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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四十)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14 08:27:59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浩然:艳阳天(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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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今天马之悦专为焦淑红的亲事骑着车子出了一趟门儿,回到家里,刚端起水碗,马凤兰就乐颠颠地进来了。

  马之悦一见马凤兰那副神态,就明白了几分,小声地问:“怎么样啊,有门儿吗?”

  马凤兰说:“不光有了门儿,这条线算是牵上了,单等马连福一走,保管两个人得睡到一个被窝里去。”接着,就把她刚才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马之悦听完,就拍着大腿说:“你真有两下子!这边算行了,就看姓萧的上不上钩了!”  马凤兰说:“母狗都翘尾巴了,公狗还能躲着跑呀!你不知道姓萧的打了三年光棍儿?你不知道孙桂英是个心里有他的人?我敢说,她不把姓萧的勾搭上,死也不干;只要女的真动了心,什么样的男人也逃不掉!”

  马之悦说:“好,不用说真勾搭上,真让咱们给抓住对儿,只要萧长春一动心,有了这番意思,名声传出去,马连福就得回来跟他砸脑袋,这杆枪就算让咱们攥住了,姓萧的在村里就得成了臭狗屎,再也不用想站住脚啦!咱们熬到大鸣大放在村里搞起来的时候,用这个当引子,让群众跟他鸣,冲他放,不用费大事儿,就能把他收拾了。只要他一倒架,别的人顺手就扒拉倒了。那时候,变天,打旗子的是我,不变天,打旗子的也得是我。你还用的着发愁呀!”

  马凤兰听了这番话,心里边就象抹了蜜一般,声音带颤地说:“老天爷保佑,但愿这一天快到门口儿,我真等急了,”又问:“你那头有门儿没有哇?”

  马之悦说:“那头还用说,老早就托我给他说焦淑红,我一提,高兴的啥似的,还说要什么条件给什么条件。”

  马凤兰更乐了:“那就看焦家这边了。”

  马之悦说:“没问题。那两口子,怕闺女跟了马立本,恨不能立刻找个合适的主儿把闺女打发了,这个主儿多合适l 他们这种户,最贪图日子肥实,小伙子漂亮能挣钱。别的他们不管。淑红那丫头,总想往高枝上飞,一听嫁个比她高的知识分子,不乐疯了!”

  马凤兰说:“那就麻利着办吧。”

  马之悦把一杯白开水喝了,就往外走;一出大门口,心里忽又打个转儿,暗想:自己这么热心地给焦家提亲,这是人情往来,不会有什么不好,况且,过去也没少办这类事儿,更不会引起别人疑心;可是,这件事儿还挂着个马立本呀,这小子正血迷心窍,还没有从心坎上跟焦淑红一刀两断,要是知道自己把他心爱的人给铲走了,得罪了他,非得闹一场小矛盾l 这小子别看年轻,食亲财黑,醋劲特大,很可能因为这件事儿跟自己掰了交情。他低着头,打个沉,高兴地一拍手:对,先这么办!他想着,走着,没有先到焦家去,倒先奔马立本那个小屋子里来了。

  马立本的假日是最舒服的——躺在炕上睡大觉,睡够了吃,吃完了,还是躺着,看他的《三侠剑》、《啼笑姻缘》;养精蓄锐,单等马志新来了,他好“时来运转”。

  马之悦进屋就说:“立本哪,我看你跟焦淑红的事儿,可以一刀两断了!”

  马立本一听就皱了眉头:“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总是打破坏星!”

  马之悦说:“我也不明自,你为什么不能了解我的心意。说心里话,我不愿意你赶快找个合适的人吗?问题就在于焦淑红不是合适的人。咱们走运的日子就到了,那会儿,你要什么样的没有?”

  “我就看着焦淑红最理想!”

  “理想不理想,咱们先不要去说它;我怕的是,闹了一遭儿,你得不到手,反而让萧长春趁火打劫,唱一出《甘露寺》。”

  “不可能。他们家三口,两口全跟我一心,就是那个老头子从中捣乱,好事儿才没有成功!”

  “不见得。要我看,三口子全没把你放在眼里。”
   “您没看透……”

  “咱们别抬杠。我这会儿找你来,想商量一下。我看哪,也别老是这么豆干饭闷着了。来个干脆的,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你找焦振茂不方便,这会儿他没在家,你就找找淑红和她妈,是长是短,是行还是不行,来个嘎巴干脆的!”

  马立本一听有门儿,精神头儿来了:“对,我应当讨个底儿了,总这么晾着,长不长短不短的,心里老是放不下。我马上就去一趟!”

  马之悦拦住他说:“你先别急。我还有两个条件,咱们得说明白、讲清楚。第一,咱们不能卖的太贱,得拿出点大丈夫气派来!”  马立本根本不会知道,马之悦这一条是计策,想激起他的邪火,让他去捅马蜂窝、去砸锅,就点头说:“当然。我要是跟他们低三下四地说好话儿,事情早就办成了,还等今天呀!第二条呢?”

  马之悦说:“如果真的没有挽回余地了,咱们得斩草除根,我可要给焦淑红另找个主,赶快把她铲走。耍不然,端不到自己的席面上,反而给别人做了菜。你想想,自己的对象,成了人家被窝里的人,又在眼皮底下摆着,这个气好生吗?”

  马立本更不会知道,这一条是马之悦给他安排下的真正结果,就又点点头说:“行l 留不住,我得不到,姓萧的也甭想得到!”  马之悦笑着拍拍他的肩头:“好样的,一言为定,去吧。”又说:“还有一条是非常重要的,这会儿我先不对你说了。快去吧,早给我个回音。”

  马立本上了马之悦的圈套,怀着胜利的信心往沟南走。要是前两天,他是不敢这么硬往焦家闯的。这会儿,他怕什么!耳机子上说的话,马志新信上说的话,昨天早上他们的安排,全在鼓动着他!他已经看到自己追求的东西,就要摸到手了,他就要变成东山坞政治舞台上的“暴发户”和“胜利者'!他怕焦振茂这么一个老头子干什么!

  淑红妈熬好了猪食,舀在柏木桶里,伸着手指头在里边搅搅,试一试凉热,又直起身,撩着围裙擦着手,刚要往屋里转,就瞧见有个人从前门进来了。

  马立本装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走了进来,打着招呼:“大婶,忙啊?”立刻又瞧见一宗应尽的“义务劳动”,忙说:“找根棍子,我跟您抬猪食桶。”

  淑红妈一见马立本,就象吃了个苍蝇那么恶心。她立刻想起那天晚上老头子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跟她说的那件寒碜的事儿,也想起这个没皮没脸的人,给他们这个和睦的家里带来的各种麻烦,恨不得提起火棍子把马立本赶出去。她当然办不出这种让人不能下台的事儿,倒慌的她不知道说什么话儿合适了。

  马立本见淑红妈没吭声,就弯腰抓起木桶上的梁儿,说:“要不,我就给您提去吧。”

  淑红妈说:“不忙,猪食太热。”

  马立本说:“倒在槽子里一晾就凉了。”

  淑红妈说:“别,太热了烫坏了心!”

  马立本的两只小眼珠,不住地朝里屋转。

  淑红妈想找点事儿占着手,就要熏蚊子。她从碗架子底下掏出一条毛毛扎扎的粗火绳,又扒着灶膛里的灰点着了。一股带着香气的清烟,从她的手上升起。

  马立本说:“大婶,您这火绳是栗花的,烟好大呀!”淑红妈一边往里屋的上门坎上拴火绳,一边说:“该死的蚊子,这么早的季节就出世了,这么大的烟还熏不走它哪!”

  马立本说:“打滴滴涕呀,那玩艺儿厉害!”

  淑红妈说:“别忙,把我气急了,我就给它点厉害的尝尝,要不总当我老实心软!”

  马立本心急如火,顾不上多扯闲篇,要往里屋走。

  淑红妈转身挡住他,回手又把门扇一掩,出来了,到了院子里,又搬起一块大石板,放在鸡窝旁边。

  马立本也只好跟出来了,往葡萄架桩子上一靠,说:“大婶,这么早就堵鸡窝呀?”

  淑红妈说:“早准备着。你没听俗话讲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儿。你知道它啥时候闯进来呀!”

  马立本笑笑,又问:“大婶,您家养几只鸡呀?”

  淑红妈说:“有个五、六只。”

  马立本说:“淑红的眼睛可尖啦,最会挑鸡。小球球那么大,她就能够认出哪个是公鸡,哪个是母鸡,哪个好,哪个坏,一点儿不兴错的……”

  淑红妈直起身,拍着手上的土,赌气地说:“我看她眼不尖。眼睛要尖,不光会挑鸡,也得会挑人,哪能连个好人坏人都分不清楚呢!”

  马立本一听话里有话,不由得一楞,问:“大婶,您说什么哪?淑红怎么不会挑人了?您听到什么话儿啦?就咱们娘俩,您还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呀!”

  淑红妈没有理他,又回到屋里,提着猪食桶,偏着身子,咚咚地走到猪圈跟前。

  马立本象一只赶不走的苍蝇似地跟在老太太后边,生着法儿逗话说,还没看见猪,就叫开好了:“哟嗬,大婶,您这猪长的好大呀!”

  淑红妈打开猪圈门子,说:“长多大,也是个脏东西,挨刀的货!”

  因为猪往外闯,闯得门子咣当咣当响,马立本没听清这句话,就又说了一句。“长得真好看,黑亮亮的!”

  淑红妈一边舀食一边说:“外表好看,没好心不行。”这句听清了,马立本本来已经感到气氛不佳,添上这几句,更是清清楚楚的了。这会儿他感到事情的发展,似乎有点不妙,看这样子,这个老太太也给萧长春拉过去了,在焦家又失去了自己的一根支柱,也就是说,在马立本幸福的道路上,这道难关是很难闯的!用不着跟这个没用处的老太太白费唾沫了,找当事人来个干脆的!就问:“大婶,淑红哪?”

  淑红妈说:“她不在家!”

  马立本问:“她到哪儿去了?”

  淑红妈说:“有什么事儿,你对我说吧。”

  马立本说:“我们的事儿,您不用打听……”

  淑红妈翻了:“啥,你们的事儿!你们的什么事儿?会计,我给你说,我们淑红可是有主的人了……”

  马立本吃了一惊:糟啦,萧长春这家伙真的把焦淑红抢到手了。

  淑红妈继续说:“往后,你别总是前追后拿着找她了。一个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闹得伤了和气,多不好哇!你要是不听我的劝,我可要找萧支书给你反映去了。”

  马立本又吃了一惊:这个老太太也学会找靠家了!他木呆呆地站了好久没有说出话。最后,他朝北屋使劲儿瞪了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刚走出二门,又听见屋里边传出说话的声音,心里一热,赶忙停住,靠在墙根,伸着耳朵听着。  这会儿,焦淑红高高兴兴地从后门回到家里。

  “妈呀,还没喂猪哪!”

  “热一点儿,凉凉吧。”

  “刚才谁出去啦?”

  “坏小子马立本。真不要脸,让我指桑骂槐地把他给呛走啦。”

  “您用不着指桑骂槐!”

  “怎么啦?”

  “他要是再到这儿胡缠,您就直接骂他,不用给这种人留脸!”

  “你让我骂吗?”

  “妈呀,您跟我爸爸过去全把我猜错了。他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高妄想,我脑袋里根本就没装过这种事儿……”

  “那你怎么还跟他和和气气的呢?”

  “您还说哪,我的错误也在这儿呀!昨天我在团支部会上都检讨这件事儿了,大伙儿也都批评我。我那会儿是把他当个可以争取的青年,没把他当坏人看他身上的臭毛病也看到一点儿,又只想到他有点个人主义,有点坏习气,能够慢慢地改过来;谁想,这个富农的儿子,根本不接受改造,不往好学,跟社会主义是两条心:表面上给农业社当会计,暗地里甘心情愿地给坏人、地主当狗腿子……”

  马立本听到这儿,晃了两下,差点儿摔倒。

  屋里又传出声音:

  “怎么又走哇?”

  “我找萧支书去。一直没得空,我们开会的情况,还没跟他汇报哪。”

  马立本象一只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狗,抱着脑袋,逃了出来……

  完了,这宗终身大事算是彻底垮了!非常的奇怪,马立本既没有悲观失望,也没有把这个当成一种打击,反而觉着这宗小事儿根本不算什么,又成了一种“推动”他“前进”的力量。他想:等那个日子到来,要跟着马之悦这些人狠狠地干一场,干出一个天下来,让这些看不起自己的人,擦着眼晴看看,那时候,你焦淑红就是跪在地下哀求,老子也不要你!

  他要马上找到马之悦,别的什么都不用说,就让马之悦快点想办法把焦淑红铲出东山坞!他到马之悦家里,又到办公室,全扑空了。

  马之悦这会儿正坐在饲养场马老四的小屋子里跟焦振茂“谈心”。他用不着听马立本的汇报,也不用等待和打听,一切一切,他都推断出来了,都得按着他意料和安排的那个样子进行,这还有问题吗?他觉着,就是焦振茂这个老家伙,也在自己的手心里攘着,想让他圆就圆,想让他扁就扁!马之悦对付硬骨头的贫农束手无策,对付起中农户来,特别是玩弄那些没有狠心割尾巴的中农户,非常拿手!

  他一走进小屋里,马老四便躲开伺候牲口去了。屋里边只有他和焦振茂。

  他继续亲切地说着自己已经想好的那一套话儿:“振茂大哥,你知道,眼下工作这么忙,我可实在是顾不上管闲事儿。可是,一个庄住着,我愿意大伙儿都好好的,我愿意大伙儿的日子过的都舒心别人家出了不舒心的事儿,就跟我自己摊上了一个样。我这个人,你知道吧,就是爱给别人考虑。”

  焦振茂点着头,心里边揣摸着,马之悦到这儿来找他,说了许多家常话儿,还没有摸着头脑。

  马之悦又小声说:“立本这孩子,实在不知道天高地厚,他怎么配得上淑红呢?可是他硬要跟淑红好。淑红这孩子,旁的事儿挺精的,唯独在这件事情上,真有点儿糊涂,偏偏就看上了立本。听说为这件事儿你们家里闹的挺不舒心,你还跟立本吵过,是吧?他这会儿还是不死心,一个劲儿找我,让我跟你说说。这点你知道,从打村里有了风言风语,我跟你提过这件事儿吗!我要是那种不替别人想的人,早劝你答应了。”

  焦振茂说:“谁劝我,这门亲事我也不能做。”

  马之悦笑笑说:“咱们哥们,我早猜透你的心了l ”

  焦振茂说:“我是给他留着面子,他别老是想着别人怕他;再不要脸,我可要给他个好瞧的!”

  马之悦说:“这种事儿,邪极啦!光你自己这么想不行,你得看看淑红。亲闺女,就能知道心吗?”

  焦振茂说:“搞预分方案那会儿,萧支书指点我一回。后来我拿眼那么瞄着,淑红跟他好象没有什么意思;她也亲口跟我说过,她没想过。”

  马之悦说:“唉,年轻人,有啥主心骨儿!大哥,咱们是近人不说远话,我怕的是,将来闹出个不好来……”

  一句话,触动了焦振茂的心病。他想起那一夜看麦子跟马立本闹的那场丑戏,浑身打起颤来。

  马之悦说:“所以我说,柳镇李家那门亲事做的了。”

  焦振茂说:“离着那么远,怕不摸根底嘛!”

  “你不摸根底,我还不摸根底嘛!信不住别人,你还信不住我呀?”

  “信的住当然信的住。您刚才说了,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春天有人跟我提过这个主儿,我回家就跟她们娘俩商量;她们娘俩全都摇头,我也就没心绪了。我看,等有了空,仔细地访访再看吧。”

     “用不着三心二意的了,这个主儿,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呀!旁的媒人说话没准稿子,我说话、办事儿,是那种没有四至的人吗?我这眼里有水。人家父母全在北京,铺子虽说合营了,收入还不少,日子铁桶一般;光是那个家底儿,坐着吃一辈子,也吃不空!”

  “眼时的社会,家财倒是小事儿。”

  “人也可心呀!高中毕业,眼下在中学代课,人家还要上大学呢!那真是聪明绝世,德才兼备,一看就知道将来是个有大造化的人物;跟立本站在一块儿,睁眼就看得出,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差远啦l 大哥我跟你说,淑红只能配这样的人,找个庄稼地的泥腿子,要文化没文化,要前途没前途,不要论过日子,就是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那可就把她埋没了。你的闺女,你比我清楚是不是?”

  “那倒是。”

  “咱们就算定了。”

  “马主任你别急。等我回去跟她们娘俩商量商量再说,好不好?”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这个人在家里的威望我还不清楚,这事儿成不成,全听你一句话呀!”

  “听我一句话还行!咱们得按着婚姻法办事儿。”

  “行。明天集上,我绕个弯儿,跟那边订个日子,把小伙子请来,让两个人见见面,好不好?”

  “这倒好。两个人见见,都看着好,就做。不好,就算了。这样又牢靠,又符合政策条文。”

  “一言为定了?”

  “明天您再等我一个话儿吧。”

  马之悦点着头。他清楚这个中农的心理,只要是不立刻把门儿封住,就是乐意,事情已算成了;硬堵着窝儿要蛋,就兴许憋回去。于是,他马上告辞。

  两个人临走出小屋子的时候,马之悦又加了一句:“大哥,可要拿定主意,别挑来挑去挑花眼,过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啦!还有一句,我劝你清醒:女大不可留,这个意思,你那政策条文里可没有,实在事儿可出了不少!”

  一点不假,焦振茂已经动心了。他是个办事周到稳重的人,就是心里愿意了,也不会马上吐口,何况,这么大的事儿,他得好好想想,还得让闺女同意了才行呢!

  他们说着,走出大门口。

  正在牲口槽边给青马挠毛的马老四,刚才牵牲口去的时候,碰上了喜老头,聊了一阵子重要的话儿。喜老头把他对马之悦的怀疑,把前天晚上发现马小辫到马之悦家里的事儿告诉了他,两个老人又把这些茬儿跟眼前的斗争连在一块推断了一遍;这么一提头儿,他们又想起马之悦许多可疑的事情。这会儿,马之悦又追着焦振茂嘀咕,立刻就引起老饲养员的疑心。他急忙放下手里的挠子,跟了出来:“振茂,来,等一会儿再走,帮我把这担土抬进去。”

  焦振茂转回来了。

  马老四把他拉到里边,小声问:“马之悦找你说什么了?”

  焦振茂笑笑说:“给丫头提件亲事。”

  马老四打个楞:“他是保媒来的呀?”

  “对啦。不是马立本,是镇上的,一个人在镇上,家在北京,倒是不错……”

  “你答应了?”

  “没封口。我说,得跟她们娘俩商量商量再定准。”

  “光跟她们娘俩商量不行吧?”

  “还……”

  “还得跟党支部的人商量!”

  “这种事儿也找党支部?”

  马老四认真地说,“你怎么不想想,淑红是什么人?她是干部,是团支书,她是在组织的人呀!”

  焦振茂楞住了:“对呀!唉,我真是,怎么没想到这一节上呢!老四,你瞧瞧,这一行一动,我都跟你差一节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马老四平和地笑笑:“怎么回事儿?就象你前几天说的,你还有个尾巴,还没有割干净,你还没有把心跟党完完全全地贴在一块儿呀!”

  焦振茂喃喃地说:“唉,一不留神就露尾巴。看起来,一个人要想进步,也真难呀!”

  马老四鼓励他说:“也不难。我给你出个主意:往后,别把你喜欢的那些政策条文,光挂在嘴上,得把它吃在心里,用在行动上;一行一动,你都要想着自己不再是旧时那个焦振茂了,已经是农业社这个大集体里边的一个社员了,一行一动都按着这个尺子量,按这个尺子走,遇着事儿,多跟党支部的人商量;这样一来,你就不会觉着进步难了。”

  焦振茂点着头说:“好,好,你说得真好。说一千,道一万,本不离根,这些才是根。好吧,听你的,回去,我们一家子先合计一下子,回头我找长春,让他给拿拿主意。”

  马老四又拦住他,说:“等等,我还有一句话说。你们一家子合计这件事儿的时候,别光合计男的那头合适不合适,也得把这个媒人合计合计。”

  “合计媒人?”

  “合计合计马之悦为什么对这件事儿这么热心肠。”

  “你说呢?”

  “我先不说,你们先合计去吧。”

  “你点拨点拨我嘛!”

  “我也得想想。”

  “你这会儿怎么想的,先跟我说说呀!”

  “我想到了一点儿。马之悦过去倒是没少保媒拉纤的,可是这一回,日子口不平常,得揣摸揣摸!你要知道,眼下正在斗争,他马之悦跟大伙儿拧着劲儿,正是自己还顾不上自己的时候,哪还有闲心保媒,不怪吗?你想想,马之悦给淑红保媒这件事儿,是不是也是斗争啊!”

  焦振茂吃了一惊:“啊,马主任是党员,老干部,他跟咱们斗争哪家子?就是斗争,我可碍他啥了?”

  马老四想:看样子,马之悦的底细应当抽空儿跟焦振茂透透了,要不然,他将来准得上当,可是也不可操之过急,就笑着说:“振茂,别看你挺精明,对马之悦这个人你还得花点心思,从头认识认识他。不说了,等你们合计完了,听了长春的话,咱俩再从容地聊聊,回家吧,娘俩都等你吃饭哪!”

  第六十六章

  太阳落山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焦淑红跟萧长春和韩百仲汇报完毕,高高兴兴地回到家,洗了洗手,就坐在后门坎子上,趁着这点空闲,又赶着缝做她那件心爱的东西——手榴弹袋子。她每天都要抽空做上几针,今天要最后完工了。那袋子用的是天蓝色的布,两个并排的口袋,一条长长的背襻儿。精工细作,完全由着她自己的心意。接缝的地方是对针儿砌,沿着边又来了一趟跳三针,背襻是线拉锁,锁成一榴不断头的盘肠;每个口袋上绣了一个大字,是金黄色的丝线,绣了一个“保”字,又绣了一个“卫”字。青春的智慧,编织着美妙的理想和神圣的献身于事业的愿望,都从她那手指间,一针一线地流露出来了。

  在这虽然很短的日子里,这个庄稼地的、念过中学的姑娘,渐渐地懂得了阶级斗争的道理,也就深深地懂得了“保卫”这两个字儿的意义,以及这两个字儿里边包含的内容;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斗争的发展,她也就越懂越多。小时候。她舞动着霸王鞭,欢送过上前线的青年们她端着热呼呼的鸡蛋,慰问过躺在担架上的伤员;她跟着庄稼人的队伍,站在大道上,迎接过风尘仆仆、从关外开过来的解放大军。以后,她在报纸上读过朝鲜前线的捷报,在文艺书籍里、电影银幕上,结识了赵一曼,刘胡兰、董存瑞……

  这一切,在她那纯洁如白纸的心灵里,激起过多少次爱慕和热情!又流过多少次感动的眼泪!如今,在和平建设的日子里,她同样拿起了“保卫”者的武器;她感到,自己每天每时都战斗在新的战场上,又在战斗中保卫着自己应当保卫的东西,增长着自己应当增长的本领……萧长春在家门口说的那些话,喜老头在花园般的小院子里说的那些话,全都深深地印在姑娘的脑海里了。

  昨天的团支部会,更是她永远难忘的。她觉着,从打回到家乡,这一次团支部会议收获最大。她从这里边又悟出一条道理:除了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战斗、保卫,都在增长本领之外,还要每时每刻注意克服自己应当克服的缺点;过去,她觉着自己一心一意地参加农村建设,已经满不错了,根本没有想到身上还有什么缺点,更没有想到,这些缺点在不知不觉地影响着自己在斗争里更快地提高和进步。

  焦淑红的两只手悠然自得地穿针、引线,她的心里,也跟花丝线似的,一根根,一条条,全都抽动起来;也许是因为心情忽然轻松了、愉快了的关系吧,不知怎么,又抽动了她跟萧长春连着的那一条线。她想:为了自己的婚姻事儿,闹得父母不安心,马立本不死心,有的地方是自己的责任,有的地方又不是自己的责任;自己既然真正爱上了萧长春,就应当干脆地、大大方方地挑明白;这样一来,所有的漏洞都堵上了,自己的心思也可以安定了,就可以一身轻松了,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儿了,还捂着、盖着干什么呀!明天赶集,跟萧长春一道去,把事情说一定,回来再跟爸爸妈妈一说,就算没问题了,往后再不会有这种事情纠缠了!……

  象胭脂一般红殷殷的晚霞,涂在姑娘的脸上、手上,也涂在她那舒畅的心坎上。当她缝完最后一针,咬断了丝线,晚霞已经消退了,天空泛起灰黄的颜色。她捧着手榴弹袋子,翻来复去地端详着,听到妈妈和爸爸在屋子里小声地说话儿。

  妈妈说:“又翻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纸片子干什么呀!那里边能有你的主意?”

  爸爸说:“翻翻看嘛,倘若有呢!”

  “人家马老四不是让你找找长春吗?你就让长春给拿拿主意,我看这比什么都保险!”

  “找谁拿主意,也得自己先想想。”

  随后,是翻纸片子的哗哗啦啦的声音。

  焦淑红不知道爸爸妈妈又在嘀咕什么事儿,正要站起身来,又被对门院子里的响声惊动了。

  萧长春把他这一天要处理的工作全处理完毕,这会儿回到家里。

  带着柴草气味的炊烟,在傍晚的街道上浮动着;从每个门口传出来的好闻的饭菜香、刀勺响,还有收拾着干水泥活的家什的撞击声,夹杂着孩子们的嬉闹和姑娘们的歌唱……

  院子里没有动静。他也顾不上先到屋子里看看,就直奔小栅栏门后边,扒开一层腐烂的麦秸和泥土,搬出堆在底下的木头,抱了一抱,放在挨门口的空场子上。土改那年,他家分了马小辫祖坟上的几棵大树,伐倒之后,整材料盖了眼下住的这三间土房子,截下来的枝枝杈杈,也没舍得烧火,原想往后有了力量再翻盖砖房的时候做些零材料用;搁的久了,风蚀和潮气侵入,都有些糟朽了。  他又从屋里摘下一把小锯,顺手提了一只高腿的凳子放在木料的旁边;把一根木料放在凳子上,抬起一只脚踩住,拉开一个单腿上马的架势,两手紧握据柄,就一拉一推地锯起来了。

  愉快的锯木声,有节奏地“咔咔嗤嗤、沙沙拉拉”地响起了。在这平静的夏天傍晚,显得十分动听;锯末子纷纷扬扬,象小雪花似的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把他站在地下的那只脚埋住。焦淑红听到了锯木声,身不由己地朝院子里迈了一步,站在石榴树下,一只手扶着树身,翘起脚后跟,眼光越过两道矮矮的土墙,朝对门的院子里看着。

  北方乡村的傍晚,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就变成了银灰色。乳白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象是给墙头、屋脊、树顶和街口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使它们变得若隐若现,飘飘荡荡,很有几分奇妙的气氛。小檬虫开始活跃,成团地嗡嗡飞旋,布谷鸟在河边的树林子里,用哑了的嗓子鸣叫着,又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动,拖着声音,朝远处飞去……

  焦椒红看到对面的院子里一个结实的脊梁背。那脊梁背微微地朝下弯伏,随着锯木声一高一低,那动作又熟练又轻松。她想走过去,帮着萧长春拉拉锯,或是扶扶木头,又被南屋的声音吸引住了。

  妈妈说:“马主任总不会有太坏的心眼儿吧?”

  爸爸说:“这就难说了。这一程子,我看着他,总显着有点不正经从马老四的口气听,这里边好象不是这么简单。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没说。”

  “他不是还在党里边吗?去年换了他的支书,没开除他的党呀!”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让马老四这么一说,我又糊涂了……”

  “马老四又不是党里人,他懂啥!”

  “可别这么看。人家是贫农,有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比咱们可强。人家眼光亮呀!”

  “不管怎么着吧,咱们碍着马主任啥了,他跟咱作哪家子对头呀?”

  “我也说不清楚了。马老四猜疑的有道理,他忽然一下子有了热心肠,要给淑红当媒人,这里边许有文章……”

  焦淑红听到这儿,心里打个沉,暗想:马立本这个可恶家伙,又搬马之悦这个门子了,真不要脸哪!马之悦跟马立本是穿着一条裤子的人,他给马立本在这种事儿上使点劲,拉的更紧点儿,倒是自然的。他怎么跟爸爸说的呢?爸爸又怎么回答他的呢?要是能够呛他几句才好;就怕爸爸跟马之悦还拉不开脸来。爸爸不了解马之悦,当然不会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了,对这个“老干部”还迷信着哪。

正在姑娘想着心事的时候,街上响起了突突的脚步声。萧老大嘴里叼着长杆旱烟袋,迈着欢快的步子,走进了他家的栅栏门。

  他从焦二菊家来,又在大庙转了个圈子。这一天他一直忙在菜园子里,上午施肥,下午浇水要收麦子了,社员们要改善生活了,得把青菜催催,好供给社员们吃用。做热了饭,他就到处找儿子。这会儿,他停在儿子跟前,说:“嗬,你在家呀,我还到处找你哪!”

  萧长春抬一抬头说:“我也刚回来。您找我有事儿?”

  萧老大想说什么,又吞住了,把烟袋磕打了,往腰带土一别,说:“放到地上,我跟你拉着锯吧。”

  萧长春依旧是一边锯着一边说:“您歇着吧,我一个人行。小石头呢?”

  萧老大说:“淘了一天,端着饭碗就抬不动眼皮了。我让他睡了。”

  萧长春说:“我想卖了木头,给你们爷俩扯点布,做两件衣服穿。”

  萧老大说:“别给我扯了,我穿什么不行。你自己闹上一件吧,出门开会,整齐一些好。”

  萧长春说:“我还有穿的。那几件汗衫,求淑红给补补,满能对付一个夏天。等钱有了富余再讲究吧。您还要什么东西,明天我赶集去,顺便给您买来。”

  萧老大说:“钱不多,买什么呀,算啦。”

  萧长春说:“钱怎么少,您也别为难着。您放宽心,我有办法。”

  萧老大说:“我看你的办法也多不了I 借给社里的钱,能拿回来吗?”

  萧长春说:“拿不回来。明天两个队都要添买席子、家什,还挺紧哪!”

  萧老大又问:“借咱钱那几户,也还不了吧?”

  萧长春说:“您还指望要账哪?他们都是困难户,借的时候,就是送了,还也不要,咱们比他们好对付。”

  萧老大笑了:“瞧瞧,我说你办法不多吧!行啦,什么也不用买,咱们就一块儿忍着吧。刚才连福媳妇找你,我问她什么事儿,她没说。”

  萧长春说:“连福明天要上工地,她想让我多跟连福聊聊,刚才我已经碰上连福了。家里没个男人,过日子总要困难些,我答应社里多照顾她。”

  萧老大说:“要我看,开门立户,男人是小事,没个娘们,日子没法儿过。”

  萧长春笑了:“解放军连队里都是男的,人家过得怎么着呀!”

  萧老大说:“别看那个。过庄稼日子跟军队上总是不一样啊!”

  沙啦沙啦的锯声,伴着父子俩的家常话儿,一齐传送到对门的院里,石榴树下的焦淑红全都听清楚了。她是多么想走过去,加进他们的谈论,象一家人那样。要是真在一块儿谈论起来,在这件事情上,焦淑红一定会站在萧老大的一边。对门院内的锯木声里,萧老大忽然压低声音说:“真有意思。刚才听你百仲舅妈说,马立本这小子又是狗皮膏药往淑红身上贴,让淑红妈给寒掺了一顿,没脸拉撒地走了。”

  萧长春说:“这种人总是缺少点自觉性儿。”

  萧老大说:“就是嘛,我早知道这码事儿根本成不了。你百仲舅妈早先还抱怨淑红,说淑红在这件事儿上没眼光。怎么着,人家根本没这份心,全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萧长春说:“不要跟别人议论这事儿了,过去全是马立本散的烟雾,淑红在这点上还是有主见的,上不了当……”

  萧老大说:“那倒是。来,我给你扶着点吧。”  锯木声又继续“咔嚓咔嚓”地响着。

  这边的焦淑红,听到这儿,暗暗一笑,把手榴弹袋子叠起来,想回到屋里去。

  萧老大又小声说:“长春。”

  “嗯。您有事儿呀?”

  “可有意思啦!”

  “什么事儿有意思?”

  “刚才我到大庙去,跟韩百旺闲唠喷儿。说起淑红的事儿,又说起你来了……”

  锯木声嘎然停止了。

  焦淑红的胸口突突地跳了起来。

  萧长春问:“他说什么了?

,  萧老大嘻嘻一笑:“我又跟他提起,家里过日子没个娘们太困难,他说,等过了麦秋,给你们提提……”

  “可别跟别人乱说这个呀!”

  “哎,你也别不往心里去,我先头也这么想过,就是没有开口,我看倒是挺合适的……”

  “哈,哈,哈,您真会想啊!”

  “就是嘛!论人品,论思想,论什么都合适。”

  “您合适,还得人家合适呀!”

  “我看哪:人家也没说的。她平常对咱爷俩、对小石头,多好呀! 她能嫌弃咱们?”

  “别乱猜啦。那是同志互相帮助嘛!” 

   “你不用瞒着我。让百旺这么一提,我倒醒过梦来了。我看哪,行,行。”

  “爸爸,眼下不是论这种事情的时候……”

  “论不论的,托个人过个话儿总行吧?……”

  “您可千万不要张罗这事呀!”

  “怎么啦?”

  “我们现在得一心一意地搞工作。”

  “我也没有让你三心二意地搞工作呀!先订下,免得人家另找了主儿。”

  “要是搁一搁,人家能够另找主儿,订下又顶什么用?要是那样,也订不下来,您说对不对?”

  “那倒是。”

  “眼下您可别再提这宗事儿了。”

  “我不提。你们两个总可以过过话儿呀!”

  “别忙。眼下,她最需要的是锻炼本事,参加斗争,给集体出力气,不能让她多往个人的问题上花脑筋!”

  “不用太多,你给我一个底儿,我也好放心了:她过去没跟你露过这个意思吗?”

  “您让我怎么说呢?……”

  儿子这句话、实际上是承认了,萧老大不光没有理会,反而有点气了:“唉,我说你是个怪人,你还不承认。你真让我想不开!搞革命就不娶媳妇、不结婚了?想想这种事儿,就碍着你们工作了?”

  萧长春说:“搞革命的要娶媳妇,也要结婚,可是得分个时候!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想这种事儿,他就不是真革命的;就是干工作,也是为自己!”

  焦淑红听到这句话,心里边打起一个热浪头。

  那边院子的萧老大说:“你说的这个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时候,我不明白!要是过去端着枪杆子在战场上,当然不能想这种事儿,可眼下……”

  萧长春接着说:“眼下也是战场!您不知道眼下东山坞正在刮邪风吗?您不知道我们两个都是干部吗?我们要是稍不小心,对这种事儿想的多了,分了心思,就会影响工作,也可能让坏人钻我们的空子。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人的事儿,往后,就算我们两个人可能各奔前程,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是永远都是一条线上的好同志吗?还有比革命同志再宝贵的吗?”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焦淑红的心。她想起萧长春过去对自己、对青年们说的话;也想起昨天团支部会议以后,自己情绪的高涨;想到刚才自己在院子里一边缝手榴弹袋子,一边想的那一些问题,她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惭愧,也感到自己一下子找到了解除内心烦恼、正确处理这件事情的钥匙。

  她想:萧长春做得对,一个搞革命的人,不论遇到大事儿、小事儿,都得先想到集体,都得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对,把个人的一切都暂时放在一边去,全心全意地投入斗争,锻炼自己;以后,两个人也许能成为夫妻,也许不能成为夫妻;成了,是革命同志,成不了,也是革命同志,只有革命同志才是最宝贵的关系;好好地干吧,跟大伙儿一起,把敌人的阴谋打退,把社会主义的建设搞下去,这才是自己应当豁出性命追求的目标!

  姑娘一身轻爽地回到屋里。

  焦振茂两口子这会儿也下了决心。他们商量好,要回掉马之悦,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用心,不论那边好到什么程度,都得推掉明天抽个空子,再跟萧长春说一声;也就算过去了。

  焦淑红进屋来,很大方地说:“你们又在嘀咕我的事儿吧?我求你们往后不要再嘀咕了。”

  妈妈说:“唉,我们也不是爱操这个心,马主任找你爸爸,给你保媒……”

  焦淑红说:“刚才咱们娘俩怎么说的?他要是再来纠缠这个,您就把他骂出去!”

  妈妈说:“马主任提的不是马立本,是柳镇那个……”

  焦淑红又猛地打个楞,立刻把这件事儿跟目前的斗争连在了一块儿,可是没有马上说出口。

  焦振茂说:“算了,不让别人纠缠,咱们家里也别纠缠了。淑红我告诉你,只要你不跟马立本那个坏小子靠近,咱们再慢慢地另找合适的。”

  焦淑红说:“不用找啦,我已经找好啦。”

  妈妈吃一惊:“什么,找好了?”

  焦振茂也一楞:“哪儿的?”

  妈妈说:“你可不能找个天南海北的!”

  焦振茂说:“你不跟我们商量商量,也得找党支部的人说说,你是在组织的人呀!”

  焦淑红说:“这还是以后的事情,这会儿不用细说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底儿,我将来找到的这个人,一定要让你们满意,也一定让组织上满意。眼下,正是斗争复杂的时候,谁要是总纠缠这个,他就不是个革命者!”

  妈妈说:“我心里还是没底儿。”

  焦振茂说:“丫头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放放就放放吧。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要办了,得跟党支部说说。”

  焦淑红说:“那一定。爸爸,刚才你们说到马之悦,我得给您露点底儿了。往后,您千万不能再迷信他,村里的这场斗争,您还没有看出他的狐狸尾巴吗?他还没有把您教育过来呀?”

  焦振茂说:“在一边儿用眼看着,这个人是有点不地道。”

  焦淑红说:“不是有点不地道,是很不地道。您去年在北京不是看过《画皮》那出戏吗?马之悦就是带着画皮的鬼!”

  老两口子听闺女这么说,全都有点吃惊。

  焦淑红说:“详细的情况我还不了解。您就跟我们一块儿参加斗争,慢慢地认识他吧。”

  焦振茂穿鞋下炕:“我得马上回了他!”

  焦淑红拉住爸爸说:“别忙,他到底是怎么对您说的呀?”

  焦振茂把马之悦跟他商量的那件事儿说了一遍。

  焦淑红说:“唉,这里边就是有鬼呀!”

  焦振茂正解不开这个扣儿:“你说,这里边有什么鬼呢?马老四一说,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来。”

  焦淑红说:“明天您得跟萧支书汇报一下,您不说,我去!还有,这件事儿您别对外人讲啊!”

  焦振茂点了点头。

  第六十七章

  假日的第二天,正赶上柳镇大集。这是麦收前的最后一个集日了,家家户户都有点事儿要办,就是没啥大事儿的人,也想着到集上转转,看看热闹要不然,等到活儿一忙,哪还有工夫赶集呀!

  搁在往日,焦克礼早就招呼上几个伴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到街上逛逛了,眼下他可没有这份闲心。昨个下午他接了马连福的手续,已经是东山坞农业社第一队的代理队长了上任的第一天就赶集,象什么话?再说,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要安排,脑袋里边全堆满了。

  金黄金黄的棒子渣粥和碧绿碧绿的羊角葱,全都摆在桌子上了,他没有顾上吃,就先挨门挨户下通知,让赶集的人晚走一会儿,或者留下一个主事的人,参加生产队的社员碰头会,他一再跟人家声明,会议很短,一见面一宣布就散,各人干各人的事儿,一点儿耽误不了。

  过去队里召集会,都是队长站在高地方一喊一叫,来不来拉倒;新队长上任第一天,就挨门挨户地“请”,真显得有点新鲜。

  他走了一家又一家,通知到韩道满家的时候,韩道满刚从羊栏回来,正摘墙上的扁担。

   他问:“道满,吃啦?”声调十分和气。

  韩道满说:“没有,还没有做哪。你找我,还是我爸爸呀?”  “找谁全行。吃过饭你们别全颠了,咱们要开个碰头会,地点在沟里,你们爷俩去一个。喂,你到哪儿挑水去呀!”

  “浇菜。到小河里挑方便。”  “正好,我求你个事儿,小河边等等我。”

  韩道满到了河边上,刚把两桶水提上来,焦克礼也赶到了。

  新队长把身上那件脏了的小褂子一扒、一团,扔在河岸的草地上,随后往水边上一蹲,两只手扶着地,把身子朝下一趴,又把脑瓜子朝下一低,就扎到水里去了。

  韩道满被他闹的挺奇怪,忙问:“嗨,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焦克礼摇着扎在河里的脑袋,又用一只手,往后脑勺上撩了几把水。

  韩道满笑着说:“我当你要寻死哪!”

  焦克礼从河水里抬起脑瓜子,站起身,抖落着水,走到韩道满跟前,说:“只有你才想这道子事儿!来来,我手湿,你自己掏吧,在左边那个裤兜子里。先生错了,哪边是左呀!这回对啦。”

  韩道满当是让他给掏手巾,伸手在裤兜里摸着:“没有哇!”

  “谁说的,直碰我大腿,你硬说没有。”

  “就这刀子呀?”

  “什么呢!”

  “你想让我当凶手!”

  “不,当理发员。没别的,给咱剃剃吧。”

  “真怪。”

  焦克礼盘起两条大腿往草地上一坐,就把湿漉漉的脑袋伸过来,说:“别磨蹭,越快越好,咱们来个速成的!”

  韩道满掰开那把老式的剃头刀子,弓起腿,在裤子上蹭了蹭刀刃子,又半蹲在焦克礼跟前,一手举着刀子,一手扳着脑袋,这么看,那么瞧,皱皱眉头说:“我的爷,这头发根子这么硬,猪鬃似的……”

  焦克礼歪过脑袋,横着眼说:“哎,同志,别绕着骂人行不行呀!”

  韩道满说:“不是骂人,这头发又长又厚,好象毡子,我可从哪儿下刀子呀!”

  “这么大个脑袋,连下刀子地方都没了?你割山柴割惯了吧?”

  “我怕你疼的受不了。”

  “不要紧。咱们一个忍着,一个狠着,就算剃了。”

  于是,剃头的人咬着牙,挨剃的咧着嘴,剃开了;只见那刀刃子在又黑又厚的头发丛中一拉,“咔嗤嗤”,头顶上出现了一道子白皮;白过变青,青过又变红。

  韩道满手软了,停住手,察颜观色地小心问:“疼不疼呀?”

  焦克礼晃晃脑袋,又耸了耸肩说:“挺舒坦。你就下家伙吧。”

  不一会的工夫,这位新任队长带着一个发亮的脑袋和几道子往外渗着血珠的小口子,回家吃饭了。

  正往桌子上端饭的玉珍吓了一跳:“我的天,这是谁给你剃的呀?”

  焦克礼笑着问:“你先说怎么回事儿吧?”

  媳妇说:“象个花皮大西瓜啦!”

  焦克礼说:“花皮西瓜不是好吃吗?”

  坐在炕上喝粥的小妹妹喊着:“嫂子,瓜在哪儿,我吃。”

  焦克礼把脑袋一伸,说:“这儿,啃吧。嘿,吃西瓜啦,沙瓤的,可口甜,五分钱一块啦!再不买可没有啦!”

  端着咸菜碗进来的妈妈笑着说:“唉,都娶媳妇大汉子又当队长了,还象个三岁两岁的孩子。”

  放下猪食桶进来的弟弟说:“一点也不象个队长样。”

  焦克礼说:“队长什么样?你别忙,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着,看看全家人都在这儿,就一步迈上炕,“嗳,趁着吃饭,咱们先开个家庭会怎么样啊?”

  一家人围着小炕桌坐下来,“咝咝”地喝着金黄金黄的棒子渣粥。

  前天的团支部会开完以后,焦克礼觉着自己变了样,从里到外全变了;自己一变,就觉着家里的气氛也跟着起了变化。这个小伙子性子直爽而又心地坦白,对一些事情,想不通就说想不通,想的通就说想的通,从不含糊,什么事情只要让他想通了,他就热起来,一竿子扎到底儿,不干好了不罢休。对于当队长这件事儿,这会儿是想通了,也热起来了,决心就要干起来;眼下他想的最多的问题,是怎么干好!

  一碗粥喝进肚子里以后,焦克礼抹了抹嘴,很郑重地说:“我当了代理队长。队长就得象个队长样儿。”冲着弟弟问,“对吧?”接着说:“过去我这个身子是交给公家一半儿,留在家里一半儿,从今天起,就要全交给公家了。你们都赞成吧?”

  弟弟妹妹先喊:“赞成!”

  焦克礼说:“我当队长得象个队长样儿,你们呢,也得象个队长家里人那样。要不然,我在外边干好事儿,你们拆我的台,干坏事儿……”

  这句话可伤众了,没等他说完,四张嘴加在一块儿反驳他:“谁办坏事了?你怎么一开台就造谣哇?”

  “你不当队长,我们就办坏事儿了?”

  焦克礼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当了队长,跟过去当一个普通社员不一样了,公事私事都得起模范作用,决不能象马连福那个熊样子。当那样的队长,要了我的命我也不干!你们呢,也得起模范带头作用,处处都得走的正、行的端,让人家口服心也服,不能让人家说闲话,更不能让别人抓住咱们的短处。这样子,我在外边说人家就能理直气壮,腰板儿就能硬。你们说我这话有道理没有?”

  妈妈是当过十几年“村干部家属”的人,她懂得儿子这番话的意义,也很赞成,就点头附和说:“这话一点也不错,是得这个样子。”

  焦克礼一见有人响应,就更神气了:“好,好。别看妈上年纪了,比年纪轻的人还精明。妈,我先嘱咐您几句。”  妈妈笑着说:“你别顺着竿儿往上爬了,先嘱咐你媳妇吧,最要紧的是她。”

  玉珍说:“我不用他嘱咐,我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焦克礼说:“光知道不行。嘴上说是空的,咱们得求实际。依我看,咱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找一个学习目标,订一个计划。拿你来说吧,你的学习目标是百仲大婶子,得学她那样支持百仲大叔……”

  玉珍说:“我比的了人家呀!”

  焦克礼说:“怎么比不了?你比百仲大婶优越性可多啦!第一你年轻;第二你识字儿。不跟她学,你想跟孙桂英学呀?”  玉珍“呸”地朝他唾一口,红着脸不理他了。
焦克礼又冲着弟弟说:“你呢,得学习韩小乐那样。”

  弟弟说:“我又不是团员。”

  焦克礼说:“不是团员,你要向团员看齐嘛!你嫂子人家还不是团员呢,人家啥工作不先进!”

  弟弟妹妹同时叫起来了:“哟,哟,当着人夸媳妇,没羞,没羞!”

  焦克礼说:“‘没羞’什么?队长要坚持原则,赏罚严明,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们说对不对?”又冲着妹妹说:“你呢,这会儿好好念书,将来好学习人家淑红姐。”

  妹妹说:“我有人家淑红姐个儿大呀!”

  焦克礼“哈哈”地笑了:“又不是卖东西,让你这儿比个儿来了!学习人家热爱农村那份心。”

  妹妹一歪脑袋说:“这还用你说。我长大了,还要当拖拉机手哪!”

  弟弟说妹妹:“还当拖拉机手哪,天一黑连门都不敢出,拖拉机全是晚上耕地,你去哭鼻子吧。”

  妹妹说弟弟:“你,你,你才哭鼻子!你想当电工,又问人家电灯使什么油?丢人去吧!”

  焦克礼拦住他们说:“看看,还没有开台行动,先闹内部不团结了。”又对妈妈:“妈,这回轮到您,没意见了吧?”

  妈妈说:“不用你嘱咐,我什么都知道。先头做的不周到,往后周到点儿;不光是因为你当了队长,从根上说,咱们家是贫农。”  焦克礼赞佩妈妈这句话,拍着大腿说:“嗨,还是妈的觉悟性高!”

  妈妈是个最和善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她就是个有名儿“安稳”的媳妇;焦田在家的时候,她是贤妻,这会儿是良母;不要说对儿媳妇,就是对儿女,都没有发过脾气。她看了儿子一眼说:“你爸爸在村里当支书那会儿,东山坞的事儿在我心里装着多一半儿,上边有什么指示,贯彻到村里有什么阻挡,谁赞成,谁反对,我全知道个八九,他推不下去的事儿,我能干的,总是抢着干,我还替他搞宣传动员哪!从打他一调出去,我对公家事儿操心不多了。麦子黄了这程子,村子里这么一闹腾,我心里边也揪揪着;我看见人家福奶奶、喜老头直往头奔,直给干部帮忙,心里怪愧得慌。我就想:这天下是咱们穷人闯出来的,如今还没有安宁,不能够吃清梁抱清柱,任什么不管,还不到蹲在屋里养老过日子的时候。你当队长,我没说的。不管代理还是正式的,搁在哪儿,就得站在哪儿。站就得站直点儿,不能歪着,不能偏着,也不能弯弯着。有长春你表兄,有百仲你大叔,他们头边领着,我也放心。多闯闯多练练也有好处。就是有一点我得嘱咐嘱咐你:你得把那股子野马倔驴的性子收收……”

  焦克礼说:“您不说,我也觉着这一点了。”

  妈妈继续说:“咱们当的是干部,不是当人家的老爷,也不是为升官发财,不是为得仨贪俩,要为那个,我就不让你当了,好好劳动,一家子仨半劳力,谁也比不上。为的是让你给大伙儿效点力儿。”

  妹妹说:“这叫为人民服务。”

  弟弟说,“不是为人民币服务。”

  妈妈说:“千万别象连福你叔那样,面子软,手心粘,里外不分,远近不看;末后了,跟几个中农户打连连,学滑了,学懒了,学馋了,连屁股都坐到人家那边去了!马老四提起他来就伤心,所有的穷人都觉着脸上无光。我可不希望有这么一个儿子!”

  妈妈这句话,很有劲地碰在焦克礼的心上了,就说:“妈,您不光觉悟性高,政治水平还不低哪!告诉您个底吧:您这个儿子,永远都不会象他那样!”

  接着,妈妈又把儿子、闺女和媳妇挨个嘱咐一遍。她说的意思跟焦克礼说的一样,可是听话儿的人全都心服口服。

  焦克礼说:“看样子,我的威信不行呀!妈,您主持这个会吧,我要走啦!”说着,丢下饭碗跳下炕。

  玉珍说:“把这碗粥吃了再走哇。”

  焦克礼说:“让人家把饭吃完了,在会场等我呀?你替我打扫了吧, ”说着,把半碗粥倒在媳妇碗里了。

  玉珍瞪他一眼说:“多不讲卫生!”

  焦克礼从吊竿上拉下一件洗得白净净的布衫,往肩上一披,就走出家门,先找喜老头,好一块儿去开会。

  赶早集的人都走了,没有赶集去的人家正在吃饭;街道上连孩子都不见,显得十分清静。

  只有一个人,赶集没早走,饭也没早吃,为了新队长上任的第一个会议,他走了半条街,专找几个中农户,简单地谈了几句重要话;这会儿,他刚跟喜老头碰了面,从狮子院走出来,在胡同口遇上了焦克礼。

  焦克札老远就高兴地喊:“支书!”

  萧长春站住了,朝焦克礼微笑着、打量着;那笑容和眼神里,隐藏着多少深情厚意呀!

  焦克礼跑到跟前说:“我还当你赶集走了哪!”

  萧长春说:“我马上就走。”

  “别呀,我们要开会了!”

  “开队会还得让支书替你吗?”

  “你就是在旁边站着,也给我壮胆呀!
“不要怕,开不出乱子来;万一出了乱子,回来我替你收场。”

  年轻的支部书记从喜老头这个老贫农身上,吸取了一个最宝贵的领导方法,那就是,不光要大胆提拔年轻人,还得要大胆使用,同时又要耐心、细致地帮助他们。

  焦克礼见萧长春没有留下来的意思,也不好再勉强。萧长春对这个新手,既没有指点什么,连嘱咐一句什么都没有,说了声“回头见”,就走了。

  焦克札又急忙往狮子院走。正巧碰见喜老头从大门道里走出来。

  喜老头也经过一番打扮:新洗的裤褂、腿带,还穿着一双新布鞋;换了新拐杖,背着上马子(类似口袋,两头装东酉,有的地方称搭琏)。

  “嘻,喜爷爷,打扮上了。” 

     “你不是也打扮上了吗?”

  “我扶着您,在沟里碾子那儿开……”

  “我不参加会了,我有个任务,得去赶集。你就按着咱爷俩昨晚上商量的那样做就行了。”

  焦克礼急了:“嗨,您也不参加呀?这可让我怎么开呀!”

  喜老头严肃地说:“怎么开得好,你就怎么开呀!”

  焦克礼恳求着:“您不能走,不能走!”

  “怎么啦?,

  “你们都撒手不管怎么行呢?”

  “生产队交给你了,别人只能在旁边给你出出点子,干的时候,还得你。小伙子,动动心思吧,别总靠别人扶着、拉着的走道儿,那可不能长本事呀!”

  焦克礼这回可真为难了。

  喜老头把肩上的上马子颠了颠,把拐杖从左手倒到右手里,说了声“回头见”,也走了。

  焦克礼又糊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拉住喜老头吧,不敢。赌气吧,不行;把会议推迟一下吧,更不好。说不定都有好些人到会场上了,跟人家说:“因为旁边没有给我壮胆的人,这个会我不能开,改个时间吧……哎呀,这该多丢脸呀!这是丢穷人的脸,丢党的脸。决不能在马之悦、弯弯绕这些人跟前丢这份脸,就是上刀山、跳火海,也得闯闯!就不信闯不过去1 年轻人想到这里,那种为难的情绪一下子消散了。他离开了狮子院门前,顺着那缠着喇叭花的寨子朝前走。

  寨子那边,也有两个小伙子,几乎跟他并排着走寨子挡着,谁也看不见谁。

  “这两天我到北边放牛去啦。刚才到河边上去看看,我的妈,这一堆肥,好象一座小山!”这是韩德大的声音。

  “就是这两天挖的,农业社真是力量大呀!”这是马长山的声音。

  “你说邪门不邪门,偏偏有人说农业社不好。”

  “不管别人怎么说,咱们心里有底儿。要不是农业合作化,到咱俩这个岁数,早给地、富扛活去了!”

  韩德大一跺脚:“去他妈的吧,让他们剥削去呀?”

  马长山笑了:“嘻嘻,就你韩德大这两下子,要人力没有人力,要牲口没有牲口,死乞白赖地干几年,地卖光了,债背上了,你不去扛活,等着饿死呀!”

  “要说咱们这一辈人真好。有农业社,保了险,还能干大事儿。你看焦克礼多抖哇,当队长了。他倒走运气!”

  “怎么叫走运气呢?人家从小跟他爸爸学,后来又跟韩百仲和萧支书学;人家比咱们进步,你不认这个账?”

  “那倒是真的。唉,我哪儿都比不上他……”

  “比不上,使劲儿追呀!快走吧,要开会了。”

  ……

  焦克礼在寨子这边听着伙伴们的议论,抿着嘴儿一笑,庄严地迈开了大步。

  这会儿,太阳刚出山,喷出火焰般的光芒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下没有一丝儿风,好晴朗的日子呀!

  焦克礼在这样的日子去上任,去挑革命的重担。他想起了他的爸爸。爸爸当年给地主马小辫扛长活。有一天在井台上挑水,过来一小队八路军,想找个人带路。爸爸扔下水桶就领着队伍走了。一去三天,回来,一进狮子院,马小辫就把他骂了一顿,还说,以后不许再干这种事儿。地主骂人,穷人是不敢还嘴的,这回爸爸还嘴了,对口骂,还对地主说:往后不让给八路军办事儿,这个活不扛了。马小辫说,长工辞东家,以前的活儿全白干。爸爸说:白干就自干,我要搞革命!

  那会儿,爸爸也跟现在的焦克礼这样的年纪,那会儿这样年纪的人,拚了性命,拿起了枪杆子打天下,现在这样年纪的人,要用自己的生命参加社会主义革命,建设美好的江山!

  焦克礼越想劲头越足。他走到坎子边上,就被一种阵势震惊了:碾子旁边的大槐树下,黑压压挤了好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狮子院的人声势最大,福奶奶一家全来了,连小孙女都来了;很多压根没有参加过什么会议的老人,也都来了。韩道满把他的爸爸韩百安拉来了。马老四也来了。连二队的五婶也来了。焦淑红和马翠清也站在人群里。

  所有的人都是庄严的,没有一个年轻的伙伴跟他这个新上任的队长开玩笑,他们都用热烈的眼光迎着焦克礼。不知怎么,焦克礼倒有点害羞了。来到人群跟前,不知道是走到人圈里去好,还是在外边好,也不知道是站着好,还是蹲着好,更不知道先说什么合适了。

  马老四是第一个来到会场上的人。平时有些会议让他来,他都尽可能推脱,因为他舍不得把牲口扔下。可是今天,没有人通知他,他倒主动地找焦振茂替自己看牲口,老早就跑来了。他知道这个队的工作不好搞,他得给这个新队长助威,得给新队长帮点忙,他希望这个新队长一上任,处处都跟他的儿子马连福不一样。他眼望着焦克礼走过来了,而且立刻就发现了他的紧张,忙说:“队长,人还不齐,你点点名,我看还不齐。”焦克礼这回可有话儿说了:“噢,缺谁?”

  马翠清说:“缺弯弯绕。”

  焦克礼说:“我找去。
马老四拦住他说:“派个人去吧。”

  焦克礼说:“那不显得官僚啦!”

  焦淑红说:“你掌握会场嘛!派个人找他快来。”

  韩道满从人群里出来说:“我去找。”说罢,就朝坎上跑去了。

  马翠清对他这个行动该是多满意呀!

  等到弯弯绕聋拉着脑袋来到会场之后,焦淑红就大声地宣布开会了。她说:“马连福到工地去了,社领导决定由焦克礼代理队长!大伙有什么意见没有哇l ”

  马翠清带头鼓掌欢迎。

  掌声“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了。顶属狮子院的人和韩道满、韩德大这一群年轻人的巴掌拍的响,拍的最长久。

  焦克礼忽然又紧张起来了,干张嘴说不出来话,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粗野、直率的小伙子,这副神态该是多么反常,连他自己都觉察出来了,急得脑门上冒出了汗珠子。他象求天帮忙似的抬起头来。 忽然,他发现北坎子的树丛里有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韩百仲,是自己爸爸的老战友,是自己的老领导;他又向围着他的人群扫一眼,那是老贫农马老四、五婶、福奶奶;那是年轻的伙伴焦淑红、马翠清、韩道满……他那种紧张的情绪没有了。他挺了挺腰板,鼓了鼓劲儿,就用很高的嗓门说道:“同志们,咱们开个小会,短短的,不耽误大家赶集。”

  马翠清说:“你就撤开巴掌说吧,没关系。”

  焦克礼继续说:“马连福上工地了,没到年终,不能马上改选队于部,领导上让我来代理一队队长。说真的,我没啥本事。可这是个重要的革命工作,我接受了,我愿意干!”

  人们又拍起巴掌。

  焦克礼等人们静下来之后,接着说:“我没本事不要紧,有大伙儿哪,大家捧柴火焰高,咱们大家齐心,就一定能够把一队的工作搞得棒棒的!”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焦克礼越说越觉着痛快,越发来劲儿了。他把麦收的准备、要求等等讲了一遍,又给社员们布置具体任务了:“我现在再宣布三件事儿,希望社员同志们都做到。第一件事儿,把你们手使的家具都清点清点,镰刀啦,绳子啦;缺什么,今天趁着赶集,买一买。谁要是不去赶集呢,就让别人捎着买一下。千万别等着临上轿再扎耳朵眼儿……”I

  人们被他逗的“哗”地一声大笑起来。

  马翠清说:“谁不去赶集,跟我说,我去,我给你们捎。”

  焦克礼说:“第二件事情,请社员们把各家的鸡鸭全都圈起来。行不行呀?”

  狮子院的人全一声喊:“行!”

  旁的人也跟着喊:“行,行啊!”

  福奶奶说:“我保证狮子院的鸡全关好,有一只出去糟害麦子找我说!”

  豆片坊的韩百旺说:“对,我们那个大院的鸡也照着队长的话全圈起来,跑出鸡来找我。”

  韩道满见马翠清给他使眼色,也说:“我们家的鸡也关好……”

  焦克礼说:“好,好,大伙儿都赞成,就算决定了。这个办法只是暂时的,等麦子割完了,再撒。我们是讲民主的,再问一声,还有不同意的没有哇?不论啥意见,咱们可要当面说,说错了也没关系,大伙儿帮助你认识清楚了就行啦!”

  助威的人帮着新队长号召:

  “这还有啥意见,大伙儿的事情嘛!”

  “就是,鸡不糟害,多收一个粒儿,也是咱们的。”

  弯弯绕想说什么,直了直脖子,没有说出口,把溜到嘴边上的话,使劲儿咽回去,噎的他“唉”了一声。

  刚刚从坎子上跑到这儿来的焦二菊在他身后边看到了,就说:“我说队长,这边有人有意见。”

  焦克礼探着身子问:“谁呀?有意见就说嘛!”

  焦二菊拍着弯弯绕的肩膀说:“就是这一位。喂,队长让你说哪!”

  弯弯绕白她一眼说。“你知道我有意见?你钻我心里边去了?”

  焦二菊说:“我看你不出好气嘛!”

  弯弯绕说:“我是惦着赶集!”

  焦克礼严肃起来了:“同利大叔,不管你有没有意见,也应当注意听着点儿。因为咱队里数你家养的鸡多,你得想法儿把它们看住,你听到吗?”

  弯弯绕拉着长声说:“听——到——啦。”

  焦克礼明知道这个富裕中农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火苗子一蹿老高,忍了忍,怎么也忍不住,心想:不管怎么着,得给这家伙一点厉害瞧瞧,就朝前凑了凑说:“同利大叔,我把话说在头里。我焦克礼本领没有多大,就是敢坚持原则;往后的事儿,不管谁违犯了集体利益,就是我亲妈,也不能让我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现在是全队大会,你当着众人说的,我的话你全听见了;马上要是不按你听见的办,鸡跑去糟害了麦子,没别的,我可得按规定罚你;到那会儿,可别说我事前没给你送信儿!”

  福奶奶插了一句:“好。这第一句话,就跟马连福不一样!你们可别错认了人呀!不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社员交给他的权利,让他这么做,他不这么做,我们就得批评他了I 这一点,我看所有的人都应当看明白!”

  焦二菊帮了一句:“对啦I 全都要兴新的啦,旧毛病得改改啦,旧习惯得变变啦,咱们大伙儿都带眼看着点儿,谁家的鸡放出去,光想多下几个蛋,不管集体可不行!”

  弯弯绕明知道这些话全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是听在耳朵里,气在心口上,敢怒不敢言,聋拉着脑瓜子不住地倒憋气。焦克礼接着宣布第三件事儿。他说:“社员同志们,趁今天、明天这两天假日,把该要吃的粮食,推碾子轧轧。别等着到了收麦子大忙的时候,再请假。今年跟往年不同,咱们的麦子要快收、快打、快入仓、快分配、快交公粮。那时候,谁请假我不批准,可别说我犯官僚架子,我官不大,僚也小。”

  大伙“轰”地一声又笑了。

  马老四这会儿插言道:“大伙别笑,队长说的全在理,三秋不如一麦忙,一个人顶三个人使;到时候,真不能随便请假。这才叫队长,想的多周到!事前全对咱们说得清清白白,要是不往耳朵里去,那就怪不上别人了。这两天谁家要是推碾子使牲口,只要队长开个二指宽的小条子,你们就到我那儿拉去吧,多会儿拉,多会喂的饱饱的。”

  “好,好I 老饲养员也来支持咱们新队长啦!”
“那倒是。队长是咱们的,咱们不支持谁支持。我先说一声:今下午我使半天,把麦收时候吃的东西全推完!”

  “对,我明天上午使半天;等忙了,一定不为使碾子的事儿找队长请假!”

  焦克礼见这么多人都热烈地响应自己的号召,心里非常高兴,特别是那些贴心的话儿,让他听着更是舒服。

  马老四又小声说:“克礼,我昨下午跟你说的那句话儿,你也就手当着众人说说吧。”

  焦克礼点点头,说:“对,还有件事儿,咱们当众宣布一声:往后,谁家借去牲口,不许打,不许乱轰到时候就要卸,不能光为多轧一点儿,连牲口死活都不管。过去咱们队就常常发生这种事儿,我今天不指他的名儿了,希望他们往后自觉一点儿!” 

     马老四说:“大家听见了,这是队长宣布的,我可得按队长的话执行了”

  ……

  这个社员会开得热烈、紧凑,又非常解决问题,很多人心里边都高兴。

  散了会,焦克礼又跟几个新上任的生产组长交谈了几句,让大家留神检查一遍,看这三宗事儿谁家做的怎么样,没做好的要督促督促;一切料理完了,这才往家走。

  媳妇玉珍在老远的坎子上等着男人,她那多情的眼光,焦克礼老远就瞧见了。

  焦克礼迎上来,笑着问:“你也参加会来了?”

  玉珍抿着嘴一笑:“敢不来吗?”

  “不是不敢。咱贫下中农都给我助威来了,你当然也得来了。你听听怎么样,有漏洞吗?”

  “没有。”

  “我还行吧?”

  “臭架势!” 

     “嗨,别打击积极性呀!”

  “没事儿了,跟我去赶集吧。”

  “不行。会上布置过了,我还得挨户检查检查;刚上任就赶集,那不成甩手干部啦!”

  “得了,别总是教训人!我走啦,我得买件新衣裳料子。”

  焦克札两只眼珠一转,拦住媳妇说:“哎,你给我捎个笔记本来吧,好作作工作日记,省得忘了事儿。”

  玉珍说了声:“行。”又要走。

  焦克礼又拦住她:“再给我捎支钢笔来。”

  “哟,买这个,买那个,钱全给你花了,我的衣裳还做不做呢?”

  “光有本子没有笔,我拿手指头记呀?得,同志,支持支持吧,小利益服从大利益嘛!” 

     玉珍又好气又好笑,真想上去给他一巴掌,一来怕别人看见,二来也舍不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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