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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十一)

作者:柳青 发布时间:2016-09-18 13:06:59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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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蛤蟆滩的庄稼人,用眼睛看不见改霞和生宝有关系。他们没工夫在乡村的道路上溜达着,互相等待对方。三年级小学生还不会写恋爱信;就是会写吧,在识字班学过字,还没完全卸掉半文盲帽子的互助组长,也不会看信。又没得红娘式的人物,帮助他们联络联络,要理解对方的心思是多么困难啊!蛤蟆滩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封建势力是已经搞垮了;但庄稼人精神上的封建思想,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冲洗净哩!在群众里有影响的年轻人谈亲事的时候,还不得不顾忌着点。但改霞对生宝的喜爱是强烈的、现代的。

  夜里,改霞和妈一块,睡在柿树院草棚屋的小炕上。妈睡得(鼻句)侯的,她睡不着。短促的春夜对于改霞这样漫长!改霞翻来覆去思量一件事情——难道她真要离开她生长在这里的柿树院吗?难道她真要离开这青翠的终南山、清绿的汤河吗?她真要离开这白鹤、青鹤、鹭鸶和黄鸭飞来飞去的稻地吗?她真要住到西安市郊什么地方的一座红楼里头,在她完全陌生的工厂和工人宿舍里,探索新的生活,结识新的朋友,最后不是和土地改革的同伴生宝,而是和她新喜欢上的一个小伙子,同生活共命运吗?……

  她的心沉重得很。她感到难受,觉得别扭。她问她自己:你是不情愿离开这美丽的蛤蟆滩,到大城市里去参加国家工业化吗?她心里想去呀!对于一个向往着社会主义的青年团员,没有比参加工业化更理想的了。听说许多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都转向工业。参加工业巳经变成一种时尚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吸引着改霞。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西安的工厂到县里来招人愿去的还少,需要动员。但是一九五三年不同了,“社会主义,已经代替“土地改革”,变成汤河流域谈论的新名词。下堡小学多少年龄大的女生,都打主意去考工厂了。她们有一部分人,谈论着前两年住了工厂的女同学所介绍的城市生活: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用的什么、看的什么……团支部委员改霞从旁听见,扁扁嘴,耸着鼻子,鄙弃这些富裕中农的姑娘。她们要多俗气有多俗气,尽想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改霞考工厂不是为了这些。她从画报上看到过郝建秀的形象,她就希塑做一个那样的女工。新中国给郝建秀那么可怜的女孩子,开辟了英雄的道路,改霞从她的事迹受到了鼓舞。

  ……既是这样,她就应该快活起来了,为什么难受呢?

  她还是难受,别扭。她考虑:她这样做,算不算自私?算不算对不起生宝?她从生宝看见她的时候那么局促不安,她断定生宝的心意还在她身上。而她呢?要是她当初就不喜欢生宝,那才简单哩!不,她现在还喜欢他。这就是压在她心上的疙瘩!不是青翠的终南山,不是清澈的汤河,不是优美的稻地,不是飘飘的仙鹤,更不是熟悉的草棚屋……而是这里活动着一个名叫梁生宝的小伙子,改霞才留恋不舍。

  还是在生宝的童养媳妇活着的时候,改霞区上一回、乡上一回地跑解除婚约。那时她心里想:“我的人要是像生宝那样,该多好呢!”她那时把生宝当做她理想中的人儿。不是生宝的脸盘、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哪点招人喜欢,因为生宝的相貌,实在是很平常的。生宝——他的心地善良,他的行为正直,他做事的勇敢,同他的声音、相貌和体魄结合成一个整体,引起改霞闺女的爱慕心。哪管他是谁的儿子、有多少地产和房屋、公婆的心性好坏呢!“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要是两年以前,在土改的浪潮中间两人都像现在这样都没对象,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改霞到生宝的草棚屋做媳妇去!妈呀,奥论呀,梁三老汉不高兴的脸孔呀,比起蕴藏在她内心纯真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她才不在乎呢!但现在,她万万没想到,在生宝变成单身汉、她解除了婚约的时候,社会形势却变成这样。蛤蟆滩再也听不见下堡村的锣鼓响和口号声,再也看不见马路上红旗飘和人群流。村里死气沉沉,只听见牛叫、犬吠、鸡鸣,闷得人发慌。而如雨后春笋的城市建设,却向着三年级小学生改霞招手。这真使她为难了!她不是那种没心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忘了土改时的旧情,舍弃生宝,只管自己高飞远走呢?

  “你念了三年级了。改改,朝你提亲的对象,都是有文墨的人。他生宝在识字班才学的几个字儿……”这是改霞妈的思想。老婆婆嘴里没说出来,改霞从她脸上看出来了。唉唉!可怜的老封建脑瓜呀!难道你女儿上学是为了提高身价找对象的吗?改霞才不是那种践货呢。她知道她上了三年学,起了多么一点变化;而生宝,即便他还是民兵队长、还没入党的时候,她已经从他的说话、做事上看出:他是要干大事业的人。在改霞的记忆里头,不少这样的情况——生宝在公众场合里站着,既不露锋芒,又不自卑畏缩。他总是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不去插言。当他一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说一些在场的人都说不出的、最有分量的话,引起人们的重视。凡是这种时候,改霞的心就完全倾倒于生宝了。一个农村的贫苦青年,丝毫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想法;这一点,也紧紧地抓住了改霞的心。

  郭振山那天开导以后,改霞开始想:“唉!生宝好是好,谁知道蛤蟆滩要几十年才能到社会主义呢?几十年啦!自发势力这么厉害,一个小小的互助组,能掀起多大浪!这样我留在蛤彼滩,几十年以后,我就是一个该抱孙子的老太婆了。我还是奔城里的社会主义吧。”对于改霞,搞对象既不是为了吃穿有人管,更不是为了生理上的需要。她是为了一种崭新的愿望——两口子共同创造社会主义。这样一想,她觉得她离开生宝去住工厂,是正当的。她觉得她的决定是爱国的、前进的和积极的。她的心平静了几天。

  但当她听说生宝竞组织起一大帮人,准备进终南山,勇敢地回击自发势力抵制“活跃借贷”的挑战,改霞的心重新被震撼了。啊啊!你这么大胆,在一九五三年春夭,可真不简单!改霞知道蛤蟆滩多少庄稼人,都在准备着过几十年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兵灾土匪、没有恶霸地主、没有强盗小偷,只有庄稼人和庄稼人互相争财夺利的日子。而整党学习从精神上动员起来的生宝,却领着一帮基本群众,发动了新的斗争。他这大胆的行动,又动摇了郭振山授意改霞考工厂的决心。她几次想和秀兰谈一谈,但考虑到转话常常不能准确地表达原意,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要和生宝直接谈一次。在他进山以前,她一定要瞅机会和他谈一次,长谈一次,细谈一次,从从容容地谈一次……

  改霞的机会来了。这个星期日恰好是黄堡镇集日。她从秀兰嘴里知道,生宝过了清明节进山,这几天正在忙着准备进山的事儿呢。她想:“他一定上集去。我到黄堡碰上他,两个人自自然然在上东原冯店村的路上说话,那里熟人少。……”

  “妈,我今日上集去呀。”她早晨起来对妈说。

  妈惊异:“你上集去做啥?咱娘俩今日种梅豆吧!”

  “我买个本本去……”

  “啥本本?”

  “本本呗!啥本本!作业本本……”

  妈疑心地盯了她一眼,答应说:“唔。去嘛。”

  整个早晨,老婆婆打扫草棚屋、做早饭。改霞面对着春天早晨的太阳照彻的窗子,梳头、编辫子。她对着镜子,编着二十一岁大闺女乌黑油亮的粗辫子。然后,她带劲地把两条辫子甩到背后去。

  早饭后,改霞提着妈在里头放了三十来个鸡蛋的竹篮篮,出了柿树院的街门。她抬起梳得油亮的头,向下河沿方向一燎望——看不见生宝,只见生宝的草棚院,静静地坐落在正发芽的榆树和杨树底下。妈跟出街门,叮咛:

  “改改,你早去早回,甭在街上浪一天。后晌,咱娘俩种梅豆!”

  “唔。”改霞嘴里答应,心里想,“生宝还没走呢。我先走。对!我在黄堡镇上等他……”

  她穿着带扣的花格子布鞋,两只小脚片在田间小径上,跷着轻轻的步子。她心里喜盈盈、乐洋洋,如同路旁盛开的蒲公英和猫眼眼花。

  清明节前,汤河两岸换上了春天的盛装,正是桃红柳绿、莺飞燕舞的时光。阳光照着巳经拔了节的麦苗,发出一种刺鼻的麦青香。青裸,已经在孕穗了。路旁渠道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哗哗地赶着它归向大海的漫长路程。政府发动过春灌,很多单千户被古旧的农谚——“浇夏无粮”,封锁了脑筋,存在着顾虑。生宝互助组为了给庄稼人做出榜样,实行了春灌,施了硫酸氨化肥,小麦枝叶分外茂盛深绿,颜色像终南山的松峰。

  改霞出了田间小道,踏上了从黄堡到峪口镇的公路。公路上,推小车的,赶牲口的,扛苇秆的,背木板的,挑担儿的,提篮儿的,抱着鸡的……巳经换了季的和还没换季的庄稼人,踏起路上的尘土,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络绎不绝地涌向黄堡。改霞走得很慢。三三两两的和单独的庄稼人,从她身边走到她前边去了。有人扭头看看她,然后对相随的伙伴笑说:

  “这闺女在等人,看着脚尖走路……”

  “你管呢?讨厌!”改霞心里说,用白眼珠朝前扫了一眼。

  有蛤蟆滩准备进山的人,也三三两两走到她前边去。他们边走边谈论着他们要买的东西—弯镰、削镰、毛裹缠、麻鞋……有人说他有弯镰,只买一把削镰;有人说:生宝说来,不需要每人一把削镰,两三个人伙使一把就行了;因为削去扫帚把上的细枝,不像割竹子,快得很哩。——“生宝说来”!什么都是“生宝说来”!生宝俨然成了他们的权威了。

  改霞听得他们这样谈论,心里感到舒服——“生宝是有办法,他胆大心细……”

  “啊呀,改霞!’,任老四敞着嗓门吼叫,嘴里溅着唾沫星子,“你是去也不去?怎么走在路上,还二心不定?”

  “我想个事儿。”改霞红着脸撒谎。

  任老四的胡楂嘴巴咧开笑笑,水蛇腰一晃一晃朝前走了。改霞心里想:生宝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她想转身往后看,怕看见熟人笑她。走了几步,她又想:也许生宝在黄堡事多,前头走了呢。

  “改霞,你上集去吗?”是孙水嘴骚情的声调。改霞感到一阵后紧。她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想象到孙水嘴的眼光。那贪馋的眼光,真使任何一个正经闺女骇怕。

  现在,孙水嘴三跷两蹦,迫上来了。他和她并着肩走。他用穿白布衫的臂膀,去碰改霞穿学生蓝布衫的肩膀。改霞讨厌地躲开点。

  “来!我给你提篮子。”

  “不!我自己会提。”改霞把竹篮子从右手换到左手。

  孙水嘴不屈不挠,绕身到左边去夺篮子。死乞白赖!

  “你这几颗鸡蛋,我偷得生喝不了!”

  改霞又把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她拉长了脸,很严肃地略带点警告的意味,说:

  “志明!你好好走路,甭夺夺抢抢!给人家看见像啥?”

  孙水嘴脸也不红,不害羞地笑笑。他放弃了替改霞提篮子的意图。但他并不灰心,他寻找着另外为改霞服务的可能性。

  “这几颗鸡蛋,合着你专意卖一回吗?你大约还有旁的事情哩吧?”

  改霞没做声,她觉得身边跟着鬼一般不自如。她想着:“真倒霉,碰上这个家伙。他要不是个民政,帮助代表主任办事,我就不  给他好脸看。”改霞看在代表主任的份儿上,忍耐着。

  “你上集还有旁的事吧?”水嘴又一次试探。

  “唔。”

  “啥事?忙不过来,我帮你办……”

  “用不着。”

  说话中间,改霞已经加快了脚步。她把原来从她身边走上前去的人,一一赶过去。她想丢开孙水嘴。她受不了他看她的脸、辫子和胸脯的那种贪馋眼光。他和她说话的声气酸溜溜的,似乎把她当名誉有问题的女人着待哩。“呸!啥烂脏思想!”她心里恨很地想。

  但是,孙水嘴并不自觉。他和改霞一样快慢地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又笑又说,努力给路上的人一种不必怀疑的印象:这是两个对象上集理。水嘴味味道道地告诉改霞:黄堡镇文化站,有解说新婚姻法的连环画片,还有新法接生的挂图,每逢集日,看的人很多很多。至于他,不上集便罢,上集就得去看看,提高他的思想和科学文化。他建议改霞也去提高……

  “没脸!”改霞在心里骂,“你见天到黄堡文化站提高,找不下对象,千着急!”

  但她嘴里一声不吭。水嘴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憋着一肚子气,走得风快。她过了黄堡大桥,经过堡子南门外的粮食市、干草市和牲畜市,才把水嘴甩到喧喧嚷嚷的庄稼人群里头,她自己撞进了堡子南门。看看水嘴不在身边,她才松了口气。

  她是为了会生宝而来的!现在,生宝在哪里呢?她到大桥头上等着他吧?不行!她看得清清楚楚:郭振山在牲畜市上买猪娃哩!

  代表主任一再鼓励她参加工业化,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背着他找生宝谈话。

  “唉!晦气!晦气!”改霞在庄稼人丛中这样思量,“我跑到这里,做啥来哩?”

  她把妈的鸡蛋,卖到供销社的副食品收购部去。然后她在竹竿子和麻绳子撑着布帐的街上,踯躅过来,又踯躅过去。她心里暗自着急:她是在一个地方站着等生宝呢,还是在街上游来游去“碰”他呢?她不能错过今天这个集日,因为再两天过了清明节,生宝要进山了。

  她在黄堡拥挤着庄稼人的街上,转了三个来回。要在动荡的戴草帽和包头巾的庄稼人群中,盯一个浓眉大眼的红脸盘,她眼睛太忙、太累了。她头脑有点不舒服起来了。她改变了主意。她在南街的十字口站着,注意过往的庄稼人群里有没有生宝。没有!她突然想到:唉唉!生宝现在肯定不是一个人上集,即便碰见他,他和有万、欢喜几个人在一块忙着什么事务,她怎么能邀他到上东原的路上去呢?

  “他忙!他一定忙!他要领那一大帮人进山,还能不忙吗?我怎么办呢?”改霞越思量越没希望,越觉得在这里等候,没有意义。  但她还是等着。她想:“我等到晌午过了……”

  不好!郭振山满腮胡楂,筐子里提着两个哼哼卿卿的猪娃,过来了。旁边走着戴黑制帽的民政委员,对代表主任巴结地请求着什么。改霞急忙在庄稼人群中躲起来。他们没有看见她。等到他们走过去,她又站出来。改霞听见代表主任大声说:

  “志明,你甭在改霞身上打主意哩!人家不是咱农村人的对象。人家走呀!”

  “她到哪里去呀?”水嘴吃惊地问。

  郭振山教育衣冠楚楚的小伙子说:“旁人的事情,你甭打听!你不打听旁人的事能过日子嘛……”

  以后的话,改霞听不见了。郭振山和孙水嘴,向供梢社的农具供应部走去了。

  改霞从心底佩服代表主任教育水嘴的话。代表主任又为她出主意,又替她守秘密。那个老练劲儿啊!

  在一霎时间,特别是生宝使她失望,使她站在黄堡街上难受的一霎时间,改霞心中好一阵翻腾啊!代表主任那样热心地鼓动她奔  城市的社会主义去,她却用敷衍的态度对待人家!按人情来说,这岂不是不厚道吗?她感到抱歉!她感到对不住代表主任的关怀!好心肠的闺女啊,她竟独自一个人红了脸啦。

  改霞独自个儿在赶集的庄稼人群中,又一次仔细思量:代表主任到底为啥一再鼓动她参加工业化?可笑!不必要的怀疑!这个满腮胡楂的中年庄稼人,对她有什么要求?他兄弟郭振江订下东原上冯店村的姑娘;在黄堡照了相、吃了馆子、逛了街、扯了衣服料子,只剩下结婚登记了。改霞肯定这斜对过邻居,对她的热心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对于她的前途和对于国家工业化的一种良善愿望。

  这种精神和改霞的精神完全相合。

  她狠了狠心,要回家了。她不等生宝了。她这决心是最后的!她毫不犹豫地在庄稼人群中,走过了黄堡大桥。她很后悔上这回集!她不如留在家里和妈一块种梅豆。

  改霞在回头路上,心里深深感概着,对这时不知在哪里的生宝说

:  “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走呀……”

  她这样想着,突然间鼻根一酸,眼泪涌上了美丽的眼圈。这既不是软弱,也不是落后。这是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牺牲感情的时候,从人身上溢出几滴感情的浆汁。改霞用巧妙的手指,把溢出眼角的两滴泪水抹掉,往回走去。

  她断定生宝这时在黄堡街上,淹没在庄稼人里头。她再没机会和他谈话了。遗憾!遗位!遗撼!

  她低头走着。这时,大路上已经很少上集的庄稼人了;她低头走着,也撞不了谁。她一边走,一边思量亲事的奥秘。虽然她决心做一个新型妇女,但她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形势的变化和偶然的因素,都使她很难捉摸。她想:“算啦!暂时不提这层事啦。”

  她抬起头,突然间发现:咦!生宝和有万,在黄堡镇通峪口镇宽阔的公路上,迎面走来了。真正叫人高兴啊!整个西边峪口区和  渭边区的天地,一下子明光灿烂,使人心胸舒畅!

  一霎时以前她想什么来呢?一眨眼,她心里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喜欢地盯着:有万一边走,一边热烈地对生宝说着什么。生宝带笑听着,扯大步走着。生宝换了季,穿着白小衫,敞着领口,露出红红的脯颈。他一只手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那是勤俭的妈妈的副业生产。当发现了改霞的时候,有万和生宝站住了,互相看看。一霎时以后,他们重新走起来了,但是不再说话,相当严肃,好像要和什么重要人物遇面那么作态。

  他们一作态,倒使改霞感到慌乱。在这个空旷的大路上碰见,她和生宝到什么地方去说话呢?紧张,毫无精神准备。她说什么呢?怎么说呢?讨厌的有万!难道你和生宝的身子长在一块了吗?为什么老跟着他呢?叫改霞多难为情呢?死有万哪!

  现在,双方走近了。改霞脸发烧,心慌,手脚痴笨。诡橘的有万露齿一笑,和她打了个招呼,丢下生宝,头前扯大步走了。小伙子粗鲁是粗鲁,还识趣啊!

  生宝,脸通红,独自站在改霞面前,表情很不自然。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近处的田间和大路上,没熟人,这才克服了他神情上的慌乱,咧嘴笑着,望着改霞。

  春天的阳光一片好心照亮着他俩!

  改霞在生宝左看右看的时候,已经把一条粗辫子扯到胸前来了。她一只手提篮,另一只手捉住这条辫子,这样来掩饰她的局促不自然。生宝眼忽闪忽闪,看着改霞的姿态,会心地笑了笑。改霞等待着生宝说话,可是显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应该文明一些,从其他的话开头,不可以直截了当,像讲买卖一样。看出来生宝很忙,一定去黄堡街上有好多事情。有万已经前头走了,他没空烧弯儿说多余的话吧?而且这空旷的毫无遮蔽的马路上,对乡下人来说,也不是谈情说爱的理想地方嘛。他的样子显得很着急,很匆忙。

  聪明的改霞看出他这心思。她发现公路南边有一个照料菜地的稻草庵子。那里,春天菜还没长起来的时候,没人。怕什么!她豁出来了。人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提议两人到草庵跟前去说话,在那里可以遮蔽住蛤蟆滩方面的眼光。生宝高兴地同意了。两人选择了不同的田间小路,向草庵子走去了。

  被风雨所蚀的稻草庵子,确实热心帮忙,把公路和蛤蟆滩遮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他们没有被人发现的顾虑了。现在,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限制性的会面,是他俩面对的严重事件。可惜,这种安排反而加重了谈判的气氛,对谈亲事并不有利。改霞空着的一只手,拿起那个辫梢,眼睛看着这个辫梢,多少带点抱怨的意味,问:

  “为啥这时候才上集?”

  “咳!”生宝好容易有话说了,“俺互助组拴拴他爸真难缠,对拴拴进山,总不放心。我和有万说服了瞎老汉。要不,俺俩今日黄堡的事儿还蛮多呢!……”

  “你们过了清明就进山呀?,改霞又多余地问。

  “唔。大后天……”

  “多少人?”  “十六个人割竹子。背扫帚的人不定数,由增福组织哩。”

  改霞恨自己,“扯这些闲言淡话做啥!浪费时间做啥!”但是她又无论如何,说不到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上来。说不出口,没有办法。她这才知道,谈亲事并不是世界上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沉默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使着大劲儿决定引导生宝,让他提出要求。

  “生宝同志,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谈嘛……”生宝显得高兴极了,看来他也是愁说不出口来……

  改霞低下头去,看着她手里的辫梢,征求意见似的说:

  “西安新修起国棉三厂,我想去参加工业化,你看怎样?”她说着,仍然低着头,对着她的辫梢笑着。她等待着生宝反对。她很满意她这个问话。这一下可以逼使生宝提出对她的要求。她想着,只要生宝一反对,一百个郭振山鼓动,她也不去工厂了。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惊呆了。生宝的态度完全变了——面部发灰、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好嘛!进工厂去,好嘛!”他客气地说着,一下变得和她疏远了,眼光里带着不谅解她的神情。

  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她感到脑子有点麻木、失去作用。

  “好嘛!”精神完全被进山的事占据的生宝,客客气气地说,“我忙着哩,有万在黄堡等我着哩。咱,往后再”说着,匆匆忙忙,话还没落音就扯腿走了。

  “生宝,你看你,你听我说完嘛!”改霞焦急地朝生宝提着鸡蛋篮子的背影喊叫,希望挽救僵局。

  生宝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往后再说!我这时忙着哩……”

  他从田间小道踏上了马路,扯开大步走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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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生宝!你在这里啦?叫我好等你呀!”有万提着两双麻鞋、一张刚买的弯镰,大吼大叫跑过来了。小伙子满脸神秘的笑容,用手亲昵地拍生宝的脊背。“怎样?”

  生宝在一家铁铺门前蹲着。门里门外,摆满了撅头、铁锹、桦、镰刀、提钩、铁勺子、锅……等等的农具和灶具。有万大喊大叫(真没办法,他就是这个脾性嘛)来到生宝跟前的时候,生宝正在察看一口小锅。生宝没有好气地用肘子推开他。

  有万蹲下来,一只胳膊又亲热地抱住生宝的肩膀,笑嘻喀地问:

  “怎样?生宝!我在大桥头上,扭头一看,咦,不见你们了。你俩钻到地里头去了!”  “甭乱!”生宝板平脸,又把有万的胳膊掀开,显得很不高兴。

  有万惊奇了,瞪起白眼:“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动手动脚来,人家不让?”  “万,你看这口尺八锅,做得下咱割竹子的人喝的稀饭吗?”生宝拍拍他面前的一口小锅,事务式地问。

  有万不忙回答,继续研究地盯着生宝的脸盘,不愿意改换话题。但是,脸色虽然平静,可也看出有点闷闷不乐的生宝坚持着这个话头,继续说:

  “尺八的锅,十六个人喝稀饭,够了。再大的锅,背起来可笨重。你说对不对?”有万只好放弃了他的意图,开始察看小锅,考虑这个问题。

  “自然,”生宝从各方面分析地说,“要光熬稀饭。要是不烙玉米馍,光焖干饭吃,那就不够了。可是,不能分两回焖吗?……

  ”现在,生宝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口锅的问题上了。

  有万考虑了一阵,说:“朝谁家借不到一口锅吗?”

  “朝谁家借呢?咱进山的人,全是小家小户,只一口锅。人家大家大户,有多余锅,咱借得到吗?买上一口算哩!山里使晚毕,没人要了,算成我的。”

  “让我思量思量,”有万说。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你看增福的锅行不行?他领一帮人掮扫帚,不在家吃饭,才娃在你家托着哩……”

  生宝两巴掌一拍大腿,说:“对!对!我就没想起他来。……”他开始高兴了。

  “你尽想谁呢?”有万又开玩笑,好像不由他自己。

  生宝还是不答这个茬。他从心里满意地说:

  “对!对!增福的锅,不生问题。那人,咱借鞋,他连袜子给脱哩!保险!”他在这个铁铺只买了一把弯镰、一把削镰走了。

  当两个人走在土街上的庄稼人丛中时,生宝才摇摇头,难受地告诉有万说:

  “我估计对哩!人家思想变哩,不是咱的人哩。”

  “啊?——”有万大吃一惊,“她怎么说来?”

  “人家想进工厂哩。你思量,既有这意思,咱何必惹那个麻烦?咱泥腿子、黑脊背,本本色色,不攀高亲。咱要闹互助合作,又要闹丰产,咱哪里有闲工夫和她缠?你往后再甭提这层事了。”

  有万这个强壮的小伙子,被一件想不通的事压倒了。

  “鸟!”过了一阵,他粗鲁地说,“她改霞才念了几天书,就想上天入地!叫俺妹给你说范村的那货!”

  “不!今年一年不提这事。”

  “为啥?”

  “怕分心。耽搁了互助组的事,闹不成丰产,咱丢脸事小,党的影响弄坏了,旁人以后也难闹。”

  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有万。有万从心里敬佩地盯盯这个光棍朋友,不谈这事了。

  两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又买了几样东西。生宝给自己买了麻鞋、毛裹缠,又给郭锁和拴拴捎得各买了一套,统统放在他提鸡蛋的竹篮子里叫有万带回村去。他对有万说:
“你先回去,才后半晌,还能做些活哩。我到区委上去,看王书记在家不。咱要进山呀,叫他给咱指示指示。”
黄堡镇前街是商业地区,后街净庄稼人住户。生宝现在走在比较狭窄的庄稼院街道上,他觉得比拥挤喧嚣、充满尘土的前街舒服得多了,清爽得多了。

  把所有在市集上要办的事务办完以后,摆脱了有万,个人的不畅快重新涌上梁代表心头来了。

  不扬快!是不畅快!改霞思想的变化,使他心情上很不杨快。他觉得心里头怪别扭的。

  生宝喜爱改霞的聪明、有志气和爱劳动。并不是他有意瞧不起一般的女青年群众,实在说,改霞坚持解除婚约的坚定性,她在农忙时节和来帮忙的姐夫们一块下地的吃苦精神,她对公众事务的热心,和她大姑娘在小学生娃们中间上学求知识的落落大方,是闺女里头少有的!正是她的这种意志、精神和上进心,合乎生宝所从事的社会主义革命的要求!他觉得:他要是和改霞结亲,他俩就变成了合股绳,力量更大了。

  现在,改霞既然有意思去参加祖国的工业化,生宝怎么能够那样无聊?——竟然设法去改变改霞的良好愿望,来达到个人的目的!为了祖国建设,他应该赞助她进工厂。想到这里,生宝就努力克制心中的不畅快!但每个人精神上都有几根感情的支柱——对父母的、对信仰的、对理想的、对知友和对爱情的感情支柱。无论哪一根断了,都要心痛的。在生宝对另一个女人发生兴趣以前,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不会杨快的。

  生宝带着爱情上失意的心情,踏进挂着中共黄堡区委会和区公所招牌的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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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区公所占的前院,在有几棵正发芽的刺槐的土院子里,庄稼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一大团。

  有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人群中间瞅;有的歪转包头巾的脑袋,把耳朵对准人群中间细听哩……生宝想“看啥热闹呢?出了啥事情呢?”

  他也走到人群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人头上边往中间看。看不见。他也歪转包头巾的头,听人群中间说什么。听不出头绪。  他只听见——

  一个声音说:“你看!你看!这是伤!这!”

  另一个声音说“你就说我把你打死了来,你还在这里说话?说的不算!哎!”

  生宝在人群的外圈儿,听得中刘村的庄稼人,谈论所发生的事情。

  这是黄堡区东原上中刘村的哥俩——老二和老三在闹事。老大是今早去世的,尸首还停在脚地,没装进棺材哩。两兄弟不忙着大哥的丧事,却忙着打官司,因为老大没儿子,两兄弟都争着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亡兄。老二的理由是:按顺序,挨他的儿子、挨不到老三的儿子。老三的理由是:他三个儿子,而二哥只有两个儿子,应当讲公道,不能光讲顺序!亲戚、邻居、门中人,挤满当事人的院子,说了一早晨,没说倒,才来到区上,因为必须立刻决定谁是孝子,好办丧事。当他们在这里说理的时候,他们的婆娘们和娃子们,在家里大哭死者,尽嗓子哭,简直是嚎叫,表示他们对死者有感情。其实,他们都是对死者名下的十来亩田地有感情……

  生宝听了挖心地难受。他在整党学习中,听了区委王书记社会发展史的通俗报告。他现在又在痛恨一个可憎的名词—私有财产。私有财产——一切罪恶的源泉!使继父和他别扭,使这两弟兄不相亲,使有能力的郭振山没有积极性,使蛤蟆滩的土地不能尽量发挥作用。快!快!快!尽快地革掉这私有财产制度的命吧!共产党人是世界上最有人类自尊心的人,生宝要把这当做祟高的责任。

  生宝不喜看这幕丑剧。这是人类的丑剧!生宝快快不乐地离开这个场合,他劝大伙都不要看。他说这弟兄俩太没意思了。

  当生宝进到后院区委会院子里的时候,对私有财产制度的憎恨,在他心情上控制了失恋情绪。对于正直的共产党人,不管是军人、工人、干部、庄稼人、学者……社会问题永久地抑制着个人问题!生宝不是那号没出息的家伙:成天泡在个人情绪里头,唉声叹气,怨天尤人;而对于社会问题、革命事业和党所面临的形势,倒没有强烈的反映!

  “王书记在家吗?”生宝站在区委会院子里,带着战斗者的情绪,精神振奋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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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从里头开门的声音。一只手从里头挑起了白布门帘。王书记胖胖的脸带着欢迎的笑容,站在门外的砖台阶上了。区委书记身量并不高大,但却敦实,离着多远就伸出胳膊,好像要把生宝拉进屋里去:

  “来来来……”

  生宝带着兄弟看见亲哥似的情感,急走几步,把庄稼人粗硬的大手,交到党书记手里。

  如像某种物质的东西一样,这位中共预备党员的精神,立刻和中共区委书记的精神,溶在一起去了。弟兄之间,有时有这个现象,有时并不是这样而像中刘村那两兄弟一样。就是这位外表似乎很笨,而内心雪亮的区委书记,去冬在下堡乡重点试办整党,给生宝平凡的庄稼人身体,注人了伟大的精神力量。人党以后,生宝隐约觉得,生命似乎获得了新的意义。简直变了性质——即从直接为自己间接为社会的人,变成直接为社会间接为自己的人了。他感谢他的启蒙人王书记。他乐得大张着嘴巴笑呵呵的。这时对改霞的不畅快,和对中刘村那哥俩的厌恶,已经从他精神上消退掉了。

  王书记拉住生宝的庄稼人硬手,笑盈盈地说

  “你来得正好!你看屋里坐个谁?”

  生宝肥厚的庄稼人脊背,被王书记的一只手亲切地按摩着,他脚下很轻地走进王书记屋里。他喜得简直要像小孩子一样跳起来了。

  “啊呀!杨书记嘛,你啥时来?”

  县委副书记从屋子后窗前的一张木椅子里站了起来。他带着喜出望外的笑容,大踏步走到门边,用左手握住生宝的右手,把右手搭在生宝的白小衫肩膀上,老大哥对小兄弟似的亲热地说:

  “我们正商量到你们蛤蟆滩去呢。”

  “那么咱们一块走嘛!”容光闪闪的生宝高兴极了。

  杨书记说:“你来啦,我们就不去了。县委上打电话,叫我今天回县哩。我忙着哩。……”

  三十岁上下的县委副书记两只炯炯的眼睛,发射着智慧的光芒,赏识地盯着这个包头巾的年轻庄稼人,直盯得生宝怪不好意思起来了。生宝从正月里在县委同陶、杨二位书记谈话的时候,就开始有了一种感觉:似乎他这个莽莽撞撞的年轻庄稼汉,对党实现一个伟大的计划,有些用处。在当时,这种感觉还是模糊的,不敢肯定的;现在杨书记对他的这份亲热,这份喜欢,这份信任,就使他确信他感觉对了。

  当杨书记左手握着他的右手,右手搭在他肩膀上的这一时间,生宝心中感到相当的不安。党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高了呢?他是不是真的对党改造农民有很大的用处呢?他当然希望能实现他的豪言壮语。但愿他能兢兢业业,不要让党错宠爱了他吧!他的心情有点紧张,他感到担子的重量。但是这位相当活跃的陕北老同志,却拍拍生宝的肩膀,笑眯了眼问:

  “怎么着哩?小光棍汉!寻下个对象哩没?”

  “还没……”生宝怪不自然,他想起了刚才和改霞的决裂。

  县委副书记大不称心地说:

  “怎么扭扭怩怩?这么棒的小伙子,中共预备党员,寻个对象有什么难哩?又不要花钱?”杨书记转向区委书记问,“还要花钱吗?经过宣传贯彻婚姻法运动,还要花钱吗?”

  区委王书记带着下级的谦逊,笑说:

  “不要花钱,恐怕要花些时间。”

  “对!”生宝得到了启发,“着重是忙得顾不上……”

  “把它当成副业嘛!不要专门谈恋爱嘛!哎哎,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刻板吧!我说可以公私兼顾,你说呢?佐民同志?”

  杨书记和区委王佐民书记,两人笑得呵呵的。生宝紧张的心情,被县委副书记这一番笑谈,一下子冲得烟消云散了。同志间政治上的关系和劳动人中间感情上的关系,竟融合得这样自然呀!生宝这个刚人党的年轻庄稼人,不禁深有感触。他觉得同志感情是世界上最崇高、最纯洁的感情;而庄稼人之间的感情,在私有财产制度之下,不常常是反映人与人之间利害关系的庸俗人情吗?邻居间在利害一致的时候,相好得那么俗不堪言;一旦错收了一颗鸡蛋,拌几句嘴,就该别扭多少日子了。

  点着杨书记招待的一支纸烟以后,极端兴奋的生宝并顾不得吸。他庄稼人拿惯旱烟锅的手,笨拙地拿着冒烟的纸烟,坐在杨书记旁边的一个小凳上,只顾向前倾着茁壮的身子,眼睛专注地望着穿一身灰制服的县委副书记。这位杨书记外表很像下堡小学的体育教员:高大、结实,留着很精神的小平头,脸上带着一种健康的粗糙,给人的印象好像是在旷野里长大的劳动人,不像是房子里长大的知识分子那么纤细、白净和文雅。生宝看着看着,动了感情。他那么亲切地问:

  “杨书记,你比正月里我在县上见你时,精神!”

  杨书记说:“是吗?也许是这么个事情。我是个贱皮,宜跑!一下乡,能吃能睡。一个月不下乡,就萎靡不振,这塔也疼,那塔也疼。……”

  “这是长期做农村工作的习惯。”区委书记王佐民尊敬地评论。

  生宝曾经从区委书记嘴里听到过这位杨书记的一些身世。父亲是一九三五年安塞战役倒下去的英雄,母亲被凶恶的地主领着残酷的敌人,捉住凌迟死了。革命家的儿子靠同志们的抚育长大起来,在延安上保育小学。边区中学毕业以后,烈士的遗孤,从乡文书一直工作到担任区委书记的职务。一九四九年南下到本县的时候,他是县委宣传部长;现在,杨书记分工专管互助合作。……

  生宝在县里几次开会,听过许多负责干部的讲话。有生动、简明的报告,的确也有冗长、枯燥,使人睡觉的报告。但听杨书记讲话,不是听报告,而是一种很好的享受——浅显、通俗、深刻、简短、有风趣。生宝觉得,有些陕北老同志夹杂关中口音讲话,很难听,倒不如本本色色陕北话顺耳;而杨书记因为一九四九年以来经常在农村跑,他虽是陕北口音,却用当地庄稼人的语言讲话。这使他到处都容易和庄稼人亲近。生宝在大会场听他的报告,不知不觉两个钟头过去了。他希望再听两个钟头或者四个钟头,但杨书记已经笑眯眯地把纸单单,装进衣服兜里去了。生宝向窦堡区大王村王宗济农业合作社应战以后,区委书记陪同他到杨书记办公室里,去过一回,这使得现在碰到一块的这三个积极活动的共产党人,成了老朋友了。

  杨书记坐在椅子里,用食指扣着纸烟上的烟灰,笑问生宝:

  “今春上,农村的自发势力很嚣张。你的互助组怎样?挺得住吗?”

  生宝心里感佩地想:“啊啊!党里头就这么知疼知热吗?农村党员遇到困难,县委马上就觉着哩!

  他咽了嘴里的唾液,豪迈地说:

  “挺得住,杨书记!使上吃奶的劲儿,拿肩膀也要把他们挺住!他们张狂,是临时性儿。他们不耐久,咱们耐久!……”

  杨书记非常高兴地对区委书记笑说:

  “他说的耐久不耐久这个话,倒有意思。”

  区委书记,看来很满意区里有生宝这样个同志,笑笑。

  杨书记又笑问生宝:“据你看,自发势力像今春上这个张狂劲儿,能耐好久呢?”

  梁生宝毫不费思索地说:

  “等咱互助合作的根扎稳,他们就张狂不起来了。”

  “对!对!这个说法对!”杨书记听了,非常赏识。他又对区委书记严肃地说:“方向明确着哩!我走了好几个区:峪口区、渭边区、王渡区、九寨区和三官庙区。凡是方向明确的人,都积极战斗,都很有自信心;凡是方向模糊的人,都消极应付,都给自发势力抵制活跃借贷,搞得懵头转向了。”

  “就是的。”王书记点着他很大的留发头,说,“俺黄堡区也是这样。有些基层干部,还不明白:不可能经常从富农、富裕中农身上挤油水,来克服贫雇农的困难嘛!”

  生宝被县和区这两位领导人的谈话,深深地吸引住了。当他注意听着他们谈话的时候,他心里想起蛤蟆滩的姚士杰和郭世富来。  他也想起振山同志来。原来到处都是这样的情况啊!

  王书记对生宝说:

  “把你互助组的情况,给咱们谈谈。我总说要去看看,总没空儿。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事情,拔不出腿。今日杨书记来了,才把我从东原上叫下来。杨书记问你互助组的情况,我也说不上来。”

  “我知道你忙喀,”生宝很谅解地说,“你是一黄堡区的书记,又不是俺互助组的书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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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生宝汇报,不是光他的互助组,而是半个村子的贫雇农,参加了进山割竹子的集体行动。两个党委书记大大惊喜起来,眉飞色舞。

  “噢!上河沿的贫雇农也去吗?”王书记站了起来,熟悉情况地问。

  “就是的。”生宝说,“掮扫带的是官渠岸的贫雇,由高增福组织哩。”

  王书记振奋地问:“那么你村基本上没春荒哆?”

  生宝说:“俺连上稻地的肥料也有哩!”

  “好!搞得好!就要这样搞!”注意倾听的杨书记,非常满意地对区委书记说,“要是每个村里有一个像样的互助组做骨干,组织困难户进山,那就好办了!”

  杨书记的瞳孔里放出憧憬的光芒。生宝注意盯着这位县委副书记听了他的汇报,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高兴地笑着,在砖脚地带劲地走了一个来回。

  杨书记重新坐在椅子里,两眼集中起眼神,盯住手里举到面前的纸烟,好像他在研究燃烧的纸烟如何冒烟。党书记脑里是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呢?生宝摸不着杨书记脑里,活动着什么深奥莫测的思想。他钦佩首长们,苦心为人民打算的这股劲儿。

  过了一刻,杨书记的目光从纸烟上,转到生宝脸上来了。

  “梁生宝同志,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看我知道吗?”

  “你心里怎想,你就怎说。”

  “对。”生宝做出准备应考的姿态。

  眉目英俊的杨书记,用食指扣着纸烟灰,神秘莫测地说:

  “现在有两种意见。有一种意见说:互助组没有中农的车、马,搞不好生产的。不能丰产嘛,互助组就不能巩固啰!这号人们还说:互助组不吸收中农参加,也不合乎党的政策,党的政策叫团结中农嘛……你觉得怎样?生宝同志,你同意他们吗?”

  梁生宝在木凳腿子上擦灭了纸烟,随把半截烟捏在手里,集中精力来对付这个问题。我的天!这不是小问题,这是个大大的问题呀!这关乎党的路线哩!能随便瞎说吗?

  考虑了一阵,生宝抬起头,要求县委副书记:

  “杨书记,你把另一种意见给咱说一下,我再思量。”生宝是个心回肠转的人,不是直杆子人。

  杨书记很满意地笑了笑,说:

  “另一种意见嘛,说:没有中农的车、马,贫农互助组也能搞好牛产喀;勉强地拉扯中农,反而把互助组弄成形式,或者弄起一大堆意见,不能解决,后来千脆散伙了。这就是大伙常说的‘春组织、夏垮台、明年春上可再来’那话。这号意见的人们还说:党的政策说团结中农,意思只是互助组里不能打击中农,不能损害中农的利益,井不是说互助组非沾中农的光不可,要看中农的脸色办事情,不然就弄不成互助组。你觉得怎样?”

  生宝听了一半,紧张起来的精神,立刻轻松下来了。他变得十分杨快。他的行动已经替他做了回答。他明白杨书记问他的意图。  他说:

  “党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要是没中农的车、马,就不能增产,那不是依靠中农去了吗?简直没贫雇农的一点骨气!”

  杨书记听得哈哈大笑。但他随即收效了笑容,严肃地向:

  “可是有人说:党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去团结中农。你怎样回答?”

  “太咬文嚼字了!那么党做什么呢?”率直的区委书记对这号书生的迂腐语调,很不满意。

  生宝同意王书记,说:“王书记,你该知道俺互助组的情形吧?有万是贫农,生禄是中农,我是共产党员。我代表咱党。我不能  靠有万去团结生禄嘛,两个人老矛盾哩。我一定是靠有万他们把互助组撑架起来,我又想办法叫大伙和生禄团结。杨书记,这如今的互助合作,我看,我看……我看和土改……”

  杨书记开玩笑地鼓励说:“打破顾虑,大胆暴露思想!”

  生宝打着这样的主意:反正说错了可以得到杨书记的纠正。这里没外人!

  生宝使了使劲儿,大着胆子放炮:“这如今的互助组和土改不同哩!土改中间,贫农和中农没矛盾,一股劲儿斗地主。这如今互助组里头,贫农和中农矛盾才大哩!”

  杨书记带劲地点着头,看得出来满意极了。他脸上——眼睛、鼻子和嘴,都高兴。

  生宝明白,他的话,显然正对了县委副书记的心思。他十分欣慰。整党学习总算没有白熬了夜。

  杨书记站了起来,使劲把纸烟头丢进痰盂里去。然后,他兴奋地又在砖脚地走了一个来回。他紧张地思索着。生宝和区委书记的眼睛,跟着杨书记的高大个子移动。生宝心中思思量——这个陕北人,好像县城里并没有他温柔的李英兰同志,和可亲可爱的娃子们。他好像一个光身汉,骑个自行车,满县里跑。为了人民的事情,他操这么大的心,费这么多思索。生宝在心里叮咛他自己:要好好向杨书记学习哩!

  杨书记坐回原位上来了。旅行中风尘仆仆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苦笑和惋惜混合的表情。

  “佐民!”杨书记亲切地叫区委书记的名字,感慨地说,“你注意到了没有!一个工厂里的工人,一个连队里的战士,一个村子里的干部,他们一心一意为我们的事业奋斗,他们在精神上和思想上,就和马克思、列宁相通了。他们心里想的,正是毛主席要说的和要写的话。你说对不对?”

  “就是的。是这样。”王佐民非常兴奋地看看生宝。

  杨书记不看生宝。他很严肃,继续说:

  “相反的,有些指导斗争的同志,不论什么新的事情,他们都要先从字面上咬一咬,嚼一嚼。硬是不到群众里头去请教!他们本意很拥护党的政策,咬嚼的结果,违反了党的政策,弄得来十分可笑!有些地方在错误地批判贫农组哩,认为互助组里只有贫农,没有中农是一种偏向,应当大力纠正。他们认为:应当把贫农和中农搭配在一块组织,才合乎团结的政策。三官庙区有个石桥村,石桥村有个贫农任明亮,任明亮联络起四户贫农,组织起一个土地集中互助组。……”

  “土地集中?……”王佐民奇怪地问。

  “土地集中!”杨书记说。“他们要叫农业生产合作社来,区委不让嘛。他们说,不让就不叫吧,自己只有四户,仍然叫互助组算了。不!后来区委连土地集中也不让,说怕弄乱,影响不好!你看怪不怪,不让贫农闹革命!要闹,非得和中农一块不可!中农眼时又不闹!你说怎整?”

  “俺黄堡区眼时还没这号现象。”王佐民自慰地说。

  “要所有的同志,在思想上扭过弯儿来,还得一个时期啊。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过程啊。多少年的民主革命嘛,现在换了任务了。旧脑筋,新任务,这是个矛盾。”杨书记筹思着说。

  “是的,”王佐民说,“这是农村工作干部的普遍现象。今年是个新旧任务交接时期问题特别突出。”

  “青黄不接!”

  “就是的。”王佐民以下级对上级的谦恭态度说,“在干部思想上,的确是这样子。虽然经过了整党教育,普遍的情况还是把互助合作,和一般的行政任务,并列起来着待哩。其他任务一繁忙,就把这个任务挤开了。因为这是长期任务,没限时间喀……”“长期的、复杂的、艰巨的、光荣的任务!是不是?”

  “可不是!有些乡干部也学会了这一套。”王佐民笑着。

  “这一套调子简单!”杨书记笑一笑,说,“什么生动具体的事情,拿这套调子一讲,就完了。”

  杨书记很生气。生宝很同情杨书记,他领教过一些干部中的书生作风,他也很不满意。

  生宝注意盯着,区委书记在乡下跑得很粗糙的大脸盘上,表现出十分敬佩杨书记的神气。生宝看得出王书记从上级领导同志的一段话里,一定受到了什么启发吧?你看!不会吸烟的王书记,手摸着脸,想了想,又用请示的口气说了:

  “杨书记,下面还有这样的情况:基层千部虽然在整党中经过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可是对互助合作是个大革命,眼时还认识不够。所以在实际工作中间,方式方法简单化,不从思想上教育。譬如有个别乡长,在群众会上竟然这样讲话:‘没有共产党,你们怎能分到地嘛?共产党号召互助合作,你们对互助组不热心,还闹自发!把良心拿出来!……”

  说得杨书记和生宝大笑起来。生宝知道下堡乡的乡长樊富泰,就是这个神气。生宝亲耳听见樊乡长这样讲过话。

  王书记激愤地说:“这号干部真没出息!他们不思量我们党的一切号召,都是为了群众的利益。除过群众的利益,并没有我们党自己单另的一种利益。所以我们党提出的一切号召,土改也好,互助合作也好,都要在群众觉悟的基础上搞。要群众觉悟,这当然要麻烦啦。要做许多教育工作啦。没出息的干部,不爱做教育工作,就向群众讨账。我给你分了地,你还不响应我的号召吗?杨书记,你看庸俗不庸俗,他们根本不考虑:我们党的工作基础,永远是群众的觉悟,不是群众的感恩!”

  “不光要做教育工作!”杨书记不仅同意区委书记的意见,而且更进一步发挥说,“在互助合作这方面,还要做出榜样来,叫群众看一看哩。有一部分先进群众,讲道理,可以接受,可是大部分庄稼人要看事实哩!这个和土改不同,你说得天花乱坠,他要看是不是多打粮食,是不是增加收人。”

  县委副书记说的比区委书记更加深刻、更加透彻。生宝听了,觉得从心里往外舒服。他努力从这两位领导同志的谈话中,学点道理。他竭力使自己不插话,不岔开他们的话头。他恨自己不多识字,不能像区乡干部那样,往本本上记两位书记讲的话。他常常苦于自己不懂很多道理。他很后悔没有把冯有万领来,让他也听听革命道理。懂得这些道理,干起来人心里有准!  这个年轻庄稼人,使着劲听两位书记的谈话,不知不觉,把手里的半截纸烟捏碎了。

  生宝虽不是心胸窄狭的人,但是由于杨书记这几句话的启发,他竟忍不住要替他继父呜几句不平了。他激动起来:

  “我的天!杨书记。庄稼人都是务实的人嘛!不保险可不干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是庄稼人的口头话。庄稼人眼见过小家小户小光景,没见过杜会主义嘛!就拿俺爹说吧!俺父子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我做梦,梦互助组;俺妈说,俺爹做梦,梦他当上富裕中农哩!”

  “真有意思。”两位书记同声笑了。

  “可不是吗?”生宝说,“真逗人笑。富裕中农的光景,在他眼里再美没有哩嘛。社会主义他没见过,咱不能强迫他相信。咱只能做出样子给他看。可是俺的樊乡长说俺爹扯我的腿,对不起共产党,是忘恩负义,是没良心,根本不像个贫雇农样子。俺爹为啥不像贫雇农样子?土地证往墙上一钉,就跪下给毛主席像磕头,这是没良心吗?樊乡长以为不是我亲爹,我听了他的话也许高兴。实际,我听了难受得很哩。他太把俺爹不当人了!俺爹是好农民。王书记,你该知道俺滩里的白占魁吧?你就是赶明日要实行共产主义,他也赞成。你喜爱这个人吗?他倒是脑筋灵敏着哩!”

  王书记笑说:“你这阵还生樊富泰的气吗?”

  “提起来不好受!”生宝毫不掩饰地说,“他说俺爹坏,我心里疼嘛。民国十八年,没他收留的话,我的骨头这阵找也找不见了,还闹啥互助合作哩?我经常对俺爹态度好。咱共产党员,不能忘思负义,叫人家群众笑咱。”

  说到这里,生宝才悟到不免太激动了,不免带了个人恩怨,又缓和气氛说:

  “自然,樊乡长也是为工作。他觉着,这是他进步,他也不是有意辱没俺爹喀。……”

  县和区的两位书记吃惊地注意生宝的激动。他们并不打断他,只是十分惊讶地听着。显然,他们没有料到,生宝是这样一个重感情的人。

  杨书记很有感触地对区委书记说:

  “我们好多同志,硬是不注意农民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几千年受压迫、受剥削,劳动最重,生活最苦,这就造成他们革命的一面。刚才梁生宝同志说的,小家小户小光景,几千年的小农经济生活,又造成了他们落后的一面:自私,保守,散漫,不习惯组织和纪律等等。所以毛主席在一九四九年,一解放就警告我们:教育农民是严重的任务。毛主席并不是随便说话哩”

  “在互助合作中间,农民主要的是革命的一面呢,还是主要的是落后的一面呢?”王佐民探讨地问。

  杨书记新给了生宝一支烟,自己拿了一支,却不顾擦火吸烟了,只顾他非常热烈、雄辩地谈论起来:

  “佐民!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法——不能拿我们常说的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来看农民的问题,应该具体地分析具体情况。农民嘛,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是劳动的阶级嘛。民主革命阶段是同盟军,社会主义革命阶段还是同盟军嘛。工农联盟是永久的,不是临时的。但是,革命革到要对小农经济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阶段啦,农民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不是变成矛盾的一个方面了吗?不是应该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吗?我想毛主席那句话的意思,就在这里。我们对革命的阶级,绝不能强迫命令,或者像你刚才说的那么讨账。我们坚持自愿原则,采取群众自己教育自己的方式方法:重点试办、典型示范、评比参观……逐步地引导农民克服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而且,我们这么做的时候,还主要地依靠贫农,因为贫农革命的要求更迫切,那点点小农经济的底子更薄。我看这没什么神秘,也不可怕。我们有办法的。佐民,你这里有‘毛选’吗?有?把第一卷拿来!”

  区委书记很兴奋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咖啡色书皮的精装书。县委副书记伸手接过这本很大很大的书来,很熟练地翻到第三百一十一页上,用眼睛寻找着。

  “这里!这里!你听!”杨书记非常快活地念道,“任何事物的内部都有其新旧两个方面的矛盾,形成为一系列的曲折的斗争。斗争的结果,新的方面由小变大,上升为支配的东西;旧的方面则由大变小,变成逐步归于灭亡的东西。而一当新的方面对于旧的方面取得支配地位的时候,旧事物的性质就变化为新事物的性质。……”

  “互助合作和小农经济的关系,就是这么样”县委副书记把书还给区委书记的时候,肯定地说。“生宝同志,你听明白哩吧?”  “明白!能明白!”生宝没有阅读能力,但因经常学习和参加各种会议,听讲能力很强,他非常畅快地说,“互助合作是新事,小农经济是旧事,不是吗?新事由小变大,旧事由大变小,不是吗?”

  杨书记很满意地笑说:“还有!你们家庭内部的矛盾,也是一样。等你互助组成功了的时候,你爹就不叫你听他的话了。他就听你的话了。对不对呢?”

  “对!对!就是这样!”生宝激动地说。

  杨书记擦着了洋火,给生宝点烟。生宝推让,要杨书记先吸。当杨书记吸烟的时候,生宝用那么尊敬和佩服的眼光,看他那聪明、理智和有力的面部表情。

  “呀呀呀!”生宝在心里头惊讶,“有文化、有经验的领导同志,懂得这么多道理?”

  生宝吸着烟时,心里想:这是他一生中很值得珍贵的一次会见。要是他单独见县委副书记,或者他单独见区委书记,他不会听见这些高深理论的。只有两位领导者谈话,他从旁才能听到这些宝贵的话语。这些话语,比金子还要有价值哩!

  杨书记吸着烟,说:“生宝同志,你们那个搞法很好。好好搞一年,明年互助组长代表会上你再上一次台。”

  “对!”生宝慨然答复,嘴上非常有劲。

  王书记说:“今年县上给黄堡区派来两个农业技术员,我准备把一个摆在东原上搞小麦和玉米,一个摆在你们组里搞水稻密植。”

  “好嘛!”梁生宝喜得眼睛瞪圆、闪亮。

  王书记问:“你们谁留在家里下稻秧子?”

  “生禄和有义。他两个中农不情愿进山。”

  “不好。”王书记说,“应该把欢喜留在家里下稻秧子。因为刚才杨书记说,今年要从培育壮秧做起,实行一系列的新技术,不是光搞密植。”

  杨书记对生宝说:“今年,我们县上改变做法了。要各区把两个农技员分开放在两个互助组里,不要再全区跑啰。讲来讲去,人家不信嘛。做出样子,给人家着看嘛。因此,生宝同志,要狠住搞!”

  “好啊!太好啦!”生宝简直要跳起来。“杨书记,王书记,我要回了。”

  “怎么?”

  “叫欢喜甭准备进山的事了,叫有义准备。我要走了。”

  “甭忙!”王书记说,“看杨书记还有啥指示吗?”

  “欢喜是怎样个人?’杨书记间。

  “小学毕业生,贫农。”

  “好,好。应该在人事上给将来做准备,明白吗?”

  “明白!”生宝畅快地说,“准备咱的技术人才!”

  区委书记又叮咛:“你们在山里头一个月,可要注意安全啦!”

  县委副书记说:“你叫他到区卫生所带点药品、药棉和纱布好啰。不要他们的钱,从区上的互助合作经费里开支。”

  “好吧。跟我走。”区委书记拉住生宝的手。

  生宝啊!生宝啊!他这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啊!他还说什么呢?人类语言的确有不够表达感情的时候。这哪里是梁生宝互助组?他个人,嘿!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办到这些呢?

  他在房门口辞别了杨书记。跟王书记到区秘书办公室带了介绍信,又在大门口辞别了王书记。王书记又一次嘱咐他:“安全第一!出了岔子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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