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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四十三)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17 10:13:58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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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孙桂英送走了马连福以后,出来进去的,总是有点儿不定神。往后,饭要自己做了,水要自己提了,为难着急的事儿要自己解了。结婚两三年,好象头一次自己顶门立户,真有些四面不着地的感觉。

  天一擦黑,她就把后门关上了,把鸡窝堵上了;跟一个不懂事儿的孩子有什么话说,早上炕早睡觉得啦!她正要关前院大门,从外边闪进来一个人。

  那是心怀鬼胎的马凤兰。她一只手插在裤带上,一只手托着一个小纸盒子,象一只肥鸭子似的,扭到孙桂英跟前:“哟,这么晚了,还要到哪儿串去呀?”

  孙桂英说:“谁到哪儿串去?我要关门睡觉了!”

  马凤兰说:“这么早就睡?自己孤伶伶地呆着没意思吧?”说着,扭到屋里,把小纸盒子往炕上的小孩子手里一塞,说:“拿着,这是藕粉,纯的。”

  孙桂英说:“瞧瞧,又要你的东西。”

  马凤兰说:“什么你的,我的,别废话,快给孩子冲点喝吧!”

  孙桂英说:“刚吃饱饱的,明天一早再给他冲。”

  马凤兰说:“还等明早上干什么,看这孩子瘦的,奶不够吃吧?又有啦?”

  孙桂英推她一把:“去你的吧。”

  马凤兰说:“我给他冲。让萧支书给你捎来的糖呢?”

  孙桂英说:“我还没去拿。”

  马凤兰把两只小眼一眯:“唉,他给你捎红糖,用的着你拿,还不给你送来呀!”

  孙桂英说:“还麻烦人家送来,人家支书多忙。”

  马凤兰说:“多忙,该照顾的地方也得照顾照顾嘛!找人捎个话儿,让他送来!”又问:“就你们娘俩,也不找个作伴儿的?”

  孙桂英说:“我不害怕。”

  马凤兰用挑逗的眼光瞥了孙桂英一眼:“不害怕,也不闷吗?”  孙桂英说:“闷,你来吧?”

  马凤兰更加轻薄的露骨了:“我给你作伴儿,谁跟我们那口子作伴儿呀!我大伯病了,我要去伺候几天,还没等天黑,他就把被子给我抢回来了,我们可离不开!”

  孙桂英羞着她:“真没脸,真没脸!”

  马凤兰假装叹气:“唉,男人全是他妈的一个样儿!你说,萧支书打了三年光棍儿,那日子可怎么熬过来的呀,我都替他发愁!笑什么,真事儿嘛!”又怪声怪气地笑笑,“你表姨夫赶集去还没有回来,我得回家等着他去了。”说罢,就甩着两只白薯脚走出了院子。

  孙桂英把马凤兰送出大门口,就关了排子门回到屋里。不知怎么,马风兰这么一来,话儿不多,劲儿可不小,使得孙桂英越发不能安静。她在屋地下转了个圈儿,也找不到什么事情要做,不由自主地把那条绿地儿、印着两枝梅花的手巾从柜子里掏出来,抖落开看看,又叠得平平整整压在枕头底下;又抽出来,团在两个手心里,胸口窝忍不住地跳动,左一声“唉”,右一声“唉”,象是遇见了发愁的事儿。

  前些日子,阴险、狡猾的地主闺女马凤兰,在孙桂英的心里塞了一团“柴禾”,昨天在河边上的一片话,又象往这“柴禾”上浇了一桶子棉籽油;回到家,这条没有翅膀就飞到手里的毛巾,给这把“柴禾”加了热,烘干了,刚才她一番露骨的精神挑逗和引诱,象一根火柴似地把“柴禾”“腾”下子点着了。烧的孙桂英神魂颠倒,血迷了心窍。

  说实在的,这几年尽管孙桂英没有从心里边改邪归正,可是她一直没有敢放任地点这把火。东山坞是个正派的村子,劳动群众对男女之间的淫荡事儿,一向是嫉恶如仇的,她懂得了一点“羞耻”;再说,马连福对她体贴入微、百依百顺,又有了自己的骨肉,她也就有意地慢慢地收敛着那股子野性儿。尽管马之悦不断地对她眉来眼去,她没有理茬儿;尽管那个心爱的人花插着就能够见着面,她没有敢起过邪念。有时候,她甚至于有意无意地以“正派人”自居,对那些瞧不起她的人,抱着一点隐隐约约的仇视和委屈的心情。孙桂英哪里知道,毒疮长在身上,存在肚子里,没有下过决心把它挖掉,光是掩掩盖盖、装模作样是不行的。瞧瞧,马凤兰那两只贼眼睛,就象大医院里的那个照透视的机器,瞅准了她心窝里的秘密,又一伸手把它抓住了;牵着孙桂英顺顺溜溜地重新迈上那条肮脏的道儿上。她捧着那条花手巾,翻来复去地看着。那个心爱人的身材体态,音容笑貌;他的眉毛一挑,嘴唇一动,以至于那个潇洒自如的卷烟姿势,都不住地在孙桂英的眼前跳动。马凤兰的那些话,也跟着这个影子活动起来,字字句句都在她心坎上撞着……她想来想去,得出一条结论,萧长春对自己是有情的;他有情,自己有意,从此两个人花插着坐在一块儿,说说笑笑,那日子过得可就有意思了……

  天色完全黑了。她把孩子哄睡了,把那件穿脏的小褂子脱下来,换了一件干净的,系着钮扣,抻抻衣裳襟儿,又一次走出屋,到大门口张望。她想,萧长春心里边是搁事的人,人家托他捎的东西,不会忘了买,也不会忘了送,大概是忙的没顾上;这会儿吃完晚饭了,他会想起来,会给她送到家里。街上行人很少,更不见来送红糖的萧长春。找去吧,把个睡着了的孩子丢在家里不放心,又怕在萧家碰见萧老大,又怕在办公室碰见马立本,让他们起疑心;等着吧,怕的是错过今晚上这大好的机会;不跟那个人见见面,说几句话儿,实在闷得慌。正在她着急的时候,忽听东隔壁有人说话儿,不由一喜,计上心头。

  东邻的小伙子韩德大,丢下饭碗就往外走。年老的妈妈追出屋。

  在这三间破旧的土房里,只有母子两个人过日子。寡妇的儿子,再穷再苦,也是娇哥哥,韩德大几乎是从打一会说话,就成了“一家之主”了,说什么是什么,妈妈全都依着他;可是,穿的,用的,又都得让妈妈替他操持,什么都不大管,十八、九岁了,还象个小孩子,任性、粗野,心里边不搁事儿。

  妈妈站在门口问:“德大,吃了饭,也不喘喘气,又干么去呀?”

  韩德大停在院子里说:“看麦子去。”

  “怎么昨天是你的班,今天又是你的班呀?”

  “今天不该我的班。”

  “克礼派你去了?”

  “自觉自愿,还等着人家派呀!”

  “你倒积极!”

  “妈,往后我真要积极了。您看,人家焦克礼又是团支委,又当了队长多棒呀!”

  “你呀,我看你连个棱角都比不上人家!”

  “怎么,我比他缺鼻子还是少眼睛哪?您瞧着吧!”

  韩德大出了门,刚要下坎子,听孙桂英叫,就转回来,挤了挤眼,耸了耸鼻子说:“哟,好香啊!嫂子,串亲戚去刚回来呀?”

  孙桂英往门框上一靠,抱着肩头说:“我到哪国串亲戚去!”

  韩德大转圈儿端详她:“打扮得这么漂亮啊,连福大哥不是走了吗?”

  “他死了!”

  “那你不成了小寡妇呀?”

  “别闹了,我求你个事儿。”

  “哎呀,我可不敢当。”

  “跟你说正经的,你总是扯淡!你知道萧支书这会儿在哪儿吗?”

  “大概在办公室里。”

  “你把他叫来。”

  “叫他干什么呀?”

  “他给我从集上捎东西来了,叫他送给我。”

  “他给你捎的什么东西呀?”

  “哎呀,真贫嘴!糖,糖,听见了吗!”

  韩德大挤着眼说:“好好,这个信儿,马上给你送到。”说着,一转身就走。

  孙桂英又在后边喊他:“回来,回来。”

  韩德大又停住:“还说啥?”

  孙桂英小声说:“你别纸糊的驴大嗓门儿乱喊乱叫,到那儿,把他叫到门外边再说。”

  韩德大吐舌头做鬼脸儿:“还秘密呀?行行!”说罢又走。

  孙桂英又喊住他:“回来,回来。”

  “真罗嗦!”

  “你就说我病了,不能拿去,麻烦他送来。”

  “得令!”

  牛倌韩德大,一边朝办公室这边走,心里可就嘀咕开了。孙桂英刚开始求他找萧长春,他回答的那些话全出于玩笑,等到孙桂英两次喊他回去,又加了那么几句,他可就起了疑心。暗想,萧支书平时老老实实、正正经经,原来背着人干这种事呀!这个支书倒是当的,看见大姑娘好,就谈恋爱;看上人家的老婆,就把人家男的支配走,睡个安稳的。好哇,别“纸糊的驴大嗓门儿”,到办公室我就给你嚷嚷去让他妈的全村人都知道知道!我打几下牛,你就当天大的事批评我,一点面子都不留,你自己干这种事儿又该怎么办呢?

  他走下坡坎,心里边又转了个弯儿:萧支书不会是这种人,大概是自己多心了。虽说他的媳妇死了好几年,在东山坞可是走得正,行得端,没听到过什么闲言碎语,也没见他跟妇女有过出圈离格的地方,更没见他往孙桂英家钻过。大概是孙桂英这个浪荡女人故意要跟他靠近,其实就是捎点糖,根本没有旁的事儿。他又想:这种事儿也难说,要是没有旁的打算,孙桂英大黑天还打扮哪家子呀?让人家捎话儿,还三番五次地嘱咐干什么呀?对啦,她要勾搭萧长春,她早就有这份心思了;连福不在家,女人又上赶着巴结,还能不搞起来呀?不管怎么回事儿,要看个究竟。

  他心里边嘀嘀咕咕地走进办公室大院。

  这工夫,办公室里的那一场斗争,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激烈了。

  马立本顺了垅,按着焦淑红提出的方案,一条一条地给两个人交代,这会,正清点库存现款。

  韩德大进了屋,开口就说:“支书,连福大嫂子让你把东西给她送去!”

  萧长春一边看马立本摔摔打打地数票子,一边随口说:“糖包在墙上挂着,你回家的时候给捎去吧。”

  韩德大说:“病啦!”

  萧长春转过身问:“重不重呀?不会是急症儿吧?”

  韩德大冷冷地说:“看样子不轻。”

  萧长春听罢,心里边打着转:马连福刚离开家,孙桂英一个人带着小孩子,要是真病倒了,那可就麻烦啦。下午送马连福的时候,不如到他家走一趟了;对,反正这儿已经安排就绪,绕个弯儿看看,要是病得很重,赶紧请医生或是送医院;想到这儿,从墙上摘下糖包,又叮嘱焦淑红、韩小乐几句,便走出办公室。

  天刚黑,村里大多数人家还没有吃完晚饭,街上还没有乘凉的闲谈的人,只有赶晚从集上或者亲戚家回来的人,匆匆地进了村,往家里走。

  萧长春在街上走了一节儿,心里又想:孙桂英不一定是真有重病,大概是对马连福上工地不是出于本心自愿,又有人背后调唆她胡闹。这个女人思想落后,又好虚荣、贪享受,坏人会利用她,她也很容易上当,应当借机会教育教育她,再顺便劝劝她,等到后天动了镰,也参加干活儿。一个人只有劳动,只有跟大伙儿、跟集体生活在一块儿,才会减少毛病,才会往高处迈脚步,生活才能有意义……

  在他通过大沟迈上北坎子的时候,惊动了一个人。这个人原是往办公室方向走的,见了萧长春,就停在碾子旁边的大槐树下边,又用树桩隐住身子,伸着脑袋盯着萧长春;见萧长春走到马连福家的门口,就连忙不迭地跟了过来。他弯着腰,憋着气,摸进了马连福家的大门,整个身子贴在墙上不动了。

  屋子里边点着灯,很明亮,灯光透过窗户纸,照得院子里象落了一片霜。

  萧长春走到院心就朝里边大声叫着:“连福大嫂子,怎么啦?”

  屋里没人应声。

  萧长春心里纳闷儿:要是病了,怎么还去串门呢?就又喊了一声。

  屋里有翻身和抖落被窝的响声。

  萧长春心里想,她也许真病了。走到堂屋,在门帘子外边又叫了一声:“大嫂子,听说你病啦?”

  孙桂英假装躺在炕上,低声说:“进来坐吧。”

  萧长春走进屋,一看孙桂英的脸色和眼神,心里就有一点儿犯疑。把红糖包往炕上一放,说:“你要是有病的话,就告诉我。马连福不在家,不论从同志这边说,还是从乡亲这边说,我们都应当帮忙。要不要派个人给你请医生看看呢?”

  孙桂英仄歪在炕上,娇态媚气地小声说:“大兄弟不用请医生,你还不会治我的病吗?”

  萧长春立刻就把这个女人的心思看穿了。他气恼,又觉得这个人庸俗可笑;后边这句话,故作没有听见,一面转身朝外边走,一面说,“你休息吧,我找百仲舅妈去,有什么事儿,你跟她说吧。”

  孙桂英噌地从炕上坐起来,“别走,我就要跟你说!”

  萧长春又转回身,看着女人的怪样子,满心冒火,以一种不可侵犯的口吻说:“有事明天再说,我还有事情!”

  孙桂英一步跳到门口,拦住去路:“急什么,连福不在家,嫂子这屋你就不能多坐一会儿了?”

  萧长春极力忍住受辱的怒气,心里打个转,就停住了。他磊落大方地走了回来,说道:“对了,我也有几句话想对你讲讲。我要讲的不周到,大嫂你不要生气。”

  孙桂英一见有门儿,心里很高兴,连忙说:“我就愿意听你说话,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快坐吧。”

  萧长春坐在凳子上,卷着纸烟,极力地镇定自己;纸烟抽着以后,他问:“大嫂,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孙桂英把油头一歪,弯眉一挑说:“比你小一岁,二十九了。”  “你打算活多大年纪呢?”

  “嘻嘻,你真会问。照我这身子骨儿,还不活个六七十呀!”

  “就算活六十吧,往后还有三十年,对吧?日子还长着哪!大嫂,我再问问你,这三十年你打算怎么过呢?”

  “哟,大兄弟,我可猜不着你这谜语儿。”

  “不是谜语儿,实实在在,往后三十年,你还想象过去的三十年那么过呢,还是来个新的三十年?”

  “我更听不清了。”

  “那天晌午我来找马连福,你对我说,好多人瞧不起你,你心里很委屈,很不平。你想没想,人家为什么瞧不起你呢?很明白,直截了当说,你过去那三十年过的不体面,不光彩。”

  “你别听别人胡说,烂舌头的货!”

  “你过去啥样子我全知道,你今天的举动,就证明别人不是胡说。敞开说吧,你今天安的什么心,我很清楚。”

  孙桂英捂着嘴笑:“嘻嘻,你知道好嘛,大嫂就是喜欢你……”

  萧长春高声宣布:“你把心安错了,萧长春不是这种人!”

  孙桂英心里一阵冰凉。他说的哪种人呢?天下还有把送上门的女人往外推的男人吗?她抬起眼来,立刻碰上一对郑重而又严厉的目光,赶忙避开了,心里突突地乱跳。

  萧长春缓了缓口气说:“大嫂,你静下心来想想吧。你过去的三十年,过得不体面,多半是不由自己的,是旧社会硬加给你的,你是受害的人。如今是新社会,跟过去不一样了,怎么走,怎么行,全靠自己安排,你应当走光明大道,来一个新三十年,站起来,改头换面,当一个劳动妇女,不该再往脏水坑子里边爬。你想没想这样一个问题:你有家,有男人,有孩子;你要安份过,跟着大伙儿出点力气劳动,将来的日子美不美?你过门几年了,连福对你好不好?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亲骨肉?你血迷心窍,不跟咱们贫下中农走正道儿,心里不装着社会主义,光跟那些走歪门邪道的人靠近,光听坏人调唆,你自己不替农业社干点好事儿,连福也受你不少的牵连!这会儿,你还想干丢人的勾当?你拍着胸口窝想想,你对得起共产党吗?对得起这个好时代吗?连福回来,你拿什么脸见他?孩子长大了,你当了婆婆,你拿什么脸去见晚辈人?你再看看,你今天的思想,今天的行为,象一个新社会妇女的样子吗?你就这个样子进社会主义吗?你总想过个快活的日子,你懂得什么叫真快活吗?只有跟大伙儿一起劳动,只有给集体出力气,把东山坞建设好,那才是真正的快活!象你眼下这一身毛病不改掉,你永远也快活不了!大嫂子,我对你说的就是这些,你想一想吧。”说罢,他凛然地迈出门口。

  孙桂英这会儿嘴笨舌头短,头发昏,身发颤,不说拦挡拉扯,连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不知是抱着一线希望,还是想试探一下那件秘密的虚实,她一把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条印着两枝梅花的绿毛巾,小声而又使劲儿喊:“萧支书,大兄弟,你回来,回来,我再跟你说一句话行不行呀?”

  萧长春转回来了。他撩起门帘子,站在门坎子外边,那两只闪着怒火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孙桂英一张苍白的脸:“什么话,大声说!”

  孙桂英两只手托着毛巾,带着哭腔悲调说:“你把这东西带回去吧。”

  萧长春喊着:“我要你一条毛巾干什么?我那一片苦口良言,全算白说了,你那坏心思还不收回去,啊?”

  孙桂英说:“这毛巾是你的,还给你呀……”

  萧长春刚要斥责孙桂英,心里猛的一动,又在那条绿色的毛巾上瞥了一眼:“你说清楚,又打什么主意?你自己买的东西,怎么说是我的呢?”

  孙桂英奇怪了:“不是你的?那,那人家说,你到我家来了……”

  萧长春追问:“谁说的?”

  孙桂英说:“昨天,我跟你说要买这条毛巾,又没买,就洗衣裳去了,马凤兰告诉我的,说……”

  萧长春明自了:“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孙桂英摇摇头。

  萧长春说:“她一定跟你说了什么话!”

  孙桂英还是摇头。

  萧长春心里翻腾着:一切都清清楚楚了,马之悦走到了穷途末路,什么样肮脏手腕都使出来了!他又恼火,又觉得敌人很愚蠢,忍不住冷笑一声,说:“哼,真是瞎了眼睛,萧长春能上这种圈套吗?”停了一下,又对孙桂英说:“这会儿我也不追问你了。你把我那些话想想,你会明白过来的。我告诉你一声:你上了当,你上了当!你要是不快点儿醒过梦来,你以后还要上当哪!”说罢,就气冲冲地走了。

  孙桂英直竖竖地站在屋地下,两手捧着绿毛巾,两眼盯着那飘摆摇动的门帘子,好像魂儿离了体。  ……

  第七十五章

  刚才韩德大从农业社办公室把萧长春叫走之后,马立本正好把现金交代完,又怒气冲冲地翻了一阵儿账本子,心里边忽地一动。

  他立刻对焦淑红和韩小乐说:“你们先点着,我回家找口东西吃就回来。”说罢,把账本子、单据胡乱地收拾了,就匆匆地朝外走。他想拿条绳子,再拿根棍子,在院子里转了半天,什么顺手的东西也没有找到,又怕磨蹭太久误了事儿,赶紧往街上跑:跟头趔趄,好象后边有个拿刀子的人追他一般。他一口气跑到马之悦家,没进门就喊:“马主任,马主任,快,快!”

  马凤兰端着饭碗迎到屋门口:“怎么啦?”

  马立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马主任哪?快点吧,萧长春钻到孙桂英屋里去了!”

  马凤兰慌了:“哎哟,老马赶集去还没回来呀!真的,真去了?”

  马立本着急地说,“这还假的了!我就在旁边坐着,孙桂英让韩德大叫去的,说是有病啦,有她妈的什么病啊!”

  马凤兰得意地拍了拍胖胸脯子说:“瞧瞧,这人的手腕怎么样,不是跟你们吹,我这手指头一转,让他们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马立本说:“别罗嗦了,等人家完了事儿……”

马凤兰说:“哪有这么快当的。别急。”说着,把饭碗朝锅台上一扔,就跟马立本跑出来了。

  马立本不知为什么,又高兴,又害怕,怕什么,他也说不清;走了一节儿,他又停住,小声说:“光咱俩,要是动起手来,试的过吗?”  马凤兰想了一下,说:“对,应当找个群众,免得他反咬一口赖账,也省得咱们再费事儿给他宣扬了。”

  路过马大炮门口,见马子怀正在门外的大石头上坐着抽烟,两个人老远地停住,嘀咕几句。马凤兰捅了捅马立本,小声说:“快去,先把他叫上!”

  马立本连忙跑过来,扒在马子怀的耳边说:“子怀,走,捉奸去!”

  马子怀被他吓了一跳:“什么,捉什么奸?”

  马立本比比划划地说:“嗨,萧支书搞马连福媳妇去了!”

  马子怀听了打个楞,根本不信,一边推着他一边说:“走,走,别在这儿瞎胡说了,多难听呀!”

  马立本起誓发愿地说:“谁骗你不是人养的。两个人老早就眉来眼去的,这回可勾搭上了。不信你看看,刚钻进屋里去!走哇,咱们抓住他,马上送乡!”

  马子怀赶忙站起来说:“我不跟你们瞎掺杂,爱送到哪儿送到哪儿去。唉,好好地过日子,一心一意地劳动,大伙儿全能安定,偏偏瞎胡闹,唉!”他说着,惋惜地咂着嘴儿,走进自己家院子里,可是没进屋,停在门口了。

  马立本骂了马子怀一句,又跑进了马大炮家的院子里。把门虎连忙堵住门:“什么事儿?等我给你叫他l ”马立本明知她这个屋子外人是进不去的,只好停住说:“快点,快点,有急事儿!”

  把门虎从后院把马大炮找出来了。

  马立本说:“伙计,好事儿,捉奸去呀!”

  马大炮咧开大嘴一笑:“真搞上了?”

  马立本说:“快点找根绳子,拴一对儿,在街上游一圈儿,给他敲锣打鼓,末了再往上送!”

  马大炮这个人是属耗子的,放下爪儿就忘;他要是稍微接受一点教训,也就不会信这套鬼话了。可是他信了,而且觉着很解恨、很称心。他回屋找了根粗麻绳,交给马立本提着,两个人就出了院子,跟门口外边的马凤兰一起朝东走。他们怀着报复心、胜利感,加上好奇和兴趣,洋洋得意;又好象面临大敌,紧张慌乱地朝前走。

  快到马连福家门口,马凤兰心里忽然一动,把他们两个拦住了:“别硬往里闯,别硬往里闯!”

  两个人不明白:“怎么啦?”

  马凤兰说:“你看屋里还点着灯,这会儿准没搞上,咱们去了,不就给惊散了!”

  两个人笑了:“对,对。先在外边等等吧。”

  马凤兰说:“不行,一会他们准得到门口外边巡巡风,看看有人没有,得离着远点儿。”

  马立本赞叹地说:“你真想的周到。”

  马大炮很认真地说:“人家有经验嘛!”

  马凤兰在黑暗中得意地一笑,说:“这样,咱们到坎子边上等着去,那边有石头,往上边一站,能瞧见半边窗户,只要窗户一黑,咱们再往里闯,一点也误不了事儿。”

  马立本说:“要是插上大门呢!”

  马风兰说:“你不是能爬墙跳院子吗?”

  马立本也得意地笑了。

  三个人躲在远远的坎子边上,挤在一块大石头上,朝孙桂英院子里了望着,只见窗户纸上有两个人影儿。

  马大炮高兴地小声说:“真的,正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马立本说:“当然是真的!”

  窗户上的人影在活动,凑在一起了。

  马大炮说:“瞧,到一块了!”

  窗户上的人影又分开了,又不见了……

  这会儿,正是萧长春从马连福家出来的时候,可是三个人光顾看那半截儿窗户,没留神门口。

  也就在萧长春走出门口的时候,刚才跟着他进来、又藏在窗户外边的那个人有点儿慌了。他呆呆地蹲着,心里边凉了半截儿,接着,又有一股子淫心荡起,借着酒气,什么全不顾了,什么也不怕了,腾腾地几步闯进堂屋,又停住定了定神。

  孙桂英正坐在炕边上发呆,她又怕,又恨,又有点生气和懊丧,这一切都是什么原因,她一时缕不清个头绪,反正心里边非常难受。特别是“怕”,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怕。真的,过去她没有怕过什么,什么她全都不怕,这会儿她怕的厉害……

  门帘子“呼啦”一下子,进来个人,还没容她把那个人的面孔看清楚,那个人又“呼”地一口,把柜上的灯吹灭了。屋子一片黑暗。

  孙桂英“噌”地跳了起来,声音颤抖地问:“谁,谁,谁?”

  那个人摸过来了,一股子酒气熏人。

  孙桂英提高声音:“你,你不说话,我要喊了,你……”

  那个人象一只猛虎似地扑过来了,两只凉森森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好象跑了半天路,“呼呼”地喘气。

  孙桂英挣扎着,掰那人的手:“快走,快走,你要干什么?我喊,我喊了!”

  那个人终于开口了:“宝贝儿,别喊!”

  孙桂英听出声音来了,狠狠地朝那个人的肩头上咬了一口。

  那个人“哎哟”一声,松开了。

  孙桂英往门外闯。

  那个人把门堵住了,又扑过来。

  孙桂英跳上炕,站着:“我喊,救人哪!”

  那个人狠狠地说:“你喊吧!你刚才的事儿,我全听见了,我也喊!”

  孙桂英的魂儿都没有了,不敢喊了;这会儿,她想起远去的马连福,想起自己身边的孩子,想起马连福对她的好处,想起他们的恩情,想起孩子的乖巧伶俐;也想起马连福很快就会回来,孩子很快就长大成人……

  那个人又扑上来了。

  孙桂英又跳下炕。

  ……

  屋里的灯一灭,街上坎子边上的三个人可精神啦,疯子一般地闯了进来。马凤兰和马大炮两个人蹿进屋里;马立本堵住门,不敢先进去。

  马大炮一撩门帘子:“小子,你往哪儿跑!”

  马凤兰里外指挥:“立本,在窗户守着,别让他跳出去!”

  马立本立刻跳到窗前,喊了一声:“好小子,这回你是作孽到头了!撤我,哼,这回你等着挨撤吧,小子!”

  孙桂英见来了人,也顾不上想是什么人了,站在坑上大声喊:“快快,就在地下,抓住他!”

  那个人在地下慌成一团,不知道往哪儿钻了。

  马大炮喊:“快点上灯、快点灯!好哇,逼奸妇女,罪上加罪!我们要多分点麦子你不答应,卖点粮食,你往死里整我们,这回我看你还神不神!”

  马凤兰喊:“你假装正经,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娟,专害好人。搞社会主义,看你这回还搞不搞!大炮,堵住门,我进屋捉他们,我不信他敢动手,动手我就要了他的狗命!”

  这时候,那个人从马凤兰的手下滑过,钻出屋门。

  马凤兰急了:“快,快,萧长春跑了!”

  马大炮一把抓住了那个人的脖领子:“跑,跑,抓住了,抓住了!”

  马立本也闯进来,抓住那个人的胳膊:“好小子,跑,还想跑!”

  马凤兰扑过来:“萧长春,你鬼呢?鬼了半天,没逃过这奶奶的手心吧?”说着,“啪啪”就是两个大巴掌,接着又是一脚。那个人“哎哟”一声:“操你们妈的,放手!”

  人们一听声音不对,全都楞住了。

  马凤兰扑通往地上一坐,捂着嘴哭起来了。

  那个人挣脱了马大炮和马立本的揪扯,跑到院子里。马立本和马大炮这才醒过梦来:那个人根本不是萧长春,而是秃头顶的马之悦。

  屋子里的孙桂英,坐在炕上,“呜呜呜”地哭起来了。这回她可真哭了,动了心,动了肝,哭的非常厉害。

  马之悦站在窗户外边,低声有力地警告孙桂英:“告诉你,臭娘们,你是破鞋,你拉拢支部书记啦,你哭吧,让全村的人都知道知道!明天瞧我整你,让你到全乡游街,给你登登报!哭吧!”说罢,大模大样地走出院子。

  屋里的孙桂英哭声低了。

  堂屋的马凤兰哭声也低了,接着又停住了哭声,也朝屋子里说:“桂英,算了吧,你办的好事儿,还有脸哭哪,你觉着好看哪?快给我收起来吧!”

  孙桂英再也忍不住了,吼地一声从里面跳出屋,喊着:“你们搭伙欺负这奶奶,我跟你拚了!”

  马凤兰也跳了起来:“谁欺负你了?你勾搭我的汉子,你还要脸不要?”

  “呸,你才不要脸,你个大破鞋!”

  “呸,你才是大破鞋,你专门拉拢干部下水,勾搭支书,又勾搭社主任! ”

  孙桂英想起刚才萧长春说的话,想起这几天马凤兰往耳朵里吹的风,全明白了:“噢,好你个养汉的精、母老虎,全是你下的圈套,全是你!这回我醒过梦来了,我让你害的好苦呀!这些日子,你到我家瞎喷什么粪了,这条手巾是谁放在我屋里的?全是你,全是你,全是你使的鬼计……”

  “是怎么样?我怎么不给别人下圈套?你根本就不安好心嘛,你是火轮船打哆嗦,浪催的嘛!”

  “你是浪养汉老婆,臭地主的闺女,你欺负老娘,老娘不活了!”  孙桂英喊叫着,扑了过来。

  于是,两个女人就扭打在一起了,骂出许多难以入耳的话,可是她们喊叫的时候,都尽力压着嗓门儿,她们各有各的怕处,不敢放开胆子喊。

  马立本和马大炮站在旁边,拉也不是,劝也不是,不伸手也不动嘴,只能干瞪眼,瞎着急。  最后,倒是马风兰不敢恋战,先自动地宣布停火,一边往门外边退着,一边说:“我君子不跟小人一般见识,这回饶了你,再有这么一回,我不揪掉你的头发、拔了你的牙才怪哪!”又对两个发楞的人说:“走,咱们走!”

  孙桂英还是不依不饶:“走不行,你得给我恢复名誉,明天让我挨整我不干!”

  马风兰咬牙切齿地说:“我给你挂个贞节牌!美的你,瞧着办去吧!反正嚷嚷出去我不怕I ”说着、退着,挪到了大门口,“噌”下子就跑了。

  马立本和马大炮,也楞楞地跟了出来。他们都是无精打采,象丢了魂儿似的。

  孙桂英想追,又没敢追,两条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台阶上,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常言说,墙有眼睛壁有耳朵,这场戏有一个人听得最全。等这里风平浪静了,他才离开马连福家的后窗户,悄悄地绕到街上,奔大庙跑。跑着跑着,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马之悦,狠狠地横了一眼,哼了一声,就又照直跑了;跑了一节儿,好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又转回来了。

  马之悦没有理他,仍是慢慢地在街上走着。

  这个坏家伙在柳镇的小茶棚子里开了一个流水会,就买了礼物去探望李世丹。可是李世丹没在家,家里人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了。马之悦非常失望,马上就要走,李世丹家里人硬把他留下喝了会儿酒,他这才往回转,已经醉的象是一滩泥了。经过刚才意外的事情,那么一闹腾,一吓唬,酒气过去了大半儿,这会真有点儿后悔,后悔自己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把持不住白己,还在那样的情况下干那种事儿,实在太不应该了。他倒没有什么怕的,孙桂英那边不会给他惹下什么乱子,孙桂英的有把烧饼在他手里把着,不论给她什么味道的东西吃,她只能生吞,不敢往外吐;别看这娘们雷声大,可雨点小,早松了。马凤兰这几个人也不会给他惹下什么乱子,马立本和马大炮是自己的人,只能包着,不会抖落。马凤兰虽说吃点醋,她会顾全大局,决不会喊叫,还会替自己掩盖掩盖。

  说一遭儿,还是萧长春这个家伙扎手,什么圈套他全不上,简直是不可理解!一个睡了三年空被窝的二茬子光棍,一个正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娘们倒在怀里了,硬是不动心,还有心有肠地劝人家。说良心话,萧长春劝孙桂英那些话,真是有劲儿,有情有义,有理有据,这小子从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套哇?真是不可理解,不可理解呀!难道说,这一套计谋,一番苦心,又这么完蛋了?他很急躁,也很害怕。他这会儿根本猜不透萧长春正在想什么,正在干什么,以后又会怎么处置这件事儿。这会儿,萧长春一准又找他那伙子人去了。那边的主意包最多,真干的人也最多,他们一集齐,又会给自己摆出一个什么样的阵势呢?能掐,不灵了,会算,不准了,马之悦的浑身本领,在萧长春这样一个人跟前竟然施展不开了,这不是奇怪的事情吗?他想得马上找李世丹这个靠山,既然能下炕干工作了,一定回到乡里只要找到他,什么事儿都好办了……

  他正走着,见前面的墙根下边停着一个人,一眼就认出是六指马斋,就左右瞧瞧,凑了上去。  马斋小声说:“哎,我到处找您,急死啦!”

  马之悦从声调里听出他的惊慌:“又出什么岔子了?”

  “唉,多啦!”

  “说呀!”

  “他们把立本的会计给撤了!”

  “什么,这么快?”

  “我刚才找立本吃饭,他正给焦淑红和狮子院的韩小乐交代账目哪,萧长春坐在一边掌握着,这还错的了呀!”

  “好狠哪!”

  “这么大的事儿,他们都没跟您商量商量?”

  “那不过是走走过场。唉,我真没想到他们干得这么快这么绝!”

  “兜根儿来了。我说马主任,您看看,上午摆上个焦克礼,下午又撤了立本,这是一套一套的,下边还得有哪!您别把他们看成是‘胜利冲昏头脑’了。没有哇,清醒着哪!咱们不想点高招儿,怕是不行啦!”

  马之悦稳了稳心,问:“还有什么事儿?”

  马斋说:“刚才焦振茂在街上碰见韩百仲,把您给焦淑红保媒的事儿,全兜出来了。”

  “他怎么说的?”

  “焦振茂说要找支书汇报,就跟韩百仲说了。”

  “韩百仲怎么回答的?”

  “他说萧长春早知道了,这里边有阴谋……”

  马之悦倒吸了一口凉气。“韩百仲这小子也会玩心眼儿了I 还说什么了?”

  马斋说:“说是马上找支书,把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总研究一下……”

  “再没说别的?”

  “没听见。看样子挺急。我就后边瞄着他。他到萧家转个弯儿,又找上马翠清、焦二菊一伙子回家了,一会儿,焦克礼又到狮子院找喜老头,大概没找到,一个人回去了……”

  马之悦咬着牙说:“风云多变哪!”

  马斋又小声问:“眼下这么急着换干部,怕是里边有奥妙吧?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马之悦说:“看样子是闻到什么风声了。不行,这回我可不能白白让他们遂了心愿!”

  马斋问:“志新要是还不来,您再没别的门路了?”

  马之悦想了想说:“怎么会没有门路呢?放着一个大门口,咱还没迈哪!这是一张大牌,揭开能顶大用,你就等好信儿吧!”

  “马主任,我看要有门路得赶快走了,能走就走,走不通再说。马主任,这可是到了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儿了!”

  “我比你清楚哇!你还去街上闻闻风,回头告诉我,让我静一静,想想办法,今天一定得找到他!”

  马斋本想问个底儿:“找到他”,那个他是谁?见马之悦急着要走,就没有问出来,叹了口气,就又朝街里挪动。

  马之悦正要往村外走,沟里边突然的笑声,把他吓了一大跳。

第七十六章

  今儿晚上,在街头乘凉的人比哪一天都多,比哪一天都说笑的热闹;差不多每一个门口都有一堆人,差不多每个人都能说出一点新闻趣事。

  人们从集市上的那些卖葱的、卖肉的,认识和不认识人的嘴里,听到只言片语,就添油加醋地在这儿传播开了。特别是妇女们,她们趁假日走亲戚了,从七大姑、八大姨那儿得来一些有趣儿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味道的事儿,也拿到这儿凑热闹。象是很有节奏的,一会儿,这堆人笑了,一会儿,那堆人又笑了,一堆一堆,笑声总不断头。

  有一堆人正在谈论焦家发生的事儿:

  “咱们团支书要找婆家了!”

  “瞎说吧?”

  “马主任当了大媒人嘛!”

  “我看没那事儿!”

  “不信你看着呀,焦振茂明天就去相亲啦!老家伙急着要当老丈人!”  于是,这儿爆起一阵大笑。  有一堆人谈着马立本下台、韩小乐接手当会计的事儿:“这回那小子可不能神气了,老老实实地往外交账本子哪!”  “早就该换换,哪象个会计,分明是个大少爷。”  “韩小乐行吗?听说有淑红帮着他,那倒保险点儿。”

  “这会儿的韩小乐跟头几年可不一样了。”  还有一堆人正在谈论马家发生的事儿:

  “刚才不知道怎么啦,孙桂英又哭又闹。”

  “想连福了。”

  “唉,刚走就想的哭,太没出息了。”

  “马主任的内当家也陪着。”

  “劝架去了吧?”

  “听说也哭了。”

  “哟,这是怎么回事儿?听错了吧?”

  “韩德大他妈隔着院子,听得清清楚楚的。”

  这边没有任何人替孙桂英解释。那些逼着她啼哭的人,那些看着她啼哭的人,早就象没有这档子事儿一样,都一心一意地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只有一个人,这会儿还在为这件事情纠缠着。

  那个人是马连福家的东邻韩德大。他替孙桂英把萧长春叫出来之后,就随着回到家,从后院的寨子钻到马连福家的后院,站在后窗户下边,把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毕竟是个没经过事儿的青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事后,他慌慌张张跑到街上,撞到马之悦之后,他又犹犹豫豫地转回家。没点灯就钻进自己睡觉的东屋里,倒在炕上,胸口还突突地跳。就好象他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似地那么害怕,又好象他自己受了别人欺负似地那么生气,又好象他自己受了什么人的大好处那么感动;害怕、生气、感动,三股子情绪搅在一起,在他的胸膛里翻腾着。

  他没有经过事儿,遇到事儿就慌了。他从后院跑到街上,本想去找萧长春,可是,不敢惹事儿的伯伯韩百旺,不知不觉地影响着这个小伙子,影响得他粗野中多少带一点儿世故。所以他在街上碰到马之悦就没有勇气去了。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地缕了一遍,又把这一程子他看到、听到的事情,前前后后又缕了一遍;越缕,他就越怕、越气、越感动。他哪里还躺得住呢?这会儿,有两个人不住地在他眼前晃荡:一个是马之悦,马之悦见了他的面,就夸他好:“不错,你把牛放的膘满肉肥,真是难得的好牛馆。唉,团支部硬不吸收你入团,怪不怪呀!等我到上边给你说说去!”一个是萧长春,萧长春见了他的面,就把牛群一个个看个遍:“往后不兴再打牛。你甭不承认,谁在背后干了什么,总会有人知道。这是社里的牛,打坏了,大伙受损失,不许你再打它们!”马之悦带头搞商业,放下庄稼不种,一闹灾,放下农业社也不搞了,害的他一年牛白放了,害的他们娘两个吃粮食接不上,眼看着锅都揭不开了;这时候,萧长春带头拾起破摊子,搞自救,种麦子,闹了个大丰收,日子又缓上来了,他们母子也跟着沾了光。马之悦嘴里喷香的,手上干臭的,一丰收,他就闹土地分红,还跟着富户投机卖粮食。萧长春说干就干,兢兢业业,白天黑夜忙工作,家也顾不上;可是呢,他处处受马之悦的害,马之悦总想给他空桥走,总想把他推到泥坑子里去……

  不懂事的小伙子,好坏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他想着想着,“忽地”懂事了。又一次跳下炕,跑出屋,蹿到街上了。

  街上的乘凉人,谈笑得正热闹。

  他跑到南街,兜了个圈子,没有找到一个干部。到办公室去,准得碰上马立本。马立本这家伙真坏,抓住马之悦了,连个屁都不放,乖乖地把他放跑了。对啦,他跟马之悦是穿一条裤子的人,不能到办公室去。想来想去,还是先到大庙里去一趟好,到那儿再跟大伯商量商量。韩德大从小没爸爸,大伯当他们半个家,做这么大的事儿不可不跟大伯说一声,因为这件事儿牵扯着大伯,将来挨他的骂可受不了;再说,这件事儿到底儿该怎么办,也得让大伯给拿拿主意。

  他朝大庙奔,刚下沟,忽听前边一阵车轮响,明知道是哪个,还问了一声:“谁呀?

,  那边一个响鞭儿,回答:“我。”

  韩德大猛地跳到车跟前,说:“振丛大叔!”

  长套的骡子被这个楞小伙子吓的蹿起老高。

  焦振丛赶紧扯住套绳,说:“瞧你这孩子,毛毛躁躁的,一点儿稳当劲儿也没有。”

  韩德大不顾别的了,扯了焦振丛一下,小声说:“我跟您说个事儿,您得帮我拿拿主意。”

  焦振丛是常出门的人,比韩德大经的多,见的广,他又跟韩百旺是相好的,好了多半辈子,韩德大信的住他,遇到什么事儿,只要跟他说,他也会真心实意地给韩德大想办法。

  “什么事儿,说吧,这儿不方便,咱们回家。”

  “别,我还急着哪!”

于是,他把刚才的事情,有声有色地说了一遍。焦振丛大吃一惊:“真假?”  “撒谎您就往死里揍我!”  “你全听清楚了?”  “一分一毫全不兴差的!”  “哎呀,这事儿……”

  “得揭发吧!”

  “要是真的话……”

  “没错儿,就跟您看到他倒动粮食是一样的事儿。”

  “这是怎么说的?连福坐着我的车往工地上走,还叨叨念念地对他媳妇不放心呢!这可好,刚迈出一只脚,就出事儿了。真怪呀!”  “不信咱们问孙桂英去。”

  焦振丛拧着鞭杆子:“我是说,马主任这个人怎么越来越不象话啦……”

  韩德大跺着脚说:“坏家伙,大坏家伙,他总是生着法儿害咱们大伙儿!我这回算把他看清楚了,可不能再给他包着了,我这回可把眼睛擦亮了!”

  这个饱经世故的焦振丛,这会儿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还在那儿感叹地顺着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突然间懂了事儿的鲁莽小伙子,从他身上升起一股子非常强烈的正义感。他着急地说:“您倒是快给我拿主意呀,我怎么办好哇?”

  焦振丛说:“德大,你这儿等等,我把车卸了,咱俩一块儿上大庙,跟你大伯再磋商磋商!”

  韩德大说:“我看呀,这回得象振茂大伯说的,您的尾巴也得割下去了!”

  焦振从假装生气地用鞭杆子拄了韩德大一下说:“小孩子,没大没小的!我的尾巴早割掉了。这儿等我啊!”

  韩德大答应着:“哎,快着点呀!”

  焦振丛摇了摇鞭子,辕套上的牲口一使劲儿,大车朝前移动了。

  车轮是沉重的,跟这个新中农的心情一样地沉重。他也觉着自己挺怪,办事儿总是这么看前顾后,总是怕断了车轴、陷了车轮子……他觉着韩德大这个小伙子一下子变了,变得非常的快。在东山坞这云火涌动的时刻,促进着多少幼稚的人早熟,落后的人前进哪!其实呢,他自己也被卷进这场云火里了,也在被猛进的形势推着、涌着、变化着。

  他把车停在饲养场的大门口,歪着脖子朝里看一眼,见窗户上闪动着两个人头影儿,一个是马老四,一个是焦振茂,心里边又是一动。不由得想起了上午萧长春给他“撂”下的那几句话,暗想;过去过穷日子的时候,自己跟这个马老四一样,心里边干干净净,什么全不怕,敢说敢做,敢往头奔,没啥私心可是后来,日子越来越上升了,人家说自己是新中农了,心思也就跟过去不一样啦!年纪大了,办事儿是应当稳一些了,可是叔伯哥哥焦振茂,倒象跟自己走了两条道儿,他越老胆子越大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财迷心窍,看不清是非了?不对,从打去年一闹灾,自己也看出,除了农业社,单干是抗不住天灾人祸的,自己也认定了萧长春是个好干部,拥护萧长春,处处听他的调遣,就是没有象好多人那样,跟萧长春完全贴上心。从打弯弯绕他们倒动粮食的事儿揭发以后,自己也看出马之悦不是个好干部,讨厌他,反对他,躲着他,也盼着有人把他收拾一下子;可是呢,也没有象别人那样,挺起胸脯子跟他斗争,反而丝丝拉拉地怀念着他那一点儿小恩小惠,还碍着一点儿什么面子,替他夹着一条尾巴……

  焦振丛这么想着,摸摸索索地卸着车,心里象是堵了一块石头那么难受。

  这工夫,焦振茂在屋子里跟马老四说了一阵子话儿,告辞要走。一边下炕一边说:“好哇,老四,你今晚上这片话,算是把我的心拨亮了。”

  马老四说:“我那些话,全是一个人的想法,你再仔细地琢磨琢磨。”

  焦振茂说:“甭想,全对!”  两个人说着走到院子里。天空上又长了云彩,外边黑洞洞的。

  马老四说:“我是拿你当积极分子,当自己人看的,要是旁人,我犯不上说这个,对你嘛,也就得按个积极分子的尺子量啦!”  焦振茂说:“当然,当然。我哪儿有毛病,你尽管提,我懂得批评跟自我批评。”

  马老四说:“振茂,说一遭,我是盼着你把心思多花在咱们生产上,你有办法,能帮干部的忙,别总想自己的事儿。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地要把淑红打发走呢?她年岁大的不行了?”

  “按新礼说,不大,再过几年也不算大。这个社会,兴晚婚。”

  “这不结了,你不赞成她干工作?”

  “嗨,你还不清楚我呀!她越积极,我越高兴。为人民服务嘛,我还要积极哪!”

  “她是团支书,顶着一面墙,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了她,就是撤了咱们东山坞农业社的一根柱子。不论办啥事儿,都得想着社,想着社会主义,别光想着自己的针尖小事,把大事儿忘个没影儿!”

  焦振茂说:“你说的一点不差,一点不差。唉,都是让马立本那小子把我气糊徐的。这一程子,我就光想自己,怕淑红找个不称心的女婿,怕自己找气生,没想到,把她打发走了,就是拆农业社的台!”

  马老四说:“嘿嘿,就是有那么一伙人,安下坏心眼儿要拆咱们农业社的台,见缝儿就钻,见洞儿就入,什么手腕儿都使的出来!有的人,见着别人拆台,就拚命斗;有的人,怕拆台的时候掉下砖头砸着,躲到一边儿去了;有的人呢,糊里糊涂地帮人家使劲儿!这种人不是没有哇!你挨着门口数数看! ”

  焦振丛在黑暗中打了个哆嗦。暗想:自己是“躲”着的人呢,还是帮着“使劲”的人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焦振茂说:“经一事长一智呀,一点不错。”

  马老四说:“对啦,这一程子,我也长了不少的智。”说着,又往焦振茂的跟前凑凑,低声说:“我再说深一点儿吧,往后呀,这个地方得挂点帅啦!”他指着自己的脑门说,“不能光凭好心肠,把什么人都当好人,好赖不分,那可要上大当、吃大亏!”

  焦振茂说:“我先头可不就是这样,咋呢?”

马老四又用非常低的声音却又非常有力的口气说:“我再跟你说透点儿,往后,你千万可别把马之悦当好人看!”

  “他……”

  “你说他是党员吧?他是啥党员,我心里早明白,先头咱不说就是了。依我看哪,他是假拥护党,想沾光、升官才钻进来的;升不了官,发不了财,就要分家了,就不想在一个车上坐着了,总想往下跳,往别处走,这还不算,还要瞅冷子往车轱辘底下扔石头,让咱们大车翻了……”

  黑暗里的焦振丛伸着脖子朝这边听,可惜,马老四的声音低的厉害,怎么也听不到,急得他脑瓜门上直冒热汗。那边喊喳了好久,只听得焦振茂叫了一声:“哎呀,这还了得呀!昨天淑红跟我讲,我还半信半疑哪!”

  马老四说:“您别急。这些个呀,我敢说,长春他们早都给他记上账了。刚才我还找他了,他们正商量哪……”辕骡子蹬了一下蹄子,把焦振丛吓了一跳。

  院子里的两个人也被惊动,他们的谈话就停止了。他们打过招呼之后,马老四赶忙过来拉牲口;焦振丛收拾了鞍套,就跟着叔伯哥哥一块儿朝家走。

  焦振茂临要走出饲养场那个小屋子的时候,心里还是象卸了担子似地那么轻松;听了马老四在院子里说的那一片话,又接着茬儿沉重起来了。他用马老四的话,跟他这么多年的所闻所见一比较,可不是嘛,马之悦真是个坏家伙。唉,自己真没眼光呀!”

  焦振丛想把马老四说过的话,再从焦振茂嘴里掏出来,可是他没有直问,拉住焦振茂说:“大哥,你比我进步,比我懂得政策,我有个事儿,得跟你讨教讨教,咱们是弟兄,我说错了也没事儿,所以我得找你。”

  焦振茂说:“唉,不行,差远啦!”

  焦振丛问:“你说,干部要是偷偷地领着社员搞粮食投机,得判个什么罪呀?”

  焦振茂说:“我看哪,党员得开除,干部得撤职;共产党办事儿,从来不护着自己人,真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全都一律对待!”

  “会不会批评批评,检讨检讨,往后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呢?比方说,人家又挺会检讨,还说一定改正,也得开除、撤职吗?”

  “条文上倒是规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不知道他那检讨是真是假的话,也这样吗?”

  这个界限,焦振茂也划不清了。他沉默了一下,想起了马老四常跟他说的那句话,就借来用了:“政策条文是死的,实际是活的,两个一结合,才能眼明心亮。我这么一说,你心里边有底儿了吗?”

  焦振丛摇了摇头。又说:“我再提个问题,一个干部强奸人家的老婆,该当何罪呢?”

  “法办!”

  “没强奸上呢?”

  “不管强奸上没有强奸上,都得受到法律制裁。当然比强奸上罪过要轻一点儿了。”

  “女的要是不承认呢?”

  “没有这回事儿!女的让人家强奸了,这口气最难出,还有不告状的!”

  “就是说,这个挨人家强奸的万一不承认,光别人揭发,行不行呢?”

  又把焦振茂给难住了:“哎呀,女的要是不承认,男的更不会认这个账了,都不认账……这个,这个,对啦,揭发的人总是捉住对儿了吧?”

  焦振丛拍着大腿说:“捉住对儿的,也不认账……”

  “你把我给说糊涂了。他不认账,还揭发什么呀!他也不会揭发啦!”

  “没捉住对儿的揭发行不行呢?”

  焦振茂觉着堂兄弟的话非常离奇古怪,就说:“你就别转了,到底儿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又往焦振丛跟前凑凑,“咱们哥俩,有事你还瞒着我?咱们隔心?”

  焦振丛承认说:“对啦,我是瞒着你哪,这件事儿太紧要了!过去,我是碍着面子,讲一点小义气,眼下我把他看清楚一点儿了,可是,我又怕打不住黄鼠狼惹一股子骚。”

  焦振茂鼓励他说:“怕什么?咱们得跟人家贫农学习呀!你才几年不是贫农,就把贫农的东西抖落得干干净净了?你就把实情话儿跟我说说嘛!”

  焦振丛说:“得说,不说也不行了。大哥,你先给我透个底儿:马之悦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不用瞒着我,我知道有人给你透底儿了!”

  这句话正好问到地方,多少往事,都顶着牛儿、搭着杈儿跳动在焦振茂的眼前了。用一个庄稼人眼光看,焦振茂压根儿就不佩服马之悦。发家致富的心气是好的,可是不该总找邪门儿走;后来,马之悦扔了大车,干起公家事儿来,就跟他这个看法顶上牛儿了。过一个时候,他又觉着,马之悦为大伙儿跑腿操心是好的,可是不该跟炮楼的人掏真心,办真事儿,这是不忠不义的;后来,跟马之悦赶着小毛驴往山里送了一回受伤的抗日干部,跟原来的看法又顶上牛儿了。这中间,还有一件事儿,在焦振茂的脑袋里边也是顶着牛儿的。马之悦对什么样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全联络,跟马小辫过于亲近。那时候的焦振茂并不懂得地主是革命的敌人,可是知道马小辫太坏,逼得韩百安家败人亡,东山坞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呢?马之悦跟这个地主一个桌子上吃,一个桌子上喝,还跟他的侄女不干不净;到了土地改革的时候,开始那阵儿,老实巴脚的庄稼人都还不十分摸底儿,还不敢动真的,马之悦却第一个提出来斗马小辫,还当着众人把马小辫踢了个半死。这不怪吗?去年闹了大灾,马之悦不守本分,不务正业,焦振茂是最不满意的,可是又觉着人家辛辛苦苦为的是大伙儿……诸如此类的顶牛儿、搭杈儿的事情很多,焦振茂心里是有数儿的,他却把一切都颠倒过来看,还是把马之悦看成是一个好人……想到这些,他感慨地说:“你问马之悦到底是什么人,唉,我不说,你也能想明白,我不告诉你,你很快也会知道的。咱们打个比方吧,这十几年,马之悦就好象一尊泥佛爷似的在我心里边竖起来了,我给他烧香、磕头,连一把土都当仙丹妙药吃。去年秋天那一场大风雨,虽说把他的颜色冲没了,可是那泥堆子还在那儿立着,还镇着我;经过这一程子这个那个的乱事儿一折腾,他就哗啦一声坍了,我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堆粪上!”

  焦振丛点着头:“你这个比方打的好。他是一堆粪土!这么多年,我没有看透他。”

  焦振茂接着说:“这个人,人面兽心,什么坏事都想的出来。我们淑红碍他什么了,硬要生着法儿给铲走,还要把我给烩在里边,我差一点儿上了他的当。真坏呀!他不想坐共产党这辆车了,要往下跳,还往车沟里扔石头,让这车轧上去翻了! 你想想,咱们也是在这车上坐着的人,要是真翻了,咱们不就都摔在底下了吗!”

  “就是,就是……真没有想到他是这种人!”

“振丛,我看哪,你有什么话儿,也不用藏着掖着的了,这样子没好处,光有害处。你要是觉着跟我说不大方便,你就找党支部的人去,让他们给你拿拿主意。这回我可明白了,不论什么事儿,都得找党支部汇报,都得找人家贫农交心思,人家比咱们眼明心亮啊!”

  焦振丛听着哥哥发表议论,不住地点头,最后,他象是下了最后的决心,说:“大哥,咱们话说到这儿了,我就全告诉你吧,弯弯绕他们倒动粮食的事儿,马之悦也跟着干了……”

  焦振茂真没想到,没有想到马之悦还干了这件事儿,也没有想到焦振丛这会儿才说出来:“真的?”

  “那一回,我在河边上亲眼看见的嘛!”

  “哎呀,我说振丛,你怎么还给他盖着呀?你不知道干这种事儿最违犯大政策、大条文的,干这种事儿的人,就是不拥护社会主义,要是干部干这种事儿,也在毁咱们呀!”

  “你听着,还有,今晚上,他强奸马连福的媳妇去了……”

  “啊?”

  焦振丛把韩德大说的事儿转说了一遍,又钉问:“你说说,要是把这两宗事儿都给他揭出来,能把他搞倒吗?”

  焦振茂吃惊地说:“噢!说了半天,你给他盖着,是怕他倒不了台呀?唉,咱们是积极分子,总得想着对咱们社,对社会主义有利没利,不能光想自己呀!他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还象个什么干部,哪还有党员味儿呀?你还怕他什么?怕他往后不能再为非作歹呀!”

  焦振丛痛苦、羞愧地摇了摇头:“唉,我这个人,就是有点爱面子,想自己想的太多了。你不知道我这一程子心里边多难过哪!萧长春说的对呀,人一有了家产,就有了私心,有了私心,就没有了良心。我算想透了,也认账了,我没有把心跟农业社揉在一块儿,只是焊在一块儿,焊在一块儿的东西,总是有缝儿,总会裂开的。唉,这件事儿折磨我这么多日子,见着支书、百仲他们,就象欠了债!我给一个坏蛋夹着尾巴干什么呀!我跟一个坏人还论什么义气讲什么面子呀!我成了坏人的防空洞、挡箭牌了!刚才马之悦强奸连福媳妇,把德大这个小伙子气急眼了,非要揭发他不可!”

  他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在沟里等着他的韩德大,就说:“先聊到这儿,我得找找韩百旺去了,还得好好地动员动员他,我们一块儿找萧支书去揭,一定,一定!”

  焦振茂心里边开了锅。当家子兄弟揭开的这两件实在事儿,正好给马老四刚才对他讲的话作了补充的证明;马之悦在这个讲求实际而又一心向上的中农面前,彻底现了原形,马之悦留在他心里边的砖石瓦块都一下子抖落净啦!他拦住焦振丛说:“别忙,再聊会儿,今晚上,我这心里边可亮堂极啦!”

  焦振丛却强笑了一下说:“我跟你不一样,心里边乱腾极啦!”

  焦振茂说,“不用乱。往后,咱们这样的人,就得老老实实地跟着长春他们这伙人走,跟他们贴上心,他们的道儿永远也走不绝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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