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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九)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7-14 08:30:35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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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会计马立本爬墙头跳进院子里。一条大黄狗正在墙角里蹲着,听到响动,噌地一下子蹿了过来,一见是熟人,叫了两声就不叫了,摇头摆尾地围着马立本转圈子。马立本没有心思理睬它,一面用脚踢它,一面朝北房走,到了窗前,伸着手指头在窗棂子上轻轻地敲了几下,低声叫道:“马主任,醒醒。”

  屋子里虽然灭了灯,被窝里的两口子都还没有睡着。听见有人敲窗户,马凤兰拉着长声问:“谁呀?”马立本嘴贴着窗户纸说:“三姑,是我。”马之悦这才搭腔:“立本啊,什么事呀?”马立本说:“您起来一下吧。”马之悦想起来,马凤兰压着他的胳膊不让动,只好欠欠着头问:“有急事儿吗?”

  马立本见马之悦没有起来的意思,也不再勉强,就隔着窗户低声说:“老萧回来了。”马之悦问:“相亲来啦?”“不大象。”“他啥时到的呀?”“刚回来。”“他都说什么啦?”“进门就问预分的事儿。”

  “你怎么回他的?”“我跟他一问三不知……”屋子里的马之悦拍炕席了:“胡闹,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能一问三不知呢?”马立本挨了迎头一棒,很不高兴,就说:“您也没有交代我怎么说啊。”“你应当灵活呀。”“灵活出漏子来,您又该说我了。”“你没说这是群众的意见吗?”“说啦。我说,咱们听听群众的反映再定……”“这又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应当干脆点儿,不让他钻空子。”

  马立本站在黑影里,手指头刻着窗台的砖缝儿,呆了好半晌,又嘟嘟囔囔地说:“我哪会想到他冷不防地蹦出来呀,事前要想到这一步就好了。”

  马之悦听出会计的语气里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就缓了缓口气问:“他提我没有哇?”“提了,要找您,让我给拦住了。”“他那样子急不急呀?”“倒看不出太急来。”

  屋子里,马之悦不吭声了,闷了好大工夫才说:“不用慌,他没有马上来找我,大概还没听到什么。你回去睡吧,明天早上在他没跟我见面以前,你设法躲他,要问什么,由我回答他。”

  马立本说:“他回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咱们还没有把人发动起来,事情还没搞出个眉目,他不用搬师动众,就是往村里一呆,也会镇住不少的人。您可得赶紧想想办法呀!”马之悦在屋里又说:“不要紧的,回去睡觉吧。”

  马立本又扫兴,又伤感地在窗外边站了一会儿,心里嘀嘀咕咕地退出去了。

  马之悦象得了个报丧的帖子。翻过来,调过去,在炕上轧开了苇子。

  马风兰有一套本领,男人高兴的时候,她就变成一块冰,男人发愁或生气的时候,她又变成了一块热火炭。现在她又烧起来了,朝男人跟前凑了凑说:“老马,发哪家子愁呀!就凭你浑身的本事,凭你在东山坞的威信,还斗不过他小小的萧长春呀!我看你稍微使点心眼就行了。”

  马之悦又翻个身,轻轻地叹口气。

  马凤兰说:“唉,不是我给你后悔药吃,也怪你一步棋走错了。去年你要听我大伯的话,蹲在家里顶顶,能有今天吗?不让你走,你偏走,躲了和尚还躲得了庙呀?你还不是厚着脸子回东山坞来了?你分明是给人家挪窝哪!你要不离东山坞,也咬着牙跟大伙闹腾一阵儿,不就是打打柴禾、磨磨豆腐,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比姓萧的干的强?要那样,顶多批评你几句,也不至于把支书给你撸到底呀……”她这些话出口,不知道是给男人火气上泼水,还是故意拱火浇油。

  任凭女人数叨,马之悦不声不响,他的心里乱得厉害。照他原来的估计,麦收动镰之前萧长春一定要回来一趟,可没想到回来得这么快,把他马之悦搞了个措手不及。原来想好的步调不能不变换一下了,怎么个变法,他得仔细地想想。

  马凤兰生气地一翻身,给男人一个后脊梁,想赌气睡自己的觉,又象有满肚子的话说不完,不说出来心里憋得慌。她说:“你不用这么算计啦,我看哪,不管怎么算计,早晚你得让人家踩在脚底下。人家早把道儿给你划好了,你怎么绕也得走。哼,那时候呀,你小子连个狗屁都不如啦!”

  马之悦憋着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呀,那是做梦!”

  马凤兰又翻过身来:“怎么是做梦,你还是不认这个输呀?你想的天高地厚,人家把你掀下来了,人家当了支书还兼社主任,这是真打实砸吧?你哩,主任,还是副的,屁味儿,挂牌子的,跑龙套的,驴皮影人,由着人家耍。共产党是领导,人家姓萧的领导你。你也巴哒巴哒嘴,品品滋味儿:从打姓萧的上了台,人家拿眼瞅过你没有?信不信由你,反正你这个空名目也顶不长了。你在人家手心攥着,想圆就圆,想扁就扁,人家不是傻子,容你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啊!迟早得把你压到五行山下,让你彻底完蛋!”

  这几句话,象尖针似的刺在马之悦的心上。他觉着胸口窝堵住了一口气,憋的难受,紧接着,又是一股子压不住的怒火冲了上来,一拱一拱地顶脑门子。  残月把院子里的树影印在窗子上,支离破碎,乱乱糟糟。柜上的老式马蹄表,不高兴地嘀哒着,墙壁因为返潮,发散着一股霉气味。

  马之悦落生在这间青砖到顶的瓦房里,可惜他没有赶上好时候。好日子是在怀里抱着过的,等他刚一懂事,他爸爸早用大烟枪把几十亩好土地一斗一斗地量出去了,连东西两层厢房也溜了瓦片,换了大烟土,这个富农户变成了穷人。他妈倒挺能把家,苦着难着,好不容易给他成了家,他爸爸就一伸腿死了。十七岁刚出头的马之悦,不得不把这个穷家破业挑起来。

  马之悦是个有“志气”的人,决心要恢复家业,要在东山坞创个首户。他能吃苦,肯出力气,只要是生财的事儿,不分大小,他全干。他赶过大车,在酒烧锅当过学徒,上京下卫,跑遍京东十二县。十几年的奔波,家业虽说没有创出来,可享了福,开了眼界。吃过,嫖过,见过大世面,也练出一身本事。他脑瓜灵活,能说善讲,心多手辣。东山坞的庄稼人,十个八个捆在一块儿,也玩不过他的心眼儿。

  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小炮楼安在三里远的大湾,烧杀抢掠,穷人富人都不得安生。那时候,在这靠山坡子小村跑公事非常危险,不要说胆小的人干不了,就是那些专吃这行的、最爱揽事的一听都怕。

  一个村子,没个头行人又不行。马小辫和几个财主一商量,觉着马之悦有胆气,食亲财黑,善于应酬,就保举他当了村长。这种村长要包揽各方面,什么事都得做,哪头的事都得管,白天应付敌人,晚上要接待“八路”,真真假假,这个差事可很不容易干。

  马之悦上任以后,干得相当出色。不论“北山”的、炮楼的、村里的、村外的,他联络得都很好,四面玲珑,八面叫响。他不光会使手腕,又有一副贼大胆。手腕加胆子,使不少人服了他。

  有一次,炮楼里的一个鬼子岗哨失踪了,鬼子的小队长很恼火,要到附近的村子里寻找“凶手”,进行报复。这一天,小队长带领一小队鬼子兵开到东山坞,当场宣布,先要烧掉所有的房屋,然后挨个打,挨个杀,非把害鬼子的人找出来不可。东山坞大难临头,娘们、孩子,哭的哭,嚎的嚎。好多人都给赶到韩百安家的院子里,铡刀也打开了,汽油桶开盖儿了,火把也点着了。

  当时,马之悦的朋友范占山在炮楼里当伙夫,他从翻译那里知道一点底细,瞅空子告诉马之悦了。他说:鬼子并不知道“凶手”是哪个村的,这回出来完全属于“诈唬”,到哪个村都是这一手。要是一服软,鬼子就当“诈”出来了,就得真烧真杀;要是硬顶,鬼子就不会真干。

  马之悦本想找个人“硬顶”,可惜,鬼子一出发,男人们和动作灵活的人都跑到山里去了,只剩下一些妇女、小孩和老年人。他想,自己该怎么办呢?不顶顶吧,房子烧了得杀人。先杀谁呢?准得先杀村长啊!与其伸着脖子让人家杀了,不如豁出去闯闯,也许能闯出点希望来。这当儿,他又瞅见那个勤务兵样子的鬼子抓来两只鸡,在堂屋里跟范占山比比划划,好象要在这里做着吃,这更不象真烧真杀的样子了。

  于是他主意拿定,往日本小队长跟前一站,说:“太君,杀人要赃,捉奸要双,没赃没双,怎见得那个太君是东山坞的人害的呢?”日本小队长瞪着眼说:“一定是!”马之悦说:“一定不是!”日本小队长逼近马之悦:“你的敢保?”马之悦拿出一副不害怕的样子,干脆地回答:“你的调查,真是东山坞人杀了太君,我的脑袋不要了!”

  小队长抽出雪亮的洋刀,瞪起眼睛嚎嚎叫:“是东山坞人杀的!”

  马之悦看着明晃晃的刺刀,他心里嘀咕,反正到了这节上,我服了输,害了怕,你们也不会饶了我这条命,干脆硬到底,不能让你们诈唬去!他把脖子一挺,高声说:“不是,杀了我头也不是!”

  当时被圈在一块儿的老小群众全都吓变了颜色,全都替马之悦的性命捏着一把汗。只见那个日本小队长两只眼睛在马之悦的脸上盯了好几秒钟,忽然放下刀,拉住马之悦,哈哈大笑,连说:“你的大大的好人,大大的好人。”结果,小队长还请马之悦吃了一顿酒。

  从此,这个浪荡公子成了东山坞的要人。财主们给他庆功,穷人给他送礼,连最吝音的庄稼人韩百安都抱着自己的老母鸡,送到马之悦的家里。马之悦不肯收,韩百安起誓发愿地说:“你用脑袋保了东山坞,保住了我的家,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点小意思,就是表表我的心。”

  马之悦在村里受到信任,老百姓全拿尊敬的眼光看他。有千层房子万顷地也比不上这种突然得势的人神气呀!  他心里边确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他把“创业”、当财主的心思先搁在一边了,一心一意要往“官势”上靠。他认定这是一个金江山,只要靠上,省心省力,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马之悦跟抗日政府靠在一起,后来又混进了共产党,又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完全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造成的。

  有一天下午,在西边十里远的森林镇附近发生一次小小的伏击战。傍晚的时候,两个受了轻伤的游击队员倒换背着一个重伤员摸进东山坞,从后门进了马之悦的家里。两个轻伤员对村长马之悦说:“我们把这个同志留在你这儿,你们要设法给他治伤,半个月以后我们派人来接。记着,这个同志在,你在;这个同志有个闪失,我们不会放过你!”

  马之悦忍着惊慌,满脸陪笑,嘴上说好话,心里打主意。他说:“要说这件事是我们应当做的,同志是为抗日受的伤嘛!就是这边离炮楼太近,出来进去都是鬼子,太危险了,就怕同志不安全。我找几个可靠的人,护送你们到远一点村予住不好吗?”

  两个轻伤员说:“你是想把我们支走是不是?”马之悦连忙说:“同志们这是哪的话,太见外了。咱们初次见面,彼此不熟,您可以打听一下,东山坞是不是真正的抗日爱国村;公粮、军鞋,东山坞哪会儿落后过?我马之悦当着村长,是老百姓推保的,不是申政委在瓢儿峪开会,给我撑腰,兄弟就是有五个脑袋,也不敢干这个差事呀。你们三位就都安心住在这里好了,保证不会出闪失。我马之悦用脑袋作保,行吧?”

  几句话,把两个伤员说乐了。他们解释说:“近来因为情况复杂,有的村长叛变了,不能不加些小心。你要是真心实意,就看实际了。”两个说完就要走。马之悦嘴上还是一个劲儿强留硬留,其实他恨不能立刻把他们支走。

  送走了两个伤员,马之悦简直象坐在炸药包上了。他想,村长家里边藏个八路,这儿离炮楼又这么近,墙有耳朵门有眼睛,万一让日本人知道了,准没有自己的活命;出了危险,伤员有个一长两短,八路那边交不了账,这块病要当机立断,赶快想办法。

  怎么办呢?把伤员转到别人家去吧,照样是自己的责任;送走吧,谁敢保险不走风声?要躲开危险,就得下个狠心,现在天要黑了,三个八路进村,谁也不知道,要是给炮楼上透个信,让他们派几个人,先顺着路到山根一边把那两个轻伤员截住,鬼子给他俩上点刑法,大概就会咬出家里那个。自己不出面,一块病去掉了,对自己对村里都没风险了,八路也不会知道。

  他打定了主意,就飞快地跑出村,正巧碰见在炮楼做饭的范占山,领着两个“伙会”来东山坞要猪肉。马之悦就简单地把村里来了伤员的事情一说,三个人都觉得这是个立功得赏的机会,也不顾回炮楼调人马,就急忙奔山根追赶。不料,我们的两个伤员出的村北口,却绕到村东进的山,他们连个影子都没捞着。回来,“伙会”硬要把马之悦家里那个伤员捉走。

  马之悦听了这句话,出了一身冷汗。他心里想,放走了两个活口,把这个捉走了,回头山上边的人摸下来跟马之悦要人,那可怎么办?不让“伙会”把这个带走吧,事情暴露了,鬼子那头也对付不了哇!

  马之悦毕竟是马之悦,他的主意,一转眼珠就来了。他咬着“伙会”的耳朵说:“兄弟,捉走一个八路是挺容易的事情,咱们得给自己想想啊!把话说在头里,我马之悦倒不怕,你们都知道我,山里山外我都有人;我要是怕,还主动告诉你们呀,我是给兄弟你们打算。我觉着,这样做对你们太不便了。怎么说呢,明明是三个八路,日本小队长一听让你们放走了两个,还能不追究吗?要我看呐,不如把这个事咽下去算了。”范占山是县城里的人,跟马之悦是老交情,两人一向不错,也帮着说好话。

  两个“伙会”对捉人不捉人并不计较,目的不过是得点儿“外快”。况且,真的把人捉走,有朝一日八路下来拿下了炮楼,也就没好路了;说几句人情话,办件人情事,两头全方便。马之悦少不得在村公所办了一桌酒菜,最后又打点了三包储备票,事情就算压下去了。

  马之悦回到家,赶忙把伤员藏在自己的地井里,又请医,又买药;他原来那个媳妇,也是个好心肠的人,对伤员殷勤伏侍,不消一个星期,那个伤员就好了。马之悦谢天谢地,挑了个妥当日子,又悄悄地找来口角严实的焦振茂,让他牵上自己家的小毛驴,驮着伤员头里走,自己在后边跟着,就连夜进山了。

  他到了山里一打听才知道,这位伤员原来是本区的区长。这下子马之悦可神气了。他在山里住了五天,俨然象个立了大功的英雄,受到了各方面的接待,参观了根据地很多新事物;政委、区长跟他谈了许多革命道理,鼓励他继续为抗日事业贡献力量。

  马之悦看着,听着,捉摸着,心里边又打起了小算盘。从根据地各方面热火朝天的情形看,力量不弱,说不定将来真能成大气候;政委和区长的话,句句在理,为外国人卖命,屠杀中国人,的确是可耻的事情;满天的云彩,你知道哪一块有雨呢,不给自己留个退脚的地方,将来不是自找苦吃吗?马之悦不是傻子!

  他从山里回到东山坞之后,正赶上这边搞开辟地区工作,各种基层组织跟着建立起来了。他来了个顺水推舟,对抗日工作表现得很热心。送公粮,送军鞋,常常是先进。他利用自己的方便条件,帮着区小队到炮楼里探听情报,也有一股子不怕风险的劲儿;加上村里的财主都拥护他,也开始怕他;穷人呢,都拥护抗日政府,恨透了日本鬼子,对马之悦的爱国行为也特别支持,因此,马之悦做这一切都很顺利。

  所有的消息,对炮楼那边封锁得很严密。马之悦脚踩两只船,在洪波激流里安安稳稳地走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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