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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斌:红旗谱(四)

作者:梁斌 发布时间:2016-10-12 09:21:49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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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麦熟,忠大伯带着孩子们搬到新居。有了居住的地方,一家子人心上才落地了,贵他娘也挺高兴。过了八月节,收拾大秋的时候到了,严志和到园里去下梨,运涛带着江涛,到宝地上去收割那二亩“水里红”大秩谷。那年谷子长得特别好,沉甸甸的大穗子密密层层的,象一领席儿似的,你在这头一推那头就动。弟兄两人从黎明割到小晌午才割完。他们不走原路,顺着河岸向东去,趟着河水走回来。趟着河江涛问运涛:“哥!咱们为什么不在大堤前头过摆渡,偏偏到这里来趟水过河?”

  运涛说:“自从忠大伯搬到新家,每次看见我在宝地上耪地,不言声儿就拎着罐子送了饭来。要不忠大娘就走了来,打打呱呱地叫我到她家去吃饭。你想,这耕个地耪个地是日常的事,怎么能老是糟销他们!”

  江涛想:“这也是。”

  运涛又说:“要是过摆渡,少不了忠大伯又在河神庙底下等着咱!”

  他们趟到河边,互相扶持着洗脚穿鞋。猛一抬头,堤坡上大杨树底下站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忠大伯。他垂下脸庞,两眼直瞪瞪,一句话也不说。运涛颤动着嘴唇,嘻嘻笑着走上去。不待开口说话,忠大伯镇起脸来说:“运涛,你这就不对!”

  运涛楞怔了一下,说:“什么事,大伯?”  忠大伯说:“到宝地上来做活,为什么不告诉我!”

  运涛说:“是为这个?大伯!你想这耕个地耪个地,还能……”反正,他不肯说出是故意躲着。

  忠大伯说:“我早就看见宝地上有人割谷,估量就是你哥儿俩。你们沿着南河沿往东走,我也顺着千里堤跟过来。走,江涛!你大娘轧好了饸饹,等你们去吃!”忠大伯说着话,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运涛嘻嘻笑着,不说什么。那时忠大伯还在身强力壮,墩实个子,红岗脸儿,短胡子黑里带黄。走到门口就喊:“贵他娘!端饭吧,他哥俩来了。”

  贵他娘呱呱笑着,走出来说:“我想是你哥俩不再进你大伯这门了呢!”她接过江涛的镰头草帽,挂在墙上。

  那时忠大伯院里只有三间小屋,新打了一圈土墙。屋里燠热,就在南墙荫里摆下饭桌。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用水洒过,一派荫凉。

  说话中间,忠大娘端上秫面饸饹,红面条里搁上黄豆芽儿。江涛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着,听得鸟叫,抬起头看见墙上挂着个笼子,白玉鸟絮叫得很是好听。没等吃完饭,就站起来想走过去看看。这鸟儿的嘴和脚都是黄的,他还没有见过。忠大伯看江涛站在墙根底下,眼不动珠,抬起下颏看着鸟,伸手摘下笼子递给他。一个眼不眨,二贵咕咚咚地跑过去,瞅冷子把笼子夺在手里。江涛撒开手,楞怔地站着。

  忠大伯说:“二贵!把玉鸟送给你江涛哥哥,我再给你逮只好的。嗯?”

  二贵身子拧得麻花儿似地,他不同意,江涛睁着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不说什么。

  运涛也说:“江涛!不吧,我再给你逮只好的,把这只给二贵兄弟留着。”

  忠大伯说:“运涛!现在正是过靛颏的时候,你去给兄弟们逮只鸟儿去,我就是不愿叫孩子们不高兴。一个槽头上拴不住两头叫驴;一只玉鸟,给了江涛二贵不高兴,给了二贵江涛心里也不舒坦。咳!人一上了年岁,就看孩子们值重了。

  不管怎么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就是老人们的落场!”

  本地时令:每年春天,麦穗刚刚黄尖的时候,就有蓝靛颏儿由南往北去。每年秋季,棉花掉朵儿的时候,就有红靛颏儿由北往南去。那一天运涛背上一合网,走出北街口。二贵、江涛、大贵在后头跟着。一出街口,春兰在门口站着,见了运涛笑了笑,问:“运涛!你们干吗去?”

  运涛也笑笑说:“我呀,去赶鸟儿。”

  春兰说:“我也去。”

  运涛说:“你不要去,又叫你爹说你。”

  春兰瞟着运涛说:“我不怕!”说着,跑了两步跟上来。

  运涛说:“那你就去。”又回过头,把胳膊搭在大贵肩膀上,说:“咱们今年秋天要是能逮只好鸟儿,冬天再逮两只黄鼬,咱就能过个好年。明年春天,也有零钱儿花了!”

  大贵说:“哪,今年大正月里看戏的时候,咱在戏台底下茶桌子上一坐……”说着,他停住脚步,端出坐在凳子上的姿势,把手在桌子上一拍,说:“沏上壶好叶子!来一盘大花生仁!再来一盘黑瓜子儿!”

  春兰把大贵一拍,扭起嘴儿说:“看看美得你们,还想坐轿子呢!”

  大贵一听,立时装出河蛙眼儿,瞧了瞧运涛,又瞧瞧春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俩快该坐轿了!”

  春兰一听,腾地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撒开步子跑到前头去。回过头来说:“跟小子们一块玩,烂脚丫儿!”

  他们说着笑着走到一块棉花地头,把网撒在地角上。运涛找来几根青秫秸,每人拿起两根。他们又转着弯,走到地那一头轰起来。

  运涛说:“赶鸟儿好象打仗,得摆开阵势……”

  他一说,春兰就笑起来,两眼瞟着运涛说:“会说的!”

  运涛楞住,说:“那你说!”

  春兰笑了说:“你说吧!你说吧!”她还没有赶过鸟儿。

  五个人摆开个雁翎阵,开始轰起来。运涛说:“我说紧就紧,我说慢就慢,吭!不能说话,鸟儿一听见人语,就要起翅。一起翅就赶不到网兜里了。”

  江涛和二贵,闭了嘴不说什么。春兰和大贵,也不说话。运涛和大贵把嘴唇卷个小圆筒,打着鸟音的口哨,鸣啭得怪好听的,春兰也学着。江涛学了学,也打起口哨来。棉花叶子红了,棉花朵在棵上开得白花花的。他们敞开手,用秫秸敲打着棉花叶子,“瞿瞿!”“瞿瞿!”一步一步地在棉垅里走着。运涛不断地猫下腰看着棉垅里,他看见一只鸟,两只小爪一蹦跶一蹦跶的,顺着棉垅往前跳跃,他在后头紧紧随着。忽然有一两只鸟从棉垅上飞起来,他心上急得扑通直跳,担心飞去的鸟儿正是一只出色的靛颏。快走到地头了,运涛悄悄对大家说:“注意!该包剿的时候了,要包剿了。该攻击的时候,要攻击!”他停住脚步,叫大贵和二贵走前几步,把队形斜过去,对着网形成个包围圈。运涛脸上显出紧张的神色,说:“快!”他们撒开腿,快步跑上去。运涛说:“追!喊!”他们追着喊着,用秫秸敲打着棉花叶子往前跑,又拿秫秸在网上乱敲打。网兜里有几只鸟,被他们惊得慌了神,张开翅膀乱扑楞,春兰赶上去两手乱扑,扑来扑去,逮住一只喳喳唧,一只黄山雀,一只树栅子,没有一只好鸟。二贵不要,江涛也不要。春兰张起攥着鸟的两只胳膊说:“看吧!又遭了难了!”

  他们连赶了第二网、第三网,运涛可逮住了一只出奇的鸟;他先看了看爪,两只爪子苍劲有力。又看了看头,嘴尖又长,是一只靛颏,青毛梢白肚皮。一看这只靛颏不平常,运涛脸上立时充了血红起来,心上突突跳着。扳起下巴一看,嘿!那一片红毛呀,一直红到胸脯上。他兴奋得流出眼泪,嘴唇打着哆嗦说:“大贵!这是咱自己说话,这是咱哥们的运气呀!”

  大贵问:“怎么,是一只好鸟?”

  运涛说:“不是平常的鸟,是一只脯红呀!”他高兴得扳起鸟嘴,叫春兰看看,叫江涛看看。说:“这叫脯红!这叫脯红!这叫脯红!”

  春兰跳起脚,拍着手儿说:“真是一只好鸟,看那片红毛儿有多么大,多红!”

  大贵把两个黑眼珠一瞪,粗声闷气地说:“嘿!我娘,真好的鸟!”

  江涛一看那片红毛,血红血红的,一直红到大腿根上,伸出手去要拿。看江涛伸手,二贵也伸过手去。运涛一手遮拦,把鸟举到头顶上,说:“兄弟们!要是别样的鸟儿,三只五只你们拿去,做哥哥的不能心疼。这是一只好鸟,我赶了几年鸟,全村的人都说我成了鸟迷,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脯红。这只鸟儿叫我和大贵养着,将来上集卖了,咱两家合着买条牛使着。”又对春兰、江涛、二贵,说:“给你们一人做一身新衣裳穿!”

  春兰惊奇地瞟了运涛一眼,笑着问:“这鸟儿能卖多少钱?”

  运涛说:“能换一条牛,也能换一辆车。”

  春兰镇起脸来,说:“那可真行!”

  见江涛不说什么,二贵也不说什么,运涛把鸟拿回家去。大贵、春兰、江涛、二贵,在后头跟着。到了家里,运涛立刻吩咐春兰、江涛、二贵,去撧秫秸挺秆,动手插了一只小巧的鸟笼,把鸟放进去。那鸟一离开手掌,显得毛单骨硬,棒锤尾巴,又肥又大。它瞪起眼睛,扑楞楞地向外扑。运涛看这鸟气性大,拿起江涛的小褂子把笼子捂上。说:“闷闷就好了,得先挪挪它的气性。”

  运涛和大贵他们,得了这只出了名的鸟儿,赶紧去找忠大伯。朱老忠拿起笼子一看,见不是平常的鸟,他笑容满面,连声说:“好鸟!好鸟!这鸟儿的贵样就在这大片红上!”

  运涛说:“我想把鸟儿卖了,买辆车或是买条牛,咱两家使着。”

  朱老忠说:“那我可高兴!你看咱这才安上家,弄了几亩地种着,连辆车连条牛也买不起。”随后又谈到靛颏上,他说:“我和你爹小的时候,也爱赶靛颏儿。出名的靛颏是‘脯红’、‘粉叉’、‘铃当红’。这种‘脯红’,越脱毛红片儿越大。老了一直红到腿裆里,就成了‘窜裆红’。按现在说,指着这只鸟买辆车或是买条牛不费难。”

  忠大伯一边说着,春兰心里暗笑:“真是可贵的鸟儿!”运涛他们得了这只鸟,她心里也说不出的高兴。看天道不早,她要回家去。一出朱老忠家大门,先张望了一下,看街上没有老驴头,就溜湫着步儿走回来。老驴头正在房后头硌蹴着腿抽烟,一抬头看见春兰溜湫回来。他悄悄地跟在后头,进了门瞪起眼睛问春兰:“你去干什么来?”

  春兰强打起笑脸说:“我吗?我看了看棉花快掉朵儿不。”

  老驴头撅起嘴来,说:“胡说!你和运涛他们去赶鸟来。一个闺女家,十七大八了,长天野地里去跑,不怕人家笑话?”

  春兰听得说,一下子垂下脸庞,说:“嘿嘿!怕丢人,就别叫闺女下园下地。”

  老驴头说:“下园下地,谁家闺女象你?”

  春兰撅起小嘴,说:“爹!快别那么说了吧,谁家象你,叫闺女当牛当马,拉着耠子耕地哩?”

  春兰一说,老驴头扑了一脸火,气得哼哼哧哧,跺跺脚又走了。春兰和父亲吵了一次嘴,心上多了一桩心事,一个人蹲在门槛上,呆呆地想:自小儿和他一块,人一长大就不能在一块了?想到这里,运涛的两颗大眼睛,明灯儿一样照着她,他还嘻嘻笑着。她拾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划着字,不知不觉写着“运涛,运涛……”。当娘在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才发觉,连忙伸脚擦去,噗嗤地笑了。心里说:“这是干什么?可笑的!”猛地听得外院木机响,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来。看看没有别人,把临街的门关好,趴着机房窗户一看,运涛把鸟笼子挂在木机上,蹬几下机子,把嘴唇卷个小筒儿,打着口哨,头儿一举一扬,呼唤着他的靛颏。她在窗台上趴了老半天,谁也没看见她。运涛一转身,看见窗格棂上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停下机子,点着下颏,闪亮着眼睛说:“春兰,来!”

  春兰隔着窗棂问:“干吗?”  运涛说:“来呀!有点事儿。”

  春兰说:“什么事儿?快说吧!”

  运涛说:“进来!”

  春兰看了看没有人看着,推门进去,去看那只脯红靛颏。

  运涛说:“我想求你缝个笼子罩儿。”

  春兰说:“行,缝个笼子罩儿不费难,我好好给你缝一个。”

  运涛从机子上撕下一块布,递给春兰。春兰拿布在笼子上比划了一下,说:“看吧!我非把它缝得好好的。”

  运涛问:“缝多好?还绣上花儿?”

  春兰两手扯起那块布,遮住半个眼睛,笑吟吟地说:“给你缝嘛,当然要绣上花儿。”

  春兰背着母亲把这块布染成天蓝色,只要一有空闲,就偷偷缝着。先用倒钩针缝好,上沿绣了一溜子蓝云头。又从大橱子上端下花箱子,解开包囊,包囊里盛着零零碎碎、一小块一小块的各色绸缎。她想:将来有了小孩,做个鞋儿袜儿什么的……翻着洋册子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称心的花样子。她想:把鸟儿罩在笼子里,人们怎能看见笼子里宝贵的靛颏儿呢?又想把那只脯红靛颏绣上去,人们一看就会知道笼子里盛着宝贵的鸟儿。为了这个心愿,她又偷偷地跑去看了好几遍,把那只靛颏的风骨、神气,记在心里,再慢慢绣着。那天晚上她正坐在炕上,就着小油灯刺绣,绣着绣着,绣着的鸟儿一下子变成了个胖娃娃。鸟儿下巴底下那片红,就变成了胖娃娃的红兜肚。忽地那个胖娃娃一下子又变成运涛的脸庞。鸟儿的两只眼睛,就象运涛的眼睛一样,又黑又亮。嘿!黑红色的脸儿,大眼睛。呵!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心里颤颤悠悠,抖着两只手遮住眼睛,歇了一忽。就象和运涛并肩坐着,象运涛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在摇撼。两个人在一起,摇摇转转……

  她冷静了一下,摸摸头上的热退了。偷偷地笑嘻嘻地把布罩给运涛送了去。推门一看,运涛躺在炕上,在小油灯底下看书哩。她说:“运涛,看!”她把这个精心绣制的布罩铺在炕席上,扳过运涛的头来看。运涛一看,笑得合不拢嘴。当他看到春兰绣的这只鸟,骨架、水色、眉眼、鸟儿下颏上的红脯,和那只真靛颏一模一样,活龙活现!他心里暗暗笑了,说:“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儿!”

  春兰问:“怎么不说话?拿什么谢我?”

  运涛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说:“等把这鸟儿卖了,给你做个大花棉袄穿上。”

  春兰说:“真的吗?哪我可得想着!”

  两个人又趴着炕沿,说说笑笑谈了会子书上的故事。直等到春兰娘走了来,趴着门框叫:“春兰!没晌没夜的,你干什么哩?还不家去睡觉,死丫头!”她才撅着小嘴,悄悄地走回去了。

十一

  等收完了秋,打完了场,运涛带上江涛,大贵带上二贵,提上那只精致的鸟笼,笼子上套着那个花布罩儿,去赶城里集。下了坡走过苇塘,摇摇摆摆穿过锁井大街,要顺着大路进城。大十字街上,店铺门前扫得干干净净,门前有几棵老槐树,树上也挂着几只笼子,有鸟儿在絮叫。冯老兰正站在板搭门口,左手拈着花白胡子,右手托着画眉笼子。离远看见运涛和大贵他们走过来,一见笼子罩上绣的那个花布罩儿,他问:“嘿!这是个什么鸟儿?”伸手接过笼子。

  运涛站住脚说:“这是一只靛颏。”

  当时冯老兰已经长成个大高老头子,瘦瘦的脑袋,两绺长胡子。薄嘴唇说起话来,尖声辣气。穿着黑粗布大褂,蓝缎坎肩。戴着大缎子帽盔红疙瘩。他问:“去干什么?”

  运涛说:“到城里集上去遛遛鸟儿。”

  冯老兰问:“什么好鸟,也值得到城里集上去遛遛?”

  运涛说:“谁知道,我也没见过这样的鸟儿。”

  冯老兰提起笼子,掀开布罩一看,大吃一惊。他把脖子往后一缩,瞪出黄眼珠子说:“笼子不强,鸟儿不错。这么着吧,甭上集了,闹半斗小米子吃吃。”当他看到布罩上绣的这只鸟,又问:“这是谁绣的,这么手巧?”

  运涛说:“春兰。”伸手去接笼子。又说:“半斗小米俺不卖。”

  冯老兰把笼子望后一闪,伸出左手一摆,瞪起黄眼珠子说:“哼!着什么急!”

  这时冯贵堂右手提着大褂襟走过来,顺手接过笼子,说:“我看!”他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迷,再也不想还给运涛。去赶集的人们,也在十字大街上停住脚看着,担心要出什么事情。大贵看冯老兰父子居心不善,要出岔子。把褡裢望江涛怀里一扔,横起腰抽个冷不防,一个箭步窜上去,跐蹓地把笼子扯过来,撒腿就往西跑。运涛、江涛、二贵,也跟着一齐跑下去。冯贵堂怔着眼睛也没说什么,转过身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说:“哈哈!小门小户的,见过什么?逗着你们玩儿!”

  运涛、大贵、江涛、二贵,气呼呼地跑过锁井大街,出了村走不多远,上了城里大路。顺着这条大路走了一气,就到河边。河上有座小木桥,走到桥上运涛叹口气说:“咳!咱穷人家呀……”大贵跑得呼呼咧咧地说:“常说金银还不露白呢,我们不应该叫他看这只好鸟。我看他想抢了咱们的。”运涛说:“兄弟们还不知道呢,咱被那霸道们欺侮了几辈子。忠大伯十几岁上下了关东,就是被他们欺侮跑的。我爹要是不碰上忠大伯,也就跑了关东。他们明抢暗夺,兄弟们长长志气吧!”大贵喘着气说:“你看,咱过个庄稼日子多难呀!”二贵顾不得说话,点了点头,江涛又忽闪着大眼睛在想什么。

  运涛和大贵兄弟四人,带着这只宝贵的鸟儿进了城。一进城门,人多买卖也多。他们不买什么东西,也没上热闹地方去。向西一拐,柴草市尽头有个小庙,庙台上就是鸟市。

  河里没鱼市上看,一到鸟市上呀,你看吧,什么样的鸟笼,什么样的鸟儿都有;有用高粱秆插的转笼子,笼子里盛着白玉鸟。有人把这笼子挂在树上,要是有别的鸟来找白玉鸟一块玩玩,一蹬转盘,就落在笼子里,巧手人插的笼子真是精致。此外,有黄色的竹黄笼子,红色的雕漆笼子,黑色的乌木笼子。笼子里盛着画眉、百灵、八哥、蓝靛颏、红靛颏……还有一架苍鹰,脚上拴着铁链,瞪出黄眼珠子,伛偻着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它看着这些活跳的鸟儿,闻香不到口!

  拎笼子的人们,净是一些个穿袍戴帽拿胡梳的老头。也有年幼的,那就戴着红疙瘩帽盔,穿着蓝布大褂子。运涛立在庙台上,左手叉在腰里,右手五指平伸举起笼子,笼子上插个草标儿。他把蓝布罩儿向上一打,那只精灵的鸟儿,瞪起两只眼睛,叉开两条小腿,站在杠上,昂着头挺起胸膛,晃搭着身子絮叫起来。它这一叫啊,就盖了鸟市了。人们都挤上来看,不住声地夸奖,连声说:“好鸟!好鸟!”“嗬!百灵口!”

  有个大高老头,穿着青缎马褂,提条大烟袋。用手掌遮住阳光,眯着眼睛看了看,捋捋白胡子,伸手抓起这笼子。当他一看到这鸟胸脯上过大的一片红毛,吃了一惊。抖了一下子手,悄悄地问:“卖吗?”

  运涛说:“卖!”

  老头慢悠悠地说:“什么价儿?”

  运涛说:“你给条牛钱!”

  老头摇摇手说:“不值……老了!”

  运涛故意镇起脸,装出斯模大样儿,说:“你看看那嘴,看看那爪儿,什么色道,哪里老?”  老头伸手从怀里掏出眼镜盒,戴上老花眼镜一看,还是个雏鸟。伸出食指点点说:“十吊钱……”

  运涛说:“你算白看看!”

  正在搭讪,走上一个大胖子老头。白胡子大胖脑袋,腰围有两搂粗,穿着灰布大褂,一只手悄悄伸出肥袖子,来摸运涛的手。说:“这么着……这么着……怎么样?”

  他一股劲赶着摸,运涛就躲,他不懂牲口市上的行话。老头又小声说:“十五吧!”

  运涛问:“十五吊?”

  没等得胖老头答话,冯老兰猛地一下子从人群里闪出来,呼噜喊叫说:“十五吊吗?这鸟儿算我的了,我出二十吊大钱!”

  胖老头一看,冯老兰来撑他的行市,气呼呼地把大拇指头一竖,说:“我出二十五吊!”

  又从人群里蹦出一个人来,醉倒马杓地走上来,说:“嗨!一辈子了还没见过这么好玩艺儿,我出三十吊!”

  他这么一喊,立时从人群里伸出十几只手,要抢这个笼子。冯老兰一马当先,扯住笼子系儿。运涛伸出一只手支架着,把笼子举得高高的。这时江涛看架势不好,悄悄走近大贵说:“快上!快上去!”大贵扭头一看,有一群人伸出手来,果然是不得了!撒腿跑上去,大喊了一声:“闲人闪开!”拔开众人,向上一窜伸手抓过笼子,把布罩往下一拉,沉下脸来说:“不卖了,俺自格儿养着。”

  冯老兰见大贵抓起笼子要走,着急败打地用手指头指着大贵说:“你一个庄稼人,养个白家雀什么的!养这么好鸟儿,不是糟踏?”他还是不肯撒手,连连说,“三十吊!三十吊!”

  大贵那里听他那一套,摇了一下肩膀,使了一把劲,捭开冯老兰的手指,鼓起大眼珠子说:“你要是这么说,俺扔到臭水坑里沤了粪,你管不着!庄稼人一样的养好鸟儿,你管得着吗?”他拎起笼子,大摇大摆地往回走。运涛、江涛、二贵,都在后头跟着。小哥儿四个围护着鸟笼,走出了人群。

  走到城门洞里,运涛找了个凉快地方,坐下来抽烟,说:“大贵!不管怎么的,咱卖了它吧!你看,咱天天下园下地,谁有空闲侍奉它……万一的……”运涛才说伸手拿过笼子来看看,大贵冷不了地把鸟笼一躲,说:“不!没人侍奉我侍奉它!”

  当这鸟儿才逮住的时候,大贵知道是个好鸟,他还不知道这鸟的名贵。一经市价,一致说这鸟有贵样。他把笼子擒住,合紧虎口不再撒手了,运涛想着一下手儿也不行。

  运涛说:“你看,兄弟!它要吃鸡蛋,要吃牛肉干儿。咱这穷人家,养长了那里侍候得起?它要吃活食儿,谁给它去逮?”

  大贵把脖轴子一拧,说:“它吃人脑子都行!”

  运涛知道大贵是一根筋的脾气,低下头暗笑。江涛一边看着,也由不得笑了。运涛抽着烟,自言自语:“看!你们才回来,为了盖上几间房,要了几亩地,连点棒子小米吃不起,光是吃点红高粱。俺们几行子梨树又赶上歇枝,一家子连衣裳都穿不上……咳!困难的年月!兄弟,咱把它卖了吧,过过艰年不好?”

  自从大贵从关东回来,向来是这样:只要运涛一说话,大贵就仄起耳朵听。今天一说到这鸟儿,大贵扭起脖子不吭声。沉默了半天,才鲠直地说:“我看着这脯红,三天不吃饭也不饿!”  运涛笑笑说:“好!哪你就养着。”

十二

  冯老兰站在庙台上,眼睁睁看着大贵拎着笼子下了鸟市。他没得到这只脯红靛颏,心上着实气愤。赶快叫老套子牵过牛套上车,他立时坐上牛车追了下去。

  说起老套子,冯老兰最是喜欢这样的人。

  老套子是出了名的牛把式,人们都说他懂牛性。甭看口齿,只看毛色,他能看出这牛的口齿年岁。只看骨架,能看出这牛出步慢快。病牛他能治好,瘦牛他能喂胖。自从老套子给冯老兰赶上大车,冯老兰花三十块钱买了这辆死头大车,拴上三头大杠子牛。辕里是一条大黑犍,四条高腿,身腰挺细,轭根挺高,两只犄角支绷着,大眼睛圆圆的,走起路来跑得挺快,外号叫“气死马”。前边是两条黄牸牛拉着梢,胖得尾巴象是插在屁股上。老套子每天把它们的毛刷得净亮,特别给“气死马”头上戴上顶小凉帽,凉帽顶上一蒲笼红缨儿。路上走着,老套子说:“人们都爱使大骡子大马,我就不,我就是爱使这牛。象那大骡子大马,一个撩起蹶子来,要是撩在人身上,就把人踢死,这牛温顺多了!”

  冯老兰说:“赶上使拱人的牛,也挺糟心。”

  老套子说:“拱人的牛咱倒会摆弄,蹶人的马咱就闹不冯老兰说:“人是百人百性,牲口的性道,也非摸索透了不行。”

  他说这话倒是实情,比如老套子吧,就是最野性的牛,甚至拱人成了精,只要一着他的鞭儿,就只有匍匐在地,眼角上滴着泪花,不敢吭声。可是他对大骡子大马没有一点办法。对于牛,他知道怎样喂养,知道它们爱吃什么东西,完全和大骡子大马不一样。比如骡子马爱吃苜蓿、干草、黑豆、红高粱。这牛偏爱吃高粱叶子、麦秸、豆饼、棉花籽饼。就说这黑豆吧,喂骡子马得煮熟了喂。喂牛时就得上碾子轧碎,使水泡过,用来拌着豆秸子、豆叶子喂。老套子就是喜欢喂牛,每天晚上,他披上当家的那身破皮袄守着灯,一边咳嗽着筛草喂牛。从夜到明,他都在槽道里转。今天老套子见冯老兰坐在牛车上,看着他亲手喂胖的大犍牛,嘻咧咧地说:“年幼的人们就是爱摆阔,不喜欢牛,光喜欢大骡子大马。”

  冯老兰说:“可不是,贵堂老早就劝我把牛卖了,买大骡子大马呢!”

  老套子一听,当家的要改换作派,他心里一急,说:“常说:老牛破车现当伙哩!换一套牲口可不是玩儿的,要花多少钱哩!再说你买的这辆车吧,不管怎样破,用绳子棍子绑着摽着,我都能使用,看样子还能使个十年八年。要是雇个使骡马的把式,有了好骡子好马,还得买辆新车。这年头买辆新大车,少说也得个一百多块洋钱。”

  冯老兰说:“老人们都是勤俭持家,才挣来这个家业。年幼的人们就不行,就说贵堂吧,净想闹时兴。又是要做买卖当洋商,又是要打井买水车。”

  冯老兰和老套子,两个喜欢养牛的人,一块坐在牛车上,一答一理儿说着。走到村边,老驴头正背着筐拾粪。冯老兰一看见老驴头,想起运涛笼子罩上绣的鸟。他问:“大哥!你拾粪哩?”

  虽然说是同族当家,老驴头这辈子可没听得冯老兰喊过他一声大哥。他真的不相信起来,站在原地转了几遭,也找不见跟他说话的人。看见冯老兰和老套子坐着牛车走过来,就以为是老套子。他向老套子舒过脸,说:“唔!闲着没活儿,拾点粪。”

  冯老兰说:“你可管着春兰点儿,别叫她跑疯了!”

  老驴头一看不是老套子说话,是冯老兰。立刻打起笑脸,迎上去口口吃吃地说:“当然!闺女家大了,要管紧点儿。兄弟!有什么不好看儿,你说给我,我给你打她!”

  冯老兰说:“别的倒不怕,别叫她丢了咱冯家老坟上的人!”

  老驴头摆着长下巴说:“真的?看我给你管她!”

  老驴头站住脚,让这辆火爆的牛车走过去。一直赶进冯家大院,冯老兰从车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进家去。

  冯贵堂站在场院里,等老爹下了车,才走近牛车去。老套子一看见冯贵堂,火气就上来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也不说什么。冯贵堂一看见那又大又破的车,慢搭搭的牛,心上就气不愤,暗暗地说:“省着钱在钱柜里锁着,使这么破的车。这么落后的交通工具,一年到头少做多少活?也不算算帐!”想着,一时心血来潮,跟在冯老兰背后走进家去。把准备多时的意见,怎样卖了慢牛,怎么买大骡子大马,把他的改良计划说了一遍。针尖对麦芒,冯老兰正为了这件事情对冯贵堂生气。他一听就蹦了,把老套子的话劈头带脸盖过来,呲打得冯贵堂鼻子气儿不得出。冯贵堂一时驳不倒冯老兰的守旧思想,只好暂时认输,慑悄悄地走出上房。冯贵堂一出门,冯老兰又把他叫回来,说:“我心里也有一桩心事!”

  冯贵堂满肚子不高兴,听得老爹叫,只好转回身来,问:“什么事?爹!”

  冯老兰说:“我这一辈子了,没妄花过一个大钱,没有半点嗜好。就是抽一袋叶子烟,喜欢个鸟儿。小严村严运涛和朱老忠家朱大贵,逮住一只出奇的鸟儿,我出到三十吊大钱他们还不卖给我。”真的,这人非常喜欢养鸟,他一天宁自少吃一顿饭,也要养一只体心的鸟儿。

  冯贵堂又问:“一只鸟儿,干什么值那么多钱?”

  冯老兰说:“鸟儿没有市价,凭值,值得还多!”

  冯贵堂抬起头想了想,又笑了说:“那个好说,咱一个钱不花,白擒过他的来。”

  当天下午,冯贵堂打发帐房先生李德才,上小严村去找严运涛,要这只脯红靛颏。李德才拿上一条大烟袋,蹒蹒跚跚地走到小严村,见了运涛就说:“运涛,今天有个事儿跟你商量!”

  运涛一看见李德才的脸色和架势,说:“什么事你说吧,大伯!”

  李德才拍拍运涛的肩膀头儿,仄起脸问:“你逮了一只鸟儿?”

  运涛说:“没有,是我兄弟他们逮住的。”

  李德才说:“这只鸟儿,冯家大院里说要,你送去吧!”

  运涛说:“大伯!你不是说‘君子勿夺人之所爱’吗?俺兄弟们希罕,不肯撒手。”说着,点着下巴,挤巴挤巴眼睛笑了笑。

  李德才说:“唉!孩子们!什么这个那个的,拿来送去吧!见了老头,我就说,‘是严运涛给你老人家送来的!’说不定,还有多少的好处呢!”

  运涛心上也想到,卖了这只鸟儿,对过艰苦的年月,有很大的好处,可是一想到大贵,他说:“那个不行,大伯!你不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人家不愿给就算了!”李德才说:“古语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要紧的地方还不在这里。比方说他一恼,你要种地,他不租给你。你要使帐,再大的利钱,他不放给你!”说着,拔起腿就要往运涛家里走。运涛站在门口,扎煞起胳膊挡着路,说:“真的,鸟儿不在家,在大贵那里。”

  李德才气愤地瞪出眼珠子,呆了一会,悄默默地转过身子去找朱大贵。一进大贵家门,忠大伯在门口站着,见了李德才,笑了说:“野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李秀才轻易不到我家,来!有什么事你说吧!”

  李德才说:“可就是,虽然是个邻居,你没到过我院,我也没到过你院。今天来,倒是有一桩小事儿。”

  忠大伯说:“什么事?”

  李德才问:“你家小子逮住了一只鸟儿?”

  听得门外有人说话,大贵拎着笼子跑出来,问:“谁问我的鸟儿?”

  李德才摆了摆手儿,说:“来!我看看!”他把笼子拎在手里,翻过来看看,掉过去看看,絮絮叨叨地说:“这鸟算不了什么贵样。”

  忠大伯说:“不算贵样,管保你这一辈子没见过。”

  李德才说:“冯家老头喜欢这鸟,你送给他吧!”朱大贵把眼一瞪,说:“嘿!那是怎么说的,说了个轻渺!”

  李德才说:“他是锁井镇上的村长,千里堤上的堤董,没的要你只鸟儿还算欺生怎么的?你们才从关东回来,办事要顺情合理,随乡入乡,别学那个拐棒子脾气!”

  这件事,要是出在锁井镇上别人,送个人情也就算了。可是出在朱大贵身上,他可就是不那么办。他把两只脚一跺,直声地说:“我就是不送给他,他不是俺朱家老坟上的祖宗,俺孝敬不着他!”

  李德才听朱大贵口出不逊,镇起脸来说:“他不是你坟上的祖宗,他可是锁井镇上一村之主!”

  大贵红着脸,喷着唾沫星子跺得脚通通地响,向前走了两步,气呼呼地说:“土豪霸道!他霸产、霸财、霸人,还要霸到我的鸟儿身上?他霸道,他敢把我一嘴吃了!”

  李德才一听就火了,拍打着屁股趋蹓上去,说:“嗯!他霸谁家产来?霸谁家人来?你嘴里甭砸姜磨蒜,给不给鸟儿,你讲明白!”  大贵说:“你欺侮别人行了,欺侮我朱大贵就不让!”

  李德才说:“别满嘴里喷粪,谁欺侮你来?”

  大贵说:“你倚势力压人!我从关外走到关里,就是没怕过这个。”

  李德才说:“甭说废话,这鸟儿你给不给吧?”

  大贵咬定牙根说:“我不给,我不给,我不给定了!”

  李德才说:“你们这庄稼人们真不情理,一个个牲口式!不给好说,那我就回去照实说了。哼!别卖后悔,走着瞧吧!”  说着,头也不回,下了坡绕到苇塘里踉踉跄跄地走了。

  朱老忠瞪着眼睛看他走远,才说:“大贵!你对得好,看他有什么节外生枝!”

  大街上嚷动了,说冯家大院要霸占朱大贵的鸟儿。运涛、春兰、江涛,都赶了来。运涛说:“咱就是不给他,看他怎么着。”

  江涛说:“就是不给他,咱把它卖了,先给我买本书。”

  二贵说:“快卖了吧!过年的时候,做件大花袍子,买点爆竹什么的。”

  春兰什么也不说,她心上笼着忧愁:她明白,鸟儿虽然是件小事,说不定老霸道们要生出一个什么枝节,来祸害运涛和大贵他们。

  朱老忠站在坡上,抽着烟看着这群满腔心事的孩子们,动了深思:想过来想过去,深沉地琢磨了一会子。从嘴上拿下烟袋,捋了捋胡子,说:“你们都看见了吧!一个个要拿心记,要肚里长牙,懂得吗?”

  大贵低下头,他想不到,得住这么一只鸟儿,倒惹出一肚子闷气。混水不清地说:“知道。”

  运涛嘻嘻笑着,说:“我们都记着就是了,大伯别生气了。”

  朱老忠掂着烟袋说:“从今以后,你们谁再上西锁井去,要跟大人一块。谁要是偷偷地跑去,在冯家门口过一下,叫我知道了,就要拿棍子敲你们。去吧!”

  当忠大伯说着话的时候,孩子们都低着头听着,等他说完才各自走回家去。朱老忠扛上锄,到园里去找严志和。把一只鸟儿的事情跟志和说了,他说:“你别看事由小,可能引出一场大事来。”严志和也说:“许着,咱得经着心,抵挡他们一场。”

  大贵看人们全走完,一个人走回家里,右手扛上辘轳和水斗子,左手提起铁锨,拎了笼子去浇园。到了园里,把笼子挂在井台边小枣树上,泡上斗子坐下抽了一袋烟,开始浇起园来。拧两下子辘轳,就停下来,打着口哨看着那只机灵的靛颏。浇到天黑,把笼子拎回来,挂在梯子上就吃饭。吃完了饭,和父亲商量了明天的活路。他跑跶了一天,浇了半天园,身上也乏累了,躺在软床上就睡着了。齁啊齁地一直睡到半夜,睡萝里听得鸟声吱吱乱叫,他扔地从软床上跳起来,眼也没有睁一睁,楞楞怔怔地跑到梯子跟前。伸手一摸,笼子不见了。立时觉得头上嗡地大了起来,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屋里去叫二贵:“二贵!二贵!忙起去看看,怎么笼子不见了?”

  二贵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也没顾得睁开,慌里慌张地跳下炕来。跑到院里,这里寻寻,那里找找,怎么也找不到,撅起嘴来楞了一刻,说:“八成,是给猫吃了!”

  这时也把贵他娘吵起来,点了个灯亮儿一看。笼子摔散了,滚在台阶后头,翎毛扑拉了满院子。大贵慑着眼睛呆了半天,觉得头嗡嗡乱响,身不由主地摇摇转转,对二贵说:“唉!我睡着了,你也不说看看。”

  二贵说:“不是说不叫俺养着吗?你和运涛两人养着。我也睡着了!”

  大贵坐在梯子上,拍着胸脯子着急百赖,说:“咳!这一下子就苦了!……”

  这时,朱老忠正在梨园里高窝铺上睡觉,他才睡醒了一觉,离远看见院子上空明灯火亮。心里想,许是出了什么事情!走回家来一进门,一家人看着这只破笼子发呆。他沉静了一下,打发大贵到小严村去叫运涛。大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小严村,走到运涛家门前,砸开小门。运涛开门就问:“大贵,出了什么事情,黑更半夜的来敲门?”大贵说:“咳!甭提了,咱的脯红给猫吃了,快去看看吧!”

  “给猫吃了?”运涛倒抽一口气,紧跟了一句,再不说下句。他举了举两只手,摩着天灵盖,沉思来沉思去,骨突着嘴不说什么。按一般人说,也许会冒起火来,跺着两只脚发急。可是运涛是个绵长人,自来没发过火,没说过一句狂话。就是有多大的事情,他也会忍住性子。他想:“既是给猫吃了,还有什么说的呢!”一时身上凉下来,跟着大贵走回锁井。

  江涛心里倒挺着急,这个鸟他连一下子也没摸过,亲着眼看的都不多,他没喜欢够。再说这鸟儿名贵,这样一来,买不上车了,也买不上牛,大花袍子更穿不上。满天的锦霞,都被大风吹散了。忠大伯、大娘,都在院里呆呆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着小眼儿,谁也不吭声,单等运涛张嘴说话。大贵看运涛半天不言语,更摸不着头绪,眼里噙着泪珠说:“大哥!这可怎么办,困难年头,说什么我也赔不起你呀!”

  运涛听了这句话,缓缓地抬起头来,嗤地笑了说:“大贵!今天在大伯和大娘面前说话,你说这话就是外道了。甭说是只靛颏,就是一条牛,糟踏了也就是糟踏了。什么赔不赔,咱弟兄们过去没有半点不好,那能说到这个字眼上。”

  他这么一说,贵他娘、二贵,脸上一下子笑出来。忠大伯听了,也呵呵笑着说:“咱穷人家,没有三亲六故,就是以朋友为重。”  大贵把胸脯一拍,说:“运涛!你要是这么说,从今以后,你向西走,我朱大贵不能向东走。你向南走,我不能向北走。

  若是有了急难,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

  一句话激动了忠大伯,他向前走了两步,拍了拍胸膛,攥住运涛和大贵的手,说:“好啊!好孩子们,你们的话,正对我的心思。从今以后,你小弟兄在一起,和亲哥们一样,做朋友要做个地道!”忠大伯吩咐大贵二贵搬出坐凳,叫运涛和江涛坐下。忠大伯也坐在阶台上,叫贵他娘点了根火绳,抽着烟。这时就有后半夜了,天凉下来,星群在天上闪着光亮,鸡在窝里做着梦,咯咯地叫着。忠大伯又说:“在北方那风天雪地里,我老是想着咱的老家近邻,想着小时候在一块的朋友们的苦难,才跑回家来。你父子们帮助我安家立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时,严志和也走了来,立在一边看着。听到这里,一下子从黑影里闪出来,说:“话又说回来,这一只鸟儿算了什么,孩子们!你们要记住,咱穷人把住个饭碗可不是容易,你们要为咱受苦人争一口气,为咱穷人整家立业吧!”

  孩子们都为两个老人的话所激动,听到这话头上,运涛擦擦眼泪说:“咱小弟兄们都在这里,从今以后,把老人们的话记在心里,咱不能受一辈子窝囊。兄弟们要是有心计的,大家抱在一块,永久不分离。”

  江涛也受了感动,两手抱住脑袋,伏在阶台上抽抽咽咽地哭个不停。忠大伯一看孩子们激动的神色,转忧为喜,说:“孩子们!这话我可得记住!鸟儿糟踏了,打断了仇人的希望,可不一定能打断仇人的谋算!看你们小弟兄们以后怎么抵御吧!”

  严志和也说:“看你们小弟兄们有没有这份志气!”

  说着鸡叫天明,忠大娘又给他们烧水做饭。

  那时候,运涛二十一岁了,大贵才十八九岁,江涛比二贵大几岁,才十三岁。他们已经知道社会上的世故人情,经过这一场变故,会用不同的理解,不同的体会,把朱老忠和严志和的话记在心上。经过这个变故,朱老忠觉得严志和的为人。严志和更觉得朱老忠的慷慨,两个家族的友情更加亲密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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