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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东方(八)

作者:魏巍 发布时间:2016-08-03 08:17:01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魏巍:东方(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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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侦察】

  邓军的团部设在山坡上的一片松林里。枯黄的陈年的松针积了很厚一层,踏上去软绵绵的。警卫员们就在这里铺上了两张淡绿色的雨布,作为他们团长和政委休息的地方。

  经过一夜急行军,警卫员们靠着树干很快就睡熟了。尤其小迷糊,头枕着背包不住地打呼噜。邓军和周仆却静静地坐在雨布上,毫无睡意。和师部的电话线已经架通,师长在电话上两次催问敌人的情况。可是派出的侦察员还没有回来。

  两个人望望山下,在灰尘飞扬的黄土公路上,向北撤退的人流,仍然三五成群络绎不断。他们的脚步是那样疲惫,行动是那样迟缓,就仿佛凝滞在那黄土路上似的。看到这种情景,邓军和周仆真恨不得立刻赶上前去顶住敌人,扭住敌人,可是现在敌人到底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这是多么叫人凄楚难捱!

  将近中午,最先派出的几个侦察员回来了。他们一致报告说:敌人已经到了龟城,炮火已经打到了龟城以北。  邓军立刻抓起耳机向师长报告。师长听完报告,像是沉吟片刻,然后问道:“他们是亲眼看到的吗?”  邓军转过脸,对着几个侦察员严肃地问:“你们究竟是不是亲眼看到的?”
“我们确实到了龟城附近。”一个侦察员解释说,“一路上逃难的老百姓都说敌人到了龟城。我们亲眼看到,敌人火炮的弹着点,落到龟城以北不远的地方。”

  邓军把侦察员的话,如实做了说明。只听师长在电话里带着责备的意味说:“这就不对!敌人的炮打到龟城附近,正好说明敌人并没有进占龟城。你听听炮声,这是远射程炮的声音!很可能这是敌人用远程炮火对人民军进行火力追击。”

  邓军考虑着,没有答话。只听师长又说:“这是一场新的战争,比国内解放战争更要严酷的战争。要注意个别人是否有怯战心理……要教育侦察员,情况一定要搞确实。不然,我们究竟是在龟城以北打击敌人呢,还是在龟城以南打击敌人呢?这就马上要影响我们的行动了……”师长可能考虑到自己新提升不久,不适合对一位老战斗英雄用这样的口吻,才又改变了调子说:“老邓呀!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这邓军一向心胸坦荡,襟怀洁白。多年的革命生涯,锤炼了他极为坚强的组织观念。尽管今天的直属上级是不久以前的同级干部,而且是多年以前的下级,在他看来,在革命的道路上,这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现象。刚才师长最后两句话的过分客气,倒反而使他有几分不快。他立刻说:“请放心,我马上组织力量查清前面的情况!”

  他放下耳机,转过身来,对着几个侦察员不满地瞅了一眼:“叫你们到前面查明敌情,你们蹲到半路上看弹着点,乱弹琴!”

  说着,他大步跨向前去,把正靠着大树酣睡的小玲子推了两把:“快起!”

  周仆见他要行动,瞅着他说:“老邓呵,你要到哪里去?”

  “到前面去!”邓军说着,把他那只假臂也摘下来,往地铺上一扔,“这捞什子打起仗来真碍事,先收起来吧!”

  “你又来了!”周仆用食指点着他说,“我批评过你多少次了,什么事都要亲自出马!叫侦察参谋带他们去就不行吗?”

  “侦察参谋当然也要去啰!”

  “那你……”

  “老伙计!”邓军拖长声说,“这一次倒是你盘算错了。你算一下,到天黑还有多长时间?等他回来,就是侦察确实了,我啥时候出发看地形呢?”

  周仆脸上终于出现了微笑,算是一种默许。

  很快,一支包括侦察参谋、联络员和半个侦察班的轻便小队下了山坡,插到灰尘飞扬的公路上去了。侦察参谋带领着三个侦察员跑步赶到前面,邓军和其余的人随后跟进。

  天气灰濛濛的。一路上、依然是时断时续地撤退的人流。这时,邓军更清楚地看到他们疲惫的脚步和焦苦的面颜。他们的脸上、头发上和他们的白衣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古老的牛车木轮,比人的脚步还要迟缓,咯噔咯噔地发出颠簸的车声。有几个妇女坐在路旁喘息着,一面擦汗,一面给孩子喂奶,以便继续上路。路上不断看到为减少重量而丢弃的包袱,还有那磨透了底的朝鲜的船形胶鞋。

  邓军按捺着心头的痛楚疾步前进。一边留意着两边灰苍苍、紫郁郁的山峦,极力把沿路地形记在心底。

  为了严守秘密,不暴露是中国人,邓军规定谁也不准说话。只让联络员去查问情况。结果一连问了几个老百姓,都说敌人昨天晚上就到了龟城。这些老百姓为了避开龟城,是从小路绕过来的。

  邓军不管这些,命令侦察员继续前进。炮声越来越近了,就好像打在山那边似的。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整个山沟,充塞着一种严森森的气氛。

  公路盘旋上山,他们抄着小路爬上山顶。邓军放眼一望,山下是一块小平原。在公路通过的地方,仿佛是一片市镇。

  侦察员一指:“那就是龟城了。”

  邓军取出望远镜一看,虽然距离并不太远,但因为被一片湿濛濛的云雾笼罩着,混混沌沌,看不清楚。隔一会儿就有三四发炮弹打在城北附近的公路上,白烟缓缓地上升着,与低沉的云雾混在一处。

  邓军收起望远镜,正要举步下山,侦察参谋回过身来说:“三〇一!”他叫着团长的代号,“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等一下,我们先摸进城去看看。”

  邓军装作没有听见,只管向山下走去。侦察参谋见团长不理,只好快步赶到前面,以便防止碎不及防的意外情况。

  公路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越来越静得可怕。

  在离龟城还有三里多路的时候,侦察参谋又返回来,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三〇一!请你还是等一下吧!虽说城里不一定叫敌人占了,敌人的侦察部队是可能有的。”

  “好好,听你的。乱弹琴!”

  邓军本来想再靠近龟城一些,这时只好甩甩手离开公路。他点起一支烟,用心察看着周围的地形。

  时间不大,侦察参谋跑回来报告:龟城果然没有敌人。“他真精细!”邓军心里对师长暗暗佩服。

  他们进得城来,穿过整整一条街,还不见一个人影,寂静得像是一座死城。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沙沙地响。这里,大约经过多次轰炸,有一些房子炸倒了,有些被震裂得歪歪斜斜,使人觉得仿佛只要用手一推就会坍在地上似的。街道上和住家户的门口,遗落着包袱、枕头和孩子的小胶鞋。可以想见,人们是怎样在侵略者的进迫下,匆匆离开温暖的家宅。

  他们很想找到一个人,打探一下情况,走了好几家都失望了。他们转过十字街口,向南走去,有几只野狗被他们的脚步声所惊动,突然奔窜起来,蹿到另一条街上去了。过后,全城更显得死一般的静寂。

  “这里有人!”忽然,侦察参谋叫了一声。

  邓军赶过去一看,原来在一间小茅草屋里躺着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老妈妈。她似乎听见了响动,慢慢地坐起来,眼里流露着惊惧的表情。

  “阿妈妮!”联络员首先走上前亲热地叫。

  “阿妈妮!”其他人也跟着叫。这是他们作为志愿军学会的第一句朝鲜话。

  朝鲜老妈妈拭拭昏花的老眼,看清他们是穿着人民军服装的时候,双手抱着联络员哭起来了。

  遵照邓军的规定,仍然只有联络员问话。

  “阿妈妮!”联络员掏出手绢替她拭了拭眼泪,“你老人家怎么没有走呀?”

  “我走到哪里去呀?”老妈妈说,“前天,我的儿子、媳妇都要我走,我这么大年纪了,走得动吗!我不走还好,我要走,得连他们也拖累死呀!”

  联络员指指她头上的伤口,问:“你这头怎么啦?阿妈妮!”

  “就是他们打伤的呀。”

  “谁?”

  “美国人和李承晚呀!”

  大家顿时一惊。联络员急问:“他们来了多少?”

  “好像有……十几个。”老人回忆着说,“他们一来就问人民军逃到哪里去了,我说了一个不知道,他们就一枪把把我打得昏过去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时间还不长哩!”

  邓军使使眼色,联络员安慰了老妈妈几句,匆匆走出门外。邓军说:“很可能是敌人的侦察队。赶上去,抓他几个!”

  大家兴奋起来。加快脚步出了龟城,一路向南追下去了。

  穿过平坝子,来到一座山口。邓军一望,这是一道很狭窄的峡谷,两旁山势陡峭,草深林密,紧紧夹着一条公路,一派阴森森的。邓军正要嘱咐大家注意搜索,只见侦察参谋仓仓忙忙地从山谷里跑回来,兴奋地悄声叫:“三〇一!三〇一!追上了。”

  “哪里!”

  “你来看!”
他兴奋得两颊绯红,兴冲冲地领着邓军他们进了山沟。走了不远,他往东面一座最高的山尖上一指,说:“你看那是什么?”

  邓军抬头一望,山尖上站着七八个人,因为他们的背景是天空,看得十分清晰。

  机灵的小玲子,马上把望远镜对好,递给邓军,一边说:“你看穿的还是白衣服哩!”

  邓军接过望远镜一看,果然都穿着朝鲜式的白衣,正在那里东张西望,指指划划地谈论什么。

  “不可能是朝鲜老百姓。”侦察参谋判断道。“这里正是敌人将要通过的要道,老百姓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邓军“噢”了一声,继续凝神观察,见他们身上果然带着枪支。正凝视间,其中一个人挥了挥手,其余的人跟着他沿着一条羊肠小路走下山来。邓军立刻收起望远镜,把几个侦察员布置在靠西面山根的密林里,紧紧卡住一段公路,准备敌人刚一踏上公路,就施行猝不及防的袭击。

  “听我的口令!”邓军掏出他的小花口橹子一晃,严厉地说,“谁也不能提前开枪!”

  说过,他和小玲子也隐伏在一处深草里,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面山上。只见那几个人神态自若地、不慌不忙地走着,心里渐渐焦急起来,暗暗地咒骂道:“这些龟儿子倒挺自在!”

  邓军觉得苦捱了好长时间,那几个人终于一个一个地下到公路上来了。这时,他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站住!举起手来!”

  邓军是有名的大嗓门,这时的声音更像洪钟一般,在山谷里惹起一阵回响。那几个人陡地一惊,正要拔枪抵抗,其中一个人摆了摆手,站定脚步大声回道:“谁呀?是老邓吧?”

  “三〇一!”小玲子惊叫了一声,攀住邓军举枪的左手,“你看,是师长来啦!”

  邓军定睛一看,果然是师长洪川。他那轻捷矫健的身子,穿着朝鲜人的白背心和一件又肥又大的白裤子,头上还戴着一顶朝鲜老人戴的乌纱帽,粗粗一看,简直认不出来了。邓军瞧见他这身装扮,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连忙收起枪,跳出草丛,赶上去与师长握手。其他人也都纷纷地钻出密林,与师部的侦察员会面。

  “老邓,你的八卦阵摆得真不错呀!”师长握着邓军的左手笑了一阵;然后,摘下乌纱帽擦汗。他的前额还不显皱纹,浓密的黑发齐崭崭的,看去比邓军要年轻得多。

  “师长,”邓军笑着问,“你怎么跑到我前头啦?”

  “这是跟你学的呀!”师长笑着说,“你过去不是常跑到我前头,跟我抢买卖吗?”

  邓军知道他说的是过去当自己下级时候的事情,就笑了一笑。

  师长吩咐其余的人隐蔽在树林里休息,然后拉了一下邓军的肩膀,坐下来低声说:“现在的打法有一点改变。出国以前,我们原定在龟城一线构筑阵地,进行防御,阻住敌人,求得先站稳脚跟。但是从昨天出国的部队看,都没有达到预定位置。加上敌人前进的速度很快,如果再采用原来的打法,就会达不到原来的目的。现在敌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出国,因此,统帅部决定,利用敌人分兵冒进的弱点,主动地给以反击,争取消灭一路或几路,可能更加有利……”

  “这个改变很好。”邓军插话说,“我们的军事思想向来就不赞成单纯防御。”

  “是的,这个改变也特别合乎我的心意。我给你打过电话,就坐上吉普车来看地形,哈哈,想不到赶到你前面来了。”

  “你在这大公路上白天行车呀?”邓军惊讶地问。

  “管它!”他淡淡一笑,“飞机来了,就暂时避一避……真没想到有这样大的收获!”

  “什么?”

  “最理想的打伏击的地形!”师长兴奋地向这条沟一指,“这里你看到的只是一小段。越往里走越险要。来,我再陪你到山上看看!”

  说过,他马上扯着邓军的左臂站起来,邓军推辞说要自己去,他马上说:“老邓,你可不要忘记我是爬山虎呀!”

  说着,师长抢步上了山坡,又沿着刚才的小道,嗖嗖嗖地爬上去了;邓军和小玲子跟在后面,看见师长那浑身使不完的精力,那充沛的朝气,真是暗暗地羡慕。

  “你看,”师长等邓军爬上山尖,兴奋地一指,“老邓呀,我的老红军,你看像这样打伏击的地形,怕还不多见吧!”

  邓军放眼一望,这条山沟曲曲弯弯,长约十里左右,愈往前愈险。许多地方是陡立的峭壁,简直像两道高高的石墙夹着一条通道。山上草深林密,便于屯兵,也便于出击。山沟尽头,又像喇叭口一样地张开了。

  “我初步设想,”师长用手一指,“把两个团和另两个营的全部,都摆在这两面山上。由你团派一个营同敌人保持接触,边打边撤。只要能把它引进来,即使是铁,我们也砸得烂它!”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喇叭口外20余里处,那里烟笼雾绕着一座市镇。“那就是凤鸣里。现在查明美军二十四师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那里。我刚才用望远镜已经看到了敌人的坦克。我们的部队今晚就要埋伏好。你准备派出的那个营,天明以前就要赶到凤鸣里附近。”说着,他又用穿着绿胶鞋的脚点了点地面:“我的指挥所就设在这里!……你看这个想法怎么样?”

  “同意!”邓军兴奋地说。

  师长得到邓军的支持,非常高兴。又说:“可别客气,你还是我的老首长哩!”

  “老落后喽!”邓军笑着说。

  “姜还是老的辣呀!”

  “对,我一定让敌人尝尝我的辣味!”

  两个老战友爽朗的笑声,长久地萦绕在高高的山尖……

  【第四章 山前】

  邓军和小玲子坐师长的吉普车回到团部,天色已近黄昏。

  周仆看见团长不仅毫无倦意,而且满脸是笑,就亲昵地说:“你这家伙,收获一定不小!”

  “可不是么!”邓军说,“差点儿俘虏了一个师长哩。”说着嘎嘎大笑起来。

  邓军一连气把一路的情况和师长的意图说了一遍。最后说:“依我看,打响出国第一炮,问题不大!”

  “小迷糊!快给团长热饭!”周仆兴奋地叫,一边又向小玲子挤挤眼说,“再给他一点奖赏!”

  所谓“奖赏”,指的就是小玲子饭盒里的油炸辣椒。这邓军有个老胃病,一犯病,常常疼得满头大汗。关于这一点,周仆简直比一个妻子的关怀还要周到,常常劝他少吃一点辣椒。可是邓军什么都可以吃得下,就是没有辣椒不行。战争时期,小玲子常年给他背着一个日本饭盒,里面总是盛着满满一盒子辣椒。周仆怕他犯病,有时就不让小玲子给他炒。吃饭时他一看没有辣椒,就发脾气,或者拿着筷子,闷闷地坐在那里,委屈得像个孩子似的。每当这时候,周仆常想,这样一个老同志,从来不怕牺牲,不怕流血,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随时可以抛弃自己的头颅。但他所取于这人间者,既不是名,也不是利,更不是吃喝穿住;平生所好,不过就是抽几支烟,吃饭时能再有一点辣椒,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如果连这一点也让他受委屈,自己心里也觉着难过。

  于是就在这种矛盾心情下,同他作了妥协。但说话的调子仍然又不免是严肃的:“今后一定要少吃一点啰!”“好好好,一定少吃一点儿!”一听说让他吃,他连声乖乖地答应着,又像孩子一般地笑了。

  不一时,小迷糊端来了一饭盒热腾腾的白米饭。小玲子按照政委的眼色,把那个铝制的旧饭盒打开,拨出了一点炸辣椒,作为奖赏。那么一点辣椒,邓军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又伸过碗来,叫小玲子:“我的老天爷!你再赏给一点儿行不?”
小玲子看看政委的脸色,发现没有异议,这才用筷子又轻轻地拨了一点。邓军吃得满头大汗,连声说:“真痛快极啦!”

  他擦擦汗,点起一支烟,说:“老周,你看用哪个营引诱敌人好些?”

  周仆略一寻思,说:“晌午你刚出发,孙亮就到这里坐了半天。东拉拉,西扯扯,我就看出他有心事。果然,最后吞吞吐吐地问:团里对他这个营究竟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他这个营过去打得并不算太好嘛!”邓军打断说。

  “是呀,”周仆接下去说,“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委屈地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看来,他是有些不够满意。他最后说,三营所以战斗力弱些,并不是这个营的本质不好,是团里对他们的使用太少。据我看,这个意见是对的。战斗力弱的单位,使用在主要方向的机会越少;使用越少,战斗力也越弱。我看,今后可以多使用他们。”

  “可以考虑,”邓军说,“不过,这是头一锤子买卖,有钢还是要用在刀刃上呀!”

  “你是说让咱们的‘才子’去呀?”

  “对喽!”邓军说,“我看还是让陆希荣去。这小子有点子鬼名堂,遇到意外情况也好应付。”

  这周仆是那样一种政治委员:聪明,识大体,虽然自己担任着团党委书记,但在军事指挥上,从不勉强让指挥员接受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在比较次要的问题上,很能让步。何况,他知道在邓军的心目中,是比较欣赏陆希荣这个干部的。于是就同意了。

  因为时问紧迫,邓军一面通知各营作行动准备,一面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向各营干部传达了战斗任务。

  会议结束,周仆把陆希荣单独留下来,问:“老陆,你觉得这任务有什么困难没有?”

  “牵牵牛鼻子,这有什么。”陆希荣满不在乎地说。

  “困难是会有的。”周仆说,“第一次同现代化的敌人作战,又是白天在开阔地里转移;既不要硬顶,又不要稀稀拉拉让敌人识破。这就特别需要沉着呀!”

  “那当然要沉着!”陆希荣淡然一笑,“请首长放心好喽!……政委还有什么指示?”

  陆希荣话语中隐约的嘲讽意味,使周仆心中有几分不快。但因为是战前,正是需要大家团结的时候,就克制住了。

  邓军也听出话头不对,挥挥手说:“政委的指示很重要嘞!你们回去要好好地研究一下。”

  陆希荣潦草地打了个敬礼,走出小树林子去了。

  天色刚黑下来,队伍就集合好,向龟城方向前进。为了严格保守秘密,按照师长指示,在接近龟城时,下了公路,沿着小路绕到了龟城以南。这时已近午夜。部队通过那条狭窄的山谷,夜黑风寒,松涛阵阵,抬起头,只能望见一小片星天,仿佛置身在枯井中,越发觉得阴森森的。

  邓军指挥二、三两营,在峡谷的南端两列山岭上隐伏。严格命令部队做好伪装,保持静肃,不准发出任何火光。静候着后续部队的到来。一营的部队,由前面回来的侦察员引路,出了峡谷,继续前进。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营三连。郭祥在尖兵班之后,带领部队急匆匆地走着。在夜色里可以看到,驳壳枪在他身后卜浪卜浪地摆动,步态轻捷而大胆,好像惯于在夜色里潜行的狸猫一般。多少年来的夜间战斗,夜色不但不能增加他的恐怖,反而使他如鱼得水,真正成了夜色的主人。

  出了峡谷,前面豁然开阔起来了。放眼望去,在那披挂着星斗的夜空下,有几堆火光,在寒峭的夜风里不停地摆动。

  为了避免敌人的侦察部队提前发现,他们仍旧避开公路,沿着小路行进。部队静悄无声。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一座低矮的小山岗下。事先潜伏在这里的师部的侦察员告诉他们:敌人离这里只有几里路了。

  部队停止前进。郭祥随着侦察员爬到小山岗上观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远处一盏接一盏地奔驰的灯光,并且隐隐听到隆隆的汽车声。那些灯光一到那个黑魆魆的山脚下就熄灭了、侦察员说,那里就是敌人停驻的地方。

  “很可能是运送弹药的汽车。”陆希荣判断说,“看来明天进攻是肯定的了!”

  他立刻熟练地布置开队伍,就回到后面去了。郭祥到前面察看了地形,在一个小山包上设了一个班,作为全营的警戒阵地。然后回来督促全连积极构筑工事。

  启明星升起的时节,己经构成了简单的工事。郭祥在背风处,正想打个盹儿,只听前面“轰隆”地响起了一颗手榴弹声。接着是一阵繁乱的卡宾枪声。他急忙站起身来爬上山头,枪声又沉寂了。

  郭祥知道发生了敌情,正要带领一个班到前面支援,只见前面那个班慌慌张张地向回跑。郭祥厉声喊道:“干吗跑下来?”

  “敌人上来了!”

  “敌人上来了!”

  有几个声音慌张回答着,站住了。

  “给我回去!”

  郭祥带着他们,冲上去恢复阵地,一看并没有敌人。他心里十分恼火,用手一指:“刚才是谁带头跑下来的?”

  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郭祥声音更大了。

  “是我。”其中一个低声地说。

  郭祥一看,是五班班长刘大顺,更有气了。这刘大顺,是解放战争末期他亲自解放过来的。人一向老老实实,不会说,不会道,工作埋头苦干,战斗也很勇敢。特别是在解放兰州的战斗中,同马家军拼刺刀非常英勇,因此提升为班长。不知现在为什么这祥。

  “哦,是班长带头呵!”郭祥挖苦地说,“你看见敌人了吗?”

  “敌人是……是上来了。”

  “有多少个?”

  “像,像是有七八个……我扔了一个手榴弹,一慌……”

  “有七八个,就把你吓死了,咹?”郭祥指着他,“我问你,是叫你来打美国鬼子的,还是叫你来丢人的?”

  “我,我……”刘大顺羞愧得几乎要哭出来,“连长,你知道我过去,我过去……没有装过孬呀!”

  “这次哩,这次为什么?”  “我,我……”

  刘大顺把头垂到胸脯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你还哭哩!我干脆毙了你!”

  郭祥大步抢上去,正要举起拳头,忽听后面有人叫了一声:“嘎子!你又要犯错误啦!”

  郭祥扭身一看,见老模范严肃地站在那里,就急忙收住了手。

  “他又跟上来啦!”有人悄悄地说。

  原来这老模范,方才见郭祥气刚刚的,就预料要出事。前面已经交代,郭祥自幼跟随老模范长大,虽然今天是老模范的上级,但在内心深处,仍然把老模范看做长辈;老模范也仍然像长辈一样地关怀着他,惟恐他一时冲动再犯错误。今天一看这情况就赶来了。

  “好好,战后再说!”郭样挥挥手,余怒未息地走到一边,“怕死鬼!我就是见不得这个!”

  老模范又走到刘大顺的面前,严肃地说:“大顺哪,你这个错误可真严重呵!这两天你也看到了,朝鲜人民家破人亡,叫人看着多难受呵!他们死了那么多人,我们的命就那么值钱!你看看你办的这事!……”

  “老模范,我,我……我一定……”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刘大顺那结实的粗墩墩的个子,那朴实的容貌。他的脸上,有一条斜斜的很深的伤痕。这时,有两大颗眼泪,滚过他的双颊,跌落在熹微的晨光里……

  “轰!”

  忽然间,一枚炮弹在小山后面爆炸了。

  郭祥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立刻就听出是坦克炮的声音。往前一望,在矇昽的晓色里,已经可以清楚看见敌人驻扎的村庄。村庄前面,有一排小黑点,一个接一个地向公路蠕动着,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再往公路上一看,已经有一辆爬到公路上来了。

  说话间,又是“轰”地一声,一枚炮弹落在山前。

  “准备战斗!”

  郭祥大喊了一声,并且习惯地捋捋袖子,仿佛立刻就要扑上前去似的。他的声音在这清晨听起来,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洪亮,听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恐惧,顿时给大家增添了力量。

  坦克震人的怪声愈来愈近。大家正注意前面,霍然间,一架敌机从左边哇地一声扑了过来。接着是两架,三架,共有七八架敌机盘旋起来。人们不自觉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注意公路!”郭祥又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吭吭吭”一连三发的坦克炮打到山脚。黑烟遮蔽了人们的视线。黑烟过去,已经可以看见坦克后面的步兵。入朝以来的第一次战斗,就这样展开了。

  邓军的指挥所,设在离峡谷南端沟门不远的一座较高的山峰上。这里北可以望见师指挥所的山头,南可以望见峡谷以外辽阔的平川——现在正在进行激战的地方。邓军望着前面敌人浓密的炮火节节北移,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心里十分高兴。但兴奋之中又包含着紧张,就好像端着满满一碗水,老怕它洒了似的。

  这时,从东南方向出现了一架红头敌机,在峡谷上空盘旋起来。这架敌机很怪,既不扔炸弹,也不打炮,慢条斯理地哼哼着,好像飞不动的样子。有时还侧楞着身子向下面窥探。

  “这是什么怪家伙呀!”

  “简直像个老病号,真好打! ” 

 战士们议论着。电话铃响起来。邓军连忙抓起耳机,是师长的声音:

  “你们看见敌人的侦察机没有?”

  “看见了。”邓军回答。

  “一定要隐蔽好。”师长嘱咐道,“如果暴露目标,就会破坏整个计划的!要再通知部队一遍。你们的指挥所我看要搬下来一点,山头上留下两个观察员就可以了……根据情报,敌人对我们的出国行动,并没有发觉。只要我们保持隐蔽,就能取得胜利!”

  邓军在深草丛里,对本团埋伏的各个山头,又细心地、逐个地察看了一遍。战士们一个个头戴着用半青半黄的秧草编成的伪装盔,伏在密林和茂草里,没有一个人乱动。整个山峰,静悄无声,更显得无比的威严。只有飞机声、坦克声和枪炮声,在山谷里响着回音。邓军为了慎重,又通知了各营,并按照指示,把指挥所也移到山坡上的一片密林中去了。

  中午时分,战火渐渐接近了峡谷的沟门。敌人的坦克炮和榴弹炮,已经开始轰击峡谷两侧的山岭。那十几架野马式飞机也盘旋在峡谷的上空,开始了扫射和轰炸。有几处山林,已经被炸起火,冒起一团一团的黑烟。

  这是极其重要的时刻。邓军正要离开指挥所到山顶上掌握情况,师长又来了电话,用严肃的声调问道:“你看敌人发觉了我们没有?”

  “我看没有这种征候。”邓军答道。

  “对,”师长说,“我看他们并没有发觉我们。不过是进行威力侦察。通知部队,绝对不要慌乱。如果没有师的统一信号,随便提前开枪,或者轻举妄动,要立即执行战场纪律!”

  “老周,我先上去了!”

  邓军刚走出几步,只见观察员气急败坏地从山上跑下来说:“二〇一!三〇一!……敌人的坦克炮堵住沟门,再不往前走了!”

  “咱们的部队呢?”邓军问。

  “只有少数进来了,其余的离开公路撤到两边山上去了。”

  “你说什么?”

  “撤到两边山上去了!”

  “槽了!”周仆跌脚叫道,“向两边一撤,敌人还肯进来吗!”

  邓军大步向山上冲去,一看,敌人的坦克果然停在沟门外,高高地翘着炮口,正向山上猛烈轰击。步兵已经缩到后面去了。一营的部队,除进来一小部分,其余都向两旁的山上撤去。邓军的脸色霎时变得又青又黄,掉下大颗大颗的汗珠。一场计划竟这样被破坏了。  他回到指挥所,沉思了好半晌,才抓起耳机。那小小的耳机,一霎时竟变得像有千百斤重似的。

  他向师长报告了这意外的情况。最后请求说:“看样子,原定计划是无法执行了……我建议利用敌人犹豫观望的机会,由我带领其余的两个营,用小迂回切断敌人一股,能捞多少就捞多少。总不能让他们白白地回去!”

  “也只好这样。”师长沉吟了好半晌才说,“我现在用其余两个团的火力来支援你,希望你千万不要难过,好好完成任务。”

  邓军立刻在电话上通知了二、三两营准备出击。接着就到了三营指挥所,亲自带着三营冲下去了。可是当部队刚冲到山下,敌人的坦克已经掩护着步兵退去。最先冲下去的一个连只打死敌人20余人,缴获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当连长把这支枪拿到团长的面前时,邓军一阵难受,用那只独臂捂住了心口,小玲子知道他的胃病又患了,连忙上前扶住他,坐在山前的一块石头上……

  【第五章 胜利声中】

  疯狂冒进的敌人,遭到我各路大军的突然反击,开始全线后撤。当面的敌人也向泰川方向退去。

  师里命令部队撤下阵地,在峡谷两侧隐蔽休息,准备黄昏后展开追击。

  团部移在一条小山沟里。山坡上有两三户人家,老百姓已经撤退走了。小玲子和周仆把团长扶到屋子里。这邓军不愿在别人的面前显出一副苦相,也不说话,只是拼命地用那只独臂捂着胸口,黄豆般的大汗珠,不断从他的颊上跌落下来。

  周仆看见团长疼得这样,真比自己的病痛还要难受。他瞅了小迷糊一眼:“还愣什么,快去找医生来!”

  “不要去!”邓军止住他,“顶一阵儿就过去了。”

  “还是吃点药好。”

  “不顶事。”邓军摇摇头,站起来,“我马上到一营去!老伙计呀,罪该万死呀,这是破坏了全师的作战计划呀!”

  说着,又是一阵剧痛,邓军又捂住了胸口。周仆赶忙按着他的肩头坐下来,说:“老邓,等一会儿,咱们俩一起去。”

  这时,只听外面声音不高地喊了一声“报告”。小玲子拉开门,一营营长陆希荣低着头,在门口站着。他一向服装整洁,姿态英武,很有军人仪表;现在却满身灰尘,一脸倦容,好像一束尘封的纸花.失去了他不久以前的光彩。

  “团长,政委,我,我犯了严重错误……”他的声调里充满了可怜,“我是来请求首长给我处分的。”

  政委让他进来坐下,然后说:“先把情况谈谈。”

  “还有什么可谈的!”他在墙角里,把两手一摊,“我们对党、对人民犯下了这样大的错误,不,简直是造下了罪孽,不管具体情况怎样,反正我这当营长的,都要负绝对责任!我希望首长,绝不要因为我过去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功绩姑息我。我请求把我作为全师的典型,给我最严厉的处分。尤其在战争开始的时候,这对人家,对人民的利益,对战争的胜利,都是有好处的。”

“陆希荣!”邓军急了,瞪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按照指定路线撤退?”

  陆希荣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不管具体情况怎样,我也不能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只能怪我自己平时管教得不好。”他看了团长、政委一眼,又接下去说,“战斗一开始,我把三连放到前面,为了不让敌人看出我们的诱兵之计,就先把敌人狠狠地敲了一家伙,打死敌人好几十名。然后就把三连撤到后面去了。一路上实行轮番抗击,交互掩护着往后撤。虽然敌人的地面炮火很猛,飞机又低飞轰炸扫射,我们的撤退还不算是太没次序的。这一点恐怕首长在山上都看到了……”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团长、政委一眼。

  “你讲下去。”邓军嗯了一声。

  屋里空气,松活了一些。陆希荣暗暗地吁了口气,又讲下去:“坏就坏在战斗快接近沟口的时候……这时候,三连已经进了沟口,其余两个连正在进行最后抗击,敌人的坦克压过来,离得很近,由于二连连长不够沉着,就离开公路,撤到两边山上去了。我一看这情况,就急了,大声喊他们,叫他们,制止他们,也不知道是枪炮声激烈听不见呢,还是别的,就一个劲地撤到两边去了……就这样把整个的计划破坏了。我想,我想……”

  他显得格外难过,嗓音里有一点悲哽,“我陆希荣跟着团长、政委两位老首长战斗了这么多年,我的战斗表现,首长都是很清楚的,就是这一次,也可以派人调查……”说到这里,他呜呜地哭起来了。

  “不要这样。”政委把头一扭,“事情会闹清楚。”

  “你先回去。”团长说,“在事情没有处理以前,还要好好抓紧工作,负起自己的责任。”

  “是。”陆希荣恭敬地说,“只要我陆希荣有一口气,我就要为党负责到底。”说着,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札,走出去了。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邓军说:“我原来就料想,不会是陆希荣的问题。我们对他都了解嘛!这人战斗上一向不错,还立过大功,他怎么就会办出这样丢人的事?”

  “是的,这事要详细调查。”周仆深沉地思虑着说,“不过,这一年的和平生活,我总觉得在他身上起了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首先是兴趣。我发现他在吃、穿、住这些方面兴趣越来越浓厚了。”周仆回忆着说,“例如,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住最漂亮的房子,只好都住在地主家里。有一次,让他住在贫农家里,他不认为这是进行工作的好机会,反而把管理员骂了一顿。这就不仅是住房子的问题,严格说,是阶级感情的问题。此外,还有两件事,使我很吃惊。一件是,他到了一次西安,看到旧货摊上摆着半瓶进口的雪花膏,不知是哪位姨太太使剩下的,价钱高好几倍,他倒把这半瓶雪花膏买到了手,准备结婚送给小杨。我听说以后,真恶心极了,找他谈了话,他硬不承认。还有一件,派他到南方学习兄弟部队的经验,回来时候带回来一张照片。猛一看,我还当是谁的剧照;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穿着龙袍,戴着清朝缀着珠玉的顶子。你道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是乾隆下江南,把自己的龙袍脱下来,赠给了某个寺院。这位老兄竟穿着这套龙袍。照了个相,还拿给人看!……”

  “有这样的事?”邓军好像不大相信。

  “你去问问他吧。那次,我可真是动了火,立刻把他大骂了一顿。我虽然也常动火,但动这么大火倒是少有的。我说,‘你这是生活在20世纪最先进的革命集团,倒装满了一脑子中世纪臭哄哄的垃圾!……’这件事,使他很不满意,背地里说:‘一件随便开玩笑的事情,也提到这种原则高度!这种政治委员不是靠本事吃饭,是靠吓人吃饭!彼此资格都差不多,你比谁也强不了多少,用不着摆出这副政治面孔!’……”

  “这人恐怕是当了功臣以后骄傲啰。”

  “我看不是一般的骄傲。”周仆说,“在杨柳镇上,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同一个大皮毛商人在一起散步,谈谈笑笑,亲如家人。说实在话,我的确在注视着他这个人的思想动向,看他向什么方面转化。”

  邓军思索了一阵,说:“这人是有些小资产阶级意识。不过在知识分子中间,我觉得他还是聪明有为的,很有才华的。如果改造好,将来还是会为人民做许多工作的。处理他这次的问题,还是要实事求是。”

  “那是自然。”周仆点了点头,又略略提高一点声音,“老邓呀,现在有一些苗头,是很值得注意的!自然,就绝大部分人来说,在长期革命战争里,锤炼了一种最难得的东西,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敢于蔑视任何敌人的英雄气概。这才真正是革命的东西!可是,是不是还有少数人,脑子里还有资产阶级‘唯武器沦’的影响呢?他们看到,敌人的飞机多了一点,坦克大炮多了一点,嘴上不说,心里总是觉着这些东西厉害。现在美帝国主义在个世界逞凶作恶,就是利用这种恐惧心理。这种心理,是一种迷信。怕鬼的人,正是因为心里有鬼,才会对鬼那样惧怕;要想不怕鬼,也就要先把思想里的‘鬼’去掉。我看,我们还需要做一些赶‘鬼’、打‘鬼’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要杀出威风来。”邓军攥了攥拳头。

  “对,要杀出威风来。”周仆接着说,“这是联系着的:你要赶‘鬼’打‘鬼’,才会杀出威风来;你杀出威风来,也就最后把‘鬼’赶跑了……我的具体意见是:马上把他们的问题调查清楚,明天开一个军人大会,首先从纪律上严格整顿一下。”

  邓军欣然同意。周仆正要出去布置工作,机要参谋拿着电报走进来,兴冲冲地说:“打胜仗了!打胜仗了!”

  周仆忙接过电报,邓军也急忙凑过来看。

  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先遣兵团的第一号战报。

  电报首先记述了第二军在温井地区同敌人遭遇,一开手就给了敌人一个下马威,全歼了伪六师一个整营和一个炮兵中队;接着又歼灭了四个营。其时,伪六师的先头部队已经占领楚山,正用炮火轰击我国边境,见势不好,急忙回窜,又在古场洞被第二军歼灭了一个整团。这个伪军师几乎完蛋了。电报接着记述了第三军的光辉战绩。该军在云山地区将敌包围,经过两天激战,把美军中有100多年建军历史的骑兵第一师所属第八团和伪军一师的一个团全部歼灭。与此同时,第四军在东线长津湖以南黄草岭、赴战岭等地配合朝鲜人民军,以坚强的阻击,制止住了敌陆战一师和几个伪军师的疯狂进攻,并歼灭了敌人3600余人。

  电报最后记述了素负盛名的第一军,正向敌侧翼迂回,敌人在我猛烈的反击和第一军的威胁下,已开始全线撤退。兵团部号召全军投人追击,尤其担负迂回任务的部队,必须行动迅速,以便能把更多的敌人,隔断在清川江以北。

  “形势真好极了。”周仆愉快地说。

  “瞧,人家是怎么打的!”邓军叹息了一声。

  按理说,友邻部队的胜利,该使人多么兴奋呵,可是对此刻的邓军来说,没有完成任务的内疚心情,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为加重了。周仆到外面给部队传达胜利消息,警卫员也到外面防空去了。邓军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座农舍,突然感到这曾经是多么温暖的一个农家呵!土坑上糊着油纸,明光瓦亮;炕角的一只小坑桌,也干净净的。这一切都使人想到,在这个房间里生活着一个勤劳的女人,一切都经过她勤劳的双手整理过、揩抹过。

  可是再一看门口,却丢着一顶小孩帽子,墙壁上还挂着一件黑裙,隔壁灶上一摞铜碗摆得整整齐齐,却没有放进碗橱。很可能是她刚刷好碗的时候,发生了敌情,她就匆匆忙忙地抱起孩子,抛开了这所屋子走了。她现在也许随着人群,风尘仆仆地奔走在撤退的路上;也许藏到深山密林中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碰上更为凶险的遭遇……而自己和自己这个团究竟为这个女人和孩子做了些什么呢?想到这里,邓军真是万分难过……

  傍晚,接到正式命令,立刻停止正面追击,从东路迂回博川,以便把美二十四师的归路切断。
一路上虽然是山沟小路,但月色明亮,部队行动极为迅速。月亮正南时,己走出四五十里。这时,前面部队忽然停了下来,并且听见一片欢腾的语声:“过来啦!过来啦!”

  “是他们!”  邓军赶上去一看,见是三岔路口,一支部队正从东北方向下来,精神抖擞地向南疾进。邓军马上看出来,这是兄弟部队第三军从左翼插过来了。只听自己的部队悄悄地议论着:“看,人家缴获的那卡宾枪!”  “一个班总有好几支哩!”

  “那是什么,比卡宾枪长多了?”

  “许是‘自动步’,听说一次押八粒子弹。”

  有的战上忍不住问:“同志,是从云山下来的不是?”

  “你怎么知道?”对方有人答话了。

  “嘿!看那劲头还不知道!你们打得很不错呀!”

  “小意思!只两个团,还不够塞牙缝的。”

  “还缴获了别的东西吗?”

  “汽车、大炮不少;还没打扫战场,就叫狗日的派飞机给炸坏了。”

  人们热烈地问答着。

  路边,石崖上有一股山泉。第三军的战士有几个下来用小搪瓷碗接水,也被围起来了。有人捅人家的背包:“这是什么,也是缴获的么?”

  “北极睡袋。”

  “什么?”

  “通俗点说,就是鸭绒被。”

  “好用么?”

  “上面有拉锁儿。只要钻进去,一拉,正好像个口袋。”

  “那抓俘虏才方便哩!”

  人们哄笑起来。

  第三军的这支部队过去了。还不断地听到人们议论着:“嘿,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嘿!看看人家!”在邓军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从本团战士的嘴里说出来,却又使他难受起来。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胃痛,立刻又像刀绞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又用那只独臂捂住了胸口,脚步也慢一下来了……

  “三〇一!三〇一!”小玲子眼尖,三脚两步赶上来说,“胃痛又犯了吧?”

  邓军低声喝道:“你嚷什么?”

  “歇一会儿再走吧!”

  小玲子说着要来扶他,他把那只独臂一甩:“别让政委看见。去,给我削根小棍儿!”

  小玲子知道他的脾气,只好跑上山坡,用小刀削了枝小棍儿,递给他。他拄着小棍儿在山径上走着,虽然脚步略显异常,但任何人都不知道。只有小玲子心里热辣辣的,在朦胧的月光中,望着他那披着军大衣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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