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首页 > 文章中心 > 文艺纵横

浩然:艳阳天(二十)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7-25 09:31:58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79206a8d4034e45de1853c9c04d3b2d9.jpg

  这个勤俭人家,刚刚忙完自己的活计,刚刚动手做午饭。把门虎抱着柴禾从粪堆旁边绕过来,瞧见进来的萧长春,一扭身,就把个二门口挡住了。

  “连升大嫂,还没做饭呀?”“刚完事,你多会儿回来的?”“昨晚上。连升哪?”“你等着,我去叫他。”

  把门虎非常厉害,不管谁来,想到她屋子里坐一坐那是很不容易的。她倒不是讨厌人来,就是怕你到屋里一坐,她得陪着你,白耽误工夫,不陪你,又怕你把她屋里的什么东西看去。谁来到她家,她总是设法把你留在院子里,她可以让男人找点什么顺手的活做,一边做一边说,两不耽误。萧长春知道她的脾气,故意要治治她:“大嫂,让让路,我得进去呀!”把门虎陪着笑脸:“啊,啊,我把他喊出来——嗨,有人找你。”

  萧长春趁她扭身喊叫的时候,一挤,进了二门。把门虎抱着柴禾,哗啦啦地紧跑儿步,进了堂屋,哗一声扔在地上,把进屋的路挡住了。她一脚蹬门槛一手扶门框地站住,笑模笑样地说:“萧支书,那边的工程完了?等我叫他啊。来人找你了!”

  萧长春笑着叹口气,说:“行,不进去啦,我没你有本事,叫他出来吧。”就蹲在屋檐下边,掏出纸卷烟。

  马大炮正在后院里收拾什么东西,女人的第二句喊声他才听到,就一面答应,一面拍着手上的土走过来了。一见萧长春,不由得一愣:“支书嘛,屋里坐,屋里坐。”萧长春说:“行了,这儿呆着两方便。”

  把门虎这才放心地放下胳膊收起腿。回屋里转了一圈,想找点什么活计,又没顺手的,回手抓了一把烂韭菜递给马大炮:“一边说话儿,一边给我择择。”说着,转回身去填柴点火,呱哒呱哒的风匣声,单调地响了起来。

  马大炮把烂韭菜放在一边,也拧上一锅子烟,蹲在萧长春的对面,心里嘀嘀咕咕的。他一边叼着烟袋择韭菜,一边对萧长春说:“前几天听说你不回来了。”萧长春说:“该分麦子了,我为什么不回来呢?”“还回去吗?”“不一定。”“咱们村的麦子到底是怎么个分法呀?”“嗨,你问到地方了,我正是为这个找你来的。”

  把门虎停住推拉,从屋门里探出头来说:“你找同利二叔跟萧支书说吧。”马大炮马上遵命,要动身。萧长春拦住马大炮,对把门虎说:“你不用把连升支走,我们先聊聊,过一会儿,我自己找他去。”又对马大炮说:“你是个心直口快的痛快人,咱们说话别拐弯,一拐弯,话说不透,你们想让我拥护你们,不也就困难了吗?”

  “这么说,能商量?”“当然,什么事都能商量,有一条,得讲出道理来。”“道理现成,地亩也要分麦子,有利呀!”“什么利呢?”“本来地多的人就吃亏了,心里全不痛快。跟你说,这块病,我憋了几年啦!要是地亩也分麦子,我们吃亏少一点儿,这不是利吗?”

  “这算一个理由,还有呢?”“麦子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优越性应当归地,谁家的地多,就应当多吃点,这才合情合理。”萧长春笑笑说:“这两个是一条理由,还有呢?光是这一条,不能讲通。”

  马大炮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对啦,还有一条顶重要。地多的全是中农户,土地不分红,中农是吃亏了;让中农顺了心,对你们有好处!”

  “这算一条,还有呢?”“哎呀,这还不够吗?”“不够。说了半天,都是从你们这几户上边想的,这样办,对全村人有什么利呢?你们赞成了,别人不赞成呢?这不是照样行不通吗?”

  屋里的把门虎也顾不上拉风匣了,伸着脖子,细听外边的谈话。她一天到晚总是替她这个大炮式的男人捏着半个心,怕他说话没分寸,惹是非。可是她听着听着,外边的两个人好象越说越入垅了,象是商量搭伙做一件事情,正在往一块凑办法,她这才放下心。

  这个女人别看是个把门虎,对于门口外边的事一向不过问,对于社会上的事情知道得更少,不说闹不清如今农村里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甚至于连党支部书记跟副主任这两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也不懂。她把萧长春、马之悦全都划等号。在这点上,她还不如弯弯绕那个应声虫的瓦刀脸女人哪!

  这会儿,她听到萧长春说“有人不赞成”和“行不通”,就又探出身子,小心地加了一句说:“萧支书说的对呀,我也是担心,这样分麦子光对咱们几户有好处,人家沟南边的人不赞成,到头来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就白放炮了。”

  萧长春说:“大嫂子这句话倒是挺明白的。对啦,不用说别人,我就不通!麦子是地里长出来的,可活是人干的。按土地分麦子,对你们地多的户是有利了,可人家地少的户怎么办哪?沟北的户地多工少,沟南的户工多地少,你们这个主意,大家能都同意吗?”马大炮说:“所以也不能全都按土地分红,土五劳五,谁也不吃亏,都能满意。”

  萧长春说:“那还是不行。土地入社都作了价,地就不再是个人的了。以前搞低级社,地也分了两年红,社里并没白要了社员的地。现在我们搞高级社,让大家都靠自己的劳动吃饭,你们要拿已经不是自己的地来分麦子,这不是搞倒退吗?这合不合社里的章程?社里的章程是大家一起定的,那时候你们可没有别的话吧?你们的理由,让人家这么一驳,不就驳倒了吗?”马大炮用手指头搔着头皮,不说话了。

  萧长春发现,没有掌握着真理的人就是心虚的,不走正路的人就是理短词穷的,乍一看挺吓人,实际碰碰,什么都没有。“土地分红”这件事儿,他们背后闹得挺冲,一叫真的,一讲理由,就虚了,就露底了。现在看来,不光干部这一关好过,这些中农户的关也没有多么大困难。他的心情豁然轻松起来,看一眼蹲在对面的马大炮,忍不住好笑。

  马大炮又想起一条,看见萧长春笑,也陪着傻笑了一下,说:“萧支书,你这个人挺聪明的,怎么一下子懵住了,你还想不通?”“嗯。”“还有一条,这可是顶重要的,是对咱们全村人都有好处的。”“你说说,我听听。”

  “你一听,保管想通了,为什么说呢?这件事对你在村里树立威信最有好处啦。按地亩分,粮食都分到户,不象装进农业社大囤里那么显眼,就可以少往上边报产量,少卖余粮;少卖了,大家吃的多,存的多了,粮食可以随意使用了,谁不说你们干部给大伙谋了幸福,大伙不就拥护你啦!你听听对不对?”

  萧长春眨眨眼睛,心里打了个转。马大炮这个直肠子人,对一切事儿看的直,也想的直,光顾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还会想到干部建立威信这件事呢?他哪里来的这么“高”的“思想水平”呢?马之悦说他没掺和这些事,那是谁教给他这些道理呢?是弯弯绕那些中农们吗?

  他想问这个主意是谁出的,话到舌尖,又改口了:“连升,你想的倒挺美,就怕不行。”马大炮说:“萧支书,你就放心吧,保证行。说实话吧,我们最担心的是你这个支书拦着路子不让我们走,要是你想通了,沟南边的人,还不听你的呀?”

  萧长春说:“就算沟南边的人听我的,沟北呢?沟北的人很不容易圈拢,对这件事情能够一个心眼吗?”马大炮扳着手指头算算,说:“我看差不离。”萧长春说:“你估计一下大体有多少户赞成呢?”

  马大炮心里甭提多得意了。这回支书也支持土地分红,那真是一条大道没阻挡啦!他歪脖子眨眼地想了一下,站起来说:“萧支书,你等一下,我找找马同利去,他比我摸底。”

  萧长春一把把他拉住了:“别忙,等一会再找他,咱们还没谈完哪。比方说,沟北边那些地主富农也要土地分红吗?”他问这句话的意思,是想进一步摸摸底。

  马大炮可不能把马斋这些人拉出来,就故意一翻白眼说:“他们是斗争对象,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事敢有意见?”萧长春又追一句:“你们没问问他们吗?”马大炮连忙摇头:“没,没,马同利说,什么事光是中农闹,闹多大也没事儿;要是他们也出来干,闹小事也不行,那就成了地主反攻倒算了,我们也得背他们的黑锅,谁敢沾他们哪!”

  萧长春笑笑,又问:“马主任要是不赞成呢?”

  一问到这个,马大炮又转开脑筋了,他想,马之悦跟萧长春是死对头,两个人总是牛蹄子两半儿,一说马之悦赞成了,萧长春准反对,不如不说他赞成,可是,又怕两个主要干部还要一块商量,说拧了也不好,就来了个含糊其辞:“他怎么样,说不清,我估计你一口咬定干,他准没说的。”

  萧长春点了点头,心情又放松了些:看来马之悦真没参加这档事,马大炮的道理都是那些落后中农教的。  马大炮粗中有细地转了个弯,使我们的支部书记对当前的情况产生了一个有偏差的判断。他要是兜着底把马之悦说出来,萧长春就会毫不费事地把全部的真实情况弄到手,以后的局势发展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惜他偏偏就转了个弯子,而我们的支部书记也就没有再往深里追究。看来,没有多少事情会是一帆风顺的。

  屋里拉风匣的把门虎,忽然探出头来说:“嗨,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去,只见大脚焦二菊风风火火地从大门外边跑进来了,到了二门口外边一站,往里瞧瞧,跟萧长春招手:“长春,出来我跟你说句话。”

  萧长春冲她点点头,站起来对身旁的马大炮说:“咱们先说到这儿,有工夫再聊。”马大炮也跟着站起来说:“行啊,你只要给我们谋幸福,聊上三天三夜不合眼全行!”

  萧长春心满意足地朝外走,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对马大炮说:“我还得给你撂下一句话儿,免得你把我的意思闹误会了。听清楚啊,我没有赞成你们的办法,因为你这些理由站不住,也少了点,没有说服我。”马大炮摊开两只手说:“那,要多少理由才能把你说通了呢?”

  萧长春已经走出二门,马大炮追出来了。萧长春和焦二菊又出了大门口,马大炮刚要跟出去,后边女人叫他,就又赶紧折回来。他的满脸放光,恨不能跳一跳。

  把门虎提着烧火棍子追出来,小声问他:“你们说了半天,到底说的怎么样啊?”马大炮故意逗她:“你不是能吗,你猜吧!”把门虎说:“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眉目;看萧支书那个样子,倒象跟你说的挺投机。”马大炮拍着大腿说:“嘿,别看萧长春表面上没松口,心里早就活动了。你就等着分麦子吧,这回得揭开瓦片从房顶往里倒麦子啦!”说罢,转身往外走。把门虎说:“就熟了,吃了饭再走不行吗?”马大炮说:“吃饭啥大紧,我去找找同利二叔。”

  弯弯绕刚才在大门外边演了一场闹戏,上了大门,又稍停片刻,一家人就开始吃午饭。正吃到半节腰上,听得有人敲门,把弯弯绕的脸都吓黄了。瓦刀脸女人想端桌子,盆子碗筷摆满了,端不了;收拾吧,一件一件,哪就收拾完了?她一把夺过孩子手里的饭碗,先把一个盛饽饽的篮子塞给孩子说:“快,快,提到后院羊棚里去,盖上点草。”

  弯弯绕对女人说:“别慌,越慌越出事。你慢慢收拾,我去开门。我缠住他,你收拾完了,咳嗽一声就行了。”说着,就拖着鞋,一面答应,一面走,一面想。

  他估计这会儿干部会开上了,自己刚才那出戏,传到萧长春的耳朵里了,一定是派人来找自己,当面对词儿。萧长春少年气盛,从打当上干部还没有碰到过什么钉子,一味地向上边讨好献殷勤,这回给他脸上抹了黑,当然要生气。好了,弯弯绕就是要让你生生气,看你怎么办!

  弯弯绕念念叨叨地走到大门里,老远停住,定了定神,问:“谁呀?”马大炮回答一声:“我,快开门呀!”弯弯绕又问:“谁让你叫我来的?”马大炮听着挺奇怪:“你这是哪头话,我是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怎么还谁让我来的?”

  弯弯绕拉开门栓打开门,先探探脑袋左右看看,见门口外边就是马大炮自己,倒有几分扫兴,连个招呼都没打,拖着鞋又走回来了。屋子里的瓦刀脸女人使劲儿咳嗽两声,弯弯绕冲着窗户说:“快吃饭吧,是连升。”

  马大炮一边追着弯弯绕,一边喜气洋洋地说:“大叔,嘿,好事儿。”弯弯绕半转过脸,问:“萧长春知道了?”马大炮说:“知道啦,看样子能赞成。”“赞成?赞成什么?”“咱们那事儿呗!”“怎么个赞成法?你去听会了?”“他到我家去找我了。”

  于是,马大炮就把刚才萧长春在他家院子里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跟弯弯绕学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乐,除了评论,还带着一点儿表白,好象自己给沟北人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前来这里请功。

  弯弯绕倒背着两只手,耷拉着脑袋听着,脸上象一块蜡,没有一丁点表情,心里边可翻腾的非常厉害。

  马大炮把整个过程讲完以后,又用一种分析的口吻说:“依我看,咱们先前全都估计错了,他能赞成。”弯弯绕看他一眼,没吭声。马大炮还说:“萧长春不是傻子,他还看不出世道来呀?就是我这个人嘴笨,还没给他开通好。”弯弯绕又迈步朝里走。

  马大炮追着他说,“要是你当时在跟前就好了,一下子就把他说通了,哪怕也象对马连福那样,等着分下麦子来,我们每家给他个斗儿八升的……”弯弯绕已经要迈屋门槛了,回过头来说:“你说什么?斗儿八升的?”马大炮说:“你要嫌多,咱们少给他点也行啊。”

  弯弯绕转过身,伸长脖子,仰起脸,眯起小眼珠儿,只有真正动了肝火发了怒的时候,他才是这副架式:“什么,少给他点?你他妈给他万两黄金也不行啊!”马大炮连连说:“行,行!看那样子就行……”

  弯弯绕吡牙瞪眼地说:“行个蛋吧!他是个花岗石、死硬派,铁打的肠子铜铸的心,永远也变不了哇!”“变了,这回象变了。”“变什么了?我的连升,你让他套了!”“套了?”“铁准是让他套了。”“怎么套了?”“唉,你真是肉锅里煮元宵——混蛋呀:这不是顶明白吗,他知道你是个缺少定准星的大炮弹,到你那儿套咱们的根底去了。回过头来,用你的话做口供,好整治咱们呀!”

  这下子马大炮可傻眼了。

  弯弯绕朝前跨了一步:“我问你,他问你马主任的事儿没有哇?”马大炮连连摇头:“没,没问。”“真的假的?”“真,真的。”弯弯绕不再追问了,也不吭气了。

  两个人愣愣地站着。

  马大炮忽地一跺脚:“狗日的,好会使手腕呀,我找他去!” 说着要走。弯弯绕一把拉住他,说:“算了吧,只要你没透出马主任,事情就好办。要是你没有跟我撤谎,就算没事儿,你说实话,到底撒谎没撒谎?”马大炮使劲儿拍着胸口窝,起誓发愿地说:“真没撒谎,一句都没有!谁要撒谎天打五雷轰!”

  弯弯绕说:“这就不怕。你跟他说的这些话,这会儿早不是什么秘密了,还套什么呀!一会儿我还要当着他的面说说去哪!我还有硬棒的给他留着哪!”
 

微信扫一扫,为民族复兴网助力!

微信扫一扫,进入读者交流群

网友评论

共有条评论(查看

最新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