也不能安心。这件事儿是‘人民内部矛盾跟敌我矛盾搅和在一起的’,复杂呀!先在舌头底下压压吧。”

  马子怀听了这句话很高兴。他觉着韩百仲并不粗,很细,也很高明。他当然不会知道,韩百仲这个思想,是县委刚刚灌在他的脑袋里的,就说:”对啦,除了跟你报告一声,对谁也不能说。百仲,你们得小心一点儿呀!我走啦。”

  送走了马子怀,韩百仲回到屋里。

  萧长春正在给大伙儿讲解信上的指示,同时又把他从王来泉那儿听来的有关城里大鸣大放的消息说了一遍。

  这封信,这个消息,给所有的人带来了更加火热的力量,每个人眼里都放光,感到胜利就在眼前了。

  萧长春说:“同志们,这些日子,因为我们正确地执行党的政策,坚决保卫社会主义,做了许多工作,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强;敌人呢,他们的坏东西越来越暴露的明白。从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看,敌人不是越来越老实,倒是越来越毒狠,他们又给我们摆下了阵势,要跟我们较量。我们要坚决按着县委的指示办事儿,要狠狠地斗争,又要时刻提高警惕呀!”

  喜老头说:“对呀,狗急跳墙,他们越是临到死,越不甘心,说不定还要干出什么坏勾当。”

  焦克礼说:“只要王书记一回来,范占山一供认,咱们就胜利了!”

  韩百仲说:“长春,要我说,还是我那个老主意,不管王书记来不来,不管范占山认不认,咱们得先敲马之悦这家伙一棒子,让他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

  萧长春大声说:“对。王书记要我们当机立断,我看,今天就到了当机立断的时候了!”

  人们都觉着他们俩说的对,纷纷地表示意见。

  “对,先撤马之悦的职!”

  “明天开个大会,先斗斗他!”

  “不用等着起火了再扑,马上就干起来吧!”

  萧长春又在炕上站起来,摆着手,大声地说:“同志们,全都坐下,咱们仔细地商量商量,再决定怎么对待马之悦……”

  支部书记的态度又变得非常镇静,大伙儿立刻感觉到了,又都从不同的角度猜测了这种变化:

  “长春,还商量什么,事情不是在这儿明摆着了吗?”

  “你怕这些事儿还不属实是怎么着?我说的,我用脑袋保险没错儿!”

  “你还想给他马之悦留一条后路?有他的后路可就没有咱们的前路啦!”

  “斗争吧,狠狠地斗,还怕他什么?我们全拥护,没问题!”

  这一回,韩百仲是例外的,他没有因为萧长春“软”下来生气,反倒低头不语地动开了脑筋,猜想萧长春到底是想到了哪一节儿。  除了韩百仲,喜老头也没有吭声,只是看着发火的人,好象还带着一点儿笑模样。

  萧长春等大伙儿吵吵了一阵子,才说:“同志们,我这样说,不是信不住这些事实,好多都是我自己经历的,我还能信不住吗?也不是还想迁就马之悦,要那样,我这立场不就成问题了!更不是怕他,怕他什么,大伙都醒悟了,都一条心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就斗争吧!”

  “嘎巴干脆,斗哇!”

  萧长春说:“我想的是这么一回事儿:不论怎么着,马之悦还是个党员,还是个副主任……”

  “开除他,撤了他,不就行了吗?”

  萧长春说:“开除、撤职,要通过组织手续,要请示上级,还要支部讨论;刚才,我的脑袋热了一下子,差点儿把这个忘了!”  激起来的劲头是不大容易压下去的,支部书记能用组织观念克制,韩百仲也能忍耐,可是韩德大、马翠清这伙子年轻人,还有那几个热情刚刚抬头的老人,“克制”这个东西,对他们说来是非常困难的呀!

  韩百仲想通了,他帮着萧长春说服大伙儿,他说:支书的意见对,让大伙儿忍耐一时,他说:“掏心窝子说,我真受不了啦,可我是党员,我得忍受!”

  喜老头也想通了,他也帮助萧长春说服众人,他说:“家有家法,国有国法,党里有党里的法!你们忘了去年冬天整党上党课,县委李书记说了?他说,党的纪律是铁的纪律!我是石匠,我知道铁有多厉害;不要说你脑袋热,石头热吧,也抵不住铁!”

  人们被他说笑了。连萧长春都笑了。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议论了一阵子,才渐渐地把那火爆爆的心气收住了。

  萧长春透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地想:一个领头的人,真得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哪,稍一任性,就会把大伙儿领到岔股道上去。他带着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问大伙:“我说,我没有给大伙儿泼了冷水吧?”

  “没有,劲儿足着哪!”

  “就是时间晚一点儿,又不是不干!”

  马翠清冒了一句楞话:“你别把我们看的那么水平低,当支书的真要给我们泼冷水,照祥儿斗争你!”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喜老头又提醒萧长春说:“长春哪,事不宜迟,要怎么走手续,你们就赶快走,大伙儿再耐着性子等一等。反正上级一定会给哈们撑腰的,那还有错儿!”

  萧长春说:“对。淑红、克礼,你俩跟喜爷爷一块儿,连夜赶着整理一份材料,把咱们这一段摸到的情况全写上,越详细越好;随后抄两份,一份留底儿,一份给王书记送去。我跟百仲大舅把问题缕一缕,明天起早跟乡党委作个口头汇报,再顺便给王书记打个电话,让他给斟酌斟酌咱们这么办行不行,请他马上指示。别的同志,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特别是麦收准备,可不能放松。这回呀,咱们更不能单打一了,要按着县委的话办:一边收麦子,一边跟他们斗;麦子得收好,斗争得胜利,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收兵!”

第七十九章

  大湾乡政府的大门从来是通宵不关的,对着门口那间屋里的灯火也要过了后半夜才熄灭,有事没事,电话员小张都要守在那儿。这会儿,灯光很亮,光影从门帘子缝儿射出来,一直洒到大门口外边的街道上。乡里的干部没有太多的时间坐办公室,到外边开会的开会,下村的下村,休养的休养,只有一两个人看着院子,显得很不红火。

  做饭的老头姓孔,是木村的人;做饭来,刷完家伙走。这会儿,他把自己份内的事情料理完毕,想到小学校听听收音机的广播评书去,跟电话员小张说了一声,撩着他那一天到晚不解下来的白布围裙擦着手,刚穿过院心,就见一道子贼亮贼亮的灯光从大门外边晃晃荡荡地射了进来,接着又是一串非常响的车铃声。他一边挤着眼看,一边朝后边躲闪。

  那个人骑自行车的水平是相当高的,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瓶子一只手扶着车把,从街上拐进院子里,还有个小上坡,根本没费事,上来了;又一转弯,就已经骑到北边这排房子的窗跟前了;接着又一拐,车子正好顺过来,稍微一斜,一只脚蹬在台阶上,停住了。  孔老头根本没看清骑车子进来的这个人的脸,却从车灯、车铃和那熟练的车技、潇洒的动作认出是谁来了,忙迎过来打招呼:“唉,李乡长吗?还赶黑路了?”

  乡长李世丹从车子上迈下另一只大腿,说:“半路上碰个熟人,一聊就黑了。”他的声音完全是北京腔调,虽然他的老家离北京一百多里,别人根本听不出一点乡音土语。他说着,顺势一松车子把儿。

  孔老头一伸手接过车子,要往办公室里搬。

  李世丹跟着走进来说:“该下点雨了,路上尘土真大呀!”孔老头会意,就停下说:“先支在外边吧,一会儿我给您把车子上的土擦一擦。”

  李世丹一边用手绢轻轻地掸着裤脚上的土,一边说:“先帮我把行李卸下来。小心点儿,车把上那个兜里有个药锅子,可别给我打碎了。”

  孔老头摸进屋里,点上了灯,又把空着的铺板收拾一下,这才出来,小心地把车子上的东西一趟一趟地搬进屋子里,随后又找来一块旧布要擦车子。

  李世丹说:“老孔,还有剩饭没有哇?”

  “您还没有吃饭哪?有剩饭,菜也现成。”

  “唉,本来这病就没有彻底养好,这几天工作一忙,胃口又不大开,刚那会儿还不想吃。”

  “好,好,我给您做点顺口的吧。吃什么呀?”

  “随便吃点剩的就行了。你这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可千万别再费事呀!”

  “不费事,不费事。”

  “做什么,你就瞧着办吧,可要搞的软一点儿。”

  “好。”

  孔老头把破布搭在车后架上,急忙回到伙房给李乡长做饭去了。

  李世丹走进他那离别好多日子的屋里,把灯亮捻大一点儿,到处看看。灯光中可以看清,他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壮年汉子,清瘦的脸,头发很绵软地朝后梳养,一副度数不深的半黄色架子的眼镜,花格子府绸的旧汗衫,灰斜纹布裤子也旧了,白袜子,青布薄底鞋。整个看去,显得文雅而又朴素,很象一个知识分子出身又经过长期实际锻炼的老同志。平时他不大讲究穿戴,只是愿意骑好车子、使好笔,这是为了工作方便;另外,也喜欢吃一点可口的,这又为的身休健康——他的身体不算不健康,却又不断地闹点病,药瓶子、药包儿常年不离身,一年得有半年在家里休养。

  他在这个冷清的屋子里兜了个圈子,就冲着窗户喊了一声:“小张!”

  看电话的小张,一个十八、九岁的高小毕业的学生,应声跑了过来,一撩门帘子,就满脸喜气地说:“唉,您回来啦?不是说等过了麦收才能工作吗?治好了?”

  李世丹说:“机关没有人,又是紧张的时刻,治好没治好的,在家里我哪能呆得住呀!唉,其实我早在家里住烦了,那个乡的工作搞的真是糟糕透顶,从打开苗,没有放过一天正式的假,家里连个做饭的老娘们都不留,全赶着下地,意见一大堆;让我把村干部训了一顿,他们还有点不高兴。其实我是爱管闲事,照他们这么搞下去,哼,早晚得把社员逼死。生产、工作得有紧有慢、有松有弛,老是绷得紧紧的,谁受的了。这一程子乡里没什么大事吧?”

  小张说:“事情还少的了?您先歇歇吧,等吃过饭,我再跟您说。”

  李世丹抹了抹头发,说。“惦着工作,一路猛骑,闹的我满脸都是汗。”

  小张马上就明白了:“我给您打盆水洗洗。”

  李世丹说:“没热水,你就不用费事再烧,舀盆凉的,擦一把算了。”

  一会儿,小张端来一盆不凉不热的水。

  李世丹很细致地洗了脸,又擦着前胸后背,问小张:“我打电话让你到金马庄去一趟,你去了没有哇?”

  小张说:“我去了,把您的意思跟王来泉他们说了,着样子,他们不愿意翻老账。”

  李世丹说:“整风就是总结缺点、教训,不翻老账,不甄别是非,怎么整风呢!催他快点搞!”

  小张说:“王来泉还说,让您亲自搞去!”

  李世丹气的皱眉头,说:“这是将我的军哪!这事情跟我有点关联,我怎么能够主持搞呢!真是岂有此理。”缓了缓口气,又问:“咱们乡里座谈了没有哇?”

  小张胆怯地说:“还没有顾上……”

  李世丹说:“得积极点呀!这回是帮助党整风,人人都得打消顾虑、解放思想,不论什么意见,不论是对的还是错误的,不论是大事小事,大到国家政策,小到生活细节,都可以提,提出来才能改,不提怎么改?眼下是先给县里提,过不久,咱们乡里也要整风鸣放了,那时候,你们更得主动、积极地提,特别是对我和王书记这几个领导。多给我提,只要你们提出来,不管正确不正确,我全部都接受,决不会打击报复;眼下跟过去不同,要放手发动群众鸣放,彻底民主,谁也不敢报复。”  小张说:“提意见倒好办,反正有什么讲什么。就是咱们这儿事情太多,人总下村,不好集齐。”

  李世丹梳洗完毕,一边穿着背心一边说:“怎么不好集齐?等正式整风鸣放了,一切工作全停止,都回来,日夜开会;眼下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整风。还是早一点儿酝酿酝酿吧,别等到了那时候,再临时准备。你这青年团员,更得解放思想,大胆向领导开火,立个大功,好创造入党条件嘛!”

  小张咧嘴笑笑,端着泥汤似的一盆子水泼出去了。孔老头又端进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漂着一层油珠,窝着两个鸡子。

  李世丹细嚼慢咽地吃着,问孔老头:“你那工分补助的事儿,社里解决没有?”

  孔老头说:“我又找社主任一回,他说我在乡里领了工资,家里就不能再要补助了。”

  李世丹说:“你是低薪嘛,工资够你一个人用,家里的人呢?用绳儿把脖子勒起来呀?”

  孔老头说:“他说上边有规定,又请示王书记了。”李世丹“啪”地把筷子一摔:“嗬,我说话就狗屁不如啦!规定?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所有的规定全正确,还用的着整风吗l 一个炊事员跟一个乡长、党委书记的劳动量比,是大是小?我看只能大,不会小,可是工资差一大截儿。应当多为下边人想想嘛!回头我要往上反映。”

  孔老头说:“李乡长,快别为这点小事兴师动众啦。我在家也是个半劳力,挣不了多少工分,这就满不错。家里呢,两个人在社里干活儿,也少分不了,够吃够用就行嘛!”

  李世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这不是小事儿,这关系着党群关系、上下关系正常不正常的原则问题。唉,眼下沟太多了,不下决心是填不平啦!”

  孔老头没有想过“正常不正常”,也不懂什么是“沟”,就敷衍了几句闲话儿,回去封火了。

  小张对李乡长这一套话更是没有多大的兴趣,也回去看电话了。

  李世丹打着饱隔,坐在办公桌旁,翻开了新来的邮包和信件。这些东西有县委来的,有县人委来的,也有文教科、卫生局或者扫盲办公室来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堆了半桌子。他先拣县委来的打开看,撕开信封,抽开一瞧,是《关于麦收保卫工作的几点指示》,扔到一边了。又打开一个,是《集中全力,迅速完成麦收任务的意见》。左一个麦收,右一个麦收,关于乡以下的机关、学校、农村整风问题的指示文件,一点也没有。于是,他把拆开的和没拆开的归集在一起,推到办公桌一角,站起身,伸了伸腰,又从抽屉里拿出个药瓶,倒出两片白药片放在嘴里,喝口白开水送下去,又一只手弯到后边,轻轻地捶着后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这一程子李世丹思想上的“病”,实在有点儿重于他那身体上的“病”。他是犯过严重错误的人,虽说过去几年了,可是仍然象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他的身上,多会儿想起来都非常痛苦。如今,他正象每天吃药打针驱赶身上的病魔一样,也在求方设法地要甩掉思想上的病魔。

  李世丹出身一个贫寒的知识分子家庭,在北平上中学的时候,受到地下党的教育和革命的感召,曾经是一个很有爱国热情又有斗争精神的青年。因为参加学生运动,安全受到了威胁,就逃到冀东解放区,参加了工作。那会儿,地方上的干部多半是从农村劳动群众里提拔出来的,识字的人不多,县、区都把李世丹这个文化人当宝贝;李世丹思想活泼,对什么事儿都敢想敢干,在遂心如意的时候,工作也挺卖劲儿。从县政府办公室调到区里当文教助理,赶上大军进关,干部南下,又提拔他当了区长。他的积极性更高了,每天车子一骑,这个村,那个村,到处跑,到处忙,那股子精神劲儿,这会儿他自己想起来都有些吃惊。他的脑瓜聪明,自信心、白尊心都非常强,只要别的区有某一点地方赶过他这个区去,他要是不赶上,连觉也睡不着。

  一九五○年发展种棉花,四区出现一个植棉能手,给人家全区带来了光荣。没几天,李世丹就发现了韩百安那块棉花地,又搞出马之悦这样一个更能的“种棉能手”。一九五三年冬天贯彻社会主义过渡时期总路线,二区入社农户发展到百分之六十,那边的区长大出“风头”。李世丹开会回来,连夜召开他负责的那一片的村干部会,一天一夜,入社农户从原来的百分之三十,发展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可是,第二年秋后,听一些人说“合作化走快了”,又听说要“稳步前进”,他立刻就“砍掉”了五个农业社,还强迫三个农业社转成互助组,惹得村里的党员和贫下中农“怨声载道”。就在这一年,他在金马庄蹲点想搞出一些“名堂”来,专门扶植一个中农富社,还把一个漏网的富农分子拉出来当了社主任;这个主任为非作歹,诬赖一个贫农社员偷了社里的钱,吊起来拷打。李世丹不光不主持正义,还把挨打的社员批评一通,让那社员向这个坏干部赔礼道歉。这下子可惹起群众的不满,贫农们联名告到县里的监察委员会,接着又有几个村写来同类的检举信,李世丹“倒了霉”, 挨了重大处分:党内留党察看两年,行政上撤了职;要不是当时“决心”表示的“好”,就开除党籍了。实际上,李世丹心里并没有服气,或者说非常“委屈”。他嘴上说:“我的立场没站稳。”心里却说:“我是一心为革命,忠实地执行党的政策,只是工作作风有点儿不深入。”他嘴上说:“这次党对我的处分,是对我很大的教育。”心里却说:“真倒霉,赶上风头,让县委抓了典型。”他这几年背着沉重的包袱工作着,多会想起自己从一个区长降到一个乡长,从扶摇直上的前进,一下子猛跌下来,都是伤心的不得了。这一程子城里的大鸣大放一开始,他听到一些攻击农业合作化和攻击党的阶级路线的言论又觉着上级党让这些人随便放,说明过去的政策一定是有错误的,一定要改进改进。他觉着给自己“翻案”的日子到了,形势发展,就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了。

  这一次,李世丹放弃了“休养”,主动回乡抓工作,而且,要在“纠正我们错误”的运动里立一功。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踱了几个圈儿,觉着心里边挺舒畅,又有点儿不踏实,就朝外喊:“小张!”

  小张跑过来了。

  李世丹问:“你干什么哪?”

  小张说:“看着电话机。”

  李世丹说:“你让老孔替会儿,咱俩杀一盘,试试你这些日子进步如何。”

  小张笑着说:“反正比您还差老远呢!”就跑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放好棋盘,摆好棋子儿,坐下了。

  李世丹也坐下了,很老练地布置好阵势。

  小张对下棋技术不高明,兴趣也不大,第一盘输个一塌糊涂,第二盘刚走开,就给“将”上了。

  这当儿,小张背后忽然有个人插言说:“跳马跳马,这是一条活路!”

  两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东山坞农业社的副主任马之悦。李世丹立刻就满脸带笑地问:“嘿,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马之悦说:“我找您好几趟,门坎子都让我踢破了!来了,不在,来了,又不在,把我想的啥似的。”

  李世丹说:“今天算你走字儿,要是明天来呀,我又走啦。怎么这么晚还出来呀!”

  马之悦说:“别提啦。都是您那爱人把我害的!今个在集上遇上几个老朋友,一定拉我喝酒。您知道,我能有多大量,一下子喝醉了。顺路去看看您,您那爱人又是热情招待,酒上加酒,回到家,又吐又泻。我怕折腾坏了,到这儿找医生要点药吃。路过这儿,想看看您在家不,巧劲儿,真在!”

  小张说:“来高手了,马主任跟李乡长杀一盘吧。”

  马之悦也不推让,就着小张的热窝就坐下了。

  这一回是棋逢对手,李世丹虽然开手就输了一盘,反而兴头极高,到第三盘,果然局势大转,一下子连着赢了两盘,得意极啦。他全神贯注,一个半小时,连窝没动。他两只眼睛盯着棋子儿,一只手伸到桌子上摸。

  马之悦知道他在摸烟,连忙从兜里掏出一包“恒大”,放在李世丹手上了。

  李世丹根本没顾看看,抽出一根就叼在嘴上。

  马之悦赶忙划火给李世丹点着了,自己也点上一根,这才说:“李乡长,您怎么好久不到我们村去啦?”

  李世丹移动着棋子儿说:“忙啊!”

  马之悦也动了一步子儿:“怎么忙吧,打个卯的工夫也总还是有哇!”

  “你别看一个小乡,事情还是真够呼搂的。”

  “得了,您那身本事,瞒了别人,还能瞒了我呀?慢说一个小乡,过去一个区您怎么领导的?就算给您一个县,您也得把它走得象这一盘棋似的。” 

     “唉,眼下不行了,身体不当家。”

  “您身体当然是差点劲儿,您精神还满好嘛!”

  “精神好什么?你只看到表,没看到里儿。”

  “不管怎么说,就算您躺在床上,合着眼睛,这么一点工作,您也能支配得溜溜转。”

  “不见得吧?”

  “您那身本事是真的!”

  “嗨,英雄没用武之地了。嗨,该你走啦!”

  马之悦的“车”被李世丹的“马”踩了去,又随便动了动棋子儿,说:“大伙都想您,都盼您多到东山坞去。这回我是代表群众请您来的,您一定得赏个脸。”

  李世丹说:“过几天再说吧。”

  “您明天就去嘛!”

  “不行。”

  “您对我们有意见是怎么着?”

  “有什么意见呀!”

  “马之悦得罪您啦?就算得罪您啦,看在是您个老部下的面上,也总可以原谅一二吧?您知道,东山坞是多么需要您这样一个得力的领导去呀!”

  李世丹把手里的棋子儿使劲儿一放:“我干什么去,那儿是王书记的重点嘛,我伸哪家子手!”

  马之悦朝李世丹的脸上瞥了一眼,试探地说:“王书记的重点,也是乡里的重点,王书记不在,您去不是一样嘛!”

  “不一样,不一样呀……”

  “是不一样。您去了,保证能搞好!”

  李世丹听了这句话,就象咬了一口苦瓜尾巴似地咧了咧嘴。他满肚子怨气,这回可找到一个发泄的罐子了,忍不住地说:“搞好什么呀,我才不去给他擦那个屁股哪! 告诉你吧,王书记走那天,就有同志到家找我,劝我到你们村看看去,我都要动身了,又一想,得了吧,我呀,老老实实地养我的病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马之悦日夜盼望的亲人、靠山可抓到了,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高兴。当他动身之前,听到马斋、马立本和白己的那些人传来的风言风语,把他慌的不得了;他曾决定,如果今天在这儿找不到李世丹,就是到天边,也得把李世丹找到。那会儿,他的希望不小,把握性并不那么大;心想,不费点事儿,很难把李世丹整个拉过来,所以一路走一路想,搜空了肠子想圈套,找锁头;没想到,李世丹跟自己完全是害的一种病,而且是“同病相怜”!

  “精明”的马之悦,几句交谈,几个眼神,他就把李世丹看透了,他的希望也就跟着大起来了。这会儿,他朝前探着身子,故意小声地问:“李乡长,您对我们村到底儿有什么看法?要不是秘密的话,就跟我透透;要是秘密呢,我就不问了。”

  李世丹说:“也没有什么太秘密的。眼下的形势你还不清楚吗?合作化搞了好几年,该总结总结经验教训了;要不然,光是凭着脑瓜子一热办事儿,怎么会不伤害干部的积极性,又怎么会不使革命事业受损失!咱们是老同志,别人不了解我,你是最摸我的底的。我过去是怎么工作的?命全不顾!结果呢,背了一身处分。我不是说,我没有错误。那得怎么看!错误的,还是正确的,不是马上可以肯定的,要等历史来下结论,所以也就不要忙着给人家处分。可好,到哪个村,所有的干部都知道我是犯过错误的乡长,我说话还能顶用吗?”

  马之悦顺着竿儿往上爬:“说话顶用不顶用,得看群众的行动;您到东山坞下个命令试试,保管是一呼百应,这才是真正的威信。其实,下边跟上边是一个样。我不是也跟驴皮影人一样,任着别人耍呀,什么事儿也当不了家。先头光是当不了家,这会儿,连过目、点头的权利都给剥夺了。”

  李世丹认真地问:“这么严重?”

  马之悦也认真地说:“本来,我瞧您身体不大好,不想打搅您,可是事关紧要,不说不行了。告诉您吧,萧长春这两天正在东山坞大清洗,只要是不顺着他的人,全撸了……”

  “真有这种事儿?”

  “您听我说呀!昨天他让一个乳毛没干的半大小子当队长,今天又把一个有群众威信的老练会计给撒了,换成一个连二百钱都数不清楚的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我一点儿决定权都没有啦!快了,不信您瞧着,明天就得清洗我,准的。”

  李世丹吃了一惊:“萧长春骄傲到这个地步了?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

  马之悦说:“您想不到的事儿多了。不信您到东山坞访访去呀!李乡长,我跟您说吧,东山坞这会儿真是乌烟瘴气。您知道萧长春为什么要把马立本撤了?因为他家是富农,不论人家进步不进步,只要是成份不好,就推出午门问斩!你看人家的立场多稳哪,就是有人到县监委告他去,保险也不会挨处分!”

  马之悦这句话完全是对着李世丹的心病下的针。

  李世丹听着,皱了皱眉头。

  马之悦又说:“您知道为什么排斥我?就是因为我去年犯了点错误。谁不兴犯点错误呢?犯了错误的人,一辈子卖命也吃不了香啦?”

  这句话更是冲着李世丹的疮疤上下的刀子。

  李世丹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停了一下,说:“话说到这儿了,我就把底子全揭给你吧。去年处理东山坞的问题是有点急了,也不一定很正确。那会儿我对他讲:你刚来,不了解底细,看人得从根子上看;咱们打天下那会儿,人家老同志流血、卖命,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让人家寒心。他怎么能领会我的意思呢?我参加革命那会儿,他还在村里当个小民兵哪!当然啦,对新生力量是要扶植的。公平地说,萧长春也是个很有前途的干部,可是,不能为了扶一个新的,就把旧的哗啦一下子全踢开呀!”

  马之悦难过地摇摇头:“萧支书干工作那可是真卖劲儿,那劲儿到了让人听了不敢相信的程度。看问题咱们不能光看表面。要我看,他为什么这么卖劲儿,领导上不一定摸底儿!这人,毒着哪!处处争权夺势,眼里谁都放不下,为了自己在上边买点好,打击同志,压制群众。什么民主,全让他扔到脖子后边啦!东山坞的老百姓谁敢抬头?依靠贫下中农是对的,可是咱们农业社并不是贫下中农的农业社,贫农比起中农是少数;用少数服从多数来说,也应当听听中农对一些大政方针的意见。可是只许州宫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什么会全是贫农商量决定,中农只能跟着干,这样又怎么能算群众路线呢?就拿今天晚上发生的一件小事儿说吧。您知道,萧支书这会儿打着光棍。想老婆,你就说个嘛!他不,在村里总是跟大姑娘小媳妇亲近。偏偏我们村有个破鞋,提起来,您大概知道,就是马连福家的……”马之悦的这段话,才是他急着找李世丹的主要目的―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管你孙桂英怎么着,管你萧长春能不能知道那件事儿,全不怕啦!”

  李世丹很有兴趣地听着,插言说:“孙桂英,森林的娘家,对吧?我当区长那会儿,处理过她的离婚案件。不是个好东西!”

  “是呀,今天晚上,两个人勾搭上了……”

  “什么,萧长春还搞男女关系?”

  “听我说呀!我看着他黑天半夜地往孙桂英家钻,就没好事儿,我就后边跟上了。大概他有点发觉,坐一会走了。我进屋去想教训教训这个破鞋,他妈的,这个臭娘们还要勾搭我——嘻嘻,就我这把岁数,真不长眼,简直成了不挑不拣,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啦……”

  李世丹摊开两只手说:“你瞧瞧,我没把话说在后吧?对这么一个年轻干部,不能光一味地宠着,得教育;把他宠坏了,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引起民愤,人家要反对咱们整个领导!”

  马之悦说。“所以我希望您去,把我们干部整顿整顿。”

  李世丹冷冷地一笑说:“我去整顿?给王书记留着吧。等整风鸣放的时候,也让王书记去,看看群众会怎么对待这种事儿。不相信群众,不畏惧群众怎么行;把群众惹翻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马之悦觉着自已的任务已经完成,而且已经脱离了危险,不宜再纠缠孙桂英那件“奸情”的事儿。于是,他的神情一转,似乎,他真的把这个看成是一件小事情,就平平静静地顺着李世丹的思路,接着李世丹的话音说:“您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这一年东山坞让萧支书搞的,乱极啦,乱极啦!意见堆成了山,不满情绪装满了肚子;再这样闹腾下去,不讲点民主,不让让步,非得出个大乱子不可!”

  李世丹说:“出点乱子也不错,好给那些官僚主义者敲敲警钟,照照镜子。让他们知道,好大喜功,蒙着眼睛蛮干,会给革命事业带来什么。也可以给上级看看,清醒清醒,谁是好干部,谁是坏干部,这不全清楚了吗?”说着,又笑了笑,“这些当然都是一时的气话,我们还是尽量地起到我们的作用,不能让群众闹起来;这样,不光是经济上的损失,也会带来政治上的损失!”

  马之悦咧了咧嘴说:“唉,我就好象压在磨扇里,这当中间的罪可不好受!”

  李世丹说:“不能这样想,这是党性不纯的表现。”

  马之悦继续诉苦。“遇上不合理的事儿,不说吧,咱总得有点党性,觉着闭着眼睛装傻子,实在对不起党;说吧,不顶个屁用倒还是小事儿,还得给自己找点病,添点罪,真有点怕!”

  李世丹听着他的下级诉苦,心里反而很满意。这几年,很多村干部都不跟李世丹说心里话了,只有马之悦是最信赖自己的,所以才能把埋在心里的怨言无保留地跟自己掏出来。他想不管这些想法对与不对,只要他敢于说出来,就证明他对党是忠实的。所以李世丹更加器重他这个“受了委屈”的下级了,继续开导说:“不要怕。干革命,就不能怕委屈,也不能不担一点风险。我是想通了!”

  马之悦本来就是找靠山的,听了这番话,果真鼓了劲儿,更坚定了信心;可是,他还觉着讨到的东西不够,生着法儿要引话。他摊开两只手说:“您说要放手发扬民主,要听听群众的意见,要纠偏,这是上边的指示呢,还是您个人的想法?您把这个底儿告诉我不行吗?”

  李世丹说:“当然是上边的指示啦!目前的政治气候你还没有觉察出来吗?整风、鸣放,就是为这个呀!”

  马之悦心里乐,却不露在脸上,又问,“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一天呢?”

  李世丹说:“你别急嘛,眼下这样的现状不会维持太久了。冰河总得解冻,春风总得吹来,等到农村一开始整风鸣放,是非全能弄清楚……”

  “我是问咱们农村啥时候整风鸣放?”

  “快了。你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地干工作,诸事忍着点儿。在一定情况下,我们党员干部,要能忍受一点个人的委屈才行啊!”

  马之悦立刻就“委屈”地说,“我的好乡长啊,还说忍受一点小委屈哪,大委屈我不是全忍了吗?问题不在我个人身上, 全在群众里边;我能忍,群众可不能忍哪!您讲话,‘把群众惹翻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这是高水平的话,也是有经验的话;您虽然没到东山坞去,这几句全是针对东山坞的实际事儿来的。现在东山坞的群众,就好象蘸了汽油的柴禾,一点就着,一着就没法儿扑灭了……”

  李世丹说:“只能把汽油给他们冲掉,不能让它着起来!”

  马之悦说:“这我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是跟您汇报了,怎么处理,就看您的了……”

  这句话软里有硬,带着十分严重的威胁味儿。

  李世丹果然有点紧张了:“老马,你怎么又说开气话了?你是老干部,老党员,在东山坞工作的时间长,群众听你的话……”

  “群众听我话的时候,因为有上级撑腰哇!老实说,那会儿要是没有上级、没有您扶着我,群众怎么会完全听我的呢?唉,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

  “瞧你说的,怎么叫过景呢?”

  “您撒开手不管我了!”

  “你倒象个小孩子!我怎么不管你啦?”

  “您为什么不跟我到东山坞走一趟呢?”

  李世丹笑了,拍着马之悦的手背说:“老马呀,不是我不管你,这几天实在有件重要的事儿缠着我;东山坞不是还没有闹大乱子吗?你不是还有办法安置吗?真要出了事儿,真要没了办法,你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我得对革命负责,也得对白己负责呀!我能拿白己的党籍开玩笑吗?”

  马之悦装出一副很受感动的样子,点了点头说:“这倒是真心话;只有您这样的领导,才肯跟下级交心。王书记不在家,您是掌舵的,在您管辖下边的村子出了大乱子,上边来人一追查,就不好交差。”

  李世丹又急忙掩盖着说:“我倒不是完全为个人想的。有问题,有矛盾,放着整风鸣放这个和平办法不用,为什么一定看着他们用闹事儿的办法来解决呢?这样,对革命,对我们个人,都没有好处哇!老马呀,你得利用自己的条件,多发挥作用;现在,对那些反对农业合作化的人,要好言相劝,要安慰他们、开导他们,不要让他们闹起事儿来;等运动到了,又要启发、动员他们把不敢说的话说出来,好帮助我们改正错误——这是对你这样的一个老同志的考验!我们得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保卫我们的政权呀!”

  马之悦听到“保卫我们的政权”这七个字儿,立刻跟马志新信上说的,瘸老五眼睛看的,碰到一块儿了;全部的真底儿都讨到手里,马之悦真的要走运了!他又故意吃惊地说:“哎呀,闹了半天,我的担子还这么重呀!这一回,您可开导我了。李乡长,您给我的任务,我一定尽力执行;可是,唉,老萧把弦儿上得紧紧的,我不好插手呀!”

  李世丹对马之悦的表示很满意,就说:“他上弦,你就帮他松松,待别是对中农,千万别太紧了。刚才我们说怕群众闹事儿,实际上就是怕他们;因为对他们的政策是团结呀!”

  马之悦马上讨令箭:“要是松出错来呢?”

  李世丹笑着说:“我给你担着。等乡里的事儿弄出个头绪,我到你们那儿住几天,咱们一块儿松去。”  马之悦拍着手说:“阿弥陀佛,这可好极啦!”

  这两个上下级谈得十分亲切、合拍。谈了多久,不知道,只见那一壶灯油都熬干了,灯珠越来越小,由黄变红,在他们没有留神的时候,忽地一下子灭了。

  屋子里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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