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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三十二)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06 12:26:34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浩然:艳阳天(三十二)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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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长春跟几个社员谈过心,最后来到饲养场找马老四。

  用高粱秸勒的排子门大敞着,门口两棵年轻的树,一棵榆树,一棵椿树,茂密的枝桠交织在一起,像一个绿色的大门道。临近了门口,就听到一片咯吱吱的嚼草声传过来,十分动听。院子里,靠北墙是一排朝阳的牲口棚,棚里有一溜坯垒灰抹的大牲口槽;槽头上拴着大小不等的骡、马、驴、牛,脑袋挨着脑袋,悠然又香甜地吃着草料。棚里棚外都打扫得十分干净,看不到粪便堆积,几乎连一片草叶都找不到。

  正站在花母牛肚子底下吃奶的小牛犊听到人的脚步声,仰起头,瞪着两只乌亮的黑眼珠瞧瞧,摇头晃脑地跑过来,用它那黑嫩的鼻子尖儿嗅了嗅萧长春的脚,伸出红色的小舌头,舔着萧长春的手掌;萧长春一摸它,它就像个小孩子撒娇似的,靠在人的身上,蹭来蹭去。紧接着,一头黑缎子般的小骡驹也跳过来。它有点胆小,或许是有点害羞,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了,怯生生地朝这边看着,又忍不住想朝人显示显示它的俊俏,先冲着萧长春抖了抖红线穗似的鬃毛,就围着萧长春撤欢蹦跳。

  萧长春看着它们,伸手拱它们,逗它们,他的脸上立刻泛起喜悦的笑容。他仿佛从每一头牲口那乌亮的皮毛上,看到了老饲养员的汗珠儿在闪耀。多少往事,也带着光芒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那是一九五三年,有一件在东山坞亘古未有的事儿发生了一一韩百仲从县里开会回来,在沟南边搞起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两头老牛和三头瘦驴从那些低矮的小棚子里牵出来,拴在一块儿了。

  那会儿,马老四大病刚好。他拄着棍子,从沟北来到沟南,来到韩百仲家的小院子里。他围着这几头牲口转,转几圈,挪到韩百仲屋里坐一会儿,接着又围着牲口转。最后,他开口了:“百仲,我来给大伙儿看管牲口吧。”韩百仲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说:“喂牲口没黑夜没白天,太辛苦,你不行:”马老四说:“黑夜白天守着它们怕什么,我不像你,家里有人拉着。”韩百仲说:“就冲着你这皮包骨,病秧子,就对付不了。”马老四说:“对付几天算几天,哪天我死了,你再换人;就是让我管两天,也算我管了社会主义的事儿。也算我为农业社效力了。”马老四真心实意,又加上软磨硬泡,最后,韩百仲只好答应他的要求。

  那时候穷社盖不起牲口棚,牲口就拴在露天地里;正是夏天,雨水又多,牲口很受罪。马老四不声不响地拆了自己的炕,把牲口牵到自己的土屋里。没地方搭床,他就在地上铺些干草,睡在牲口槽底下。没有草料,他就把门锁上,割一筐子草回来倒在槽里,又出去割;直到大秋接上谷草,没让社里花一分买草钱。他对待这几头牲口,真比对待他的儿子还要亲。儿子不听话,他跟儿子吵闹,后来分了家;牲口吊蛋,他耐着性子驯服,连个手指头都舍不得捅。到了转高级社那年,他们繁殖了三头牛、四头驴,又买了两匹马,拉出去一大队了。往一块并社的时候,虽然数量没有北社多,可是哪一头牲口都比北社的膘肥、壮实。
 五年如一日,马老四没有一天离开过牲口。加上一个哑巴。人称东山坞的两个“废物”人,他们却都顶着农业社半个天。

  萧长春看着这个饲养场,心里想:这个天下,有这样多的贫农社员,有这样多把心都交给农业社集体的人,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还有什么理想不能实现呢?

  他胸膛里的那股子力量,又在增长着。

  牲口棚东边有一个小土屋,马老四就住在那儿。热腾腾的蒸汽,从门口卷出,舔着屋檐,在空中散开。

  他顶着热气朝里走,马老四正弯着腰揭锅。

  萧长春一迈进门口,就笑模笑样地说:“四爷,您还没有吃饭哪?”

  马老四回头一看,来人是萧长春,一句话没说,呱哒一声,把锅盖又盖上了,还在锅盖上边压了个泔水盆子,这才笑嘻嘻地打招呼:“长春嘛,你们散会了?”

  萧长春没有留意老人家神情诡秘而又紧张的样子,只顾朝里间小屋走,一边走,一边关心地问:“夏天天这么长,您怎么还吃两顿饭呀?”

  马老四跟进来说:“吃两顿饭省事。上年纪的人,不像你们年轻人容易饿。”

  萧长春怕耽误老人家,就没进里屋,回转身说:“我随便看看,没什么事情。您快吃饭吧,一边吃,咱们一边聊。”

  马老四也慌忙地退了回来,守着锅台不动窝;好像怕别人揭了他的锅,要把他的吃食抢走似的:“不忙的,不忙的,刚烧住火。”  萧长春靠在门框上,催促饲养员说:“您还是趁热吃吧。什么饭呀?”

  马老四敷衍地回答:“麦子还没收下来,吃粗粮呗!”又赶忙岔开,“你们家吃饭还是你做呀?”

  萧长春笑笑说:“我们爷俩,谁得空谁做。”他想到自己家做饭时候那种慌乱样子,就又关切地说:“过几天我跟连福大嫂说说,你们还是归到一块过吧。一个人,上了年纪,又顾牲口又做饭,太麻烦了。”

  马老四连忙摇头说:“长春,你可别说这个去。我说的是实在话。我自己过着自由,不愿沾他们。我端的是社会主义碗,吃的是劳动饭,大家的日子都好,我也吃好的,大家的日子都不好,我就吃孬的,好歹都香甜,有啥麻烦的。”他说着,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刚才韩百仲来了,说你跟连福又对着脸说了阵子话儿,连福有点认错意思。这才对嘛!”从一个父亲心头流露出来的喜悦,洋溢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

  萧长春明白老人的心思,就说:“您放心,我们大家伙也都商量过了,一定要帮助他把坏毛病改过来。”这句话说得很有劲儿,表明他满怀信心。

  马老四说:“那敢情好。他要是转变转变,不要说变得太好,就对新事情有个主心骨,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再三心二意,我死也闭眼了。”

  萧长春说:“您昨天在河边上怎么说啦,您说咱们这个社会最能感化人。连福本性是好的,应当比别人更容易感化。”

  马老四使劲儿喘口气,又咂咂嘴,朝萧长春跟前凑凑,压低声音说:“长春呀,咱爷俩是过心的人,没话不说。连福这孩子,都是让马主任给串串坏了。不是四爷要挑拨你们干部的和气,实实在在,你得提防马主任一点儿。别人都敬着他,连焦振茂那个实在人对他都跟敬佛似的,其实,沟南沟北的老性人①(即上年纪的人)。谁不清楚他?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所作所为,太深的我也许不知底,可是表面上的也见过不少。这个人哪,不像个党员样子,心可毒啦,脑瓜子有转轴,笑里藏着刀。有的人是碍着老面子,有的人怕他,不说就是了。唉,咱们爷俩,我有话得对你讲,我不对百仲说,那家伙说跳起来就跳起来。”

  萧长春认真地听着老人家从心里掏出来的话,不住地点着头。

  马老四用更小的声音继续说:“这几句话,我放在肚子里好久了,我不愿意说出来。长春哪,我不是平白无故瞎嘀咕人家。你看看他,娶了个地主家的闺女还不算,就是这会儿,跟马小辫也是明暗往。有这样的党员吗?就拿对待你吧,他没跟你碰心,上边说话,脚底下使绊儿哪!唉,你真不容易,不要说别的,光应付这个人,也够你忙的啦!你肩上的担子重啊!唉,四爷帮不了你一把呀!”

  萧长春诚恳地说:“四爷,您这些话都是对的,我一定记在心上。您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是帮助我,帮助咱们农业社;有大伙帮扶,有上级,光是几个人使坏,使不出去。我不怕,再难再苦,咱们也要走到底儿。”

  马老四连连点头:“这话对,对,我心里牢靠着哪,咱们一定能走到底儿!话说回来,怕不怕是一回事儿,该小心也得小心着点儿。长春,四爷对你别的一点担心都没有,就是怕你太厚道,缺少提防,受了坏人的盘算,吃了亏。我就这么一个意思,你掂掇掂掇,有点理儿没有?”

  萧长春把老人这些话全在心里翻了几个个儿。他觉得这个老贫农有眼光,对问题看得深刻。这些忠告,对萧长春说来,是重要的一课。他见老头子饭还没熟,就走进里屋。这边有一条小土炕,整整齐齐地卷着一个小行李卷,铺着一床灰色的旧毡子。地下一张三条腿的高桌,一头垫着土坯。桌子上边有一盏油灯,几本线装的《牛马经》,书上压着一个破眼镜盒子。墙壁上挂满了牲口笼头和套绳,还贴着鲜红的春条和几张电影海报。这里只住着一个孤单的老人,萧长春每逢走进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股子生气勃勃的气氛。

  马老四站在门口说:“带着烟吗?桌子上有纸,自己卷吧。我不敢抽烟,一抽咳嗽的更厉害,也就不准备那玩艺了。”

  萧长春一面卷烟,一面问起牲口情形。马老四自然又是一番夸耀。最后萧长春才谈到正题上。

  他说:“今天晚上开贫下中农代表会,讨论补助缺粮户的事儿。从打土改,大家单干了几年,底子不一样;去年年景不好,社员们分的粮食多少也不齐,有的户够用,有的户就不足。针对这样的情形,乡政府要拨给我们一些救济粮,给大伙补贴补贴。说话就收麦子了,得抓紧把这个事情安排一下。晚上您参加会去吧。”

  马老四说:“开完会,你回来过这儿跟我说一声就是了,怎么办怎么好,我也没什么高招儿;黑天一收工,牲口都回来了,更离不开人。”

  萧长春说:“您是贫农社员代表,应当参加会,跟大伙一块儿参谋参谋。晚上让我爸爸过来替您看一会儿。”

  闻到烟味儿,老人又咳嗽起来。

  萧长春赶紧把烟掐灭,又说:“我估摸着,这个月的十五、六号就可以打下头场,打下来就先给社员分点吃。到那个日子,您还差多少粮食呀?”

  马老四连忙摆手,说:“我可不缺粮食,不缺。”

  萧长春笑着说:“瞒别人行,您还瞒得过我呀?”

  马老四说:“说不缺就是不缺,这事儿你们可别打我的牌。刚才韩百仲来了,一说这个,就让我给骂走了。他光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啥时候缺粮了,真是!”

  马老四的家底萧长春是清楚的。不论分粮分钱,都是萧长春给他送来。按说,他一个人分的粮食应该够吃够用;只是生了小牲口,或是哪头牲口有了病,他就把粥啦、饽饽啦喂它们,不比一个人少吃,再加上马连福跟媳妇怄了气,常常到这儿抓一顿吃,三天两天吃一顿,也顶半个人。一个人的粮食,再富余,也架不住这样三处分用,自然也就短了。

  萧长春说:“四爷,缺了就说缺了,不用硬挺着。我们实事求是嘛。”

  马老四郑重地说:“我的长春,从咱们爷们嘴里喊缺粮?没那个日子!去年年景不好,分的粮食没有别的村多,这怪不上别人,全怪咱们自己没有好好干。不认这个账不行。四爷说的对不对?长春,你可千万别让这件事儿愁住。咱们东山坞的人家我全摸底儿,有缺吃的,可是没有揭不开锅的。别听闹哄,全是让沟北弯弯绕那些人传染的,怕不闹闹,人家说他有余粮。咱们也闹这个?慢说我还有吃的,就是真不够对付了,饿的起不来炕,四爷扶着墙,也要把牲口给大伙儿喂饱了,饮足喽。咱们过的谁的日子,自己的日子呀!”

  萧长春说:“您这话都对。我知道您总是体谅我们,您这些话就是给我鼓劲儿了;反过来,您真没吃了,还要硬挺着,我心里好受吗?我们现在能有办法解决嘛,说什么也不能让您困难着。缺粮就是缺粮。”

  马老四一跺脚说:“让那些王八羔子们喊缺粮去吧!关上门吃,开开门喊,一家子人撑得红光满面,把孩子打得满街叫,说是饿的,我看他们是消化食哪!安的什么心呀!”

  萧长春说:“他们喊他们的,咱们不跟他们唱对台戏。可是真缺粮,也不能说假话。这是两回事。您黑夜白天守着牲口,不吃得饱饱的不行啊!”

  马老四看着支部书记的脸,心里想着主意。他眨巴眨巴眼,忽然神气地笑了笑,大手一张,五个粗手指头分开,翻了三番,说:“长春,告诉你实话吧,我的粮食,还够吃半个月。”

  萧长春似信不信地叮问:“真的吗?”

  马老四认真地回答:“当然真的。我过日子有算计,你不知道?我早就留着心眼哪!”

  萧长春见马老四态度诚恳,心想,这位老人一向会节省,也许还够吃用,就放心了。说道:“真能对付也好嘛,看会上大伙怎么评定吧。”

  马老四说::“不管怎么评定,反正我决不要补助。”

  萧长春又问:“您真的算好了吗?”

  马老四说:“算好了,一分一厘都不差。”

  萧长春又叮问:“您到底还有多少斤呀?”

  马老四眨了眨老近视眼说:“多少斤嘛,多少斤嘛……嗨,这我倒没用秤称,反正不少哪。一个人,有点粮食就能吃一些日子。”

  萧长春还要刨根儿,外边传来一声驴叫。

  马老四神情一转,扯住萧长春的胳膊说:“长春,走,你看看我们的小牛犊吧。”

  他们一出来,小牛犊立刻就蹿过来了,连那个胆怯的小骡驹也跳到马老四的跟前。两个小家伙把老人给夹在中间,简直连步都没法儿迈了。

  马老四一手抓着小骡驹的鬃毛,一手扳着小牛犊的脖子,领着萧长春走到牲口槽前边,那骡马驴牛全都朝他伸过头来,发出各种叫声。马老四拍拍这个脑门,抓抓那个耳朵,笑嘻嘻地说:“长春,你看了吧,这些家伙可讨厌透了。你瞧,你瞧,那乌嘴儿,样子挺老实吧,可会使坏啦!离了我的眼,它就不让别的牲口挨挨槽边,不管槽里边有多少草料,全都想呼啦自己嘴里去;它咬别的牲口,不是直着来,等你一挨槽边,叼住一口草,它就冷不防地朝脖子上来一口。你瞧,你瞧,那个秃尾,叫得多凶呀!再看你叫,再看你叫!呸!呸!”马老四说着,朝一个伸过嘴、咴咴叫的灰叫驴啐了一口,瞪了一眼,“你看它叫的凶,当是它投把草吃饱,再给它多拌上点料,嘿嘿,你算上当了;它不正经吃,光用嘴往外掀,掀的满地全是,掀完了,再叫唤!嘿嘿,这家伙,吃得多饱也是乱叫唤,叫的你心发烦,赌气地骂它几句,啐它两口,瞧,它就老实了……”

  萧长春听着,笑着,心里怪纳闷儿。往日他来到饲养场,老人家总要把他拉到槽边,指点这个,指点那个,夸了这个,又夸那个,把它们夸的神气活现,一个个都像是会扭会唱的娃娃。可是今天,老人家却在挑它们的毛病,说它们的坏话,好像他真的很讨厌这些东西。

  马老四把小牛犊和小骡驹哄到棚里,又拍了拍手。看了看太阳。

  萧长春说:“四爷,外边怪热的,您回屋吃饭吧。”

  马老四连忙说:“对,你也是忙人,你就去忙吧。”

  萧长春见老人不愿多留他,当是老人累了要歇歇,只好告辞:四爷,晚上就让我爸爸来替您一会儿,您去开会。这个会上除了评定救济粮,还要商量麦收和麦收分配的事儿。几个干部手大遮不过天来,您得多给我们出点主意。”

  马老四笑着说:“主意没多少,旁边听听有没有漏下的地方,倒是行。”他见萧长春要出门了,又喊一声,“长春,我可是跟你说了,我不缺粮食,一点儿都不缺,不论救济多少,你千万千万别算我的数,别打我的牌,啊!”

  萧长春从饲养场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想回家拿锄,去锄会儿地。刚上坎子,迎面碰上了卖豆片的韩百旺,也把开会的事情告诉他了。

  韩百旺问:“在哪儿开呀?”

  萧长春说:“在大殿里。那边没盛什么东西吧?”

  韩百旺说:“我一会儿让德大打扫打扫。”

  萧长春忽然想起,刚才只告诉马老四开会的时间,忘了告诉他地点了,天黑了,又得让他走冤枉路,不如马上再告诉他一声。就转身折回到饲养场。

  牲口们吃饱了草料,骡马站在棚里闭眼养神,牛站着倒嚼,驴卧在槽下歇着,有的在弯着脖子啃痒痒。小牛犊和小骡驹也躺在树阴凉的浮土上,闭着小眼打盹儿。饲养场里,此时显得格外安静。

  小土屋的门掩上了。萧长春一直走过去,伸手拉开门,只见马老四坐在锅台跟前的一只小矮凳上,两只手捧着一只大海碗,也不用筷子,嘴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吃。

  马老四一见萧长春突然转来,不由得一愣,连忙把饭碗盖在衣襟下边,坐着不动身,神色很有几分惊慌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长春没有回答,奇怪地望着老人的脸。

  马老四手脚没处放,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长春说:“刚才我忘了告诉您开会的地点,在大庙里。”嘴上这么说,心里犯猜疑:老人家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人呢,他从来就没有这样对待过知心的干部呀!

  马老四的两只昏花的眼睛也一直怯生生地盯着萧长春的脸上不动。他低声说:“知道了,一黑天我就到,你忙你的去吧。”他那声音,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害怕大人打骂似的,低微中带着颤抖。

  眼睛对着眼睛,在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里对视了许久。

  萧长春越看越怪,越琢磨越怪。他终于想出了其中的奥妙,就一步走过来,伸手撩开老人的衣襟。

  衣襟底下,是一碗蒸熟了的野菜。

  萧长春的心猛劲地一缩:“四爷,您……”

  马老四看着事情已经暴露,又悔又急,急中生智,他立刻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碗端起来,大大地吞了一口,一边香甜地嚼着,一边笑嘻嘻地说:“长春,你别管我,我是吃个新鲜。”

  萧长春激动地一把夺过野菜碗,举在眼前。那碗里是黑糊糊的、带着刺儿的曲曲菜,莱叶里边拌着些粮食粒儿,发出一股子苦涩的气味。

  在东山坞,在合作化以后的四、五年里,没有一个家、没有一个人吃过这种东西呀!不要说吃,解放后出生的小孩子都没有见过这东西。

  他又望望老人那张瘦黄的脸,那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的字儿,清清楚楚,记着他劳苦的一生。年轻人的心里,一阵刀剜,一阵发热,两只眼睛立刻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他端着碗,无力地坐在老人对面的门槛子上。他说不出话来,胸膛的热血翻滚着,打着浪头。他感到痛苦、惭愧,又似乎有些委屈的情感。他在质问自己:萧长春哪,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党支部书记,你是一个农业社的领导者,你的工作做到哪里去了?你在让一个模范社员,一个年近七旬的、病魔缠身的老人吃糠咽菜呀……

  马老四用他那善良的心体会到年轻人的痛苦,他羞惭,又难过。慌乱之中,他不知用什么办法,用什么话儿来宽慰这个党支部书记。他把两只枯柴般的大手,放在萧长春弯曲着的膝盖上,轻轻地抚摸着;两只眼睛带着忏悔般的表情,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和浓眉下两只深沉温厚的眼睛。他的嘴唇张了许久,才声音微弱地说:“长春,四爷让你伤心了吗?”

  萧长春把两只年轻的、粗大的手盖在老人的手上,慢慢地摇摇头,十分费力地说:“不,四爷。我觉着对不起您,实在对不起您,我没有把生产领导好。我……”

  马老四截断萧长春的话,说:“不能怪你。去年生产没搞好,不是你的错处,也不是咱们农业社的错处;因为闹了灾,因为马之悦不走正道,丢下生产跑买卖,是他把我们毁了!”

  萧长春说:“全县都闹灾了,可是人家都没有像我们这样,都保住了产量啊。要是我们头脑清醒,要是及早地制止马之悦胡来,及早地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他一个人怎么会毁了我们呢?怎么会给大家,给您带来这么大的苦处呢?怪我,怪我……”

  马老四说:“可是我们已经过来了。”

  萧长春叹口气:“四爷,您过的太苦了,我不能忍心……”

  马老四说:“长春哪,苦是苦,还能苦几天呢?长春,你不要再这样说了,再这样说,就是瞧不起四爷了。去年秋天,你站在小桥上截着大伙,不让逃荒,我站在河边上看着你。我还记着你当时对大伙儿说的一句话,你说:‘我们有党,有农业社,有八百多双手,什么困难也挡不住我们。我们一定得把东山坞变个样,’你说:‘我们要做硬骨头。咬着牙干它一年二年,八年十年,一定要夺个好日子。’四爷听了你这句话,眼睛亮了,心也亮了;这都是我要说的话,你替我说出来了。我信服你这句话,我把它牢牢地记在心坎上。这会儿,我就是照着你这句话办,作硬骨头哇!你说,我们这号人不听你的话,又让谁听你的话呢?”

  萧长春望着老人家那张慈祥的脸,感动地点着头。

  马老四继续说:“长春,你答应我一句话,一定答应,不答应,我要记恨你一辈子一一在别人面前,你不要提这件事,你不能把我报成是缺粮户,我不能吃政府的救济;我们是农业社,专门生产粮食的,不支援国家,反倒伸手跟国家要粮食,我愧的慌。你对别人就说,马老四不缺吃的,不管吃什么,都是香香的,甜甜的,浑身是劲地给咱们社会主义效力哪!”

  …………

  一老一少,在骡马的嚼草声中,在从外边射进来的太阳光辉里,谈了许久许久。

  第四十一章

  马之悦太悲观了。

  他倒背着双手,低着头,迈着迟钝的脚步,往家里走,一步一唉,一步一叹。

  火辣辣的太阳悬在空中,晒着他那发亮的、半秃的头顶。一贯红润的面孔,失去了光彩,显得焦黄又黑暗,像是大病临了身,那油碎的小麻子,也格外的显眼了,总是上耸着的肩头,也簌溜溜地塌下来了:昔日的威风一扫光。

  王国忠在河边上跟他谈过话,让他从老根子上想想跟党组织的关系;未了,又给他一个任务,要他帮助会计赶快把各种数字统计出来,晚上贫农、下中农会上用。整个晌午,他就跟马立本坐在办公桌旁边抠开了数字儿。这会儿工作完了,他要回到家里歇一歇,静一静啦!

  他慢腾腾地走着,每一步,都是一个难解的疙瘩,结在他那愁苦、悲哀的心上。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哇,怎么一件顺当的事儿也遇不上呀?就拿这两天的事情来说吧,他觉得,他考虑得要算顶周到,安排得挺合适,计谋用得也最高明,可以说是严丝合缝,一滴水也漏不下去。实际上呢,一个跟着一个破,一个跟着一个垮,全都屁事没顶。羊毛搓的绳子,又抽在羊身上,巧一巧,还要掉在自己挖的坑子里。自己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傻瓜,一点风向都看不出来,连一句整齐的话也说不出,甚至连河边上的麦子熟得早,还是山坡上的麦子熟得早这样一个连三岁娃娃都知道的事儿,自己也把它搞错了。唉,简直连韩百安都不如了。那个足智多谋的马之悦哪儿去了,那个能说善讲的马之悦哪儿去了?你有什么赃证把在人家手里,为什么在人家面前总是像小偷一样地提心吊胆呢?

  他越过沟,又爬上北坎。回味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

  王国忠不提土地分红的事,不追究马连福的责任,反而瞪着眼睛盯着马之悦,这是意外的。王国忠对马连福谩骂萧长春的事不感兴趣,萧长春比过去更沉静了,连焦淑红都不像昨天那样火气大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冲着马之悦来的,这也是意外。对富裕中农闹粮的事情,王国忠既没有提出用大原则、大政策压服,也没有接受他的建议挨户翻,反而一再强调要团结中农;萧长春甚至承认有缺粮户,主张用和平方式解决这一切针锋相对的矛盾,也是意外的意外。还有一点,在马之悦来说,更是意外,刚才在地里,王国忠说要马之悦把去年的错误、现在的表现从历史上作一次深刻的反省,找找阶级立场的根子,彻底解决问题。语气是很严重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自己过去的那件事情他们全知道了?或者有了一些觉察,发生怀疑了?不会!要是知道了,他们马上就得把自M抓起来,还能这样假正经地谈心呀!准是起了疑心。唉,不管怎么说,上边的人对马之悦失去起码的信任了;如今还把马之悦当成他们的人拉着手,是还没有抓住把柄,也估计到马之悦在东山坞的根子硬,在群众中还有威望,有地位;是想着慢慢地从根子上给他撤劲儿,先把群众拉过去,把他的威信打垮了;就像放大树那样先围着树根挖坑,挖深了,挖透了再下锯。东山坞的社员,马之悦全都摸底儿,他们全是自私自利的家伙,全是吃谁向谁的主儿。去年闹灾,萧长春给他们弄了几顿饱饭,种上屁点麦子,他们就跟马之悦这个老功臣疏远了,就往萧长春那边靠近了,等到麦子一分下来,社员们真正得到了高级社的好处,咬上白面馒头的时候,他们就该算功劳账,就该把一切好处都记在萧长春的身上,就该有更多的人对马之悦失去兴趣;那个大鸣大放来了,反对萧长春的人一定少了,准撂不倒他了。往后,什么封山呀,植树呀,引河水呀,种稻子呀,一切一切按着萧长春的心思一实现,得,这小子就算彻底红起来了,马之悦就算彻底完蛋了!那时候,别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啦……

  他站在坎子上,转着身子,把整个东山坞环视一遍。他对东山坞这个村庄有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那会儿,他一心要发家创业,要在东山坞称雄,要夺下马小辫的天下。他每天在计算自己收入的同时,也计算哪一家哪一块地在哪一年能买到手里,哪一家哪一所房基在哪一年能写在自己的名下,哪一家哪一个人能给自己当长工……后来,他改变了主意,打算从另一条路子上达到称雄东山坞的目的。这条路不是平坦的,先有工会主任韩百倬管着,马之悦不能随心如愿;后来又有支部书记焦田管着,马之悦仍不能放开胆子干。后来,一个死了,一个走了,熬着掌上了大权,他想按着自己的心思来统管东山坞了,可惜还是不能随心,反而越来越紧,把他挤得都没有站脚的地方了。现在,不光有人对马之悦嘲笑、顶嘴,甚至于有人指着鼻子骂马之悦了。没有良心的东西呀!不是我马之悦,你们能有今天吗,是谁用脑袋保住了你们的房子?是谁为你们应付了种种事变?四通八达的道路是我马之悦指挥修的,新式的学校是我马之悦操持盖的,东山坞出了名,一切荣誉是我马之悦给你们夺来的呀!无功无禄,这会儿,你们要把我马之悦一脚踢开!

  马之悦想到这一切,他的两眼有些潮湿了。他现在才感到为人处世的真正难处。想安生,就得像韩百安那样,一生一世窝窝囊囊,受人摆布;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潦潦草草地过一辈子;你要想出头露面,有所追求,就得经历千辛万险,就得遭受各种各样的折磨,就得花尽心血,绞尽脑汁,可是又忽东忽西,自己也看不到前途是个什么样子。唉,算了吧,都五十岁的人了,儿子中学一毕业,也是自己的帮手,也能养活自己了;放着安定的日子不过,何必奔波这个呢!人世间不过是这样乱七八糟。不过是你讹我诈,你争我夺,讹诈一遭儿,争夺一遭儿,全是空的。胜利者是空的,失败者也是空的,毫无价值。把眼睛洗得亮亮的看着姓萧的。今日河东,明日河西,能人里边有能人,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共产党就信任你一辈子,就不会再出来个人拆你的台?日头没有落下去的时候了,局势就永远不变了?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马之悦想到这里,心里轻松了,脚步加快了。他走进自己家的大门,在那宽大的院子里兜了个圈子。他停在一堆已经长了荒草的石头旁。这堆石头是他的心血,是他的骄傲。二十年前,他赶起大车要创业。每一次把货物送到了城镇,空车回来,他便一路走,顺路拣着沙河里的石头,拣一块,往车上扔一块;车不停,马不住,等走到家的时候,正好拣了一满车。先是拣大块,后是拣中块,到后来,拣小块了;不到二年,五里沙河快让他给拣光了。每当他把大车赶到坎上,屋里的人听到车轱辘响,听到他的鞭子声,听到他那有气魄的咳嗽声,瞎妈和多病的媳妇就迎出来了。媳妇跑去开了大门,瞎妈站在屋门口,问他生意顺手不顾手,问他挣了多少钱。接着,一家人一面卸车,一面谈论几时可以把石头拉够,几时把铰攒足,什么季节把他爸爸拆去的厢房盖起,把他爸爸卖出的土地买回来。那时候,马之悦过日子的心多旺呵!在东山坞哪个人不夸他是个抓钱、奔日子的能手!多少中农户看着他眼馋,就连地主马小辫都担心马之悦将来暴发起来,跟他在东山坞抗衡。可是后来呢,马之悦这种旺盛的过日子的心思一下子被抛掉了,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到另一种奔波上。奔呀,奔呀,到头来奔出一个什么结果呢?当然哕,马之悦觉着没有白混,他得到了东山坞的人谁也没有得到过的东西。话说回来,这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又顶什么用呢!说没,就这样不留情地都没了。全是空的,空的!要是马之悦把家业创起来,把房子盖起来,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住就住,想拆就拆,不高兴了,一把火点着它,谁管得了,因为它姓马。对了,从今开始,马之悦是光棍回头,要好好地奔日子了,不能像自己的爸爸那样,给自己的儿子撂下一身重债,一生永不能磨灭的怨恨。他要为自己的儿子想想了。过麦秋先把房子盖起来,把院子开成菜园子,把老井再修修。明年儿子就中学毕业了,让他回家过日子,给他娶个媳妇,一家人就团聚了。自己呢,副主任的牌子愿意挂就挂着,不愿挂就摘了它。从此不问政界的事,安安分分过晚年,愿意家呆就呆着,呆烦了,北京城里有的是朋友,散散心,再回来。得了,马之悦要忍了!

  马之悦越盘算越痛快,越想越平静。他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的时候,又对自己的日子雄心勃勃了。那些烦恼、忧虑,已经不在话下了。他迈着轻快的脚步,正要往屋里走,忽听背后有人走路的声音,转身一看,弯弯绕探头探脑地在他的门楼外边转。

  马之悦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往外运粮食的事情。弯弯绕独断专行,竟然想瞒着马之悦偷偷地卖掉他自己的粮食。他的什么底子马之悦不知道呢,何必使这种手腕?谁要跟马之悦绕弯子,那才是活上当哪!马之悦甚至于敏感地想到,弯弯绕是不是认为他这个靠山不牢靠了,有意这样做呢?他想到这里,瞟了弯弯绕一眼,冷淡地招呼他说:“又绕什么,有事进来说吧!”

  弯弯绕两只小眼睛警戒地盯着院子里边,问:“马主任,狗哪?”

  马之悦说:“不咬你。”

  弯弯绕放下心,一面往里走,一面笑笑说:“我还瞎怕它哪,原来狗仗人势,它……”

  马之悦像是没有听清似的吆喝一声:“弯弯绕,你满嘴喷的什么粪?”

  弯弯绕笑嘻嘻地说:“没说什么,我说这狗也老实了。”

  马之悦不是傻子,他已经听出了弯弯绕的弦外之音;他蒙受到这一天里最厉害的侮辱,心里边一股子抑制不住的怒火冲了上来。他两眼凶狠狠地盯着弯弯绕那张带着嘲笑、狡猾的黄脸,暗骂:“好你个势利跟,你就是那个仗人势的狗!过去马之悦揽权得势的时候,你弯弯绕对马之悦说尽了好话,溜须拍马,恨不得给马之悦嗍嗍;如今马之悦还没有败兴,还没有倒台,你就把酸文假醋一齐拿出来了,就想骑在马之悦的脖子上拉屎了!好个白眼狼啊!”

  弯弯绕也看出马之悦的神态变化了,故作不知。他一脚跨进门槛子里边,做出说一句话就要走的姿势,问:“我说主任,王书记来了,你们领导怎么又改调子了,开贫下中农会是什么意思呀?”

  马之悦冷冷地回答说:“讨论麦收工作嘛!”

  弯弯绕又问:“那个群众会什么时候开呀?”

  其实,弯弯绕问的这两码事,他心里早有底儿了,这么问问,不过是想给马之悦加把火,激激他的劲头。

  马之悦又回答说:“我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开。”

  弯弯绕两手一摊:“你这个副主任,连啥时候开会也说不一定,我看你什么也不用管了!”

  这句话很有劲,像一颗子弹穿进马之悦的胸膛,使他感到一种难忍的疼痛。他眨巴着布满红丝的眼睛,瞧着这个小个子、蔫蔫呼呼的庄稼人,心里边翻上翻下。把这句话硬吃下去吧,马之悦受不了;跟弯弯绕干起来吧,他们在一条绳上拴着,得罪了他,事非小可:不光是他马之悦干的许多事情,弯弯绕都摸底,自己这个台架子也靠这种人支着,最主要的,伤了和气,就等于把他们往萧长春的怀抱里推了。萧长春他们正在那儿搞“团结中农”呀!于是,马之悦这么一想,记起“忍为贵、和为高”的古老格言,立刻变成了一副宽宏大度、和颜悦色的样子说:“什么时候开,还没有最后定,反正是要开的……”

  弯弯绕并不让步:“我问问你,让我们闹腾了半天,这麦子到底怎么个分法呀?”

  马之悦声音很微弱地说:“萧长春那边劲头挺大,势力也强,恐怕,不过……”

  弯弯绕跺着脚:“嗨,你们光哄弄秃老婆上轿呀!我看透了,跟你们轰轰,连屈毛好处也摸不到!”说完,一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这个富裕中农,不光敢跟堂堂的马之悦说酸话,也敢站在马之悦面前发脾气了,等明天连韩百安也敢来欺负马之悦了!不行!马之悦什么也不顾了。他满脸冲血,追到门口,可是,他的一条腿还没有迈出去,被后边的人一把拉住了衣裳襟儿。

  拉住他的是马风兰。这女人皱着两道秃眉毛,小声问:“你要干什么呀?”

  马之悦怒气冲天地说:“我要揍他个狗日的!”

马风兰笑了:“你呀,你怎么越活越回来啦?我看你该跟人家萧长春学学肚量了。”

  马之悦愤愤地说:“不行,我得教训教训他!”

  马凤兰说:“算了吧,不值得呀!”

  “我长这么大没有受过这个,我受不了!”

  “噢,马同利比萧长春还让你受不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风兰小声说:“刚才我大伯还让我劝劝你,不管怎么样,要留得青山在。你这么干,不是糊涂啦!”

  马之悦说:“他看我要倒台,也来欺负人了!”

  马风兰说:“这回你可看错了。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是信服你的,靠着你的,要不然,马同利怎么不找萧长春打听消息,偏偏跑来找你呢?就算他真小瞧你了,你也该让让他,你离了他们,天下更坐不牢了。也得从你自己这边小心才是。看到没有,我大伯说的不错吧,不把权势揽在手里,让人家踩在脚底下,就会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呀!”

  一句话,像拨灯棍似的把马之悦的心拨亮了。对,马之悦不能退却,不能倒下!自己还没有倒下,就有人这么对付自己了。真倒下了,那还得了!不能,自动给人家让了位子,让萧长春这班人得了势,马之悦由着人家摆布,那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活着还有什么味儿?气也气死了啊!没有权势,什么都没了,眼看人家随心所欲地摆布东山坞,这份气更难生呀!对弯弯绕这些人千万不能得罪,马之悦在东山坞能够站住脚,全靠他们保驾呀!周围这种人越多,自己的脚跟越牢,萧长春也就难以把马之悦打倒。对啦,要冷静,要清醒,要斗争,就要团结人。对弯弯绕、马大炮这些人不能放手,对马连福也不能放手。大鸣大放的日子就要来了,那会儿天下说不准成什么样呢,也许是马之悦时来运转的机会!……

  他没有进屋,又朝外走。他的心情畅快了。甚至埋怨自己未免有些做贼心虚,自作惊慌。提按地分红的是马连福,骂了萧长春的也是马连福;萧长春告的应当是马连福,王国忠整的也应当是马连福。马之悦为什么偏往自己身上拉呢?看王国忠、萧长春的情绪,听他们的口气,他们并没有把马之悦完全看透,仅仅是怀疑,所以没根据想立刻把马之悦撂倒。马之悦要是先自动倒了,那可危险啦。得顶住!这会儿看,好形势是朝着萧长春那边转了,其实不要紧。只要不按土地分红,只要不给沟北边的人解决粮食问题,不论翻不翻粮食,不论整不整马连福,闹土地分红的户都得恨萧长春:是萧长春不愿意土地分红,使沟北的人少分了麦子;是萧长春搬来了上级,压服他们不准喊没吃的。好人还是马之悦。抓空子。看机会,做点收场式的工作,马之悦又可以进一步扩大影响啦!

  他越想越美,越想越痛快,脸上放光了,脚步加快了,肩头又耸起来了。东山坞的街道,又像往时一样,在马之悦的脚下颤动着。

  第四十二章

  中农马子怀迈进这个贫农、下中农的会场,就感到一种气势。这是他在旁的会场上看不到的气势。这里的人没有稀稀拉拉,随来随走,没有垂头丧气,没有靠在黑灯影里打盹儿,更没有横眉溜眼。到会的人特别齐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喜气洋洋,这个和那个,那个和这个,都是亲亲热热,像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过团圆年。

  会场设在大庙的北大殿里,两个保险灯分别吊在两架大柁上,特别明亮。除了靠西边那个八仙桌子旁边的几个干部坐在凳子上,其余的人全都打地摊;有的坐着木头,有的坐着砖块儿,年轻人不爱坐,靠墙站着。会还没开始,人们凑成一堆一堆的开怀地说笑。桌子那边是王国忠、萧长春、马之悦,他们正在商量表格上的数目字儿。这边是韩百仲、马老四这些人一堆,那边是焦振茂、老保管一堆,靠窗台是焦二菊、志泉媳妇一群,靠北墙是焦淑红、马翠清、焦克礼这帮子年轻人。每堆都有每堆有意思的话题,有抬杠,有呼喊,有放声大笑。真热闹啊!

  不论你是什么样的心情,走进这种场合,都不由得被感染,被它激起热情夹马子怀迈进门口,不知往哪一堆凑好。

  萧长春偶尔一抬头看到了,招呼他:“到里边来,里边有地方。”

  马子怀弯着腰,扒着人缝找插脚的地方。

  马老四朝一边挤挤,让出一段木头,说:“别往里挤了,这儿坐吧。”

  马子怀坐下来,觉着被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包围住了。

  这堆人继续着谈笑。

  “提起乍开始办社那事儿,我看,将来得编一本子大书。”

  “真是,《西游记》上唐僧取经也没咱们过的关、坎多。”

  韩百仲捅了捅身边的马老四,说:“老糟,甭说别的,光你那饲养场就能编它一本子。”

  马老四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在人多的场面,他从来不爱说话儿,也不爱表功劳。

  人们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饲养场。

  “两头老牛,三头瘦驴要搞农业社,跟后辈人讲,他们保险不信!”

  “四爷抢着当饲养员,不是抢肉包子,够他苦的。有一回我去割草,四爷放驴,我们一道回来。马斋那家伙在坎子上千活儿,老远追过来,你猜他说什么?‘老四,快,快,搀着点吧,要不躺下了。”

  大伙笑起来了。

  “这还新鲜呀?有一回弯弯绕端着盆子往饲养场那边走,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往饲养场放个盆子,啥时候有了驴肉,让老四给我留点儿,开开荤!’把我气坏了。”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真坏呀!”

  “那会儿农业社哗啦一下子全垮了,他们才痛快!”

  “等咱们后来一闯过难关,这些家伙可傻眼了。”
“马大炮还要跟农业社比赛哪,我们使多少粪,他也使多少,全都打扫上了不够,连炕也拆了,睡黑炕洞。结果连个零头也没比上,后来就不敢比啦!”

  “唉,闯到这节上不容易呀,恨我们的人不说,好心人也替咱们着急。”

  “那是。子怀,我说话你别过心,那会儿你就没少说:办不了就别办啦,免得让人家笑话。对不对?”

  马子怀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见过,哪能想到有这一节儿。”

  韩百仲说:“往后的节儿还多着哪,人得往远看。”

  马老四插了一句:“要不长春说,要作硬骨头,一硬,什么关、坎都闯过来了。这不是,都到这节儿上了,还有人想往回拉我们哪,我看那是做梦!这一开会、一聚齐,你就看出来了:坚决往前闯的人最多呀,工地上的人一回来,那就更多了。”

  马子怀坐在人群里,听着人们议论和谈笑,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明亮的灯光,照着每一张脸,每一张脸都闪现出坚定的、信心百倍的神情。这里人们的每一句话,都跟晌午萧长春对他谈的话碰在一起,汇在一块儿。他看到人多势众,看到一股子不可能抗拒的力量。

  他又直起胸脯,转着脸,看着每一个人。他在东山坞生活了四十年。这个大殿里边的好多人是他眼看着从小伙子变成老头子的,好多人是他眼看着从小孩子变成大人的,好多人跟他一块儿光着屁股藏猫猫长大的,好多人跟他一块儿“跑反”,一块儿送公粮,一块儿在集市上买进卖出,一块儿为日子愁苦和操劳。他跟这些人应该是熟悉的,今晚上倒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们。

  那个马老四当年多壮啊!地主们都抢着雇他当长工。可是那一年他从马小辫家给抬出来的时候,皮包骨头,一步一口鲜血往外吐。办农业社那年,嘿,他返老还童了。别人还在嘀咕这件新鲜事儿,连“农业社”这三个字儿说着都绕口的时候,他就大声呼喊农业社好。不光土地、农具、小行李卷往饲养场一抱,人也交出来了。牲口是庄稼日子的半个天下,不是他苦心经营,那个小穷社办不下来。要是没有韩百仲那个小穷社,马翠清这姐俩早成小叫花子了。巧一巧,一个是童养媳妇,一个得死了。这闺女连票子还不会认的时候,就先知道农业社好了。她是多积极呀!这帮年轻人真是一点儿邪心私念都没有,只有这个农业社。那个焦淑红,连学都不上,一定得回来搞农业社。那会都说她干不长,过不了几天就得跑到北京、唐山去。哪是几天,几年了,扎了根子!这会儿是萧长春的一只手呀!那个萧长春去年出来领着大伙救灾的时候,信服他的人有多少?他不怕。本事有多大?他也不怕。那个困难多厉害!他也不怕。他就是铁了心不让农业社垮。一冬天,他都没回到家里那个热炕头睡过觉。复员补助金自己舍不得用,给别人花,存着点粮食自己省着,给别人吃。人家都说他傻。嘿,他跟韩百仲这一大群“傻子”,就是“傻干”,那股硬劲儿,要不是亲眼看见,别人怎么说也不能相信。几个月,把农业社稳住了,反而比闹灾以前更棒啦。眼下又遇到困难了,他们还是不怕,一点也不怕!

  马子怀忽然感到,自己的心气跟这些人差得老远,想的不是一回事,虽说自己没有反对过农业社,可是也没有像这里的人那样拥护过农业社;自己什么都怕,没有个“铁”了的心!那么,自己算是哪一边的人呢?是靠在哪一边了呢?在这个富裕中农来说,这个忽然而来的问题,还是朦朦胧胧的,还没想得那么透,可是他似乎是朝这个问题上边想了……

  最后一个到会场的喜老头被萧长春扶着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凳子上之后,会议就开始了。

  首先是王国忠给大家讲国际和国内的形势,把这种形势跟当前农村的阶级斗争情况联在一起。还讲到他对这种形势发展的两种可能性的估计,一是向更好的方面转化,一是可能出现暂时不利的局面。他要大家擦亮眼睛,看清方向,稳住心思,不要被一时风吹草动迷糊住。他特别详细地分析了这场斗争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你死我活的斗争;还讲到贫农、下中农在这个斗争里边,在巩固农业社的工作里边应当起的作用,提出东山坞要团结争取中农,对富裕中农的资本主义倾向必须给予教育、批评的问题。这些问题他讲得很生动,很有味儿,就像平时说家常那样。

  接着,萧长春跟大伙讲东山坞当前的工作安排。讲到土地分红、闹粮这些事情的根子在什么地方,要用什么办法对待。他让大家都要有信心,团结成一股劲儿,一定能够把歪风顶住。他谈到对真缺粮户的救济。最后,他跟大家介绍了挖河的工程,顺便讲到东山坞的远景规划。他说得有血有肉,东山坞的山啦、河啦,都在他的话里边活啦!

  这是一个团结会,是一个统一心思的会,是一个开脑筋的会,也是一个誓师会。所有参加会的人,全都心明眼亮,信心十足了。

  两个人讲完以后,要分组讨论。

  韩百仲说:“大伙儿都要热烈发言,给咱们社的工作提意见,给干部提意见,放开胆子批评。还有一条,都得出主意。这是在咱们家门口里边,说错了不要紧。”

  于是,大殿里留下一组,豆片坊一组,技术组的房间一组,院子里一组。

  马子怀被分配到韩百仲掌握的那一组,这是萧长春有意的安排,因为那组里有焦振茂,焦振茂还要谈谈自己的心思哪。

  马子怀怀着激动的心情,刚坐下,女人跑进来找他。

  他迎出来,小声问:“什么事儿呀?”

  女人满脸喜悦地说:“来客了。”

  马子怀一愣:“这么晚谁来了?”

  女人说:“闺女、女婿。”

  马子怀又一喜:“来了?”又犹豫了一下,“刚讨论,我走了不大好吧!”

  女人说:“人家初次来,不回去看看还行啊?”

  马子怀说:“我跟百仲说一声试试。”

  他刚往屋走,碰上了萧长春,就说了家里来客的事。

  萧长春高兴地说:“快回去招待吧,散了会,我还要去看看他们哪!”

  马子怀两口子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

  女人小声问:“会开得好不好哇?”

  马子怀说:“好。”

  “怎么好?”

  “开脑筋啦!”

  “真的?”

  “等有空,我再给你详细摆,咱们得重新想想了。”

  “重新想想?”

  “嗯。”

  “怎么想呀?”

  “往后光会老老实实干活不行,眼睛得明亮,心得硬一点儿。”

  “我听不懂。”

  坐在门口乘凉闲谈的人,跟他们打招呼,把他们的话打断了:“子怀,新女婿拜你这老丈人来了?” 

  “来啦。”

  “怎么黑天来呀?”

  “人家是干部,工作忙啊!”

  “不赖,工作忙,抽晚上空还来看你。得喝喝了?”

  “喝喝,酒菜都现成。”

  马子怀应酬着,走过人群。

  女人又小声问:“你刚才说的那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马子怀也低声回答:“我这一回是看清楚了,站在农业社这边人多,也强,咱们得往这边靠了。不靠,准保吃苦头。”  女人说:“对啦。女婿一到就提这事儿……”

  马子怀一愣:“他说什么了?”

  女人说:“咱们村的事,他都听说了。”

  马子怀脚步放慢了。

  女婿对丈人、丈母娘来说,是亲人里边最亲的人;可是在一个新女婿的面前,老丈人的家风、尊严和名誉也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这个富裕中农的丈人,对一个共产党员、生产队长的女婿。决不能让他一进门就判丈人家是个落后分子。

  女人说:“走吧,咱们家的事儿,闺女全对他说过,他知道。对自己的女婿还能藏着掖着?反正心里有什么说什么,错了,他怎么我?”

  马子怀说:“怎么提起这个事儿呀?”

  女人说:“进门说会子话儿,他就问我们村里边闹粮、闹土地分红的事儿。我对他说了。他问我怎么想。我说,出圈的事儿,咱们这个家永远也做不出,反正有别人有咱们,傻子过年看隔壁子,人家怎么着,咱不前不后……”

  “他又怎么说了?”

  “他说,这个隔壁子要看是什么样的人了,是贫农、下中农,爱社会主义的呢,还是地主、富农,爱资本主义的呢?糊糊涂涂地看别人怎么着就怎么着,跑不了要上当,要出错,还要跌跟头……”

  “这话实在,对,对!”

  “是呀,人家不慌不忙的,说的一套一套的,句句入耳。我跟他说,我们没反对过农业社,就是怕一会儿锣一会儿鼓。”

  “他怎么说啦?”

  女人笑笑说:“他说,敲锣打鼓的人全是反对农业社的人呀!他说那是歪风,是鸣锣开道,给资本主义开道呀!”

  马子怀说:“这话有理。”

  女人继续说:“他说,不要怕,要想不让他们一会儿锣一会儿鼓,只有一条道儿……”

  马子怀停住了:“什么道儿?”

  女人说:“他叫咱跟社会主义道上的人站在一块儿,还得有个坚决性儿,跟那些敲锣打鼓的人斗争,把他们堵住。”

  马子怀看着被星光照亮的小道,停了一下说:“对啦,刚才我说咱们得从头想想,就是这个意思呀!”

  女人也乐了:“你们想一条道上去了。那好哇。女婿真会疼咱们。今天上北京拉席刚回来,听说咱村出了事,他怕咱们走错道,吃亏跌跟头,连饭没吃,就跑来了。”

  马子怀感激地说:“攀这么个亲戚不赖,往后有什么想不开的,就找他帮咱们拿主意,这是贴心的人哪!”又问女人说:“家里酒不够吧?”

  女人说:“不少哪,够你们爷俩喝的。”

  马子怀说:“一会儿萧支书还要来看他哪,人家都是干部,断不了一块儿开会,挺熟。让萧支书陪陪客,一块儿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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