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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三十五)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09 08:50:07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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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当天晚上,在办公室里召开了全体干部会,会议一开始,马连福就先检讨,说他在上次干部会上说的那一堆话全不算数,给萧长春赔不是,表示以后一定要立功赎罪。他还揭露了弯弯绕和马大炮在背后怎么跟他嘀咕,怎么用退社吓唬他,怎么答应在土地分红的事儿成功以后,每人送他一些麦子。话语之间,不知不觉地露了馅儿,把个马之悦也多少地捎上了一点儿。马之悦也就检讨开了,而且是从根上检讨的。他说自己居功自傲,背了光荣历史的包袱;说他对去年党给自己那个处分没有完全想通,心情不太舒畅,有时就免不了工作松劲,小手小脚,害怕再犯错误;这一段中农闹问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他也表示,以后要好好干,像过去那样,卖一把子力气。会上,大家具体地安排了当前的生产、生活。这个会开得也很顺利。

  第二天晚上的群众会,是贯彻前两个会的精神。弯弯绕、马大炮这一伙人老实了,会议上也没出什么岔子,倒是积极分子们在中间起了作用,使得整个会议的气氛一直很热烈。

  三个会开过,工作算是入了绪。不论干部、社员,全都透了一口气。

  就在开群众会那天夜里王国忠接到县委通知,要他赶快进城开会,并要他在行前把全乡麦收准备情况,这一段发生的问题等等,作一番详细调查,准备向县委汇报。王国忠本来想以东山坞当个点,多蹲些日子,起码蹲到分配方案初步搞出来,收割麦子的事情开了镰。现在他不得不走了。他先跟萧长春和韩百仲谈了一次心,答应过些天从乡里派一个同志来协助东山坞工作。他嘱咐他们,要有精神准备,在工作顺利进展的时候,很可能又出现一些不利的事情,东山坞的根本问题并没有来得及解决,只是暂时稳住了,压下了;不论再发生什么问题,事到临头都要冷静,要善于站在高处看问题,不能简单化,也不能急躁慌乱,要压得住阵脚。

  第二天起早,他们三个人一起,代表乡党委和党支部找马之悦作一次正式谈话,对他警告、教育,要他集中心思反省自己的问题,准备麦收告一段落时在支部会上交代。王国忠又特别嘱咐萧长春和韩百仲,随时注意马之悦的动向……

  随后,党团支委又在萧长春家的小东屋里集合了。他们对东山坞当前的形势作了研究。总的估计是正气上升,邪气倒退,那么,抓住时机,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全力投入麦收准备工作,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了。等麦子收下来,分配出去,再开展一次整社运动。因此,他们决定对马连福和弯弯绕的问题只作一般揭发,不去公开追查,全都记在账上,看他们以后的具体表现,再做处理。

  经过几天紧张的工作,东山坞的形势真是按着他们估计的那样发展了,处处又出现了一片欢腾的景象。

  两个队都在做场。男人们从金泉河挑来水,一瓢瓢的泼在空场上,女人们用筐子装来去年的陈麦鱼子和花秸,均匀地、薄薄地撤在湿土上;小毛驴又拉着碌碡,一圈一圈地转着,把每一块地方都轧几遍。过一会儿,麦鱼花秸被扫走,场板像一面镜子似的,又光又平。

  马翠清和焦克礼带领着青年们正在修补道路。从村庄通向四面八方的条条小路,经过一冬一春人踩水冲,都显得凹凸不平了。他们把滚到路面上的石头子儿拣走,把坎子撤平,把洼地用土垫起来,窄的地方用镐朝两边展宽。然后,又普遍垫了一层黄土。条条小路,在阳光下,闪耀着清新的金黄色。

  大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

  焦振茂、韩百安和几个木匠正在院子里修车辆。这些老式的四辋子车,过去是地主马小辫的财产。土改以后,小门小户用不上,初级社的牲口弱小用不上,除了逢年过节演戏的时候拆开搭搭戏台用,平时就在大庙门口外边的广场上扔着。如今丰收了,没有大车辆不行;牲口壮实了,完全可以套起来,它们又被利用了。该修轴的修轴,该换瓦①(老式车轮没胶胎,钉着一圈很厚的铁板,称车瓦,或铁瓦)的换瓦,该上油的上油,不齐全的地方全都补齐了。斧子凿子在这儿乒乒乓乓地响。

  豆片坊的韩百旺也很忙。在豆片坊对面搭了个临时的小棚子,在里边安装了两盘石磨,准备新麦子下来以后,为社员们加工白面。石匠们正在凿磨,在那被磨光了的磨盘上,重新凿开齿纹,钢凿子叮叮当当。

  庙里的院子特别严实,那个北大殿是农业社最好的仓库。韩百仲指挥大伙儿收拾。他们把地下、墙上和梁柱上的尘土全部打扫干净,把墙角的老鼠洞堵严实,把铺地的方砖补齐全,把窗户用席子封住;同时还准备了防火的水缸和沙土。人们走里走外忙。

  马连福这会儿很想躲开东山坞,躲开社里这些乱糟糟的事儿。他找了萧长春好几趟,要求到工地上去,跟副队长马同峰换个班。

  他跟萧长春苦苦地哀求说:“让我去吧,到那儿,我保证好好地干一场。”  萧长春说:“你在家里好好地干一场不是一样吗?你们队的干部太少了不行啊。”
马连福说:“行,行,马主任挂正的,马同峰再一回来,文武全有了,比我在这儿还强哪。”  萧长春想,马连福的思想刚刚有点转化,最好是能够趁热打铁,帮他把这会儿的情绪稳定下来,所以就不大愿意他走。就说:“你还是留在村子里好一些。这一段,工作是复杂一点儿,这对你也是个锻炼。”

  马连福要躲的就是这个“复杂一点儿”,死乞白赖要走。最后说出这样的话:“老萧,你是信不住我,怕我到工地上再给你捅个漏子呀?”

  萧长春笑了说:“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我要是信不住你,把你打发出去才好呀!”

  马连福说:“那你就该让我去嘛!”

  萧长春见他执意要去,又翻过来想:工地是个集体生活,那边劳动很热火,场面很宏伟,又有韩春在那儿领导,马连福去一个时候,也许有好处;另外,马连福换回党支委马同峰,支部力量加强了,沟北边也有了骨干。就只好答应马连福了,“行,我同意啦,等会儿我跟马主任商量一下再决定。”

  马之悦这几天工作也相当卖力气。做场的时候,他跟着社员们膀对膀地挑水,一千就是半天。马风兰找他吃饭,常常是连着找几趟,他才肯放下手里的活儿。焦振茂他们修车缺铁瓦,跑了两个集没弄到手,急得焦振茂团团转。马之悦给县城铁业生产合作社的熟人写了封信,马上就把铁瓦拿到手了,把焦振茂高兴得不得了。韩百旺接受了修理石磨的任务,可是找不到石匠,马之悦就亲自跑了一趟瓢儿峪,到那儿就把石匠给带来了。焦振丛运救济粮本来要到县仓库,马之悦到乡里跟李乡长一周旋,改在柳镇运,近了一半路。青年们修路人手不够,马翠清找队长也拨不出入来,结果,马之悦在沟北边一走,出来了十几个……这个那个,不管什么事儿找到马之悦的身上,他都不推辞,尽着可能来施展他的特殊本领。

  善良、朴实的社员们很容易看见别人的好处,一点一滴都不会埋没。好多社员都说马之悦又积极起来了,又像土改以后那几年的样子了。焦振茂还特别跟萧长春替马之悦报功,说马之悦这一伸手,跟萧长春拧成了一股劲儿,东山坞农业社更有奔头了!

  马之悦从此改邪归正,要老老实实地工作了?笑话,哪有那种日子!他不是个傻子,他知道王国忠临走那天跟萧长春、韩百仲三人教训他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倒卖粮食这件事儿要是彻底揭开会有什么效果;他也懂得共产党那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可是,从宽处理以后的日子在他想来也不比坐大狱好受。他得挣扎,他希望在大鸣大放来到之前,在自己挨整之前,让萧长春犯个大错误,起码可以把斗争的火力分散一下,可以让乡里考虑到这一点:东山坞的主要干部都垮了,得保存力量呀,得保护“过关”呀!马之悦觉得自己这个出路有几分把握。于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萧长春摆下了另一个战场!

  那一天,马之悦正在屋里吃饭,琢磨怎么对付眼前的处境,怎么对付萧长春,怎么给自己打打局面,站的更稳一点儿,马风兰从外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

  她着急地说:“不得了啦,萧长春要把马连福打发到工地上去啦!”

  马之悦一愣:“听谁说的?”

  马风兰说:“马连福亲口跟我说的,说是要换马同峰回来,立时要动身。”

  马之悦有点慌了。在他看来,马连福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自己打天下的一员要将。因为马连福是贫农,是复员军人,是生产队长,萧长春也好,王国忠也好,对他都不会使绝断的手段。马连福是马之悦手里的枪,也是马之悦的隐身草。老实说,一个马连福,要比几个弯弯绕顶事哩!马连福暂时的觉醒,马之悦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马之悦早把马连福的脉窝摸准了。况且,马连福有好多病把子在马之悦手里边抓着,马之悦一动真的,叫他怎么着,就得怎么着。马连福一走,倘若那个局势变化的风暴一旦刮到东山坞,自己的力量就单薄了,手腕也不好耍了。还有一层原因也很使马之悦害怕,那就是马同峰,这个家伙不言不语,心里边可有个小算盘,跟马之悦一向是貌合神离,让他回来,只会坏马之悦的事儿。

  马之悦想到这儿,放下饭碗就下炕。他要先找马连福把他留下,不用多少话,只要在孙桂英身上做点文章,就说马连福不在家守着,孙桂英要招野汉子,马连福这个醋缸,就是要了命,他也不肯去了;随后再找萧长春,只要把沟北边工作的重要性一说,他就得动动心。

  马之悦刚走到离马连福家门口还有一截儿,就见萧长春正进门。他紧走几步,停在门外,想听听萧长春到底要跟马连福说些什么,好顺着他们的口气,说自己的话。

  萧长春没进里边去,站在门口里边喊了一声:“连福在家吗?”他想在马连福走之前,再从容地谈谈心,问问他家里边有什么事儿要托靠别人代办。

  马连福没在家,孙桂英坐在窗前的树阴里纳鞋底子。她一手拿鞋底儿,一手拿锥子,小手指头勾着针和细麻绳。她把锥子尖在她那乌黑的头发上蹭一下,又在底子上扎个眼儿,随后便穿针抽绳。她那两只手很灵巧,动作麻利,一扎一穿,只听得“咝咝”地拉绳子的声音,一排一排的针脚就出现在鞋底上了。她做着活儿,嘴里还美滋滋地唱着小曲儿:

  王二姐坐绣楼

  一阵悲一阵愁

  哥哥赶考南京去

  六个春秋不回头

  ……

  门口的喊声把她惊动了,抬头一看,是萧长春来了。她站起来,一边把麻绳缠在鞋底子上,一边笑眉笑眼地打招呼:“萧支书嘛,快屋里坐吧。”

  萧长春一面朝里走,一面四处找马连福,问孙桂英:“连福哪,不在家呀?”

  孙桂英把底子丢在凳子上,拉拉衣角,抹抹头发,又掸掸身上的线毛毛,迎过来说:“支书,你还没吃饭吧,这儿吃吧。连福刚出去,一会就回来,你就等等吧。”

  萧长春转身要走:“我过会儿再来。”

  孙桂英连忙说:“唉,他不在家,你就不兴坐坐呀,你是贵人脚步迟,一年价也照不到你几面。我爱听你说话儿,哪回开会,一听是你召集的,我才去。别人讲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听着听着就打瞌睡;你说话,一听就明明白白,越听越想听。听你一回讲话,我心里要豁亮好几天!”

  萧长春被她夸得怪不好意思,就说:“大嫂,你忙吧,等连福回来,你让他找我去吧。”说罢,又要转身走。

  孙桂英着急地说:“别走哇,我还有话跟你说哪。”

  萧长春只好停住。

  孙桂英在东山坞这许多干部里边,特另。器重萧长春。这种心理,并不完全出于一种不正派的念头。对于萧长春,她不敢打什么主意。说来也怪,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反而特别崇敬正经的男人,孙桂英喜欢萧长春,也正是因为萧长春为人正派。孙桂英如果是个男子,她一定要跟萧长春交朋友,花插着就坐在一个桌子上喝喝茶,谈谈心事。可惜她是女的,又是个很特别的女的。她觉着,对萧长春只能离得远远的,可是又不甘心。这会儿,孙桂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把萧长春多留一会儿,多说几句话,怕萧长春多心,就赶忙说正经事了。

  她说:“萧支书,前几天连福跟你闹别扭了?”

  萧长春说:“全过去啦,我……”

  “听人家讲,他说了你一些不好听的话?”

  “我没记在心上,只要他慢慢地醒过梦来,认识自己办的事儿不对了,全算完了。”

  “是嘛,哪找萧支书你这样宽肚量的人去呀,搁在别人身上,早打成一锅粥了。那一天,他醉醺醺地回来,我还不知道底儿,过后才听说。让我把他数叨一顿。我说他:你在哪儿喝的猫尿哇,别人给你灌点酸米汤,你就狗咬吕洞宾不认识真人了!人家萧支书是多好的人哪,去年不是人家,东山坞天塌了地陷了,哪还有这个日子呀!你说人家的坏话,舌头真伸的开,卷的上呀!你也不拍着胸口问一问自己呀!让我把他说的呀,连头都抬不起来。”

  孙桂英这些话全是真的。那一天,她真的出于本心,这样骂过马连福。

  萧长春对这个女人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既看到孙桂英不好的一面,也看到她还有好的一面。不知怎么,对于出身贫困、受过旧社会欺负的人,不管这会儿进步还是落后,他都有一种本能的同情和爱护的心理。他觉着,马连福的落后,跟孙桂英有关系,如果孙桂英进步了,对马连福的进步会有好的作用。他也想到,过去自己一头扎进生产,忙忙乱乱地解决碰到鼻子尖上的问题,却没有花心思做人的工作。工作到家了,孙桂英照样可以转变。他想到这儿,想抓机会开导开导孙桂英,就说:“大嫂是个明白人,应当多帮助连福。连福是个贫雇农,小时候受的罪,你大概全听说了。共产党才是他的救命恩人,社会主义才是他应当走的路;往后他得把脚跟站稳,不能再往岔道上钻……”

  孙桂英说:“你说的真对。过后,我看他也像是认错了。萧支书,你可千万别结记他,他是个有嘴没心的人。不看他,你还得看我的面子哪!”

  萧长春说:“总是有嘴没心不行哪!长嘴为谁说话,没心怎么认清是非曲直呢?我觉着,连福最糟糕的是爱跟几个落后的富裕中农搭帮扯伙,让人家拿他当枪使。人家跟他有实话吗?刚才还跟他哭叫要饿死,背过脸去就投机卖小米子。大嫂你也是个受过压迫的人,你回过头去想一想,把你见过的人都想一想,那种人会安好心眼儿?”

  孙桂英点着头,拍着腿,说:“对,对,一点儿不错,那种人可黑心啦!唉,我也是一盆子糨子,拙嘴笨腮。先那会儿,你批评我不该拉他的后腿,其实,我也是怕他到外边得罪人去。得工夫,你得多开说开说他,也得多给我开开脑筋,我从你这儿贩来,到他那儿卖,也帮你说说他。你别看我平常不大开会去,都是家务事儿缠的,我可是个好强的人,什么事我都想得开,窗户纸儿,一戳就透。”

  萧长春说:“等以后我让淑红、翠清她们多找找你,你也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安排,多开开会,多跟大伙千千活,慢慢也就习惯了。”

  孙桂英说:“对了,萧支书你这一说,我算开了窍。不是我又跟你诉委屈。她们都瞧不起我,说我是大花瓶,是懒婆,是落后分子。哼,说话不怕风扇舌头。我要像她们那样,无牵无挂,我也当积极分子,整天跟萧支书你一块儿开会、办公!来我家看看这一堆吧,又是猪,又是鸡,又是大人,又是孩子;一天扒开两只眼忙到晚,忙得我连梳头洗脸的空都没有。不信你到森林打听打听去,做闺女那会儿,我是这么个邋遢人吗?”

  他们谈了许多,倒像谈得挺合拢。

  最后萧长春提到马连福要到工地上去的事儿,问孙桂英,连福走了,她们家有什么困难没有?

  孙桂英说:“能不去吗?”

  萧长春说:“开头我不愿意他去,连福自己愿意去,我想,去些日子也有好处。”

  孙桂英说:“不瞒支书你说,早起为这个我们俩又顶了几句嘴。这回可不是我拖后腿,工地家里不是一样搞工作吗,为什么偏偏要到工地上去呢?”

  萧长春说:“这事还没最后肯定,我也还没跟马主任说,连福回来,你们再商量商量,去不去都可以。”

  孙桂英说:“要那样,就不去吧!”

  萧长春告辞出来。

  孙桂英心满意足地送他到大门外边,一再让他有空常来坐坐。谈了一阵子话儿,她觉得,这位党支部书记一点没有小瞧她的意思,倒像很知心,很有好感。她感到得意,感到自己过去总觉着比别人矮一头的思想是没边没影的事儿。

  马之悦在门口外边站了个腿发麻,直到萧长春说出最后告辞的话,他才悄悄地离开了。他没有听到自己想要听的话,可是从两个人和气的谈笑中,得到一点重要的启发。他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妙,就像一个掘财宝的财迷鬼,掘着掘着,发现了一片破瓦罐片那样。他觉着,离开元宝的地方已经不远了,只要不歇气地掘下去,就一定能掘到手。

  他高高兴兴地跑回家。

  马风兰气色十分难看地坐在屋里等他。

  马之悦离开家的时候,马风兰也走了。这会儿她刚从她大伯马小辫那儿回来。在大伯家里,她又碰上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看见马之悦那副得意样子,倒很奇怪,就说:“大伯又生气哪。”

  马之悦笑模笑样地问:“怎么啦?”

  马风兰说:“韩百仲这家伙又把大伯找去训了一顿。”

  马之悦不以为然:“这是规矩,过节过秋,总得来这么一回。”

  马风兰说:“这回可挺厉害,还带去一对哼哈二将:焦克礼和焦淑红。说什么乌云遮不住太阳,说什么大鸣大放是股子歪风,刮不长,说地主、富农要老老实实,要是闻风就是雨,要是做梦想还阳,先得挨收拾!”

  马之悦想了想说:“看样子,这是王国忠布置的,这回王国忠没等把戏唱完就让县委叫跑了,会不会是那个日子要到了?好,好,不管怎么样,再下这一个子儿试试吧!”

  马凤兰没听明白:“下什么子儿呀!”

  马之悦嘴对着马风兰的耳朵,这般如此地说了一遍。

  马风兰眨巴着眼问:“这能顶用吗?”

  “行,这叫杀人不用刀,杀了不见血!”

  “我怕管不了大用。”

  “管得了。这叫精神战。我先在精神上给他一下子,先让他失魂落魄,抬不起头来,直不起腰来,随后再给他个闷棍,那就省劲多了。还有个好处,一箭双雕,整治了他,还能拉住马连福。”

  马风兰想想,又说:“你得空也得整整焦淑红这个骚丫头。这个骚丫头像个尖儿,看样子要冒出来了。”

  马之悦想起前些天在豆片坊听韩百旺说的那段事儿,摸着后脖梗子,琢磨一阵子,兴奋地说:“那丫头正跟萧长春眉来眼去地吊膀子哪!正好,设法把她铲出去,也是一箭双雕,除了这个女祸害,也撂了萧长春。不撂倒萧长春,那个日子来了,咱们在东山坞也抬不了头;撂倒了他,就算论罪,我们俩也得来个二一添作五。”

  马凤兰说:“这件事可就靠你了。”

  马之悦说:“那件事可就靠你了。”

  两口子对着脸儿一笑。

  第五十章

  该做晚上饭的时候,马连福两口子又吵了几句嘴。

  马连福得了准信儿,萧长春同意他到工地去替换马同峰,马之悦也赞成他走。他心里踏实了,像得到了喜事那么高兴。这一回。马连福要躲清静去了,到工地上,该吃吃,该千千,该睡觉睡觉,等到麦子分完了,云雨风浪全过去了,再回来,省心省力,还省着出毛病。等那会儿回来,马连福再重打锣鼓另开张,马连福一准要当个积极分子!

  焦振丛把救济粮从柳镇拉回来了,马连福得到话,赶紧回家拿口袋。

  孙桂英正要点火,瞥了丈夫一眼,没说话。

  马连福从屋里找出口袋,往肩头上一搭,就说:“伙计,烧住火,给我打点几件六月穿的单衣服。”

  孙桂英明知故问:“干什么?”

  “我要上工地呀。”

  “干什么去?”

  “干工作呀。”

  “东山坞没你干的事了?”

  “那儿清静呀。”

  “套个车吧。”

  “套车干什么?我不带太多的东西,背着就行了。

  “你不带东西,得带上我们娘俩呀!”

  “别逗啦,挖河还能带娘们。”

  “这回我是拉定后腿啦!”

  “别价,别价。去个十天半月,我就回来看看你。”

  “十天半月太长了,我离了你这根拐棍过不了日子。”

  “看你,说这种话,让人家听见多笑话呀!”

  “笑话按斤卖还是两称?好吧,你走你的吧!你走了,我也走,我也找个清静地方去。”

  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管真假,马连福最怕这句话。他往前门槛儿上一坐,用一种很可怜的样子央求着媳妇:“得了,放我这一回吧。你不知道我犯了错误,这回是立功赎罪。人家派我去,我要坐坡,那多不好!”

  孙桂英撇着嘴唇说:“骗鬼去吧,人家不让你去,你硬要走。那儿有肉包子?你拍拍屁股走了,扔下这个破家,喝口水,烧根柴火都得我转腰子。我不干。”

  马连福说:“老萧讲了,社里有人照顾你。”

  孙桂英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照顾我?”

  马连福这会儿是一心上工地了,媳妇怎么纠缠,他也不能动心。就不高兴地说:“你这个人的事情真难办。爱怎么就怎么,反正明天起早我走啦!”

  孙桂英也故意说气话:“好,爱怎么就怎么对吧?你头脚走,我就招个野汉子屋里睡!”

  院子里有人搭话了:“嫂子,招两个吧,算我一份儿!”

  随声进来的是韩德大。

  孙桂英抓起烧火棍子就照着韩德大的光头顶上来了一下子:小挨刀的,人家两口子说话,你也偷着听!不安好心,你媳妇养孩子没屁股眼儿!”

  韩德大一边嘻嘻哈哈地跑,一边喊马连福:“快点吧,就等你领救济粮去哪!”

  马连福赶紧就坡下,跟着韩德大走了。

  孙桂英把粥锅烧住火,就坐在屋炕上想心思。她不愿意男人离开她。男人在家,家务事全替她干了,她可以多串几个门子,多做点针头线脑的活儿;再又说,男人一走,里里外外就是娘俩,哑巴孩子不懂事儿,太冷清了。唉,他们是打打闹闹、吵吵骂骂的恩爱夫妻,离开久了,心里怪热乎乎的。

  这会儿,马风兰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了。她背着一斗小米子。这小米子是从韩百安那口袋里挖出来的,野猪还愿,她来给马连福送礼儿。

  她问:“连福哪?”

  孙桂英说:“死啦!”

  马风兰笑着说:“哟,表侄女那不守寡啦!”

  孙桂英说:“有这么个死东西,不如守寡干净。”

  马风兰说:“快找个家伙,把这米倒了。”

  孙桂英看看口袋:“哪的米呀?”

  马风兰说:“你表姨夫让我送来的。”

  孙桂英说:“光吃你们的,多不像话!我们有救济粮啦,这米您带回去吧。”

  马凤兰把米口袋往孙桂英怀里一塞。说:“救济粮全是棒子,哪有米吃着顺口。再说,光为你也就算了,还有孩子哪,花插着给孩子做点粥吃,也换换胃口。”

  孙桂英一边下炕找家伙,一边问:“你送这米来,连福知道不知道哇?”

  马风兰说:“这么点东西,也值得这么小家子摆事的呀!”

  过了米,两个女人坐在炕头上,就张家长、李家短,东一榔头、西一棍子地扯开闲篇了。在东山坞只有马风兰是孙桂英的知音,没有不过的话儿。

  马风兰心里想主意,没话找话说,没事找事做。她看看西旮旯,望望东墙角,瞧瞧地下,瞅瞅炕上,就像个保媒的来相家。她问:“孩子哪?”

  孙桂英说:“让韩德大他妈抱去啦。他们家没小孩,就喜欢我家宝宝。”

  马凤兰咂着嘴唇说:“唉,人不讲本事不行。你看,一大家子事全靠你背着,要是给一个没本事的女人,早就里不像里,外不像外,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孙桂英说:“我还不够邋遢的呀!”

  马风兰说:“哟,你还邋遢哪!瞧瞧,你这穿的,戴的,头上脚下,利利索索,要是不知道的,你出了门,人家准把你当成没出阁的大闺女。”

  孙桂英说:“瞎曰曰,就我这老模喀嚓眼的,能比上人家大闺女呀!”嘴这样说,人家夸得她挺得意,不由得伸手抹抹鬓角,扯扯衣襟,拉拉袖口。

  马风兰说:“来,天还不黑,我给你绞绞脸①(即修面,用线绞去脸上的汗毛。)吧。”  孙桂英赶忙从针线笸箩里边找来一条好白线,盘腿坐在炕上,把脸伸给马凤兰,闭着眼睛等着。

  马风兰也往孙桂英跟前一坐,那条长长的白线用牙咬住一头,又在手上一缠,就在孙桂英的脸蛋上绞开了。只听得咝咝响,汗毛一条一道地绞了下来。

  马风兰一边熟练地绞着,一边又没话找话地问:“那天中午你家来客了,哪庄的?”  孙桂英想了想说:“没有哇,穷家破业,谁来呀!”

  马凤兰说:“别瞒人了。我吃了饭,正在街上站着,见一个不高不矮的小白脸子,偷偷摸摸地进了你的院子,跟你亲亲热热、热热闹闹地说了半天知心话儿,怎么硬说没有?”

  孙桂英“啪”地打了马风兰一巴掌,骂道:“该死的货,到这儿胡言乱语,没有这八宗事儿!”

  马风兰说:“准没有吗?嗨,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让我给你算算哪一天。”她装模作样地扳着手指头,“昨天,前天,大前天……对了,对了,就是昨天。”

孙桂英想了想,想起来了:“噢,你说的是萧支书吧?昨天吃过晌午饭,他来了一会儿。”

  马风兰拍着膝盖说:“怎么着,我没说瞎话,没有冤枉了你吧?“

  孙桂英说:“你要直说,我也就想到了;你说来客了,又东拉西扯,谁知道你说的是他!”

  马凤兰挤了挤眼又问:“他常常到你这儿串门吗?“

  孙桂英说:“不常来,一两个月见不到他一回。昨天他是有事儿找连福来的,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太忙啦,哪有工夫串门儿。”

  马凤兰故作惊讶:“哟,不会吧?不常来常往,他怎么对你那么熟呢?”

  孙桂英抓起身边放着的鞋底子又要打马风兰:“瞧你个烂嘴的货,他跟我熟哪家子!”

  马风兰一边躲闪,一边let经经地说:“跟你说正话,你总闹着玩。不愿意听不说了。我说桂英,吃什么饭呀,这两天都做什么活了?什么时候走娘家去呀?”

  人家故意不说了,孙桂英又忍不住想要听:“你得说清楚,造谣不行!他怎么跟我熟了?”

  马风兰笑笑:“瞧,不打听到嘴受不了吧?他夸你手巧,这么巧,那么巧,说了一大堆。”

  孙桂英听了这话,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欣喜,又有几分不相信:“去,去,他真夸我了?你瞎编!”

  马风兰起誓发愿地说:“谁瞎编谁是小狗子!那天他从山上回来,找你表姨夫,忘了提起什么话儿,他提到你,他说:‘赶明天,我也求连福大嫂给我纳双袜底儿;她纳的那个袜底儿,实在太好了!’接着就把你夸一通。”

  孙桂英信以为真,眯缝着眼睛,仔细地想了想,忽然拍着手说:“对了,对了,准是他们到那儿开会,连福上炕脱鞋,脚上穿的那双袜底儿让萧支书看到了。那双袜底儿,还是怀着我们孩子那会儿纳的。我用的是裁小褂子裁下来的漂白布,那布还是我妈从北京城里扯来的;咱们这儿卖的布,哪有那成色!我是用绣花针纳的,上边纳的是胡椒眼儿,下边纳的是对针盘肠,脚心用的是尽线,纳个五福捧寿;那线是真丝的,又黑又亮,袜子穿酥了,也不兴它褪色……”

  马风兰惋惜地说:“萧支书这辈子也甭想穿这么一双袜底儿了。”

  孙桂英说:“人家不会娶个巧媳妇呀!”

  马风兰两手一摊:“到哪儿娶去?要娶得上,早娶了,还守到今天!”

  孙桂英说:“人家萧支书眼睛高,一见那人就眼高。我看人家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稳稳重重;说话不高不低,不多不少,说一句是一句。带着妇女下地干活儿,那么多的小女少妇,又是说又是笑,人家萧支书总是正正经经,连眼皮都不挑。哪像我表姨夫,贱不唆唆,哪有女的往哪儿凑,浑身没四两,没话找话说;那天门口过一个骑驴的小媳妇,他用眼睛死盯着人家……嘻嘻,真笑死人了。”

  马风兰赶紧给自己的男人打掩护:“他是有嘴没心,好闹着玩;别看萧支书蔫呼呼不说话,装正经;见了女人不说话的人,心里劲更厉害。”

  孙桂英说:“反正人家萧支书眼睛高。”

  马凤兰说:“你这话说得才是没边儿没沿儿。他眼睛高什么?我看他一丁点都不高。死那个媳妇,简直是个丑八怪,小个子,黄毛,烂眼猴似的,别人全说不般配,萧支书却拿她当宝贝;甜哥哥蜜姐姐地哄着,不笑不说话;到外边开会去,多晚散会,也得赶回来,连洗脚水都给媳妇泼出去。”

  孙桂英用鞋底掩着嘴,嘻嘻地笑着说:“你真会糟改人!”

  马风兰晃着头说:“嘿,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呀!”

  孙桂英说:“不用打听,人家也不会跟你说的那个样。我也听大脚二菊讲过,他们小两口挺和美。那个人也没福气,才过几天亲热的日子,她就死了,多可惜。”

  马凤兰接着说:“死了就续不上了。到今天,他见了你表姨夫还埋怨哪!他说,你把孙桂英给马连福拉上,那会儿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

  孙桂英说:“我不信你胡曰曰,人家会说这个!”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是热乎乎的。叹口气,“唉,全怪我表姨夫没有好下水,乱点鸳鸯,错配姻缘,我恨他一辈子!”

  马风兰说:“也不能全怪他,当时你也没说清楚。”

  孙桂英没吭声,眯着眼,任凭马风兰在脸上绞来绞去。她的脑海里,又浮起一件被忘却的往事。

  那天下暴雨,孙桂英到婶子家串门给隔住了。刚刚离了婚,在家里坐不住呀!她跟嫂子在里屋说话儿,婶子在外屋择韭菜。雨越下越大,从外边闯进一个避雨的人。这个人二十七、八岁,背着一麻袋肥田粉。婶子一个劲让他到里屋坐,他不进去。他们就在当屋说话儿。

  婶子问:“哪庄的?”

  那个人回答:“东山坞的。”

  婶子问:“怎么没见过?我跟那村马家有亲戚。”

  那个人说:“我是从军队上转业回来的。”

  婶子问:“家都啥人?”

  那个人回答:“有个老父亲……”

  婶子问:“还没有成家哪?”

  那人打岔说:“这雨要住了。”

  孙桂英扒着竹帘子缝朝外一看,这一看不要紧,一下子就把她给迷住了:多漂亮的一个小伙子,越看越爱看。她站在竹帘子里边,只能往外看,外边人看不到里边;一直看到雨住,那个人背着肥田粉告辞。她的腿都站麻了。回到家,她就硬让她妈到东山坞查访这个人。

  那会儿,马之悦正为马连福的亲事发愁,这回送上门来了,还能放过去!他明知查访的人不是马连福,就硬往马连福身上安。他亲自跑到森林撺掇这件事儿。

  孙桂英问他:“他家几口人?”

  马之悦回答:“就一个老父亲。”

  孙桂英又问:“二十七八岁吧?”

  马之悦说:“一点不错。”

  孙桂英眉开眼笑:“当过解放军?”

  马之悦说:“转业回来的。”

  孙桂英拍着手说:“就是他。”

  马之悦又把马连福夸个溜油光。

  孙桂英说:“我愿意,订个日子,让我们当着面谈谈吧。”

  马之悦说:“都看过了,人家那边也愿意,谈不谈,你还信不住表姨夫?”

  第二天送来彩礼,第三天套着大车来娶亲。拜了天地,进到洞房里一看,丈夫是个麻子脸,孙桂英可傻眼了。她一句话没讲,跑到西屋里,一把拉住正喝酒的马之悦跳着脚说:“我不干,不是这个,你骗了我!”

  马之悦说:“咳,哪个不一样!这小伙子除了有几颗麻子,处处全好,保证让你随心!”

  旁边的亲友都帮忙解劝,马连福也过来说好话。孙桂英架不住这么多人说,心想:反正已经来了,先对付对付,不行再散,反正我有理由。

  没想到,两个人到一块儿过三天,一会儿都离不开了,见上一面的那个人,早被她忘得无影无踪。一年后生了个孩子,别的心思就更没有了。以后一块儿过日子,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她觉着嫁了个麻子脸有些委屈,吵几句,哭一场;两口子打架是假的,没有隔夜之仇。他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孙桂英想到这些,没留神,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着针锥了,一使劲儿,扎了手。她皱着弯眉,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嘬。

  马风兰在孙桂英的脸上绞完最后一下子,又问:“听说连福要上山了?”

  孙桂英悻悻地说:“他哪有个准稿子,说明天就走。”

  马风兰说:“他走了,剩下你一个人,有啥事你找我帮忙,可别招惹萧长春来串门了。闹出什么事来,连福知道了,还不打出脑浆子来!”

  孙桂英刚要骂,忽听外边有脚步声,从窗户朝外一看,马连福回来了,赶紧住了口。

  马连福背着粮食口袋走进屋。

  马风兰收了线,下了炕,拍拍衣裳襟儿,笑着说:“你们讲贴己话吧,我走了。”就出了屋。

  马连福也没跟她打招呼,放下口袋,朝媳妇看一眼,媳妇的脸上眉齐鬓整,喜气洋洋。他心里纳闷儿,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变样啦?

  孙桂英瞥了丈夫一眼,赶忙下炕舀粥,放桌子端碗,还往咸菜盘子里大大地加了几滴香油;又跑到东院里抱回她的小宝宝,就跨在炕沿上喂孩子粥。

  马连福上炕吃饭,想说话,又怕捅了蜂窝;不说吧,那件事还没个了结。

  孙桂英开口了,不光是脸蛋变了,心气也变了。她问:“见了萧支书吗?”

  马连福说:“见了,正领着会计几个人算账。”

  孙桂英说:“往后不准你再跟弯弯绕、马斋这些人扯帮帮拉套套了;沾‘富’字的人没好心,有好心也不会给你使。他们光拿你当枪用,用完一扔;他们吃炒豆,你炸锅。”

  马连福喝着粥,说:“对啦,全是一群白眼狼!”

孙桂英又说:“人家萧支书对你多好。你骂了人家,人家在人前背后都不说你一句坏话,还说要帮助你,让你将来当个好干部。交人交心,浇树浇根,人不能不讲良心,也不能不识抬举。你要是再跟萧支书做对头,不要说萧支书不会再饶你了,连我也得跟你扯清楚。”

  马连福说:“对嘛,你瞧,我这会儿不是积极了,让我上工地,我就去;就是,你……”

  孙桂英说:“我怎么着?我管你啦?你去你的!”

  马连福还当孙桂英说气话,就试试探探:“怎么,你不生气啦?”

  孙桂英一翻白眼:“生气,我吃饱了撑的?往后我也要进步了。我把家里的事儿安排安排,也要下地挣工分。东山坞那帮子娘们,谁也比不上我;我不干是不干,干就干个新鲜的,让她们吃惊瞪眼,不信你就瞧着!”

  马连福一阵高兴,撂下碗筷,噌地跳下炕,搂住了孙桂英的膀子:“真的,你愿意我去了?”

  孙桂英眼一挤说:“当然。去了就安安定定,别火燎屁股似的,一趟一趟地往家跑。”

  马连福连声说:“行,行!粮食也有了,麦子也要分了,我也放心了。”

  孙桂英说:“粮食吃不了,刚才我表姨又送来一斗小米子……”

  马连福一愣:“唉,你怎么又要他家的东西呀?快送回去吧。给,这还有三十块钱,一块还给马主任。”

  孙桂英见钱眼开,一把夺过来,塞进兜里:“官还不打送礼的哪!吃他花他,买不了身子买不了心,想怎么怎么,他能咬你半截儿去呀!”

  马连福还要坚持把钱和粮食送回去,又怕惹了孙桂英又惹了马之悦。他心想,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得啦,马连福再不干这种事儿了!

  马风兰扭着肥胖的身体,高高兴兴地回到家。  马之悦正在屋炕上等她,迎头就问:“怎么样,开缝不开缝呀?”

  马风兰撇咧着嘴说:“我这点本事还没有哇?慢说是她孙桂英,就是观世音下世来,我也能说得她思凡想汉子!”

  马之悦一拍大腿说:“好,得空我去对付焦振茂!”

  第五十一章

  干部们接受了喜老头的建议:尽快公布预分方案。

  开了贫农、下中农会的第二天,萧长春就关照马立本做准备,干部会上作了决定,又抽调韩道满、韩小乐两个人到办公室协助马立本工作。等到村里的麦收准备工作完全安排人绪之后,萧长春和焦淑红又投进来了。他们日夜连续进行,搞得很紧张。五把算盘子在农业社办公室里一天到晚地“劈啪”山响,农业社好像办喜事儿,请来一班子吹鼓手,演奏着动人心弦的乐章。  庄稼人听到这个声音,全都起心乐呀!

  办公室每天不断有人来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事没事都来;这个问问自己的工分数,那个问问自己大概可以分到多少麦子,还有的拿自己的工分册子跟会计的账本子对照,看错了没有。每个人都是笑着走进来,笑着走出去,又把满脸的笑容带到自己家里,或是带到田野里去。

  乍开始,几个年轻人觉着这么出来进去地影响工作,就要在门口贴个“闲人免进”的条子,让萧长春给拦下了。

  年轻的支部书记这一程子实在够劳累的了。他要参加会议,要跟着算账,要接待社员,还要到一些人家走动,夜里很晚的时候会计室这摊子事情收了,他又要带领民兵护守麦子。麦子一天比一天黄了,得加紧看着了。他没空躺在床上睡一觉,实在困了,就在野地找个背风子坡坎上,靠一靠,闭一会儿眼睛,四五天没有脱过衣裳了。他那俊气的脸上,眼看着往下消瘦,两只黑亮的眼睛也罩上了血丝,像刮进沙子粒儿似的那么疼痛。很多人心疼他,可是代替不了他;很多人劝他好好睡一夜,怎么办得到呢?这正在要紧的节骨眼上呀!

  他的心情是愉快的,精神也相当好,有时候别人吃饭去还没回来,他一个人没法儿动手工作,就独自蹲在办公室的前门口,一边抽着烟,一边思谋着下一步的工作……他知道,村子里的事情还没有彻底解决,弯弯绕、马大炮这几个人,经过这次揭发,那落后的脑袋瓜不光没有转过来,可能跟农业社更加对立了;眼下表面上老实,那是因为他们害怕大伙儿,并不是真的认了错。萧长春估计,在这个空子里边,他们一定跟买粮食的贩子串通过了,订了攻守同盟,将来要处理解决问题的时候,他们很可能翻供,不承认这件事儿。这该怎么办呢?不要紧,揭开这件事并不是单纯为了整弯弯绕这几个人,主要的是为了教育大伙儿,大伙儿把他们看清了,都臭着他们了,目的也就达到了。根据这一段事实看,弯弯绕这些人,不再经几年,不再经一些波折,不再碰一些钉子,他们是不容易转过来的。那么马之悦呢?为什么这件事儿一揭出来,他突然间就老实了呢?装样子是瞒不住人的。过去,他跟弯弯绕这些户很亲近,总是往一块儿凑,这会儿见了面都躲着走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贩卖粮食这件事儿,肯定跟马之悦有瓜葛,兴许还挂着县城里的范占山。据群众反映,去年马之悦跑买卖就常在范占山那儿落脚。应当赶紧给县里写个信儿,让那边把这个人好好调查一下,等麦秋后再追追弯弯绕,两下一齐来,不愁没个水落石出!那个“大鸣大放”这会儿发展到什么地步呢?据说县城里也动起来了。那么,有一日这种事情临到东山坞,还会出现什么样的新问题呢?不管什么样,都应当照着党的指示做,先把自己的队伍组织好,让大伙儿做好思想准备,不出事儿更好,出了事就要拼了性命顶住。还是那句话,永远作硬骨头,任何邪气也得让正气压倒!社会主义道路我们是走定了!

  焦淑红这一程子也比较累,不过比萧长春要好一些。最近队里不让妇女去看麦子,她能够多睡一点觉。每天除了搞预分以外,她的事情也还不少。团支部的工作加强了,团课恢复了,这件事儿虽说有韩百仲帮着马翠清搞,她不插插手,总不放心。苗圃那边也常有事儿。焦克礼在那边干得不错,可是一到浇水、锄草,或是打药水杀虫子,他一个人领导不过来,焦淑红也得花插着照看照看。

  她的心情也是快活的,精神更是饱满。村里的工作换了一个新面貌,对她是个极大的鼓舞,也使她受到了锻炼。仅仅几天,她认识了许多真理;这些,有的过去知道一些,那是条文的,这会儿有了实际体会。她也学会了许多工作方法,诸如说服动员动脑子分析复杂的问题,灵活机智地对付各种人、各种事。她爸爸的突飞猛进,对这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精神鼓励。她感到新生活越发可爱,新农村越发可爱,自己的前途越发光明。这会儿,她甚至于对帮助马立本这样一个青年都有了信心。她也想过自己的婚事。她不急,不忙,一来工作正紧张,应该先把农业社的事情搞好;二来,她觉得早晚都是一样,反正是变不了。

  在这个农业社办公室里工作的韩道满、韩小乐,自然也都有他们自己的喜悦和忧虑,也想自己的心思,只是不那么突出。

  有一个人,甚至于比萧长春和焦淑红还要劳累得多,因为他太用脑筋了一一这个人是马立本。  马立本开始跟萧长春和焦淑红坐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是痛苦的。他也咬过牙,想把一切仇恨埋在心里,化成力量,等待出头的机会,可是办不到。苦恼了几天以后,他也愉快起来了。

  他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试探了焦淑红,也使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观察了焦淑红跟萧长春的关系;他从各种各样猜测、推断来寻求有利于自己的根据,来证明焦淑红爱自己,来证明焦淑红对萧长春根本没有什么意思。结果他得到满足了。比方说吧,为了工作方便,他们把两个大办公桌并在一块儿了,几个人围着桌子坐;原来马立本跟焦淑红坐对面,后来马立本借口背着光,搬到跟焦淑红挨着坐,焦淑红根本没有拒绝,还把自己的凳子朝韩道满那边挪挪,给马立本让出地方。再比方说吧,有一次焦淑红认不清一个字码儿,既没问韩道满和韩小乐,也没问萧长春,却问马立本了。还有一件事儿,给马立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回,焦淑红跟韩道满一块儿从外边进来,一边走一边吃杏子,手里剩下两个,朝桌子上一扔,不偏不歪,全都滚到马立本的算盘旁边了。他攥着两个杏子,好久舍不得吃。这两个杏子是有深刻含意的,第一是扔给了马立本,第二是两个,分明是说,两颗心紧紧地挨在一起了!

  马立本的旧情复萌了。他从这许多事实中得出了一条结论:焦淑红对自己是有情有意,完全因为焦振茂的阻挠,萧长春的压力,才万般无奈跟自己表示表面化的疏远。这两个人是多么可恨呀!马立本要不畏一切困难,不顾任何牺牲,争取机会和焦淑红亲近,最后夺到焦淑红,实现他的夙愿!

  这种情形,可把焦振茂气坏了。

  焦振茂把这一切全都看到眼里了,他看着闺女跟马立本坐在一块儿不顺眼,看着马立本像只苍蝇似的追闺女更是气愤。他还看出马立本这会儿比过去更要大胆、更要迷心地追求自己的闺女。闺女也不躲着他。在焦振茂看来,闺女早晚会上了圈套,这对他将是终身的恼恨。这会儿焦振茂是积极分子,是在处处学着穷人的骨气的时候,自己的闺女要嫁给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东西,他觉得丢人;自己跟富农六指马斋搭亲家,更是有损自己的人格。怎么办呢?跑去说闺女一顿吧,人家是工作;不管吧,实实在在地看不下去。他在庙里干会活儿,就像示威,抽空就到办公室走一圈,不是说借碗找点开水喝,就是说打听打听自己的工分账算出来没有。他用一种敌对的目光暗示马立本,要他死了这份心。马立本因为心里有了底儿,自然不肯示弱。焦振茂越往这儿跑,他越装出跟焦淑红挺亲热的样子。这场哑戏演了两天,焦振茂实在忍不住了。

  这一天,正好预分方案搞完了,几个人一齐动手,抄写好了三份。焦淑红和马翠清两个扯着一份到二队张贴去了,韩道满和焦克礼两个人扯着一份到一队张贴去了。萧长春本来把另一份卷好了,要到大庙里去贴,怕抄丢了字,正在检查。马立本也在屋,因为是他抄写的,抄累了,斜躺在床铺上听耳机子休息。

  焦振茂走进来说:“支书,我跟你说个事儿。”

  萧长春把手里的笔一放,转过头一看,老人的脸色很不好,一时猜不出为什么,就说:“您坐下说吧。”

  马立本心里也嘀咕,两个仇敌都凑到一块儿了,准是说跟自己有关联的事,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耳朵却伸着听。

  焦振茂走过来,捅了马立本一下子:“这儿不是完事了吗?你出去一会儿,我们说个事儿。”

  马立本不动窝,很蛮横地说:“这是我的办公室,你让我到哪里去呀?”

  焦振茂也不客气地说:“哪儿写着是你的办公室?这是社员大伙的,轮班也该我坐坐了。”

  萧长春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对焦振茂说:“您有事讲,咱们到外边说去吧。”

  焦振茂往椅子上一坐:“我偏要在这儿说。马立本,你是走开不走开!”

  萧长春说:“您今天怎么了,怎么这样跟会计说话呀?”

  焦振茂说:“这话不好听啊,再不走,我还有难听的给他留着哪!”

  萧长春见焦振茂今天的情绪十分反常,估计有重要事儿,就转过头来对马立本说:“立本,你去帮他们贴贴去,顺便检查检查丢了字没有,丢了好马上改过来。”

  马立本也考虑到久呆不妙,也不可能听到要听到的话,就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焦振茂跟到门口,见马立本走远了,又回来,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出粗气。

  萧长春笑笑说:“会计有什么缺点,您可以跟他提,也可以跟我说,千万不要闹对立,这样不好。”

  焦振茂说:“唉,支书,你不知道哪,他不是人!”

  萧长春说:“别急,怎么回事,您跟我讲讲。”

  焦振茂说:“你别往下问了,我说他都嫌丢人。我找你要求个事儿,往后你别让淑红再到这里帮会计工作了。”

  萧长春不解地眨眨眼:“这里靠她顶一半事哪,等搞决算的时候不让她帮着不行啊!”

  焦振茂说:“要不把马立本调出去!”

  萧长春笑了,心里已经明白了,就说:“他是会计,是主管,把他调出去还行!”

  焦振茂说:“反正不能让淑红跟他在一块儿!”

  萧长春说:“您的心意我知道了。您是个明白人,对儿女的婚姻事不能强管……”

  焦振茂说:“别的我什么都不管,惟独这件事情,我是管定了!”

  萧长春说:“淑红是您的亲闺女,您比我更了解她。她有主见,不会潦潦草草处理这种事情,您放宽心好了。”

  焦振茂拍着大手说:“支书,你还蒙在鼓里哪?她嘴里说没这回事儿,你看看,像没这回事儿吗?人背后,早搞得热乎啦!不管怎么样有心术,她到底是个没经过事的孩子,日久天长,闹出事来怎么办?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我能放心吗?”

  萧长春摇摇头说:“我看您是多心了,淑红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上当。”

  焦振茂说:“也不算我落后保守,这件事情,我有一定之规。你是支书,我信的住你,除你以外,连马主任我都不对他讲。你先免了她这个差事,工作多着哪,什么不是干?你得空还得多劝劝淑红。我把话说透,除了马立本,她另挑嘛,只要对事,我准由着她。平时她信服你,你说一句话,比我们两口子说千句万句还要占地方。”

  这个难题目真够萧长春做啦,怎么办呢?这种事情要是放在马翠清身上,他的办法多啦,偏偏发生在焦淑红的身上,他是有苦难言呀!他卷起铺在桌子上的预分方案的布告,说:“这件事,咱们得空再说。走,您帮我把这个贴上去。”

  “嗨,预分方案搞出来啦!”

  “马上就要公布了!”

  “快去看哪,都贴出来了!”

  这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的小鸟儿,不一会儿就飞遍了全东山坞的沟南和沟北,前街和后街。

  社员们几乎都怀着同样的心情,从每一个砖门楼、排子门跑了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有。他们都抄近路到自己的队部门前来看“红榜”。

  萧长春和焦振茂两个人一进大庙门口,就被一群人围上了。有的不管不顾,挤过来就要抢着看。

  萧长春连忙把手里的纸卷举得高高的,一边躲闪,一边笑着喊叫:“嗨,嗨,别抢,别抢,小心撕坏了!”

  焦振茂也忘了刚才那件不高兴的事儿,帮着萧长春推开那些死乞白赖不肯离开的人,也笑着喊:“你们抢什么呀,这不马上就贴出来了,管你们看够,带上干粮,坐在这儿看它两天两夜也没人不依!”

  豆片坊的韩百旺早把面糊打好了等着。他端着长把儿的铁勺子迎出来说:“快点贴上不就省得他们抢了!来吧,贴在哪儿呀?”  萧长春转着身子,寻找合适的地方。

  有人说:“贴在东墙上吧!”

  有人反对:“西晒日头,一天就褪色了。”

  有人说:“贴在北墙上吧!”

  也有人反对:“六月里南风多,吹坏了!”

  “贴在墙上不行,下雨就淋着。”

  “对啦,贴在屋里吧。”

  “嗨,屋里多不显眼哪!”

  最后还是焦振茂找了个好地方:贴在技术股门外边的墙上;那边有伸出来的房檐,日头晒不着,雨也淋不着,另外还显眼,人一进门就看到了。

  萧长春举着纸卷走到技术股房子的门口,想找个垫脚的东西。

  韩百旺说:“等等,我给你搬个梯子来。”

  焦振茂说:“用不着那么高,找个凳子就行了。”

  人群外边忽然有人说:“嗨,用我这个吧!“  大伙扭头一看,是马子怀。他脸上挂着汗珠,背上背着筐子,手里拿着镰刀。看样子刚从地里割草回来。他扔了镰刀,放下筐子,也不顾筐子里的草,就底儿朝上地一扣,放在萧长春的脚跟前了。  他说:“支书,蹬着贴吧。”

  萧长春站到筐子底上,用大刷子蘸着面糊刷在砖墙上,随后把卷着的“红榜”从上边往墙上一按,又往下一层一一鲜红的纸、油黑的字儿,就在人们的眼前闪露出来了。

  人们一拥而上,仰起笑脸,瞪大眼睛,伸着手指指点点。

  “嘿嘿,我在这儿哪!”

  “我哪?我的名字在哪儿呀?”

  “这是我哥哥他们。”

  在人们议论声里,马子怀也着慌了。他急急忙忙地从头到尾找了一遍,没找到。他着急地想:不会把我丢了吧?就问身边正在大喊大笑的韩德大:“德大,我到哪儿去了?”

  韩德大用手拍着他的肩头说:“瞧你这个人是乐糊涂啦,你不是在这儿站着吗?”

  马子怀顾不得跟他逗着玩,又问韩百旺:“怎么没有我的名字?你瞧见没有哇?”

  韩百旺抱歉地说:“你算问着了,不知道我不认字儿?”

  韩德大伸出赶牛的棍子在“红榜”上指点着说:“这儿哪。马、子、怀!”

  马子怀仰起脸,睁大了两只眼睛看。他的名字在最上边,在弯弯绕上边、马大炮下边。他先是一愣,随后一惊,接着,咧开嘴巴笑了。他不光看到了自己名字,也看到一串阿拉伯字码,那字码儿跟他名字连接在一块儿;名字是他的,字码是他的,名字和字码代表着的那几布袋金黄的小麦也是他的,这是劳动的报酬啊!他的两只眼睛盯在那上边,眼皮不眨,眼珠儿不动,可是他心里却翻翻滚滚。他用这个字码儿跟他心里边那个字码儿比,跟他往年的收入比,跟旁的人比。他看见了,代表自己的劳动工分的字码比弯弯绕多个圈,代表自己要分到的麦子的字码比马大炮多一倍,这对他的震动太大了。他不由得想起萧长春前些天对他说的话,想起女婿对他说的话;他觉着又后怕,又庆幸,肚子里默默地叨念:“险哪,要是跟弯弯绕、马大炮那样,不好好在社里干活,这麦子不就没影儿了?往后呢?对啦,不能跟这号人走啦,跟他们走得吃大亏呀!”

  大庙门口爆发起吵嚷声。焦二菊和焦庆媳妇在山门外一边站着一个,脸对脸地吵,仍然是一个横眉立目,一个嬉皮笑脸。

  焦二菊怒冲冲地说:“这两天我没得工夫,要不我早找你去了。你还吵没吃不?”

  焦庆媳妇笑着说:“我没有再吵哇,您那天跟我说得好好的,我能不给您留一点面子呀?”

  焦二菊说:“给我留什么面子?这全是你自己的事儿!”

  “您不是说,等收了麦子……”

  “呸!还惦着那个好事呀?弯弯绕他们还没有把你教训过来呀?你那自私的心还没动一动呀?走吧,里边人多,咱们这回当着大伙讲讲理儿!同着大伙儿讲清楚,我能不能用麦子收买你的假进步真自私,咱们这回得讲清楚!”

  “嘻嘻,我跟您闹着玩哪,这不是就要分红了,谁还要您的麦子呀?您送我屋去我也不要啦!”

  她们的争论被颤颤悠悠跑来的五婶和领着一群孩子的志泉媳妇打断了。

  刚刚稍微静了一下的院子,又因为她们进来沸腾起来了。

  焦振茂像喝醉了酒似的满脸通红,老远就朝五婶喊:“嫂子,你们娘俩真行啊,干这么多的工分!”

  五婶得意地笑着:“我们翠清那丫头神着哪,全是她一个人干的呀!这年头,闺女儿子全一样,能劳动,能出力气,都顶事儿!你们淑红也少不了吧?”

  韩百旺冲她说:“我真替你发愁,分那么多的麦子,你那小屋子盛的下呀?”

  五婶用棍子拄着地说:“这得求你帮忙了,快把磨安起来吧,好吃白面烙饼呀!”

  韩德大逗乐说:“我看您还是蒸馒头吃吧。”

  五婶问:“怎么啦?”

  韩德大说:“烙饼您咬得动吗?”

  人们轰地一声笑起来了。

  五婶举起棍子要打韩德大,韩德大一躲闪,撞到一个人身上了,怕来个两面夹攻,刚要躲,一看是老实的志泉媳妇,就停住了。  志泉媳妇只是含笑地瞪他一眼,又扯住他的胳膊小声说:“德大,我不识字儿,你给我念念听,我家该分多少麦子呀?”

  韩德大说:“字码还不认识,装着,这不是四百六十五斤吗?”

  志泉媳妇又惊又喜又有点不相信似的说:“德大,你别逗我,有那么多吗?”

  韩德大说:“你说个数,剩下归我。”

  志泉媳妇又凑到正在“红榜”前面出神的马子怀跟前问:“子怀大哥,你给我看看,我家真能分四百六十五斤吗?”  马子怀和气地说:“对,是四百六十五斤。”

  志泉媳妇呆住了。这个一连生了四个孩子的老实的妇女,疼儿女,爱丈夫,可惜家务把她拖住了。转成高级社以后,她决心积极参加劳动,替丈夫分一半负担。她不惜一切劳苦。“土地分红”的消息给了她多大的打击呀,她好几夜睡不着觉,跟别人哭过。只有这会儿,看了“红榜”,她那悬着的心落地了。她低下头,深情地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几个孩子,心里一热,泪水涌出眼睛,滴在正朝她嘻嘻笑的那个小孩子脸上了。

  这会儿焦庆媳妇凑到焦振茂跟前,撩着衣襟,掏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张小纸条儿,递给焦振茂说:“大哥,您把我家的工分、分的麦子数儿抄下来,我好托人给孩子他爸爸捎到工地上去,让他看看。”

  焦振茂接过纸条,从衣兜里摸出个铅笔头,用舌头舔舔,又在“红榜”上拢到了焦庆的名字,就把数字给抄下来了。

  焦庆媳妇又说:“您再费点事儿,把弯弯绕家的数目字也一块抄上。”

  焦振茂奇怪地看看她,立刻明白了,就很不高兴地替她潦草地抄好,躲开了。

  那边以大脚焦二菊和五婶为中心的人们,正在热闹地嚷嚷着。

  “这回再不念社的好,真不讲良心了。”

  “这全是抗天灾夺来的,干部们立了大功劳呀!”

  “国家给咱们撑腰啦,要不哪有这个日子!”

  “萧支书说得对,丰收可别忘了国家,多吃点,多留点,也得多卖余粮!”

  萧长春站在欢乐的人圈外边看着、听着。他在那鲜红的榜文上,看到的不是一个个名字,而是一张张挂着汗水的脸;看到的不是一九五七年的小麦分配数字,而是几年后满山的果树、牛羊,满地的水渠、拖拉机,满村的电灯;看到的是更远的共产主义新农村!他从那一片欢呼声里,听到的不仅是胜利的喜悦,也是战斗的呼声;听到的不仅是表扬,也是督促,是东山坞的社员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对党支部的要求……

  年轻的支部书记笑了。你看他笑得多好看,脸上像是开了一朵大红花。胜利的笑容是最美、最宝贵的笑容,然而,它是经过烦恼的周折、艰苦的斗争以后才得到的!他灵巧地卷起一支烟,点着了,吸一口,特别香甜。一回身,爸爸拉着他的儿子小石头站在跟前了。  小石头扑在他的身上,仰着嫩红的小脸蛋问:“爸爸,咱家要分多少麦子?”

  萧长春摸着孩子的黑头顶说:“好多,好多!”

  小石头问:“一大车吗?”

  萧长春又笑着点点头。

  小石头咧着嘴,拍着手满院子跳跃:“嗨,一大车,一大车,要吃包饺子、大烙饼啰!”

  萧老大也掩饰不住从他心里边发出来的喜悦。这种喜悦,跟所有在场的庄稼人的喜悦都不同。他除了默默地为农业社祝贺,为乡亲们祝贺,特别为自己这个当支部书记的儿子祝贺。他觉得那张吸引着人、鼓舞着人的“红榜”,是农业社给儿子的一张奖状。这会儿,他特别感到当一个好党员的爸爸很光荣!

  他乐呵呵地说:“长春,这回行了,我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萧长春了解爸爸此刻的心情,清楚老人家这句话的分量。可是萧长春在警告自己:东山坞的重要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弯弯绕这些人倒卖粮食的事儿还没了结,马之悦的问题更没有搞清,……可不能再盲目乐观了,要警惕,要冷静!他笑着对爸爸说:“咱们大伙都不能松劲儿,这不过是刚刚开头!”

  萧老大说:“一开了头,往后的事就好办了。长春,这回你可以抽点空了吧?”

  萧长春问:“您有什么事儿呀?”

  萧老大说:“我有什么事儿?你自己的事儿。工作全安排好了,你该赶快去相亲,再推脱,我可要生气了!”

  萧长春沉默了:唉,又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其实,年轻的支部书记没有全料到,前边还有更多更难办的事儿等着他。

  生活,就是战场啊!

  [第一卷完]
此卷1964年4月30日第三次重写稿完于西山
7月17日零时改毕
9月9日再次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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