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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五)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7-10 09:19:23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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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身影,从南边坎子上的大树底下朝这边箭一般地飞奔过来。跑近了才看清又是一个姑娘,十八九岁,比焦淑红胖些,也矮一点儿。一身秀巧的打扮,瘦袖口、瘦裤脚的短衣裤,腰里还扎着一条皮带,手里也提着一根木棒,威风凛凛,很有点女游击队员的气魄。她叫马翠清,团支部的宣传委员,嘴尖口快,处处不让人,村里那些小伙子背后都叫她厉害精。

  马翠清跑着,老远就认出这边的两个人了,几步跳到跟前,一边抱住萧长春的胳膊扭着,一边对焦淑红说:“淑红姐,这回你可有功劳,抓住大个的了!”又挤着眼睛,神气活现地对萧长春说:“表兄,我知道你忙着回来干什么!”萧长春问:“干什么?”马翠清说:“相媳妇呗。”

  萧长春一把揪住马翠清的小辫子:“你这个猴丫头,心里边没装着旁的事儿,光想搞对象,是不是?坦白坦白你自己的事儿吧!”马翠清“哎哟哎哟”地叫着说:“相媳妇还怕人家说,怕说,你就别相去!表兄,那个小媳妇可棒啦,小脚大鼻子,一走一哼哼……”

  站在一边的焦淑红笑着说:“翠清,别跟萧支书闹着玩了。她们呢?”马翠清说:“到南边去了,干什么?”焦淑红说:“叫她们回来,跟支书汇报汇报……”马翠清说:“不用找她们了,我知道。”萧长春说:“你知道我要打听什么呀?”马翠清眨巴着眼说:“你不是打听今晚上麦地里出什么事没有吗?”

  萧长春和焦淑红两个璞哧一声全笑了。焦淑红捶着马翠清的后背说:“你呀,你呀,都坐上车了,还不知道往那边去哪!支书要问问沟北边你公爹……”马翠清一跺脚:“再听你说,你公爹,你公爹!”焦淑红说:“跟你谈正经的。萧支书问的是沟北边那些中农户闹分麦子的事儿。”

  马翠清说:“嗨,闹了半天问这个呀,早说了不就得了!我全知道。我刚才站着冷了,回家拿衣服,半路上碰到马连福媳妇,她到小酒铺打灯油,瘸老五问她为啥前几天打的灯油今天又来打,她说费,就站在那儿跟瘸老五唠叨开了。我就靠在墙根上听着。她说她家开了好几晚上会,一开半夜,点灯熬油,闹的她也捞不着好觉睡。她说为什么不到马主任家开去,马主任是召集会的嘛!马主任说在他家开会不方便。瘸老五问她会开的怎么样,她说都挺一心的,就是商量按土地分麦子的事情。她说,开头连福不愿意,说他家土地少,没油揩。马主任说,去年不光东山坞一个村没收成,全国好多地方都减产了,报纸上登着,说今年丰收了,国家要大收大购,只给社员留个尾巴;还说,只要马连福带个头,分了麦子,没他的亏吃;还说,眼下农业社要变章程了,要讲群众路线,讲自由民主了,群众说话算数,只要异口同声,就是县委下来也没办法……”马翠清那两片薄嘴唇,劈劈啪啪,就象敲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连一口气都没有喘。

  焦淑红听到这儿,不由得大吃一惊,看看萧长春,见他没动声色,便说:“死丫头,你又胡说八道了!”马翠清急扯白脸地说:“谁撒谎是小狗子。不信,咱们找瘸老五问问去。”焦淑红越发着急了:“萧支书,你看会有这种事儿吗?马主任总不至于糊徐到这个地步吧?”  萧长春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从神色上看,他也有点慌乱了,只是在极力地镇静着。停了片刻,他说:“这种事情,你们俩知道就行了,不要再跟外人传。马连福媳妇是个张狂的人,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没个准稿子,不能全信。真假虚实,要调查清楚再说。”

  马翠清说:“还用的着调查呀!这几天弯弯绕、马大炮这几个人,总象绿豆蝇似的追在马主任屁股后边,可神气啦,见到沟南边的人,就撤咧着嘴。没有马主任给他们撑腰,他们有五个脑袋也不敢呀!”

  焦淑红已经有点站不住脚了:“支书,翠清这话对,平时,马主任跟这伙人倒是挺亲近,要是真有这种事,可怎么办哪!马主任一掺进去,咱们的工作更难搞了。”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长了一片云彩,正好遮住了月亮,旷野上一阵黑暗。眨眼的工夫,云彩飘散了,又是一个光辉的天地。萧长春两只手抱在胸前,仰面望着天空,沉思着。他想从慌乱中理出一点头绪。

  两个姑娘,拄着棍子,沉默地站在一旁。

  萧长春最后强笑了一下,说:“你们俩这是怎么啦?发愁啦?用不着!就算真有这种事儿,问题复杂是要复杂一些了,可也别怕,一怕就慌,一慌就容易找错了办法,闹出乱子。我们做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我一个人的,我们得想到几万万人呀!”他的声音不高,象是说给别人听,也象在嘱咐自己,“咱们头脑要醒,眼睛要亮。依我看,东山坞大多数人都懂得自己跟国家的关系,都愿意支援国家建设;至于土地分红,我看不会有多少人赞成,地多的人总是少数,他们也经不住驳,没道理嘛!”

  马翠清说:“对了,一点儿不差。明天我找他们讲道理,凭什么不愿意卖余粮,没良心了!”焦椒红毕竟是成熟一点,也比马翠清想得更多一些,她问:“支书,你说说,翠清刚才说的这些要是真的,我们要用什么办法对付呢?”

  萧长春没有立刻回答。他撕纸、卷烟,又点着。遇着难办的事儿,他习惯用这个办法来稳定自己。过了会儿,他说:“咱们经的事情太少了,让我立刻拿出具体办法我也没有。不过我有个最根本的办法——天不怕,地不怕,不论遇上什么问题,咱们要坚决作硬骨头!去年那个大灾荒,我们不就是靠这个办法过来的吗?咱们得先摸摸底儿,摸清楚了,再对症下药解决问题。”

  两个姑娘听了这番话,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由得点了点头。

  萧长春说:“你们先转着,我赶快回去看看。”说罢,便急匆匆地朝村子走去。月光下起伏的麦浪,淹没了他那健壮的身影……

第四章

  东山坞沉睡在柔美的月色里。

  从北山里伸来的小路,绕过麦地和田坎,由街中腰插进来,过了一棵古老的槐树,就见到那条大沟了。大沟是东西方向,约有丈把深,几步宽。这条路口的东边有一座大庙,庙台又高又宽敞,逢年过节可以在上边搭戏台,比较大的群众会也在这儿开,容下个千八百人不显拥挤。如今大庙里是保管室和副业组的豆片坊。路西边,有一眼官井,井边垒着石板,架着拉水的滑车架子;从这边再往西靠一点儿,有一盘碾子,碾子旁有一棵伞形的槐树。

  大沟的南坎上有两条街,大部分是泥墙土顶的矮屋,院落和院落有些参差不齐;大沟的北坎上有三条街,差不多全是青砖瓦顶,有些矮小的土屋,都不是坐地户。这会儿,不论是沟南沟北,全都很安静,只有少数人家的窗子上闪着灯光,有人影摇动,但是没有声音。那是勤俭的女人正在给丈夫孩子缝连补绽,或者是用功的学生正温习功课,再不就是什么人遇到了发愁的事儿,正对着灯火抽烟想心思……

  农业社在沟北边尽东头,三间没有上瓦的土顶屋子,一间是临时仓房,另外两间通连,又是会计室,又是会议室。屋子里的罩子灯亮堂堂。紧挨着办公桌旁边有一张木床,木床上躺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人。长方脸,淡眉细眼,留着分头,上身是一件洗得很白净的尖领汗衫,下身是一条蓝制服裤。他靠在卷起来的行李上躺着,两只手垫着后脑勺,头上戴着耳机子,闭着眼,颤着脚,听得正入神。

  掩着的门轻轻地打开了,萧长春带着满身露水的潮湿气味一步跨了进来。他朝躺着的人看一眼,立刻把那种急躁的神情缓和了,把冲到嘴边的话吞住了,一面朝里走一面问道:“马会计,这么晚还没有睡呀?”

  会计马立本没有动,仍旧闭着眼睛,得意地说:“嘿,快来听听,北京正开鸣放会,大鸣大放,真有意思。”萧长春没有听明白,在罗圈椅上坐下之后,又问:“什么鸣放会,这么有意思呀?”

  马立本睁眼一看,不由得打个愣,噌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连声不迭地说:“哟嗬,萧支书回来了,啥时到的?”萧长春说:“刚到。”

  马立本把脚伸到床下,慌张地寻找鞋子,用脚尖儿摸着穿,继续热乎地说:“萧支书,辛苦了,辛苦了,怎么不等送粮食的牲口骑着回来呢?饿不饿呀,渴不渴呀?”说着,要下床到桌子上端茶壶,耳机子忘了摘下去,差点儿把匣子也带到地下。

  萧长春接过茶杯没有喝,从右手倒到左手,望着马立本问:“马会计,咱们的预分方案搞出来了没有哇?”

  马立本一只脚蹬在长凳上,一面系着鞋带子,一面眨巴着眼察看萧长春的气色,小心地回答说:“分户的账目是统计的差不离了,就是还没有最后搞出来。”

  萧长春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说话麦子就要收割了,应该早做出来呀!不然,麦子都打下来了,还能等你慢慢拨拉完算盘珠子再分配吗?”

  马立本听得出,这些话说得虽然很平和,却带着很严厉的批评成份。这位支部书记批评起人来,话说了,还不能让你抓到发火的由头,这一手马立本是没少领教的。他既不敢说硬的,也不便说软的,就连忙推卸责任:“要不也早搞完了,马主任说,等几天,听听社员的意见再搞,免得返工。”

  萧长春说:“分配原则在社章上都规定了,按着上边的条文做就是了,这还用征求什么意见呢?”一句话把马立本说得干眨巴眼,又搪塞说:“这是党里边的事情,详细情况我也不大摸底儿。反正领导上怎么指示,我就怎么办。”

  萧长春又问:“打算听听什么样的意见呢,马主任跟你说过吗?”马立本已经有些站不稳的样子了,他摸摸桌子沿,又动动算盘、墨水瓶,勉强地笑着说;“什么也没跟我说。我捉摸着,他是想把分配搞得好一点。”

  萧长春说:“搞好一点这是应当的。你是会计,分配工作可是你份内的事,不能光等着听别人怎么说怎么做,你得坚持原则才行。”又问:“搞分配的事儿,都开了什么会呀?”

  马立本故意皱着眉想了想,又摇摇头说:“没开什么会吧?这几天我光顾拢账,也没出去。萧支书,你饿不饿呀,我去给您找点东西吃吧?”

  萧长春为了赶路,只吃了一个饼子又跑了几十里地,这会儿确实有点饿了,不过,能不麻烦人,他总是尽可能不多事,就说:“这么晚了,一忍就过去了,明天早晨再说吧。”

  马立本笑着说:“都到家了,还能饿着哇!豆片坊有现成的豆浆,我给您盛一碗来。”萧长春不高兴地说:“咦,这可不行。我临走不是要你告诉韩百旺吗?不论是谁,都不许到那儿喝豆浆。那是公共财产,一丝一毫也不能贪占。你别皱眉头,我说的是实情实理。你想想,全社八百多口子人,要是每人都跑到那里去来一碗,咱们这个副业队干脆关门得啦。你说这话对不对?”

  马立本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个人心眼很灵透,文化高,算盘好,工作也利索,在农业社会计里边,算是一把好手,只是脑瓜子灵活的过份了,平时又有些唯唯诺诺、虚虚假假的坏习气。萧长春自己念的书少,把自己当成老粗,却十分爱惜有才学的人,对这种人总有一种很自然的尊重和爱护,诸如中学生焦淑红、焦克礼,都是他关心的人物。他觉着象马立本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会计,要是调理好了,就是自己的一只膀子!

  萧长春再没提分配麦子的事,又跟马立本打听了一些旁的情况,就站起身,他要马上找到马之悦,把在麦地里听到的反映跟他对证一下。他一面朝外走,一面问马立本:“马主任在家里吧?”

  马立本怕萧长春这会儿冷不防地去找马之悦,就说:“在是在,大概早就睡下了。您不在家,他一个人支这摊子,也够累的,没会议的时候,总是睡的比较早。”

  萧长春朝门外看看,月亮已经移到正中天,时辰实在是不早了。况且,自己这会儿正在火头上,找马之悦当面说这种事,很容易不冷静,很可能因为自己的态度关系,影响两个人交心——这位老同志是很爱面子的。

  最重要的,萧长春也考虑到,马之悦跟这件事情的关系,如果是传言、猜测就罢了,要是真的参加在内,就是个原则问题,一两句话不能解决。应当多想想,想好了再找他也不为迟。于是,他打消了马上找马之悦的念头,重又坐了下来。

  马立本见萧长春不走了,没话想找几句话说,一时又找不到,忽然想起前两天萧老大托他代笔写信的事情,就试试探探地问:“萧支书,您回家来看看还去吗?”萧长春说:“那得看家里的事儿缠手不缠手啦。我估摸着还得去,那边的工程要等打完场才能完哪。”

  马立本又问:“老爷子捎信递信想让您回来,马主任怕影响您的工作,就没让我写信去打搅您。您还没有到家看看?”

  萧长春撕纸卷烟,随口答道:“这会儿有小半夜了吧?那爷俩早就睡下,不回去惊动他们了。”抽了两口烟之后,他感到浑身又乏又累,腿脚有些酸疼,就对马立本说:“马会计,今晚上我得把你挤走了。你家里方便不方便呀?”

  马立本连忙说:“行,行,您就在这儿睡吧,什么都现成,我回家睡。”说着就动手扫床铺褥子。一切安顿好了,见萧长春不象要再出去的样子,这才放下心。说声:“不早了,您歇着吧。”便倒退着带上了屋门朝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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