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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十七)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7-22 08:35:33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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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东山坞庄西头有一条小小的金泉河。它从北山根下一个小山洞里流出来,经过九曲十八弯,一直流到大湾,再往南下去。小河上搭着一座矮矮的石桥,桥面跟路一般平,也紧贴着水面。桥北连着个大坑,桥南连着片小菜园。菜园跟麦地衔接在一起,小葱一片碧绿,菜花一片金黄,黄瓜正上架,蚕豆角正成熟。一群群小蜜蜂在这儿嗡嗡地飞舞,一双双燕子在这儿喃喃地掠过。这个小菜园给东山坞增加了一种清新、蓬勃的气象。

  这会儿,从尽北边看菜园的小窝铺里边跑出一个老太太。雪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将将盖住顶,两只昏花的眼睛,一对高高的颧骨。她上身穿着一件打到腿根的毛蓝布褂子,下身黑裤子扎着腿,一只手拄着根枣木棍子,一只手好象要抓什么东西似地朝前伸着。她跑出窝铺,手遮阳光,挤着眼睛,朝菜园南地边瞧瞧,就喊开了:“喂,喂,那是谁呀?喂,地南边那个人,我说你哪,地南边蹲着那个人!”

  地南边那人并没有蹲着,是猫着腰哪,因为背冲着老太太,她看不清是哪个。老太太朝这边跑着,等到离着近了,她看清楚这个人正在摘蚕豆角子,摘一把,掖到褂子兜里。她更急了:“喂喂!谁偷豆角子哪?大白天作贼,你好大的胆子呀!你还摘呀!我这个枣木棍子没长眼睛,它可不认人呀!”

  老太太都快跑到跟前了,那个人好象刚听见了,停住手,直起腰,转过脸——是个三十二三岁的壮年汉子,麻子脸,个头不高,倒也很结实。他眨巴着眼珠子,望着老太太走到自己跟前,挺不高兴地说:“五婶,你喊叫什么呀?”

  五婶一看是沟北的马连福,就咧开缺牙短齿的嘴巴笑了:“嘿嘿嘿,我当又是你们沟北边那些贪小便宜的人呢,是队长呀。”她这么说着,两只眼睛却一挤一挤地盯着马连福手里那把鼓鼓胖胖的蚕豆角子。

  马连福说:“你这老太太,骂人不带脏字儿,沟北边的人爱小便宜,沟南的人光爱大便宜是不是?”

  五婶说:“早先年,沟北人出来倒是都会假装文明,这二年一搞农业社,连假的也不装了,手头不干净的人不算少。不是我多话,你这当队长的,真得多教训教训他们,要不然,就算我帮着萧老大,整天价不离开这个菜园子,四只眼睛也看不住他们!何况,我这眼睛又不济呢。”

  她说着话儿,凑到马连福的跟前,撩起她那毛蓝布的衣襟,两手拉着角,拉成个兜形,又朝马连福眼前伸过去。这个意思很明白,是等着马连福把摘下来的蚕豆角放在里边,她好兜回去。

  马连福没往这儿想,也没朝这儿看,没事人似地用脚趟了一下顶着花团的菜种子,说:“参观参观你们的菜园子,长的真不赖呀!”五婶说:“这都是支书他爸爸的功劳,这一春天,他起早挂晚经管它们,那份心田,简直比对他那孙子小石头还要厉害。要不我就说了,他这当爸爸的,也算给那个当支书的儿子做脸啦。”

  她说着,感叹地摇着头,眼睛还是盯着那把鼓鼓胖胖的蚕豆角儿。她又跟着马连福走几步,差不多快把那个衣裳襟伸到马连福的鼻子尖下边了。

  马连福又转过脸,用脚趟趟直竖竖的小葱,说:“这小葱也不错,蘸着大酱卷烙饼,哪儿找去!”五婶说:“就是的,你瞧这麦子,冲着咱们农业社来的,吃烙饼还犯难呀!萧支书这一回来,别人想来个邪门歪道的事儿呀,再也办不到了,人家才是说公道话、办公道事的人,我那心里就象吃了仙丹妙药,再也不慌了。”

  她说着,神气活现地顺顺嘴,抢了一步,跑到马连福前边去了,那意思是说,你不把蚕豆角放下,就甭想走。

  马连福抬头看看太阳,说:“嘿,快到晌午了,五婶你忙吧,我得回家吃饭,吃了饭还得开会哪。”五婶急了:“连福,你摘的豆角子……”马连福一笑说:“尝尝新鲜。”五婶说:“嗨,这是大伙儿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尝啊?你拿走了,萧老大回来一查账,你可让我怎么个交代法呀!快给我!”马连福瞥了五婶一眼,见她挺认真,就一摔手:“给你!”把手里抓着的两把蚕豆角子扔进五婶的兜里了。

  五婶还是盯着他不放,又追到前边:“还有哪。”马连福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瞧瞧,你这老太太咋这么爱管闲事呀!撑的?你要是吃饱了肚子没事儿,找个树荫凉蹲蹲去!”

  五婶挤着眼,连怨带损地说:“哟,哟,这是你当队长的人说的话呀?你也不怕西北风吹了舌头。别在我这个老太太跟前丢人了,我看你,连你爸爸一个棱角也跟不上。这菜园是我们生产队的,一个豆粒儿、一个蒜瓣儿,也有我一份儿,怎么叫管闲事呀?”

  马连福说:“什么你们队我们队的!你们队种的地都是我们队社员的,这块菜园地,不是马子怀家入社的呀?你那会当个五保户,吃的用的,全从公益金里出,公益金两个队伙着,我们队也出过一半养活你吃饭哪,你知道不知道?”

  五婶听了这句话十分不乐意。对于“五保”这件恩德深重的事情,她只能自己感恩,不愿意听别人当作短处来揭她。跟别人发火,又有点不好开口,就软里带硬地说:“五保是托共产党的福,是咱们农业社的恩,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呀!我当过五保户,是大伙养着我,我感大伙的恩,看着你这个当队长的随便拿蚕豆不管不问,就更不应该呀。”

  马连福哈哈地笑了:“猴老太太,我逗着你玩哪!给你个棒糙你就当针,我哪儿那么小气,缺你这把烂蚕豆吃!别说让我大热的晌午跑来摘,你就是给我送上门去,我还不定收哪。说实话吧,我是来选种的,选你们一点种子,留起来,来年我们队也好种一点儿试试。”

  五婶也笑了:“当队长的,怎么总没个正经的呀?你闹着玩,我就当真了,差一点骂你一顿。要是骂了你,可也怪不上我呀。”又说,“你们也要开辟个菜园子呀?这就对了,这才象个过日子的嘛!当个队长,比过去大家主管事的要难当的多,不多花心思,不忠心保国不行啊。你看我们这个队,人家百仲一扑心地搞队里的事儿,一点儿私心都没有。人家多会算计,搞这么个小菜园子,占地盘不多,占人也不多,收项可不小,先说社员们吃菜不用掏钱买了,还能卖一点零花钱分分。喂,你选种子跟百仲说了没有哇?”

  马连福说:“说了,不跟他说,我能随便来摘呀?”五婶这才放下心:“够不够呀?”马连福说:“你把兜里那两把给我就够了。嘿,这几个最成饱,我挑了好半天才挑出来的。”

  五婶把兜里的蚕豆角全部还给了马连福,一面拍打着衣襟,一面说:“连福哇,你往后别跟五婶逗着玩了,五婶是土命人心实,遇着不顺眼的事儿,爱着急上火,我要没轻没重地给你一顿,多让人家瞧不起你。”

  马连福说:“我就是瞅着你眼热,没事儿跟你逗逗乐子。唉,我要是个五保户多好呀,吃饱了睡,睡够了吃,抱着孩子邻居串串,领着媳妇集上走走,什么事也不用发愁了,也省得受这份子罪,生这份子气了。”

  五婶说:“快走你的吧,你这个人说话没深浅,少分量,说着说着就灶王爷上天,离板了。”

  马连福跟五婶说的这些话是笑话,是气话,也是心里话。他现在真希望有那么一种类似五保户那样不费力气不花心思就过上舒坦日子的事儿干。恐怕他一辈子也找不到吧!

  其实,这个人并不是没有力气,也不是一点本领都没有。他算是庄稼地里的科班出身,活路全,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沟北这个队中农最多,老庄稼把式最多,不服人管的也最多,除了马连福当这个队长,别人还真有点玩不转。

  马连福能够把这个队长的牌子一直挂下来,倒不完全因为他是个内行的庄稼人,还有另外两层意思:头一层,马连福这个人跑过世界,又长期住在这个中农、富户的窝子里,虽是个贫农,那占尖取巧、贪小便宜、算小账的毛病沾染了不少,跟沟北这些人气味相投;第二层,全都姓在一个“马”字上,说话深了浅了,谁也不计较,甚至于犟脾气上来,骂骂咧咧地就把事情办了。说起来,他可以算是东山坞的一个特殊“人才”。

  早起他领着社员下地锄谷苗,卖豆片的韩百旺,从地头上路过,给他捎了个口信,要他提前吃饭,到办公室开个紧急会。一提开会,他就心烦,白天开,他嫌耽误活;晚上开,他嫌耽误觉,最好是不开为妙。这个会不参加准不行,因为萧长春回来了。他没把萧长春回来看得太严重,他觉着东山坞顶事的还是马之悦,萧长春算老几呀?这会儿,他想的是回家快吃饭,吃完饭就开会,开完了,好睡个午觉。

  他跟五婶纠缠了一阵子,看看太阳都快晌午了,赶紧磕了磕鞋里的土沫子,按着两个装得鼓囊囊的衣裳兜往家奔。
马连福一步迈进自己家的大门,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院子里乱七八糟的,猪还没有喂,两只小克朗用嘴巴拱着猪圈门子,吱吱地闹;鸡也没有撒,在鸡窝里扑拉着翅膀,咕咕地叫。他故意放重脚步,踩的地皮踏踏响,没有回声。他又大声咳嗽一下,也没人搭理。

  走进堂屋,更没法儿看,柴禾连着灶膛,灶膛连着柴禾,没个地方插脚。揭开锅盖看看,筷子碗泡了半锅。这叫什么过日子人家!家里家外都没有马连福随心的时候!他满肚子的怒火,顶了脑门子。通通通地朝里走,呼啦一把撩起门帘子,那股子气势,进门就得给媳妇两个大嘴巴子!

  屋里炕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脸上象阴了的天。她叫孙桂英,跟马之悦沾点拐弯亲戚,是马风兰表侄女的干妹子,森林镇的娘家,做闺女的时候曾经是个风流一时的人物。村里人说:好汉没好妻,癫汉娶花枝,麻子脸的马连福,屋里藏着一个美人儿:细高个子,长瓜子脸,细皮嫩肉,弯弯的眉毛,两只单眼皮,稍微有一点儿斜的眼睛总是活泼地转动着;不笑不说话,一笑,腮帮子上立刻出现两个小小的酒窝,特别在她不高兴的时候,那弯眉一皱,小嘴一撅,越发惹人喜欢。

  马连福进屋来,朝孙桂英扫了一眼,就象放了气的猪尿泡,一下子就软了。孙桂英是马连福的绳子套,套着马连福,拴着马连福,孙桂英怎么拉,马连福就得怎么走。马连福爱她,更怕她,几句话不对劲儿,哭哭闹闹还不算,动嘴就离婚,孙桂英把离婚当成出气那么容易,马连福可不敢捅这个马蜂窝。马连福在外边风风火火,回到家忍气吞声,连说句话都得看着孙桂英的眼色。孙桂英摸准了马连福的脉窝,越不喜欢哪出,她越要唱哪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总让马连福拿她当宝贝。她说,这才是真正的夫妻恩爱。

  马连福在地下站了会儿,把衣兜里蚕豆角一把一把地掏了出来,扔在柜上。又在炕上地下看了看,大气没出,就转身到外边抱柴禾。把柴禾放在堂屋地下,又回到屋,这才开口:“喂,做饭吃吧。”

  孙桂英一扭身子,调过脸去了。

  马连福强笑一下,又出去扒灰扫地,刷锅洗碗,锅头灶脑,里里外外全都收抬得干干净净了,折回屋,低声下气地说:“天不早了,做饭去吧。”

  孙桂英又一转身子,把脸调到那边去了。

  马连福焦躁不安地在屋里地下兜了个圈子,扒着门帘子朝外看看,日头影已经进屋了,就又凑到孙桂英跟前说:“我抱孩子,你做饭,一会儿还有事情哪!”孙桂英气囊囊地说:“你没长着手呀!”

  马连福笑了一声,骂道:“你他妈的真会拿捏人!”就在地下一盆子脏水里洗洗手,到外屋灶里点了火,又探进脑袋问:“喂,米在哪儿哪?”

  孙桂英猛地一甩头发一抬头,吼了一声:“噢,你也知道做饭得用米呀!”马连福嘻皮笑脸地说:“面也行。”孙桂英喊道:“屌毛都没有!东家子摘,西家子借,求爷爷,告奶奶,把东山坞整个街都让我给拜遍了!你在外边浪够了,进门端碗就吃,敢情是舒坦!”

  马连福手里端着一只空瓢子,心里边嘀咕:昨天还吃烙白面饼,怎么一下子断顿了呢?就问:“别闹着玩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孙桂英说:“我吃饱了撑的跟你闹着玩呀?噢,你不信?好,”把怀里的孩子往炕上一墩,大腿一扔跳下地,揭开缸,打开柜,小鞋子、破袜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外掏,“你看,你查,我偷着藏着,明着吃,暗着做!”马连福急忙扔下瓢子,过来拦住她,说:“算了,算了,我不吃了,还不行吗?”

  孙桂英两手插腰,往马连福跟前一站,说:“你不吃了,我们呢?我们找个麻绳扎上脖子呀?给你养大的,下小的,缝新的,补旧的,没事儿跟你挨饿来了?你家的炕热是怎么着?”下边还有句挺难听的话,没有说出来。

  马连福说;“别闹了,我还要去开会哪!”

  孙桂英说:“开会能当饭吃呀?你就当你那个熊队长吧,等明天连老婆也得赔出去!”马连福说:“忍一忍,说话就到麦收了,等一分下麦子来,就……”

  孙桂英说:“分个屁吧!刚才马凤兰说,你们又不按地分了,全卖了余粮,是真是假?不是你在这个炕头上对人家许的愿呀!按地分,按地分,让大伙把囤都装得满满的!舌头还没有从嘴唇外边收回来,就又擦了?怎么五尺高的大汉子,说话不如老娘们?你这个队长,简直是个王八蛋!你不嫌丢人,我还替你害臊哪!唉,我瞎了眼啦,早知道这样,跟你受这份洋罪来! ”这女人东一榔头,西一棍子,数叨起来没个完。

  这场怒火,当然是马凤兰刚才在门口外说了几句话给点起来的。她发火的目的性是很不明确的。不信,过后来个人问问她,她准答不上来。她有点好吃懒做,爱打扮,每天吃饱了饭,孩子一挟,东门出来,西门进去,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白,赵家黑,不值钱的话,又多又方便——队长的媳妇就是这么一个女人。

  她又特别的爱面子,喜欢别人说她几句好话,把她说乐了,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干一溜遭,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处,图的是以后再听别人几句好话。她还怕听别人说她的丈夫不好,不管是轻的是重的,是真的是假的,听到一点,就得吵一顿,吵闹一回,不一定有什么结果。不过,吵一吵,总是比冷冷清清的热闹一点儿,马连福多忙多累,也得跟她格外地亲热几天。

  她用眼角勾了马连福几下子,又接着茬儿骂开了。骂着骂着不知道哪句话使自己伤了心,两个眼圈儿都红了。

  马连福被女人骂的抬不起头来,满肚子的气不敢发,化成了水,结成了冰。他的周身象是抽了筋,剔了骨,有气无力地坐在炕沿上,苦苦地抽着烟,叹着气。

  这会儿,他的第二个“魂儿”又值班了。这个队长可有什么当头!亏不少吃,罪不少受,骂不少挨,家里外边不成样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说句话连个屁地方都不占!唉,没事儿找事儿,搞他妈的农业社有什么用?你不搞,人家老百姓还不知道种地过日子?到时候收粮,到时候要款,国家建设照样搞。要是没有农业社,论技术,论力气,马连福跟谁都能比一比,日子早过得象个日子了,还至于为了吃饭两口子伤和气呀!这个受气包的队长不当了,麦子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吧,管它哩!反正马连福也没有多少土地,分不分该老几?没事找这个事干什么呀!

  马连福决定立刻找马主任和萧长春去,让他们开干部会的时候,把他这个队长给“抹”去,从此洗手,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他想着,起身就走。

  孙桂英一把没有拉住他,手捂着脸,爹一声妈一声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没人理,从手指缝瞧瞧,那个人早走了,只好停住哭声收住眼泪。孩子在炕上哭起来,她一边给孩子擦鼻涕,一边听着外边的动静。她想马连福听到她的哭声,准受不了,一定会马上转回来哄她。左等右等不见回头,又有几分心疼男人,暗想,干了半天活儿,连口东西都没给他吃,别坏了身子。唉,不如让他吃口东西再吵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门口,东张西望,没有看到马连福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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