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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十二)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7-17 09:25:4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浩然:艳阳天(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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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在这个时候,马主任的老婆马凤兰,从她大伯马小辫的茅屋草舍里出来,带着“老参谋”批示后的通知,来找马立本。

  这个四十岁刚出头的女人,早就开始发胖了。本来就不大好看的脸上,两个大胖腮帮子往下嘟噜着,细眉毛,三角眼,嘴唇儿薄得象张窗户纸儿。头发用一个铁丝卡子卡着,家雀子尾巴似地搭在脖子后边。浑身肥肉,越肥越爱做瘦衣服,瘦裤腿绷得紧紧的,随时都有崩裂开的可能。这女人看去整个象一只柏木桩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情人眼里出西施,马之悦说,他爱的就是这身膘。她移动着两只肉滚滚的脚,走进马立本家的院子。

  六指马斋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昨天晚上跟瘸子喝了点酒,醉成烂泥,睡一觉才醒过来。脸色蜡黄蜡黄的,两只眼泡肿的象一对铃铛。刚才骂儿子那些话,多少带着点酒意,要不然,他这个时候不轻易招惹儿子。他估计,儿子要跟他发火吵闹的,没想到,马立本连个大气都没出,心里不免有几分高兴。是呀,不管怎么着,骨肉总是亲的。

  他一边扣着破白褂子的纽扣,一边用六根指头的手擦眼上的哆目糊,大声地咳嗽着,吆喝小儿子给猪圈上垫脚土。见马凤兰进来,带有几分哭相地笑笑:“他婶子,起得早哇。”

  马凤兰说:“你起的也不晚。人家都说你这几年变懒了,我看你比我家那个勤快的多,我不把饭碗端到桌子上去,他都不起来。”马斋说:“我是闲着没事儿,他是忙人。”

  马凤兰瞧见他那肿起来的眼泡子,说:“你又喝酒啦?”马斋说:“心里边高兴,喝了一点儿。”马凤兰说:“别高兴了,高兴太早了不好。”马斋眨巴着肉眼泡子问:“这是怎么个话?”马凤兰说:“萧长春回来了。”

  一听萧长春这三个字儿,马斋也顾不上再打听别的了,赶紧回屋里吃饭,准备马上出去找点活做。在东山坞,除了韩百仲,马斋最怕萧长春,这个人整起地主富农心可狠哪。

  这工夫,马立本也从寨子那边绕过来了。马凤兰说:“立本,你瞧瞧,亲父子,搞这么一道墙隔开干什么呀。”马立本想说“划清界限”,不知怎么,现在他连这句空话也没有勇气出口了。小个子女人在一旁说:“这是什么线什么场,唉,什么世道,六亲不认,连亲骨肉都想拆散哩。”

  马凤兰说:“总这样啦?什么也得有个头儿。”又对站在一边剪指甲的马立本说:“快走吧,马主任在家里等着你哪。”马立本乖乖地跟着胖女人,朝马之悦家走来。

  小胡同里,数马之悦这个门口大。原来是走大车的门,两扇门并一起足有炕那么大,黑漆剥落了,四个红方块里的大字儿还挺清楚,刻的是“神茶誉垒”。一进大门,就见两个垒着基石的厢房地基,如今一边空着,一边是冷灶棚子;没有二道墙,进了大门就直通到了北房。北房一连五间,全是明厢,小挑檐,宽窗格子,上边可以大扇支起来,又宽敞,又豁亮。大黄狗也看出主人不高兴,没有满屋子走,也没有满院子转,老老实实地卧在春凳下边,摇着尾巴,悠悠地转着蓝眼珠,盯着炕上。

  炕上坐着一个五十二三岁的瘦个子,身子虽瘦,骨架很大,显得很剽悍,那张有几颗俏麻子的脸,总是白净净的,黑眉亮眼鼓鼻梁,可以看出,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满风流的男子。可是近二年,那张脸上总象有一种要下雨的阴云,渐渐地变化着,越来越灰暗。两只很精明的眼睛布满了红丝,眼皮子也时常忧愁地眨巴不停,使人感到他有许多苦恼,说不出来。现在他坐在炕上,手端饭碗无心吃,不住往窗外边瞧。他就是马之悦。

  马凤兰跟马立本一起走进来。马立本问马之悦:“大叔,找我有事儿?”马之悦用筷子敲着碗边说:“先盛粥吃。”马凤兰拿过一只洗干净的碗给马立本盛上。

  马立本接过粥碗,坐在地下的春凳上,一面吃,一面望着马之悦,心里边犯嘀咕:“马主任,马主任,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一回怎么把萧长春对付住全靠你了;马立本能不能立个功劳,也全靠你这一手了,你有什么高招妙方呀?”见马之悦只是眨巴眼睛不吭声,光顾心跳,饭也忘了吃。

  过了会儿,马之悦忽然冷笑一声,问马立本:“我先问问你,你说萧长春这次回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马立本皱着眉头,想不出,就笑着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马之悦说:“要我看哪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这还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马立本眨巴着眼,又摇头:“我还是没听明白。”马凤兰插言说:“昨晚上你一走,他就高兴地拍手乐,硬说萧长春回来是好事。怎么会是好事呢?他一来,保管不会赞成你的主意,你又放空炮,说空话,让那些中农户白白高兴一场,瞧你挨骂吧!”

  马之悦说:“骂我,还是骂萧长春呀?”他朝炕沿挪了挪,“萧长春回来,要是赞成了咱们的做法,咱们的功劳就让他分了多一半去,反而不好。当然他不会赞成,不赞成,正好,咱们就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捧他,激他的火,让他跟群众去讲。谁家没有地?谁家怕粮食多?你拿耳朵估估去,沟南的沟北的,赞成粮食统购统销的有几个?不愿意土地分红的有几个?萧长春一讲,群众准不听,再找个人带头跟他顶,他是顽固分子死硬派,总认为自己对,准得压服跟他顶的人,这场官司就打起来了。咱们就装作无可奈何,两头不伤。最后当然会压下去,这更好了,咱们就可以说:‘我们是想给你们谋点幸福,老萧不让哪! ’等到整风运动传到乡下,闹起大民主,挨整的是谁呀?有功的是谁呀?你们瞧瞧……”两个人越听越有意思,眉开眼笑,不住地顺嘴叫好。

  过了一会儿,马立本试试探探地说:“我有几件事儿想不明白,想问问您,也许是错误的……”马之悦说:“咱们爷们还有什么不过的话儿,你就随便说嘛!”

  马立本说:“土地分红这件事儿,到底儿好不好,到底儿该办不该办呀?”马之悦笑笑说:“咱们干部搞工作,是为人民服务的,该办不该办,好事还是坏事,得有个尺子,这尺子就是对群众有没有利益,有利益,就该办,就是好事儿。还有一条,你得看清楚,谁是咱们的群众。你分析分析东山坞的实际情况,不就明白了。”

  马立本明白了一点儿,又想起昨天晚上焦淑红那套话,便说:“土地分红,有人反对……”马之悦说:“再好的事情,也有人反对。婚姻法好吧?媳妇要打离婚的人家准反对;义务兵役好吧,不愿意让儿子走的人反对;土地改革好吧,你爸爸就不赞成。你光听这个,什么事情也甭干了。”

  马立本点了点头:“那倒是。可是,咱们为什么又要这样偷偷摸摸地干呢?我想不通……”马之悦又笑了:“同志,这叫智谋、策略。搞工作既要有胆量,又得有智谋。萧长春是个野心家,想独揽大权,他正是你说的那个大鸣大放的靶子呀!不跟他斗争,将来民主运动就难开展,咱们爷们可就算不顾群众利益,算是犯罪了。”

  马立本被马之悦这一套说得心里豁亮了,赞叹地说:“昨天把我愁坏了,这步棋再不知怎么走了。您这一说,我全明白了。您这条计真是太妙了,头头是道,条条走得通,不管怎么走,咱们都是对的,对咱们都有利。”马凤兰用手指头拄着马之悦的秃脑门子说:“挨千刀的,你的肠子就是比别人弯弯多。”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外边传来了萧长春的声音:“老马在家吗?”

  大黄狗这下可找到了为主人效劳的机会,噌地从春凳底下蹿起来,扑了出去。马之悦赶快对马立本说:“你别在这儿陪着了,这儿很简单,我几句话就对付了。你快去找几个中农户,给他们通通信。记着,别直筒筒的,动点智谋。”马立本点头会意,丢下饭碗,就先躲到西屋里去了。

第八章

  来到马家大门口的人,除了萧长春,后边还跟着一个韩百仲。

  昨天晚上,两个党员躺在一条炕上,脸对着脸,你一句我一句地谈到了大天亮。两个人这会儿来找马之悦,一为对证,二为帮助他。他们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说服马之悦,让他回心转意,不要再往歪道上走。如果马之悦真能跟这两个人一条心,眼下东山坞的问题再大,解决起来也不会太费难。

  对于能不能把马之悦这个人说转了,他们两个的看法不一致,韩百仲认为不能,萧长春却怀着希望。当然,他们把第二步、第三步全研究好了。这次跟马之悦的谈话要是谈崩了,韩百仲马上到乡党委汇报,萧长春立刻就把工地上的党员、积极分子叫回来,开个联合大会,批评马之悦的思想,什么时候认了错,什么时候就停止。先党内,后党外,然后再群众,一步一步,最后来个云散天晴!在这样的步骤上,两个人同心同意,又满怀信心。

  萧长春站在写着“神茶誉垒”的大黑门外边喊了两声“老马”没得到回声,便一面招架着扑过来的大黄狗,一面朝里走,走几步回头一瞧,嘿,成了光杆司令了。

  韩百仲蹲在大门口外边的石头上,拧锅子要抽烟,萧长春朝他招手,小声地叫他,他都象没听见,只好又转回来,说:“您怎么啦?走哇!”韩百仲擦着火柴说:“你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萧长春说:“我在头里走,狗还咬得着您呀。”韩百仲说:“我厌恶的不是狗。你进去说,说崩了,只要你朝外边一摆手,我抬腿就往乡里跑,你看这有多快当呀。”萧长春说:“您先别光想着这一手,咱们得争取把他说通啊!”  昨天夜晚,韩百仲让萧长春劝得开了窍,下决心说说马之悦,可是一走到这个大门口,他的信心一下子又跑光了。他说:“说服他,比搬山还不易呀!我看咱们多余这一手,瞎子点灯——白费蜡,不如来个干脆的!”

  萧长春皱了皱浓眉,望着黑门板愣了一下。老实说,别看萧长春表面上撑着,他心里也很紧张。来说服这样一个老资格的同志,解决这样一个原则问题,既复杂,又严重,年轻的庄稼人,从来没有对付过这类事情,他的心里没有底呀!

  可是,事情临头,他又不能不顶着,他低声对韩百仲说:“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我问您,老马是什么人,是不是自己的同志?” “是。”“这不结了。您要是有了错处,我跟同志们都躲您远远的,您就自己改过来了?您的心里又该怎么想啊?”“我?我跟他根本不是一路,这辈子也甭想我干出他这种事儿!”“可是他干出来了,这关系着全东山坞的事儿,不为他,咱们也不为大伙想想吗?”韩百仲不吭声了,把烟末倒进荷包里,慢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闷着头朝里走了。

  正在门口里边窥视着的大黄狗又扑过来了,张开大嘴巴,要奔韩百仲的大腿下家伙。萧长春眼快腿灵,轻轻地一抬脚,就把那只黄狗踢了三个滚。马凤兰迎出屋,热呼呼地叫起来:“哟,萧支书什么时候回来的?呀,胖了,就是晒黑了点儿。还没吃饭吧?”

  萧长春很讨厌这个地主闺女。他还记着,小时候,有一次,他讨饭回来,路过马小辫家门口,也是一只黄狗,恶狼似地扑倒了萧长春,也是这个胖子,不但不拦狗,还站在砖门楼里看热闹,喊叫:“小花子,咬得好,咬得好,再来个吧!”气得萧长春爬起来,拾块石子儿冲她砸过去,撒腿就跑。后来,马小辫听说了,堵着萧家门口骂半天,说萧家人是“外来秧”、“野种子”,萧老大赔情道歉,才算罢休。

  这会儿,尽管这个胖女人满嘴冒香油,萧长春不理她,也不看她,一直朝屋里走。大黄狗还在不依不饶地叫唤。马凤兰跺着肉滚滚的脚,怒眉立目地吐喝它:“该死的狗,怎么连个好赖人都不认识。”

  韩百仲瞧着里边没动静,就又停住了,绷着脸问马风兰:“怎么着,马主任不在家呀?”他的话音没落,北屋门口有人搭话了:“快屋里坐。老萧,刚到吗?辛苦了,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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