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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二十八)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02 09:00:3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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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葫芦架下边摆着一张矮腿的小长桌。棒子渣粥,老咸菜,小葱黄酱,这是北方农家最可口的晚饭了。不点灯,不铺席,趁着月光,坐着木墩或蒲团,简便又实在。

  淑红妈早把晚饭准备好了。等闺女,闺女不回来,她不知道焦淑红这会儿正坐在王国忠的屋子里,畅谈国家大事;等老头子,老头子不回来,她不知道焦振茂这会儿正坐在韩百安家的炕头上,说着宽心话儿。

  她一面等着,里外地忙了一阵儿,把粥盆、菜碗全都盖上,又把鸡窝堵上,用过的家什全都收拾到屋子里,这才透了口气,走出后门口张望。

  萧家院子里挺安静,窗户上亮着,小石头的身影儿在上面一闪一跳的。萧家的西隔壁是焦庆家,焦庆媳妇正在大声地吆喝猪,接着,咣的一声,把猪圈门子关了,有个人,不言不语地走进去了。听见焦庆媳妇跟他打招呼。

  “有事儿吗?孩子们天一黑就炕上挺去啦,有事儿你就说吧。”

  那个人回答一句什么,声音很低。

  焦庆媳妇又说:“这我倒不怕,翻就翻去。我家除了上顿下顿,一个粒余粮也没有。”

  那个人又问了句什么,声音同样很低。

  焦庆媳妇又说:“我什么也没干,跟弯弯绕家借点东西使。什么,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耳朵短哪!”

  那个人又说了句什么,就出来了。

  焦庆媳妇把那个人送出大门外边,望着那个人一瘸一点地拐下坎子,就撩着围裙擦手,左右瞧着,轻松地出了一口长气。她一转身,瞧见站在门口的淑红妈,马上显出很亲热的样子,打招呼说:“大嫂子,吃了吗?”

  淑红妈说:“我们家吃饭没个钟点儿。刚才走的那个人是谁呀?”

  焦庆媳妇说:“啊,是瘸老五。臭奸商,总是伸着耳朵到处闻风,闻不到了,钻我这儿打听来了。我个老娘们知道什么呀?翻粮食,爱翻不翻哪!”她刚才跟弯弯绕他们办了一件顶重要顶重要的事儿,这会儿踏实了,又想起一件闲事儿,凑过来说:“大嫂子,你跟大哥商量了吗?立本还等我的回话哪?”

  淑红妈笑笑,抱歉地说:“吃晌饭那会儿刚提个头儿,爷俩都忙,一个要上大庙,一个要开会,饭也没吃消停。”

  焦庆媳妇问:“你看他们的口气呢?”

  淑红妈不想把家里的事情全对外人讲,就搪塞地说:“还没细商量哪。你也别太急呀!”

  焦庆媳妇是受人之托,办终身之事。她要给马立本说媒,又这么热心,完全是为了给干部拍马屁。她家是个新发户,往头奔自己日子的心劲足。平常,总是羡慕人家沟北的人,人家就是买把菜刀来,她也觉着比沟南边人买的刀快。马立本是沟北边的红人,把这个红人“溜须”好了,对她自己就能方便。

  她看着淑红妈好像不大热心了,就说:“大嫂子,不是我硬要撺掇这件事儿,我实在看着好。人家立本是念过大书的,人也长得漂亮;当着农业社的会计,就是咱们全社金银财宝的总管,将来说不定要熬上个主任当哪!再又说,他跟他爸爸分开单过了,就算光棍一根,淑红过去,进门当家,没人说,没人管,多自在呀。你又这么一个闺女,嫁在当庄,什么时候想了,接接叫叫,随呼随到,不比找个千八百里外的方便哪!”

  后边这句话,才让淑红妈真动心了:“她婶子,我就是图这个。淑红哥哥不在家,人家媳妇也是搞工作的,一年半载回来看看我们就不错了,指望侍候我们,没那日子。说老就都老了,有个天灾疾病的,跟前哪能缺个亲人呀!”

  焦庆媳妇顺杆子往上爬:“对啦,对啦,我就是为这个,为你们老公母俩,才要成全这门婚事。一女顶半子,立本热心肠,也顶半个儿子,他们对你们错不了,要是错了,你就朝我说。”

  “我们淑红倒是知道疼人。” 

  “大嫂子,我看就定了吧。”

  “容我再跟他们爷俩商量商量。”

  “还用商量,如今婚姻自由……”

  “就是嘛,这得看淑红的心气了。”

  “大嫂子,你真是的,还问哪家子淑红呀,人家两个早就悄悄地搞上恋爱了。”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呀?”

  “这种事人家还当着你面搞哇,看还看不出来嘛!其实,要不要媒人,都是走过场的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淑红妈听了这句话,反而有点慌了。这大概是每一个当妈的在闺女的终身大事突然决定的时候,都会有的一种慌乱吧?她又跟焦庆媳妇敷衍了几句,就往回转。一边往屋里走,心里一边掂着这件大事情;她仔细地品论着马立本这个人,猜想着闺女和马立本是不是真的偷偷地谈上恋爱了;也设想着闺女和马立本结亲以后,这两个人的日子会过得怎么样,对她和老头子的日子又会起到什么影响……在一个妈妈的事业中,没有什么能比上儿女的婚姻大事再当紧的了。干部会上,马连福骂支书,她气恼一时,就扔到脖子后边去了;下午韩百安家父子吵架,她着急一回,也忘个没影儿了;刚才,瘸子老五鬼鬼祟祟地找焦庆家,引起她的疑心,也顾不上追问了。现在装在她心里边的,只有闺女这一件事儿。她急不可待地盼老头子回来,老两口子先打好谱,免得人家两个人都搞好了,当老人家的还蒙在鼓里,生米做熟了饭,想商量商量再办也来不及。

  老头子终于被她等来了。

  焦振茂今天比哪一天说话都多,比干一天木匠活还要累。回到家,他一边洗手脸,一边问老伴:“淑红还没回来?”

  淑红妈说:“我们这儿是她吃饭的栈,睡觉的店,不顶着星星什么时候落过架!咱们吃咱们的,不等她个死丫头!再不回来,我连 碗都涮它,味都让她闻不着。”她拿碗盛粥。话是那么说,她还是只给老头子盛了一碗粥,她要等着闺女回来一起吃。她坐在老头子  对面,刚想提那件事儿,抬眼一看,老头子的气色很不好,好像碰到了什么愁事,就又把话收住了。

  焦振茂端起粥碗,一边吃着,一边默神韩家的纠纷事,还在他心里装着呀!他是个好心田的人,多半生不幸道路上的奔波,经验教训积累的相当多。他希望自己幸福,儿女们幸福,也希望两姓旁人都幸福。对别人的不幸,不是躲避,或陪着叹息几声,而是要问个明白,帮个彻底。他觉得老朋友韩百安是个不幸的人,他很想帮一把,拉一把,可惜心有余力不足。他叹了口气,对老伴说:“北院他叔,苦着熬着,盼儿子搞个对象,又吹台了。”

  淑红妈问:“怎么吹台了?”

  焦振茂说:“翠清不愿意了。唉,这工夫的年轻人哪,真是没法儿说!”

  淑红妈说:“好了吹,吹了好,像闹着玩似的,多不好瞧!亏她没有亲妈。”她想到她的闺女,千万可别这个样子。

  焦振茂说:“一会儿找百仲去,让他说说翠清。”

  淑红妈说:“让百仲说,还不如咱们淑红,两个人亲姐妹似的,她说话准顶用。”

  焦振茂说:“闺女家家的,给人家说这个事儿?亏你想的出!她自己还管不了她自己哪!”

  淑红妈说:“养儿养女真操心。要我看哪,快把咱们淑红的事儿办了就得了。”

  焦振茂说:“你怎么急,也得察看个合适的呀!”

  淑红妈说:“这不眼前摆着嘛,还察看哪家子呀!”

  焦振茂清楚老伴话里的意思。他想起每天都在屁股后边追赶闺女的马立本,想起晌午跟老伴的争论,就说:“你干脆对焦庆家讲,这桩亲事根本不成!”

  淑红妈说:“你先别封门,咱们再商量商量不好吗?”

  焦振茂说:“没商量头!”

  淑红妈想拿人家已经搞上恋爱这个事实压一压老头子,话到嘴边上,又变了:“看那样子,淑红对马立本有点心思。”她这样说,为的是不让老头子过于震动,不至于因为伤了老头子的自尊心而把事情搞僵。

  焦振茂把碗往桌子上一墩:“什么心思,赶快把这股子心思给我打退,由我这头,就是不行!”

  淑红妈说:“我看行。不图别的,图闺女离着我近,多会儿想看多会儿看。”

  焦振茂说:“唉,指望儿女养着咱们呀?”

  “这会儿不指望,等老的动不了呢?” “我比你想的透,你看五婶,人家过得多福气!过去是说和尚没儿孝子多,这会是社员没儿孝子多。你不懂政策条文,你的眼光太短了。”

  “咱可就这么一个闺女,跑到山南海北,想也得把我想死了。住在一个村,多好。”

  “你呀,说你不懂政策条文,你总是逞能。你知道马斋是什么成分?”

  “人家分开了。”

  “分个屁吧!狗扯连环,谁看不出来?儿子没有不随老子的。”

  “人家立本那人可不赖。”

  “轻轻浮浮,我看他除了嬉皮笑脸,什么正事也干不成!”

  焦振茂是个安分守己的庄稼人,也是个开始有了新思想的庄稼人;不论用旧的或是新的尺子量马立本,他都从心坎上不待见这个农业社会计;一想到将来闺女要跟这样一个人去过日子,就揪心疼。

  淑红妈不懂得“政策条文”,也没有老头子想的多。这会儿,她的整个心思都被焦庆媳妇那些话缠绕着。她想,倘若闺女跟马立本两个人私下里真搞好了,老头子再这样不开缝,一定要坚决反对,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她想起春节时候看过的那出讲婚姻自由的评剧,想起去年在娘家的庙上看的那场讲婚姻自由的电影。她觉着,自己的闺女比电影戏里的女孩子要厉害得多,真要是为这件事儿伤了父女间的和气,她在当中间的这份罪可真难受!她现在应当站在闺女一边,设法说服老头子,不能跟老头子一道,得罪闺女。

  她故意笑笑说:“瞧你把人家立本剥寒①(贬低的意思。)的一个钱都不值了!淑红识的字多,看的书多,比你懂政策条文,人家是团支书哪,还没你有眼光呀!”

  焦振茂说:“不是我又吹自己,看个人,看个事,她比我可差远啦!” 

 淑红妈见老头子一个劲儿钻牛角尖,心里很不高兴,就说:“不管你啥心思,反正淑红怎么着,我随着她。我生的闺女,我得疼她。”

  焦振茂也不高兴了:“嗨,有你这么疼儿女的呀,一点不符婚姻法!”

  淑红妈大声地说:“你符,你符,人家自己都乐意了,你还在背后打破坏星,白活了!”她说着,就赌气地躲开老头子,走到门外边,张望闺女。

  她站在门口,东瞧瞧,西望望,街道一片好月色,一片房荫树影,没有行人;正要回身,忽见对面焦庆家门口那棵槐树下边站着一个人。她挤挤眼,怎么也看不清,就问:“那边是谁呀?”

  那边的人应声说:“是我。”走过来了。

  到了跟前,淑红妈才看清楚是马立本。

  马立本今夜是全副武装,浑身上下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梳得光光的,还特意在脸上擦了一点香脂,怀里抱着棉猴。他亲热地打招呼:“大婶,吃饭了吗,您还没有歇着?”

  淑红妈说:“没哪。等着淑红吃饭。”

  马立本说:“我跑到地里找她没找见,又跑到办公室找也没找见,当是她在家里哪。”

  淑红妈说:“你在这儿等她呀?她知道吗?”

  马立本故意跟这个未来的老丈母娘宣扬他跟焦淑红的亲近:

  “昨晚上我们就商量定了。”

  淑红妈心里一动:瞧,人家果真是偷着好了!就说:“别这儿站着了,家里等吧。”

  马立本说:“我们还要一块儿去看麦子。这些日子我晚上有工作,光是淑红自己去,我总觉着不放心。现在晚上没事了,我跟她就伴。”

  淑红妈说:“那好呀!这孩子是个贼大胆。我一黑天出门就害怕。”她笑笑,心里又想:看人家多会心疼人;年貌相当,都有文化,又是一个村的,老头子偏偏看不上眼。她又热乎地让马立本,“快进家里坐会儿吧。”

  马立本懂得一个当妈的在闺女婚事上的重要作用,巴不得个机会在这个老太太身上作点功夫,以便促成好事,就笑着说:“老想跟您坐会儿,就是忙得抽不出空来。”

  他们走进来,焦振茂喝饱粥,已经放下碗筷。

  马立本也热情地跟未来的老丈人打招呼:“大叔,您吃过饭了?”

  焦振茂一见进来个马立本,就起心烦,冷漠地回答:“嗯。马会计怎么有工夫串门呀?”

  马立本说:“我来找淑红。”

  淑红妈利用机会,向老头子推荐这个佳婿:“看这孩子想得多周到,怕淑红夜里一个人在地里转害怕,就跟她一块去看麦子。”  马立本也趁机显示自己的关怀:“我看着夜天凉,还给她带着棉猴。”

  焦振茂一听夜里马立本要跟闺女看麦子,更不高兴了:“不是说前半夜妇女看,后半夜才是男子看嘛!”后边他想说:你个大小伙子跟人家女的掺杂什么?虽没说出口,意思到了。

  淑红妈帮腔带解围:“多个人怕啥的。立本,这棉猴是你的?哟,还挺新,就是过年你穿的那个吧?唉,露水挺大,穿这个多可惜了的。”

  马立本说:“不要紧,不要紧。”后边他想说:给焦淑红穿,再宝贵的东西,我也不心疼啊!没出口,意思也到了。

  焦振茂对老伴说:“要冷,我的皮袄在那放着,你不会给她找出来穿穿。”

  马立本连忙说:“我这个棉猴挺好的。”

  焦振茂点着烟袋,心里骂道:你的棉猴,不定是花谁的钱买的哪!他明知这个会计手头不干净,贪污倒把的事缺不了。马立本爸爸挣不了多少工分,他平时不下地,光靠那点补助分,能分多少钱?可是他们吃的不缺,花钱如流水,这不是明面摆着!不过焦振茂对没有根据的事情,从来不乱说;他严守自己信奉的道德’就是在说服老伴、贬马立本的时候,也不拿出这一条仅仅是怀疑的事情当根据。

  马立本没话找话,故意显能,谈开了村里的工作,麦收,分配,少不了又把他整天挂在嘴上的“忙”字抖落一遍。

  焦振茂最讨厌听别人说空话,这类的话从马立本嘴里说出来,就觉着更不顺耳;越听越不耐烦,真想站起来躲开远远的。听着听着,他忽然想起今天中午会场上的情形,就问:“会计,晌午干部会你在屋里没有?”

  马立本见焦振茂找话跟他说了,自然高兴:“在,在。什么会我都不缺席。”

  焦振茂说:“怎么没听你言声呢?”

  马立本说:“我做记录了。吵得挺乱,笔慢了,真记不上。”

  焦振茂说:“吵的是挺乱,你到底是向着哪边呀?”

  马立本回答不出了:“这个,这问题……”

  焦振茂接着问:“你们当干部的,是站在头边的人,总比我们社员明白政策条文;你当会计的,分配麦子,是你专管,光是嘻嘻哈哈地甩分头不行啊!我问问你,马连福骂萧支书的那些话,你觉着怎么样呢?”

  马立本更慌了:“复杂,复杂。”

  焦振茂说:“怎么个复杂法呀?天底下的事儿总是有个公不公的两种,不会又公又不公两掺着吧?东山坞人人都议论这件事儿,公道不公道,把话全都掏出来了。你们当干部的,不能把自己心里边的话夹在胳肢窝里呀!会计,我这个人说话直,别见怪。你这个年轻人哪,就是欠实在!”他说到这儿,站起身,叼着烟袋,走进里屋去了。

  马立本感到不妙,走也不是,呆也不是,不知怎么好。

  淑红妈并没有完全领会到老头子这些话的意思,只觉得“欠实在”这三个字有点过重,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词来安稳安稳马立本,有点着急,也有点冒火。

  焦振茂夹着皮袄,提着棍子从里屋走出来,对马立本说:“会计,难为你的好心,这几天妇女们夜夜熬着,也太乏了,叫她们歇一夜,咱俩今晚上替个班,好不好?”

  马立本真没有提防这一手。他的心冷了,也更慌了。他明知这个可恶的老头子在故意刁难人,既不能发火现原形,又不知怎么回答好。

  淑红妈也觉得老头子这个主意不错。只要能让她的闺女歇歇身子,她就忘了考虑别的。

  焦振茂见马立本打愣,就催他说:“走吧,再耽误,人家要出发了。”

  马立本慌乱地说:“我,我,唉,想起来啦,马上还要开碰头会哪,开完会再说吧。”

  焦振茂用棍子嘭嘭地拄着地,同时绷起脸来:“瞧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没有准稿子!到底是开会还是看麦子?”

  马立本被问得张口结舌:“是,是先开会,后下地……”

  淑红妈忽然醒悟了,对老头子说:“你快歇歇吧,管人家年轻人的事干什么!”

  焦振茂发怒地一跺脚:“多话,一边呆着去,我就看着你不地道①(骂人不正派、行为不端。)!”

  后边这句话明明是指桑骂槐,老伴却吃了心:“我怎么不地道了?我从十五岁嫁到你们焦家门,跟你三十五年,哪一点不地道了?”  马立本也不顾劝架,趁着老两口子没鼠神,抱着棉猴来了个溜之乎也。

  淑红妈觉着当着未来佳婿的面,让老头子骂一顿这样的话,实在是不可容忍的:“今天你不说清楚,咱们没完!”

  焦振茂说:“得了,得了,我不是说你……”

  淑红妈说:“说谁了?你拿我当三岁两岁的孩子,逗哭了,哄笑了,就得啦?”

  焦振茂顾不上听老伴唠叨,抱着皮袄就走了。

 第二十九章

  马立本从焦家后门口溜出来,撒腿就跑。他刚下沟,见几个手持棍棒的妇女说说笑笑地迎面走来,想要靠边走,看看里头有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被一条棍子拦腰截住了。

  拦他的是大脚焦二菊。她手里横端着棍子,两脚叉开,喊道:“呔,往哪儿跑?”

  马立本一面推着棍子,一面在人群里看,嘴上说:“我有事儿,有事儿。”

  焦二菊说:“什么事,连颠带跑的,看见打猎的啦?”

  马立本不顾开玩笑,问她们:“见淑红没有?”

  焦二菊说:“我见了。你先告我,找她干什么?”

  马立本说:“好婶子,好婶子,我们有件公事要急着商量,快告诉我吧。”

  焦二菊故意逗他:“前天我让你给拢拢工分账,你喊忙,门一锁,把我甩在后边了,这会儿求着我了?没别的,您先着着急吧。”她说着,收了棍子,像步枪似的一扛,就朝前走。

  马立本迫着她,央求着说:“得了,得了,往后您再有什么事儿找我,我一定麻利着办就是了。快告诉我吧。”

  焦二菊说:“嗨,往后我找你你就麻利,显见我太自私了。别的人要是找你呢?”

  马立本只想着立刻找到焦淑红,惟恐她赶这个火候回到家,让她那个糊涂爸爸一闹,坏了他们的事;这会儿,你让马立本说什么好听的都行:“全一样,全一样!”

  焦二菊说:“对啦,干公事的人,不能把眼睛长到头顶上,光看上,不看下;也不能现得利,用着谁就朝前,不用谁就朝后,这个熊样子,谁还作情你?” 

 马立本从心里往外官火。他忽然感到,今天真是出师不利,一个好人都没有遇上。这会儿对付焦二菊,正像刚才对付焦振茂一样,明明在挨骂,也不能发火。

  站在人群里的志泉媳妇心眼实在,见马立本那副着急的样子,以为当真有公事急着商量,就在一旁说情:“百仲婶子,要知道就快告诉他吧,不看误了事儿。”

  焦二菊说:“甭听他唱的好听,我有底儿。他有啥正经的,一天把账本子对付完了,就是转着腰儿想对象。会计,我告诉你,这种事急了可不行,第一要眼里出气,得看看你找的那个人搭配不搭配,不搭配怎么办……”

  焦二菊说这番话是有意的,她认为焦淑红跟这个人对象实在不搭配;在这一点上,她就很不作情焦淑红,觉得焦淑红对自己婚姻事太轻率,光看到个小白脸子、分头式,不看实际;直接对焦淑红说,又觉着不方便,就趁这个机会在马立本身上出出气。顶用不顶用她不管,图个痛快。

  马立本发觉焦二菊跟焦振茂一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也不一定知道焦淑红的去向,瞎耽误工夫。他想到这儿,转身要走。  焦二菊说:“你要是不问我,我保你跑断了腿也攒不到焦淑红。”

  马立本又站住了,跺着脚说:“话你也说了,人你也骂了,别逗了行不行啊?” 

  焦二菊哈哈地笑了一阵,说:“实话说给你吧,淑红刚从乡里回来让韩道满找去了。”

  马立本没听完,就要开腿。

  志泉媳妇喊他:“嗨,韩道满跟他爸爸怄气,在羊栏里呆着哪!”

  马立本一抹身子往北跑。后边的妇女们笑着说他几句更难听的话,他没往耳朵里装。

  羊栏的小土屋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这灯吊在屋顶上,垂在炕沿旁边,忽忽地冒着黑烟子。哑巴坐在灯下,怀里搂着小羊羔,正掰着嘴喂它。黑灯影里躺着那个人是韩道满。

  因为有马翠清这头关系,哑巴跟韩道满挺对劲儿,冬天领羊草,哑巴都是找韩道满给他记账,还让韩道满跟他一趟一趟地抬回来;有的羊闹了病,哑巴也找韩道满,让韩道满帮他在书本里找药方。今天韩道满心里烦闷,不爱说话儿,找到焦淑红以后,托焦淑红帮他劝劝马翠清,就跑到这儿来躲清静。他望着小油灯想了阵子心事,睡着了。

  马立本推门进屋,像捉贼的一样,转着脑袋满屋子找,一见屋里光是这两个人,没有焦淑红,心里又一沉。他刚要过去推醒韩道满,哑巴朝他哇啦哇啦地喊叫开了。

  哑巴朝他喊叫的意思是,让他把门带上,免得风吹进来,小羊羔着凉,还有灯要是吹灭了,还得划火点。其实,要换个别的人,哑巴也不会这么不和气,早就自己下去关门了;因为他心里有疙瘩,看出这个会计根本看不起自己这个哑巴,就故意要刁难人。

  要是换个别人,一回手也就把门关上了,马立本偏偏不管这一套,轻蔑地横了哑巴一眼,两手抱着肩头,就站到炕沿跟前了,好像说:“老爷偏不关,你怎么着吧!”

  哑巴生气了。别看他是个残废人,最讨厌别人轻视他。他有着一颗比健全人还要强的自尊心;在他想来,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全都敬着他,支书跟他更是亲近,其余的人更不能小看他。马立本这副傲慢相,哑巴可不吃。他跳下炕,嘴里叫喊着,连推带搡,把马立本推到门口外边,“咣当”一声关了门,随后,高大的身子使劲儿往门板上一靠,直压得门板子吱吱响。

  睡着的韩道满给惊醒了,愣愣地坐了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马立本浑身冒火,又无可奈何,就隔着门喊:“韩道满,韩道满,你睡死了?”

  韩道满今天心里别扭,不出好气儿,嘟囔着说:“你才睡死了!什么事儿,你不会说吗!”

  马立本说:“焦淑红到哪儿去啦?”

  韩道满怕焦淑红替自己办的事情没办完,就给马立本拉走,不想告诉;他又不会撒谎,就问:“你找她干什么呀?”

  马立本说:“有急事儿!”

  韩道满说:“等一会儿不行吗?”

  马立本拍着门板说:“这是公事,耽误了你负责任呀!”

  哑巴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连连摆手,让韩道满躺下睡,不要理马立本。

  韩道满怕真误了事情担沉重,就只好吞吞吐吐地把焦淑红的去向告诉马立本了。

  马立本得到这个信,又急忙朝马翠清家跑去。

  马翠清家在沟南边的东南角上,离韩百仲家很近。在东山坞来说,这所院子算是最小了,本来跟前边的院子通着,不知道哪一代哥弟兄分家,当中打了一道墙,把这边变成了死葫芦头;只好从东边扒了个旁门,站在门口,可以看到野地,往远处就是东边的桃行山了。一层西厢房,一个小小的猪圈,一个鸡窝,就是这里的全部建筑物。

  马立本进了小排子门,抬眼朝闪着灯光的窗子上一看,乐了,这下子他可真找到焦淑红啦!

  焦淑红和马翠清在北间屋里。焦淑红坐在炕沿上,马翠清大被蒙头地躺在炕头上。

  马立本像猎人发现了猎获物,惊喜异常,一撩门帘子就喊:“哎呀,可找到你了!”

  焦淑红带着在乡党委会的激动,带着在月下田野的喜悦,带着一个姑娘甜蜜的心情,来替韩道满当说合人。她觉得,不论从团支部书记这一头说,还是从好朋友这一头说,她都应当设法使这一对情人和好起来。她跟马翠清谈得正带劲儿,被马立本突然喊叫闹的挺奇怪,就问:“怎么了?”

  马立本说:“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咱们一起看麦子去吗,你忘了?让我跑了一身汗。”

  焦淑红说:“你真积极了。你找百仲大婶子她们一块儿走吧,我得谈完了事才能去。”

  马立本往炕上一坐:“我等着你一起走。”

  焦淑红说:“你不用等我,我还没准去不去哪。你快走吧,我们说的事情你不能听。”

  马立本说:“你们还有啥秘密呀,我听了也不往外说。”

  焦淑红着急地说:“你不是看麦子吗?你去就是了。”

  马立本说:“一边看麦子,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哪!”

  焦淑红看着他死皮赖脸的,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好了。

  五婶从外屋探进头,说:“会计,人家闺女家有闺女家的事,你听着多不方便。来,跟五婶到南屋说话儿。”

  焦淑红说:“快去吧,别在这儿打搅我们了。”

  马立本想:还是守着她好,今天若是放了她,回到家去,她爸爸一定得给她施加压力;无论如何今天得给她说出一定之规来,这边火力加大,热米汤给她灌足,那边再泼点冷水也不碍事了;这边本来就是凉的,那边一加水,不结冰才怪。他想,硬在这间屋里赖着吧,又怕把焦淑红闹烦了;同时,让人家撵着不动,也有失尊严。他只好点头说:“行,你们可快着点说呀!我到那屋等你!”

  马立本一走出屋,马翠清又把头从被里伸出来了。她的头发很乱,两条辫子毛茸茸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自己结着愁疙瘩没解开,又关心起别人,问焦淑红:“你干吗约他一块儿着麦子去呀?”

  焦淑红说:“他愿意看麦子不好吗?对这个青年,咱们也得有团结有斗争,光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或是不爱理他,也不行”

  马翠清说:“他不会跟你谈正经的。淑红姐,你可得小心点,他没安好心眼儿。你要是跟他好,我可不干。他配不上你,光会溜须拍马屁,一点儿进步的地方都没有;要不是马主任宠着他,有八个他也下台了。社员全看不起他!”

  焦淑红笑笑说:“他要直说,我就直着回了他;他不提这事儿,咱们也不能为怕这个就不团结他,不帮助他。”

  马翠清说:“一个臭富农的儿子,还有什么出息呀?”

  焦淑红说:“他家是富农,只要他愿意和家里划清界限,咱们就要争取他呀!他是农业社会计,缺点再多,咱们也得当自己的人耐心帮助。”

  焦淑红对马立本的看法并不像马翠清说的那么坏。她觉得,马立本只是政治觉悟不高,个人主义比较强,小资产阶级的坏习气比较多。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对待这样一个青年,应当热情帮助。至于马立本那个心意,焦淑红也不想借这个伤害马立本,有机会,大大方方地跟马立本谈清楚,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也就是了。她没有把这个意思告诉马翠清,又继续着刚才被马立本进来打断的话:“你跟我说说,你跟道满到底为什么?” ’

  马翠清说:“不是跟你说了吗?什么也不为,他是个落后分子,我将来没办法跟他一块过日子。”

  焦淑红说:“他去年比今年还落后,你都跟他好,如今他比过去进步了,你怎么倒没有信心了?”

  马翠清说:“顽固不化,我算把他看透了!”

  焦淑红说:“人总是能够进步的。他的底子我知道,他跟会计可不一样。他从小在庄稼地里。品行好,人实在,他自己也盼着进步。就是小时候,他爹对他管得严,把他训练得不大勇敢,胆子小,顾虑多,这也要慢慢帮他改呀!你想让他一天两晌就变成你这个样子,那怎么行呢!”

  马翠清说:“不像我这个样子,他总得积极点呀!”

  焦淑红说:“人家怎么不积极了?种树苗刨地,谁比得上他?”

  马翠清说:“光劳动好就行了?弯弯绕比他劳动强,他有好下水①(下水指猪、羊的五脏;这里是指人没好心肝。)吗?”

  焦淑红说:“你这个比法就更不对了。弯弯绕是个老富裕中农,像粪土泥墙,道满是个清白的青年人呀!”

  马翠清说:“他没个青年人的味儿!这么重大的事情他都不动心,黑白不分,还算什么青年人!”

  这边,两个闺女一对一句地说;那边屋里唱闷戏。

  五婶见了干部就像见了亲人,谁要到她家炕上坐坐,她就有一天说不完的亲热话。

  她四十岁那年死了男人,男孩女孩都没有,给马小辫做了十年针线活儿;白天做,晚上也得做。那年暴起火眼,马小辫不让她歇工,纺线织布,白天黑夜连轴转,一下子把眼疼坏了。眼一坏,不能干了,马小辫就把她赶出来。她打过短工,讨过饭,什么苦事情都干过。土改分了土地,村里人帮她种上,苗子出来,她是苗草不分,锄不能锄,收不能收。叫短工开不出工钱,管不起饭;不到三年,地全打了荒,三亩地卖了二亩。眼看着她又要拉着棍子要饭吃,人也老了,要饭吃也赶不上门口啦!巧巧赶上韩百仲在沟南边挑头办农业社,吸收她当了社员。干部照顾她,社员们也都照顾她,分给她能干的活做,柴啦米的,大伙都周济她。没几年又赶上五保。如今,闺女、儿子都有了,她更是一步登了天。她对每一个社员都亲热,对干部更亲热。马会计一向没有登过她的门槛儿,平常日子,马会计有什么事情非得找她不可,就在门口外边站着一喊,五婶迎出去,三言两语,说完就走了,难得到她屋里坐坐。

  五婶对这个难得请到的客人来家里,心里高兴,又拿烟,又倒水;拿笤帚扫扫炕,硬拉马立本坐下。

  马立本一进屋,就觉着一股怪气难闻,赶紧捂鼻子。往炕上一看,土炕沿,更怕脏了新衣服;又看看五婶端着水碗的手,简直让他要恶心死。

  五婶说:“会计,坐吧。”

  马立本说:“行了,一天光坐着。”

  五婶说:“喝水吧。”

  马立本说:“不渴,晚上喝的稀粥。”

  五婶说:“你瞧,今年真是天年,社员的福气,麦子长多好哇!听人家萧支书说,过了麦秋就种树,种苹果、鸭梨、桃子、大杏。早年间我到蓟县盘山里要过饭,瞧人家那里的树,满山满沟长个严实严,一年到头不断果子吃,真是摇钱树、聚宝盆。树上一结了果子,咱们社员的日子可就更美啦!你们年轻人的功劳,你们年轻人的福气。我说会计,你瞧五婶这身子骨,能不能赶上几天呀?”

  马立本哪有心绪听她说这个呀。他的心在北屋,站在门帘子里边,想听听那边两个大姑娘说什么。可是五婶这个“绞台”不断声,绞的他一句也听不见,心头突突地冒火。

  北屋里,焦淑红正对马翠清说:“我看道满的心眼不错,对你多好呀!知疼知热,一看这会儿,就知道你们俩将来一定过得很幸福……”

  马翠清说:“喝,瞧你这个团支书说的,他光对我一个人好就行了?我听他跟他爸爸说出这种话,把我气炸了肺。没我,你们连社会主义这条道都不走哇?”

  焦淑红说:“你不能太急躁。对道满急点还可以,对老头子急了可不行!那几年,我对我爸爸就犯急,后来百仲大叔和萧支书批评我,我改了方式,怎么样,他进步了。虽说现在他还有旧毛病,跟农业社总是一条心了。”

  马翠清说:“他爸爸跟你爸爸可不一样,你爸爸开通,他爸爸死心眼儿;你爸爸爱跟先进入靠,他爸爸专往落后分子堆里挤;你爸爸有你帮助,他爸爸谁帮助?道满帮助,哼,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连他自己还得别人拿绳子拉着走哪!”

  焦淑红说:“你来帮助嘛!”

  马翠清说:“我?管不着这段儿!”

  焦淑红说:“这不对。爱人是互相帮助,你帮他,他帮你,谁也不兴瞧不起谁,谁也不兴光闹气儿;要没有互相帮助,还叫什么爱人呀?”

  马翠清翻白眼珠子说:“谁是他爱人?”

  焦淑红笑着说:“你呗!”

  马翠清一撇嘴:“哪儿写着?”

  焦淑红说:“你心里边写着哪!早上你还跟我夸,道满这么巧,那么能干;又要给他做鞋,又要给他缝袜子,一眨巴跟,又阴天了,再一眨眼,又出太阳了,我看你是美大发了,烧包子!”

  “我让他骗了!”

  “翠清,可不能一赌气,什么话都往外喷哪!”

  “这还是好听的哪,实话对你说吧,我们俩从此一刀两断一一吹台了!”

  “可不能这样随便好,随便吹一个人选择一个如意的人实在不容易。选上了,好起来更难呀!”

  焦淑红说到这里,劝别人,她自己倒先动心了。二十二岁的大姑娘,说媒的人不断地打扰她,小伙们不断地打扰她,可是她不慌不忙,就好像早有了一个最理想的对象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可是被什么事情触动,仔细一想呢,又挺渺茫。今天,也就是刚才,在那景色动人的麦田里,在小河边,在她似乎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间得到了爱情的力量,她爱上了一个人;过去她也爱这个人,那是因为另一种力量,一个急求进步的青年热爱一个党支部书记,热爱一个好领导;那会儿,她觉得他们是最知心的同志,她下定决心要等东山坞彻底改变面貌,愿望得到实现,才肯离开这个同志。可是,到了决定把自己的终身跟这个人联系到一起的时候,她感到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分离了。在工作上,她应当是这个人的助手。在生活上,这个人也特别需要她。唉,“选上了,好起来更难”哪!焦淑红应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让萧长春了解到自己对他的爱,同时又得到他的爱呢?跟一个敬佩的领导、跟一个平时以“表叔”的尊严对待她的人表示爱情,这是非常艰难的。

  南屋里,五婶还在热烈地说着她心里的话:“今年收成好,多靠你们干部。去年是个啥样子,这个家不是眼看着就要散了!有人笑,有人愁,我坐在门口哭,哭都哭不出韵调。社一散,我们就倒了靠山,翠清是个丫头,小于又不懂事儿,日子怎么过呀?跑不了又得接着茬要着吃去。眼下跟过去不同了,人不服老不行,要着吃都摸不着大门。亏了人家萧支书,那时候,这个小伙子真像从天上掉下的活神仙,领着天兵天将,把个要塌的天托住了。嘿,亏了人家。年纪不大,胆气不小,好算计,好心术,好口才,说起话来呀,那真叫好听。见我就五婶长,五婶短的,问缺这个不,少那个不,连用盒火柴,都给我捎来,亲自送到我手掌心上。哎呀,共产党教导出一个多好的人!我说,共产党都是真金玉石人,站哪儿,都丁当响……”

  马立本烦得要命,又皱眉,又斜眼。

  可惜,五婶眼照不好,皱眉斜眼看不见。

  马立本气得要发疯,又搓手,又跺脚。

  可惜,五婶上点火,耳朵发背,搓手跺脚听不清。

  马立本忍无可忍了,说:“讨厌!”

  五婶没听准:“什么,吃饭?你还没吃饭呀,等五婶给做点吃。”

  马立本说:“我嫌你哕嗦,哕嗦!”

  五婶问:“喝喝?这么晚,打酒可不好办了。”

  马立本一撩门帘子跑出去了。

  五婶这才明白,会计这个干部与众不同,不爱听她的话,不待见她这个穷老太太。她摇摇头,叹口气,脱鞋上炕,挨着儿子睡了;本来还想一口吹了灯,犹豫了一下,没吹。

  马立本怒气冲冲地走到北屋,当他的一只脚迈进门槛子,怒发冲冠闪电一样地变成了喜眉笑眼。

  马翠清又赶紧拉被蒙上头。

  焦淑红说:“你快头里找她们去吧,我们还没有说完哪。” 

 马立本怕焦淑红烦了,不敢怠慢,就退出屋。他在堂屋走遛遛,两分钟扒着门帘问一句:“完了没有哇?”

  马翠清脑袋蒙在被窝里对焦淑红说:“你快把这个讨厌鬼打发走吧。”

  焦淑红走出来对马立本说:“这样吧,你先自己到地里转转,过一个钟头,我们大伙在西地大柳树底下集合好不好?”

  马立本像得了圣旨,喜得不得了:“你可一定去呀!你不去,我站一夜也不走。”

  焦淑红说:“快去吧,别捣乱啦!”

  马立本把抱着的棉猴往焦淑红怀里塞:“你穿这个,不看冷着。把帽子一戴,可暖和了。”

  焦淑红说:“我不要,我不要!”

  马立本说:“谁对谁,你还客气什么。你瞧,天上都起了云彩,不下雨,阴了天也要冷。给你。”不管焦淑红接没接,撒手就走了。他想,有这个棉猴作押当,焦淑红就一定得去了。

  马立本走后不久,焦振茂披着大皮袄,拄着棍子来找焦淑红。

  他进门就说:“淑红,还不回去吃饭呀?”

  焦淑红说:“我在乡里吃了。”

  焦振茂说:“不吃,你也得回去睡觉呀!”

  焦淑红说:“一会儿还去看麦子。” 

  焦振茂问:“前半夜都是谁的班?”

  焦淑红说:“我跟百仲大婶、志泉嫂子在南边、西边,北地是小玉、秀珍她们几个。”

  焦振茂又问:“没别人了?”

  焦淑红说:“会计也跟我们一块去。”

  焦振茂一听,心里的火更冲了。不管闺女怎么不承认,事实证明,她真是要跟马立本搞对象。不成,就是打碎脑袋,焦振茂也不能答应。他又觉着在这里跟闺女来硬的不好瞧,就使个手腕:“快回家去看看吧,你妈又闹心口疼。”

  焦淑红一愣。妈妈每年都要犯一次心口疼的病,闹起来十分厉害。她赶紧又安顿了马翠清几句,跟着爸爸回家了。

  第三十章

  马立本怀着甜蜜蜜的心情,腾云驾雾般地走回农业社办公室。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没有人来往,正可马立本的心。他很怕这会儿有哪个社员找他办什么事情,给他这欢乐的心里添不干净。他摸着黑,钻进屋里,找到灯,把罩子摘下来,里里外外地擦了个倍儿亮,把它点着。这个灯今儿个特别的亮,整个屋子都是明晃晃的。他坐在床上,把耳机子套在头上,耳机子里正唱着抒情歌曲,听起来特别的入耳。他把两条大腿一扭,很潇洒地坐在床边上听着,两只脚不由自主地随着音乐的节拍打点儿。过一会儿,他又跳起来,探头朝天空看看。月亮偏西了,西边起了乌云,下边厚,上边薄,快活地增长着……

  马立本这会儿看什么都顺眼,摸什么都喜欢。读中学的时候,因为一个在国民党队伍里当过文书的语文老师的影响,他读过好多本黄色小说,曾被作者笔下那些阔男人美女子的桃色生活感染过;他学过许多黄色歌曲,被那些“人生难得几回醉”、“送情郎送到大门以东”等等词句陶醉过。开始了社会生活以后,他曾经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小说、歌曲里描写的那些人物作为自己的榜样。可惜他偏偏赶上了解放,到处碰壁,直碰得头破血流。没容他转过弯来,又投到马之悦的翅膀底下了。在马之悦的庇护之下,他重新获得了完成自己人生道路的希望。不过,在爱情上,回东山坞以来,一直是个空白点儿。天遂人愿,春风吹来了焦淑红,有文才,有相貌,在屋里可以点缀他的生活,出了屋可以壮自己的门面。他迷上了这个庄稼姑娘,而且一定要得到手,不得到手,他就没法儿活下去。

  马立本想睡一觉,养养神,准备精力饱满地参加一场战斗。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那股子高兴劲儿,就没有办法用嘴说了。这几年里,他梦里都想得到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得到手。他为这件事儿托过马之悦,马之悦能办不办,拿着他,推推挡挡不用劲儿;他也求过焦庆媳妇,焦庆媳妇没本事,想用劲儿用不上;他也向焦振茂讨过好,焦振茂从中作梗,故意难为他……这一切困难和阻碍,都没有使马立本低头。他信服过这样一句话:求爱要靠勇敢,但最重要的还是耐心。这会儿他更加信服这句话了。瞧瞧吧,马立本没有任何外援,赤手上阵,夺到了一个绝代美女的爱情。其实呢,马立本觉得自己并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马立本有一表人才,有足以征服女人的高超本领。他为自己这套本领感到自豪!

  马立本在床上翻转着。他又反过来想,自己会不会是自作多情?焦淑红虽说对他马立本一向不错,可是从来还没有表露过爱情,焦淑红真会爱上他吗?爱情的得到,真是这么容易吗?他又一想,立刻把这种怀疑推翻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答应在黑更半夜跟他到地里搞约会,没有心意,不是完全倾向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办的。他们的婚姻大事,就在这个晚上决定了!

  他越想越高兴,越想越美,一个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打开抽屉,拿出日记本。他想把今天的奇遇全部记下来,留个永久的纪念。等到结婚人洞房的那一天,他再打开本子,让焦淑红看一看,让她知道,马立本是怎么样地爱她,为了得到她,花了多少心血代价!

  他心跳,手颤,握不住笔。索性合上本子,心想:等从地里回来记个全的吧。把焦淑红怎么对自己说的,自己又怎么对她表示的,统统记下来,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马立本收起笔记本,估摸着差不多该有一个小时了,就吹熄了灯,悄悄地走出办公室,连门都忘了上锁。

  他穿过街道,街上有人在大声地高谈阔论;他又跨过金泉河,河水流淌,给他伴奏起“欢乐进行曲”。他最后又爬上一道坎子,从麦田里一直往西走。

  有人从麦垅里站出来,喊了一声:“谁?”

  马立本连忙回答:“我。”

  大脚焦二菊说:“嗬,真来了,今个月亮从哪边出来呀?欢迎,欢迎。” 

 马立本说:“西岗子那边有人吗?”

  焦二菊说:“没呐,就缺你这块料啦,你去吧。到那儿可别睡觉哇!”

  马立本刚要问焦淑红来没来,立刻又多了个心眼,没有问出口。敷衍几句,嘱咐她们别到西岗去了,那边完全由他负责,便快步朝西走。

  薄云遮住了偏西的月亮,一切都朦朦胧胧,神神秘秘。通向西岗子有一条古老的渠道残堤,堤上长满了灌木丛,黑压压,雾沉沉,远远看去,像是一道小山岭。高大的柳树,影影绰绰地站在那儿。灰黄色的天际作为它的背景,显现出它那繁密的枝橱。枝伢朝这边伸过来,好像对他热烈地招手。

  难怪焦淑红喜欢诗,她很会选择这样诗意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谈情说爱,盟订终身,实在太浪漫了!

  马立本心里又有点嘀咕。焦淑红会不会真来呢?是托词,还是真心实意要跟他约会?就是来,要到什么时候,会不会拉个同伴?他忐忑不安地走着,恨不得一下子飞到那儿去。

  他横着插过麦地,又跨过几道小土沟,草丛里一只什么鸟,被他惊动,扑拉拉地飞跑了。他抬头一看,来到了离着大柳树不远的地方。

  焦淑红已经先来一步。真来了!

  她坐在那棵柳树下边,背靠着树干,垂着头,像在想什么心事。

  她一定是早就来了,等的不耐烦了。她一定很冷。亏了自己把棉猴给了她,要是冻出病来可不得了。瞧,她已经把棉猴穿在身上了,戴着帽子。

  马立本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似乎看到了那张红润、光泽的面孔,看到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年轻的小伙子,心神荡荡,有点儿魂不附体。他在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温柔地叫了一声:“淑红,别怕,我是立本。”

  他见焦淑红没有理,心想,是睡着了,还是生气了?他又低声说:“我一会也没有敢停,到地里转了一大圈,耽误了一会儿。你来多久了?你爸爸没拦你吗?你爸爸真是,他好像有点糊涂。”

  他又见焦淑红微微动了一下,还是不理他。

  他明白了。暗骂自己是个大傻瓜。人家根本没有生气,更没有睡着。现在最需要的是自己的勇敢,而不是耐性了。

  他几步奔过去,扑到大树下边的焦淑红跟前,一蹲,又一坐,大胆地把一只手搭在焦淑红的眉头上。

  他怕焦淑红跟他翻了,那只手有点儿发抖。可是焦淑红还是不动,也不理他。真生气了。

  他说:“别生我的气。过去,我不敢跟你太亲近。刚才我还怀疑你不会来。淑红,你别生气,你要真生气,我心里太难过了。你相信我,我是真爱你的,爱的要命!为了得到你的爱,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把咱们结婚以后的事情全都安排好了。我要为我们的幸福干一番事业。我要入党,要争取地位。我有文化,再有你当我的助手,萧长春、马之悦谁也比不上我!将来,东山坞是咱们的了!”

  他激动地说着,焦淑红虽然还是不理他,但是他已经感到焦淑红的心脏在突突地跳动。

  他说:“你不要怕,不要怕你爸爸。他想阻碍我们自由,想破坏我们的美满姻缘,那是做梦!他要是对你不客气,你也别顾情面,我们就跟他斗争。明天你就搬到我家去,一辈子也不见他个老杂毛!”

  焦淑红还是不动,似乎全身在发抖。

  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个他根本没有准备的念头突然冒了上来:“生米做成熟饭”这就更保险了!于是他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对方的肩头上,使劲儿一抱,想亲亲焦淑红;突然,像是一把猪毛刷子触到马立本的脸上。他不由得一愣。

  对方跳起来了,大吼一声:“好你个王八蛋!”

  马立本一听声音不对,拔腿就要跑。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浑身发抖:“大,大叔,大叔!”

  焦振茂喘着粗气,问他:“你耍干什么?”

  马立本结结巴巴:“我,我来跟焦淑红看麦子o”

  焦振茂用力揪着马立本的衣裳领子,声音变了调儿:“你就是这样看麦子?”

  马立本简直不知怎么办了,一边掰着焦振茂的手,一边说:“您放开手,我们好好说,行不行?”

  焦振茂的手像钳子一样,使劲儿揪着马立本不放,怒不能忍地说:“不说清楚,你就别想走!”

  马立本镇静一下,说:“大叔,实话对您说吧,焦淑红我们两个正在搞对象。”

  焦振茂受到了天大的污辱,吼地叫一声:“放屁,这叫搞对象,你们家的人就让人家这样搞?”

  马立本见软的不行,变得强硬了:“这你可干涉不了,淑红愿意让我这么着,我就这么着……”

  马立本一句下流的话没有说完,焦振茂那只长满厚茧的大手,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了。

  马立本摸着火辣辣发疼的嘴巴:“好,你,你打人?我,我跟你没完,我……”

  焦振茂还不解气:“打死你个狗目的!”说着,又攥着大拳头逼过来了。

  马立本连忙往后退着说:“焦振茂,你可得留点后路,你不要当刘巧儿的爸爸,杨香草的爹,将来我跟淑红结了婚,你还有什么脸面见我们,你……”

  焦振茂朝他啐了一口:“呸!我有闺女没处嫁,丢在井里,推到河里,也不能给你这个下流货!”

  马立本故意要用难听的话报复,冷笑一声:“婚姻自由,这是你常说的政策条文;自由就是自由,她愿意嫁给我,就是要嫁给我……”

  焦振茂一点后路也不留:“她敢说嫁给你,我让她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完事我给她偿命去!”他说着,从身上脱下棉猴,一团,扔到马立本的脚下边,“滚蛋!告诉你,以后不准沾我闺女边!”

  马立本从地下拾起大衣踉踉跄跄地跑了。

  焦振茂被气得浑身打抖,话也说不出,步也迈不动,就地一坐,抱着脑袋,痛苦地叹息。

  原来,刚才焦振茂把焦淑红骗到家以后,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拼命也不赞成闺女跟马立本好。焦淑红自然是一口否认。为这事,妈妈又跟老头子吵起来。她把马立本夸个抹油光,说到最后还掉了泪。老两口矛盾很尖锐,焦淑红心里边打主意。她想,跟马立本这件事,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考虑,主要是妈妈和马立本两个人的劲头;如果今晚上跟马立本一道去看麦子,不论怎么讲,也会增加两个人的幻想,不如顺水推舟,就让爸爸代替去一趟;爸爸去了,马立本一定知趣,打消了对这件事的念头,事情也就过去了。于是,她跟妈妈坐在家里,没到地里来。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马立本这么下流,干出这种事情!

  焦振茂带着马立本的棉猴来到地里。他原意也是想把棉猴还给马立本,用这个暗示他不要再起这份心思。老头子来到地里,转了一圈,左等右等,不见马立本来。这一天,他做的活多,说的话也多,感到很困乏,就想坐一坐。因为阴了天,又有点凉风,他浑身很冷,就把棉猴穿上了。身上一暖和,又往树上一靠,慢慢地睡着了。他被声音惊醒的时候,正听到马立本贱声贱气地骂他“有点糊涂”’于是,就无意地看了这场丑戏!

  他吐着唾沫:“呸,好个下流的东西,就是我亲爹从墓子里走出来,也不能让闺女嫁给这个坏蛋!”

  焦振茂再没心思看麦子了,再也不能忍了,他要跟闺女说个清道个明。他把棍子往胳肢窝一夹,朝回走。他一步一哼,一步一叹,满肚子的怒火,不知往什么地方消。

  天上的云彩长严了,路挺黑。远处,看麦子的妇女们大声地说笑,或者嘘喊几声。街上有人乘凉,只听到低声说话,只看到烟锅里一闪闪的红火,看不清是谁。

  焦振茂的心里烦得很。这一年多来,他还从来没有像这会儿这样恼火过,想按也按不下去。街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一概没有理睬,就一直走到自家门口,推开门进来,也没关上,就直奔屋子。

  屋里熄了灯,刚躺下的老伴被惊动了,问:“谁呀?”

  焦振茂没搭理她,蹬蹬地朝里走。

  老伴又提高声音问:“怎么不吭声,谁呀?”

  焦振茂一撩门帘子进来了:“我!”这声音像打雷。

  炕上的老伴被他吓了一跳,当是老头子还为刚才那几句口角生气,就没再吭声。

  焦振茂站在地下喊:“把灯点上!”

  老伴爬起来,在窗台上摸着火柴点着灯。她朝老头子脸上扫一眼,不禁一愣:老头子的脸色像烧纸一样黄,眉头拧着,眼睛瞪着,腮帮子一鼓一动。这是怎么了?想问,又不敢问。一块儿生活这几十年,她摸准了老头子的脉窝,他平时不太闹气,要是肝火动了,倔脾气上来了,闹得可怕人啦!

  焦振茂站在那儿,又喊了一声:“淑红哪?”

  老伴小心地回答说:“睡下了,你走了,我们娘俩说回子话,就乖乖地睡去了。”

  “把她给我叫起来!”

  “你怎么啦?”

  “甭问,让你叫,你就叫去。”

  “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啦?”

  “叫去!”

  “不早啦,忙一天了,真不累呀?”

  “叫去!”

  “有话明天起早再说不行吗?”

  “不行!”

  老伴溜下地,简直不知怎么好了。她手忙脚乱地摸摸这儿,动动那儿,想借机会稳稳神,想个主意劝劝老头子,心慌意乱,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焦振茂见老伴磨磨蹭蹭不动,就要往外闯。

  老伴拦住门,哀求他了:“我说,你有火先跟我发,明天再跟孩子发。二十多了,不能当个小娃娃那么对待她了,什么事儿也得慢慢着商量……”

  焦振茂暴跳起来:“哎呀呀,你还他妈的商量哪,再商量,就要丢人啦!”

  老伴更慌了:“你这是哪头话,到底怎么啦?”

  “糊涂死你了!”

  “唉,闷死我了!”
“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行!”

  焦振茂说着,一把推过老伴,就往东屋里闯。

  老伴急忙追过来了:“等等,等我给你叫还不行吗?”她走到东屋门口,低声呼唤:“淑红,淑红,睡着了吗?”  焦振茂喊道:“你还怕吓着她呀!”

  老伴赶紧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儿:“淑红,淑红,起来,妈跟你说句话儿。”

  屋里没人应。

  焦振茂气得不得了,举起手里的棍子就朝门上打。呼啦一下子,打空了,门帘子飞了起来,没关门。

  老伴吓得拉开焦振茂,就跑进去摸火点灯。

  焦振茂喊叫着:“你装死就行了,好好给我起来,没事儿。我今个非得管管你不可;这个对象我就不让你搞!”

  灯点着了,老两口子全愣住了。

  炕上是空的,根本没人。

  焦振茂愣愣地问:“怎么又走啦?你不是说她睡了吗?”

  老伴反而有点庆幸闺女不在:“是睡了,哪知道她又走了o”

  “马立本那小于找她了?”

  “没有,没有,一定没有!”

  焦振茂转身往外走。

  老伴后边追着,小声嘱咐:“我说,找她回来就行了,可不要吵闹,让别人笑话……”

  焦振茂已经出了门,下了沟。他顺着沟朝西走,天又黑,心又急,一步深,两步浅,磕磕绊绊。他心里边骂,骂马立本,骂闺女。他这会儿伤心透了,后悔不该由着闺女性外边跑,后悔不如早一点给闺女找个婆家,让人家娶过去省心,甚至后悔养了个闺女活上  当!

  他走着,想着,刚要过桥,忽然头顶树梢上闪过一道光,又是一道光,像是手电。有人在北边地里打手电。接着,他又听到了笑的声音,像是自己的闺女。这儿不是麦地,闺女跑这儿干什么来了?跟谁来的?是不是马立本?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趔趔趄趄地奔过来。

  是闺女,是两个人,正在说话儿。他一下子又呆住了。

  “我早知道你一定来了。”

  这句是马翠清说的。

  “你怎么知道?”

  这句是焦淑红说的。

  “我会算。”

  “你会哭,会大被蒙头,炕上一躺装死。”

  “去你的吧,我再生气,也忘不了咱们的工作呀。”

  “这才叫真积极哪!个人有点事儿,什么全不顾了,那叫什么玩艺儿!

”  焦振茂听到这儿,嘘了口气,浑身紧张起来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了。

  农业社的苗圃里,两个大姑娘还在乎平静静地说话儿。

  马翠清说:“我忘了堵鸡窝,出去一看,天变了,一下子就想起咱们这小树苗了。萧支书说咱们在靠河的地搭了埝,没泄水沟,要是下雨存住水,树秧子全得泡起来。”

  焦淑红说:“要不我也睡了。刚躺下,听西院有人嚷背柴火,我就爬起来了。存水倒小事,最怕上边的水全从这儿走,准得把树苗子冲坏了。来,这边再铲几锨。”

  过一会儿,马翠清又说:“下边这么多的石头子儿呀,真难铲。我不如带一把镐来了。”

  焦淑红说:“行啦。把锨给我,我试几下子。这不挺好挖的吗?哎,别伸手哇,铲了你我可不管!咱们把这沟挖到河边上,上边的水顺着沟流到河里去,就冲不着树苗了。”

  “我去叫人吧。”

  “人家都歇着了,咱们自己搞吧。”

  “咱俩挖的完吗?” ’

  “豁出不睡了,也要挖完它!”

  两个姑娘一边说,一边挖着,嚓嚓的铁锨声,伴着她们的喘息声。只隔着几棵树,焦振茂全听到了。两个姑娘奋力蹬锨铲土的身影,他也看到了。不知怎么,他的心里一热,两只老眼潮湿了。他很想奔过去,从闺女手里夺过铁锨,替她们狠狠地挖一阵儿,两条腿却像坠着个磨扇子,动不了窝儿。

  后来,焦振茂觉着自己老在这儿站着也不像话,就慢慢地往回走。他刚迈几步,又听到闺女在背后说话了。  “翠清,我跟你说,往后可不兴再闹自己的事了。咱们应当跟萧支书学习。你看他,一心扑在农业社上,把个人的事儿全扔在脖子后边了。”

  “我也不是为自己呀!”

  “一闹情绪,就等于为自己了。”

  “先别扣帽子。你的话,我得想想。”

  “想吧。可不兴钻牛角尖儿,往大处想。你说,比起咱们东山坞农业社,比起以后的好日子,自己的事儿算个什么!一个人要光为自己打算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再拿我爸爸说吧,过去他光想发家,光给自己打小算盘,我看他一天到晚愁眉不展;这一年,他进步了,也把心扑到大日子上了,他全身的本事有处施展了,他好像是越活越年轻了……” 

 云彩裂了缝,月亮跳了出来,田野里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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