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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三十)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04 09:33:49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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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萧家为做一顿好饭为难的时候,马之悦家里也在造厨。肉割好了,面和好了,连锅都刷干净了,单等乡里人一到就点火,随后请到炕上来,吃吃喝喝。

  马之悦盼着乡长李世丹跟萧长春来。乡里干部分工包村,常常派他到东山坞来,他自己也愿意来。因为东山坞干部强,跟马之悦又对劲儿,搞什么工作总是比旁的村容易开展。只要他到村里来了,马之悦很愿意出面接待,总是在两方面满足他:一个是汇报材料,要数字,有马立本的算盘,一看房顶,什么数全有;要典型例子,有马之悦的嘴,两片嘴唇一碰,好、坏、中间样样来。再一个是满足肚子。不管谁来,马之悦都热情招待,哪个人吃好东西到嗓子眼下去不顺当?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先塞他一嘴肉,就是出怒气,也得带着点香味儿。马之悦对上边来的人一向慷慨热情,从不吝啬花钱;吃了他的,喝了他的,替他办事说话更好,就是把嘴一抹走了,他也不觉得吃了亏。

  这会儿,马之悦作出一副非常心平气和的样子,不管谁来,他都要用这副样子。一夜之间,他把什么问题都想好了。他觉着自己完全可以一点不必担心地、从从容容地照计而行。昨天闹事儿,他两只手干干净净,运粮食的事儿,平平安安地完成了任务,等到乡里的李乡长或者武装部长来了,让弯弯绕这伙子人闹得再厉害点儿,让马连福再挺着点儿,马之悦自己在中间给他们加油加火,他们能怎么办呢?不翻也得翻,不斗也得斗,要不然,往后什么工作也推动不了啦。等那会儿,马之悦要起个头,先从弯弯绕家翻起,让他们看看,马之悦到了事情的节骨眼上,还是一个战士呀!

  马之悦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就到马连福家来了。他要抽空子在马连福身上作作工夫,给马连福打打气儿。如果马连福再能硬上半天,他的“整”就算挨上了,粮食也就算翻上了,东山坞就热闹起来了。

  马连福已经下地干活儿。今天他起的特别早,工作劲头也特别足。男女社员,能动转的差不多全让他给喊到地里去了。两年来,这个队的出工人数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齐全过。马连福为什么这样积极呀?就是怕挨整!

  孙桂英正坐在堂屋奶孩子。

  马之悦走进来,冲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笑。从打孙桂英嫁过来,他就打上了主意。一来考虑到马连福的醋劲最强,为顾全大局,没有动手;二来,这女人对萧长春这个二茬子光棍总是眉来眼去的,有点瞧着马之悦老了,能够说能够笑,惟独在这件事情上,不跟马之悦搭茬。马之悦怕惹出事来,也就没有惊动她。

  孙桂英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扯出来,一面扣着衣服纽扣,一面问:“表姨夫,昨天晌午开的什么会呀?连福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倒头就睡,像条死狗。半夜醒过来,一个劲儿翻身,嘴里还叨叨咕咕的。”

  马之悦挤挤眼睛:“他都说什么了?”

  孙桂英说:“我听不懂他的话。问东院的韩德大,我才知道,这个该死的货在会上跟萧支书吵架了。萧支书那个人多和气,怎么他了?让我把他数叨一顿。”

  马之悦嘿嘿一笑,一面往家里走,一面想:怪不得马风兰说这个娘们心里还惦着萧长春,真是不假。瞧,马连福骂了萧长春几句,她就心疼了。好嘛,得工夫我让你疼疼他!

  一夜失眠的马立本,今天早晨强打精神,把他应当做的事情全做完了,在办公室里静候贵客。他的脑袋里呼隆呼隆地像是转着一盘石磨。一把希望的火,一把仇恨的火,加在一块儿烧燎着他的心。他想立刻找到焦淑红,追根问底,把问题弄明白,把话说清楚;又怕到焦淑红那儿捅了娄子,也不敢违背马主任的命令,擅离职守。左等客人不来,右等客人不见,就到门口张望。街上空荡荡的。他忽然想到,焦淑红这个时候准在西边苗圃里,不如到那儿去一趟;一面跟焦淑红说话,一面瞧着路上,见客人来了再回办公室一点也不晚。

  他把办公室的门带上,急忙顺着沟往西走,刚走到金泉河边。忽见地下有两道子自行车印子,地球牌的带子清清楚楚地留在湿土上。正是乡里的车子。不用说,乡里的人已经来到,没去办公室,直接奔马之悦家了。他再不敢去办别的事儿,赶急往沟北坎跑。  大黄狗被主人拴上了,乖乖地蹲在后院。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千干净净,没个草节儿。马风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为什么准备好吃的同时,还要打扮一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现在正手忙脚乱地擦碗洗碟子。

  马立本迈进门槛子,就热乎乎地喊了一声:“乡里的同志来了,真早哇!”

  刚回到家的马之悦,屁股没着炕,一听乡里的同志来到,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一直跑到大门口外边;见没人,又转回身问马立本:“在办公室吗?快请到家里来吧。”

  马立本奇怪地“咦”了一声:“不是到家里来了吗?”

  马之悦不高兴地说:“活见鬼。看慌得你那个样子,快把心收收办正事好不好?”

  马立本挺纳闷儿:“我明明见到车轱辘印了,怎么会没有来呢?”他低着头往回走,仔细一看,这一节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车轱辘印儿。他这才想起,刚才只看到一点点,光顾跑,并没有看清车子朝什么方向去了。

  他又跑到金泉河边,顺着车印往前走。不偏不倚,这车子正好进了萧长春的家。他朝院子里边瞄一眼’一辆目行车停在香椿树下边。屋子里传出王国忠爽朗的笑声。这个门口,马立本绝不能去了,这会儿,他甚至于怕见到萧长春的面。

  他转回来,又没命地往沟北跑。

  马之悦正在门口等着,老远就问:“来了吗?”

  马立本喘息着说:“这回可真来了,是王书记。”

  马之悦吃了一惊:“王书记,他不是上县里学习去啦?老天,他来了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啊!”回身招呼马风兰:“快先把酒啦肉的都收起来吧。”

  马立本丧气地说:“别忙,别忙,王书记到萧支书家里去了。”

  马之悦说:“准是跟老萧一块来的,在那儿落落脚。他们还管得起饭!我去请,你们还是准备你们的。等说入门了,瞧我的眼神你们再动手烫酒炒肉。”

  马之悦一边朝沟南边走,一边打算盘。他跟王国忠一块共事的日子不太长,对王国忠的脾气没有完全摸透。只知道王国忠在当乡党委书记以前在县委组织部呆过,还在通县地委党校学习过,有一套理论,能说能讲,心眼也不少,跟别人谈话,专好挖别人的心思,更爱钻个小空子,兜着底儿批评。去年他在东山坞呆过几天,马之悦就知道他难对付。这会儿对付他,就得多花点力气了,也得随机应变,不能冒失。马之悦又一想,王国忠很偏爱萧长春,把萧长春当做支柱;这个人火力冲、尖刻、好大喜功等等,都有点像萧长春,说不定,他这回亲自出马,是想给萧长春出出气,想压一压闹事的群众,好推动麦收工作。要是能够这样,马之悦的计划还是落空不了……

  他心里嘀嘀咕咕地走进萧家小院里。

  萧家炕上坐着五口人,喝的是豆面汤,咬的是玉米饼子就着老腌芥菜疙瘩,吃得又香又甜,一边吃一边说笑。等到马之悦走进来的时候,除了小石头,全都吃饱放下了筷子。

  马之悦一撩门帘子,心就凉啦。见他们坐在一起那股亲热劲儿,更是酸溜溜的。这是对他的下马威,是一种不祥之兆。他稳了稳心,仍然装出一副热情诚恳的样子说:“王书记,您来得太好了。要不然,我也要找您去哪!老萧不在家,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实在顾了头,丢了尾;一处不到一处迷,一处迷了一处乱。幸亏还没有闹出大的乱子。”

  王国忠说:“我在县里学习一些日子,回来又到南边几个村转了几天,紧接着又到县里开会,要不然也早来了。”

  马之悦说:“您的工作就是忙嘛。”又试探地问:“这回来了,总得住下吧?”

  王国忠说:“打算多住几天。” 

  马之悦的心里又一冷,这几天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他立刻又作出高兴的样子:“那太好了。多给我们讲讲国内国际的事情。我们这些人的脑袋瓜子都不清醒,一定得要上边领导多指拨。老萧这边狭窄一些,就住到我那儿去吧。那儿宽绰些,吃饭也方便。

  焦淑红本来就对马之悦有意见,从昨天干部会起,她更觉得这个人不像个老同志的样子。经过昨天晚上跟王国忠谈话之后,她虽然还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是肯定马之悦不地道。她惟恐王国忠住到马家去,就接茬说:“哪儿搁不下一个人,又不是开台唱戏;这边吃饭也没什么不便当的地方,好的不敢说,糙粮粗米总不能让他饿着。”

  马之悦心里暗骂:好你个骚丫头,你也敢顶撞马之悦了,你也给萧长春拉起帮套来了,你是他的野老婆呀,不用你美,将来我让你哭都哭不上韵调来。他嘴上却说:“吃住自然是小事,住在我那儿开个会,商量个事情也方便些。”

  焦淑红又要顶他。王国忠接过来说:“你就不用操心这些了。咱们先随便谈谈吧。” 

  马之悦实在不愿意在这个小屋子里久坐,这个地方的本身对他就有一种压迫的感觉,趁机说:“好好,咱们到办公室去谈吧。”

  王国忠说:“在这儿挺安静,你也上炕。”

  马之悦不好勉强,对焦淑红说:“你叫会计把茶水端到这里来。”

  焦淑红把茶壶往桌子上一放,说:“这儿有水。”

  马之悦又说:“不端水把烟拿来。”

  焦淑红把盛旱烟的小笸箩往炕上一暾:“随便抽。”

  马之悦又碰个钉子,心中很不高兴,脸一绷,不说什么了。

  窗外的香椿树上,落下几只小鸟儿,啾啾地叫唤。

  小石头听到叫声,一乐,放下碗筷,爬到窗台跟前,脸儿贴着窗镜朝外看看,欢蹦乱跳地跑回萧长春跟前,扳着胳膊说:“爸爸,你不是说给我买个鸟笼子,再给我捉个小鸟吗?你怎么不买呀?”

  萧长春摸着孩子的脑袋哄他说:“好好,过两天就买,乖乖听话,下炕到外边玩去吧,我们要说事了。”

  小石头晃着小脑袋说:“不不,今天就买。” 

  焦淑红拉过小石头说:“今天不是集。等集上,我让你爸爸给你买,好不好?”

  小石头这才点点头。

  马之悦气得心里边哼哼,暗暗地骂道,没拜天地,她先当上妈了,浪的!

  萧老大见干部要研究事情,就拿过烟袋,拉着小石头到外边去了。

  焦淑红也要走。

  萧长春说:“你别走哇,王书记要跟我们说工作。”

  王国忠说:“正好,党支书、团支书,还有一个副主任,都在这儿,咱们先就便研究研究,一会儿百仲从地里回来再正式商量。”

  马之悦听了这句话,就像咬了一口生猪油似的不舒服。党、团支书,最后提到他马之悦,把马之悦放在最后边了,连个黄毛丫头都不如了。看样子他们是三位一体,把马之悦当成外秧了。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之苦,就说:“我去找马连福和会计来参加吧。”

  王国忠说:“咱们先随便谈谈,等正式开会的时候再找他们。”

  马之悦反过来想,马连福不在跟前也好,有不方便的事儿,还可以往他身上推推,就顺水推舟地说声“好”,没脱鞋就上了炕,正好坐在王国忠的对面。他用眼角朝这位领导瞟一眼。王国忠态度平和,但平和之中有一种深而难测的神气,这神气反而比横眉立眼更难对付。焦淑红跨在炕沿上,眼睛里带着一种不满的、嘲笑的样子望着马之悦。地下凳子上蹲着的萧长春,两个手指捏着一支自卷的纸烟,慢慢地抽着;他显得格外沉静,沉静中,流露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神情。

  “完了,灾难临头了。”马之悦打个寒战,心里想,“一个是主宰一切的阎王,一个是拿着勾魂牌的小鬼,一个是掌着生死簿的判官,我是一个就要挑进油锅里的冤魂。”这一霎间,悲观、愤懑,夹杂着多种多样的可怕的情绪统治了他。他第一次感觉到,虽然自己在共产党的花名册上挂了这些年的名字,虽然也掌握过东山坞的印把子,真正给共产党效过力,也自认为是一个有资格、有历史的老干部,但是,这全是假的,全是自作多情,人家谁也没有把马之悦当成他们的人,马之悦也没有把自己放在他们中间;这个天下,自然不是马之悦的,自己是寄人篱下,是俘虏,是囚徒……天昏地暗,他好像发觉自己的身体在萎缩,变小,从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汉变成一个渺小的小人物了。

  王国忠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子,摊在炕桌上,又抽下钢笔,拧开笔帽,从容地说道:“咱们几个先把社里的工作情况摆一摆,凑一凑解决问题的办法,好不好?”

  听了这句话,马之悦立刻又从茫然中醒悟过来了。不论怎样,他觉得自己是个身负重责的人,绝不可退缩,绝不可把东山坞轻易推出去,让这班人随心所欲。反正’你们投抓住马之悦什么有把的烧饼,随便啃还不行!他想起昨天晌午的会,猜想萧长春这会儿表面上虽然很平静,那是因为来了靠山,有了底;心里压着的那口气还没有出,绝对不是马连福那种外强里弱的人,也绝不会白白咽了这口气。王国忠,你快帮着萧长春出这口气吧!

  马之悦惟恐萧长春抢先发言,就连忙说:“我先谈谈,谈不周到的地方,老萧再补充。”他故意不提焦淑红,暗示她:你别神气了,把你摆到桌子面上还得个时辰哪!接着说:“有一个问题,在东山坞当前工作中是个重要事,不解决这个问题,其余的工作就没办法干了。就是群众闹粮食,他们说农业社不好,要饿死人;为闹粮食,他们提出土地也分红,还有人出面骂支书!气得我昨天一夜都没有睡好觉……”

  焦淑红越听越生气,忍了半天没忍住,插言说:“马主任,您这一说,我就糊涂了,马连福骂支书,把您气成那个样子,在会上您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马之悦脸一红,想发火,又压住了:“淑红呵,我说你是个孩子,你不爱听,当时的情况多复杂,萧支书自己不是也主张听听吗……”

  焦淑红就讨厌别人说她是孩子,特别是当着领导,尤其是今天在萧长春的面前,就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的话说:“谁是孩子!您是大人,您在东山坞沟北边威信高,骂人的闹粮的人全信服您全听您的话,可是您就是不吭气,我看……”

  马之悦急躁地一拍大腿:“这是谈正事,你怎么乱讲?’

  焦淑红也照样拍大腿,说:“谁乱讲了?马连福不听您的?弯弯绕不听您的?您说说,您在家搞工作,萧支书刚从工地回来,他们为什么不骂您,骂萧支书?”

  这些话全是兜着马之悦的老根子来的,唇剑舌剑的马之悦一时竟无言答对。就无理找理,故意镇唬:“焦淑红,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国忠摆着手,制止他们争论:“什么意思过后我给你解答,现在先谈谈生产安排吧。麦收到了,社里还有什么活路,都做得怎么样了,有什么计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马之悦这一段一直忙着准备那个“土地分红”,有关生产上的事儿,全是韩百仲管起来了,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再说,他平时除了在村里转转”很少下地干点活,生产队的活路、问题,本来就不大知道。留在家里的两个副主任有明确的分工,韩百仲抓政治思想,马之悦抓生产,抓生产的不了解生产情况,怎么说得过去呢!他只好硬着头皮,干咳一声说:“生产情况嘛,麦子要熟了,要动镰了,正作准备。两个生产队正在修场……

  焦淑红插言纠正:“就是二队动手修场,马连福那队遠没有。”

  马之悦白瞪她一眼,说:“对了,他们准备就动手,因为锄高粱,推迟了两天。”

  焦淑红说:“不对,他们的高粱根本还没有动手,正锄早谷子嘛!”

  王国忠笑笑,又问:“哪边的麦子熟的早,你们准备先从哪儿动手?”

  马之悦回答:“河边上的麦子好……”

  萧长春听着他吭吭哧哧的汇报,心里有些不高兴,就说:“河边上土皮湿,麦子好是好,成熟的较晚;山坡子上地皮干,熟的早,应当先从山坡上动手。”

  马之悦连声附和:“对了,对了。”

  焦淑红差点儿笑出声来。

  汇报工作就像拉钝锯,吱咀吱咀地锯了一个小时。马之悦的衣服背后,都给汗水打湿了。

  谈完生产安排,就谈闹粮问题。王国忠是这样提出问题的:“搞好夏收夏锄,首先得安排好社员的生活。你们摸了底没有?都有什么!司题呢?”

  马之悦这下可来了本事,抢着说:“我先谈谈。这一段我光抓粮食问题了。”

  王国忠立刻纠正他:“不能单纯抓粮食,要跟抓生产结合一块儿;不搞好生产,粮食从哪儿抓出来呢?”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对着萧长春,意思是一方面批评马之悦,另方面是提醒萧长春注意。

  萧长春立刻领悟到了。他自己从工地回来,一进村就抓分配,抓粮食,对生产却没有抓。这样一来,不光加重了大家的紧张心情,也使自己的工作很被动。他觉得,王国忠的工作方法,处处都需要自己去学习。

  王国忠又问马之悦:“老马,你摸了缺粮情况啦,究竟缺到什么地步呢?”

  马之悦立刻回答:“我看没有一户是真缺的。”

  这句话实在出入意料,焦淑红一惊,看看萧长春和王国忠,两个人根本没动声色。

  焦淑红说:“对啦,马主任这句话才是公道的,我完全赞成。别看嚷嚷,谁家揭不开锅了?哪家的孩子不是吃的肥肥胖胖的!”  马之悦郑重地说:“东山坞的底子我最清楚,家有黄金,外有戥秤;谁家过日子,家里一本账,左邻右舍也有一本账,光闹哄就行吗?我不信这一套。”

  焦淑红说:“可是他们硬说没吃的,打孩子骂老婆,闹得满城风雨!”

  马之悦趁着这个机会撩火了:“昨天为这个事情,有的落后中农带头闹事,跑到干部会上吵,真不像话!第一队的队长马连福当富裕中农的尾巴,在会上骂支书!随便骂来骂去,往后这个干部还怎么当?”

  王国忠问:“你们说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处理呢?”

  马之悦故意不吭气,看看焦淑红,又看看萧长春。

  焦淑红想到昨天晌午的会议,压在心头的火又升起来了。她红着脸说:“当时忍让一下对,过后不处理不行!”

  马之悦附和一句:“这话有理。所以我当时没有说话。”

  王国忠从马之悦的话语、表情一下子就看出他的这一番话不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就仍然不动声色地问马之悦:“对缺粮问题,你真摸得很透吗?”

  马之悦说:“我敢具结!”

  马之悦这些话换到昨天说,萧长春要比焦淑红高兴,可是今天的萧长春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了。他也揣度出马之悦的心思和用意。他想当场揭穿马之悦,又想起昨天晚上王国忠跟自己谈的那些话,就忍下没动。

  王国忠又问马之悦:“既然这样,你说对闹事的人应当怎么办呢?”

  马之悦有攻有守,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得靠领导给我们做主了,领导怎么指示,我们就怎么办。反正,闹得最凶的主,家里边存的粮食越多,对不对,老萧?”

  萧长春依旧没吭声。

  焦淑红说=“要我看,开个群众会,看他们还闹不闹,再闹,咱们就找个典型,到他家去翻。翻出来,把他的阴谋揭穿了,也就把跟着闹哄的人教育了。”

  马之悦立刻响应:“妙,妙,我双手赞成。对这种安心破坏合作化、破坏干部威信的人,太软弱了,他们要骑着我们的脖子拉屎了!”

  王国忠问:“翻谁家呢?”

  马之悦装着考虑一下,然后说:“沟北,沟北社员最难斗。要我看,咱们下午就动手,一家不行翻两家!”

  萧长春再也忍不住了,就站起来说:“你们的意见我全反对!头一条,马连福骂的不是我,是农业社,是社会主义。他是贫农,他不应当跟社会主义有仇;他骂农业社’准有后台’我们得把这个后台揭出来,搞臭他,才能教育马连福和大伙。马主任,你过去总是夸马连福不错,这一回为什么又总是怂恿我整他呢?”

  马之悦心里一阵冰凉,一迭连声地说:“老萧,你不要多心呀,我是看着事不公,替你生气……”

  萧长春说:“我生气的不光是马连福替别人骂农业社,还气有的人阴阳不明的态度!”

  马之悦脸如烧纸一样黄:“老萧,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国忠说:“这些一会儿再解释。老萧你接着说你的意见吧。”

  萧长春说:“第二条,你不能说所有反映没吃的户都是假的。我昨天也是这样的看法,这是错误的。合作化才几年,去年我们又是大灾年,几乎没有收成,有的人家肯定真缺少粮食吃,他们应当跟干部提出来,我们干部应当帮人家解决困难。当然,有的人是故意捣乱;我们不怕他们捣乱,他们闹不翻天;不管马主任你怎么想,对这件事我心里坦然,决不能用翻的办法对付他们。马主任,你是农业社的领导,你想没想,这是违犯政策的事情,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更应当懂得这样做会脱离群众的呀!”

  马之悦咧着嘴说:“我是觉着这口气不好忍,提个办法,你说不妥,咱们就另找门路还不行么!”

  王国忠说:“老萧说得对,只要不投机倒把,存些余粮并不犯法,我们绝不能到任何社员家里翻粮食。我们应当把工作做到家,只要不是对农业社死对头的人,总可以觉悟。”

  焦淑红想起昨晚王书记说的话,也发觉自己又有些暴躁了,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把我那个意见收回来。”

  下边讨论对麦子分配和对缺粮的原则性的安排。从头到尾,王国忠和萧长春一句都没有提过马连福骂人的事情。马之悦一提,反而挨了碰。马之悦心慌意乱,他的那套打算几乎一点都没实现,还在王国忠这几个人面前丢了丑。特别是萧长春那几句话,实在够硬的,好像把底子看穿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现在他感到自己有点智短计穷,也进一步认识到可怕的人物不仅仅是上级领导,也是对面这个萧长春。

  最后研究的结果是:晌午开个党、团支委会。在这个会上对东山坞当前的问题可以广泛地议论,统一思想,回头去串连积极分子,到群众里边摸底和宣传。晚上召开贫农、下中农社员代表和积极分子的联席会,围绕着当前的生产安排,解决缺粮和分配问题。干部会推到第二天中午再开。至于马之悦十分热衷的群众大会,开与不开,看形势发展再定。同时,乡政府要拨一批救济粮照顾真正缺粮的社员。在马之悦看来,这种安排是违反常规,也是很毒辣的。因为马之悦不是支委,马连福连个党员都不是,中午这个重要的会,很理所当然地把他们撇开了。

  王国忠说:“老萧,你先跟百仲商量一下,淑红协助你们在家准备开会,开个什么样子,全由你们负责了。我和老马到地里转转。”

  萧长春和焦淑红都赞成。

  萧长春问马之悦:“老马,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马之悦的思想“开小差”了,后来又谈了些什么,东一句,西一句,都没听到耳朵里去。

  焦淑红大声问:“马主任,行不行啊?”

  马之悦吓了一跳:“啊,啊,行行!”

第三十五章

  王国忠和马之悦先一步走了。屋里只剩下两个支部书记。

  焦淑红的兴头很高。她那俊俏的脸上闪着动人的光彩。她觉着所有的问题全都有了解决的把握,只要晚上的会一开,马连福、弯弯绕这些人再不敢胡闹了。她从炕里溜下来,一边整理着衣裳的大襟儿,笑着对萧长春说:“咱们通知吧,你在沟南边,我到沟北功去……”

  萧长春依旧蹲在凳子上,耷拉着脑袋,两只手轻轻地搔着头皮:两道浓黑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别人跟他说话,他根本没有焦淑红挺纳闷儿地看着萧长春,心里想,领导来了,办法有了,工作有希望了,你怎么还发愁呀?你又遇到什么难事儿了?遇到难事儿,你也没有皱过眉头哇?她笑笑,提高声音喊:“嗨,怎么都变得迷迷糊糊的了!”

  萧长春这才像被惊醒了似的抬起头,眨着眼问:“你说什么?”

  焦淑红说:“王书记不是叫咱们准备准备吗?开始吧。”

  萧长春问:“你说怎么个准备法呀?”

  焦淑红说:“通知晚上开会,挨着门通知,跟他们说准,谁也别不去。咱们走吧。”

  萧长春连忙摆手说:“别慌,别慌。淑红,通知开会,不能叫准备。”

  “哟,还用布置会场呀?”

  昨天晌午开会,我们也通知了,人到的挺齐,没通知的人全都去了,为什么开出乱子来了?”

  “噢,你还为这个发愁哇!这回你放心,我保险今天这会出不了乱子。”

  “我们开会并不是光为了不出乱子,还得解决问题。昨天会没开好,没解决问题,还出了乱子,就是因为咱们不主动啊,不主动,是因为咱们没有发动给咱们撑腰的群众,没有设着法儿团结我们应当团结的人……”

  焦淑红笑着打断萧长春的话:“你简单点说,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吧!”

  萧长春从凳子上跳下来,说:“怎么办呢,我看哪,从今以后,咱们要学会打主动仗。”

  焦淑红问:“你讲具体点儿,怎么叫打主动仗?”

  萧长春说:“咱们先排排队,算算账。”他扳着手指头,“第一条,看看咱们的队伍,排一排,谁能跟咱们一块儿搞这个工作,哪些中农应当想办法把他们争取过来;第二条,看看有多少户真缺粮,有多少户不缺粮;第三条,看看有多少户脑袋难剃,要闹事儿……我们把这个数目字弄得清清楚楚,晌午支委会一确定,晚上开会再跟大伙一订正,等到明天干部会上,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咱们自己心里有了底儿,不会慌了,驳起来也有劲儿了。你说呢?”  焦淑红吃惊地看了萧长春一眼,心想,一天一夜的工夫,他又变了。

  萧长春继续说:“明天开会,要有人再挑头提粮食问题,咱们也别顺着他们的意思顶牛了,要压住阵脚,先引着他们商量生产,由生产再联上粮食的事儿,这样就不会乱了。”

  焦淑红点着头说:“太好了。昨天你要是也用这一套多好哇,保险不会闹那么多的事儿了。”

  萧长春让焦淑红给说笑了:“昨天用这一套?说的真好。实话告诉你吧,昨天我还没有这一套哪!”

  焦淑红说:“一晚上你就多一套了?”

  萧长春说:“经一事,长一智,这句话一点不错。昨天的事把我教育了。办这样大的事情,心里边随时随地都得装着党的政策路线,光凭一股子热劲儿不行啊!”

  焦淑红说:“对,就按着你的意思做吧。”

  萧长春说:“刚才我心里边已经开始打谱了,你别走,也帮我对对,回头再找百仲大舅和团支委们一块儿商量商量,随后就发动积极分子,用晌午休息的空子,让大家分头找一找真缺粮和假缺粮的户摸摸实际情况,跟中农户作宣传,给他们摆前途,讲政策,这些事做好了,以后的几个会开好才能保险。”

  焦淑红说:“行,行,怎么排,怎么算哪?”

  萧长春说:“咱俩凑,你记记。”

  焦淑红从衣兜里掏出花杆钢笔,没有纸。

  ’萧长春从柜上帽镜后边找出一个红皮的日记本。这个日记本是他复员时候的纪念品,没用完。他一边用手指头弹着上面的尘土,一边说:“你就在上边撕着用吧。”

  焦淑红接过本子,捧在手里,看着封面上金色的“八一”军徽,说:“从这上撕多可惜呀。”

  萧长春说:“干正经事儿不用,干什么用呢?用吧,不撕,你就在上边写。”

  焦淑红把炕桌朝炕沿这边拉拉,自己倚坐在炕沿上,扭着身子,把本子打开按在桌子上,准备记录。本子的扉页上几个粗犷的字儿,跳到她的眼里。那字儿写的是:“不怕任何困难,永远作硬骨头,革命到底!”这几个字好似发出了声音,在她的耳边铿锵有力地响起来了。这声音她听得多么习惯,又是多么动听啊!只有她,只有跟写这几个字的人共过甘苦的,才能理解这几个字的全部的深刻涵义;才能认识到,这几个字儿不是空话,而是结结实实的,是从面前这个共产党员的心里蹦出来的。看着看着,焦淑红的心里不由得一热。

  萧长春重又蹲在凳子上了,两只手灵巧地卷着纸烟,东山坞许多的人,都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起来。他说:“先把百仲大舅、你、我写上……”

  焦淑红问:“还写我们干什么呀?”

  萧长春说:“咱们先排积极分子,咱们是这边的人!”这句话说得很有力,很自豪。

  焦淑红小心地、也是激动地用十分工整的正楷,写下了三个名字,三个名字并列在一起,她把萧长春写在最前边,把自己写在最后边。

  萧长春说:“再写上焦二菊。她是代表志泉媳妇这一群妇女的。回头就让她在妇女里边串连。” 焦淑红把焦二菊的名字写上了。  萧长春说:“再记上老保管、马老四……”

  焦淑红一边写着,一边说:“还有焦克礼、韩小乐,他们在小伙子里边吃得开。”

  萧长春笑着说:“你总是忘不了你们青年呀!”

  焦淑红也笑着说:“你也是青年哪!”

  萧长春又提了几个名字,最后提到焦振茂。

  焦淑红停住笔说:“别算他吧。”

  “怎么啦?”

  “他怎么算积极分子呢?”

  “你得看到老人家的进步。想想他前几年那个样子,走到这步上,很不容易呀!”

  “我看他差远了。”

  “比马老四、老保管这些人羞一点儿,要是比韩百安呢?他们原来都是一样的人呀!咱们应当把他当积极分子团结,他在中农里边是蛮有威信哪!”

  焦淑红嘴上没同意,心里可是很乐的。说实在的,她的爸爸真是进步了,有一个进步的爸爸,她感到露脸。她握着笔,郑重地写下了“焦振茂”三个字儿,又说:“要那样,我叔也得算了?”

  萧长春说:“谁,焦庆?”

  焦淑红一撇嘴:“他算老几,冲他媳妇,也不够格儿。昨天你没见他媳妇在会上那副德性。那是你在场,要不然,她得跟弯弯绕那些人一样的厉害。我说的是振丛叔。”

  萧长春说:“对,对,焦振丛正是新下中农里边的尖子。他这几年,真是处处听党的话,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往后得多留心帮助他。写上他吧。”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从沟南的最前街算起,挨门挨户地算,一个人一个人地比较,一点一滴地品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个从他们脑海里跳出来;这些人带着不同的声音笑貌,带着不同的生活斗争给予他们不同的历史烙印,又带着共同的思想光芒,站在他们的面前了。他们排成了长长的一队,结成了一道铁打的城墙,什么力量,也不能把这道铁城摧毁;他们排成了长长的一队,结成了一股奔腾的浪潮,什么力量也不能把这道洪流阻挡!

  萧长春拿烟的手,随着他那激动的心颤抖了。

  焦淑红握笔的手,随着她那沸腾的心颤抖了。

  这时候,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刻,太阳把全部的光辉都献出来了,献给了正在孕育着丰收的大地,献给了正在创造丰收的人们。田野上,男女社员们正在挥汗劳动,拔草的,锄地的,每块地都有人:萧老大正赶着套在水车上的老牛,苗圃里的年轻人正给小树苗施化肥,山上云彩一般的羊群漫游着,河边,韩德大哄赶着黄牛、花牛在荒滩上寻找鲜嫩的青草……街上,不断地有人来往,焦振丛赶着大车回来了,韩百旺又把第二锅豆片挑出大庙;大庙里,焦振茂耍了光膀,跟韩百安扯着大锯,锯末像雪花般地飘飘扬扬……

  太阳从支开的窗子很神秘地朝屋子里探视,它哪里会知道,屋里的两个年轻人,两个基层的干部,他们正在为自己的阶级调兵遣将……

  萧长春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步迈到炕上,用手指头指点着本子说:“淑红,你看,满满的了;你硬说我把积极分子全带到工地上去了,这不是还有很多很多吗?”

  其实,萧长春也好像是刚刚发现,还有很多很多的积极分子留在东山坞,留在东山坞每一个门口里,每一间低矮的房屋里。对他说来,再没有比这个发现更重要了。他想起王国忠一进门时候说的那句话,一个人再有本事,手大遮不过天来;真正给自己撑腰的就是这些积极分子!

  焦淑红笑着说:“过去没有往这上边想过,也就没觉出有这么多的人。”

  萧长春说:“还多得很。我们得不断培养积极分子,这个队伍得让它越发展越大。”

  焦淑红说:“克礼的新媳妇,以后就能成个积极分子。”

  萧长春说:“韩道满也有希望啊!”

  焦淑红说:“今年夏天,还要回来几个中学生。”

  萧长春说:“就算马连福、焦庆两口子和韩百安,我们都应当有信心把他们团结住。对啦,还有马子怀。这个中农比别人好办。这回一定得把这一户争取过来!”

  焦淑红说:“等河工一完,工地上的人一回来,加在一起更多了。”

  萧长春说:“那会儿我们开个会师会!有些人硬拉着不走,硬要跟我们闹别扭,硬是觉着我们离开了他,农业社就没办法搞了,社会主义就完蛋了;去他的吧,农业社越搞越棒。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完蛋的偏偏就是他们!”

  经过一段激动的谈论以后,他们又冷静地谈起第二个问题。刚开始,韩百仲噔地一步迈了进来。

  韩百仲耍光膀,布衫搭在肩头上,汗水顺着紫铜色的脊梁沟往下流。

  “听说王书记来了?”

  萧长春说:“刚出去。”

  韩百仲拔腿就要走。

  萧长春说:“您别走,正好一块儿商量商量。”他把他们的打算从头到尾地跟韩百仲讲了一遍,又让焦淑红把积极分子名单念给他听听。

  韩百仲听罢,晃着大手说:“好哇,早该这么排排了领兵打仗的人,不知道自己手下的兵将还行啊!”

  焦淑红说:“您看看我们把谁丢下了。”

  韩百仲说:“你们把五婶丢了。你忘了,昨天她还想帮着长春咬人哪!”

  焦淑红扑哧一声笑了。

  萧长春说:“对了,应当把她算上。”

  三个人又接着排起缺粮户。

  韩百仲说:“马老四算一个。”

  萧长春说:“还有哑巴哪,这家伙肚子大,一个人又不会做,够不上头。”

  焦淑红把两个人名记上了,又说:“志泉他们呢?他们家孩子多,兴许缺粮食。”

  韩百仲说:“算上他吧,反正是粗估摸,晚上开会再定准。”

  萧长春说:“咱们再想想沟北边的,千万不要把沟北边酌人丢下。”

  算来算去,粮食吃不到打下新麦子的,顶多六、七户,宽打一点儿。也超不过十产。东山坞一百五十多户人家,仅有不到十户缺粮的,等政府的救济粮发下来,很快就解决了,怎么会闹得这样满城风雨呢?都是因为沟北边那些落后的中农瞎嚷嚷的呀!

  他们又给这些爱闹事的户排队了。

  韩百仲说:“弯弯绕、马大炮得记上他!”

  萧长春说:“把弯弯绕单写在前边。他的成分是富裕中农,可按他的家底和他合作化以前的剥削,还有他的那种资本主义坏心思,都是往富农奔哪!”

  韩百仲说:“那倒是。合作化要是晚来两年,他准是东山坞头号新起的富农!”

  萧长春说:“我们还是把他当个中农争取,他要能够转过来,不是更好吗?不过对他,心里也得有个数。”

  淑红一边写着,一边说:“马连福呢?安心闹事的,不管他是中农还是贫农,也得记上。”

  韩百仲说:“那当然。咱沟南的焦庆也是新下中农,闹的更冲。也把他算上。”

  萧长春说:“只要估计他们可能闹事,全记下来,记下来也不是按名单整他们,是为了咱们心中有数,好让积极分子分工帮助他们,能争取过几个,那边就少几个,他们的威风就小一点儿。”

  韩百仲说:“马子怀表面上老老实实,也总是跟着帮唱,算上他吧。”

  萧长春说:“刚才我还说起他呢。明天起早,我找他女婿去。有韩百安,这个人最好由焦振茂帮他解疙瘩,咱们在一旁助劲。

  焦淑红说:“他跟我爸爸也不像过去那么靠近了。

  算来算去,东山坞对农业合作化不满的,对粮食统购不满的人家,有十八、九户,包括富农马斋、小酒铺的瘸老五在内。

  萧长春拿过本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还得算上马小辫哪。可别忘了这个大人物呀!”

  焦淑红说:“打倒的臭地主,还算数呀!”

  韩百仲说:“那倒是,借给他个胆子让他反,他也不敢了。”

  萧长春说:“可别这么看。他是表面老实,肚子里使劲儿,做梦也甭想他老实了。”他说到这儿,想起昨天晚上在王国忠那儿看到的文件。文件上介绍了一些地方的地富和被管制的坏分子,看着目内、国外的气候,以为报复的时机已到,就想来个大还阳,暗地里闹得很嚣张。马小辫跟新社会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要有个风吹动,他立刻就会还魂,就会起来斗斗。六指马斋这些家伙,跟眼下闹的事儿不会没有瓜葛,对他们永远都不能放松警惕呀!

  韩百仲说:“那就算上他吧。”

  萧长春说:“不光是算上,我们还得加紧管制他们。等这几个会开完了,咱爷俩专门把他们找一块儿,给他们敲上一棒子!对这些人得勤敲着点儿,让他别忘了咱们的厉害!”

  韩百仲说:“你忙正经的事儿吧,训地主,有我和老保管就全办了。”

  快晌午了,萧老大领着小石头从菜园里回来做午饭。小石头跑进屋,爬上炕,就要抓焦淑红手里的本子。

  “姑,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焦淑红说:“别抢,等我拿着让你看。”

  小石头问:“你写的是什么呀?”

  焦淑红说:“是人名单儿。”  小石头问:“有你吗?”

  焦淑红说:“有。”

  小石头又问:“有我吗?”

  三个人全都笑了。

  韩百仲捏着小石头的鼻子说:“小石头,你别急,等娶媳妇的时候才能写上你。”

  小石头说:“姑也没娶媳妇,怎么有她呀?”

  萧老大忍住笑说:“这孩子,真混!”

  焦淑红一边笑着,一边搂过小石头说:“小石头,往后不兴再说姑了,好不好!”

  小石头天真地点了点头。

  萧长春笑着在小石头的脑袋上弹了一下,又对韩百仲和焦淑红说:“咱们就按计划行动吧。吃过午饭开党、团支委会,把咱们拟的这个名单再斟酌一下,回头大家先串连串连积极分子’找重点户摸摸底,给晚上开会做个准备。顺便通知他们晚上开会。”

  焦淑红把本子合上,一个小小的纸片从本子里掉了出来,翻开一看,是一张一寸的小照片。她把照片藏在手心里,把本子还给了萧长春,就朝外走。

  韩百仲也要走。

  萧长春说:“您等一会儿再走,我再把昨天王书记谈的事跟您传达一下。开支委会以前,王书记还要跟咱爷俩淡谈支部工作哪!”

  焦淑红出了萧家大门口,觉得阳光灿烂,风和气爽。她把那张照片捧在手心里,偷偷地看了一眼,又捂上了。进了自家的后门,站在那石榴树下,她又捧着照片看起来。照片上那威武英俊的革命军人,朝着她微笑。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敢于这样大胆地看萧长春,看萧长春的浓眉俊眼,浓眉显示着他的刚毅,俊眼透出他的聪敏,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像跟焦淑红述说他对未来的美好甜蜜生活的希望和信心……

  焦淑红望着照片,害羞地一笑,把照片按在她那激烈跳动的胸口。她回味着昨天晌午的干部会,回味着昨晚月亮地里的畅谈,特别回味着刚才跟萧长春面对面坐着剖解东山坞的阶级力量,部署他们的战斗计划。她感到非常地自豪。他们开始恋爱了,他们的恋爱是不谈恋爱的恋爱,是最崇高的恋爱。她不是以一个美貌的姑娘身份跟萧长春谈恋爱,也不是用自己的娇柔微笑来得到萧长春的爱情;而是以一个同志,一个革命事业的助手,在跟萧长春共同为东山坞的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的同时,让爱情的果实自然而然地生长和成熟……

  这个庄稼地的二十二岁的大姑娘,陶醉在自豪的、崇高的初恋的幸福里了。

第三十六章

  焦淑红来到后院的时候,她爸爸焦振茂早就从前门进了家。

  这个老头子是从大庙里来的,如果由沟里上坎,穿一条小胡同,进后门,比进前门近便的多,他却故意绕了个大弯子。他的脚步迈得挺快,也挺慌忙,跟昨天晚上从麦子地回来的那副样子差不离儿。

  淑红妈刚刚点火做晌午饭,一抬头,瞧见老头子的脸上又阴了天,心里想:我的妈,这又是哪边的黄风哪边的云呀!是闺女又气着他了,还是马立本又得罪他了。

  昨个晚上,老头子第二次从金泉河边上回来,把马立本在麦子地大树下边干的勾当,一五一十跟淑红妈说了。老太太长这么大都没有听过这种事儿,当时把她气得牙根发疼,立刻回心转意,跟老头子和解了。当时她还劝老头子,不要再为这件事儿生气动火,由她自己来规劝闺女,一定让闺女割断跟马立本的丝罗瓜葛;老头子当时也是心平气和地点了头;早晨起来,爷俩还和和气气地一块吃了饭,一块儿上了工,怎么一会儿工夫,又是气蛤蟆似的回来了,到底是为了个什么呀?她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又挺害怕。她的两只眼睛,就跟着老头子转开了。

  焦振茂没有发雷霆,连个大气都没有吭,慌慌张张地进了屋子,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又慌慌张张地走到院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弯儿,又回到屋里,拿起笤帚,放下烟篓,摸摸炕沿,扶扶高桌,两只手就像没处放似的。他一迈腿上了炕,跷着脚摘下房柁上的“文件包”,哗啦哗啦地打开了,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阵子,胡乱地包了起来,又挂到房柁上去了。

  淑红妈掀着门帘子,探进半个身于瞧瞧,小心地说:“怎么早就收工了?”

  “嗯。”

  “是完事了?”

  “没。”

  “洗洗险吧?”

  “不啦,一会儿还得接着干呀。”

  “出来我给你抽抽身上的土。” 

  “算啦,干起来还不是照样弄一身哪。”

  “想点什么吃呀?我要点火了。”

  “瞧着做吧。”

  老头子在回答老伴问话的时候,态度是平和的,这种子和又包含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故作镇静的味道,听他回答的人,反而比对待龇牙瞪眼发脾气的人还要紧张几分,好像后边紧跟着就要来个什么大的灾祸那么担心。

  淑红妈搓着手,不知再怎么引话说了。

  焦振茂站在屋地下,望着窗子,两只眼睛发直,像是打什么主意,解什么疙瘩。

  灶膛里的柴火烧没了,蔓到灶坑外边,燎着锅台。一只老母鸡钻了空子,溜进来,跳到锅台上,奔着瓢子里的小米子下嘴了,“登巴”一下子,差点儿把瓢子蹬翻。

  淑红妈“喔嗤喔嗤”地轰着鸡,又踩灭了燃烧到外边的火苗子,把盛米的瓢子朝锅台里边挪了挪。她直起身,撩着衣襟擦着手,深深地叹口气,回头看老头子,还在那儿发愣,就又试试探探地问:“沟北边的那些人,又闹腾了?”

  焦振茂没回头,没转脸,也没动心思地说:“唉,全是一群惹事的班头,坏事的衙役!”

  “马连福不敢瞎叫唤了吧?”

  “缩进去了。”

  “北院爷俩也和美了?”

  “嗯。”

  “长春倒是压住阵了,全和平了?”

  “嗯。”

  淑红妈又把话说短了。这会儿她多盼闺女回来呀,闺女一回来,三言两语,就能把老头子的心事引出来,引出来,争起来,一顿饭吃完,也就云消雾散。闺女偏偏不回来。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野去了。想到闺女,她忽然又找到了一个话头儿,说:“乡里的王书记来了,你知道吧?”

  焦振茂回头看了老伴一眼,回答:“知道。”

  “见到了?”

  “没。”

  “在北院哪。”

  “噢。”

  “淑红也在那儿,正在商量事儿。”

  焦振茂留神听老伴的话了,问:“正商量事儿?你知道他们正在商量什么事吗?”

  淑红妈觉着自己的话生效丁,就回答:“商量大事儿呗!我看王书记一来,就是给长春出气来的,就得整整那几个烧包的主儿。活该,谁让他们放着消停日子不过呀!”

  焦振茂凑过来,小声问:“你听谁说的?”

  “我这样想。”

  “一句也没听见?”

  “那怎么听得见,谁都不让在旁边听,连小石头都打发出来了,小石头他爷更沾不上边。一看这样子,我就估摸着准是商量顶重要的事儿。”

  “是呀,一定,一定是了。”

  淑红妈没词了,忍不住地揭开问:“你怎么了,又好像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是吗?”

  焦振茂摇摇头:“没事儿。拉大锯拉的我挺乏。”

  淑红妈这才放下心:“唉,我当又出了什么事儿呀,你们爷俩一会儿风,一会儿雨,把我弄得五迷转向,也摸不准你们的准脉窝了。又不是抢水抢火,拼哪家子;干活悠着点儿,觉着累了,就歇歇,抽袋烟……”

  焦振茂转回里屋,从裤带上抽下烟袋,悄悄地塞到炕席底下,又出来了。

  淑红妈继续着自己的话:“我不是限着你们多给社干活儿,干一溜遭,也跟给自己干差不离。可也别过力,日子长着哪,不是一天两早上,捣鼓完了,就没事儿了。到年纪了,不知道注意身子不行啊!” 

  焦振茂假装地在裤带上摸摸,又捏了捏衣兜:“糟糕!”

  淑红妈问:“怎么啦,什么丢了?”

  焦振茂说:“烟袋掉在大庙里了。”

  “瞧瞧,真是,手使的东西,还能随便放啊。”

  “你给我找回来吧,我不爱走动了。”

  “你替我看着火呀。”

  “行,行,你从前门走吧。”

  淑红妈高高兴兴地往外走,只要是老头子不闹气,一家过日子和和睦睦,跑断腿她也心甘。她出了门口,又转头来嘱咐老头子一句:“看着鸡别上锅台。”

  焦振茂答应着,也嘱咐一句:“仔细找找,看看树根底下,还有家伙篓子里,全都找找。”

  淑红妈在拐弯的地方答应了一声。

  焦振茂跟到门口,见老伴没影了,回身关了门,急匆匆地回到屋里,又关了后门。他到前门口外边找了一把镐,提着进了闺女住的那间屋里。

  焦振茂这会儿真是慌神了。正像老伴想的,吃早饭还是欢欢喜喜的,做活的时候也是欢欢喜喜的,一边干着,还一边给韩百安开心哪!

  他跟韩百安说:“别愁眉苦脸的了,想通点吧。”

  韩百安叹口气:“我就是想通了,人家也想不通,那不白搭呀!”

  他说:“谁想不通啊?除了沟北那一伙子!你别跟他们学,他们都想着当个马小辫,好剥削人、欺负人。就算你能当上财主,剥削人的坏事』附干得了哇?百安,别总想跳槽子,我是想通了,这会儿,谁白送给我一个地主当,我也不当,别说劳心伤神,连命不顾往那儿奔了!”

  韩百安说:“我没想跳槽子,我只求个安生啊!”

  他不高兴地问:“谁不让你安生了?”

  韩百安也赌气地说:“干部呗!”

  “干部怎么不让你安生了?”

  “怎么,闹事的又不是我,又不是全盘的,干吗要全翻呀!干吗要翻我呀?”

  “翻什么?你说的是哪一头话呀?”

  “翻粮食呗!挨门挨户翻,翻出去全归公……”

  “谁说的,又瞎胡抡吧?”

  “大哥呀,唉,你这会儿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人家马主任亲口对我说的呀!”

  “甭信,甭信,没这回事儿!”

  焦振茂乍一听,连着摇头,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儿。

  政策条文上边,根本就没有“翻粮食”这个字眼儿。除了斗争地主那会儿,贫农团、农会翻过地主家的金银财宝和粮食,谁见翻过老百姓?搞统购那年,大湾有个干部翻过一个老中农,人家乡里还批评那个干部一顿,说他办法不符政策条文呀!不信,不信,没有这八宗事儿!

  焦振茂反过来一想,又犯犹豫了。在东山坞也许会来这么一手。因为政策条文上边,固然没“翻粮”这两个字,也根本没规定“闹粮”、“骂干部”这个字眼儿呀,真缺粮,真断了顿,政府从天南地北调运,一个子儿不挣不图,供给老百姓吃用;这会儿闹粮食全是假的,安心要跟政府作对,要往干部眼里揉沙子擦黑蹭屎,就不兴“翻”吗?萧长春会用这个办法压压邪气,治治弯弯绕这伙子人;马之悦亲口说的,更有了八成;王书记又来了。更是把这事当个事看了。可能,可能……

  间歇的时候,焦振茂从大庙里溜出来,去找马之悦,他要问问马之悦是不是亲口对韩百安说了,是不是要挨门挨户翻粮食。

  马之悦没在家,马凤兰替马之悦回答焦振茂了:“翻,翻,翻,挖地三尺,一个粒都不留;王书记把主任找去了,正在萧家商量哪,下午就动手!”

  焦振茂这回可真慌了。

  他家里存着两半口袋陈谷,两半口袋麦子,全都藏在地井里了。过去,它们是焦振茂过日子的定心丸,这会儿,它们成了老头子的大病一块了!

  焦振茂这会儿是东山坞进步中农的典型,是积极分子;不论对什么人说进步话,都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因为他身净,心净,手净,没藏没掖,没虚没假,没有一丁点儿见不得人的地方。他敢说,自己走的正,行的端,是个最光明磊落的人。没想到,这回让弯弯饶这群惹祸的根苗一折腾,这点粮食倒成了赃,成了祸,它们可以使焦振茂一个跟头摔倒爬不起来!要说藏粮都归公,他估计不会。但是他焦振茂不同别人。要是从焦振茂家里翻出粮食来,那可非同小可。人家就该问了:“焦振茂,你有这么多吃不清用不完的余粮,你为什么不卖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村里有缺粮户,你怎么不拿出来帮助他们?你不是积极吗?就算不卖,要留余粮,你又为什么埋着、藏着哇?你怕什么,你信不住干部,信不住农业社,还是信不住政府呀?……”这一连串的问题,焦振茂应该怎么回答呢?你有什么话说呢?你浑身是嘴,又怎么说的清道的明呢?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那时候,萧长春、马之悦一定很寒心,唉,我们瞎了眼了,受你骗了,白信任你一回了;沟北的那些家伙,也要站在高岸上趁愿,用白眼看他。他们会说:“噢,闹了半天,你焦振茂跟我们是一色货,你是假积极,真落后,你还厚着脸蛋子骂我们哪!”焦振茂还怎么见人,这个老脸还往什么地方放啊!

  焦振茂还得为儿女们想想,自己的儿子是解放军的指导员,在外边指挥上百个人,思想高,有本领,还立过功;这件事儿要是传到军队上去,儿子还怎么管别人呀?自己的闺女是团支部书记,管着一个农业社的青年男女,争强好胜,连乡里都拿她当人看;这件事儿要是传开了,闺女还怎么出门呀?

  焦振茂是个开通人,是个爱面子、重舆论的人,二十六拜全拜了,光剩这一拜了,什么全都豁出去了,光剩下这一点点小意思了,办糊涂事?没那日子。焦振茂要把粮食全扒出来,放在明面上,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有别人就有自己,宁可不要这点粮食了,也得要自己这个老脸,也得给晚辈人留一条后路!

  焦振茂进了闺女住的东屋里,搬过小柜子,拿起镐头在地上刨了几下子,一块大石板就掀起来了,一个圆井口就露出来了。粮食就在这井里边。他要把它们弄上来,再放到后院的小棚子里去,明摆着,浮搁着,眼前放着;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怕什么。他丢下镐头刚要下井,又想,把老伴打发走了,谁帮自己往上拉呢?有了,先下去用绳子把口袋嘴儿拴住,再上来拉。不过是费点事儿呗。费点事儿,也得背着老伴,不能让老伴看见他这样惊慌地把粮食搬出来。因为老伴好刨根,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回答不出来。在老伴面前,他也得保持一个积极分子的面子。

  他找来一根绳子,找来一个小油灯,把绳子先扔下去了,随后,一手端着灯,一手扶着井帮,试试探探地下去了。  这个井并不太深,井筒子顶多七、八尺,到了底又靠井帮掏了个洞,那洞有半个炕大。这井还是闹日本鬼那会儿挖的,除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年月不太平的时候,除了随手用的东西之外,全都放在井里;鬼子清乡围村,往北山里跑不迭,人也钻到井里避难。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反动派进攻解放区的时候,在这一带靠山边的村庄闹得最凶。有一回,顽军跟还乡团来了,把全村的粮食全都抢光了,这眼井就没给他们发现,焦家丁点损失也没受。

  焦振茂下到井里,一股子阴气,一股子霉潮的味儿朝他袭过来,觉着透背凉。他划火点上了灯,举着照照,陈谷、麦子妥妥当当地呆在用木板搭起来的台子上。他抖落开口袋嘴儿,伸进手去摸了摸,粮食粒儿还是干干的,鱼子儿似的,没受一点儿潮湿。一个庄稼人对粮食特有的感情,涌到他的心上,他摸着它们,像摸着自己的儿女。

  他摸着粮食,呆呆地想着:四多半袋粮食,差不多能有三百斤。一家三口人,就是有一年不收成,也能过得去。老天爷的事儿,说变脸,就变脸,说闹灾,就闹灾;农业社的优越性就是再多,力量就是再大,也管不住老天爷,也不能保住不闹灾呀!庄稼人就是靠土里刨食活着的,闹了灾,就掐了脖;没了粮食,就是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呀!

  焦振茂摸着粮食,呆呆地站着。他又忽然想起去年闹灾的事儿。那天他睡觉以前,还跟闺女虑了一下社里的庄稼,刚睡下,起了风,他跑出去背柴火,忽下子落了雨,一抱柴火刚抱进小棚子。又哗下子落了一地雹子。这一夜他提心吊胆,满炕上轧苇子。早晨雨停了,他披着衣服朝村外跑,一出村口,看见了他们队长韩百仲站在被雹子砸毁了的地边上发呆,他刚要打招呼,韩百仲就像一堵墙似的倒了。是他跟焦克礼把韩百仲搀到家里去的。那几天,真是满村惊慌满村愁,这个要逃,那个要跑,闹得天塌地陷。只有焦振茂心里有底儿,因为家里藏着粮食呀!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定心丸儿呀!

焦振茂想到往事,望着自己的粮食犹豫起来了。他想,不管怎么样,还是留着粮食好,有粮食存着,心里就有底儿,就是进步、干工作也踏实。自己是军属,要是闹了灾,断了顿,政府还不是得救济?留下这些粮食,不用政府救济,对政府也好哇!对了,还是留着好。再说,就是翻,也是翻那些落后分子,翻那些闹事的主儿;自己家是军属,自己是积极分子,闺女是团支部书记,谁好意思翻这个门上来画!没人翻,没人知道,悄悄地把这几天过去了,也就没事儿了……

  焦振茂想到这儿,真是条条是道,理直气壮。最后,他空着手,爬上来了。刚要盖井,又想起油灯丢在下边了,就又往下爬,刚下去半截身子,抬头一看,唉,那灯不是在柜上放着吗?还点着哪!

  这会儿,后院有动声。他呼地一口吹熄了灯,三下两下盖了井,蓬上土,搬过小柜子压上,又抓过笤帚扫一遍。看看没有什么破绽了,他才忍着突突跳的心,走到堂屋。

  后院有人说话儿,他耳朵贴在门上听着。

  后院说话的人是他闺女。

  焦淑红刚从萧家出来,正站在石榴树下边看照片,正沉浸在甜蜜的感情里。

  一个人从门口闪过去了,又闪过来了,随后隐在墙那边,勾着头朝里边看一眼,小声招呼:“淑红!”

  焦淑红抬头一瞧,是马立本,就赶忙收起照片,说:“会计,什么事呀?”

  马立本说:“你过来一下。”

  焦淑红走到门口:“说吧。”

  马立本左右瞧瞧:“你爸爸在家吗?”

  焦淑红说:“大概在,等我给你叫去。”

  马立本连忙说:“别着,别着!咱们到河边上转转,一边转一边说好不好呀?”

  焦淑红说:“有什么话这儿不能说,还总得到河边上去呀?”

  马立本央求着:“就一小会儿。”

  焦淑红说:“我还忙着哪,有话你就说吧!”

  马立本看焦淑红那样子,好像怕什么,没有跟他走的意思,就说:“我问你,昨天晚上,你为什么骗我?”  焦淑红一愣:“你这是什么话呀?”  “为什么不去?”  “我有旁的事儿,就兴不去!”

  “你怕什么呀?”

  “奇怪,我没干亏心事,怕什么呀?会计,咱们在一块儿工作,都是同志,往后不许胡思乱想的,这不好……”

  “你不要怕……”

  “别瞎说了。会计,说实在的,你应该把心思多放在工作上,设着法儿进步,别总想自己的事儿。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清了吧:我根本没考虑那种事儿。昨天答应你一块儿看麦子,也是想着多吸收你参加一些活动,没想到别的。往后你要是再提这个,我可要跟你翻脸!”

  “你这些不是真心话,你是让人家吓唬住了,你……”

  没容马立本把这句话说完,后门“嘭”的一声打开,焦振茂像个泥塑的金刚,站在门口了。

  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

  焦振茂朝马立本横了一眼,对焦淑红说:“不回家做饭,这儿站着干什么呀,臭味儿还闻不够哇?”

  马立本也横了焦振茂一眼,转身走了。

  焦淑红笑着朝里走,她仍是欢乐的。一个姑娘家独有的欢乐,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不能把它抵消。同时,她也感到,跟马立本这么一说清楚,往后他就不会再来纠缠了。

  焦振茂跟进来,随手关了门。

  闺女总是比老伴差着一层,她没有在爸爸的身上发现一点儿异样。她看着灶里火灭了,鸡都跑到锅台上来了,就问:“我妈哪?”  焦振茂心神还没有定下来,信口回答说:“出去了。”

  焦淑红动手接着妈妈的茬儿做饭。

  焦振茂站在一边试探地问:“王书记来了?”

  焦淑红往灶里添着火,嘴里哼着小曲儿,听爸爸问,就“嗯”了一声。

  焦振茂走过来,接过闺女手里的火棍子:“我烧,你淘米吧。你们商量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全商量好了,这回看他们还闹不闹!”

  “是要翻粮食吗?”

  “早该翻翻他们,叫他们故意捣乱!”

  “真翻?”

  “我赞成,马主任也赞成……”

  “啊……”

  “瞧您,怎么把掏灰筢塞到灶膛里去了!”

  “那,全翻吗?”

  “依着我,一户不剩!”

  “啊……”

  “我不信全都缺粮食!”

  “多会儿动手哇?”

  “嘻,嘻……”

  “你,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哪!萧支书和王书记全反对翻……”

  “啊,他们反对?”

  “可不。我又仔细一想,不翻是对的。”

  焦振茂那颗悬起来的心,这会儿才落下。他手下的柴火,也热烈地燃烧起来。

  焦淑红手脚利索地淘了米,又把米下到锅里,一边择着菜,一边笑着:“爸爸……”

  焦振茂心里有“鬼”,怕别人看出来,就问:“你笑什么呀?”

  焦淑红调皮地说:“笑您哪!”

  倒使老头子一惊:“笑我?”

焦淑红点着头:“对啦。爸爸,往后您可得更加油,更积极呀!”

  焦振茂松了一口气:“那当然呀,就为这个笑?”

  “萧支书还要您带动别的中农也进步。比方,沟北百安叔。您吃了饭,在一块儿做活的时候,就给他讲,用您自己怎么进步,怎么积极起来的活道理给他讲,别总是政策条文不离嘴……”

  “萧支书让你跟我说的?”

  “对啦。百仲大叔也在场。您想点办法把百安叔说转过来,让他别跟人家瞎闹腾了;晚上开贫下中农的代表积极分子会,商量生产,也商量缺粮食、分红的事儿。咱们大伙儿还要帮萧支书摸摸底子……”

  焦淑红一边切着菜,一边按着乡党委书记和村支书的指示精神,给这个积极分子爸爸布置任务。这会儿,她又实际体会到有这样一个爸爸很荣幸。

  焦振茂本来也应当“荣幸”起来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比起一个小时以前,总觉得在精神上比别人低了一点儿。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闺女在河边苗圃里跟马翠清说的那几句话:“咱们应当跟萧支书学习,你看他,一心扑在农业社上,把个人的事儿全扔在脖子后边了。”“一个人要光为自己打算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就拿我爸爸说吧……”

  萧长春那副夺人眼目的光辉形象,竖在焦振茂的眼前了。过去,他总觉得自己跟萧长春和闺女这些人一样的追求进步,是一个境界的人,可是这会儿,他隐隐地感到,自己比人家差着一截儿,跟人家不大像一个境界的人……

  老伴慌慌张张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喊:“老天爷,你快自己找去吧,旮旮旯旯,我全找遍了,还跑去找她百安叔问一趟,哪也没有!”

  焦淑红问:“妈,什么丢了?”

  妈妈说:“你爸爸的烟袋。”

  焦淑红说:“一个随时用的东西还能去呀?”

  妈妈说:“就是呀!”

  焦振茂叹了口气:“唉,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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