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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三十七)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11 12:32:45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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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马之悦家里,大门屋门都紧紧地关闭起来了。

  屋里的三个人,就象等着什么似的闷声不语,那空气又沉重又紧张。

  炕桌上的玻璃罩子灯放着昏暗的光,那光投到墙上,象贫血人的脸。灯捻子懒洋洋地燃烧着,一会儿“突突突”地跳几下子,黑烟子从上边那小口子一股一股地朝外冒,把罩子熏了厚厚的一层,变的象黑煤块似的。

  跨在炕沿上的马凤兰和马立本,倒换着收拾这盏倒霉的灯,一会儿熄灭了,使劲儿在灯嘴子上吹几口气,再点着;一会儿又用针挑一挑灯捻子,总是亮不起来。

  马之悦坐在炕里,靠着被垛,用笤帚苗儿剔着牙,一会儿望着屋顶发呆,一会儿又生气地看着这两个人无聊地拨弄着灯,哼了一声说:“活人让尿憋死,总得点它。不能换一个呀?真是的,全是没用的东西!”

  马立本苦笑了一下,朝后挪挪。

  马凤兰翻了翻白眼,从外间堂屋墙上的灯窑里端过一盏老式的“省油灯”,把它点着,又把那罩子灯吹灭。

  屋子里仍然是黑暗的,可是那光色好看多了。

  马之悦动转了一下,伸了伸坐麻了的大腿,又轻轻地嘘了口气。

  从打小麦预分方案公布以后,东山坞的情况大变,好多人都是轻轻爽爽的了,唯独他们这一伙,精神上那块石头越来越沉重,一个个就象拉秧的黄瓜卸架的烟,蔫聋聋的头也抬不起来。比起十天以前,他们的烦闷和忱愁更加重了。那会儿只是因为欲望不得满足而焦急痛苦,如今,又添了一层可怕的担忧。这几天的马之悦,好象是白天黑夜加在一块儿过的;出了他这座油漆大门,就装成了人,见人故做笑脸,遇事强掏力气,说说道道,张张罗罗,好似更“积极”工作了,进了这座油漆大门,他就变成了鬼,见什么都是灰的,想什么都是暗的。马之悦比他们这伙中的哪一个都清楚,如果不设法儿把头边摆着的这些灾难化开,人家就会把他连根拔掉,就会使他从此彻底完蛋,别的人对眼前已经发生了、又在发生着的事儿,都还抱着一点碰运气的想法,马之悦却觉着自己已经迈上了悬崖绝壁,走到了早春二月的薄冰上,随时随地都可能滚到沟里、掉到水里。明明白白,自己是在拚着命地挣扎着哪!麦子一天比一天黄了,再过上个几天,就要动镰刀了,紧接着,那金子一般的小麦就登到场上,再过这样几个晚上,说不定,打下来的麦子就一布袋一布袋地背到每一个社员的家里去了;那会儿,喷喷香的大馒头咬在嘴里,也堵住喉咙,瞧着吧,再想从他们手里夺过来,准比登天还难!那时候,会有更多的人站在萧长春那一边;萧长春更有整治别人的本钱了;解放前的老账,解放后的新账,范占山那边的线儿,马小辫这边的线儿,搞买卖的题目,闹土地分红的题目,这个那个,就象一块石头加一块石头在马之悦身边垒起来,越垒越厚,越垒越高,把马之悦团团围住,连一个缝儿也没有,动动哪一边,都能碰着,那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

  越是没路,越得找路,越是没门,越得找门;马之悦的门路还是有的。下边的弯弯绕这伙子中农是他的“路”;上边的李世丹乡长是他的“门”。弯弯绕这伙子中农铁了心要发家当财主;李世丹这个老上级,不光对马之悦百分之百的信赖,两个人在好多地方是“情投意合”的;只要圈拢住弯弯绕,再拉上李世丹,上下有靠,变祸为福,那就十拿九稳了。听说李世丹要带着病工作,还要求重新考虑对他的处分问题,可是,马之悦跑了三趟乡政府,都没有见着这位乡长的面。唉,人不走运,什么事儿也不凑巧!
马之悦想到这里,那浑浊的灯光也变成了可以摸到的墙壁似的,朝他压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地挪了一下身子,伸手在空中虚晃了一下,又好笑又好气地叹息一声,冲着屋顶说:“真怪,老五怎么不快点儿回来呢?”他咪缝着眼睛,扳着手指头,“一、二、三……瞧,一个星期了,四十里地,就是爬,也他妈的爬几个来回了,为什么还等下集,还要在集上见呢?这里边到底有什么意思?”

  马凤兰说:“兴许没事儿,有事儿早就颠回来了。”

  马之悦哼了一声:“你看到哪儿去了。如今的事儿可不能光往好地方想,这要吃亏。我担心……”他担心瘸老五到那儿跟几个粮食贩子一块儿被捉住了,眼下正在审讯,很快就连上他马之悦;那可就等不到收完麦子以后了,就在明天,或许就在今天夜问,把他也一条绳子拴走。可是,他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改口说:“这个人糊糊涂涂的,到城里喝上酒,把大事儿扔在脖子后边,可就把我们苦了。”  马立本说:“那倒不会。他临走的时候,我爸爸还追出村去,千嘱咐万嘱咐的。他大概是在那儿安排好了,一扑心地购买货物哪!”

  马凤兰说:“别急啦,再过两天不就是大集了吗?” 

  马之悦说:“早回来,早有个底儿,咱们也好安排下一步。那边长,咱们就得长安排,那边短,咱们就得短打算,牵扯着咱们哪!我是不见兔不撒鹰;没个底码儿在手里,我就是找着李乡长,也不能锯开大口儿呀!”

  跨在炕沿上的两个人,又你望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对着脸儿出了一口长气。

  马之悦又朝炕边挪挪,问马立本:“萧长春下午把你找去干什么了?”

  马立本说:“拉我跟他一块儿挑泥。”

  “都跟你说什么了?”

  “还不是那一套!什么让我跟家庭划清界限,彻底改造思想;还提到您……”

  “提我什么了?嘿,瞧你这个人,你怎么豆干饭闷着,不早说呀!”

  “也是那一套。他说,服从领导要服从正确的。越爱护一个领导,对他身上的错误越不留情。不能帮狗吃食,跟他学坏,干那种对社会主义没有好处的事儿。”

  “提具休事没有哇?”

  马立本摇摇头:“全是他妈的老八股!”

  马凤兰冷笑一声,“他倒会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你该问问他:你萧长春算不算正确的领导?你夺人家支书的位置,还不知足还想把人家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眼皮底下一个能人都容不下,连人家的对象都想霸占……”

  马之悦横她一眼:“嘘,恶狗咬人还不露牙哪!呛他几句,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啃那个痒痒干什么!这会儿,咱们只能心里使劲儿,脸上装笑,把那账目,一笔一笔地给他记下来!”

  马立本又嘻嘻一笑说:“他的脸皮顶厚,还劝我对焦淑红的关系要有正确态度。”

  马凤兰一楞:“哟,他倒先下手了!你没问他怎么才叫态度正确吗?”

  马立本说:“我才不跟他纠缠那空洞词句哪!我说的过他?他一提这事儿,我就跟他来实的,我说我爱焦淑红,焦淑红也爱我,只是当中有人作梗。”

  马风兰问:“他又怎么说啦?让你给问住了吧?”

  马立本摇摇头:“我说了这句话,也当是把他给问住了,没想到,他马上点了点头。他说;对,作梗的人不少,其中最主要的人是焦淑红自己,其次是正派的社员,焦淑红不乐意,大伙也不赞成,因为你们两个各方面都差得太远;简单点说,你们没有走在一条道儿上……去他妈的,闹了半天,是让我给他躲道儿哪!我正要跟他顶,韩百仲跟马翠清来了,就打断了。他说,明天再好好跟我聊。聊吧,到时候,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看看敢把我怎么样?”

  马之悦说:“不光是让你给他躲道儿,还想让你给他帮帮忙哪!唉,天下竞有这么自私的人。古语说,夺妻灭子,不共戴天,他不觉着可耻,反而理直气壮,这叫什么理哟!一个有血气的人,能吃这个!立本,你得小心点儿,他这个人,为了自己,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呀!”

  三个人叹息一阵儿,又沉默了。

  马之悦嘴里说轻的,心里却想沉的,他对马立本说的这件事儿,看得很重要。在这预分方案公布后的三天里,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不停腿地往沟北边跑,差不多跟所有的中农户都个别谈了话,昨天萧长春还亲自找过弯弯绕和马大炮,也是给他们提前途,让他们跟萧长春走;今天又找上了马立本。显而易见,他的对手,想让他完全垮台完蛋,还没有跟他停止斗争,而且正在施展“走群众路线、团结大多数”的本领,正在悄悄地瓦解他的内部,想把支撑他的大小木棍全都一根一根地撤掉,给麦收后把他彻底撂倒作准备。他这边的阵势呢,比起来可就差远啦;计策安排倒安排的挺好,就是没地方下手,也不见成效。他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叹息一声,拍着自己的光头顶,仰面叫道:“看样子,绳子套儿给我挂在脖子上了,不设法找到李乡长,就会越系越紧哪!”

  这声音非常凄惨,旁边的两个人听了,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春凳底下的大黄狗刷的一下子扑出去了。

  外边有人敲门:“嘭嘭嘭”。

  那黄狗咬不着人,发狠地啃着门坎子。

  三个人交换一个眼色,又都惊恐地听着外边的动静。大门又“嘭嘭嘭”地响起来。

  马凤兰这才站起身,整了整衣襟,站在堂屋地下,朝外问一声:“谁呀?”

  门外站着个马小辫。他从家里的后门溜出来,穿过野外的一块麦地,绕到大沟,才来到这个门口。这中间,碰到两伙子人,他都巧妙地躲闪开了;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进去。他把嘴贴在门缝上,急火火地喊。“快开门,快开门,我是你大伯!”

  马凤兰赶忙跑过来,拉开门栓。

  马小辫紧紧地抓着儿子的信,窜进大门就问:“之悦哪,在家没有?”不等回答,一阵风似地奔向屋去。

  马凤兰呆住了。她看着大伯这副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一颗心从胸膛提到嗓子眼儿。她这个可怜的大伯,从打土地改革起就失掉了元气,平时的笑容和威风,都象让一条无形的大口袋给装走了;劳改回来,就病病殃殃的,一天到晚不出门,说话象蚊子嗡嗡,今天怎么这样大的嗓门呀?前几天,出屋解手,还要扶着墙根,一挪一擦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冲了?过去,就是请,他也不敢到这儿来串串门儿,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大的胆子?
马小辫三年没有登过这个门坎子,今天突然而到,马之悦和马立本两个人都吃惊不小。

  马之悦在炕上颠着屁股、拍着大腿叫着:“哎呀呀,谁让你黑更半夜地往我这儿跑?你,你找死啦?”

  马立本站起来,一边往外推马小辫,一边好言好语地劝说:“您快回去吧,这是啥日子口,您到这儿来不好。我爸爸让我跟马主任说了,瞅个空子就看看您去。”

  马小辫象着了魔症,一手扳着门框,一脚蹬着门坎子,使劲儿往里倾着身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炕上的马之悦,浑身的劲儿往嘴上运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之悦立刻发现这个老头子今天有点异样,就溜下炕,把口气缓和一下说:“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快离开这儿。”又对楞在门口外边的马凤兰说:“你快到院子里听听动静。”

  马小辫猛地扑过来,把儿子的信使劲儿往马之悦手里一塞,这才从嘴里挤出两句话:“好,好侄女婿呀,好之悦呀,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马之悦跳起脚来:“你,你胡说什么?”

  马小辫攥着拳头咬着牙:“真,真,你看,你看信,明明白白是这么说的呀!”

  马之悦越发糊涂和惊慌了。他疑疑惑惑地展开信,粗粗地看了一遍,打个寒战,又看了一遍,怔住了;把那两张薄薄的信纸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好象在掂着分量,又象试探真假虚实。

  马立本不知啥馅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象戳在那儿的一根木桩。

  马小辫“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马之悦的一条大腿,仰着脸,苦苦地哀求着说:“我的好主任,我的大恩人! 看在咱们骨肉至亲的面上,看在咱们老交情的份上,这一回,你得出力气帮帮我啦。时机到了,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呀!”泪水成串地从他的眼眶子里滑落下来,滴在马之悦的脚背上了。马之悦一把将他扯起来,依旧拿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叫道:“先坐下,老老实实地坐下!再胡说,我让立本把你送到乡里去!我看你是发疯了!真是岂有此理!”

  马小辫的全身发软,筋骨都散了。马之悦是这个地主心目中的“神人”,是他生存的靠山,是他幻想的指望。从打事变以后闹鬼子那会起,他们两个就已心照不宣地相互利用、相互依存纠合在一块儿了;马之悦在这天翻地覆的年头里所表现出来的本领,马小辫心服口服,望尘莫及;这十几年来,马之悦给那些成份不好的人谋了许多福利,也是马小辫三生难忘、感恩不尽的;这一段日子,马之悦“黑运”临身,眼看着要塌了架子,马小辫又犯了多大的忧愁,又担了多少惊怕呀!刚才他还在想,儿子这个信儿一传到马之悦的手里,就会如获至宝,会立刻大干一场;可是,马之悦这几句话和他那铁板一样的面孔,象冰雹似地泼在他那烈火燃烧的心上。他木雕泥塑般地望着马之悦:“你,你这是怎么了?你呀?”

  马之悦的脸上更冷了,在屋地下来回踱了几步,又停住,低声有力地说:“我怎么,我让你老老实实,别乱说乱动!照你这样,什么事儿都得办坏!”

  马小辫搓着两只空手,眼睛仍然盯着马之悦:“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怕什么呢?”

  马之悦哼了一声:“我怕咱们让人家一勺烩了!”

  马立本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个人做戏,插不进话去,就从马之悦手里扯过信,展开一瞧,眉毛一挑,眼睛一亮,拍着手欢叫起来。“哟喝,真不得了!头半个月耳机子里就大鸣大放,各党各派的人都对共产党开火了;我当是人家替咱们出出气,把章程改一改,把制度变一变,就完了,哪想到是从根子上挖起来的!这回行了。您说天有绝人之路,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他这样说着,好多埋在心里的美妙幻想,又都浮现在眼前了。他高兴,也庆幸:自己的道路是选对了,走对了,从此,他要时来运转,一步青云;什么前途啦,生活啦,爱情啦,幸福啦,一切一切都是一伸手就可以摸着了!

  在院子里闻风放哨的马凤兰,听到屋子里不平常的声音,耐不住地跑了进来。她不识字儿,也凑过来看信,信里边写的什么,她不懂,可是她从屋里三个人不同的表情里,已经敏感地体会到,一定来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消息,她让马立本把信念给她听听。

  马立本顾不上全念,就把内容简要地给她说了一遍。马凤兰一听,发了会楞,又往炕上一坐,捂着脸,颠着屁股,“唔唔”地哭起来了。

  马小辫和马立本都被她这突然哭啼给闹傻了。马风兰哭着,又把两手张开,“通”的一声跳下炕,胸脯子朝前挺着,跳了跳脚,又笑起来了:“哈,哈,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也有这么一天了!”

  这个地主家的闺女,跟她生活的这个时代有着刻骨的仇恨。她从小没有父母,她的财产并在大伯家,大伯把她当成掌上明珠。那一年,大伯把她许配给城里刘家大财主的二东家当“填房”,嫁妆都准备齐了:一群肥羊、三箱子春夏秋冬穿用的绸缎衣服,还有一匣子金银翡翠的首饰;连坐轿的红鞋都做好了,就等着“嘀嘀哒哒”地喇叭一吹,她就成了少东家奶奶了。没想到,一个土地改革,把她“革”成个穷光蛋,婆家那边也坍了架,一家子逃亡到北平。可是,大伯还让她等着,等着“国军”消灭了八路,再重新给她置买。等啊,等啊,等来个大军进关。那年冬天,未婚的丈夫跟随还乡团摸黑来过一趟,吃顿饭就走了。那是个多漂亮的人物,分头光光的,站个蝇子也打滑,金牙亮亮的耀眼晴;那是多威武,身上披挂着两把盒子枪,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巴;那是多么有情,第一次见面,趁递水的时候,还捏了捏她的手。真可惜,大军一进关,这个小小的吃人精坐着飞机,跑台湾去了。她恨自己那会儿没有跟着跑,“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的一切一切和她的青春、幸福,都成了泡影。她能不恨新社会吗?她能不盼着旧时的一切再回来吗?她听到这个信儿,哭与笑之间,包含着多少酸甜苦辣呀!

  她往马之悦的身上一靠,施展起她那独特的女性本领,一只手扳着马之悦的肩头,一只手拍着马之悦的大腿,娇滴滴地说:“老马呀,你发哪家子呆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儿。你怕什么,不变,你就是死路一条了,变了,你就算一步迈上阳关道,好日子全有了。变变好,变变好哇!”

  马小辫也凑过来帮腔:“天经地义,应该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你想想,共产党哪点地方得人心?让个好端端的财主象臭做活的那样卖苦力,让臭做活的掌印把子,让该富的穷了,让该穷的富了,这叫什么世道呀!官逼民反,民不能不反,古往今来,全是这样。倒戈是没跑的事儿了。你别拿不定主意了。这回你就走马上阵,阵前立功吧!”

  马立本想着自己的怨气的解消,想着自己的飞黄腾达,想着一变革富农成份就吃了香,自己做的事儿就成了英雄行为,心里甜丝丝的,也在一边敲边鼓说:“马主任,我看可以保险没错儿。信是我们人写的,广播电台和报纸全是他们的,我们自己人不会骗自己,他们也不会给自己编瞎话!咱们这个地方太偏僻,说不定世界上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变哪!”

  马之悦象是无动于衷地坐在炕沿上,扯了根笤帚苗儿,又剔着他那永也剔不干净的稀稀拉拉的牙齿。

  马凤兰急了,冲着马之悦拍着屁股蛋子叫起来:“噢,你他妈的整天价逞英雄好汉,原来是个大草包哇!”

  马小辫也来点硬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之悦,你该看的远一点儿,前怕狼后怕虎的,成不了大事呀!”

  马立本随着加佐料:“您常常教导我,一个人要有智谋和勇敢,这回,您也该施展施展了!”

  马之悦依旧不动声色。

  马凤兰又哭了。

  马小辫也板起面孔生气。

  马立本在一边惋惜地嘬牙花子。
马之悦拨了拨灯捻子,拍了拍衣裳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笑非笑地把脸上的肉皮皱了一皱,终于开口了:“你们全别急,让我再前后左右地掂掂。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要干,就得拚了命,不拚命,干到半节儿上,就等于咱们给自己刨坑,又给自己下葬,我不能干这种傻事儿。我马之悦没什么大出息,可是我吃过共产党的几年饭,对他们总比你们摸底儿。”

  在马小辫进到这个屋子以后的这短短的时间里,马之悦的心里象翻江倒海一般,多少事情、多少成败优患和利害关系,他都细细地虑了一遍。他把心里想的一切都掩藏起来,不肯全盘端给跟前这三个人。他得试探着走,他得看准了才能放脚。

  马立本也是吃了几天“共产党饭”的人,让马之悦这么一说,稍微冷静了一点儿,就附和着说:“马主任说的对,我们是得稳当一点儿。”

  马凤兰擦了擦眼泪:“怎么个稳法呢?”

  马小辫也打起精神:“稳不是不动啊!”

  马之悦不慌不忙地说:“我先提醒你们一句:这么多年,共产党拚死拚活,为的哪一宗?为夺国家的印把子,这会儿夺在手里了,能那么轻易地交出去吗?这个日子有,那得看是不是真烂透了,是不是真闹腾起来了。志新信上说的话,咱们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不能不照着做,也不能全照着做。就是这样。”

  三个人几乎同时追问他:“怎么个做法呢?”

  马之悦说:“第一,不要把信上的意思全揭出来,要巧妙地跟大伙透透风,送送信儿,让他们脑袋里印上这个,肚子里装上这个,稳不住心,安不住神,就够了。第二,设法拖延收麦子、打麦子的时间,争取干起来之前不把麦子分下去,只要不分下去,咱们就有了收买大多数人的本钱,麦子比空口许愿管事的多;志新的信上说的好,老百姓红着眼跟共产党跑,那是为了得到好处;咱们要有这个甜东西把在手里,他们也照样跟咱们跑。什么贫农、为社会主义全是假的,为麦子,为得点好处才是真的。这么多年,我算是把他们摸透了。只要让他们吃上麦子,想不跟咱们干都不行了。第三,得等等机会,看看风向。等什么机会,看什么风向呢?最要紧的是李乡长。他对上边的政策变成啥样了,形势变成啥样了,摸得最准,他的话最可信,他的行动也最可靠;我们得看他的眼神,听他的口气再动自己的大腿。另外,也得等老五,看他在北京瞧见的实在事儿,跟志新信上写的是不是不一个样儿。光是听志新一个人的话,咱们就钻进脑袋不顾屁股地下家伙,那可是没有保证的!第四——”他转过脸对马小辫说:“您千万不要出头,回到炕上躺着去,您急什么,十来年都熬过来了,几天就忍不住了?听见了吗?”

  马小辫点点头。

  马立本为难地说:“什么事都好做,就是拖住收麦子、分麦子这事儿不容易。萧长春早就红眼了,等把假期一过,他就得拚命地赶着人们抢割、抢轧、抢着分,谁挡的了他呀!”

  马之悦说:“你是会计,设法在账目算盘上拖时间。”

  马立本说:“这倒好办,就怕他在屁股后边追命!”

  马凤兰拍着屁股说:“他咋不嘎巴一声死喽!”

  马小辫想起自己每夜的祈祷咒骂,咬牙切齿地说:“他要死了,咱们的事儿算是成了一大半儿,好人没长寿,祸害一千年。你们还记着吧,土改那年,要不是萧老大这个狗东西眼睛尖,找到我埋银大头(即银元)的地方,这会我一半儿财产还保存着;要不是萧长春这小子回来带着民兵挑我的刺儿,跟我作对儿,我能坐两年大狱呀!甭忙,有朝一日,我非得千刀万剐了他!”

  马凤兰说:“要提跟他萧家那个仇,三生三世也算不清!要不是他,我们老马能有今天!立本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呀!”

  马立本咬了咬牙。

  马之悦又看了马立本一眼,低头想了想说:“咱们跟他们斗争,不是为了哪一家子的仇,也不是为了哪一家子的冤;咱们是给群众除害、谋福利。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儿。都不要急,还是按着咱们原来安排的干吧。先给他眼里揉点沙子,心口窝楔个钉子,脑瓜门抹点屎,让他抬不起头,打不起精神;咱们再行事,就方便多了!”

  马小辫不明白:“有这么好的办法?”

  马之悦笑笑。因为他那套计策多多少少地牵扯着马立本一点儿,事情没个眉目,不便多说。就光来虚的:“这您就不用管了,看我的吧,管叫他人头落地不见血,连刀口都找不着!”

  三个人听着马之悦讲的在理,又觉着挺玄乎,象是只吹过来一层烟雾,见到影子飘,伸手抓不着。

  马小辫说:“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了,不能够等着咱们一扑心地登坛台、斗法术,得来真的呀,之悦!”

  马凤兰忙给她大伯说宽心话儿:“您放心吧,老马办法是有的,我们正在找空子下手,就是不知道办成办不成。您就等着吧,要是真办成了,真是人头落地不见血,那时候,志新说的事儿,保险好办了。”

  马之悦沉默着。他瞧瞧窗户,望望灯影,又把每个人看了一眼,冲着马小辫说:“我得再嘱咐您几句:在我没有见到李乡长之前,老五还没有回来之前,事情还没有十拿九稳的时候,咱们越是小心谨慎越好;小心不是不干,得看看形势干……”

  马小辫总想讨个实底儿,又朝前凑凑问:“你仔细地说说,你看眼下是啥形势呢?”

  马之悦不慌不忙地说:“先说东山坞吧,从多方面看,形势是不太坏的。前些日子萧长春这伙子人跟我斗了个回合,他们是取胜了。不过,这个胜利只不过是个芝麻粒儿,他们却把它当成了大西瓜。你们仔细瞧瞧,这伙子人这几天多神气呀,又是唱,又是笑;萧老大又到处唠叨给儿子说媳妇,韩百仲又一脑袋钻到锄地、积肥里边去了;马老四又念开书本子,找什么饲养方法了,焦淑红又作诗又绣花了……你们再仔细地想想,这伙子人,这种样子,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他们是让胜利冲昏头脑了,又得意忘形了……”

  马小辫插言说:“光他们昏不行呀,萧长春这小子掌着舵,他还醒着呀!”

  马之悦摇晃着脑袋说:“他清醒个屁,您看到哪儿去了!要想讨萧长春的心底儿,您就不用找本人,里边看萧老大,外边看韩百仲,左边看马老四这伙子老家伙,右边看焦淑红这伙子小东西,他们的一举一动,比表还准,全走的是萧长春心里那个钟点儿!他们都昏了头脑,萧长春能是醒的吗?你们忘了,他刚从工地回来,不是昏昏沉沉呀?别看他小子表面上好象挺机灵,要动真的,哼,我马之悦还不能认输哪!老虎还有打磕睡的时候,他呀,就没个眨巴眼的日子?咱们就得利用这个‘冲昏头脑’,表面上不沾政治的边儿,脚底下暗使绊儿。再看上边,李乡长是老干部,又是领导,县委给他的处分,他都敢提出翻案,说明气候要变样儿。你们知道他的处分是怎么挨的吗?就是挨在搞农业社和对地主、富农的关系上呀!他这回变成对的了,当然是搞农业社错了,对地富的政策也有了问题;要不然,他敢翻吗! 上边变了,下边乱了,那伙子中农又得闻着风美起来,又得听咱们的指挥闹起来了……您再把这些跟志新信上说的对对码儿看,不就明自了吗!您说,有这么好的形势,咱们的事儿还成不了吗?”

  三个人让他说的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又不住地顺着嘴唇儿,赞叹他的好眼光。

  春凳底下的大黄狗又噌地一下子蹿出去了。

  马凤兰赶忙跟出来,听听街上并没有什么动静。

  这时候,满天的繁星,神气地眨巴着眼睛……

  第五十六章

  满天空镶上了小星斗。它们尽着自己的力量,把点点滴滴的光芒交织在一块儿了,不象阳光那么刺眼,也不象月光那么清澈,却是明亮的。明亮的星光,掺上了露水,变得湿湿润润、柔柔和和,随后轻轻地挂在树梢上、搭在房檐上、铺在街道上,薄薄的一层;接触到这种光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雅致,那么幽静,那么安详……

  北方的乡村最美,每个季节、每个月份交替着它那美的姿态,就在这日夜之间也是变幻无穷的。在甘于辛劳的人看来,夜色是美中之美,也只有他们对这种美才能够享受的最多最久。

  干部们在星光下开着会议,决定着方针大计……

  民兵们在星光下放哨巡逻,保卫着劳动果实……

  年轻的男女凑到一块儿学习,增长着本领……

  饲养员在槽头前走动;羊信在栏边守护;做豆片的人,奔走在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磨道上……

  老贫农喜老头和小伙子韩小乐,在地主马小辫的宅院旁边溜了一阵儿,又听了一阵儿;这工夫,他们踩着星光,走回狮子院的大门口。  星光把他们的身子照亮了,露水把他们的衣裳打湿了,操劳了一天,应该停止一会儿了,该是回家睡觉的时候了。

  韩小乐一点也不困,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往地下一坐,望着满天的星斗出神儿,想着年轻人的高兴事儿;一会儿是苗圃里的树秧子,一会儿是坑边上的污泥,一会儿又想到后天放假,约上几个伴儿上柳镇逛逛集……

  喜老头没有惊动年轻人,就拄着棍子,东瞧瞧,西望望;过了会儿,才走回来说:“小乐,你回家去一趟,就手把我那件皮权裤捎来吧。”

  韩小乐抬起头来问:“您还想在外边呆着呀?”

  喜老头点了点头:“嗯,再呆会儿,忙啥的。”

  “不早啦,您回去睡吧。”

  “今个得晚睡一会儿,快去吧,我觉着有点凉了。那杈裤在靠北墙的小箱子上边。”

  韩小乐只好答应一声,站起来,登上台阶,轻轻地推开了黑漆门,走进院子里去了。

  喜老头觉着两条腿酸麻,膝盖头象有一颗蒺藜狗子似的那么扎的疼。当年爬大山开石头,走过了劲儿,来回又趟河涉水,落下个老寒腿病根儿,着点凉,受点风,就要犯病;犯起来,不大疼,也不小疼,丝丝拉拉的挺难受。七十多岁的人了,想要强也得限着点儿。

  他退到左边那个石头狮子下边,用力地拄着棍子,试试探探地坐在石台上;深深地透了口气,用手轻轻地揉着膝盖头,耳朵注意地听着那边院子里的动静。马小辫家里突然吵闹,使他觉着有点儿怪;虽说没有发现什么大的破绽,可以断定,这吵闹里边有“点子”。没错,久经人世风尘的老贫农,眼睛是亮的,什么也瞒不住他。他要在这儿多守一个时候,守出点情况更好,守不出来,也可以断定这个地主家里出了不平常的事儿。对啦,等天一亮,就先找萧长春和韩百仲去;自己要是不爱动,就让小乐把他们两个人叫到家里来,从头到尾跟他们说一遍;随后,再跟福奶奶商量商量,在地主家的那两个年轻人身上下点工夫,探听一点儿根底。唉,这对年轻夫妻,生在这么一个人家,真是又可怜又可惜呀!话又说回来,当个什么样的人,前边的道儿明光光的,走不走,就看他们自己了;对啦,往后,也得生着法儿指引指引他们……

  老人家想来想去,又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儿。开头,怎么听见马小辫家的后门响,后来,又怎么听到前院吵,再后来,他们离开了前院,转到后院,又怎么发现后院大门没有上插关,只有后屋门从外边推不动,不知道是里边真的插上了,还是下了天插关……他把这件事儿的始始末末都想了一遍,为的是记的结实一点儿,免得忘一些重要的细节;唉,上了年纪,记性差劲儿了。只要从头到尾跟萧长春他们一说,就行了,他们年轻,脑筋好使,他们会断出个所以然来……

  深夜的凉风,习习地吹着。不知道是真这样,还是眼睛发花的关系:那星光也好似是一条一道的样子,又在风里边颇动;有一片小草叶儿,让风给卷了起来,围着右边那个石头狮子打转转,又顺着狮子的大腿旋了上去;那狮子象是抖动了一下子,树叶儿就落下来了,小风也跟着停息了……

  老人家看着看着出了神。七十多年了,他亲眼看着这个狮子院的变化。七岁跟着爸爸学石匠。他们家几辈子都是石匠,他的曾祖是全县最有名儿的;那会儿,巧手的祖爷,给马小辫的祖爷卖命干活儿,从高山上开采出石头,一块一块地开下来,一锤子一锤子地凿着,又雕龙,又刻风,凿出的狮子象活的,一连五间大道房的根基,就是那双巧手给奠起来了。可是呢,因为没钱买根檩条撑个屋顶,祖爷却带着一家老少住在石头洞里;到老来,想吃一碗面片汤都没捞着就死了,死了买不上棺材,就在他自己挖过石头的坑里下葬,上边压盖的还是沙土和碎石块儿。后来的几辈子石匠,那就更苦了,每一辈人都给马小辫家卖过命。马小辫家发达一阵子,败下来,又发达起来,可是穷石匠却是一代比一代穷。等到马小辫一当家,又往阔处变化了,狮子院越变越发达。东山坞的人穷的越多,狮子院的人富的越快。马小辫要起第二所宅院的时候,又要喜老头给他开石头奠地基。喜老头是个耿直的人,他记着几代人的仇恨,宁肯饿死,也不能再走老路。他带上女人、孩子,逃到野山上,专打猪食槽子卖——这玩艺是给穷人用的,他决心要把自己的手艺、血汗交给穷人……一干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边,狮子院一点一点地朝另一个方向变化,因为共产党过来了。马小辫的家产开始停滞,后来崩溃;人民当了家,狮子院回到了主人手里。马小辫能甘心吗?谁说的天地倒了个儿、木头人眨巴眼,喜老头也不会相信马小辫会对穷人低头认罪;在东山坞,没有比喜老头再了解马小辫的了,也没有比喜老头再懂得看住这么一个祸害的重要性了。他得尽自己的义务,得把这个死不回头的地主分子看守住。他想,一个人要象石头狮子那样,石头刻的,总不老,总不衰,那该多好!要那样,自己想干什么事儿,就干什么事儿,想干多少事儿,就干多少事儿,一直干到共产主义去!那会儿,农村全是楼房子,狮子院会是东山坞的历史傅物馆;那会儿,自己就会跟石头狮子一块儿,告诉晚辈人东山坞的千变万化,千斗万争,艰难辛苦的路程是怎么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还要提醒晚辈人:嗨,可千万别忘了过去呀!……

  唉,可惜自己老了,就这两条腿,实在不随心不听话,听人家说,有能人发明了机器腿,他想,自己要是换上那么一对……

  喜老头想到这儿,倒被自己这股子天真的想法逗笑了:“真是,七十多岁了,还孩子气儿,嘻嘻嘻……”

  跨出大门口的韩小乐,被老人家的笑声闹的挺奇怪,一边朝台阶下迈,一边问:“喜爷爷,您笑什么哪?”

  喜老头拍了拍膝盖没回答。

  韩小乐把杈裤递给喜老头,还是追问:“您刚才笑什么哪?”

  喜老头穿着杈裤,很严肃地说:“年轻轻的,什么都打听!没笑什么!”

  韩小乐赶紧闭住了嘴。

  党支书萧长春号召团员和青年们跟马老四、喜老头这两个老贫农学习,韩小乐觉着,他们都是值得自己学习的榜样,可是,他对这两个人的印象不一样;马老四对晚辈人亲切和气,一见面,就会让你喜欢他,见你有点什么过错,他会象哄孩子那么教导你;可是喜老头严厉又死板,不呆久了,很难看透,特别是对跟前的年轻人,随时随地都在挑毛病,脸上不带笑模样,说出话来比石头还硬梆!这会儿,老人家不愿意把“为什么笑”说出来,韩小乐也就不敢追问了。

  喜老头把杈裤穿上了,又拍了拍膝盖头,说:“小乐,你动动脑筋,想想事儿行不行?”

  韩小乐说:“想什么事儿呀?”

  喜老头使劲儿拄着手里的棍子说:“瞧你这孩子,跟你死去的爸爸一个样儿,一年到头光知道干活,不会费心思!你爸爸那会儿是啥社会,这会儿是啥社会,你爸爸是让地主管的,你是管地主的!懂不懂这个理儿?”

  “您说啥事儿嘛!”

  “小声点儿行不行?让你比嗓门来了?我是说刚才马小辫家吵架的事儿,越想越怪!”  “家常便饭,他们家哪一天不吵呀!”

  “不,不对!要我看,今天吵的,跟往天不一样!”

  “还没往天吵的凶哪!”

  “你怎么这么糊涂哇?你从头到尾想一想:往日他家是先小吵,后大吵,最后又小吵,今天翻了个,一开台就大吵……”

  韩小乐真想笑了,心里想:一个吵架还有这么多的文章!可是他既没敢笑,也没敢把心里边的话说出来,光是嗯啊地点点头。

  喜老头继续说:“还有,往日里,他们是先吵后睡,今天为什么睡下了一阵儿,又吵哇!”

  韩小乐动了动心:真的,为什么睡了一觉再爬起来吵呢?兴许有问题。  喜老头说:“反正这里边的鬼魔点子多了。小乐,你知道眼下是什么节骨眼儿吗?你别看没有动刀动枪,可是比开火放炮打的还凶哪!咱们对敌人一丝一毫都不可大意呀!出了漏子,咱怎么对得起党?看管马小辫差事应该由咱狮子院包着呀!你忘了,长春傍黑跟咱们说的,城市里有些仇恨咱们社会主义的坏人,正生着法儿到处煽风点火搞坏事儿。我是怀疑马志新那小子回来了……”

  韩小乐一跺脚:“对,您说的对,我去叫叫门,看他到底儿回来没有!”

  喜老头拍着大腿:“啧,啧,真不稳当l 你瞎往里闯干什么?那小子要是真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来了就不会立时走,不搞点事儿,他来干什么?咱们的任务,就是把他的来踪去影侦察准了,跟党支部报告就行了;怎么处置,得按着上边的政策办,瞎闹还行呀!我估摸着,这小子要是来了,家里不能多呆,准是到别的人家煽风去啦,点火去啦……”

  韩小乐急啦:“光在这儿坐着,人家出去了,再悄悄地回来,不就煽起来、点起来了吗?”

  喜老头说:“煽起来、点起来怕什么?我们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风什么样的火。这会儿还不是捉他们的时候。放心吧,悄悄不了。我把后门掩上了,在门扇上边夹了两块石头片儿,他要是出来进去,不使点劲儿,那门推不开,一使劲儿,响声就来了,这不一个人前门后门都守了!”

  韩小乐笑笑:“您真能。行了,天不早啦,您回去睡吧。”

  “回去睡?这儿呢?”

  “我看着,您睡去吧!”

  “还是我看着保险。我给你个差事,到街里转转,到马之悦家门口听听,马志新那小子要是真回到村里,准得先拜拜他的姐夫去!”

  韩小乐说:“今个巡夜不该我值班。”

  喜老头听了这句话,又生气地拄着棍子说:“什么,值班?给自己打天下,创天下,守天下,还有值班不值班这一说呀!咱是贫农,这个天下全靠咱们撑着哪,时时刻刻都得值着班儿,什么时候伸腿瞪眼,得,那才不值班啦,才能完完全全交给别人接。你仔细想想,我这话对不对?”

  韩小乐怪不好意思地说:“好好好,我就去!”

  “小心,留神!”

  “嗳。”

小伙子提着木棍子,沿着墙根,冲冲地奔向街里去了。喜老头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又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仰脸看看满天的小星斗,又朝旁边黑洞洞的小院子瞥了一眼,想站起来到后边走动一下。他用尽力气拄着棍子,棍子头儿拄进土里好深,也没站起来,那两条大腿,不象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倒象是跟自己毫没关系的两根木头棒子。他恼火了,攥着拳头,使劲儿在膝盖上捶了两下子,一咬牙,站了起来——骨节吱吱响,汗珠子也同时从脑门上冒了出来……

  韩小乐倒是腿脚灵活,一会儿的工夫,他把马斋家、腐老五家的院前院后全都转了一遍,最后又朝着马之悦那个刻着“神茶郁垒”的黑漆大门走来。他走着,想着,掂着喜老头说的那些话。他觉着,尽管喜老头说话有点硬,甚至有点让人家怕他,可是跟这样的老年人在一块儿呆着,真能学到本事。这个小伙子一九四八年土地改革才十岁,从沟南边那个半坍的土屋子搬到狮子院,就跟喜老头住在前后院。有人夸他:“这孩子长的秀气,将来有出息。”喜老头却说:“有出息没出息不在外表上,心里秀气才行。”妈妈想让韩小乐去学木匠,喜老头说:什么匠也不如先上几年学,识几个字儿。等韩小乐念完了初级小学的时候,要奔他哥哥那儿找个能吃香的工作,喜老头堵着门口骂他忘了本,硬把他给留下了。喜老头是狮子院的“首长”,院里那些小年轻的,又怕他,又敬他,又都不知不觉地照着他的样子学,懂事理的成年人,更是愿意按着喜老头的心意行动。组织互助组那会儿,全院的人异口同声:“搞!”办初级社那会儿,全院人异口同声:“入!”卖余粮的时候,抢着多报;服义务兵役的时候,争着报名就连开群众会,都是一呼全到,不论大大小小的事儿,狮子院都走在前边。因为这个院子里住的全是一水的翻身户,又有这位永不褪色的老“首长”啊!韩小乐就是在这样一个院子里长大成人的;他决心要按着喜老头的榜样活一辈子!

  他机警地朝前走着,忽见,马之悦那个黑漆门前站着一个人。没错,是个人,正扒着门缝朝里边看哪。他赶忙平端着棍子,贴着墙根,朝前移过去;那边的人影一闪不见了,就收住步,弯下腰,用眼睛四外搜寻。糟糕,那个人跑没影了。喊叫吗?喊出乱子来可不好;对啦,傍上他,说什么也得傍上他的影子,不能让他跑掉。于是,他快步地朝前追去;才跑几步,“嘭”地一声,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了。

  那人小声骂道,“你瞎跑什么呀!”

  韩小乐忙说:“克礼,快,快,马之悦家门口有个人,准是坏人!”

  焦克礼说:“是你呀,我还当淑红呢。说着,他把韩小乐拉到墙根下边,压低声音说:“门口站着的是我……”

  韩小乐说:“唉,你吃饱了没事儿,跑这儿站着干什么呀?我还当是坏人哪!”

  焦克礼说:“马小辫到马之悦家里去了……”

  韩小乐一惊:“真的,看准啦?”

  焦克礼说:“一点儿不错。他从西边绕过来的,我藏在树后边没理他,故意把他放过去,看他要干什么;他往哪边走,我就往哪边跟,跟到这儿,他就敲开门进去了,在里面待了好大工夫。”

  韩小乐问:“就他一个人,没有马志新呀?”

  焦克礼说:“就一个,光杆儿。”

  “你没有惊动他们呀?”

  “没敢。”

  “不简单。我真怕你闯进去了。”

  “那还行。没经请示,要闯出错来怎么办?这会儿,咱们也得学着用用脑袋啦!”  “嘿,不简单!真是娶媳妇大汉子了!”  焦克礼给了韩小乐一拳头:“小子,讽刺我!”

  韩小乐也还了一拳头:“表扬跟讽刺都分不清啦!人家夸你长本领了。”

  焦克礼说:“别胡扯了。你不来,急的我啥似的。叫门又不敢,请示领导去吧,又怕我一离开这儿,臭地主走了。这可好了,你这儿守着,我去找萧支书。”不等人家答应,就顺着墙根,颠颠地跑了。他爬上沟南坎,绕到萧家门前,伸进手去掏开了门拉吊儿,就一直走到窗前了。

  萧老大在屋里问:“回来啦!”

  焦克礼说:“是我。大姑夫,支书呢?”

  萧老大说:“他跟百仲、淑红他们到乡里开会去了;撂下粥碗走的,也该回来啦!”

  焦克礼一听,觉着事情糟糕了,就急忙往回转。跑到马之悦家门前,跟韩小乐一说,两个人一块儿着开了急。

  韩小乐说:“我有办法啦,找喜爷爷去!”

  焦克礼说:“嘘,我当你有什么高招儿!找喜爷爷,他又不是干部,能有什么办法,就是有办法,也当不了家呀!”

  韩小乐说:“怎么也比咱们俩在这儿瞎着急强啊!”说完,就穿进小胡同,朝北跑了。

  韩小乐在马小辫家门前的那棵枣树下边找到了喜老头,这般如此地说了一遍。

  喜老头听罢,转身就走。

  韩小乐一边追着一边问:“喜爷爷,您有主意没有哇?有,您能当家吗?”

  喜老头没吭声,只是冲冲地朝前走。他的脚步是那么稳健,那么快当,象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韩小乐见老人家不吭声,着急地说:“喜爷爷,我还没跟您说清楚哪,您别走。萧支书和百仲大叔都没在家,没个主事的人,这可怎么办呀?”

  喜老头还是不说话,脚步更加快了,几乎把个年轻人甩在后边,一直走到胡同口,看到马之悦那个黑洞洞的门道了,他才收住步,晃了几下,差点儿坐在地上,他一咬牙,又直竖竖地站稳了。他说:“先把克礼叫来。”

  焦克礼没等叫,就凑上来了,嘟嘟嚷嚷地说:“哎呀,还磨蹭哪,一会儿人家把事儿全办完啦!”

  喜老头看看两个年轻人。真的,村里主大事的干部全都没有在家,眼下,事到临头,就得马上决定出办法来;而且,这件事情并非小可,左了右了,都会给村里的斗争带来困难。老人家想:两个没有经过人世波折的年轻人,全看着自己啦!

  两个年轻人见喜老头迟迟地不发话,一个着急,一个失望。唉,这会儿,他们才知道,离开个主事的领导真不行啊l 喜老头终于开口了:“没领导不要紧,就咱们三个人当家呗!咱们马上商量,怎么办?”

  焦克礼说:“我主张马上敲门,来个追根问底!”

  韩小乐说:“我看哪,一敲门,人家准得把人藏起来。” 

  喜老头看看韩小乐,又看看焦克礼:“办事儿得看准、拿稳、干狠哪!”

  焦克礼说:“叫门不好,咱们跳墙进去!”

  喜老头说:“进去了怎么办呢?他们干的坏事儿,既不是杀,也不是烧,全在脑袋里装着;他说来串串门儿,你砸开他的脑袋呀?”

  两个年轻人给问的直眨巴眼。

  喜老头又把胸脯子一挺说:“不用急,这全是小事一宗,好办。我说呀,克礼、小乐,你们俩,一个朝后退退,退到南坎子边上,远远地朝这边看着就行了,一个马上到乡里找长春,悄悄地跟他说一说……”

  两个小伙子急了:“怎么叫我们退呀?”

  喜老头说:“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韩小乐说:“不行,闹起来,你对付不了。”

  焦克礼说:“就是动嘴,马之悦也够您呼拉的!”

  喜老头说:“行。我们跟他们既不动手,也不动嘴,就在门口等着,等着马小辫出来。” 

  两个人都纳闷了。

  喜老头说:“眼下不要捉他,捉住不顶用;也不到讲理的时刻。马之悦跟地主马小辫暗地里勾搭的事儿,谁心里都知道,可惜总是光有影子,让马凤兰给当隐身草,咱们不摸实底,他也不承认,咱们也就没办法整治他。这回正好给他记上一笔账。只要记上这笔账,就够了。他要是再胡闹什么事儿,就能拿这个作判断,拿这个跟他讲理。别的咱们全不要。为什么呢?马小辫黑更半夜地亲自出马,说明马志新那小子没有来,说明他们正在串通哪;这会儿就抓他不上算,得让他把尾巴往外边多露出一点儿来,你们说我这话在理不?”

  焦克礼忍不住地问:“不声不响地放跑了他,要是放出错来怎么办?谁负这个责任?”

  喜老头说:“跑了和尚还跑了寺吗?细绳头在咱们手里牵着哪!我看他小子能尥多高的蹶子!这个责任我负了!还有句话,我不喊,你们谁也不许动!”

  焦克礼又急又气,又没有办法。忽然想:跟这个老头子在这儿瞎磨时间,不如赶快到乡里找萧长春。再没说什么,转身就跑了。

  韩小乐也不赞成,可是他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服从。喜老头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走到黑漆门前边,蹲在墙角不动了。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大门“吱杻”一声打开了,伸出一颗脑袋,左右瞧瞧。

  喜老头根本没动,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那个人退了进去,掩上了门;一会儿,打开了,又出来一个人。

  喜老头蹿了上去:“马小辫,你跑到这儿来了!”

  原来,头一个出来的是探道的马凤兰,第二个出来的才是马小辫。

  马小辫倒退不迭,手腕子已经被抓住了:“喜老头,喜老头,我,我没干坏事儿,我串串门……”

  “我没说你干坏事儿,你怎么先承认啦?”

  马凤兰慌的浑身发抖:“我大伯是来串门,看看我。”

  喜老头说:“他是从你们家出来的,对吧?”

  马之悦从后边赶出来了,压住惊慌,装模作样地说:“怎么回事儿?嗬,喜老头,还没歇着呀?”

  喜老头说:“事情这么多,歇着还行。”

  “屋里坐吧。”

  “不啦。我都要睡了,听见马小辫家吵架,又瞧见他从后门朝外溜,怕出什么事儿,来给你这个副主任送个信儿。他在你这儿,当然保险了,我也就放心了。立本,你也在这儿呀?好,这我就更放心了。”

  马之悦陪着笑脸说:“回去歇着吧。”又绷着脸对马小辫说:“你也回去吧。跟孩子们生气,说过去,闹过去,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儿,你找凤兰,她有什么办法。回去吧。往后,不论有事儿没事儿,不许再迈我这门坎子!”

  马小辫随机应变地说:“唉,他们俩总看我是吃闲饭的;说话就大热天了,连个短袖的褂子都不给我做,我一说,他们就跟我吵!唉,唉!”拖着“唉”声,赶忙逃跑。

  喜老头说:“不早了吧?”

  马之悦说:“快半夜了。”

  喜老头说:“这么晚了?没事儿啦,我走啦!”说着就慢慢吞吞地往回走。

  站在坎子上的韩小乐,一见地主跑了,喜老头也走了,急的不得了,可又不敢动窝。

  门道里的马立本小声地对马之悦说:“我也得回去了,不看那伙子人又来找麻烦!”

  马之悦说:“找甚麻烦?我家里不兴来个串门儿的了?”又扯了扯马立本的衣袖,扒着他的耳朵又朝北边指指说:“跟着,我在门里边等你!”

  马凤兰“吮”的一声关了门,喊狗、叫鸡。马之悦也跟着咳嗽,故意把脚步放的很重。

  马立本顺着墙根,傍着喜老头背影走。

  喜老头仍然是慢慢吞吞地迈着步子;明知后边有人,也不回头看;上了台阶,推开门,又关上了……

  马立本也连忙跟上台阶,扒着门缝瞧瞧,直到那里边的窗子上黑了灯,他才转回来。一挨近马之悦家的门口,那门就自动地开了。马之悦一把将他拉进院子,又关上了门。

  马之悦问:“怎么样?”

  马立本说:“回去就睡了。”

  马之悦这才放下心,说:“只要他没有急火火地找姓萧的汇报,就是真的没看重这个事儿。你回去吧,一切照计而行!”

  再说焦克礼。小伙子怀着焦急、不满的心情,往大湾跑,附过石桥不远,就碰上萧长春、韩百仲和焦淑红三个人开会回来了。他就一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还加了一句:“萧支书,咱们快点走吧,要不然,准得让这个糊涂老头子给捅个大漏子!”

  焦淑红忍不住地皱着眉头说:“我还当他们怎么也得老实一程子,没想到越来越厉害了!”

  韩百仲也气哼哼地说:“咱们这个东山坞不彻底治一治这伙一人不行了,一眨眼,就出他妈的新花样!”

  萧长春看他们一眼,又想了想,说:“别急,咱们先到那儿看个结果再说!”

  四个人急忙赶回村里,又顺着沟挨近了马之悦家门口。韩小乐看见人影子,也就跑下来了。

  韩小乐把刚才焦克礼走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也加了一句:“真是怪事儿,这么重要的问题,喜爷爷一句硬话都没有说,就这么和和气气地解决了!”

  韩百仲一听放走了马小辫,也有点儿着急了,搓着手说:“唉,这……”

  萧长春拍着韩百仲的肩头说:“喜老头这个事儿办的很好。摸到了线索,抓住了把柄,又没有打草惊蛇,高明啊!”

  第五十七章

  萧长春把焦克礼、韩小乐打发走了,又约上韩百仲和焦淑红两个人来到办公室里,继续商量着眼前的事情应当怎么处理才妥当。  他琢磨着王国忠在电话里的那几点指示,又用村子里发生的新情况加以对照,便深深地感到,对一些急需做的事情,不能不当机立断了。

  头一件是安排干部。萧长春的意思是让焦克礼代理一队的队长,韩小乐接管会计工作;同时,每一个生产小组也要增加一个政治上比较强的人作领导。第二件是开一个贫下中农代表会,把这一程子的工作、斗争总结一下,让大家伙儿帮着党支部找找经验,再找找教训;统一了看法,再提高了认识,好投入麦收大忙时期的紧张活动。这个期间,总的方针应当完全按着上级的指示,就是一手抓斗争,一手抓生产。  焦淑红对萧长春提到的这两件事情都赞成;韩百仲对后一条跟萧长春的意见一样,对前一条就有一点儿不相同了。萧长春耐心地说服他:“您可不能把这伙子年轻的新手估计得太低了呀!……”

  韩百仲说:“不管低还是高,我怎么想,克札这小伙子也有点嫩!到那个麻烦队当队长,不光要庄稼活儿过得去,人也得压得住阵脚;别看克礼是个娶媳妇大汉子了,处处还象个孩子。会计这一摊子比当队长好办,小乐这孩子倒是合适,就是文化太低呀!那年马之悦搞小社,他当了会计,账本子搞乱了,算盘也不会打,结果没干二十天,就给换下来了。再让他搞,能行吗?”

  “眼下当然是嫩一点儿,应当让他们在工作里边闯闯。”  “眼下是什么时候,乱子够多的了,再让他们闯出点乱子来,那不就乱上加乱了吗!”  “我跟您的想法不一样。总怕他们闯乱子,总不敢使用他们,总也长不了本领呀!”

  “你想得是不赖呀,只是让他们搞这两摊子工作,实在有点儿悬大呼的!”

  萧长春看这情形,韩百仲的脑袋里还拧着劲儿,一时片刻不能跟自己的意见一致起来,就不急于争论下去了。他一边摆弄着桌子上的一支蘸水钢笔,一边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干的事情,就象是党让我们在一张白纸上写出字儿、画出图来!我们白天黑夜的忙啊,忙啊,为什么呢?为把东山坞建设成社会主义铁打江山,让这儿的人,世世代代再也受不着咱们过去受的那份苦,让这儿的人,享受到过去世世代代的人都没有享受过的福。这个任务太神圣了!”

  韩百仲看了他一眼,说:“就是因为它神圣,我们才拚了命干呀!”

  萧长春说:“我们拚了命干,不是哪一个人硬让我们这样,是党、是革命给的,也是我们心甘情愿这样拚命;所以我就想,安排新干部,也得找那些心甘情愿去拚命的人呀!”

  韩百仲说:“从我自己的经验看,光是豁出命去还是干不好工作,得有本领。”

  萧长春说:“本领得在工作里边学呀!”

  韩百仲说:“眼下可是个火烧眉毛的时刻。”

  转来转去,又转到题上,又争论起来了。

  焦淑红站在一边听着,又着急,又有点儿不高兴。她觉着韩百仲太瞧不起年轻人了l 而且焦克礼这个年轻人是他们团支部的支委,韩小乐是团员里的骨干,当着团支部书记的面贬低他们,实在有点儿难堪,就忍不住地插了一杠子:“我说两句:我反对百仲大叔的看法!”

  韩百仲说:“反对可以,你说说你反对的理由我听听!”

  焦淑红说:“当然有理由。”

  萧长春捅了她一下:“小声一点,这是黑夜。”

  焦淑红压低嗓门儿说:“您说焦克礼当队长不够格,怎么也比马连福强吧?小乐不够格,怎么也比马立本强吧?”

  韩百仲说:“我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闹了半天就是这呀?我一句话就把你驳倒:我们派新队长、新会计是想着把两摊子工作搞得更好呢,还是爱搞成啥样就搞成啥样?比马连福、马立本强的人多啦,不一定都能当队长,都能当会计!”

  焦淑红说:“焦克礼、小乐再弱,也是咱们自己人!”

  韩百仲说:“得从自己人里边挑肩头硬的。”

  焦淑红说:“我肯定焦克礼和小乐能担起来。”

  韩百仲说:“他们没经验!”

  萧长春又捅了韩百仲一下:“您也得压着点嗓门儿。”

  焦淑红说:“经验又不是天生来的,萧支书刚接手那会儿,就什么都行吗?”

  韩百仲说:“人跟人不一样。”

  焦淑红说:“我看他们差不离儿!”

  韩百仲说:“差远啦!”

  萧长春说:“你们爷俩别争执了。意见不能一致,咱们等着开贫下中农会,让大伙儿讨论决定好不好呢?”

  两个人同时说:“好嘛!”

  韩百仲又加了一句:“我看贫下中农也不会赞成!”

  焦淑红说:“我看能赞成。咱爷俩打个赌吧!”

  韩百仲说:“打赌就打赌。你输什么?”

  焦淑红说:“大伙儿要是不赞成的话,我输给您一瓶子老白干。”

  韩百仲说:“行,我正馋了。大伙儿要是赞成的话,我也输给你一瓶子老白干。”

  焦淑红说:“我又不喝酒……”

  韩百仲说:“我替你喝呀!要不,等你出门子的时候,我替你赶车接新姑爷吧!”

  焦淑红又羞又气,要踩韩百仲的脚。

  萧长春笑着拦住他们说:“你们爷俩别没完没了啦,你们不困,我可困了。散伙吧!”

  焦淑红还是没完地说:“您要是输了,给我们团支部买一盏小汽灯,冬天上团课好用。”

  韩百仲说:“本位主义又出来了。行啊!”说着,就站起身来,把那只坐热了的凳子推到桌子下边,抬腿就朝外走。

  走出屋,焦椒红回手锁门的时候,问萧长春:“支书,你断断,百仲大叔我们两个谁能赢?”

  萧长春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斗,随口说:“你们两个都能赢。”

  “哟,怎么都能赢呢?”

  “到不了开会的时候,百仲大舅就想通了……”

  走到大门外边的韩百仲暗暗一笑,心里想:“他倒有个老八板儿!”

  萧长春和焦淑红两个人出了大院,一块儿奔南坎子上边的家里走。

  萧长春并没有把韩百仲跟自己的意见不能完全一致放在心上;在这个问题上,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看法正确不正确,就是说,安排焦克礼当队长合适还是不合适,有没有比焦克礼更合适的人;现在党支部只有三个人,那个马之悦肯定要反对到底的,处理这样重要的问题,不能不多找那些老贫农和积极分子们商量只要是他们俩最合适,大家的意见又能一致,韩百仲跟自己的分歧也就马上统一起来了。眼下,摆在这位年轻支书面前的最重要任务,是怎么提高东山坞组织的战斗力。这是今天王国忠的许多指示里的根本一条,从过去的事情看,也只有做到了这一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什么风波,都能取得胜利。经过这半个多月的复杂、细致的工作,队伍是形成了,积极分子人数扩大了,可是,又怎么在这个基础上提高大家的思想水平,对一切问题都能够看得准,看得深,又能够自觉起来跟党支部一块儿迎接新的斗争呢?“提高战斗力”,除了纯洁组织以外,当紧的是思想上的提高呀!拿焦克礼、韩小乐这几个年轻人说吧,如果不帮助他们进一步提高思想,光摆到领导的岗位上去,又能够顶什么用呢?

  焦淑红心里是高兴的。萧长春一提让焦克礼当队长,韩小乐当会计,她就想拍手鼓掌;从这件事情上,她更看出萧长春有眼光,有远见,又胸襟宽阔。她为团支部高兴,也为两个伙伴高兴。她记得,那一年冬天,她到县里参加团代会的时候,在大会的总结报告里有几句话。“青年团是党的助手”、“青年团要向党输送新的血液”……从打去年救灾到今年的阶级斗争里,东山坞的团支部跟着党支部作了许多事情,所有的团员都站在了第一线,协助了党支部,也锻炼和提高了自己。如今,又有两个团员要担任农业社里的重要职务,团支部书记怎么会不高兴呢!

  她跟在萧长春的身后,在道沟里走着。这条道沟对她是多么熟悉呀!从打一学会迈步就在这儿走,走来走去,自己长大了,伙伴们也长大了;如今,他们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普通的团员了,而是带领东山坞走社会主义大道的骨干。

  她想到那个直爽热情的焦克礼。从打刚懂事儿,他就自称是“干部”。那会儿他爸爸在村里当支部书记,每逢开会,他就自动地挨门找人。“开会去吧,光等你啦!”人家逗他:“小家伙,怎么让你通知开会呀?”他把胸脯子一挺:“我是干部吗!”

  有一回,焦淑红正在河边上帮助妈妈洗衣裳,焦克礼跑过来,往焦淑红跟前一蹲,挺神秘地说:“我有个好事儿,不告诉你们!”  焦淑红问:“什么好事儿,快告诉我吧!”

  焦克礼故意摇头晃脑地说:“我当共产党了!”

  “骗人,人家共产党都是大人,不要小孩子!”

  “谁说的,不要小孩子,我怎么是了!”

  “要女的吗?”

  “好样儿的,不分男女。”

  “我入行不行呀?”

  “你吗,等研究、研究!喂,你可别到处乱说,这是秘密,听见了吗!”

  幼小的焦淑红多羡慕焦克礼呀!她总觉着焦克礼说话、迈步都有一股子特殊劲儿。

  有一天,她在村公所门口拦住了焦克礼的爸爸焦田说:“大叔,我要当共产党!”

  焦田摸着她的小辫,笑着说:“好哇,等长大了,争取参加党。”

  焦淑红说:“克礼跟我一般大,我还比他大一个月哪,他怎么当共产党啦?”

  焦田大笑起来了:“你听他的,那是个小牛皮大王……”

  往时的一切,回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清楚楚。

  焦淑红又想起那个安稳、有心计的韩小乐。因为他家穷,弟兄又多,都十二岁了,还不能上学。他可眼馋那些背书包的小学生啦!有一回,焦淑红下学回来,下着小雨,忽见小学校门口站着一个小孩子,让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浑身都冻得发青了。原来是韩小乐。

  焦淑红问他:“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韩小乐说:“我要找老师上学,不敢进去。”

  焦淑红说:“你自己说不行,得让你妈领你来报名。”

  “我妈不让我上学。我偏要上,我不当睁眼瞎子,长大了,我还要为人民服务哪!”

  焦淑红被这个好学的小弟弟感动了,就拉着他的手说:“走,我跟你妈说去。”

  他们一块儿来到狮子院。焦淑红说:“福奶奶,让小乐上学吧。”

  福奶奶说:“我们家比不了你们家,我们刚翻身,家底儿薄,吃饭还顾不上哪!” 

  韩小乐说:“我挨饿也要上学去。”

福奶奶说:“你饿着,毛驴也饿着,你上学去,谁给它打草呀?”

  韩小乐说:“我早起打,中午打,晚上打,反正我上学去一天也是三筐草。”

  妈妈被儿子的话感动了,加上喜老头又出来做主儿,韩小乐上了学。

  从那以后,焦淑红每早起挎上书包上学去的时候,就见韩小乐背一筐子草,从小石桥子那边走过来;晚上,当焦淑红帮妈妈收拾了家具走出来找伙伴们玩,又见他背着筐子,朝小河边走去了。往时的一切,回想起来是多么有意思呀!多快呀,一转眼似的,都成了大人,而且,伙伴们都要跟党支部一起,撑起东山坞的天下。

  他们两个朝前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儿,脚步也是轻轻的;迈着轻轻的脚步,走上了南坎子。

  一只大蛤蟆,好象一个土坷垃似的,一挪一擦地躲到墙角上去了;墙角那边,有几点玻璃的碎片片,在星光下闪耀着……

  他们从两棵枝桠结连在一块儿的大枣树下边钻过去。一枝弯下来的桠儿上长满了刺儿,挂住了萧长春的褂子肩头;那儿本来就有个小口子,白天挑泥又扯大了一点儿。

  焦淑红跟上说:“慢着点儿,再扯一下子就不成个儿了。”萧长春一边撕扯着一边说:“不要紧,扯掉了就当坎肩穿。”

  焦淑红替他摘开了带刺儿的树枝子,问:“挂着肉没有哇?”

  萧长春一边摸着被挂破的衣裳,一边笑着说:“没有,唉,真是走一步都得小心,知道在哪儿挂住呀!”

  走出胡同的时候,焦淑红说。“快把褂子脱下来我看看,扯多大个口子?”

  萧长春说:“不太大。”

  焦淑红说:“脱下来吧,让我给你缝缝。”

  萧长春说:“对付几天算啦。”

  “也该洗洗了,一股子汗味儿;湿漉漉的,穿在身上多不舒服呀!”

  “别让它占你的时间了,你也够忙的。”

  “快点吧,哪这么多用不着的话呀!”

  说话问,他们已经来到了前街萧家的前门口,焦家的后门口。

  萧长春一边解着衣服的钮扣,一边看了焦淑红一眼,见焦淑红两只大眼睛也正看着自己,猛然想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那一回他们从乡里出发,也是他们两个,也是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思,又一边谈论着东山坞的大事情。也许是从那个难忘的月夜开始,他发觉这个姑娘跟自己的多种关系中间,又多了一层关系;他没有用心发展它,也顾不上去发展它,可是它在不知不觉中发展了……

  萧长春想:不管两个人中间有多少层关系,同志和同志这一层关系是最根本的,那么,在这回要“提高战斗力”的工作里边,怎么帮助这个同志提高,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个人关系需要,也特别是东山坞的事业需要;这个同志是团支部书记,身后边还有一大群人哪!他想到这儿,就停住手说,“淑红,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焦淑红这会儿除了高兴,还是高兴,不会想到萧长春突然间说起她没有想到的问题,就把那飘在额前的乌黑的短发甩到脑后,“嗯”了一声。

  “我得对你提点高要求了。”

  “越高越好。”

  “你脑袋里装的事儿好象是少了一点儿。”

  “怎么少啦?”

  萧长春朝焦椒红的跟前凑了凑,用非常低的声音说:“王书记在党委会跟咱俩说的话,你还记着吧?”

  焦淑红也低声回答:“当然记着啦!”

  “他说:眼下发生在咱们东山坞的事儿,归根到底是要不要社会主义的问题。你是不是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了?”

  “当然记在心上了!”

  “不见得吧?”

  “怎么?”

  “我问你,咱们为什么要换队长?”

  “马连福明后天不是要上工地吗?”

  “又为什么换会计呢?”

  “马立本死不进步!”

  “光是个不进步的问题吗?远的不说他,就说他这半个来月里边的表现吧:我从工地回来,一进办公室,就见他在听耳机子,还喊大鸣大放真有意思,第二天一早,就有人看见他又找弯弯绕又找马大炮,还在办公室里跟马连福嘀嘀咕咕,接着干部会上就发生了那么一场乱子……”

  焦淑红忽然打个楞:“哎,你一提,我也想起来了。你回来那天晚上,他就跟我说:城里正大鸣大放,放得非常厉害,还说,党要把办坏的事儿全改过来。我只当他又犯了小知识分子的毛病,还跟他争论了几句哪!”

  萧长春加重口气说:“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件事儿!瞧瞧,这么重要的问题,你怎么没在脑袋里过过滤呢?”

  焦淑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把这几句话看得太简单了。”

  萧长春说:“不光是这几句话的事儿,对这个人我们过去也都看得简单了。后来的一些间题,你也看到了,他不光跟马之悦思想、行动连在一块儿,还跟马小辫、范占山有来往,这不严重吗?”

  焦淑红想起王国忠在乡里说的话,连连点头,说。“对,对,他也是不要社会主义的问题!”

  萧长春接着说:“我们能让一个不要社会主义的人搞会计工作吗?我说你的脑袋里装的事儿少了点儿,就是指这个。你是团支部书记,是领导干部,不是一般青年,不论遇到什么事儿,都得用王书记教给我们的那种阶级眼光看问题;不光是你自己这样,还得帮助、领着别的团员和青年都这样!”

  焦淑红抬起头来,看了萧长春一眼,小声又有力地说:“你这句话把我提醒了,真的,过去我在这点上做得太不够了。总觉着上边有你和百仲大叔,下边有焦克礼、马翠清他们一伙子,给工作就干,干个痛快,脑袋里没有主动地装点事儿,没有当好党支部的助手……”

  萧长春说:“你们也干了好多工作,这会儿咱们是专找缺欠说的。”他笑了笑,“我不会打击你的积极性吧?”  “嗨,我是那么软弱吗?别隔着门缝看人了!”

  “我的用意是给你鼓劲儿的。咱们得互相鼓劲儿,好把斗争搞个棒棒的。你先把我这些话想想,等得空咱们再谈!”

  象蜜汁一般甜丝丝的小风,从胡同口飘飘而来,把草垛旁边的一片鸡毛吹起,围着树干转了一圈儿,又围着人转了一圈儿,贴在乘凉坐的那块石头上不动了。

  两个人站在一起,谈了好多好多;要说的话,象小风一样地不断,说出来又象鸡毛落地一般轻……

  焦淑红看了看天上的繁密的星斗,说:“你把我的困劲儿给搅没了,好多话要跟你说。不说啦,睡吧。明天一早再找你,你得仔细地帮我把思想缕一缕,提高提高……”说罢,朝自己家的后门转去。

  萧长春连忙脱下身上的小白褂子,团在一块儿,说:“哎,等等。”

  “你还不想歇着呀?”

  “我觉着就把你的积极性打击没了!”  “怎么见得?”

  萧长春举着衣裳说:“瞧哇,撒手不管了!”

  焦淑红“哼”了一声,一把将衣裳抢了过来。

  萧长春说:“工作上你得帮助我,生活上呢,你也得多照顾着点儿,两方面都需要,头边那个是重点!”

  焦淑红瞥了萧长春一眼,心头一热,抱着衣裳跑进院子;她闻到一股子香气,不知道是从石榴树上撒下来的,还是从衣裳上散出来的;更不知道是真的有香气,还是她的感觉……姑娘的背后,是关排子门的声音和一串有力的脚步声,又渐渐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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