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首页 > 文章中心 > 文艺纵横

浩然:艳阳天(四十一)

作者: 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15 08:36:01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浩然:艳阳天(四十一)

4efe461f903f2deb3faf47e957ecca92.jpg

第六十八章

  麦收前最后一个集日,开市又早,来的人又多。匆匆地奔这儿来了,麻利地把事儿办了,又急急地从来的那条原道儿赶回去了,最恋集的人,也不象冬闲时节那样,不慌不忙地到处逛荡。

  东山坞的好多人都赶集来了。别人赶集是往热闹地方挤,马之悦却往背静地方溜。他从街北口进镇,仄着身子在人流里挤了一节儿,又绕着小胡同,来到街南口。

  这儿是一条横贯东西的石子公路,路北是集镇,路南是平原。公路是宽宽的,靠南边有一溜棚子和土屋,一家修自行车的,一家钉牲口掌的,一家卖烟酒的,末了那家是个小茶棚子。小茶棚很简陋,四根歪歪斜斜的榆木柱子,撑着一个高粱秸和泥巴结构起来的顶子。棚里有一个高高的灶台,几把“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笨铁壶,还有几条长凳子和几张方桌。天还早,不到人们想喝茶和“打尖”的时候,只见大车小辆、成伙或单行的人,急急忙忙、吵吵嚷嚷地从棚子前边走过去;不仅没有人进棚子来,也没有人朝这边看一眼。

  卖茶水的老太太倒不显得着急和冷落。她坐在灶边,脸朝着公路,静静地等候着她那“红火”的时刻。呆着烦了,她就歪着身子,大声地跟左邻那个卖烟酒和猪头肉的老头儿搭上几句,或者很有点嫉妒地朝修自行车的棚子瞥一眼。那边的生意最兴隆,许多赶集的人,修车或不修车,都来到这儿存上车子,再进街里办事儿,那两个手艺人真有点应接不暇。

  马之悦是这个小茶馆的头一份主顾,给卖茶的老太太带来喜气,也就显得特别热情。

  她站起来,习惯地把抹布一抡,搭在肩头上,招呼说:“同志,喝茶。喝红茶,还是喝绿茶?”

  马之悦在最里边那张桌子旁边坐下来,把上马子搭在长凳子的一头,又左右瞧瞧,说:“绿茶。有龙井吗?”

  老太太熟练地把一壶茶泡上了,倒了一碗,就又回到她的座位上,又跟隔壁那个老头子聊起他们没聊完的话儿。茶水在马之悦的面前飘起了香味儿。他端起碗,吹了吹,喝了一口。两只眼睛盯着大道,总不见他约好的那些人到来,心里也很有点着急。

  今天他到这儿赶集,有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头一件,瘸老五来了信儿,说今天赶到柳镇,有些话在这儿说要比在家里方便;第二件,马志新信里边传来的那个重要消息,也得在这儿跟弯弯绕、马大炮这几个人透透风;第三件,一切事情办完之后,他得称上二斤细点心,再买上几盒好烟,探望探望病人李世丹。这三件事儿都是有关的,象是连环套,一环套一环:瘸老五在北京住了这些日子,一定见到了马志新,一定看到了许多实在的东西,他看到的,可以订证马志新信里边说的话真假虚实;得到了证实,就能大一点胆子往几个富裕中农耳朵里多吹一点儿;把中农煽动起来之后,再见李世丹,要说的事儿,跟他好说了,要讨的底儿,也好讨了;摸准李世丹的心思,拉住这个硬拐棍儿,事情也就更好办了。在所有可以希望的门路里边,马之悦对李世丹要回乡工作的事儿,抱着极大的希望。

  李世丹是马之悦的老上级,两个人有交情,相互间也摸脾气,在马之悦看来,李世丹也是一个不得志的人。论文化,不要说乡里的领导干部,就是县上的,也不见得有几个比李世丹念书念得多,他的能说善讲,心眼灵活,更不是别人可以比的,庙会上在剧场里给观众讲话,一讲三个钟点儿,连讲稿都不用,讲得头头是道。本来区、县干部一支援厂矿,他可以提拔当县里的部长了,反而连区长都没有保住,一降到底,老是蹲在那儿不动窝了。他怎么会不病呢,那是心病呀!这个人敢闹翻案,对目前的局势,也一定会有自己的看法,假定,大鸣大放的事儿能得到这样一个领导支持,再有马志新一旁助劲,那可就太保险了……

  尽管马之悦越想越得意,心里边却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苦辣辛酸的味儿。他清楚,自己这一回是冒天下最大的危险,可是又不能不冒。近来,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一个一个地失利,几乎还没有一件跟着他的心意走;那么,这一场最后的决斗,是时来运转呢,还是彻底砸锅呢?反过来想,自己要是不冒着危险干,不硬着头皮闯一家伙,这个锅不就砸得更快、更彻底吗?投机粮食的事儿,早就露了馅儿,土地分红的事儿,也显了眉眼,那伙子中农一吃到农业社的甜头,再经萧长春用软手腕一拉,能保险他们不反过来咬自己一口吗?还有县里的范占山,这阵子越干越没顾忌了,久在江边站,哪有不湿鞋的?那边一旦露了马脚,一条线拴着两只蚂炸,跑不了他,也蹦不了我,转过来,转过去,还是自己砸锅!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拚死,也许能拚出一条活路,这二十多年里边,自己不是拚杀过好儿道大关大卡吗?

  一辆从北京开来的公共汽车停下了。背包的、提兜的、抱孩子、搀老人的旅客一个个喜眉笑眼地从车子里跳出来。卖茶的老太太和卖烟酒的老头子,还在聊着闲话儿。老太太说:“听北边我那侄女讲,他们的麦子长得可好啦,比咱们这边的平川地还有成色。”
老头子说:“麦子长得好,咱们就有白面吃啦,我们的生意也就好啦!”

  “听说这条河南边往北挖,北边往南挖,说话就要挖通了。这年头真是说什么有什么,说让河搬搬家,一下子就搬了。”

  “敢想敢干嘛!不论什么事儿只要敢下家伙,就能办成!”

  “我真不想弄这个小茶馆了!不如参加农业,好分麦子。”

  “一见要分麦子,你红眼了,分完了又想弄茶馆,对不对?”

  “嘻!嗒。”

  马之悦假喝着茶,仄着耳朵听着这两个小商人的议论,两只眼睛不住地朝大道上溜,心里不住地盘算着。他猜不着瘸老五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消息,瘸老五亲自到了北京,亲眼看见了那边的动向;他看到的要是能够跟马志新信上说的一个样儿,那可就太好了,马之悦就能够象两个小商人说的那样“敢想敢干”地“下家伙”了……

  两只小麻雀落在马之悦面前的这张桌子角上了。好大的胆子,连人都不怕了。他一伸手,小麻雀呼啦一下子,又飞起来,围着他的光脑袋转悠这边扑,那边转,怎么也扑不着,气的他端起一杯热茶水就要泼。

  卖烟酒的那个老头在那边一声口哨,两只小麻雀呼下子,飞走了。  马之悦一扭头,只见它们落在那个老头的手心上,一手一只。他喊起来:“快抓住,快抓住,别让它跑了。”

  老头子嘻嘻一笑:“跑不了。”说着,摸摸它们的翎毛。马之悦奇怪了:“咦,它们怎么不跑哇!”

  老头子把两只小麻雀放在一个手心上,又从衣兜里掏出两根火柴,在麻雀的眼前一晃,又高高地朝上一扔。只见那两只小麻雀腾空而起,没等火柴棍儿落到地上,正好,一只叼住一根,又飞回老头儿的手心里。

  马之悦看迷了:“嘿,真有意思。”

  老头子说:“乖乖的听话。”

  “怎么能这么听话呢?”

  “喂的。”

  “它们不敢跑?”  “不敢跑,也不想跑了,我这儿有好吃的给它。”

  马之悦呆呆地望着那两只小麻雀在老头子的手心上飞起来,又落下去,心里边又有意无意地想开了。他觉着,小麻雀完全可以得到自由,它们身边不远的地方就有树林子,就有小河,就有庄稼地,就有广阔的天空,只要它们一抖翅膀,不听老头子的口哨声,那就可以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所欲为,可是它们不敢跑。怕什么呢?怕被老头子把它们捉回来挨整吗?他怎么会把你们捉回来呢?他又没有翅膀,怎么会捉着你们呢!你们怕没吃的吗?满地的麦子,吃吧,天底下是空的,飞吧!可是你们为什么不飞走呢?傻瓜,傻瓜呀!马之悦想到这里,心里又忽地一动,立刻换了个位子,脸朝外地坐下来,一边倒茶,一边朝那个老头子说:“伙计,有好酒菜没有?嘿,来上一点儿!”

  老头子放了麻雀,端过一盘子猪头肉和一壶烧酒。马之悦轻轻松松地吃着喝着,脸上放起光来。

  有一个人站到他的跟前了:“嗬,自斟自饮,以酒浇愁哇!”

  马之悦抬头一看,是六指马斋,就笑笑说:“不是浇愁,是浇劲儿哪!坐吧!”又转过脸对那老头子招手:“伙计,再来个盅子。”  马斋左右瞧瞧,问:“弯弯绕他们还没来?”

  马之悦说:“谁知道又绕什么哪!晚来一会儿也好。喝吧,一边喝一边等着他们。”

  马斋说:“老五也来了。”

  马之悦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忙说:“在哪儿?快让他来呀,这儿是树林子,不是老头子的手掌心了。怕什么呀!”

  马斋当然不会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就嘻嘻一笑,又朝修车子那个小棚子点了点头,指了指凳子。

  瘸老五从小棚子里钻了出来,捏灭了烟卷儿,搓着被烟卷儿熏黄了的手指头,一瘸一拐,东张西望地走过来了。他离家快十天了,走的时候,村里的事儿正闹的热,也正在危险时刻,他不知道发展成什么样了,也就不敢贸然地闯回到村里。这个干了多半辈子小买卖的人,是马之悦的“财政助理”, 只要沾上买卖边儿的事儿,马之悦都要找他拿主意。早先他在这个镇上跟别人合股子开个小杂货铺,杂货铺是名儿,实际上是个“宝局”。后来赔了本儿,输干了钱,就摆小摊子了。他反对搞什么合营小组,总想再搞起那投机倒把的自由营生,一直不能遂心如愿,反而觉着这路越走越窄了。他又搬回东山坞,抓个靠山,抱住了马之悦这条粗腿。从打马之悦不得意起,他也跟着不得意了。买卖很不好做,不要说聚个赌、耍个钱不行,就买东西掺点假、给少点分量,村里的干部们都不依。他盼着马之悦快一点儿时来运转,好借这棵大树乘风凉。因为对马之悦“忠心耿耿”,加上好喝一口,不知不觉地跟马斋就成了莫逆之交,为了他们各白的目的,也就一块儿搞起反对社会主义的勾当。

  这会儿,瘸老五进了茶棚,点头哈腰地说:“马主任,几天不见,您可显得有点瘦了。”

  马之悦笑笑说:“很快就要胖起来。坐呀!”

  瘸老五一边落坐一边问:“没闹病吧?”

  马之悦说:“身上没病,全在心里边。”

  瘸老五连忙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只要您的身子棒棒的,也就是我们大伙儿的福气了。”

  马之悦一面给他倒酒,一面察颜观色,生怕这个瘸子给他带来不幸的消息。

  瘸老五心里边也是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怎么汇报才能让自己不挨骂,才能让马之悦高兴。

  马之悦问:“老五,真把人急死了。你怎么去这么多日子才赶回来呀?”

  瘸老五说:“在县城里没有找到老范,我……”

  马之悦忙问:“老范怎么样了?”

  瘸老五说:“挺好的。王掌柜说,老范这阵子忙的厉害,要上京,又要下乡。还说,过几天要转到咱这边来,他没找您吗?”

  马之悦摇摇头,又说:“我让立本给他写了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音。”

  坐在一边的马斋插言说:“老五,你快把王掌柜嘱咐的话,对马主任说说吧。”

  马之悦很留神这句话:“嘱咐什么了?”

  瘸老五说:“他怕您因为出了点小差错,松了劲儿。我说不会的,马主任是宰相肚子撑开船的人,眼光可远啦!县城工商界也开始大鸣大放了,他们整天都在开会。等几天不见老范回来,我又不好在那儿多呆,就上北京走了一趟……”

  “在北京都看到志新了?”

  “嗨,热闹着哪!志新也是整天开会,我找他几趟,就在会客室里见着一回,说一会儿就分手了……”

  “他怎么样呀?”

  “黑夜白天开会,大概是累得够呛,脸上蜡黄蜡黄的,头发长长的……”

  “说什么了?”
“出来进去不断人,也没有多说。他说,他对这回斗争很有信心,一定要干到最后胜利。我问他多会儿回来,他说快了。还约我晚上找他,好好谈谈,结果又找几趟,都赶上他们开大会,不能会客……”

  “把你见到的情形说说我们听听,眼见为真,你是亲眼见的,比刮来的风要可靠的多了。”

  病老五左右瞧瞧,不好开口。

  马之悦说:“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这个地方保险,谁也不会想到这儿还能藏龙卧虎。哈哈!”

  瘸老五说:“闹腾的可厉害了,满天下都是大字报。大字报,知道吧?就是把对共产党的意见,全都用墨笔写在纸上,哪儿人多显眼贴在哪儿……”

  马之悦插言问:“你没抄点来吗?”

  瘸老五说:“人家不知道我是啥人,怎么能放我进去;再说,进去了,那么多大字报,我也抄不过来呀!嘿,还有哪,到处都在开会,从早到晚都开,会上说的也跟大字报是一回事儿……”

  马之悦又着急地问:“你听了?”

  瘸老五说:“人家开会怎么会让我进去呢!”

  马之悦也笑了:“我有点高兴糊涂了。还有呢?”

  瘸老五搜着枯肠,想多找点惊人的消息,一方面可以给马之悦鼓劲儿,另外,也好跟自己这个老保护人显示自己是怎么样出色、超额地完成了任务。可怜的很,他在北京住的这几天,好象个老鼠似的,到处躲躲闪闪,只有在马路边上或是公共汽车上听到个只言片语,或者在机关、学校的大门外边朝里看看。他能知道多少东西呢?为了讨好,他只能胡编乱凑,尽量说得生动,尽量就着马之悦的要求来个顺竿儿往上爬。马之悦想起马志新信上提到的那个大学教授,就问:“后来你没有再见到志新,也没找找旁的熟人吗?志新的那位教授,你不是认识吗?”

  瘸老五说:“人家是进攻的主帅,忙着哪,一天到晚不回来,总是开会。我倒是从他家里那个保姆嘴里边听到一星一点的,也都靠得住。听那口气,这位教授关在屋里给共产党写意见,写了三个多月,一百多条,人家还要搞竞选,想当个总统。”

  马之悦问:“真有人提出轮流执政吗?”

  瘸老五连忙说:“提了,提了。轮流执政,就是各党各派,你当几年总统,我当几年总统,还要象美国那样,来个竞选,谁有钱有势,就能选上……”

  马斋忍不住问一句:“共产党会答应吗?”

  瘸老五笑笑说:“那可就不由他了。”

  马之悦又问:“你这话有根据吗?这可太重要了。”

  “根据,根据嘛……”瘸老五编不出来了。

  马斋捅他一下子说:“喂,你不是带来几张报纸吗,快给马主任看看吧!那不是根据吗!”

  瘸老五这回可有了救,赶忙撩着衣裳襟儿,掏了半天,掏出两张叠揉得象一块发面烙饼似的报纸。这两张报纸是县城那个王掌柜给他的,让他带给马之悦,就象宝贝似的,一直揣在怀里,所以揉得很烂。他小心地把报纸抖落开,递给马之悦。

  马之悦把报纸展在桌子上,忽地,一溜画了红道的铅字,闪光灯似地照进了他的心窝里,那字儿是: ……搞的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推翻你们,这不能说不爱国,因为共产党人不为人民服务。共产党亡了,中国不会亡……”

  六指马斋忙在一旁加注解:“老五听人家说,这位先生,过去就干大事儿,威风的不得了;这会儿在什么大学校里当老师,你看,《人民日报》是共产党管的,骂他们的话都不敢不登出来,这还不是根据吗?马主任您说呢?我这眼光比您当然是差的远着哩!”

  马之悦仔细地看着,不哼不哈,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稳稳地落了下来。人证、物证都已俱在,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马小辫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要变天了,大好时机到了,可不能错过去,我要报仇啦!…… ”

  怪不得上边允许别人大鸣大放,怪不得连乡长都要翻案,噢,是这么一回事儿呀!马之悦看到了大好时机就在眼前,这一回到了他采取决策的时候了,要给自己找出脱身的缺口,也得给自己找到站住脚的地盘,不能坐等其成,也不能再犹犹豫豫……

  瘸老五和六指马斋两个人,手里端着酒盅子,眼睛望着马之悦,等他说下文,等他决定。他们都知道,这一次茶棚里会合,对他们这一伙人的命运,是有决定意义的,必须得拨拉、拨拉最后的算盘子儿了!

  马之悦把那几张报纸小心地叠起来,放进上马子里边,又端起酒盅,一仰脖子喝下去,抹了抹嘴唇,又把酒盅子往桌子上一墩说:“干,这回坚决干!”

  两个人同时说:“对,这才是大丈夫!”又同时把苦辣的酒倒进嘴里。

  马之悦挟了一口肉说:“可也别忘了稳。要稳,越稳当越好。”

  痛老五说:“稳不是坐在炕头不动。”

  六指马斋说:“房顶上不会掉肉包子。”

  马之悦说:“只要时机一到,咱们马上揭盖子。现在,咱们得生着法儿创造条件!”

  两个人把脑袋伸过来了,眨巴着眼睛,用心听着。马之悦扳着手指头说:“杀人先砍脑袋,咱们东山坞的脑袋是姓萧的。”

  瘸老五使劲儿点点头。

  马斋说:“对,对!不把他收拾了,什么事儿都不用想顺顺当当的,这是一块拦在咱们路上的大石头!”

  马之悦还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现在咱们一边等着马志新,也得一边干着了;我想四条管子一齐下!”

  瘸老五问:“哪四条管子?”

  马斋说:“你别急,听马主任往下说,一听,你就乐了。”

  马之悦说:“第一条跟第二条是一档子事儿,先把焦淑红这个骚丫头铲走,再整萧长春!”

  马斋插一杠子:“听说焦振茂又翻悔了,不想去相亲,有这话儿吗?”

  马之悦说:“事情办成办不成,那再两说着,起码可以让这个骚丫头心神不安,让萧长春对她不满;萧长春一吃酷,心里一空,就得找点什么填填。那个破鞋孙桂英,心里的火早烧起来了,保险盯住萧长春不放,只要他们一沾边儿,瞧着吧,我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两个人同时叫了起来:“妙,妙!”又同时端起酒盅子。

  马之悦说:“第三条管子是把李世丹抓到咱们手里。”
瘸老五怀疑地问:“李世丹是共产党的乡长,他能跟咱门一块儿干吗?”

  马之悦说:“我还是共产党的主任哪!”

  马斋说:“嗳,这话全有了。我也看出来了,李世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就是因为反对搞农业社才挨的整呀!”

  马之悦接着说:“第四条管子,这是极重要的:抓群众把事闹起来,光有上边,没有群众不行!”

  马斋说:“萧长春他们也使劲儿抓哪!”

  马之悦说:“咱们是黄鼠狼,不走大门口,专钻水沟眼儿,各有各的路;他们抓穷鬼,咱们抓富户。一改了制度,说话最吃香的,就不是什么劳动人民了,翻了个儿——有钱能买鬼推磨富户就成了台柱子。”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这一条管子马上就得抓,又说:“你们俩吃足了,转转去吧,我一会儿还要找弯弯绕他们,这回得撒巴掌给他灌灌米汤。”

  马斋说:“我跟老五在这儿帮帮您。”

  马之悦摇摇手说:“不行,不行!钓这种鱼,不能用大块肉,只能用小虫子。咱们的底儿不能完完全全地露给他,那会坏事的……”

  瘸老五又担心地问:“不透底儿,他能跟着大干吗?”

  马之悦满有把握地说:“能!有麦子,用分麦子、农业社这两宗事儿当引子,保险他们乖乖地上钩I 瞧好吧。喝呀!”  ……

  第六十九章

  一个人的身上,什么东西是最有力量的呢?

  不是高大的身躯、粗壮的四肢、健康的体魄,也不是年轻最相当的青春火气……

  是被革命斗争鼓动起来的精神。

  每个人身上的精神,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是摸不着的,又是摸得着的;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是微小的,又是伟大的。

  说来好象奥妙,其实一点儿也不奥妙。一个人身体里蕴藏着的精神力量,一旦被崇高的理想、战斗的信心、献身的志愿鼓动起来的时候,可以使矮的变高,细的变粗,弱的变强;可以使没生命的变得有生命,有生命的变得更加充沛;可以使年小的变成年大的,可以使年老的变得青春焕发,老头子变成小伙子……

  东山坞农业社的老贫农喜老头,不就是这样吗?六年前,当他害了大病,躺在炕上的时候,好多人都说:“喜老头完了。咱们等着闹一块孝布戴戴吧。”可是他没完。他说:“这会儿就完,太早啦;共产党领着咱们打开了天下,我还得坐几年哪!”他果然从死亡里夺回了生命。病是好了,可惜坐在炕上不能动。好多人又说:“喜老头拖个病身子,瘫在屋里,这回罪算受上了。”可是他不这样想。他说:“共产党领着咱们翻了身,是让咱们享福的,不是让咱们活着受罪的!”他果然下了炕,从里屋挪到外屋,又从外屋挪到院子,摸索这边,整理那边,栽这个,种那个,日子过得非常有情趣。人们见他惜花爱草,又说了:“这回喜老头可要享晚福了。”可是他不这样想。他说:“共产党给咱们指的方向是搞社会主义,我要享的是大福,不是这个小福!”他渐渐地活跃起来了,在狮子院里他做了许多他应当做的事情:他教育全院子的大人、孩子都听党的话,都爱社会主义,仇恨资本主义,他的工作成果又显眼,又根子深,就是从狮子院走出一个小孩子,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在东山坞这场剧烈、复杂的斗争波涛里,他那全身的精神力量又被大大地鼓动起来了。他自觉地跨出了狮子院,跟党员、积极分子们合成了一根擎天大柱!

  你看他,过去到会场开会都得用人扶着才能走,这会儿,既不坐车,也不骑驴,遥遥二十里的柳镇,竟被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  跑了六十多年的熟地方,他整整六年没有来过了;这会儿,柳镇用那丰富的物品、欢乐的人群、喧闹的音响,迎接着这位老朋友的光临。

  用“人山人海”这个词儿形容柳镇的集市一点儿也不算夸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各种各样的衣裳,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掺和在一起,揉成了一个整块儿似的;你挤我,我挤你,推来拥去;身子瘦小灵巧的人沾了光,身体胖的,块头大,再笨重一点儿的,那可就倒霉了;不要说背着筐子、挑着担子的人,不能从这条正街上通过,就是光挎着一个篮子,也得举到头顶上去。可以这样说;如果这会儿来一阵子瓢泼大雨,保险湿不着地皮。

  所有的人都是快活的,被谁踩了一下子,或者撞了一下子,既不会吵闹,也不会横眉立眼儿,连理会都不理会。所有的人兴致都是那么高,碰见卖什么的都想挤到跟前看一看,买与不买,总得开开眼。所有的结着伴的人都在大声喊叫,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不喊叫他们就会失掉联系,不用最大的声音,扒在耳朵边说,也不用想听清楚说什么……

  喜老头被裹在人流里,用不着迈步,全靠别人推着前进。他的心情也是快活的,可是又有一点儿焦急的感觉。萧长春和韩百仲要是知道他专门为了“那件事”跑柳镇,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可是,他不能不来;为了能够脱身,他跟好几个人都说了谎话,对老伴也只是说:“我散散步、松松心去,走到哪儿,累了,就回来。”为了能够完成这件自己给自己的任务,他狠着心把焦克礼一个人扔在家里开那个社员会……

  那天晚上,马小辫家里突然吵架,马小辫又忽然钻到马之悦的家里,象一个大疙瘩系在喜老头的心上,他办这件事儿,又办那件事儿,想这样的问题,又想那样的问题,可是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儿忘到脖子后边去。他敢肯定,马之悦这伙子人一定得利用赶集来聚伙,马志新要是真能来的话,不敢先回家,也得在这个地方跟马之悦见见面儿,他得把这些人的来影去踪都摸清楚,得掌握住这些人的步数……

  老人家想:谁说我不能走,我这不是走到了吗?一点儿也不累呀!他的心情快活极啦!他又着急地在人流里挤着,在人流里找村里的人,碰了好几个,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好不容易才挤到回民食堂门口。他估计,马之悦这几个家伙全是酒肉之交,准是又凑到这里边大吃大喝了;吃着、喝着,商量坏事儿。他的两只脚刚一迈进门坎子,又退回来了,心想:不能直冲冲地往里闯,照了面,两头都不大方便。在门口溜达了两趟,忽然想起,这食堂南边靠着一条小胡同,有一排窗子,从那边可以看到里边的动静。于是,他又绕过几个卖食品的小摊子,绕到小胡同,扒着窗户,把每张桌子旁坐着的人,挨个儿看了一遍,一个熟人都没有。

  他从胡同出来的时候想:也许这一次自己没有估计对,马之悦诡计多端,要是光找马斋啦、弯弯绕啦,找个空子就办了,不一定要到这个闹市上来;要是马志新真要来,东山坞有他的家,他又不会承认自己搞的是坏事儿,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奔村子,何必在这儿集合呢?……

  喜老头这么一想,也就松了劲儿。算了,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等着瞧,看你们有多大本事!他走回胡同口,心里又一动马之悦这家伙可是个老滑头,什么手腕儿都能使出来,还是应当小心一点儿。自己执行的这个任务,关系着整个斗争,一时片刻都不能松劲儿。

  于是,他又往南挤。经过酒店、饭铺,他都设法朝里看看,可是一个马之悦的影子都没有。一直挤到了南街口,灵机一动,他忽然想到那个很少有人去的小茶棚。

  这边人少了,他可以把脚步放快一点儿了,刚到那个修车铺子门口,就来个急刹车。这下子可找到了,棚子里边坐着的秃头顶,正是马之悦,旁边一个是马斋,那一个只看到一个后背,看不到脸儿,是谁呢?他想:亏了自己没有简单急躁,要不然,这个大漏洞可小不了!他又想:怎么才能看清那个人是谁呢?对,从野地绕,绕到小茶棚子东边那土岗子上,冲着脸,一下子就能看清楚那个人了。

  他从修车铺子和钉牲口掌的两夹空穿到地里,刚要转弯儿,被一个人扯住了拐杖。

  韩小乐扯着拐杖说:“哎呀,喜爷爷,您也赶集来了?”

  喜老头绷着脸说:“我就不兴赶趟集吗?”

  韩小乐笑着说:“您准是有旁的事儿!”

  喜老头故意反问:“你干什么事儿来了?”

  这两天,韩小乐出进都背着布兜儿。兜里装着一把算盘,走到哪儿都带着,有个空儿就拨拉这会儿,当然也在手里拿着哪!

  小伙子说:“我来有个重要事儿……”

  喜老头很不高兴地说:“什么重要事儿?昨晚上我没对你说吗,克礼头一天上任,你得帮帮他呀!”

  韩小乐说:“家里人挺多。这儿没有——我是找马之悦来的……”

  喜老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噢,这还可以。”

  韩小乐说:“早起我去挑水,瞧见马之悦在井沿上跟弯弯绕嘀咕,回来又瞧见马凤兰跟马斋在马小辫的后门口嘁嘁喳喳,觉着没好事儿,我就跟来了。到处没找到马之悦,就跟上弯弯绕了;他走哪儿,我跟到哪儿,准能跟到老窝去!”

  喜老头朝小伙子笑了:“你真有主意!”

  韩小乐摆摆手:“您小点声!”又朝西边指指。
喜老头朝西边的十字路看一眼,只见弯弯绕跟一个正蹲在土坡上的庄稼人交头接耳地小声嘀咕,就说:“你不用急了,马之悦就在那边的小茶棚子里……”

  “真的,这条狐狸,真会找窝儿呀!”

  “马斋也在那儿,旁边还有一个,没看脸儿,我赶快去瞧瞧,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去吧……”

  “你冒冒失失的干什么去呀?我去保险,你就在这儿看着他们吧。”老人转过身去的时候,心想:这句话说得不太合乎分寸,年轻人成长的真快呀!

  韩小乐又靠在墙边站定,远远地盯着那边人的动静。那边跟弯弯绕说话的人,也跟弯弯绕的年纪差不多,穿戴邋遢,却是红光满面。他既不是东山坞的,也不是本镇的,更不是带着什么煽风点火的任务来的,可是,他甘心情愿尽义务,帮助右派们扩大“市场”,找缝儿下蛆,钻空子引虫。

  他是弯弯绕的妹夫。这个反动富农比东山坞的马斋还要“神通广大”。他不是那种“土富农”,上京下津是极平常的事儿,因为在天津他有个闺女,在北京他有个儿子。他的反动思想的来源也跟马斋不一样,马斋是多半来自他那反动阶级分子的本能和五经四书上的一些陈腔滥调儿;他呢,除了具备这个特点之外,又能经常接受“新思潮”的影响,什么国际国内的大事情,虽说都是一知半解的,肚子里可装着不少。前半个月,他到北京的儿子那里住了几天,天天看报纸,夜夜听广播,还溜进儿子所在的机关看了一回大字报,同时又接触了几个跟儿子相好的朋友,有关大鸣大放,以及由此而来的各种各样的荒唐言论、反动的口号,别人全是传闻,他却是亲眼所见。他从北京赶回村之后,就想鼓动一个大鸣大放;而且,他想的那个“鸣放”,比城里的那种鸣放还要厉害的多;城里一些右派只提到反对农业合作化、反对搞社会主义,他连土地改革都要翻案,连民主革命的政策都攻击!没有想到,刚一散风,就给村里的干部发觉了,社员们群起而攻之,把他斗争得落花流水。闹的连今天赶集来都得请假,回去还得汇报。可是他贼心不死。这回在集市上偶然遇上了大舅子弯弯绕,两个人立刻就粘在一块儿了。

  弯弯绕正有满肚子的“窝囊气”,找不到沟儿找不到眼儿往外泄,可见到“知音”了,哪还肯白白地放过去呢?不要说给家里买什么东西的事儿忘没影儿了,连马之悦的约会也顾不上了。可是,当他听了妹夫的一番“变天论”之后,不知怎么,又有点不安,或者说有那么一点儿害怕。

  妹夫立刻发现了他的变化:“哎,你怎么啦?”

  弯弯绕琢磨着说:“要我说,这天下,还是由共产党来掌管才好……”

  妹夫奇怪地叫了一声:“哟嗬,看样子,你对共产党还有点情份啊?”

  弯弯绕苦笑了一下。真的,是奇怪的事儿。这个顽固的富裕中农平时对共产党满腹不满,或者说结下了仇,怎么忽然听说共产党要“垮台”,又不安,又害怕了呢?他的心里边乱了,没头没脑,自己也摸不着边儿了。过了一会儿,他象自言自语地说:“你说情份吗?唉,这真难说。想想打鬼子,打顽军,保护老百姓的事儿;想想不用怕挨坏人打,挨坏人骂,挨土匪‘绑票儿’、强盗杀脑袋;想想修汽车路,盖医院,发放救济粮……,这个那个的,唉,怎么说呢?只要共产党不搞合作化,不搞统购统销,我还是拥护共产党,不拥护别的什么党……”

  妹夫嘲弄似地笑了:“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共产党要不搞合作化,怎么往‘共产’社会奔?要不往‘共产’社会奔,它就不叫共产党了!只要共产党掌天下,就得搞农业合作化,就得搞粮食统购,这是往远处走的台阶儿呀!不走这一步,能跳过去吗?往后是越走越紧,越没你的自由!你别藕断丝连的了,还是变变天好!”

  弯弯绕说:“我咬过旧社会的苦瓜尾巴,我受那害受够了,再回去,我真有点怕了……”

  妹夫开导他说:“唉,你这眼光就是不行。你得知道,共产党垮了台,别的党掌了天下,也不会再搞旧社会那个样子的社会了,完全是新的。打个比方吧,象人家美国那样……”

  弯弯绕叫了一声。“我的妈,变成帝国主义?”

  妹夫说:“看,你不懂不是!我不是说变成帝国主义,是变成完全自由的、文明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地主、富农,可是……”

  “发财也不行啦!”

  “听我说呀,没有地主、富农,可是,有农场。私人可以开农场,招工人,用机器干。你瞧,要当上这样一个财主,还能参加竟选,谁有钱,有势,就可以多得票……”

  “他姑夫,我……”

  “听我说。你不用三心二意。这是社会潮流,你愿意,也得变,你不愿意,也得变,连共产党都拦不住,你一个人想不变就行了?大势所趋,人心所向I 你为什么不来个就水和泥、顺水推舟呢?就凭你这套算计,将来当个农场场长,说不定发了大财,还闹个议员、当个官儿哪!”

  “唉,总听说大鸣大放,我想是要求共产党改改制度,松松经绳,没想到是这呀!他姑夫,你知道我这个人,我是从来不想当什么官的,连官派,我都不沾边儿,我就是想能够过个富贵日子,别的什么想头我全没有!”

  妹夫继续开导他说:“没跟你说吗,时代跟过去不是一回事儿了!不论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是变成别的社会,你想要当个土财主,不沾官派,做梦都没有那日子了。就拿你眼下说吧,你哪一点儿没有沾官派?你哪一点不让人家管着,嘟一点能够自由自在?”

  弯弯绕又叹息了一声:“所以我就怕嘛!”

  妹夫一笑:“真是旁观者清。我要是站在你那份上,我什么全不怕!你是怕人家换了你的官呢,还是怕人家剥了你的产呢?官你没有,产早剥走了I 这会儿,你应当趁这个空子,把产业拿回来,把麦子要到手!”

  弯弯绕点着头说:“哎,你这才说对了。我别的指望没有,就图把地给我,把麦子给我,让我自己随着便过日子,想怎么就怎么,全有了,别的,我可管它干什么呀!还想贪大的呢?就这么一点小事儿,都办不到哇!”

  妹夫见他开了缝儿,又小声说:“我给你保险,这点小事儿全办的到。就是看你敢不敢出头了。不论什么时代,顶数你们这种中间户头说话算话,办事顶事儿;就是怎么闹,也担不了大风险。你要再不干,错过这个机会,那可就太傻了!”

  “你不知道,我们村有一大伙子人围着支书,什么事儿也不好办。”

  “那是假的!天下的人谁不想自由!围着支书那些人全是假积极,跟你一样,也是因为怕的关系,你是躲着,人家是巴结。等那个日子一到,你再看看,这些人还围谁?闹起自由来,保险落不到你后边!”

  弯弯绕站起来,活动活动大腿,也借机会把塞了满脑瓜子的问题摆一摆。可惜,他心里乱极啦。谁掌天下,变成啥样子,他没法儿深想,也感到这样大的事儿,自己是没本领管的;他的整个心思还是粘在最切身、离着自己也最近的问题上。他又问:“别的什么我全不管,我就是想多分点麦子。你说,要是不贪别的,光奔这一宗,奔的上还是奔不上呢?”

  “那要看大局势变不变啦。”

  “要是不变呢?”

  没容妹夫回答,从旁边闯过来一个高个儿、长瘦脸的中年妇女。她一手扯着孩子,一手提着篮子,高腔大嗓地喊开了:“哟,大叔,说好了一块儿走,你怎么把我给撂下了?挤了两趟街,也没找着您,敢情是钻到这儿避风来了!”

  弯弯绕一看是焦庆媳妇,赶忙迎了一步,瓮声瓮气地说:“前追后拿地找我干什么呀?”

  焦庆媳妇左右看看,皱着眉头,小声说:“找您给我拿拿主意呀!”  弯弯绕说:“咱们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我可给你拿什么主意呀?”

  焦庆媳妇急了:“哟,怎么又这么说啦? 那件事儿是您搭的桥儿铺的道儿,我才走的,您要不是亲自找上我的门,我就是有老虎肝、豹子胆,也干不出来!”

  弯弯绕也急了:“瞧瞧,真是宁跟男子汉吵顿架,不跟妇道人说句话,还没怎么着,又把屎盆子扣到我的脑袋上了,你们是安心不让我过日子啦?”

  焦庆媳妇说:“谁让我过日子呀?二斗小米子,给我找了一身病,害得我茶不思,饭不想,一天到晚,那心揪揪着,象个小酒盅似地端着……”说着,两个眼圈就红了。

 从打倒卖粮食的事儿被揭发之后,这女人吓丢了魂儿,一直嘀嘀咕咕;这几天,瞧见马之悦和马风兰又有点精神了,料想他们有了什么解脱的办法,唯恐怕又把她丢下,好事贪不着,又当了人家垫背的。在村里她是不敢再沾这几个人的边儿了,很想在集上讨个定心丸儿吃。

  弯弯绕怕让这个女人给纠缠住,就连忙摆着手说:“算了,算了,别在这儿鸣锣打鼓的了,不是什么好听的有话,你快找马主任说去吧。”

  焦庆媳妇一乐:“他在哪儿呀?”

  弯弯绕心里立刻又绕了一个圈:马之悦光通知自己和马大炮到集上跟他碰头,准是有意避着焦庆媳妇,不能跟她说实话,就指指北街说:“许是在回民食堂吃饭哪!”

  焦庆媳妇说:“我看着你们一个一个都往这儿奔,断定是要集齐。怎么偏偏把我撇下,想把我做到酱缸里呀?”说罢,扯着孩子朝北街挤去了。

  弯弯绕怕焦庆媳妇扑了空,又折回来,就对妹夫说:“你先逛逛集,回头路过,我到你那儿坐坐。”

  妹夫说:“好,好,我到家里等你去啦。”

  两个人又嘀咕几句,就分手了。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站在小夹道口的韩小乐。韩小乐正要跟上,喜老头回来了。

  喜老头朝弯弯绕的后背瞥了一眼,小声地对韩小乐说:“真是眼不受使了,坐在棚子里的那个原来是瘸老五!”韩小乐说:“这就不会有大事儿了。”

  喜老头两眼盯着街上来往的人,也小声说:“这也得留神。瘸子这程子说是进京办货,我看还得有别的差事,这个小子坏着哪!你看,刚才弯弯绕正跟他妹夫嘀咕,焦庆媳妇也凑过去了。看样子,他们也在闹矛盾。”

  韩小乐笑着说:“倒象开动员会。”

  喜老头捅捅韩小乐,又指指北边的大道:“你瞧,又来一块料!”

  韩小乐扭头一看,见马大炮急急忙忙地往茶棚那边跑去了,就说:“再看看还有什么人来,看看他们最后干什么。您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去吧,我到那边盯着他们去。”

  喜老头说:“够了。咱爷俩也找个地方改善改善生活,吃饱了,喝足了,再找他们。”  过不久,这一老一少就坐在回民食堂的八仙桌旁边,吃开了羊肉馅儿的饺子——窄边、鼓肚,一咬一冒油。

第七十章

  萧长春也到柳镇赶集来了。

  每个赶集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标。萧长春的目标主要是到柳镇派出所打听一下搜捕范占山的消息,王国忠在电话里说,这个坏家伙正在这一带活动,也有人给他“保驾”;萧长春想把东山坞那些跟范占山有联系的人告诉派出所的同志,或许对他们的工作有用处。另外还有些小事情:卖木柴、买布,再看看大牲口的行情,瞧瞧胶皮车的货色;要是碰上工地的采购员,还可以打听打听那边的情况。据说挖河的工程进展挺快,东山坞的民工单独包下最艰难的一段,替出别的民工队,很快就要往东南伸展;等到麦子一入仓,东西两路大队就要会师了,河道就合拢了,秋后再把渠道修起来,冬小麦就能够自流灌溉。那时候,东山坞的生产,就得象六月里经过雨的高粱,节节儿往上升。

  他满心高兴地挑着木柴担子,在平坦的大路上往前走,一步一颤。他的小褂子早就湿了,浓黑的眉毛上也挂起了汗珠儿,一步一滴。

  又是个好晴天,没有风,没有灰土,太阳也不毒,明净、清爽;那金色的田野里,掩护着无数条小路,小路从不同的方向通往正南的柳镇。路上走着各种各样的行人。挑担的,推车的,赶驴驮子和骑自行车的,还有步行的,男女老少全都有。人们一群一伙,互相打招呼,开玩笑,谈论着各种各样的有趣的新闻。这里那里,不断地爆发着笑声。

  到了集市附近,人们聚拢到一起,就更加热闹喧哗了。小贩的叫卖声,饭摊上的刀勺声,牲口市上牛羊的叫声,宣传员们的广播声,嗡嗡地汇成一片。

  小百货摊五光十色的招牌啦,供销社陈列货品的橱窗啦,摆在街头的农具、水果、青菜啦;平谷过来的猪食槽子,蓟县过来的小巧铁器,从潮白河上过来的欢蹦乱跳的大鲤鱼,从古北口外边过来的牛羊啦,这个那个,充塞了好几条街道。把乡村、城镇所有土特产品的精华都聚集到这里来了,象个博物竞赛会。它既显示着北方农村古老的传统,优良的习惯,丰富的资源,又显示着新农村生产的发达和朝气蓬勃的景象。

  萧长春把木柴挑到集市口上,就没有勇气往里挤了,把担子一放,立刻就有人围过来。他既不贪图大价钱,也不恋集,三言两语,就卖出去了。他把人民币塞进衣兜里,把绳子缠绕在扁担头上,这才一身轻松地朝里挤。他常常碰到熟人,除了本村和邻村的,还有一些在一块儿开过会的农业社干部和县里各部门的工作人员。他简单地跟他们打过招呼,谢绝喝酒吃饭的邀请,不停步地朝里挤。有力气的庄稼汉,挤热闹是最不在行的。这一段“艰难的行程”,在他的感觉里,简直比爬一趟瞪眼岭还要费力气。往少说也花了半个钟点,他才带着一头热汗,跨进柳镇派出所的门口。

  整个派出所只有一个同志,而且是一个不认识的同志。萧长春来个自我介绍,又说明了来意。

  那位同志很热情,可是也很警惕,只听不说,就是说,也不接触重要的问题。

  开头,萧长春很急切,恨不得一下子问出范占山的线索,后来,他才明白了:自己连个介绍信都没有带,光凭口说,人家怎么能随便把秘密事情告诉一个不认识的人呢?于是,他很抱歉地笑笑说:“您把我反映的情况汇报给工作组吧,我走啦。”那位同志说:“您反映的情况对我们很有用。如果捉到了,有了口供,一定会通知你们的。”

  萧长春从派出所出来,想着得赶快办事儿,赶快回去。他又挤进了百货公司。

  他隔着许多人,沿着柜台走着,观看货架子上的各种布匹。那些布匹的颜色和图案,闪来闪去,真使他眼花缭乱。光棍汉子,对这些玩艺儿没有多少兴趣,就赶忙往旁边挤,找到一个空地方,停在柜台跟前。这边货架子上的布匹只有黑、白、灰、蓝四种颇色。他向售货员问清一个老人和六岁男孩做一身便服所需要的布匹尺寸,便求售货员代他选一种最结实的斜纹布买下了。接着,他又挤到另一个柜台,替马连福媳妇称了一斤红糖;这是孙桂英早晨专门托他带的。

  这会儿,萧长春把他急需要办的事情全办完了,别的事儿只能等消闲一下再说了。

  他挤出人群,走到一个人少的小角落里,心满意足地往那儿一站,搂着拄在地下的扁担,卷了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看热闹。他周围的人都在活动,都在吵嚷。在工地、山村奔波了几个月的庄稼人,偶尔来到这样繁华的闹市上,就象第一次进了北京城那么新奇,那么适意,又那么忍不住地想这想那……

  那一颗火热的心,长了翅膀,飞起来了。

  他想,过不了几年,这个集市上就会有东山坞的肥牛壮羊出售,也会有东山坞的桃子、李子挑卖;说不定还会有东山坞的苹果来增加这儿的光彩。那时候,社员们再赶集来,就不用挑着担子,或者推着车子了,起码有足够的大胶皮车接送他们,说不定还有了汽车哪!嘿,到了那个日子,大家的生活该是多美呀!

  他想,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会自然来到的,必须经过苦干、实干和长期、复杂的斗争;也只有经过斗争、通过实干得到手的东西,才是美好的,才能美好的长久,永远有光,永远属于劳动人民……

  美妙的理想,灌注在这个庄稼人的血液里了,时时刻刻不离身。他象每一个对生活和未来充满信心的人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够吸收到鼓励自己前进的力量。

  一支烟抽完以后,他感到有点儿饿了。昨天晚上,因为忙着工作,回来又忙着锯木头,浑身劳累,仅仅吃了一碗稀粥就吃不下了;今天早晨,还没有烧火,他就到沟北边忙了一阵子,又隔着门跟要到工地去的马连福说了几句话;为了赶时间,早到集上办了事儿,早些回村,只好空着肚子来了。

  他隔着衣兜,摸了摸剩下的钱,打算到饭铺里吃上一顿便饭。

  他扛起扁担,挟着布卷儿,顺着墙根儿走到附近的一个大众饭馆。

  新开的门面,四壁粉刷的雪白发光。三张红漆方高桌,全满着座儿。有的结伴,在一起吃着炒鲜豆角或者溜粉皮、烩豆腐,一边“吱儿咂”地喝着酒,一边无拘无束地大声说笑,有的还红着脸、伸着脖子争吵。也有单行人,闷着头喝着“愁酒”,或者狼吞虎咽地啃着白面馒头;那些刚到的顾客,有的坐在位子上,悠闲地用筷子敲着桌子边儿,有的着急地喊叫着服务员……

  萧长春站在门口外边看看,没有进去。他不习惯这里边的气氛,也不想在这儿多耽误工夫,就又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来。

  闹市的中心人更多。他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人稀的地方。这儿正好有几家卖零食的小摊子,卖的是沾着芝麻的火烧、炸油饼,还有老豆腐和羊下水汤。

  他在一个满是油腻的长条案子跟前坐下来,一边望着那各种各样的简单而又便宜的食品,一边盘算着吃些什么,吃多少。立刻,他感到那甜的、辣的、韭菜花、豆腐卤、芝麻酱等等混合香味儿,直扑鼻子,肚子里边也就更觉得饿了。

  卖食物的肩上搭着抹布,手里拿着小碟和筷子,笑吟吟地过来;扯下抹布,在萧长春面前的案子上擦了一下,又把小碟和筷子摆上,问:“同志,吃点什么?”

  萧长春还没有拿定主意。这会儿他甚至想:好些日子没有改善生活了,买一点油水大的东西吃。当他把手伸进衣兜里,触到那几张软软的票子、硬硬的“蹦子”的时候,有两个人影儿,跳到了他的眼前:一个是黄瘦脸的马老四,捧着一只没油少米的野菜碗;另一个是圆脸的小石头……

  卖食物的还在兜揽生意:“同志,来一碗下水汤,来一斤油饼?”

  萧长春又在那熟食上望了一眼,抱歉地笑笑说:“不吃了。”便站起身,扛着扁担、挟着布卷儿,走开了。

  他又往闹市里转了。

  远道的人正在上集,人众还有大大增加的趋势。萧长春朝前挤着,比刚才更难挤了,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小土门楼跟前,朝里边看看,就直着走进去了。

  这儿是韩百仲的妹子家。姑奶奶一上年纪,就不大走娘家了,平时也极少来往。

  萧长春朝里喊:“老姨!”

  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媳妇,穿的干干净净。她上下打量萧长春,不认识,就问:“您是哪的客呀?”

  萧长春说:“我是东山坞的。” 

  小媳妇一听是老亲戚,马上亲热地往屋里让:“您快屋里坐。我婆婆到街上买东西去了,一会就回来。”

  萧长春说:“不啦。麻烦一下,有油瓶借我一个使,下集再捎回来。”

  小媳妇连忙答应,从屋里拿出一只小油瓶,一边递给萧长春,一边说:“哪有到院子都不进屋的呢!”

  萧长春说:“我还得忙着赶回去,你告诉老姨,我姓萧。”小媳妇一直把萧长春送到大门外边。

  萧长春又挤到供销社,打了半斤花生油,刚接过油瓶子,一转身,碰见了大湾供销社的老会计。说了几句家常话,就问:“老会计,您知道哪儿有卖小鸟笼子的吗?”

  老会计奇怪地笑着问:“哟嗬,萧支书还要养鸟?”

  萧长春说:“有个风凰我也没有工夫养它。给孩子买个拿着玩。”

  老会计说:“这得碰巧。你到牲口市前边的破烂摊上看看吧,那儿兴有。”

  萧长春跟老会计告别出来,又挤到牲口市前边的一条小胡同里。这边全是地摊,卖着各种旧衣或破旧家具。他来回走了两趟,最后果真在一个小摊子上找到一个小鸟笼。它是用木棍和竹签子编成的,四四方方,有个往上一提就开的小门子,当中还横着一根小棍儿。  他喜欢这个玩艺了,蹲下身,摆弄着看了看,就问:“掌柜的,这个要多少钱?”

  那个卖破烂的瘦老头朝萧长春膘一眼,大概看出他不象真买的顾客,就敷衍地说:“五角。”

  萧长春也不还价,把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凑了凑,正好,还多余二分钱。

  他交了钱,拿了鸟笼子,象办完了两件重大的事情似的,一阵轻松,开始往外挤。

  现在他该回东山坞了。家里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他不能在外边呆的太久。况且,焦克礼那个会到底开得怎么样?他心里也一直惦记着。现在仅仅剩下两分钱,连一碗豆腐汤都喝不成了。

  他把手里的东西全部放在地下,紧了紧裤腰带,把布卷往衣裳兜里一塞,把油瓶子和鸟笼子拴在扁担的一头,随后又把扁担一扛,急忙往回走。那刀勺的响声,那诱惑人的叫卖声,那冒着热气、散着香味儿的东西,他都不去听,都不去看了。他眼前出现的是:饲养员马老四的碗里飘动的油珠子和小石头提起鸟笼子时候的笑脸。

  一股子满足的情绪,荡漾在他的心头。

  太阳已经有点毒了。街里的人更加拥挤。他赶忙离开闹市,顺着后街的石板路朝北走。他心里边盘算:到家里吃了饭,就找马立本,让他把账本子交给焦淑红和韩小乐;还要对他做点工作,给他指出道路,让他在麦收的时候,好好地参加劳动,好好地改造;回头就再跟韩百仲碰碰头,凑凑情况,看看还有什么急需安排的事情,丢下什么没有。明天是假日的最后一天了。后天,那更加紧张和繁忙的日子就到了,一切事情都得考虑周到呀……

  他这样想着,走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出了街口。一棵白杨树下边停着一辆大胶皮车,车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庄稼人,赤红脸,大高个儿,壮壮实实。见萧长春走过来,“通”地一声从车上跳下来,蹿到萧长春的背后,先拍了一巴掌,然后喊道:“喂,老萧!”

  萧长春猛回头一看,笑了:“嗨,王来泉! 嗨,碰上你了!”

  王来泉又用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手使劲儿抓住了萧长春的胳膊:“同志,走路耷拉个脑袋,想什么心思哪?想着回家没个人做现成饭等你吧?”

  萧长春笑着,轻轻地打他一拳头说:“这工夫,满肚子、满脑袋都塞得严严的,哪有它的地盘呀!”

  “唉,你们那个破村呀,真够你招架的!”

  “别这么说呀,我们那个村子是不简单;有几个坏人,整个村子就不好了吗?看问题太片面了吧?”

  王来泉呵呵地笑了:“真是支书水平高哇!”

  萧长春看看车上的新麻袋,又问:“你们多会儿动手收割麦子?”

  王来泉说:“明天。你们呢?”

  萧长春说:“我们比你们晚一天。”

  王来泉又拉着萧长春说:“来,坐车上聊聊。怎么着,你们那儿最近没出什么事儿吧?”

  萧长春一边跟着走,一边说:“工作就是斗争嘛,还有没事儿的时候!大事没出,小事不断。”

  王来泉抽出烟卷:“来一支,别抽你那自来造了。老萧,我那位老泰山最近表现怎么样啊?”

  萧长春一边点烟,一边笑笑说:“你问你那老丈人呀?这程子不错,全是你的功劳。刚我瞧见他赶集来了,你没见着?”

  王来泉说:“见着了。我看他那股子情绪满不错,可比过去精神多了,把你这个支书夸了个流油光,口口声声说往后的日子过着有底了。我拉他到家里呆呆,他就去买东西,说是第一次走新亲,空着手不好。瞧瞧,你们东山坞的人多讲礼节呀!得,你也跟着一块儿坐坐吧。”

  萧长春打趣说:“不去,不去,我既不是老丈人,又不是新姑爷,我算赶哪辆车的呀?”

  王来泉说:“你要想在我们村找个老丈人,那还不好办,就怕你不干。喂,听说,你找到一个好对象?真的吗?可别偷偷摸摸地把事儿办了,得请我喝喜酒!”

  萧长春说:“别胡扯啦!说点正经的吧。你套着车往镇里拉什么来了?”

  王来泉说:“我们往北京送谷草去啦。”

  萧长春高兴地说:“上北京去了吗?太好了,快给我介绍介绍你的见闻。”

  王来泉抽了口烟:“嘿,见闻可多啦,就跟你说说大鸣大放大辩论的事儿吧!”

  “我就是想听听这件事儿。情况到底儿怎么样?”

  “怎么样?好极啦!这一回我可摸着一条非常非常重要的规律……”

  “什么规律这么重要呀?”

  “不论城里的,还是乡下的,只要是反对社会主义的人,全都是死心烂肺瞎眼睛;明明是白的东西,他偏说成是黑的,明明是好的,他偏看成坏的,明明是此路不通的泥沟,他偏当成是溜光的大道。党一整风,那些牛鬼蛇神全都还阳了,想钻空子放毒水;这也不好了,那也搞糟了,什么好呢?资本主义好。他们这一冒头不要紧,机关里冒出来的,让干部们给围上了;学校里冒出来的,让学生们、老师们给围上了;工厂里冒出来的,让工人们给围上了。你没见那大字报哪!安坏心的人往西墙上贴一张,群众就往东墙上贴一百张,针锋相对。墙上贴不下了,就往地下铺,连家属都写大字报,跟坏人说理斗争……”

  萧长春听着,脸上放起光来了:“让你这一说,还得有一条非常非常重要的规律!”

  王来泉问:“什么规律?”

  萧长春说:“就是:不论城里的,还是乡下的,广大群众都是拥护党、爱社会主义的,都是心明眼亮敢斗争的,对不对?”

  王来泉拍着手说:“对极啦!参加参加人家的斗争,真是又开心窍又痛快。我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碰见我们村一个学生。这个小伙子在北京上大学,过去光知道啃书本子,放假回来,求他给写个黑板报都嫌麻烦。这回参加斗争,一下子变了,光他一个人写了一百多张大字报,专门批驳一个过去对他很好的教授。他见着我以后,回去跟他们学生会一说,第二天,总支书记、学生会主席亲自到店里找我,让我参加他们的辩论会。他们说,那个坏教授在学校里散布说农业社搞糟了,农民要饿死了。学生们给他讲理他不服,说学生不了解实情。我一听,火顶脑门子,跟我们车把式两个人就去了。我们那车把式可真有两下子,到台上没说三句话,跳下来了,到了那个横眉溜眼的教授跟前,啪啪两下子,从兜里掏出两个大白面馒头,摔在桌子上了。他说;‘我从娘肚子一落生,活了五十岁,一直到搞起农业社,才见着白面馒头。如今我们出门带干粮,不是饼子,就是馒头I ’又抖抖白褂子、斜纹布裤子,说,‘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旧社会,我十冬腊月光脚丫子,这会儿我穿的是胶底鞋!你怎么胡说八道?农业社搞糟了吗?庄稼人要饿死了吗?你安的什么心呀!’把那个老家伙问的干张嘴,半个字儿说不出来。正在这时候,你们村的那小子站出来了……”

  萧长春忙问:“我们村的谁去了?”

  王来泉笑着说:“你听着呀!我不认识他。我们车把式仔细一瞧,眼珠子瞪起来了:‘你是地主马小辫的儿子!我们一家人给你家当了三辈子牛马,我穷、我苦,是你爸爸剥削的!闹了半天,骂农业社、骂社会主义的是你们这号人呀!你想着让旧社会再回来,再剥削我们哪!死了心吧,永世千年没那日子了!你瞧会场上那个鼓掌呀,那个喊口号呀,象打起大雷,象发了山洪……”

  萧长春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片沸腾的人群,排山倒海一般地朝他涌过来;好动感情的庄稼人哪,两只眼睛红了,两只手擞的出了汗。

  王来泉快活地摇晃着两只大手说:“真是棒极啦!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哪儿有说社会主义一个坏词儿的人,哪儿就有成百成千的人跟他讲理。看到这种景象,只能得出一条结论!”

  萧长春问:“什么结论?”

  王来泉庄严地说:“社会主义的根子,扎到全中国人民的心里边去了,谁要想拔它,那是妄想!”

  萧长春使劲儿抓住了王来泉的一只胳膊,摇着说:“你说得真对呀!真对呀!”

  这当儿,马子怀提着一个粉红纸的包儿,慢慢吞吞地走来了。老远见到萧长春,强笑了一下,打招呼说:“萧支书,你们碰上了?”

  萧长春说:“运气好,搭截车。”

  王来泉这个小伙子非常精明,一眼就看出老丈人的神情变了,跟刚才根本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莫非说对他们支书有什么意见?不对呀,刚才还夸哪!他只是想了想,也没马上追究,就问:“您怎么去这么半天呀?”

  马子怀支支吾吾地说:“嗨,嗨,碰上个熟人,硬把我给拦下了。咱们走吧。你们哥俩坐上去,我来赶。”

  萧长春还要争让。王来泉一步跳上车去,又拉萧长春说:“这还客气什么,上来吧!”

  两个年轻人坐在两边车帮上了。

  马子怀顺过牲口,一摇鞭子,大车上了大道,他也把身子一蹿,跨在车辕子上了。

  大车在行人稀少的路上,快跑了一阵儿。

  萧长春还在激动着,好久才平静下来。他的两只眼猜在阳光的照耀下眯缝着,结实的身子随着大车的颠簸,一摇一晃,心里边又翻腾起王来泉刚才讲的话。半个多月来,他听到许多有关大鸣大放的传言,多少有点儿担心这个运动下达到农村。这会儿,他倒觉着,东山坞是非常非常需要这样一场大辩论的。那样,坏人暴露的就能彻底了,那些落后的中农转变就快了,积极分子们呢,提高也就更快了。他又想起,前几天王国忠在电话上给他讲的那些话,正是这个意思呀!因为上级没有讲得很具体,自己体会得也就不深刻;往后,对上级的指示一定得反复想才行啊!……

  王来泉心里边还在转着他的老丈人。他怕当着他们支书单刀直入地问,老丈人不肯说实话,又忍不住想要刨刨根,就朝车辕子那边凑凑,问:“刚才您到街里碰见什么人了?又听到什么话儿了吧?”  马子怀的脸腾的一红:“没,没……”
王来泉说:“不对,我一看您这脸色就不对。唉,我怎么跟您说的,不论碰上什么事儿,别掩别盖,掩着盖着,害别人、也害自己。这就是中农户的坏根子,得拔掉它!您没见我家里挂着那幅战斗英雄的四扇屏吗!枪子儿从碉堡的枪口往外喷,人家黄继光硬要往枪口堵,您能遇上多大的事儿,可有什么怕的呢?”

  萧长春也注意到马子怀的情绪,就和蔼地对马子怀说:“我估计,他们这几天会找你的,有什么坏主意,就是不敢明说,也得往你耳朵里吹点风,对不对?”  马子怀“唉”了一声说:“这些人哪,我也没有办法他们。这不,咱们把话说到这儿了,反正这儿也没有外人,我就跟你当支书的说说。刚才我回到街上买东西,碰见瘸老五和马斋两个人从南边过来了。见他们我就躲,怕惹是非;他们偏拉住我不放!两个人全都喝个醉猫子似的,半吐半咽地说:土地分红那事儿,大概还有指望。我说,不是让党支部和乡里王书记给驳了吗?他们说:一大鸣大放,谁驳也不顶用,还说,有一个重要人物要来给中农撑腰……”

  萧长春不动声色地追问:“他说什么人了吗?”

  马子怀说:“他们说,那个人来了我准认识,不肯露姓名。我们正说着,马之悦提着一包子点心也来了,他也跟我说:往后不用走一步看一步,提着心、吊着胆了,就要让我们这号人过踏实日子了……”

  萧长春马上追问:“他的原话怎么讲的?”

  马子怀吞吞吐吐:“他……我也没听清。”

  王来泉说:“唉,他怎么说的,您就怎么说,支书还能把您撂在里头呀!”  萧长春说,“没什么了不起,我们早估计到他要说这种话。”

  马子怀说:“我真怕再闹乱子。”

  萧长春说:“那只有我们全都觉悟了,全都真正听党的话,全都一心走社会主义大道,才能不闹乱子呀!”

  王来泉挺胸摆手地说:“闹乱子,闹什么乱子?那是他们做梦!等到家里,听我给您讲讲北京城的好消息吧!”

  萧长春接着王来泉的话音,高声有力地说:“对,全中国不论城市、乡村,大地方、小地方,全都是保卫社会主义的战场,人人都是硬骨头战士!让他们闹吧,越闹腾的快,我们越能很快地把他们彻底消灭!”

  丈人和女婿硬要拉萧长春跟他们一块儿到家里吃饭。萧长春说什么也不肯去,答应麦收以后,一定要专程来串一回门儿。

  ……

  年轻的支部书记把拴在扁担上的油瓶子、鸟笼子又检点一下,抬头一看,在那如云如波的麦地里,远远地有一团火似的人影儿在飘荡、移动。他的眼睛闪起光来,没等车停住,一手扶着车帮,两条腿一悠,跳下来了,又跟王来泉说了声“回头见”,就朝那红色的人影走去了……


 

微信扫一扫,为民族复兴网助力!

微信扫一扫,进入读者交流群

网友评论

共有条评论(查看

最新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