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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广斌、杨益言:红岩(十四)

作者:罗广斌、杨益言 发布时间:2016-12-03 16:01:03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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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丁长发看了看伫立在铁窗边的老大哥的背影,猛然站了起来,神色严峻,黄泥巴烟斗捏在手上,焦黄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走到牢门边,面对高墙电网上闪闪发亮的机枪,心里翻腾着。越狱,暴动,他有过多次的经验,宣布了死刑,在执行的前夜,也逃脱过。可是目前的情况,却使他感到重重困难;江姐、李青竹和一批战友的牺牲,严重地影响着监狱党预定的越狱计划,特务随时可以开枪扫射,使人冲不出牢门;牢门外的高墙、电网、岗哨,又密密地封锁出路;而且,周围几十里,警戒线团团围困着集中营,一有警号,特务部队从四通八达的公路,几分钟以内,可以赶到任何地点!只有在解放前夕,敌人张皇失措之际,解放军、地下党,和集中营里战友的里应外合,才有可能粉碎敌人的屠杀阴谋。可是,时机尚未成熟,敌人已开始屠杀……“要减少越狱的牺牲,必须地下党的游击队冲击中美合作所的边境,”丁长发咬紧牙关,担心地想:“越狱时的外援,只能奇袭,不能太向集中营接近。否则,游击队也会被特务包围。”

  思路突然中断。丁长发锐利的目光,发现楼口边似乎有人影晃动,他立刻离开牢门,回到自己的地铺,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监视着牢门附近的响动。

  “女室有人来了。”余新江悄悄地说。
又是女牢的战友们趁放风的时机,到楼栏杆上来晾晒衣服。丁长发看出,孙明霞的目光,在牢门口暗示地闪了一下。“看见了吗?”景一清悄悄走过来,小声说:“孙明霞刚刚捏了一下最左边那件衣服的口袋。”

  “女室送信来了……”余新江点头会意:“你们继续注意。”

  可是牢门的铁锁,早已锁死,女室藏在晾晒的衣服口袋里的秘密信件,一时不能到手,只有等到再次放风的时候,才能设法去取。丁长发有点不满,失去江姐和李青竹以后,女室的战友们,似乎变得群龙无首了。这种时候,特务对一切都分外多疑,为什么还用这种老方法直接送信?他转过头,猛地把烟斗插进嘴去。恰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到墙角挂着的一件衣服上。每间牢房左、右面的墙上,都被战友们钉上两排竹钉,整整齐齐地用来挂衣服和杂物,这是多时以来的老规矩了。可是敌人完全想象不到,这些竹钉中,却有两根是活动的:左边一根,右边一根。丁长发看见的正是右边通向楼六室的那根活动竹钉动了一下,因此,挂在那钉上的衣服微微动荡起来。

  “小余!”丁长发低声说:“楼六室有信。”

  余新江轻轻走到墙角,取下竹钉上的衣服,然后踮起脚尖,拔下竹钉,一个小纸团立刻从露出的小洞里落了出来。余新江接住它,展开一看,低声念着:“楼六室说……”景一清忽然回头打断余新江的声音:“猩猩来了!”

  余新江立刻把竹钉插还原处,又把衣服挂上。这时,特务的脚步声,已经愈来愈近。

  “哼,晾衣服?”猩猩骤然在牢门外冷笑,“为什么偏偏到楼七室门口来晾?嗯,每件衣服都给我搜!”余新江心里一惊,立刻把手上的纸条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是!”牢门外出现了跟随猩猩的值班看守员,高声答应着,动手搜查女室刚晾晒的衣服。

  景一清脸上失色了。丁长发扫了他一眼,沉默着。如果敌特搜出了女室的来信,如果女室有关越狱的重要意见被敌特搜去,那么,接踵而来的,定是不堪设想的危险。丁长发举目四顾,看见了余新江的手已握成拳头,所有战友的目光,都惊惶地射向牢门口。只有老大哥没有什么反应。他早已离开了铁窗口,和更多的战友们一样,半坐半躺在他简陋的铺位上。

  危险正在一步步接近。牢门外,值班看守员的手已经伸向晾在最左边的那件衣服。

  余新江在丁长发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陡然站了起来。丁长发却抓住他的手臂,轻声说:“慢点!”

  牢门外的搜查正在进行。每件衣服都被仔细检查。突然,一个清楚的声音,从牢门口传来:“报告所长!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满屋的人都感到诧异,惊惶的脸色却消失了。

  “没有?”猩猩的声音里,显出他对这样的结果难以轻信。“再搜!”

  猩猩的头在风门口上晃了一下,又突然大声命令道:“把楼七室的门打开!”

  “是。”

  铁锁一开,猩猩冲进牢房,大喝一声:“搜!”

  紧跟着的值班看守员,立刻四处搜寻。

  猩猩在牢房内走了几步,看看这个人的脸色,又望望另一个人的表情,他阴险地狞笑着:“你们想干什么?嗯?共产党还没有打进中美合作所!”一转身,猩猩向门外大喊:“来人,彻底搜查楼七室!”

  成群的特务看守员,立刻应声而至。

  猩猩搜寻的目光突然转向墙头的衣服,他抢步上前,把挂在竹钉上的衣服扯了两件下来。

  “我的衣服!”小宁张皇地叫了一声,就想冲上去保护秘密孔道。

  余新江一把拦住他,用目光制止着学生们的激动。

  猩猩闻声转过头来,眼里的凶光突然射在傲然崛立的余新江脸上。他慢慢向余新江逼近,一直逼到毫不退让的余新江面前,两对目光对峙着,猩猩忽然举手一指:“搜查他!”

  跟随猩猩来的值班看守员,赶到余新江面前,动手便搜,他在猩猩犀利的目光监视下,解开余新江的衣扣,把每个衣袋都翻过来检查,接着,又搜寻衣领、袖口、裤腰,一切可能暗藏物品的地方。最后,他转身立正。“报告所长,没有发现东西!”

  猩猩愣了一阵,不甘心地看完一无所得的搜查,最后,只好带领着特务,走出牢门。在牢门口,又站住脚,扫视着被硕大的铁锁锁得死死的楼七室,忽然,他收住冷笑,大声狂吼道:

  “从现在起,渣滓洞停止放风。敢于抗拒者,立刻处决!企图逃跑者,立刻处决!”猩猩的手紧紧按住腰间的枪。“一遇越轨行动,马上开枪!”

  四方八面传来成群特务的应声:“是,马上开枪!”

  余新江扑到牢门口,盯着成群特务,直到猩猩下楼,走出高墙边通向特务办公室的铁门,他才转回身来。被特务翻乱了的衣物掷得满屋都是,一时也没有人去收拾。

  余新江愤怒地将双手往衣袋里一插,大步跨到丁长发面前,“老丁!”他叫了一声,忽然停住了,因为他的手在衣袋里触到一点什么东西。余新江慢慢从特务搜查过的衣袋里抽出手来,竟摸出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纸团。余新江诧异地打开纸团一看。

  “江姐亲笔写的!这,这从哪里来的?”

  丁长发接过纸条看了一下,立刻敏感地低声说道:“刚才搜查你的值班看守员,先搜查过女室晾晒的衣服。”

  “哦!”余新江的脸上出现了会心的微笑。要不是这位机智的“看守员”,今天会出多大的危险!过去,所有地下党的来信,都是由“看守员”送到女室去的,所以他们都不认识这位机警的同志。

  丁长发立刻把纸条交给了老大哥。过了一阵,丁长发和老大哥耳语之后,目光又招呼着余新江。余新江走了过去,三个人在同室战友的保护下,聚在一起。

  “女室知道值班看守员是自己人。”老大哥深思着说:“急切送信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这种感情冲动的冒险,再不能允许。”老大哥慢慢把江姐的信展示出来。“江姐遗书,应该仔细读读。她建议和白公馆加强联系,争取提前行动。”

  老大哥深思的目光,渐渐移向窗外,似乎想着更多的事情。

  “为了党和阶级的利益,”老大哥像对自己,也像对丁长发和余新江,缓缓说道:“我们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生命。江姐说得对:要真正作到这点,还要有进一步的思想准备。”

  丁长发和余新江默默点头,聆听着老大哥微带激情的声音。

  “每个人应该清楚地懂得,我们面前,有胜利的希望。也有牺牲的可能……”老大哥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但是我们还有责任:为党保有更多的干部。正因为这样,当我们敬爱的同志,最亲近的战友不可避免地牺牲的时候,失去同志的悲痛当然使我们万分难受;可是,我们怎能因为感情冲动而失去冷静?怎能因为战友的牺牲而忘却党交给我们的任务?……”
“为阶级献身,”丁长发从深心里赞同着说:“江姐无愧是我们的榜样。”

  “我们应该像江姐那样,永远为党工作。”老大哥应声说道:“今天晚上,通知各室认真讨论江姐的遗书,从她崇高的气节,不屈的表现中,吸取力量,进一步鼓舞斗志。”说着,老大哥指了指江姐遗书上面的几行文字,把遗书放在丁长发和余新江面前。接着,伸出两手,扶住他俩的肩头,声音里流露出更激越的感情:“我们都记住江姐的话,在风险面前,决不退缩,一往直前;在考验面前,脸不变色,心不跳!”这些坚贞的话,在战友们心中久久地共鸣着。

  停一会,老大哥才低声道出他的决心:“要各室全面检查准备工作,我们一定要赶在敌人前面。”

  “我们何时动手?”余新江问:“和白公馆如何配合?”老大哥毫不迟疑地回答:“关键问题是及时把越狱时间报告地下党。”老大哥略停一下,微带忧虑地叮嘱道:“要‘看守员’千万小心。这个时候,绝对出不得问题!”

  白公馆的电话铃叮叮地响了两下,听筒就被一只等在那里的手抓了起来。

  在两小时以前,当陆清接到徐鹏飞的紧急通知,赶进城去报告准备情况时,杨进兴就焦灼不安地守候在电话机旁边。这时候,离徐鹏飞指定的时刻,已超过了半个多钟头,才听到陆清的声音。

  “进兴吗?”电话里传来陆清的询问。

  “是我。所长马上回来吗?”

  “不。我先到执行的地方等着,你马上就请……”压低的声音吐出了一句事前约定的黑话,“请黄先生谈话。”

  杨进兴放下电话,转身在一个特务耳边交代了几句,便带着这名副手,踏进了黄以声将军的囚室。

  杨进兴点着头说,“刚才得到二处的电话,徐处长请黄先生到梅园谈话。”

  “找我谈什么话?”黄将军反问一句。

  “请黄先生谈话。”杨进兴重述了一遍,又提高腔调说:“马上就去。”

  望了望不怀好意的暴徒,黄将军迟疑了一下,沉默地走到床边,拿起了礼帽。趁刽子手不注意时,又顺手从床头摸出一件什么东西,迅速塞进衣袋。黄将军的目光,环视了一眼这间小小的、住过多年的囚室,然后跨出了牢门。

  牢门外边并没有更多的特务监视,也没有给黄以声带上手铐。这一切似乎暗示着请他去梅园谈话,并非凶多吉少的阴谋。

  走出白公馆,黄将军忍不住回转身来,固执地望望渐渐远离的集中营,不由得取下礼帽,高举着挥手致意,但他的目光,已经无法再见到那许许多多朝夕与共的共产党人了。

  天色分外的阴沉,浓密的黑云,低压在山头,一片山雨欲来的异样沉闷。从云隙里不时漏出几缕阳光,反衬着乌云,斜照在黑压压的松林深处。

  黄将军迈开沉着的军人步伐,沿着山边的一条通向梅园的石板小道,大步走去。一面走,一面却用眼角冷冷地注意着紧紧跟在旁边,又不时窜到背后的阴险的特务。

  周围一片岑寂,没有人声,也听不见鸟啼,只有皮鞋踏在石板上,发出一声声空洞的回响。

  小路曲曲折折地转向一道小溪。透过密林,隐约地看见了对面的山头,山头上,掩映在林荫深处的建筑,便是人所共知的美国特务的巢穴——梅园。黄将军走到溪边,跨上一座小桥,年久失修的桥板,已经破败不堪。因此,他低下了头,避开那些腐朽的木块。

  “黄先生,桥不好走,小心一点。”

  黄将军没有理睬,昂然跨过桥头,又向前走。

  就在这时候,两声闷哑的枪声,骤然在桥头响起,接着又是两枪。

  枪声不大,被周围黑森森的密林和淙淙流水掩盖着。黄将军猛地向前踉跄了一下,又摇摇摆摆迈了两步,他吃力地站定脚跟,怒目回视。胸口涌出的血不断撒滴在桥头的石板路上,血水无声地溅进了小溪,溪水渐渐被染红了。黄将军伸手指指自己的胸膛,用沙哑的喉音怒喝道:“再来一枪!”

  “砰!砰!”

  无声手枪又发出闷哑的响声。

  在血泊里挣扎着,黄将军勉强把手伸进衣袋,再也无力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前些时候,从他听说杨虎城将军和小萝卜头全家已经被害以后,便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把共产党人送给他自卫的武器,带在身边,准备必要时,搏击敌人。

  却没有料到,狡猾的杨进兴躲在背后,突然射击。黄将军困难地昂起头来,口里流着鲜血,全力吼了一声:“消灭国民党法西斯……”颓然扑倒在血泊里。

  杨进兴冷冷地笑着,把黄将军的尸体踢翻,提着还在冒烟的手枪,从血水中拾起黄将军的礼帽,拍拍帽上沾染的尘土,斜戴在头上;又提起黄将军毫无知觉的手臂,扯下那只黄亮亮的金表,金表嗒嗒地响着。刽子手把表拿到耳边听听机械的响声,把手枪往腰间一插,伸出左手,套上带血的金表。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盯着跟在身旁的副手,从鼻孔里哼出野兽般的嗥叫:

  “看见他回头,你为什么不补枪?脓包!”

  偷偷躲在竹丛后边观察现场的陆清,手上操着一部照相机,忽然露面了。按照特务的规定,所有被害的人,都要拍摄照片,上报台湾;重要人员的现场照片,更要报送蒋介石亲自审阅。

  凶手翻动着黄将军正在冷却的遗体,准备拍照。黄将军僵直的右手,插在衣袋里,杨进兴用劲拉了出来,寒光一闪,他不由得退了几步,额角上冒出冷汗——黄将军临难时,手里竟紧紧握着一柄锋利雪亮的匕首,一柄来不及刺进凶手胸口的匕首!

  头发苍白的华子良,挑着一担乌黑的煤炭,跟在看守特务后面,离开煤窑,慢慢走上去白公馆的公路。除了到磁器口挑菜,他每天还要到中美合作所煤窑挑一两次煤炭。这座特务专用的煤窑,就在渣滓洞附近的公路旁边,离白公馆也不远,正处在两座集中营之间。有时,特务懒得走路,就叫华子良独自去挑,特务只在山头上守候。华子良却像一只在笼里关惯的鸟,有特务监视也好,没有特务监视也好,去去来来都是目不旁顾,更没有丝毫越轨的行法。到后来,特务常常放心地让他独自去来,甚至连到磁器口买菜,特务也常常自去赌钱喝酒,让他单独把菜挑回。不过近来形势变化了,他每次往来,都被特务跟着,不像前些时候那么自由。

  天气很冷,满天的浓云压在山尖上,北风阵阵呼啸。满挑煤块,压得华子良脚步蹒跚,不断喘气。他敞开胸前的衣襟,露出褐色的皮肉和瘦得连一条条肋骨都数得清的身躯,胸膛上的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
走了一阵,来到松林坡的山脊。在公路的岔道口上,特务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回头说道:“休息一下。”  华子良应声放下满挑煤炭,也在路边的石岩上坐下来,把破帽子接下来当作扇子,扇着胸膛。特务摸出一支烟,独自吸着。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说话。  华子良的心里,一刻也不平静,他正忧虑着一个严重的新情况:几个月来经常和他见面的渣滓洞的那个“看守员”,今天又没有来押运煤炭,代替他的是一个新来的特务。过去,当他还未作厨工的时候,渣滓洞和地下党的关系,是靠那个由地下党安插进去的“看守员”借休假日出去联络,到他作了厨工,进出比那不能经常出入的“看守员”更方便,所以磁器口联络站建立以后,到联络站的联系,就改由华子良承担了。他利用挑煤的机会,又可以和渣滓洞的那个“看守员”经常见面,传递情报和意见。

  可是从昨天起,这个“看守员”却意外地没有出来,这使华子良深深地感到不安。时机十分紧迫,如果和渣滓洞断绝了联系,那是不可想象的事。他觉得那位“看守员”被敌特识破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他一贯谨慎小心;最大的可能,就是遇到了敌特最近采取的换防措施,突然把他调走了。可是,这样一来,不仅华子良准备带给渣滓洞的几柄匕首交不出去,而且今后和渣滓洞的联系也会完全中断。更严重的是渣滓洞约定要告诉越狱时间,现在竟无法再得到这个关键性的情报了。

  公路上走来一大群人,渐渐近了,都是特种警卫部队的,背着铁锹、十字镐,走到岔道口,又向松林茂密的山上走去。领队特务看见白发苍苍的华子良囚服上的蓝色三角形符号,立刻诧异地问:

  “犯人怎么出来了?”

  正吸着烟的特务应声回答道:“是个疯子。”

  “哦。”对方漫应着,从山脊往远处望去,“梅园那边又在开会?好多小汽车!”

  看守特务点点头,也问道:“你们到哪里去?”

  “戴公祠。紧急任务。”

  大群的特务,沿着公路向松林中渐渐走远了。就在这时,不远的山坳附近,从密林间传来了几声低闷的枪声,接着,又响了两枪。看守特务望望响枪的地方,回头喝道:“走!快点回去。”

  刚刚回到白公馆,放下满挑煤炭,华子良就被看守长杨进兴叫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出来办伙食?”

  华子良木然立着,没有回答。

  杨进兴狞笑着,得意地望望手上的金表,又问:“你知不知道,共产党要来了?”

  华子良脸上毫无表情。

  “共产党来,对你没有好处!”杨进兴指着自己:“我当司令,上山打游击,懂吗?你跟我走。”

  等了一阵,看见华子良没有话说,杨进兴突然吼叫起来:“不准疯疯癫癫的!要是三心二意,老子马上枪毙你!”华子良一动也不动,像个泥塑木雕的哑巴。

  “我们游击训练总部,有几十万大军,不怕共产党来!我委你当反共救国军的军需,跟老子走。听见没有?”

  “当官呐?”华子良用莫名其妙的声音应答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懂。站了一阵,他摇摇摆摆地走回厨房,照常烧火煮饭。直到晚上,他才独自回到牢房去。

  半夜里,牢房里的人们都睡熟了。只有和华子良躺在一起的齐晓轩,并未入睡。他正默默地思虑着许许多多的问题。贵阳解放,向大西南进军的人民解放军已经入川,一路从川北直趋成都,一路从川东直趋重庆。从川东进军的二野部队,已经越过白马山飞速前进,重庆的解放将大大提前。在这种情况下,齐晓轩更加冷静而谨慎。因为任何侥幸都是不可能的。稍一疏忽,便会带来惨重的流血牺牲。

  象临战的指挥员,象掌握全局的严肃的决策者,齐晓轩心里没有那种当局者迷的惶惑急切之感,相反地,他纵观全局,象善战的棋手一样,每投下一颗棋子,哪怕是走动一个小卒,也考虑到如何带动全局。但是,情况千变万化,杨虎城将军全家,小萝卜头全家,住在楼上的黄将军,——被害了,九岁多的小萝卜头,几个月前被押往贵州,不久以前,又从贵州押回,在回到中美合作所的当夜,就惨遭杀害。昨天又听到渣滓洞一批同志和江雪琴的牺牲。牺牲虽是早已意料的事,但是心中的苦痛仍然难以摆脱。

  一只手臂轻轻地触动了齐晓轩的肩头,他被惊动了。华子良像往常一样,又要乘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告诉他新的情况和消息。齐晓轩微微翻身,听华子良轻声讲述当天的一些事情。他默默地听完以后,又思索了好久,才轻声问道:“渣滓洞的看守员,今天又没有见到?”

  “没有。”

  齐晓轩忧虑的是:联络中断,会造成地下党、白公馆和渣滓洞之间的情况不明,无法掌握配合行动的时机。华子良沉默了一下。“有件事使人担心。黄以声将军牺牲时,特务发现了匕首。就是我们送他的那把,敌人正在追查……”

  突然,电筒光射进牢房,在熟睡的人们身上扫过,又停留在齐晓轩脸上。

  齐晓轩和华子良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像入睡已久,连电筒光线的扫射,也没有把他们从梦中惊动。

  半小时以后,软底鞋在楼梯上轻轻地响了几下,深夜里突然巡查牢房的杨进兴,上楼去了。

  “敌人和我们一样,没有睡觉。”华子良轻声说着,在黑暗中冷冷一笑。

  “美国人在这里搞的游击训练总部,已经命令特务部队出发。杨进兴今天……”华子良把特务和他的谈话情况,低声告诉老齐。

  齐晓轩静听着,在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

  远处有犬吠,窗外,朦胧地透出淡白色,快到天亮的时候了。

  “挖尸坑的特务增加了,正在加速进行。”华子良忽然告诉齐晓轩说:“敌人决定把地窖里的许云峰丢进镪水池。”

  “什么时候?”

  华子良在黑暗中摇头。低声回答道:“具体时间不知道。”齐晓轩靠近华子良耳边说:“你送饭时,通知他半夜越狱。”

  “他不愿走。”华子良耳语道:“他说,他准备的通道。是为了全体同志的安全,不是为了他自己。”

  齐晓轩沉默了。他完全理解许云峰宁肯牺牲自己,也要保卫集体安全的决心。可是眼前,敌人又在追查黄将军手上匕首的来源,并且胁迫华子良去打游击。新的情况,使他感到白公馆和地下党的联系,也有随时被切断的危险。齐晓轩沉思了一阵,终于在华子良耳边谨慎地说道:“我有一个新的考虑,由你出去给地下党的武装作向导……”

  天一亮,华子良照常走出牢门,到厨房煮饭。

  他燃火,烧水,正要下米时,杨进兴忽然走进厨房,大声说:

  “早饭多煮几个人的,马上有新的看守员来!”

  向每间牢房送完了饭,华子良收拾碗筷,洗了锅,便和往常一样,挑起担子,准备和特务看守员到磁器口买菜。只要今天把越狱时间通知了联络站,他的联络任务便最后完成了。而且,照齐晓轩的意见,他今天还要争取机会,趁买菜的时机逃出特务的控制,直接向地下党报告情况,并且为地下党的武装领路,准备奇袭中美合作所,支援渣滓洞和白公馆提前越狱。

  华子良正要走出厨房,杨进兴却快步来到面前,后面还跟着一个新来的特务。

  “华子良,出来!”

  华子良放下担子,慢慢跨出厨房。新来的特务立刻接替了华子良的工作。华子良拍了拍身上的煤灰,望着特务。“煮饭挑菜,不用你干了。这是所长的命令。”杨进兴盯住华子良厉声喝道:“马上上车,随部队出发!”这是一件猝不及防的,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

  几分钟以后,华子良被带上了卡车。和他同行的,全是中美合作所游击训练总部的特务部队。十几辆载满特务武装的卡车,驶出中美合作所,朝着成渝公路疯狂疾驰,渐渐地消失在烟尘滚滚的公路尽头……

【第二十七章】

  迎着夕阳的余辉,李敬原出现在街头,缓缓地向林森路走去。近来工作紧迫,他已经两天未到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随着胜利的迅速接近,加紧工作,迎接解放的口号,在今天市委的会议上正式提出来了。“迎接解放!”这是无数群众日夜期待着的胜利信号,更是鼓舞人心的战斗口号。李敬原和市委的同志们一样,完全赞同特地来参加这次会议的川东特委书记老石对前一阶段工作的估计:随着广大群众的革命化,党的工作更加深入了,组织更加严密了;全党经过整风学习,思想作风,工作方法,都有了巨大的转变,这就保证了在敌强我弱的具体条件下,全党团结一致,紧密联系群众,灵活斗争,争取主动,一再打击了敌人的气焰;为解放后接管城市而进行的准备工作,也基本完成了;各种调查研究的材料,像社会情况,阶级关系,财政经济与生产,敌伪产业以及敌人当前的各种行动计划与兵力分布,都已汇成材料,正在分头整理。因此,地下党有条件集中力量,全面开展迎接解放的工作,工作的中心,是防止破坏,迎接解放。工厂、学校、社会团体和群众组织,广泛开展护厂护校和保护城市的斗争;并且控制尽可能多的武装力量,以制止敌人覆灭前夕的疯狂破坏;同时大力宣传党的各项政策,团结广大群众,加速敌人内部的分化、瓦解。使整个山城,安全地度过黎明前的黑暗,迎接人民解放军的到来。

  会议结束以前,进行了分工,李敬原的责任是组织护厂斗争和抢救集中营里的战友。两项任务,都是十分艰巨而复杂的。因此,散会以后,他急于了解一下瞬息万变的有关情况,以便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在行人中,李敬原保持着惯常的稳重和机警。这一次,他的衣着很平常,看起来像一个略显苍老的公务人员,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他默默地走着,心里却反复地想到营救集中营里战友的计划,因为要从虎口里抢救自己的战友,比组织工人群众保护工厂,粉碎敌人的破坏,更要困难。虽然他接受市委的委托,长期以来一直进行着准备;他提出的营救计划也被批准了。根据计划,在解放前夕,将有一支解放军的先遣部队,由华为作向导,直趋中美合作所;由老太婆率领的川北游击队,也将前来配合;市委还同意从工人武装中抽调一批力量,以加强营救的工作。只要在一两天之内,能继续和集中营保持联系,就可以确定行动时间,奇袭中美合作所……如果这一计划顺利实现,抢救战友的任务,是可以胜利完成的。可是,由于这一计划的庞大,情况的复杂,以及和集中营的联系随时有中断的危险,所以李敬原心里特别不安。

  到保险公司时,天色快黑尽了。成瑶正焦急地在宿舍里等他。

  “长江兵工总厂来人了吗?”李敬原尚未坐定,便问成瑶。这和他平时的从容不迫,有些不同。

  “肖师傅亲自来的。”成瑶回答道:“你的意见都告诉他了。他说他想和你见一次面。”

  “他有什么事?”

  “他要汇报策反的情况……”

  李敬原点了点头,“可以和他约个时间。”他知道长江兵工总厂的党组织,在技术人员中间,作了不少工作。他还知道总厂厂长是个学兵工的老留学生,接受过成岗的影响,长期以来不满美蒋特务对工厂的把持,现在思想动摇,不愿离开大陆,厂里的党组织,认为这个人是可以积极争取的。

  “肖师傅还说,他们想为营救集中营里的同志作一件工作:将厂里稽查处缴械,强迫特务打电话给二处假报情况,诱捕特务头子,打乱敌人的部署。他希望继续留陈松林在厂里帮助工作。”

  李敬原一时没有回答。诱捕敌人并非容易的事,像徐鹏飞那样的对手,是不容易上钩的。但是,工人群众的智慧,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创造条件,引诱敌人犯错误,不仅有利于营救战友,而且确实可以打乱敌人的部署和行动,甚至从俘虏手上获得敌人的机要情报,有利于解放后的工作。他觉得有必要找老肖谈一谈,仔细研究一下这项聪明的建议。“李大哥!”成瑶的声音里,终于忍不住透出了一种焦急不安的情绪。她急切地等候着李敬原的到来,正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不幸的消息。可是,他在室内来回走动着,反复考虑肖师傅的建议。成瑶再不能等待了,她打断了李敬原的思路。“告诉你一件不好的消息!”

  李敬原立刻站住了,转头望着成瑶。

  “渣滓洞和我们的联系中断了。”

  李敬原额上的皱纹,动了一下,沉着地追问:“和渣滓洞什么时候失去联系的?”

  “联络站的报告是昨天送来的。”成瑶不安地回答着:“联络站说昨天华子良到磁器口时,特务跟得很紧。”

  “白公馆和磁器口联络站,还有联系吗?”

  “嗯。”成瑶点头。

  李敬原不再追问,独自踱来踱去。和渣滓洞联系的中断,对他来说,是严重的事情。安插那个同志去作看守员以后,地下党和集中营建立了经常的联系。后来又建立磁器口联络站,通过华子良,使白公馆、渣滓洞和地下党的联络更紧密。营救集中营里战友的计划,也是依靠这条联络路线来安排、部署,并且互通情报的。可是现在,和渣滓洞的联系突然中断,这给地下党的营救行动,带来了新的困难。

  李敬原更担心的是,已经两天了,那个当看守员的同志仍然下落不明。如果他出了问题,会给党带来更多的牺牲。

  从美国秘密代表团到达重庆以后,敌人的破坏活动,在各方面大大加强了。必须彻底地粉碎敌人的破坏阴谋,才能完整地保卫城市;只有现在减少一分破坏,才可能为将来建设增添一分力量。李敬原不仅越发感到责任重大,而且也深感到困难重重。

  渣滓洞联系中断,更使他为这突然出现的危险而忧虑。从已经掌握的情报看,敌人分批屠杀的阴谋正在加紧进行,李敬原不能不为战友们的安全担心……“必须抢在敌人前面。”李敬原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但是,怎样才能抢在敌人前面呢?李敬原回到成瑶面前,像是征求对方的意见,又像是想从她的见解中印证自己的看法似的,问道:

  “你觉得当前的形势怎样?”

  “敌人像疯狗一样的猖狂,”成瑶痛苦地回答道:“我真担心。”

  “胜利就在眼前……”李敬原微微收缩着眉头:“当然,胜利是不容易的。”

  成瑶低头沉默了一阵,才抬起头说:“听见江姐牺牲的消息,我总是想着集中营里的同志,他们的处境多么危险!”

  “是很危险。”李敬原坦率地说:“所以我们要加紧工作,不过,在革命斗争中,再困难的考验我们也经受过,就是白公馆和渣滓洞全部失去联系,我们仍然要抢救自己的战友。老许和许多老同志,在集中营里作了可贵的工作,我相信失去自由的战友们,对待一切困难,会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会有自力更生的决心的。”

  成瑶静静地听着,李大哥的话她完全相信。

  “学校、工厂,我们的任务也很艰巨,但是那里有的是群众,我们最担心的仍然是集中营里的战友。”李敬原深思地说:“困难很多,甚至比我们能够想象的还多;但是,解放军的进军速度,为战友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时间就是胜利。解放军的快速前进,不仅会粉碎敌人的一切破坏阴谋,而且直接帮助了我们去抢救失去自由的战友。”

  “你想想,”李敬原缓慢地引导着成瑶,用声音在她面前展示出一幅画面。“解放军摧毁了敌人的防线,直趋重庆,这是制敌人死命的最重要的关键。一切工作,护厂,护校,保全城市,营救战友,都得到了最有力的支援。解放军进军愈快,愈出乎敌人意料,敌人就愈加慌乱。我相信,几天之内,这个貌似强大的敌人必然要土崩瓦解,你说我们该不该这样来估计形势?”

  成瑶点点头,没有插话。李敬原又说道:“同样的,在解放军神速进军的鼓舞之下,人民的热情更加高涨,斗争意志更加昂扬,你看,近些日子以来,党在各方面的工作,不是完全得到广大群众的热烈支持吗?”

  “是的。”成瑶也信服地说:“特务想绑架重大的教授到台湾,可是同学们团结一致的护校活动,把教授们都保护下来了。”

  “这只是无数事例中的一个。”李敬原说罢,又思索起来。

  像临战前的指挥员一样,严峻的目光,渐渐转向成瑶。“向联络站运送武器的通知,送到了吧?”

  “我前天送去的。”成瑶肯定地回答。

  “你再到磁器口去一趟。”李敬原说:“告诉他们:党决定从兵工厂再抽调给联络站几十个同志,配合游击队突袭中美合作所……”

  “渣滓洞联系断了,他们怎能知道越狱的时间?”

  “听见我们的枪声,他们一定会当机立断。”李敬原的声音始终充满着信心。“你告诉联络站,得到白公馆送出来的越狱时间以后,联络站的行动,拨归老太婆指挥。”

  “好,我马上去。”

  “慢点。”李敬原又不慌不忙地说道:“今天得到密电,华为和一支解放军先遣部队已经出发,进军目标是中美合作所,很快就会到达。明天一早,你去綦江等候联络。”

  这件事,他本来想派陈松林去的,但听了成瑶的汇报以后,他照顾了肖师傅的要求,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把有关的联络口号、地址、任务,一一告诉了成瑶。

  成瑶默记着联络口号与地址,这件事对她是完全意外的,她喜出望外地要求道:“李大哥,联络以后,我就随军前进,冲进中美合作所去!”

  李敬原点点头:“原来在中共办事处工作过的你的大哥,大概和先遣部队一道回来了。”

  “真的?”成瑶惊喜地问,她没有想到很快就会和失去联系的大哥见面。

  李敬原尚未回答,突然听见一阵阵电铃的响声。成瑶立刻警惕起来。她仔细听着电铃断续的响声,低声说道:“自己人。”

  “你去开门。”  成瑶绕过客厅走了出去。李敬原站在窗台边,谨慎地从窗帘缝中望出去。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正是磁器口联络站的负责人,鑫记杂货店的“老板”。

  来人刚一进门,便仓皇地喊了一声:“老李!”一看对方的表情,李敬原有点诧异了。“出了什么事?” 

  “白公馆联络断了!”

  李敬原伸手摸摸眼镜,没有说话。

  “白公馆买菜换了人。华子良没有出来。”

  “越狱时间交出来了吗?”李敬原简单明了地问。“没有。”

  情况又是一变,渣滓洞、白公馆和地下党的联络完全断绝了。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徐鹏飞对着电话打着哈哈,他把左腿往右腿上一架,半躺在转椅土,又放声大笑起来。“请局长放心,保管跑不了半个共产党!”转椅一旋,徐鹏飞一面吸烟,一面听着电话里毛人凤所说的话。然后,他把夹着烟卷的手往转椅的扶手上一放,不慌不忙地在电话上报告情况:“杨虎城、宋绮云大小六口的照片,已经送呈总裁,黄以声、江雪琴等人的照片正在冲洗……对,对,完全是照预定计划进行……喂,电网全部经过检修,增高了电压,特区周围添设了三道警戒线,够得上四个字——铜墙铁壁。”

  夹着烟的手指,缓缓移近口边,徐鹏飞抖抖烟灰,继续说道:“渣滓洞和白公馆的看守人员,全部换了新的。对,这是防备万一。我认为,看守人员最多只能和囚犯相处半年,时间长了,思想容易受到影响……换下来的看守人员,已经配属各游击单位,早就陆续出发了……局长还有什么训示?哦,我已经知道了,马上就来……”

  放下电话,徐鹏飞一挺身,从转椅上站起来,看看表,快到十二点了。徐鹏飞正想跨出办公室,朱介推门进来,呈上一叠公文。

  “处长!爆破计划刚才送到,请你审阅。”说着,把一份绝密文件,送到徐鹏飞手上。

  徐鹏飞翻翻计划,看了一阵,便拿起电话。在电话上,起草爆破计划的沈养斋,告诉他说,今天早上他送去的爆破单位太多,时间来不及,器材也不足。黎纪纲带领的全能特遣队,也不敷分配;国防部四厅又只同意批发T.N.T两千吨。如果坚持原定的六百处重大目标。物资、器材、技术力量都有困难……徐鹏飞不愉快地听完沈养斋的话,冷冷地回答说:爆破目标是老头子和代表团会同确定的,不能擅自核减。一切问题,叫他直接向毛人凤请示。

  放下电话,徐鹏飞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有点不高兴,事情庞杂纷乱,完全没有头绪。上边,毛人凤缺少魄力,不能大刀阔斧行事;又偏偏指定严醉和黎纪纲负责潜伏和游击计划的安排,使徐鹏飞不能独揽大权。下边,手下又尽是些无能的庸才,预定的计划也不能一一照办。

  徐鹏飞拿起爆破计划又翻了一下,朝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丛中一丢,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十多分钟以后,徐鹏飞的汽车开到嘉陵新村B6号,车子一停,就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客厅里,摆了一桌酒席。毛人凤正心事重重地在地毯上来回走着。他不耐烦地抬起头,冷淡地问:“你怎么不早点来?”

  “临走时接到了爆破计划,”徐鹏飞脸上堆满笑,解释着。“看了计划,又检查了一下进度。”

  “养斋打电话来,说困难很多,”毛人凤烦躁地挥了挥手,像要丢掉心中的不快。“炸药、器材、人员都成问题!”

  “主要是炸药不够。其实,国防部还存有好几千吨。”

  “混蛋!有炸药为什么不给我们用?”毛人凤气恼地吼叫着,近来他的肝火太旺,连多年来摸透了他的脾气的徐鹏飞也感到意外。毛人凤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在沙发上猛然一击。“我找老头子去!他妈的岂有此理!放着炸药不用,难道要留给共产党?”

  “局长打个电话给代表团就行了。美国人一开腔,国防部敢讲啥价钱?”

  “唔。”毛人凤略微缓和下来,应了一声,继续来回走动。又过了一两分钟,才不耐烦地说:“十二点过了,他们怎么还不来?”  “听说严醉想脱离团体,到香港去。”徐鹏飞似乎无意地接上一句。

  “美国人聘他到香港担任中美情报合作所副主任。他谈过,我要斟酌一下。”毛人凤说着,坐下了。

  “多喝了点洋水,翅膀长硬了。”徐鹏飞话中有话,说罢便微笑起来。

  说话间,严醉和黎纪纲一前一后,跨进了客厅。严醉满是麻子的脸上挂着笑,点头招呼。毛人凤坐着不动,徐鹏飞却客气地站起来和他们握手。

  随代表团回国的严醉,气派比过去大多了。跟随着他的黎纪纲更是气势逼人,不可一世。美军茄克罩住全身军装,领口上中校的领章,似乎完全不足以显示他在美国特务面前的得宠。

  “我们到兵工厂检查工作,回来晚了。”严醉歉然说着:“炸药运不进厂。”

  “为什么?”毛人凤这才回头问。“不是命令部队用保护工厂的名义进去吗?”

  “工人组织了纠察队护厂。”

  “共产党煽动护厂,”徐鹏飞大声说道:“早已下令,对抗拒的工人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黎纪纲乘机反唇相稽:“徐处长,请你去看看,重庆的秩序简直坏透了!”

  严醉冷笑了一下,慢慢说道:“工人纠察队全副武装,我们派去的部队不敢开枪。”  “各厂的情况都是这样?”毛人凤问。

  “都差不多,长江兵工总厂的情况最严重,特别是炮厂!”毛人凤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才说道:“老头子要我今天下午赶回台湾去,先安排一下今后的工作。现在快到十二点半了,我们吃饭吧。”说着,毛人凤走到挺胸直背的黎纪纲面前,打量着。

  “纪纲,你到美国的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黎纪纲马上立正,用美国式的动作举手敬礼。

  “我以为,几亿人口是一种不堪负担的压力。没有任何政府,能够解决中国的吃饭问题!”黎纪纲放慢了声音,深有体会地说:“代表团布置的密裁、爆破、游击、潜伏四大任务,正是要让共产党在不堪负担的重压之外,再尝点苦头。我们的任务,就是如何送给共产党一副最破最烂的烂摊子!”说完话,黎纪纲闪动目光,扫视着几位上司,企图博得赞赏。毛人凤微微点头。“美国人把你的脑筋也武装了,确乎不虚此行。”

  严醉笑盈盈地大口吸着雪茄,奉承着:“完全是局长的栽培。”

  “有人说中国的失败是丧失了人心,这是一种糊涂的观念。”黎纪纲又自命不凡地说:“人心?人心毫无价值!有了美金,任何国家也可以改变颜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要有足够的空投支援,我保证在三年之内把川康变成自由世界的反共前哨!”

  “问题不能看得过于简单。”毛人凤满意地瞧着美国人一再向他推荐的黎纪纲。“打游击,共产党是内行。从最近得到的情报,可以看出共军战略意图的庞大,目前共军不仅由川东、川北,直趋成、渝两地,迫使胡宗南、宋希濂部进行决战。更厉害的一着,是从广西、贵州迂回云南,企图截断我们向台湾撤退的后路,来一个瓮中……嗯!”打了个手势,后面两个字,他没有讲出来。

  “纪纲特别来给局长送行,”严醉从旁插话说:“请局长多多指示。”

  “纪纲留在重庆,使人放心。”毛人凤抬手向餐桌一指,“坐下来,边吃边谈。”

  黎纪纲拿起酒瓶,给三位上司斟满葡萄酒,然后又给自己斟上。毛人凤观察着他的动作,问道:“我记得你是息训班出身?”

  “高材生。学科、术科都考第一。”严醉像是在夸耀自己的光荣似地介绍着。

  “你跟特派员几年了?”

  “五年多。”

  “纪纲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离开他,我很舍不得咧!”毛人凤一笑。“问题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目前不能不把最坚强的骨干留在大陆上。”说到这里,毛人凤端起酒杯,和他们碰杯以后,喝了一大口,然后转脸问:“你把川康云贵的游击和潜伏计划,全部研究过吗?”  黎纪纲点头,颇为自信地说:“川康两省出不了问题。”

  “那太好了。”毛人凤满意地宣布道:“我代表总裁,把川康两省全部地区,连同所有的电台、特工人员和游击、潜伏干部,全部交给你。望你好自为之,不负党国重托。”

  “誓为自由中国和总裁效劳!”

  “临别之际,工作方面的问题,美国代表团已经给你谈过了。我只赠别你几句话,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句话很有人生哲理,值得玩味……三五年内,世界大战一爆发,几个原子弹一丢,那就是重见天日的时候。昨天老头子和代表团畅谈,讲了一句简单扼要的话:苦撑待变。”毛人凤凝视着黎纪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解释着:“变是必然的,待的过程是苦的。唯其是苦,所以要撑!只有苦撑,才能待变!你要有十年、二十年忍辱负重的苦撑决心……当然,一年半载,也有变的可能。你们听说了吧?华盛顿向老头子表示:联合国不会容忍亚洲赤祸蔓延……”

  “封锁禁运,派遣特工,”严醉点头笑答:“五角大楼和F.B.I.都考虑到了,再来点边境事件!”

  “不仅是边境事件,”毛人凤喝干一杯酒,喟然叹道:“叱咤风云,此其时也,可惜我们留在东北的干部损失太大。”

  “共产党常常夸耀他们的干部临危不惧,临难不苟。”严醉一口喝干了一大杯,纵声说道:“我们也有这样的人材。纪纲他们在美国受过最严格的训练。纪纲率领的全能特遣队,全部经过检验,都有最坚强的神经系统,即使落在共产党手里也不会动摇。”

  “可惜我们手上,这样的人材太少。古人说,时穷节乃见,正是我们今天的写照。纪纲,你今年多大岁数?”

  “三十二。”

  “少年有为。”毛人凤兴高采烈地打开一瓶老窖茅台酒。“萄葡酒没有劲头,喝酒,还是要喝茅台。”

  “佳肴美酒,可惜缺少歌舞美人……”徐鹏飞一直沉默不语,只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这时,他才略带酒意地笑了起来。“来,再干一杯!”毛人凤放声大笑:“鹏飞,你尝过么,台北的日本下女,比你新纳的三姨太太还有味道!哈哈……”

  一个侍从副官走进客厅,打断了刚刚开始的猥亵谈笑。“黎队长请接电话。”

  毛人凤点点头,让黎纪纲跟着侍从副官离开客厅到办公室去。

  “这个人挺不错!”毛人凤高举酒杯,转向严醉。“好,很好,你有眼力!”

  “他是我多年的老部下,”严醉苦笑一下,“其实,把他带到台湾,或者香港,更有用处。”

  “大陆上正需要留人,”毛人凤笑道:“他有技术,而且美国人对他信任。”

  “不过,纪纲资历较浅,恐怕难以服从……既然委以川康重任,中校官阶,似乎不太合适。”

  “对,目下用人之际,应该……”

  “提升他为主校。”徐鹏飞忽然大声地十分豪爽地说。“上校?”毛人凤丢开酒杯,走了几步,又回转身,面对着徐鹏飞和严醉。“破格提拔,少将!对,和你两人一样,少将!”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徐鹏飞没有注意严醉的表情,暗暗皱了皱眉头,不再讲话了。他明显地觉察到,毛人凤在玩弄花招。不仅夺走了严醉的得力助手,而且也轻易地剥夺了自己的权力,使了个一箭双雕的手段。任命黎纪纲为少将,和他自己,也和严醉平起平坐,并且授权给他指挥川康两省的地下活动,就是削弱严醉的实力。同时把徐鹏飞控制西南特工活动的权力夺走的预兆。

  严醉似乎没有看穿毛人凤的阴谋,还在吸着雪茄微笑。也许,他还为黎纪纲提升少将而感到高兴?

  “叮叮叮……”窗台上电话响了。

  严醉走过去接着电话:“Hollo!是我。yes……yes。”

  放下电话,严醉回到筵席上,向毛人凤报告道:“代表团来电话,叫我马上到梅园去一趟。”

  毛人凤点点头,同意地说:“你去吧。下午我上飞机以前,你再来谈谈。”

  严醉点头应诺,又和徐鹏飞握手告别,然后走出了客厅。

  目送严醉的背影消失以后,徐鹏飞回过头来,正碰上毛人凤似真似假的微笑。

  “黎纪纲提升为少将,你以为如何?”

  “我很满意。”徐鹏飞焦躁不满地回答了一声,心里猛然涌出一阵难以平息的愤慨,他端起一大杯茅台酒,仰起脖子,一口吞了下去,接着便把酒杯一掷,当啷一声,高脚玻璃杯摔得粉碎。

  毛人凤有意无意地看了徐鹏飞一眼,似乎很关心地问:“怎么?鹏飞,你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几杯酒……休想把我醉倒!”

  毛人凤缓缓站起来,在客厅里踱了几步,转回头说:“西南局势复杂而且艰险,我要作全面安排。”停了一下,毛人凤又补充着说:“必须投下更大的本钱!严醉留下来,留在云南,保障通往印度支那的国际路线。”毛人凤走近徐鹏飞,不慌不忙地说:“你也应该留下。我记得,你在达赖驻京办事处干过几年?”

  “笼络联系。坐过三年冷衙门!”

  毛人凤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所以美国朋友完全支持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徐鹏飞冲断毛人凤的话,陡地掀开椅子,站了起来,两眼闪露出凶光:“你想把我扔进那荒凉野蛮的地狱?”

  “嗯?”毛人凤冷冷微笑。“那是天堂。”

  说着,毛人凤伸手推开窗户,在寒风清醒着他微带酒意的脑子。忽然回头对准徐鹏飞惶惑不解而且愤懑的目光说:“你懂得这句话的全部涵义吗?英国人说过:宁肯丢掉香港,决不放弃西藏!”

  徐鹏飞沉默着,一言不发。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黎纪纲大步走回了客厅,他脚跟一碰,立正报告道:“长江兵工总厂稽查处来电话报告情况:工人在厂区布防,劫夺炸药,全能特遣队有五名队员负伤。”毛人凤放下酒杯,冷然地望着,没有回答。

  徐鹏飞的眉头皱成一条线,他早就明白,重庆的情况,比他们敢于承认的,严重到不知多少倍。一两年来,美国人通过他策划的许许多多破坏计划,全部失败了,毫无效果。到现在,除了一个许云峰,他仅仅还知道一个李敬原的名字,连人也没有见过,仅仅知道一个名字。至于地下党市委的组织与活动,全都不知道,也无从侦察,更不要说制止那些根无本法制止的群众活动了。但是,不仅现在,就是将来的任何时候,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无能。因此,他悄悄地舒开眉头,似乎满有把握地开口了:“我们要无声地行动;可是,必要时也需要声音,要用最大的声音来镇压暴乱。”

  毛人凤和黎纪纲,同时转头注视着他。

  “局长!”徐鹏飞胸有成竹说道:“重庆情况复杂,我建议借一个人头,公开镇压。”

  “谁的头颅?”

  “共产党工运书记许云峰。”徐鹏飞说:“就在长江兵工总厂公开枪决!”

  毛人凤略一沉思,不肯放弃秘密处决的原则,怀疑地说:“情况复杂……现在借人头镇压,恐怕有副作用吧?”  电话铃又响起来。黎纪纲拿起电话听了一下,转向徐鹏飞。

  “长江兵工总厂稽查处电话。有紧急情况报告。”

  徐鹏飞伸手接过电话,听着,忽然对着电话筒,高声问道:

  “情况确实?哦……”

  放下了电话,徐鹏飞回头告诉毛人凤说:“稽查处报告情况:发现一个叫阵松林的共产党分子,正在召集会议,附近各厂都有人参加。十分钟以前,进行了秘密监视,又发现两个新去的人,一个是姓李的中年男人,戴近视眼镜的。另一个是年轻女子,二十岁左右……”

  “噢?”毛人凤睁大了眼睛。

  “戴近视眼镜的可能是地下党负责人李敬原。”徐鹏飞判断着。但他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一次稽查处的情报如此准确及时?

  “年轻女子一定是成瑶!”黎纪纲跃跃欲试地插上一句。“这个情报很有价值,”徐鹏飞得意地笑道:“应该立刻行动,一网打尽!抓住了李敬原,重庆地下党群龙无首,马上会陷于紊乱。”这情报像块肥肉似的,使他馋涎欲滴,心里跃跃欲试了,若是几个月以前,有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亲自出动;但是,近些日子以来,他已不愿稍涉危险,除了最安全的地方,绝不肯轻易露面。因此,说完了话,他却坐着不动。

  “我去一趟!”黎纪纲冲动地站到毛人凤面前,提出要求:“我马上把他们全部抓来。”

  “这些人你认识?”毛人凤问。

  “当然!成瑶是成岗的妹妹,重庆大学的学生,我过去的同学。”

  毛人凤微笑着,点头赞同:“好,你辛苦一趟。”黎纪纲欣然敬礼,便要出发。

  毛人凤却从容地端起一杯酒说:“再干一杯,以壮行色!”

  黎纪纲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工厂秩序紊乱,”毛人凤叮咛着说:“你多带点人去。”

  “用不着。”黎纪纲傲慢地说:“陈松林早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成瑶,量她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逃不出我的手心!”

  “祝你凯旋。”

  黎纪纲再一次敬礼,随手摸摸腰间的手枪,身子向后一转,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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