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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六)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7-11 09:48:47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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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长春心事重重地坐在床边上,脱下一只鞋子,就又呆呆地想起心思。焦淑红和马翠清在麦田里跟他说的那些话在他脑袋里翻翻滚滚。村里这件意外的事情,象是朝他迎头泼了一瓢子凉水,使他挺难过,也清醒了几分。

  回想起来,自己这一段日子实在有点儿松劲,有点儿自满,把丰收后的事儿都想得美美的,顺顺当当的,实在是太轻率了。为什么你整个心里都装着丰收、想着胜利,你怎么就没有冷冷静静地想一想,前边还会遇到什么困难呢?

  也难怪,就是让萧长春放开胆子想,也不可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麦子丰收了,农业社的优越性明明白白地显出来了,这是人人都该高兴的事情呀!去年生产没有领导好,你们闹是非,那还情有可原,今年生产领导好了,又为什么无事生非呢?

  丰收了,就把国家忘了,没有国家能有这个丰收吗?咱们庄稼人不是先前那样的庄稼人了,咱们过日子不是光求三个饱一个倒就行了,咱们要往共产主义那个目标奔哪。不用最大的劲儿支援国家建设,不快点把咱们国家的工业搞得棒棒的,机器出产得多多的,咱农村的穷根子老也挖不掉哇!你们怎么就不想想这一层呢?

  丰收了,就把农业社忘了。没有农业社,东山坞的人还象过去那个老样子,你干你的,我干我的,这家缺牛,那家短马,国家就照眼下这个样子给你救济粮,给你贷款,也甭想种这么多的麦子,就是种上了,也长不了这么好哇!丰收了,是大伙儿的功劳哇!你们怎么就不想想这一层呢?让胜利把你们的头脑冲昏了!唉,萧长春你自己的头脑也不清醒了。

  他转动一下身子,又脱掉另一只鞋。马之悦给他捎去的那封信,又在他眼前晃荡起来。村子里的事儿实实在在地这么一摆,证明那封信上的话全是假的,里边包含着另一番意思,是有意给萧长春定心丸吃,想把家里的实际情况隐瞒起来,把他稳在工地上。马之悦你是个老干部、老党员,你为什么要支持这种歪风邪气呢?是糊涂了呢,还是有意这样做呢?

  无风不起浪,要是没一点影子,社员们绝对不会这样议论你;焦淑红跟你反映,你不加过问,也不往上边反映汇报,还故意隐瞒,这本身就是错误的。你是真没有看出问题来呢,还是故意装聋作哑放纵他们?马之悦为什么越来越往歪道上走?

  在革命工作最困难的时候,救护革命干部,到炮楼里搜集情报的,是你马之悦;合作化运动开始,在东山坞搞互助组、办农业社的也是你马之悦;去年你虽然犯了严重的错误,可是组织上对你仍然是信任的,群众盼着你变过来:要不然,副主任能让你当吗?我萧长春对你仍然是尊重的,把你当老同志看,盼你走正道儿,可是你为什么跟党总是貌合神离,跟我萧长春总是不能拧成一股劲呢?这个病根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窗上的月光,越来越淡薄了。院子里的杨树,摇着大叶子,哗哗啦啦一阵响。街上好象有人走动。饲养场里响起毛驴叫声。接着,在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焦克礼,快起来,该你们接班了!”吱吱扭扭的开门声。喊声又在另一个地方响起:“韩道满,还睡哪?快起来接班去呀!”

  萧长春听得出来,这是焦淑红正在挨门招呼看守麦子的人。麦地里的那些妇女们,一定都给露水打湿了。现在,另一群青年小伙子又要到地里去了。他们这样自觉地不辞辛苦保卫着集体的劳动果实。

  萧长春从这些年轻人联想许多同志,工地上的,村子里的。多少人,多少颗火热的心,都在不声不响地为着集休事业操劳,都在为着一个目标咬牙奋斗!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热流,一股力量。他跳下床,拖着鞋,拉开了房门,冲到门外边。

  晴朗的天空,繁密的星斗,皎洁的月亮,挺拔、喧闹的大叶杨,都一齐收到萧长春的眼里,使他的胸怀豁然开朗。他又想起牺牲在山洞里的老交通班长,想起好多跟自己一块儿参军,一块儿练兵,一块儿追击敌人,又在自己身边倒下去的战友。这个江山是千千万万个先烈用心血、用脑袋换来的。自己应当跟大伙儿一起,用心血,用生命把这个江山保住,把它建设好

  现在,这个年轻的庄稼人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提上鞋子,大步走出办公室。他要找人谈谈心,找人多摸摸情况,找人一块儿拿拿主意。

  他出了大门,走到沟里,刚要上南坎,忽然听到西边官井那里有人说话儿。仔细一看,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很低,女的声音很高,从声音里,他已经听出,一个是马立本,一个是焦淑红。他立刻想到,最近有人传说这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谈恋爱的事情,便赶忙加快了脚步上了坎子。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副主任兼第二生产队队长韩百仲的家门口,嘭嘭嘭地敲打起来。

  萧长春没有听错,站在官井旁边说话的两个人,正是马立本和焦淑红。

  刚才,马立本从办公室出来,匆匆忙忙地往西走,刚要进胡同口,就听见焦淑红喊门叫人的声音。这声音在他听来,要比广播电台放的歌子还要中听。他停住,伸着耳朵听着,欣赏着那声音的韵味,如同喝多了酒,从心里边往外醉。就算是关天的大事儿,眼下也要扔在脖子后边了。

  他折回身,轻轻地喊了声“淑红”。就急忙迎了上去,快到跟前了,又故意停住;明知黑夜里看不出表情,却又本能地露出一副惊喜的笑脸:“嘿嘿嘿,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没错!你们看麦子刚回来呀?他们怎么这样晚才换班呀?真不知道心疼人。”

  焦淑红手里提着木棒,叫完了人正要回家睡觉,见马立本凑上来,也就停住说:“我们定好这时候换班。你还没有歇着呀。”马立本又朝焦淑红跟前凑了凑说:“唉,我哪能这么早就睡呀!一天的账目都得清理,一大堆的事情也要安排妥当,真是够忙的啦,你说……”

  焦淑红打断他的话,说:“我正要找你哪……”

  马立本心里一乐:“找我,嗨,我也想找你,就是太忙了,一丁点工夫也挤不出来。”他说着,两只手贴在胸口使劲儿搓着,好象有一条绳子拴着他的手,想用力挣开似的。

  焦淑红说:“我问你,你们沟北边都开了什么会?” 马立本一愣:“开会?没听说呀!”焦淑红说:“就是嚷嚷要土地分红的事儿,开了好几个会了,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呀?”

  马立本低头瞧瞧自己的脚尖儿,摸摸脖梗子,又偷偷瞥了焦淑红一眼,无可奈何地说:“群众的反映我倒是听到一点儿。唉,难办呀。”

  焦淑红问:“什么难办?”马立本说:“就是分麦子的事儿呗!”焦淑红说:“土地分红,不卖统购粮,全是胡说八道,有什么难办的?你是沟北的,你家是富农,富农是恨农业社的,你对这件事儿怎么想?说老实话!”

  马立本着急地喊着:“嗨,淑红,我早跟他们分家了,我是学生出身,农业社干部,凭劳动、凭工作吃饭,跟他们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往后你可别再这么说我啦。行不行,淑红?”  焦淑红忍不住笑起来了:“哈哈,我是问问你对土地分红的看法,看把你吓的那个样子!”马立本不好意思地说:“我实在是跟他们划清界限了,你再这么看我,我不高兴了。”

  焦淑红说:“界限划清没划清,光看表面不行,得看行动。你说说,你对土地分红这件事儿到底怎么想?”马立本一眨巴眼珠说:“别光问我。你呢,你家是老中农,地也不少,你怎么想的呀?”

  焦淑红说:“我想的很简单,办事要按政策,社章上规定怎么分就怎么分,我们家里多一点儿也不要,该支援国家的,一点也不能少交。不这样做,我就坚决反对。马会计,我们都是干部,可得站在社会主义立场上办事呀。”

  马立本连忙点头,又为难地说:“你讲的对。话说回来,就怕咱们当不了家呀!要是你爸爸一定要那么办,好多好多的人都要那么办,我们挡的了吗?”焦淑红说:“怎么挡不了?我爸爸要是跟别人干这种事儿,我就跟他斗争。”马立本苦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淑红,要我看哪,咱们庄可能要闹点事儿,我们可要千万沉住气……”

  “怎么沉住气,装聋装瞎,由着他们胡闹?”“你听我说呀,淑红。咱们对劲儿,换个人我才不对他说哪。眼下国内的形势跟以前可不同了,你听说了没有,城市里正在大鸣大放,放得可厉害啦!”

  “什么叫大鸣大放?”“看,连这个你都不知道,还嚷嚷哪!党正整风,整顿坏作风,把办的坏事全改过来……”“你说什么?共产党办了什么坏事啦!”“我是说,群众不赞成的事儿。党整风,让大伙提意见,要发扬民主,大伙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咱庄分麦子的事,土地分不分,要看群众的,要是大伙都赞成土地分,那就成了民主运动了,随随便便反对,那还了得吗?”

  焦淑红笑笑,一边抖着被露水浸湿的衣裳襟,一边说:“要是这样,更没什么了。不信开个会讨论讨论试试,赞成这种鬼主意的,顶多就是那几户要走资本主义道道的老中农,那算什么群众运动呀?老先生,别又把那股子小知识分子劲拿出来了。”

  马立本不愿意把这个大好时光都花在争论上边。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将来要娶焦淑红。从各方面观察,焦淑红对自己也有意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能往深里发展。焦淑红这一程子,对自己总是有点冷冷淡淡的,他正想找个机会讨讨底儿。

  这会儿,他两手抱着肩头,抬头看看离他遥远的月亮,又低头看看姑娘那硕长的身影,胸口扑通扑通地跳。这个美丽的姑娘有时象天上的月亮,离着他很遥远,有时又象这条身影一样,一直投到他的胸怀里。

  他忽然想起《西厢记》里的一句诗“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瞧瞧,这个玉人不是已经站在身边了,只要放开点胆子,一伸手就抓住了,再用不着媒人去周旋,也用不着躲避别人的猜测了,就象变戏法似的,他立刻就能向别人公开宣布:会计马立本跟团支部书记、漂亮的、有文化的姑娘焦淑红是未婚夫妻了!

  马立本想到这儿,真有点神魂颠倒了,声音发颤地说:“淑红,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走,到我家去,再好好谈谈,我有好多的话要对你说哪!”说着,就要拉焦淑红。

  焦淑红推开他的手,说:“谁黑更半夜的串门呀!不啦,我要睡觉去了。”

  马立本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你怎么穿的这么单薄呀!小心着了凉,闹个伤寒病什么的,就是治好了,也得把一脑袋头发脱掉,多难看哪!快把我那个棉猴拿来吧,那东西穿在身上,看个麦子开个会的,多大的风也打不透,走,到我家拿去。”

  焦淑红说:“你别让我出洋相了,五月天穿个棉猴,还不发白毛呀!”说罢,提着木棒,就要走。

  马立本呆了一下,追一步,喊:“淑红,等等,我还有件事儿跟你商量。”焦淑红停住脚步:“什么事儿?你说吧。”马立本说:“我明天也参加你们看麦子,行不行?”焦淑红说:“当然行啦!我早对你说过,农业社的会计,不能总坐在办公室里,象官老爷似的,多不象样子。抽点工夫,到地里劳动劳动,又练身子,又练思想,要不然,你那脑袋也要发白毛了,对不对呀?”马立本说:“淑红,不是我愿意整天坐在屋子里,这是领导上的意思,马主任让我看家呀!”

  焦淑红说:“对啦,我还得给你提个意见,不管你爱听不爱听。”马立本心惊肉跳地说:“你讲吧。你不讲,总这么憋着,难受死了。”焦淑红说:“我是看你越来越有点浮了……”“怎么浮了?”“不踏实。你好多地方跟别的青年不一样,让人看着不顺眼。这是谁教你的?”“什么,不顺眼?谁教我的?”“对呀!”“我不接受,没这事!”“我把话说了,接受不接受在你。”“别走,说清楚……”“你自己先躺在炕上想想去吧!”

  马立本还想说什么,姑娘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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