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究竟能不能被称为民族英雄?

　　提问：小时候，父母告诉我要学习岳飞“精忠报国”，还教我背诵他的《满江红》。我走上教育工作岗位后，也常用岳飞的事迹来激励学生。然而近十几年来，网络上甚至学术界都出现岳飞能不能被称为民族英雄的疑问，有人说他只是汉族的英雄，他的抗金斗争是汉族与女真族的斗争，现在强调他是民族英雄就是破坏民族团结。岳飞究竟能不能被称为民族英雄?——浙江某中学教师

　　特约评论员：首先需要说明的是，自南宋以来，官方和民间一直有崇敬岳飞的传统，近代以后开始有人把岳飞称为“民族英雄”，此后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都没有引起大的争议。然而，20世纪90年代末特别是21世纪初，“岳飞是否可被称为民族英雄”的争议弄得漫天风雨。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受西方和日本学者观点的影响。他们中不少人认为，只有汉族在中原地区建立的王朝才是中国王朝，才算历史上的中国，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尤其是边疆政权或区域政权，如辽、西夏、金、吐蕃等不属于中国。甚至有人认为，中国历史早在元朝攻灭南宋的“崖山海战”之后就已经结束了，这就是所谓“崖山之后无中国”之说。西方和日本学者的这些观点，大多形成于20世纪前半叶，一方面因为他们傲慢地以自己的历史观念和经验来理解和诠释中国历史，另一方面也有为吞并中国边疆地区进而分裂中国制造“历史依据”的政治意图。这样的观点一直在西方和日本学界流传发展，并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量传入中国，影响了部分中国学者和历史爱好者。于是，有人把宋金之战视为中国与外国之间的斗争;反对者则认为如果把岳飞称为“民族英雄”，就等于把金朝排除在历史中国之外，所以建议不用“民族英雄”称呼岳飞，最终酝酿出了“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的争论。其实不止岳飞，抗元的文天祥、抗清的史可法也遭遇类似的情况。21世纪以来，随着网络的发达、历史热的出现，类似争议更加火爆。

　　那么岳飞能否被称为“民族英雄”呢?

　　我认为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都是中华民族的英雄，肯定他们三人是民族英雄，与我们今天强调的民族团结不仅不矛盾，而且相辅相成，更能体现中华民族以融合发展为主基调的内在特质。

　　首先，简要回顾我国历史上对岳飞的评价。在为岳飞平反昭雪的南宋中后期和明代，自不必说，他受到朝廷的大力褒扬。明神宗加封岳飞为“三界靖魔大帝”，尊崇之高是空前的。值得注意的是，由中国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金、元、清三朝，对岳飞的评价总体也非常高，基本不存在明显、持久的忌讳。金朝是岳飞一生抵抗的“敌国”，而金章宗称赞岳飞威名战功震动天下、南北皆知。到了元朝，官方多次修缮岳飞墓、岳飞庙，元顺帝于至正年间在宋代敕封基础上，为岳飞谥文增添“保义”二字。文人吟咏岳飞事迹的诗词据统计达87首，数量甚至多于南宋，如元代色目文人迺贤作有《岳坟行》：“岳王烈烈真丈夫，材兼文武唐汉无。半生许国胆如斗，扶清九庙迎銮舆。”目前可见最早的关于岳飞事迹的戏剧便是元杂剧。

　　到了清朝，朝廷对岳飞的褒扬赞美达到更高的程度。即使在统治尚未稳固、“华夷”问题仍较敏感的清朝前期，崇敬岳飞的行为也没有受到明显压制。从顺治朝到雍正朝，岳飞庙经多次重修、增修，“规模宏丽，前所未有”，并建有石牌坊，上书“碧血丹心”四个大字。乾隆皇帝褒崇岳飞的态度非常鲜明，他撰写《武穆论》称岳飞的精忠之心可让天下后世仰望，能与日月争辉。乾隆南巡至杭州，亦亲往岳飞庙祭奠并亲写祭文、御赐匾额，还曾在归途中特地前往岳飞故乡汤阴凭吊。以岳飞事迹为题材的文学艺术作品的成就，在清代达到顶点，清代咏怀岳飞的诗词超过1500首，涌现出《说岳全传》等影响很大的岳飞题材小说。由此可见，宋金元明清各朝，无论所谓“汉族王朝”还是所谓“少数民族王朝”，对岳飞的褒扬推崇一脉相承。可以说，岳飞的评价问题在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语境里，并不是一个需要或值得争论的问题。

　　其次，称岳飞为“民族英雄”是比较晚近(清末)的事，因为“民族”概念本就是西方舶来品。1903年，湖北籍留日学生主办的刊物《湖北学生界》四月号发表《中国民族主义第一人岳飞传》一篇文章，首次称岳飞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民族英雄，开始以西方“民族主义”概念建构岳飞的“民族英雄”形象。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新旧思想观念交替，中西文化对撞正在激烈进行，把反清和“排满”并列，把汉族和满族视为两个势不两立的民族，正体现了文化观念在激烈变动时期不成熟不稳定的非常状态。而且革命党人打出“排满”旗号，也有争取以“反清复明”为目标的“天地会”等会党支持的考虑。但是孙中山先生也明确说，“排满”不是排斥一切满族人，而是推翻落后腐朽的清王朝统治者。所以辛亥革命后，“排满”即被“五族共和”替代，中华民族的观念开始形成并被各族接受。

　　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全民族抗战的时代洪流中，知识界、文艺界积极运用历史上著名爱国英雄的事迹，如岳飞抗金、文天祥抗元和史可法抗清等创作小说、诗歌、话剧，激励抗击日寇的军心民心，成为当时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中国共产党更肯定岳飞是历史上的“民族英雄”，如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高度评价岳飞的军事指挥思想，引用《宋史·岳飞传》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阐释抗战作战所需的灵活性。这个时期所称的“民族英雄”，自然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人们在推崇岳飞的同时，总是唾骂投降的秦桧，还在岳王墓前铸立秦桧夫妇跪像;抗战时汪精卫投降日本后，人们在重庆也造了汪精卫夫妇的跪像，置于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前。可见，人们讲述岳飞事迹，核心目的是振奋爱国主义精神，激励抗战到底的决心意志，荡涤苟安妥协的软弱思想，批判叛变受降的卖国行径，决不是强调历史上的所谓“民族仇恨”或“宋金矛盾”。

　　由上可见，早在古代，岳飞就绝不仅仅被视为汉族的英雄，而是中华民族大家庭成员共同推崇的中华民族的英雄。所以，称岳飞为民族英雄，讲好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不仅不会破坏今天的民族团结，更能展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展现中华民族融合发展的主流特质。

　　(本文原载《历史评论》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