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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岁寒|刻骨铭心:一个电影演员向我讲的一段故事

作者: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发布时间:2022-07-23 08:44:52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今天和大家分享一篇发表于1963年的讲述一位年轻电影演员体验生活的收获及将其运用于银幕形象创造的文章。

刻骨铭心

一个电影演员向我讲的一段故事

记录:汪岁寒

(载《电影艺术》1963年第4期第39、40、58页)

  老实告诉你,我最不喜欢那种演员,他们在生活中常常成为人们注视的对象,装腔作势,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演员。可是一个真正的演员,即使走在大街上也不易被人发觉,因为他没有时间在大街上显示银幕上的才华。他要随时随地积累创作素材。

  作家收集材料可以记在小本子上,画家则是画在速写簿上,音乐家们是采取记谱的方式,他们都是一张纸一支笔。唯独演员,却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积累素材。在表演艺术中,创作者和创作的材料是同一的,我的努力就是如何使自己成为自己的得心应手的创作工具。有些人认为演员不需要积累素材,那大概是“懒”的缘故。还有人说,演员的素材都积累在脑子里,也只有一半道理,因为表演是动作的艺术,怎么可能光用脑子不动手呢?

  我刚分配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受任务,也不知道即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就下了个决心,不论在大街上、在农村、在工厂还是在朋友家里,总之,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瞪起两眼注意观察每一个和我接触的人,但是又不能让别人发现,每天回家,就把他们的行为在屋子里重演一遍。

  头几夭,我没法检查我演得如何,后来看到一篇文章,上面说“世界上没有任何演员能够离开导演”,我立即想起“导演是演员的一面镜子”那句名言来,观众又何尝不是演员的镜子呢?演员在表演的时候至少应该有个第二者或是第三者。后来,我每次表演的时候总要拉人来看,演完就问他:我演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干什么?

  有一天,我观察了一个在机关里做看门工作的老同志,老爱搬把椅子靠着大门坐在那儿,头发秃光了,但气色很好,笑眯眯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差不多他全认识,老看到他跟人打招呼。当天晚上,我就把咱们剧团看门的老李请来看我表演,他倒一看就明白,还能道出名姓来。“啊!那是对门的王大”。我当然非常得意,不料他向我提了个问题:“你知道他为什么老爱坐在大门口?”这可把我难住了,只得回他“不知道”。他说:“王大在旧社会穷得打了半辈子光棍。解放了,才说了个老伴,两口子没后辈,可性子又好热闹,看见如今的年轻人心里就舒坦。常给我说:‘老了,眼不济,在屋子里看不真!’故而老爱坐在大门口,他虽不像你们那样又唱又闹的,人家心里可也是乐滋滋的。”我猛然一惊,一个人在执行他的职务时,并不那么简单:看门,就是看门。还有很深厚的诗意在里头呐。我马上又将王大的动作重演了一遍,老李说了一声“像”就走了。我明白,他说“像”,就是“真实”的意思。从此,我不但注意人们的外部动作,而且花了许多时间,想了不少办法去了解对方的内心世界。每天晚上仍坚持我的“必修课”,把白天看到的人物重演一遍。从此,我自己把这一课程叫做“刻骨铭心”。

  真凑巧,最近半年,我又接触了好几位老年工人,事情是这样:

  去年十一月,我到一家玻璃工厂去体验生活,厂里把我介绍给一位姓彭的老工人当徒弟。他长的壮壮实实,一天说不上五句话。我先看他吹了三天玻璃杯,每天都向我讲一句话,三个字:“气要匀!”第四天,让我试吹了一只,质量合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明天上工,可只准你一班吹五只杯子。”我口里应承,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第五天上工,他忙别的去了,我一口气吹了二十四只,刚吹成第二十五只的时候,他来了。拿起一只看了看,“拍!”摔在地上,碎了!又拿起一只,又是“拍”的一下。“拍!拍!拍!拍!”二十五只杯子全部完蛋。我捡起碎片一看,果然,由于性子急,气不匀,吹得厚的厚,薄的薄。我看看他,他却不看我,径自走了。从他的步态中我看出他对我有意见,因为他一脚踩进一个大水坑,身子歪了一下,干脆,从水坑里涉了过去,而这个水坑,他每次都是绕着走的。我的师父可真有点儿性格!后来我每班只敢吹五只,不过在一个月以后,当我离开这个工厂的时候,已经一班能吹五十只了。师父送给我一样礼物,就是我第四天上试吹的那只质量合格的玻璃杯。

  接着我又转到一个铁路工厂去。拜一位高师父当徒弟。这是一个检修机车的工段,头一天上工,师父就叫我抬连捍(公众号编者注:即“连杆”),就是火车头上那几根推动大轮转的铁胳膊。天哪!真重的可以。抬得我走起路来一扭二摇,几趟下来,混(浑)身是汗。汗珠从头发里滚到额头上,又从额头上顺着眉毛流到眼皮边,奇痒难忍,老得用手去抹掉。不到一小时,脸上就东一块黑,西一片油。师父给我换了一件轻活:磨铜瓦(公众号编者注:蒸汽动力机车使用的铜瓦滑动轴承部件)。我心想,他准是看不起我了。果然,他老是带着一种讥笑的表情看我干活,弄得我很难受。高师父很瘦,劲儿却蛮大,他的确让人佩服。可是他比彭师父还少说话,有时动嘴只有一个字。比方说,车间主任把我介绍给他当徒弟时,他“唔”了一声。叫我抬连捍(公众号编者注:即“连杆”),只喊了声“喂!”。分配我磨铜瓦,只是指了指磨台:“磨!”不过他却每天都要偷愉地在我饭盒里搁上一枚鸡蛋,还真关心我哩!干到十天,一台机车检修完毕,我磨的那块铜瓦也装上了,机车喷云吐雾地开出车间,他才向我笑了笑,这一次,我在他的嘴角边没有发现那一条使我难受的皱纹。

  最后进了一个轧钢厂,师父姓林,活不重,跟他把轧得的钢条用铁夹子夹起来往旁边一送,另外有人把它垒起来。林师父将近五十岁,脾性和前面二位完全相反,一边干活,一边老爱跟我聊。日子长了,发现他有几个特点。第一,眼光锐利,他在问问题的时候,如“你今年多大啦!”两道目光一直逼到你的心里,使你答话的时候一点不能含糊,而且得立即回答“二十八岁!”这大概是轧钢工人的普遍特点。第二,爱开玩笑,老喜欢在别人的水杯里倒上几滴酒,当对方喝了一口而露出惊讶的神色时,他却闪在一旁笑。有一次我憋不住给他提了个意见,他却朝我发起火来:“你懂什么!酒能活血!喝多了不好,少喝点儿怕啥?”只有天知道,他自己对酒却是“滴口不入”的。第三,干活爱挑重的。我和他抬钢条,他总在钢条的三分之二地方下夹子,直到我对他嚷:“你这样就害了我了!”他才改在钢条头上下夹子。

  他们三个人,成为我半年来的主要观察和研究的对象,我尽力让我的心灵和身体,把他们的声音笑貌、心理感情纪录得非常准确。这个课程倒是从未间断过。

  回团后,我接受了一个任务,演一个老汽车司机,这位司机收了个徒弟,恰巧是他儿子,勇敢然而骄傲。剧本就写他如何教育帮助他的儿子,父子之间的关系发展得很有趣。刚读完剧本,我的脑子里就涌现出许多老工人,他们深情地看着我,偷偷地在我饭盒里搁进一枚鸡蛋,他们朝我笑——带着一丝善意的讽刺,他们生气,一脚踩进水坑里……。我产生了强烈的动作的欲望,我站起身来。

  可是怎么动作呢?角色的历史剧本中已担规定了,角色的性格特征也在剧本中有所交代,这都是重要的,但无论如何,这个纸上的人物要用我自己的身体把他塑造出来。你知道,我可真经历了一个艰苦的过程,这要比我那“必修课”难得多。最大的问题就是演员怎么在自己身上,进行集中、提炼、概括的艺术加工呢?

  我想起鲁迅说过他如何塑造人物的一段话:“……小说也如绘画一样,有模特儿,我从来不用某一整个,但一枝一节,总不免和某一个相似,倘使无一和活人相似处,即非具像化了的作品。”(公众号编者注:出自鲁迅1936年2月21日致徐懋庸的书信,收入《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36页)对!我先试试看。剧本里有一段戏,儿子驾着汽车在集上风驰电掣,如入无人之境,父亲刚好遇见他,差一点被汽车撞倒,儿子从驾驰室里伸出头来骂了一句,一看是父亲只得走下车来站着,父亲走过去,生气地望着他。我就先试试这一段。

  没有对手,我只好对着穿衣镜,把镜子里的我当作我的儿子,结果不行,我一见对面的我立即就检查起自己的姿态来。干脆,把两把椅子叠在一起,罩上一件衣服,顶上一顶帽子。这是允许的,因为在电影中和舞台不同,常常有假想的对象,有时把摄影机上的片盘当作对手的脸,有时竟对空气进行交流。准备就绪,我开始向他走去。我用了林师父的手势,彭师父的步态,高师父那张老是绷着的脸,我走到儿子跟前。可是我感到别扭极了,好像自己分成了三块,脸、手和脚各闹独立。我明白了,我不能把他们的特征机械地加在一起,必须把他们根据角色的需要溶化、铸造成一个新的艺术形象——角色。我还是先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我好像抓住了一个关键,用谁的眼睛呢?他们立即都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看着我,有的严峻,有的亲切,有的带着讥讽,有的甚至是玩皮(顽皮)的神情。你猜怎么着,我突然感到他们眼光中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就是都充满了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我感到他们的心脏跳动的共同脉律。这时,我转过脸来,看着我那儿子——徒弟,向他走去,举起了手想揍他,我的脸绷得紧紧的,可是,我忽然意识到我向他笑了笑,也带着一丝讥讽,然后放下了手……。我高兴极了,我的步态、手势以及脸部肌肉的颤动,一下子获得了生命,已不是三块,而是一个整体,好像生下来就长成这付(副)模样。这天晚上,特别兴奋,我的素材积累工作产生了作用,我的心灵和身体,从来没有感到能如此有用,好像有一股泉水往外喷泻。

  第二天一早,我拉了导演就往排练间里跑。我演得很稳,自我感觉正常,也就是和昨晚差不多。我仔细地注视着导演的神色,他满意不满意?

  “你的生活中有没有作汽车司机的朋友?”他问道。糟糕,我老实地答道:“没有!”

  “你能不能把动作继续下去?”

  “可以!”

  这对我来说还不难,当我又演到放下举起了的手以后便扭头就走,并假设不远的地方有个水坑,“沧!沧!”踩了过去。

  导演对我说:“很好,这个段落最后一个镜头是你走远的背影,踩水的动作使得观众在全景中也能看到你的内心世界。可是我仍劝你再去了解了解我们的老司机,因为从你的表情里我还没有感到这个事件所达到的严重程度。你想,他会不会猛然想起:如果这孩子真的出了事故,压伤了人,这意味着什么呢?是对人民犯了罪;一个老汽车司机,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个事件的严重性,在这方面,他特别敏感。”

  事情常常是这样,要做到十全十美真不容易,我的生活积累远远不足于创造角色的需要。不过今天我不想再谈下去了,下面的过程你也许会猜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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