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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十)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7-15 09:14:18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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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抗日战争的节节胜利,心明眼亮脑瓜子灵活的马之悦跟共产党越靠越紧了。村里人也觉着他是个热心抗日的村长,谁都没有把他当外人看。抗战胜利的那年,东山坞的党小组长、工会主任韩百悼牺牲了,在扩充党支部的时候,马之悦就混了进来,成了党员。

  一九四八年冬天,第一批工作人员到东山坞搞土改。那会儿,村里有两家小地主跟马之悦父祖辈就有点勾心斗角的小冤仇,他很想利用这个机会斗斗他们;而马之悦自己,土地没多少,才划成下中农,土改对他没有什么坏处。他能够撕破情面,又敢说话,封门、挖财宝,他都跟着干,自然而然地成了积极分子和骨干。

  开斗争会的头天晚上,他还跟地主马小辫一个桌上喝酒,喝完了,又跟马小辫的侄女马风兰睡了一觉。清早开会,第一个上台提出清算马小辫的,也是马之悦。尽管工作人员一再宣传政策,不准打人,他下台就给马小辫两个大耳光,接着又是一个窝心脚,把马小辫踢的昏倒在地,顺着鼻子耳朵流血,倒下半个月没起炕。

  工作组刚离村,他又偷偷地往马风兰的屋里钻。马凤兰关上门不让他进去,骂他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马之悦说:“你把我怪错了。我这一脚,保住了你大伯的一条命,不然,大伙跟他一算账,不杀了他才怪哩。”

  土地改革之后,马之悦前前后后想过几天,他认为共产党把天下打出来了,这回是太平无事了,他们该稳稳地享受胜利果实了;马之悦自己既然混上了个“党员干部”,又没有过去那种危险了,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跟着分享荣华富贵。他认为,既然不打仗了,共产党往后就该让老百姓往发家致富上奔了,这会儿占上一个高位子,倒也不错。于是马之悦一心往上爬,有空子就钻,有机会要露一手。

  这会儿,是他最得意的时刻,看来他也很热心革命事业。村公所是他张罗修的,小学校是他从政府要钱盖的;开会啦,出差啦,跑腿误工、劳累一点儿,从不叫苦喊屈。

  那一年,他那个临时互助组里的老实庄稼把式韩百安种了二亩棉花,因为他管理得法,秋天真是长“恒”了。有一次,区长李世丹下乡检查工作,发现了这块棉花地,立刻写了一份材料,反映到县里,很受领导赞赏。秋后县上召开劳模会,一张请帖来到东山坞,要韩百安去参加会议。

  韩百安一向是不问国事,新名词知道的有限,他以为当劳模就是请他当干部,他哪里舍得整天跑公事,瞎误工夫,吓得他跟马之悦求饶,马之悦硬要他去,他就跑到山里打柴禾,三天没敢回家。

  到了开会的头天,马之悦一边骂韩百安,一边惋惜东山坞刚要到手又要飞了的荣誉。接着,他的灵机一动,立刻剃头、刮脸,打扮得一身新,代替韩百安去了。他在会上来个典型发言。说那块棉花地是他们互助组种的,除了棉花丰收,又把如何办互助组,搞牲口繁殖,有枣一竿子,没枣一棍子,稀里哗啦,说个流油光。

  他的精彩发言,博得了全场人的赞佩,推选出席专区劳模代表的时候,马之悦闹了个全票。马之悦光人一个去开会,回来拉了一车奖品,带来一身荣誉。

  回来以后,他的工作劲头更足了。他把临时互助组改成常年的,第二年又照着韩百安的管理方法种了一大片棉花,又丰收了。这次他理直气壮地参加劳模会去了。他成了风传一时的模范人物。

  那时候,区长李世丹负责领导这一片村子的工作,这位区长特别赏识马之悦的才于。一九五三年夏天,东山坞的党支部书记焦田调去支援工业建设,临走的时候,他建议由韩百仲接替他的职务。李世丹没听他的,亲自来村掌握着开了个支部会,跟党员们说马之悦如何的有领导办法,往后搞建设,主要得靠才干,等等,结果马之悦当了党支部书记。从此,马之悦才真正成了东山坞的权威。

  这时候的马之悦,更是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一切机会,表现自己跟党一心一意。这个时候,他爱惜自己那个“老干部”的光荣招牌,他爱惜李区长和大伙给他的荣誉、地位,爱惜自己的东山坞;他也觉着共产党不错,对得起他,他想要永远坐东山坞这个小天下。

  他可真得意呀,也好象真进步呀!他读报、学文件,还进过县委的党员训练班。那时候,他对那些听自己指挥的积极分子也是从心里喜欢,一些反动的人、落后的人也经常遭到他的斥责和批评,改造过来的人全都感他的大恩。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这一年冬天大张旗鼓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时候,区长李世丹犯了错误,被撤了职。马之悦就好象站在退潮的河滩上,他越想站稳一点儿,腿脚露出来的越快。

  他哪里会想到,共产党打走了鬼子、打走了国民党,还要搞社会主义呀!昨天互助组,今天农业社,明天还会出什么新花样呢?这样搞下去,这个命革来革去,要革到自己头上了!马之悦凭他的“敏感”和经验,已经料到往后会节节紧,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尽管他硬着头皮办了个中农社,尽管他设法往开处想,仍然压不住内心的惶恐。上边开始有人对自己怀疑了,有人批评自己这样那样是错误的了;在东山坞也开始有人对自己不满了,有人找到自己炕头上哭天抹泪地诉苦了。马之悦同情这些人,挨他们的埋怨也觉着是合情合理的。

  马之悦自己的土地不多,也没有囤积多少粮食,倒是很自然地跟地多、粮多的人一个心思。他跟这些人一样,看着眼下的一切事情都不顺眼。他觉着老百姓越来越不自由,一步一步往大堆归,他只能看着,干着急没办法。这样下去,天下要变成个什么样子呢?

  他看透这个靠山不是那么靠得住了,象有个套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越使劲儿干,那个套子就勒得越紧。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傻子才跟着瞎干哪!

  这么说,马之悦就象那些“革命到头”的人一样“退坡”了?没那种事儿!马之悦根本没抱过什么革命理想,也就不存在到头不到头的问题了。他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和东山坞的命运一块儿交出去,由着人家随意摆布。

  他对眼前的事再不满、再生气、再恐惧,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干。他要顶着,等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这是马之悦的定心丸。

  不料想,去年平地钻出个萧长春,把他彻底震动了。

  过去,马之悦跟沟北的那些人一样,并没有把这个小小的复员军人放在眼里,根本不相信他能成气候。即使在马之悦挨了处分,萧长春当了支部书记,他也没有动心,根本不相信那些信服马之悦的人会服贴萧长春的指挥。按着他的估计,过不上几个月,萧长春不是被大家挤掉,就得自动下台,这个支部书记还得请马之悦当,东山坞的印把子还会在他马之悦的手里攥着。

  没想到形势发展,跟他想的完全两样。不知道萧长春使用了什么办法,既没见他整天价在街上走来走去指手划脚,也没见他在群众大会上夸夸其谈,还是象先头那样,象一头牛似的跟着人们干活计,开个什么会,也不过是三言两语,参加会的人比他这个主持会的人说的话还要多,他的江山却越坐越牢。

  在马之悦看来,过去好多人都是用观望的、不放心的,甚至是藐视的眼光看着这个新支书;用惋惜的、同情的,甚至是不满的口吻谈论着自己的失势。麦子种上了,冬荒渡过了,春荒又要渡过,丰收的光景就要来到的时刻,这些眼光看不到了,这种议论听不到了,围着萧长春转的人多了,萧长春把这台戏唱起来了。

  这就好象在马之悦的身上压石头,一块一块往上加,一会比一会重,压的他都快喘不上气来了。说不定哪一天,马之悦有一点儿不对他萧长春的眼,就可以把马之悦一脚踢开踩在脚底下,东山坞就成了萧、韩两家的天下。

  萧长春是危险人物,这种危险性,只有马之悦看得最清楚。他知道,现在萧长春刚刚站稳脚,还没有迈步,等这场丰收的果实到了老百姓手里,说不定他会怎么折腾,说不定他要一个晚上就把人们赶到共产主义去。

  马之悦能受这个吗?能让别人这样糟蹋东山坞吗?最要命的是,马之悦还有个大脓包,这个脓包在马之悦得势的时候,在上级、群众都信服的时候,就没人留神,就能自消自化;要不然哪,那可就要命啦!
月光被西墙遮住了,屋子里一片黑暗。马之悦翻腾着自己那一套历史,胸口堵得难受。躺在一旁的女人,身上散发着热气,响着不均匀的鼾声。

  他想:坏事就坏在这个娘们身上了!他跟马凤兰明铺暗盖,气疯原配的女人,一次一次往区上告状,正巧赶上李世丹被调到县里去检查错误,没人护着他了,领导开始对马之悦印象不好了。特别是女人气死之后,领导上一再警告,他还是执意娶过这个成份不好的马凤兰。为这事,区里来人教育他,韩百仲、马同峰这几个人整整说他一夜,从此开了个“挨批评”的头。

  其实一步错,步步错。去年春天要是不跟范占山跑那几趟买卖,在家发动社员早下种,浇浇水,雹灾过后,不再接着茬搞商业,咬着牙干几天,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灾情;灾情造成了,要是不躲开,硬着头皮顶几天,萧长春也就没空子钻出来了……一句话,马之悦的大势已去,不能再当干部了,也不会再有名、有利、有权,更不能稳坐江山了……

  萧长春顶了他的位子以后,在他面前摆下了两条道路:一条是忍,保持个站脚的地盘就行了,一条是再往前猛冲。忍耐,这份气不好受,谁敢保险萧长春能容下自己?谁知道萧长春会把东山坞搞成什么样子?往前冲,实在难,这半年多,事情越变越复杂了。

  不过,要是两个办法一齐用,明忍暗冲,把群众拉过来,笼络住,把萧长春挤垮,一定还可以等待机会,重整基业!这段日子,马之悦就是照着这个计划做的。

  今年麦子丰收了,沟北的几个中农户都红了眼,都打起各种各样的算盘,想多分一点麦子到手,怀念起过去单干单收的日子。马之悦摸准了这些人的脾气,庄稼人只看眼前利,不算拐弯的账,这个时候,谁要主张多分给他们麦子,谁就是天大的好人,事情办成,他们就会朝这个好人身边靠拢。而这个事情一办成,跟农业社散心的人多了,打击了农业社,也是打击了萧长春。

  马之悦想抓住这个好机会,收拢人心。偏巧,修河要开工,马之悦极力主张挑优秀分子去,把一些党员、不听马之悦话的人,差不多全挑上了,接着又怂恿萧长春去带工。道路扫清,一切都可以随心如愿了。

  麦子一黄梢,事到临头了,他并没有一直筒子地干起来,他带着点盘缠钱,出去采买生产用具,顺便探听点情况。他在北京遇见马小辫的儿子马志新。从马志新那里他听到一个很意外的消息。

  马志新说,建国几年来,许多党派对共产党都不满,知识分子、农民、工人也都有意见,过去悄悄替农民叫苦的人都趁机会喊出来了,还直接提出农业社办糟了,粮食统购统销搞坏了;共产党害怕发生匈牙利那样的乱子,就开展整风,要彻底改正错误。据马志新估计,不管怎么整风,类似匈牙利那种事情,早晚得在中国发生,改朝换代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马之悦不大相信时势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不过,他觉着,要是不多给群众一点自由,也难说不出事。他又调过来想,共产党里边的人没有傻子,最会顺着群众的意思办事儿。比如说土地改革吧,一九四八年以前搞的就跟解放后的搞法不大一样。要按着整地主的办法,大城市一到手,也会照样整资本家,却来了个赎买政策,这明明是害怕了。农村呢,紧了这么好几年,不自由自由也不行了。

  东山坞地多的户都要土地分红,人多势众,一定得照办,办了也没乱子,民主嘛。倘若这么一闹腾,农业社垮了合,马之悦还可以混水摸鱼,还可以稳坐江山。这是个大好时机,马之悦不能错过去。

  他回到东山坞之后,就动手策划,顺着中农的心思,先制造一种空气,给他们引引头,等全动起来了,再开个群众大会,一吹风,通过决议;萧长春回来的时候,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大鸣大放也开始了,木己成舟,想改他也改不了啦。

  去年闹灾,萧长春在沟南买了个好;今年丰收,马之悦要在沟北买个好,鸣放不到自己头上,还会有更多的人保举自己。沟南沟北,两个天下,你再搬搬马之悦试试!

  没想到,事情刚插手,八字还没一撇,萧长春回来了。鸣放来的这么迟,萧长春又回来的这么早。事情办不成,少不得要挨萧长春一顿整,沟北的人又得笑话马之悦无能,怨言一堆,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马之悦想呵,想呵,最后,他终于想出一条绝好的妙计,心里一阵高兴,好象满天的黑暗被一阵风吹散了,眼前大放光明。他一挺身坐了起来,蹬上裤子,下地摸鞋。

  马凤兰被惊动了,拉住他问:“干什么去呀?”马之悦笑嘻嘻地说:“宝贝,我去找马会计呀。”已经睡了的马凤兰让马之悦给弄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啥事情明天办不了,人家马会计早回去睡觉了。”马之悦看看窗外的天,乐了,说:“你看,这一高兴连早晚都忘了。”

第七章

  会计马立本一夜失眠,清早想睡个懒觉,又不得安静。先是寨子那边的大公鸡喔喔地啼叫,接着是破风箱呱达呱达地怪响,随后,他的爸爸六指马斋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他的小个子妈妈一句连一句地唠叨,他的小兄弟一阵高一阵低地哭喊:真是气死一台戏。

        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心里边暗暗地咒骂了一句:妈的,都死绝了倒干净!就扯着被子,盖上了脑袋,又开始不出声地数着数儿:一,二,三,四……忽忽悠悠地象是睡着了,又象是没睡着。

  他心里边还在后悔,后悔昨天晚上自己说的话办的事儿。头一宗不该把心里想的话全都掏给焦淑红:城市正在大鸣大放不假,但到底是不是真的象马之悦说的那样,因为上边犯了错误要纠偏呢?说这种话,会不会影响自己入团的事儿呢?

  第二宗,后来不该又立即跑去给马之悦报信,象个小偷似的爬墙跳院子,多不象话!跟马之悦一起办的既然是好事情,为什么又一天到晚总是把攥着心呀?土地分红这件事儿,是不是给群众办好事呀?自己老是这样跟着马之悦跑,到底儿有没有前途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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