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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十四)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7-19 07:47:56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浩然:艳阳天(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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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马风兰一撩门帘子走出去,先打开西屋门,放走了马立本,就坐在锅台上梳头。脑袋上那几根毛,一天不知道要梳几回,没事情干也是闲着,不鼓捣它干什么去?她一边梳着头,一边伸着耳朵听里屋三个人说话儿。她听着,一会儿撇嘴,一会儿咬牙,听到紧要地方,真想进去插上儿句,又怕找麻烦,只好在那儿攥拳头、颠屁股,替她的马之悦暗使劲儿。

  头发梳完了,又照原来的样子别了个家雀子尾巴,忽然想到马立本,不知道他的任务完成没有;又想到晌午就要开干部会,“准备”还做得不太好。她是马之悦同甘共苦的妻子,在这样紧要关头,不能不多给丈夫使点劲儿。

  屋里的三个人,话谈完了,出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红通通的,很兴奋的样子。马之悦一边往外送客人,一边对马凤兰说着暗话:“马会计没来吗?”马风兰会意,连忙说:“没来,大概在办公室里忙工作哪。”

第九章

  马立本溜出马之悦家的黑漆门,来到后街马连升家。

  马连升是沟北的中农户之一,四十开外,长得又高又壮,黑不溜秋,两只总是溜溜转的铃铛眼,一脸毛扎扎的连腮胡子,走起路来,两条腿腾腾的,说起话来,大嗓门儿嗡嗡的,外表上就带着一副富裕户目空一切的神气。

  吃罢早饭,他从小棚里找出一把锄头,扛起来就要走。内当家的从后边追过来了,笑模笑样地说:“等一下。我想起猪圈,你帮我铲几铣好不好?”马连升说:“就要上工了。”内当家说:“人家都没去,你等打了钟再走还晚呐?来帮帮我吧。你不搁手,光我一个人干,又得忙半天。晌午饭也没法儿做了。”马连升受不了这种软磨,只好放下锄头,拿过铁铣,跟内当家一起跳进自己家的猪圈里了。

  这个高壮的汉子,真本事并没多少,家业是继承他爸爸的。他爸爸当年给地主马小辫当过几年管事的,本来挣下的财产不少,马小辫讹他贪污了钱,打了半年官司,差一点儿破了产。土地改革以后马连升能够趁水和泥,重整家业,眼看着就要发达起来,一方面是共产党给老百姓打出太平天下,没有地主排斥他这样的小肉头户了,另一方面,全靠这位内当家。

  内当家外号“把门虎”,虽挂个“虎”字,并不凶恶,对丈夫倒是非常地温柔,从来是不吵不闹,连重点的言语都没有,和和气气地就把事办了,也把丈夫给管住了。这女人能算计,会节省,妇女群里百里难挑一。

  她从打过门没开怀,偏方秘药吃了无其数,一点事儿没管。俗语说,“够不够,四十六”,如今已经四十三了,看样子也没有多大指望了。头几年,他们盘算着从本家弟兄那边过继个儿子,一来是老来的靠山,二来也算找个不花钱的长工,好帮他一起发家。那会儿,好几家堂兄弟都上赶着找他们,由着他们挑,要哪个给哪个。一成立农业社,人们的心思变了,土地入社了,没什么好继承了,这是一;要把孩子白送给人家的,都是一些贫农户,入了社,社里有的是地,只要伸出两只空手干活,秋后就往家扛粮食,干嘛把个劳力送给人家呀,这是二。

  因为这两层关系,马连升两口子张罗好几年也没过上儿子,只好生闷气,越加恨农业社,越加盼着散了社单干,也就越发下狠心过日子,恨不能一下子变成象当年马小辫那样的财主。那时候,使奴唤婢,有儿子没儿子怕什么!

  两口子来到猪圈里,把门虎用脚尖指点着说:“从这儿铲,一层一层地铲,小心石头子儿,往外扔的时候,稍微使一点劲儿,别都堆在墙根下……”马连升翻着白眼说:“瞧你多罗嗦,这么点屁事,我还不知道哇!”把门虎笑笑:“我是随便说说,你知道不更好嘛!快点干吧。”丈夫脾气暴躁,就得会用软办法治他。

  马连升在猪圈里蹬粪,蹬一锨,扔到猪圈墙外边去,再由内当家把他扔出去的粪挑到东跨院的小菜园里去。

  这个砖石打成的猪圈又结实,又宽敞,除了地主马小辫家早先有过这样子的猪圈,如今在东山坞是独一无二了。原来买下这些砖石是准备盖厢房用的,宣传总路线那年,工作组还没下来,一股歪风就在沟北边传开了,说是总路线一来就要“共产”,两口子怕这些砖石给“共”走了,就好好歹歹地堆在这儿了。

  除了这个猪圈,旁边还有个土坯的。砖石猪圈养肥猪,土坯猪圈养母猪。两个猪圈,两种猪,造的也是两样粪。砖石猪圈里每十天上一次垫脚,每次上得挺薄,起了粪给自己小菜园和自留地里用,土坯猪圈每五天上一次垫脚,每次上挺厚,起出来的粪就堆在大门口外边,专门应付农业社。

  马连升刚蹬了几挑子粪,马立本就进来了。

  马连升和马立本是平辈。照着刚才马之悦对马立本的评语“智谋和胆略”一样不足,那么,在马立本看来,马连升就站了一个角,在胆子这一点上,他比自己要强。

  在富足户里边,马连升是最敢讲话的一个。记不清哪年哪月哪个工作人在哪一个会上谈起哪一件事情,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的阶级是枣核形,两头小,中间大。”马连升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了。而且,他只记了一个“中”字,他认为这是指他们中农“大”。

  从农业合作化以后,上边来的工作人,又都是口口声声地喊团结中农,开会商量事都有中农代表坐在桌子边上,不论办什么事儿,都是大小不同地照顾着中农,马连升就觉着,共产党团结中农,准是怕中农;不把中农团结住,全都跑了,农业社呀,统购统销呀,全完蛋。  凭着这个,马连升在村子里敢想敢说。又因为农业合作化以后,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所以一天到晚怪话连天。马立本就偏偏欣赏他这股子什么都不怕的精神,给他送了个外号叫“马大炮”。

  马立本走进院子,先看见挑粪的把门虎,说了几句家常话儿,刚要往里走,把门虎把他拦住了,用下巴朝猪圈那边指指。马立本立刻转回来,冷不防从身边的猪圈里飞出来一锨臭粪,差一点儿扣在他的头上。

  别看马立本从小就在农村里,他最怕闻到臭粪味,一闻就头疼,几天吃饭都不开胃口。这会儿,他老远就捂着鼻子,绕着粪堆,来到猪圈的另一边墙根下边站定,才笑嘻嘻地打招呼说:“大炮,好勤快呀。”

  马大炮一边往上扔粪,说:“不生着法儿勤快点儿,光等着你们农业社,就该把人活活地饿死了!”他的话里,总是带着点炮药味。马立本说:“东山坞能饿死别人,还能饿死你呀。” 马大炮跺着脚上的粪沫子,象是刚跟谁打过架,余怒未消的样子喊道:“我怎么着?我也没长着两个脑袋,你们农业社分给我双份红吗?”马立本说:“大炮,你不用急,我要是掌着大权,咱们哥们,分给你三份都行。”

  马大炮也笑着说:“等你掌了权,我早该让农业社挤死了,骨头都碎他妈的了。”又问:“喂,我说会计,我家该着分多少麦子,到底算出来没有哇?你可得把地亩给我核算清楚,东地坎子下边那小条条也是我名下的,少说也有半分多,你给记下账没有哇?还有西岗子,就是挨着韩百安刀把地那块,当中的大车道,是你们农业社新开的,原来是好地,可不能给我抹去,也得算成地亩数。还有村北那块斜角子……”

  马立本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大炮,嘿,真有你的!都说你是个老粗,敢情是粗中有细,你算的可真周密呀!”

  其实,马大炮是见“好事”就干,见便宜就拣,动心术根本不行。这些账都是昨晚上内当家的把门虎在枕头边跟马大炮算的,哪里是他的功劳?马大炮听马立本夸他,不光承认了,反而又借机会吹起来了:“会计,你真是把我看简单了!慢说这丁点儿小事,就是把马小辫当年的家业交给我,我合着一只眼,也能把它支配得条条是道,还用雇他妈管事的!”

  把门虎挑着空担子过来,见男人停住手闲聊,就说:“一边说一边干不行吗?”马大炮说:“嗨,在社里干活拿工分都没有人逼我,家里的事儿,你倒象使长工一样。”把门虎带着笑模样说:“咱家比不了社,社是大伙的日子,随便搞不要紧,咱这小日子,不把攥着不行啊。”说着,放下担子,跳进圈里,“别两个人一齐耽误了,我自己铲自己挑,你上去帮我扫扫院子,一边扫,一边聊大天吧。”

  马大炮交了铁铣,一纵身跳出猪圈。他拿起答帚,没有扫院子,一边跺着两只沾满粪尿的脚,一边又很郑重地问马立本:“说真格的,我的账算出来了没有?”

  马立本左右瞧瞧没有人,就朝马大炮跟前凑了一步,小声说:“算出来也不管用了。”马大炮眨巴着眼问:“怎么啦?”马立本说:“你不知道萧长春回来啦?”马大炮提高嗓门喊道:“他回来怎么着,他不让老爷分麦子吃呀?”

  马立本按着马之悦的布局又来个随机应变,对这个敢说话的中农挑逗说:“分是分,就怕是你们原来那个要求满足不了啦!”马大炮把眼一立:“为什么?”马立本说:“他正跟马主任吵哪,说马主任有偏向,专门袒护中农……”马大炮说:“袒护中农就对了。团结中农嘛,不把中农对付合适了,我看你们这些官也当不成了。”

  马立本说:“光你说不行,光马主任说也不行,人家是党支部书记,是正主任,他坚决反对土地也分麦子。我们一心想给大伙办点好事,办不成,这有什么办法?”马大炮把胸脯子一挺:“他一个人不愿意,我们大家伙都愿意,少数得服从这个大多数嘛。只要马主任出来撑腰,分他妈的,看他小子尿多长!”

  马立本嘬着牙花子说:“唉,你真是喝凉水不塞牙,人家萧长春这会儿可比马主任红,在县里、乡里,一句话,说什么是什么。他在头边挡着道儿,东山坞就没法儿前进了。”马大炮说:“我不管他是红人黑人,今年不让老爷多分点麦子吃,我就牵牲口单干了。”

  马立本立刻火上浇油:“大炮,要我看哪,不用说去牵牲口真单干,你就是吓唬吓唬他,保管得服软。这就看你有没有这份胆子了!”马大炮把答帚一扔:“怎么,马大炮怕过天怕过地?我一不是地主马小辫,二不是奸商瘸老五,我是中农,劳动群众!我的地里长了麦子,我要多分一点儿,怎么着,犯法呀?萧长春在哪儿,我找他去!”说着就往外走。

  马立本一把拖住他,说:“瞧你,要不啥话不敢对你说,一对你说,你就搂不住火。这会儿人家还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你可急什么!过午大概要开干部会,会上准得讨论这件事儿,支书怎么个想法,在会上一定得说。你有火有气,同着大伙儿放去,还晚哪?”几句话把个马大炮给说住了。他气得翻白着铃铛眼,咬牙又切齿,骂出许多难听的粗鲁话。

  马立本又小声地说:“你别单枪匹马地独闯,小心人家给你两下子。最好再从你们‘中间大’里边找上几个,人多势众,说话更顶事儿。将来农村不是要开展民主运动吗,先送个信儿试试吧。”马大炮说:“还找什么,只要不给多分麦子,全得拼了命,有你瞧的!”

  马立本看着火候已到,马之悦交给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心里很得意,又撩拨马大炮几句,就赶紧往外溜。

  马连升“大炮式”的吵嚷,惊动了几家邻居。这几户都跟马大炮差不多,投到社里的土地都不少,这些日子互相传染,都想拣点便宜,多分点麦子。可是,土地要分麦子,明明是违反社章的事,他们又自欺欺人地一块儿拼凑理由,就把这件事情无形中变得合情合理了。

  你看他们,这会儿又都凑到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全是理直气壮的:“不是说上边的章程变了吗?支书一个人不赞成就不变啦!”“听群众的意见嘛!咱们这几户全要土地也分红,不作数怎么的?”“有别的村,就有咱们村呀!别的村怎么个分法呀?”“管别的村干什么!东山坞就是东山坞,东山坞情况特殊点儿,办事情要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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