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经典(十一)

作者:新世纪评论  更新时间:2017-05-24 21:42:18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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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世纪评论:

  “社会主义文学”又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般指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以前的文学创作,秉持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注重文艺大众化,强调文艺的人民性,主张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在艺术上遵循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法,产生了一大批有影响力的作家和作品;其中又分为“十七年文学”和“xx文学”。如同对左翼文学那样,文学史家对“十七年文学”也经历了一个从贬斥到肯定和基本肯定的过程,由于政治的原因,对“xx文学”则始终持否定和贬斥的态度。  作为曾经对20世纪中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两种文艺思潮,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自不待言。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暴露出其难以克服的内在矛盾,作为资本主义价值体系支配下的文学艺术,在价值空心化和商业化的文化工业齿轮下,也越来越丧失了文艺应有的精神品格和批判力量。在此背景下,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如何避免业已成为主流的资产阶级文学体系屏蔽,不断被边缘化和“博物馆化”,从而唤醒人民批判现实黑暗、反抗剥削压迫,追求平等公正,重新激活文学中消失已久的理想主义精神,便成为了一种“当务之急”。  有鉴于此,我们拟编选《二十世纪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经典》一书,对这两种重要文艺思潮中的经典作家和作品进行系统的回顾和梳理。全书分上下册,将由出版社正式出版,并授权硬壳笔记本和新世纪评论公众号陆续推送,以飨读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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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

  (1906~1985)现、当代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原名元定,号一之,另有笔名张无诤、铁池翰 等。祖籍湖南湘乡,生于江苏南京。上小学和中学期间,读了不少中外文学作品。1922年写作滑稽和侦探小说,在《礼拜六》杂志发表短篇《新诗》。1924年中学毕业后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画一年。1926年进北京大学预科。翌年退学,当过家庭教师、职员和编辑等。1929年发表短篇《三天半的梦》。1931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参加它的文艺大众化研究会的工作,协助编辑《十字街头》等刊物。创作产量日丰,面向现实,内容充实,给文艺界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这时所写短篇有《从空虚到充实》、《小彼得》、《蜜蜂》、《反攻》、《移行》、《团圆》、《万仞约》、《春风》、《追》等集子,他的小说以讽刺与幽默善长。写得最多的是小市民和某些知识分子庸俗可笑的生活,以此揭示现实的虚伪与丑恶,抨击畸形社会的弊病,《包氏父子》即是他的代表作。这时期还写有长篇小说《鬼土日记》、《齿轮》、《一年》、《洋泾浜奇侠》、《在城市里》,中篇小说《清明时节》,儿童文学作品有长篇童话《大林和小林》、《秃秃大王》,中篇小说《奇怪的地方》等,寓教育于生动活泼的故事讲述之中,推动了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

  抗日战争开始后,参加发起上海市文艺界救亡协会,任《救亡日报》编委、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他写的短篇集《速写三篇》,深刻地暴露了国统区抗日运动的阴暗面,引起文艺界的重视和讨论,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其中的《华威先生》是他讽刺小说的力作。1942年因患肺病在成都、上海、香港等地养病,辍笔多年。长篇童话《金鸭帝国》也因病未写完。1950年到北京;曾任中央文学研究所副主任、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主编、《儿童文学》编委等职。他除忙于编辑刊物、培养青年文艺工作者外,还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发表小说《去看电影》、《罗文应的故事》(1954年获全国少年儿童文学艺术创作一等奖)、《他们和我们》,童话《不动脑筋的故事》、《宝葫芦的秘密》,剧本《蓉生在家里》、《大灰狼》等,并结集为《给孩子们》出版。作品人物刻画细腻,想象丰富,生动有趣,循循善诱,几十年来深受小读者的喜爱,为发展儿童文学创作做出了重要贡献。从30年代起,张天翼还发表了不少具有新颖独到见解的理论批评文章,出版有文艺论著《谈人物描写》、《文学杂评》、《张天翼文学评论集》等,他的许多作品被译成多种外文出版。

张天翼:《包氏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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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还那么冷。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可是听说那些洋学堂就要开学了。

  这就是说,包国维在家里年也不过地就得去上学!

  公馆里许多人都不相信这回事。可是胡大把油腻腻的菜刀往砧板上一丢,拿围身布揩了揩手——伸个中指,其余四个指头凌空地扒了几扒:

  “哄你们的是这个。你们不信问老包: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恐怕钱不够用,要问我借钱哩。”

  大家把它当做一回事似地去到老包房里。

  “怎么,你们包国维就要上学了么?”

  “唔,”老包摸摸下巴上几根两分长的灰白胡子。

  “怎么年也不过就去上书房?”

  “不作兴过年嘛,这是新派,这是……。”

  “洋学堂是不过年的,我晓得。洋学堂里出来就是洋老爷,要做大官哩。”

  许多眼睛就盯到了那张方桌子上面:包国维是在这张桌上用功的。一排五颜六色的书。一些洋纸簿子。墨盒。洋笔。一个小瓶:李妈亲眼瞧见包国维蘸着这瓶酒写字过。一张包国维的照片:光亮亮的头发,溜着一双眼——爱笑不笑的。要不告诉你这是老包的儿子,你准得当他是谁家的大少爷哩。 别瞧老包那么个尖下巴,那张皱得打结的脸,他可偏偏有福气——那么个好儿子。

  可是老包自己也就比别人强:他在这公馆伺候了三十年,谁都相信他。太太老爷他们一年到头不大在家里住,钥匙都交在老包手里。现在公馆里这些做客的姑太太,舅老爷,表少爷,也待老包客气,过年过节什么的——赏就是三块五块。

  “老包将来还要做这个哩,”胡大翘起个大拇指。

  老包笑了笑。可是马上又拼命忍住肚子里的快活,摇摇脑袋,轻轻地嘘了口气:

  “哪里谈得到这个。我只要包国维争口气,象个人儿。不过——嗳,学费真不容易,学费。”

  说了就瞧着胡大:看他懂不懂“学费”是什么东西。

  “学费”倒不管它。可是为什么过年也得上学呢?

  这天下午,寄到了包国维的成绩报告书。

  老包小心地抽开抽屉,把老花眼镜拿出来带上,慢慢念着。象在研究一件了不起的东西,对信封瞧了老半天。两片薄薄的紫黑嘴唇在一开一合的,他从上面的地名读起,一直读到“省立××中学高中部缄”。

  “露,封,挂,号,”他摸摸下巴。“露,封,……”

  他仿佛还嫌信封上的字太少太不够念似的,抬起脸来对天花板愣了会儿,才抽出信封里的东西。

  天上糊满着云,白天里也象傍晚那么黑。老包走到窗子眼前,取下了眼镜瞧瞧天,才又架上去念成绩单。手微微颤着,手里那几张纸就象被风吹着的水面似的。

  成绩单上有五个“丁”。只一个“乙”一那是什么“体育”。

  一张信纸上油印着密密的字:告诉他包国维本学期得留级。

  老包把这两张纸读了二十多分钟。

  “这是什么?”胡大一走进来就把脑袋凑到纸边。

  “学堂里的。……不要吵,不要吵。还有一张,缴费单。”

  这老头把眼睛睁大了许多。他想马上就看完这张纸,可是怎么也念不快。那纸上印着一条条格子,挤着些小字,他老把第一行的上半格接上了第二行的下半格。

  “学费:四元。讲义费:十六元。……损失准备金:……图书馆费:……医……医……”

  他用指甲一行行划着又念第二遍。他在嗓子里咕噜着,跟痰响混在了一块。读完一行,就瞧一瞧天。

  “制服费!……制服费:二——二——二十元。……通学生除——除——除宿费膳费外,皆须……”

  瞧瞧天。瞧瞧胡大。他不服气似地又把这些句子念一遍,可是一点也不含糊,还是这些字——一个个仿佛刻在石头上似的,陷到了纸里面。他对着胡大的脸子发愣:全身象有——不知道是一阵热,还是一阵冷,总而言之是似乎跳进了一桶水里。

  “制服费!”

  “什么?”胡大吃了一惊。

  “唔,唔。唵。”

  制服就是操衣,他知道。上半年不是做过了么?他本来算着这回一共得缴三十一块。可是这二十块钱的制服费一加,可就……

  突然——磅!房门给谁踢开,撞到板壁上又弹了回来。

  房里两个人吓了一大跳。一回头——一个小伙子跨到了房里。他的脸子我们认识的:就是桌上那张照片里的脸子,不过头发没那么光。

  胡大拍拍胸脯,脸上陪着笑:

  “哦唷,吓我一跳,学堂里来么?”

  那个没言语,只膘了胡大一眼。接着把眉毛那么一扬,额上就显了几条横皱,眼睛扫到了他老子手里的东西。

  “什么?”他问。

  胡大悄悄地走了出去。

  老头把眼镜取下来瞧着包国维,手里拿着的三张纸给他看。

  包国维还是原来那姿势:两手插在裤袋里,那件自由呢的棉袍就短了好一截。象是因为衣领太高,那脖子就有点不能够随意转动,他只掉过小半张脸来瞅了一下。

  “哼。”他两个嘴角往下弯着,没那回事似地跨到那张方桌跟前。他走起路来象个运动员,踏一步,他胸脯连着脑袋都得往前面摆一下,仿佛老是在跟别人打招呼似的。

  老包瞧着他儿子的背:

  “怎么又要留级?”

  “郭纯也留级哩。”

  那小伙子脸也没回过来,只把肚子贴着桌沿。他把身子往前一挺一挺的,那张方桌就咕咕咕地叫。 老包轻轻地问:

  “你不是留过两次级了么?”

  没答腔,那个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接着倒在桌边那张藤椅上,把膝头顶着桌沿,小腿一荡一荡的。他用右手抹了一下头发,就随便抽下一本花花绿绿的书来:《我见犹怜》。

  沉默。

  房里比先前又黑了点儿。地下砖头缝里在冒着冷气,老包两只脚仿佛踏在冷水里。

  老包把眼镜放到那张条桌的抽屉里,嘴里小心地试探着说:

  “你已经留过两次留级,怎么又……”

  “他喜欢这样!”包国维叫了起来。“什么‘留过两次留级’!他要留!他高兴留就留,我怎么知道!”

  外面一阵皮鞋响:一听就知道这是那位表少爷。

  包国维把眉毛扬着瞧着房门,表少爷象故意要表示他有双硬底皮鞋,把步子很重地踏着,敲梆似地响着,一下下远去。包国维的小腿荡得利害起来,那双脚仿佛挺不服气——它只穿着一双胶底鞋。

  老头有许多话要跟包国维说,可是别人眼睛盯到了书上:别打断他的用功。

  包国维把顶着桌沿的膝头放下去,接着又抬起来。他肚子里慢慢念着《我见犹怜》,就是看到一个标点也得停顿一两秒钟。有时候他偷偷地瞟镜子一眼,用手抹抹头发。自己的脸子可不坏,不过嘴扁了点儿。只要他当上了篮球员,再象郭纯那么——把西装一穿,安淑真不怕不上手。安淑真准得对那些女生说:

  “谁说包国维象瘪三!很漂亮哩。”

  于是他和她去逛公园,去看电影。他自己就得把西装穿得笔挺的,头发涂着油,涂着蜡,一只手抓着安淑真的手,一只手抹抹头。……

  他把《我见犹怜》一摔,抹了抹头发。

  老包好容易等到包国维摔了书。

  “这个——这个这个——那个制服费,……”

  没人睬他,他就停了一会。他摸了三分钟下巴。于是他咳一声扫清嗓子里的痰,一板一眼他说着缴学费的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说错似的。他的意思认为去年做的制服还是崭新的,把这理由对先生说一说,这回可以少缴这意外的二十块钱。不然—— 

  “不然就要缴五十一块半。这五十一块半——现在只有——只有——戴老七的钱还没还,这回再加二十……你总还得买点书,你总得……。”

  停停。他摸摸下巴:又独言独语地往下说:

  “操衣是去年做的,穿起来还是象新的一样,穿起来。缴费的时候跟先生说说情,总好少缴……少缴……”

  包国维跳了起来。

  “你去缴,你去缴!我不高兴去说情!——人家看起来多寒伧!”

  老包对于这个答复倒是满意的,他点点脑袋:

  “唔,我去缴。缴到——缴到——唔,市民银行。”

  儿子横了他一眼。他只顾自己往下说。

  市民银行在西大街吧?


  老包打市民银行走到学校里去。他手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抓住那卷钞票。

  银行里的人可跟他说不上情。把钞票一数:

  “还少二十!”

  “先生,包国维的操衣还是新的,这二十……”

  “我们是替学校代收的,同我说没有用。”

  钞票还了他,去接别人缴的费。

  缴费的拥满了一屋子,都是象包国维那么二十来岁一个的。他们听着老包说到“操衣”,就哄出了笑声。

  “操衣!”

  “这老头是替谁缴费的?”

  “包国维,”一个带压发帽的瞅了一眼缴费单。

  “包国维?”

  老头对他们打招呼似地苦笑一下,接着他告诉别人——包国维上半年做了操衣的:那套操衣穿起来还是挺漂亮。

  “可是现在又要缴,现在。你们都缴的么?”

  那批小伙子笑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没答。

  老包四面瞧了会儿就走了出来:五六十双眼睛送着他。

  “为什么要缴到银行里呢?”他埋怨似地想。

  天上还是堆着云,也许得下雪。云薄的地方就隐隐瞧得见青色。有时候马路上也显着模糊的太阳影子。

  老包走不快,可是踏得很吃力:他觉得身上那件油腻腻的破棉袍有几十斤重。
棉鞋里也湿禄禄的叫他那双脚不大好受。鞋帮上虽然破了一个洞,可也不能透出点儿脚汗:这双棉鞋在他脚汗里泡过了三个冬天。

  他想着对学堂里的先生该怎么说,怎么开口。他得跟他们谈谈道理,再说几句好话。先生总不比银行里的人那么不讲情面。

  老包走得快了些,袖子上的补钉在袍子上也摩擦得起劲了点儿。

  可是一走到学校里的注册处,他就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  这所办公室寂寞得象座破庙。一排木栏杆横在屋子中间,里面那些桌旁的位子都是空的。只有一位先生在打盹,肥肥的一大坯伏在桌子上,还打着鼾。

  “先生,先生。”

  叫了这么七八声,可没点儿动静。他用指节敲敲栏杆,脚在地板上轻轻地踏着。

  这位先生要在哪一年才会醒呢?

  他又喊了几声,指节在栏杆上也敲得更响了些。

  桌子上那团肉动了几动,过会儿抬起个滚圆的脑袋来。

  “你找谁?”皱着眉擦擦眼睛。

  老包摸着下巴:

  “我要找一位先生。我是——我是——我是包国维的家长。”

  那位先生没命的张大了嘴,趁势“噢”了一声:又象是答应他,又象是打呵欠。

  “我是包国维的家长,我说那个制服费……”

  “缴费么?——市民银行,市民银行!”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们包国维——包国维……”

  老包结里结巴说上老半天,才说出了他的道理,一面还笑得满面的皱纹都堆起来——腮巴子挺吃力。

  胖子伸了懒腰,咂咂嘴。

  “我们是不管的。无论新学生老学生,制服一律要做。”

  “包国维去年做了制服,只穿过一两天……”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他懒懒地拖过一张纸来,拿一支铅笔在上面写些什么。“今年制服改了样子,晓得吧。所以——所以——啊——噢——哦!”

  打了个呵欠,那位先生又全神贯注在那张纸上。

  他在写着什么呢?也许是在开个条子,说明白包国维的制服只穿过两次,这回不用再做,缴费让他少缴二十。

  老包耐心儿等着。墙上的挂钟不快不慢的——的,嗒,的,嗒,的,嗒。

  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八分钟。

  那位先生大概写完了。他拿起那张纸来看: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象是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纸上写着些什么:画着一满纸的乌龟!

  老实说,老包对这些艺术是欣赏不上的。他嘘了口气,脸上还是那么费劲地笑着,嘴里喊着“先生先生”。他不管对方听不听,话总得往下说。他象募捐人似的把先生说成一个大好老,菩萨心肠:不论怎样总得行行好,想想他老包的困难。话可说得不怎么顺嘴,舌子似乎给打了个结。笑得嘴角上的肌肉在一抽一抽的,眉毛也痉挛似地动着。

  “先生你想想:我是——我是——我怎么有这许多钱呢:五十——五十——五十多块。……我这件棉袍还是——还是——我这件棉袍穿过七年了。我只拿十块钱一个月,十块钱。我省吃省用,给我们包国维做——做……我还欠了债,我欠了……有几笔……有几笔是三分息。我……”

  那位先生打定主意要发脾气。他把手里的纸一摔,猛地掉过脸来,皱着眉毛瞪着眼:

  “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学校又不是慈善机关,你难道想叫我布施你么!——笑话!”

  老包可愣住了。他腮巴子酸疼起来:他不知道还是让这笑容留着好,还是收了的好。他膝踝子抖索着。手扶着的这木栏杆,象铁打的似的那么冰。他看那先生又在纸上画着,他才掉转身来——慢慢往房门那儿走去。

  儿子——怎么也得让他上学。可是过了明天再不缴费的话,包国维就得被除名。

  “除名……除名……”老包的心脏上象长了一颗鸡眼。

  除名之后往哪里上学呢?这孩子被两个学校退了学,好容易请大少爷关说,才考进了这省立中学的。

  还是跟先生说说情。

  “先生,先生,”老包又折了回来。“还有一句话请先生听听,一句话。……先生,先生!”

  他等着,总有一个时候那先生会掉过脸来。

  “先生,那么——那么——先生,制服费慢一点缴。先缴三十——三十——先缴三十一块半行不行呢?等做制服的时候再——再……现在——现在实在是——实在是一一现在——现在钱不够嘛。我实在是……”

  “又来了,喷!”

  先生表示“这真说不清”似地掉过脸去,过会又转过来:

  “制服费是要先缴的:这是学校里的规矩,规矩,懂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各种费用都要一次缴齐,缴到市民银行里。通学生一共是五十一块五。过了明天上午不缴就除名。懂不懂,懂不懂,听懂了没有!”

  “先生,不过——不过……”

  “嗨,要命!我的话你懂了没有,懂了没有尽说尽说有什么好处!真缠不明白!……让你一个人去说罢!”

  先生一站起来就走,出了那边的房门,接着那扇门很响地一关——匐!墙也给震动了一下。那只挂钟就轻轻地“锵郎”一声。  给丢在屋子里的这个还想等人出来:一个人在栏杆边呆了十几分钟才走。

  “呃,呃,唔。”

  老包嗓子里响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他仿佛觉得有一桩大祸要到来似的,可是没想到可怕。无论什么天大的事,那个困难时辰总会度过去的。他只一步步踏在人行路上,他几乎忘了他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也忘了会有一件什么祸事。他感觉到自己的脚呀手的都在打颤。可是走得并不吃力:那双穿着湿渌渌的破棉鞋的脚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瞧不见路上的人,要是有人撞着他,他就斜退两步。

  街上有些汽车的喇叭叫,小贩子的大声嚷,都逗得他非常烦躁。

  太阳打云的隙缝里露出了脸,横在他脚右边的影子折了一半在墙上。走呀走的那影子忽然缩短起来移到了他后面:他转了弯。

  对面有三个小伙子走过来,一面嘻嘻哈哈谈着。

  老包喊了起来:

  “包国维!”

  他喊起他儿子来也是照着学堂里的规矩——连名带姓喊的。

  包国维跟两个同学一块走着,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子,打这里掏出什么红红绿绿的东西往嘴里送。那几个走起路来都是一样的姿势——齐脑袋到胸脯都是向前一摆一摆的。

  “包国维!”

  几个小伙子吃一惊似地站住了。包国维马上把刚才的笑脸收回,换上一副皱眉毛。他只回过半张脸来,把黑眼珠溜到了眼角上瞧着他的老子。

  老包想把先前遇到的事告诉儿子,可是那些话凝成了冰,重重地堆在肚子里吐不出。他只不顺嘴地问:

  “你今天——你今天——你什么时候回家?”

  儿子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鼻孔里响了一声。

  “高兴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家!家里摆酒席等着我么!……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哩。这么一句话!”

  掉转脸去瞧一下:两个同学走了两丈多远。包国维马上就用了跑长距离的姿势跑了上去。

  “郭纯,郭纯,”他笑着用手攀到那个郭纯肩上。“刚才你还没说出来——孙桂云为什么……”

  “刚才那老头儿是谁?” 

  “呃,不相干。”

  他回头瞧一瞧:他老子的背影渐渐往后面移去,他感到轻松起来,放心地谈着。

  “孙桂云放弃了短距离,总有点可惜,是吧。龚德铭你说是不是?”

  叫做龚德铭的那个,只从郭纯拿着的纸袋里掏出一块东西来送进嘴里,没第二张嘴来答话。

  他们转进了一条小胡同。

  包国维两手插在裤袋里,谈到了孙桂云的篮球,接着又扯到了他们自己的篮球。叹了口气,他觉得上次全市的篮球锦标赛,他们输给飞虎队可真输得伤心。他说得怪起劲的,眉毛扬得似乎要打眼睛上飞出去。

  “我们喜马拉雅山队一定要争口气:郭纯,你要叫队员大家都……”

  郭纯是他们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

  “你单是嘴里会说,”龚德铭用时撞了包国维一下。

  “哦,哪里!……我进步多了。是吧,我进步多了。郭纯,你说是不是。”

  “唔,”郭纯鼻孔里应了一声,就哼起小调子来。

  包国维象得了锦标,全身烫烫的。他想起了许多要说的话,忍不住迸出来:

  “我这学期可以参加比赛了吧,我是……”

  “那不要急。”

  “怎么?”

  “你投篮还不准。” 

  “不过我——我是——不过我pass还pa′得好……”

  “pa′得好!”龚德铭叫了起来。“前天我pass那个球给你,你还接不住。你还要……” “喂,嘘,”郭纯压小着嗓子。

  对面有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

  他们三个马上排得紧紧的,用着兵式操的步子。他们摆这种阵势可比什么都老练。他们想叫她们通不过:那两个女学生低着头让开,挨着墙走,他们也就挤到墙边去。

  包国维笑得眼睛成了两道线:

  “喷,喷,头发烫得多漂亮!”

  她俩又让开,想挨着对面墙边走,可是他们又挤到对面去。郭纯溜尖着嗓子说:

  “你们让我走哇。” “ 

 你们让我走哇。”包国维象唱双簧似地也学了一句,对郭纯伸一伸舌子。

  两个女学生脸通红,脑袋更低,仿佛要把头钻进自己的肚子里去。

  郭纯对包国维撅撅嘴,翘翘下巴。

  要是包国维在往日——遇见个把女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他顶多是瞧瞧,大声地说这个屁股真大,那个眼睛长得俏,如此而已。这回可不同。郭纯的意思很明白:他叫他包国维显点本事看看。郭纯干么不叫龚德铭——只叫他包国维去那个呢?

  包国维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他象个英雄似的——伸手在一个女学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女学生叫着。郭纯他们就大笑起来。

  “包国维,好!”


  一直到了郭纯的家里,包国维还在谈着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摸摸大腿是,哼,老行当!”

  郭纯一到了自己家里就脱去大衣,对着镜子把领结理了一下,接着他瞧一瞧炉子里的火。不论包国维说得怎么起劲,他似乎都没听见,只是喊这个喊那个:叫老王来添煤,叫刘妈倒茶,叫阿秀拿拖鞋给他。于是倒在沙发上,拿一支烟抽着,让阿秀脱掉皮鞋把拖鞋套上去。包国维只好住了嘴,瞧着阿秀那双手——别瞧她是丫头,手倒挺白嫩的,那双手一拿起脱下的皮鞋,郭纯的手在她腮巴上扭了一下:

  “拿出去上油。”

  “少爷!”阿秀嘟哝着走了出去。

  龚德铭只在桌边翻着书,那件皮袍在椅子上露出一大片里子——雪白的毛。

  太阳光又隐了下去,郭纯就去把淡绿的窗档子拉开一下。

  “龚德铭,你要不要去洗个脸?”

  那个摇摇脑袋,把屁股在椅子上坐正些。可是包国维打算洗个脸,他就走到洗澡间,他象在自己家里那么熟。他挺老练地开了水龙头,他还得拣一块好胰子:他拿两盒胰子交换闻了一会儿,就用了黄色的那一块。

  “这是什么肥皂?”

  郭纯他们用的是这块肥皂。安淑真用的也准是这种肥皂。

  这里东西可多着:香水,头发油,雪花精什么的。

  洗脸的人细细地洗了十多分钟。

  “郭纯,你头发天天搽油么?”他瞧着那十几个瓶子。外面不知道答应了一声什么。

  包国维拿梳子梳着头发,调嗓子似地又说:

  “我有好几天不搽油了。”

  接着他把动着的手停了一会:好听外面的答话。

  “你用的是什么油?”——龚德铭的声音。

  “我呀,我用的是——是——唔,也是司丹康。”

  于是他就把司丹康涂在梳子上梳上去。他对着镜子细细地看:不叫翘起一根头发来。这么过了五六分钟,梳子才离开了头发。他对镜子正面瞧瞧,偏左瞧瞧,偏右瞧瞧。他抿一抿嘴。他脖子轻轻扭一下。他笑了一笑。他眯眯眼睛。他扬扬眉毛,又皱着眉毛把脑袋斜着:不知道是什么根据,他老觉得一个美男子是该要有这么副嘴脸的。他眉毛淡得象两条影子,眉毛上……

  雪花精没给涂匀,眉毛上一块白的:他搽这些东西的时候的确搽得过火了些。
他就又拿起手中来描花似地抹着。

  凭良心说一句:他的脸子够得上说漂亮。只是鼻子扁了点儿。下巴有点往外突,下唇比上唇厚两倍:嘴也就显得瘪。这些可并不碍事。这回头发亮了些,脸子也白了些,还有种怪好闻的香味儿。哼,要是安淑真瞧见了……

  可是他一对镜子站远一点,他就一阵冷。

  他永远是这么一件自由呢的棉袍!永远是这么一件灰色不象灰色,蓝色不象蓝色的棉袍——大襟上还有这么多油斑!他这脑袋摆在这高领子上可真——

  “真不称!”

  包国维就象逃走似地冲出洗澡间:很响地关上了门。

  一到郭纯房里,那两个仿佛故意跟包国维开玩笑,正起劲地谈着衣料,谈着西装裤的式样。郭纯开开柜子,拿出一套套的衣裳给龚德铭瞧。“这套是我上星期做好的,”郭纯扳开一个大夹子,里面夹着三条裤:他抽出两条来。

  龚德铭指指那个夹子:

  “这种夹子其实没有什么用处:初用的时候弹簧还紧,用到后来越用越松,夹两条裤都嫌松。我是……”

  “你猜这套做了几个钱。”

  他俩象没瞧见包国维似的。包国维想:郭纯干么不问他包国维呢?他把脑袋凑过去细看了一会,手抹抹头发,毅然决然地说:

  “五十二块!”

  可是郭纯只瞧了他一眼。

  接着郭纯和龚德铭由衣裳谈到了一年级的吕等男——郭纯说她对他很有点儿他妈的道理:你只看每次篮球比赛她总到场,郭纯一有个球投进了对方的篮里,吕等男就格外起劲地“啦”起来。郭纯嘻嘻哈哈地把这些事叙述了好些时候,直到中饭开上了桌子还没说完。

  包国维紧瞧着郭纯,连吃饭都没上心吃。可是郭纯仿佛只说给龚德铭一个人听:把脸子对着龚德铭的脸子做工夫。包国维的眼珠子没放松一下,只是夹菜的时候才移开一会儿。他要郭纯记得他包国维也在旁边,他就故意把碗呀筷子的弄出响声。
有时候郭纯的眼睛瞥到了他,他就笑出声音来,“哈哈,他妈妈的!”或者用心地点点脑袋:“唔,唔。”有时候他就仿佛大吃了一惊似的——“哦?”于是再等着郭纯第二次瞥过眼来。

  “你要把她怎样?”龚德铭问。

  “谁?”

  “吕等男。”

  说故事的人笑了一笑:

  “什么怎样!上了钩,香香嘴,干一干,完事!”

  忽然包国维大笑起来,全身都颤动着。

  “真缺德,郭纯你这张嘴——你你!”

  又笑。

  这回郭纯显然有点高兴:他眼珠子在包国维脸上多盯了会儿。

  那个笑得更起劲,直到吃完饭回到郭纯房里,他还是一阵一阵地打着哈哈。他抹抹眼泪,吃力地嘘了口气,又笑起来。

  “郭纯你这张嘴!你真——他妈妈的真缺德!你……”

  别人可谈到了性经验,龚德铭说他跟五个女人发生过关系,都是台基里的。可是郭纯有过一打:她们不一定是做这买卖的,他可也化了些个钱才能上手。有一个竟化了五百多块。

  “别人说你同宋家旋有过……”龚德铭拿根牙签在桌子上画着。

  “是啊,就是她!”郭纯站了起来,压小着嗓子嚷。“肏妈的她肚子大了起来。
她家里跟我下不去。后来软说硬做,给了五百块钱,完事,……嗨,我在我父亲那里骗这五百块的时候真不容易,肏妈的。拿到了手里我才放心。”

  包国维打算插句把嘴,可是他没说话的材料。他想:

  “现在要不要再笑一阵?”

  他象打不定主意似地瞧瞧这样,瞧瞧那样。郭纯有那么多西装。郭纯有那么多女人跟他打交道。郭纯还是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郭纯问他父亲要钱——每次多少呢:三块五块的,或者十块二十块,再不然一百二百。

  “一百二百!”

  包国维闷闷地嘘了口气。他把脚伸了出去又缩回来。他希望永远坐在这么个地方,脚老是踏在地毯上。身上得穿着那套新西装,安淑真挨着他坐着。他愿意一年到头不出门,只是比赛篮球的时候才出去一下。

  可是这是郭纯的家,包国维总得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的。

  于是他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上身往前面一摆一摆地走回自己的住处:把脚对房门一踢——磅!

  屋子里坐着几个老包的朋友。包国维的那张藤椅被戴老七坐着,胡大在老包床上。他们起劲地谈着什么,可是一瞧见了包国维就都闭住了嘴。他们讨好似地对包国维装着笑脸。戴老七站起来退到老包床上坐着。

  包国维扬着眉毛瞧了他们一眼,就坐到藤椅上,两条腿叠着一一摇一摇的,他拖一本书过来随便翻了几下,又拿这翻书的手抹抹头发。那本书就象有弹簧似地合上了。

  什么东西都是黑黝黝的。熟猪肝色的板壁,深棕色的桌子,灰黑色的地,打窗子里射进来一些没精打彩的亮,到那张方桌上就止了步。包国维的黯影象一大片黑纱似的——把里面坐在床上的几个人遮了起来。

  沉默。

  老包一个劲儿摸着下巴:几根灰白色的短胡子象坏了的牙刷一样。他还有许多话得跟戴老七他们说,可是这时候的空气紧得叫他发不出声音来。

  倒是戴老七想把这难受的沉默打碎。他小声儿问:

  “他什么时候上学?”

  仿佛戳了老包一针似的:他全身震了一下。他那左手发脾气地用力扭着下巴,咬着牙说:

  “后天。”

  突然包国维把翻着的书一扔,就起身往房门口走。

  谁都吓了一跳。

  老包左手在下巴下面,嘴呀眼睛的都用力地张着。他觉得他犯了个什么大过错,对不起他儿子。他用着讨饶的声音,轻轻地喊着包国维:

  “你不是在那里用功的么,为什么又……”

  用功!屋子里吵得这样还用功!

  老头就要求什么似地瞧瞧大家。胡大低声地提议到他屋子里去,于是大家松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包国维站在屋檐下,脸对着院子。

  走路的人都非常小心,轻轻地踏着步:他们生怕碰到包国维身上。他们谁都低着脑袋,只有戴老七偷偷地在包国维光油油的头发上溜了一眼,他想:他搽的是不是广生行的生发油?

  一到胡大房里,胡大可活泼起来。他给戴老七一支婴孩牌的烟卷,他自己躺倒了板床上,掏了个烟屁股来点着,把脚搁在凳子上。

  “我这公馆不错吧。这张床是我的,那张床是高升的。我要请包国维给我写个公馆条子。”

  这间小屋子一瞧就得知道是胡大的公馆:什么东西都是油腻腻的。桌凳,床铺,板壁,都象没刮过的砧板。床上那些破被窝有股抹桌布的味儿,那本记菜帐的簿子上打着一个个黑的螺纹印。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坐在这儿倒舒服些。老包就又把说过十几遍的话对戴老七说起来。

  “真是对你不住,真是。我实在是——我实在——你想想罢:算得好好的,凭空又要制服费。……”

  “我倒没关系,不过陈三癞子……”

  “我知道,我知道,”老包嘘了一口气。“你们生意也不大好:剃头店太多嘛。人家大剃头店一开,许多人看看你们店面小,都不肯到你们店里剃头,我知道的,你们这几年——这几年——我真对不住你,那笔钱——我如今还归不拢。”

  这里他咳嗽起来。

  胡大的烟烫着了自己的手指,他就把烟屁股一摔:

  “我晓得戴老七是不要紧:他那笔钱今年不还也没有什么,对不对?”

  “唔,”戴老七拼命抽了两口烟,“就是这句话。陈三癞子那笔钱我保不定,说不定他硬要还:我这个做中人的怕……”

  “你去对他说说,你去对他说说。我并不是有钱不还,我实在是……”

  “唔,我同陈三癫子说说看,”戴老七干笑了一下。

  老包紧瞧着戴老七:他恨不得跳起来把戴老七拥抱一回。

  屋子里全是烟,在空中滚着。老包又咳了几声。

  “小谢那十块钱打会钱也请你去说一说,我这个月——咳哼,我这个月真还不起,我实在——咳哼,咳哼。你先说一声我再自己去跟他——跟他求情。”

  “唔,我一定去说。小谢这个人倒不错,大概……”

  于是老包又咳几声清清嗓子,拖泥带水地谈着他的景况:他向胡大惜了二十块,向高升借了七块,向梁公馆的车夫借了五块。学堂里缴了费就只能剩十来块钱:还得买书,还得买点袜子什么的。一面说一面把眼睛附近的皱纹都挤了出来。

  “你看看:这样省吃省用,还是——还是——你看:包国维连皮鞋都没有一双,包国维。”

  这么一说了,老包就觉得什么天大的事也解决了似的。他算着一共借来了三十二块钱,把五十一块凑足了往市民银行一缴,他就什么都不怕。过年他还得拿十来块赏钱,这么着正够用,他舒舒服服过了这一下午。

  心里一快活,他就忍不住要跟他儿子说说话。

  “明天我们可以去缴费了,明天,……钱够是够用的,我在胡大那里——胡大他有……”

  包国维抹一抹头发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我要买一瓶头发油来。”

  “什么油呢?”

  “头发油!——搽头发的!”包国维翻着长桌子的抽屉,一脸的不耐烦。“三个抽屉都是这么乱七八糟,什么也找不着!真要命!真要命!什么东西都放在我的抽屉里!连老花眼镜……”

  老包赶快把他的眼镜拿出来:他四面瞧瞧,不知道要把眼镜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第二天老包到市民银行去缴了费,顺便到了戴老七店里。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个小瓶子,里面有引起红色的油。  公馆里的一些人问他:

  “老包,这是什么?”  “我们包国维用的。”

  “怎么,又是写洋字的么?”  老包笑了笑,把那瓶东西谨慎地捧到了房里。  儿子穿一件短棉袄在刷牙,扬着眉毛对那瓶子瞟了一眼。  “给你的,”老头把瓶子伸过去给他看。  “什么东西?”  “头发油,问戴老七讨来的。……闻闻看:香哩。”  “哼!”包国维掉过脸去刷他的牙。  那个愣了会儿。拿着瓶子的手凌空着,不知道是伸过去的好,还是缩回来的好。  “你不是说要搽头发的油么?”  那个猛地把牙刷抽出来大叫着,喷了老包一脸白星子。  “我要的是司丹康!司丹康!司丹康!懂吧,司丹康!”  他瞧着他父亲那副脸子,就记起昨天这老头当着郭纯的面喊他——要跟他说话。他想叫老头往后在路上别跟他打招呼,可是这些话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于是他更加生气:  “拿开!我用不着这种油!——多寒伧!”  包国维一直忿忿着,一洗了脸就冲了出去。  老包手里还拿着那个瓶子:他想把它放在桌子上,可是怕儿子回来了又得发脾气,摔掉可又舍不得。他开开瓶塞子闻了闻。他摸着下巴。他怎么也想不出包国维干么那么发火。  眼睛瞥到了镜子:自己脸上一脸的白斑。他把瓶子放到了床下,拿起条手中来擦脸。  “包国维为什么生气呢?”  他细细想了好一会——看有没有亏待了他的包国维。他有时候一瞧见儿子发脾气,他胸脯就象给缚住了似的;他纵了他儿子——让他变得这么暴躁,可是他不说什么:他怕在儿子火头上浇了油,小伙子受不住,气坏了身体不是玩意帐。他自从女人一死,他同时也就做了包国维的娘,老子的气派消去了一大半,什么事都有点婆婆妈妈的。  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包国维可怜:要买这样没钱,要买那样没钱。这小伙子永远在这么一间霉味儿的屋子里用功,永远只有这么一张方桌给他看书写字。功课上用的东西那么多,可是永远只有这么三个抽屉给他放——做老子的还要把眼镜占他一点地方!  他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又到厨房里去找胡大谈天,他肚子里许多话不能跟儿子说,只对胡大吐个痛快:胡大是他的知己。  胡大的话可真有道理。  “嗳,你呀,”胡大把油碗一个个揩一下放到案板上。“我问你:你将来要享你们包国维的福,是不是?”  停了会他又自己答。  “自然要享他的福。你那时候是这个,”翘翘大拇指。“现在他吃你的。往后你吃他的,你吃他的——你是老太爷:他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他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现在他吃你的——你想想: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没穿过件把讲究的,也没吃什么好的,一天到晚用功读书……”  老包用手指抹抹眼泪,他对不起包国维。他恨不得跑出去把那小伙子找回来,把他抱到怀里,亲他的腮巴子,亲他那双淡淡的眉毛,亲他那个突出的下巴。他得对儿子哭着:叫儿子原谅他——“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他鼻尖上一阵酸疼,就又拿手去擦眼睛。  可是他嘴里的——又是一回事:  “不过他的脾气……”  “脾气?嗳——”胡大微笑着,怪对方不懂事似地把脑袋那么一仰。“年纪轻轻的谁没点儿火气?老包你年轻的时候……谁都一样。你能怪他么?你叫高升评评看——我这话对不对。”  着,老包要的也不过这几句话。他自己懂得他的包国维,也希望别人懂得他的包国维。不然的话别人就得说:“瞧瞧,那儿子对老子那么个劲儿,哼!”  现在别人可懂得了他的包国维。  老包快活得连心脏都痒了起来。他瞧瞧胡大,又瞧瞧高升。  高升到厨房里打开水来的,提着个洋铁壶站着听他们谈天,这里他很快地插进嘴来:  “本来是!青年小伙子谁都有火气。你瞧表少爷对姑太太那个狠劲儿罢。表少爷还穿得那么好,吃得那么好:比你们包国维舒服得多哩。姑太太还亏待了他么?他要使性子嘛。”  “可不是!”胡大拿手在围身布上擦了几下。  “唔。”忽然老包记起了一件事,把刚要走的高升叫住:  “高升我问你:表少爷头上搽的什么油?”  “我不知道。我没瞧见他使什么油,只使上些雪花膏似的东西。”  “雪花膏也搽头发?”  “不是雪花膏,象雪花膏。”  “香不香?”  “香。”  包国维早晨说的那个什么“康!康!康!”——准是这么一件东西。  下午听着表少爷的皮鞋响了出去,老包就溜到了表少爷房里。雪花膏包国维也有,老包可认识,他除开那瓶雪花膏,把其余的瓶子都开开闻了一下。他拣上了那瓶顶香的拿到手里。  “不好。”  表少爷要查问起来,发现这瓶子在老包屋子里,那可糟糕。他老包在公馆里三十来年,没子过一桩坏事。  他把瓶子又放下,愣了会儿。  “康!康!康!”  准是这个:只是瓶子上那些洋字儿他不认识。  忽然他有了主意:他拿一张洋纸,把瓶子里的东西没命地挖出许多放在纸上,小心地包着,偷偷地带到自己屋子里。  这回包国维可得高兴了。可是——  “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他还生不生气?”  包国维这时候在郭纯家里。包国维这时候一点也不生气,包国维并且还非常快活:郭纯允许了这学期让他做候补篮球员,包国维倒在沙发上。包国维不管那五六个同学怎么谈;他可想开去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参加比赛?”包国维问自己。  也许还得练习几个月,那时候跟飞虎队拼命,他包国维就得显点身手。他想象他们这喜马拉雅山队的姿势比这次全国运动会的河北队还好:一个个都会飞似的。顶好的当然是包国维。球一到了他手里,别人怎么也没办法。他不传递给自己人,只是一个人冲上去。对方当然得发急,想拦住他的球,可是他身子一旋,人和球都到了前面。……  他的身子就在沙发上转动了一下。  那时候当然有几千几万看球的人,大家都拍手——赞美他包国维的球艺。女生坐在看台上拼命打气:顶起劲的不用说——是安淑真,她脸都发紫,正在这一刹那,他包国维把球对篮里一扔:咚!——二分!  “喜马利亚——喜马利亚——啦啦啦!”  女生们发疯似地喊起来:叫得太快了点儿,把喜马拉雅说成了“喜马利亚”。  这么着他又投进了五个球,第一个时间里他得了十二分。  休息的时候他得把白绒运动衫穿起来。女生都围着他,她们在他跟前撒娇,谁也要挨近他,挨不到的就堵着嘴吃醋,也许还得打起架来。……  打架可不大那个。  不打架,他只要安淑真挨近他。空地方还多,再让几个漂亮点的挨近他也不碍事。于是安淑真拿汽水给他喝……  “汽水还不如桔子汁。”  就是桔子汁。什么牌子的?有一种牌子似乎叫做什么牛的。那不管他是公牛母牛,总而言之是桔子汁。一口气喝了两瓶,他手搭在安淑真肩上又上场。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又投进了七个球。啦,啦!  郭纯有没有投进球?……  他屁股在沙发上移动一下,瞧瞧郭纯。  好罢,就让郭纯得三分罢。三分:投进一个,罚中一个。  赛完了大家都把他举起来。真麻烦:十几个新闻记者都抢着要给他照相,明星公司又请他站在镜头前面——拍新闻片子!当天晚报上全登着他的照片,小姐奶奶们都把这剪下来钉在帐子里。谁都认识他包国维。所有的女学生都挤到电影院里去看他的新闻片,连希佛来的片子也没人爱看了。……  包国维站了起来,在桌上拿了一支烟点着又坐到沙发上。他心跳得很响。  别人说的话他全没听见,他只是想着那时候他得穿什么衣裳。当然是西装:有郭纯的那么多。他一天换一套,挟着安淑真在街上走,他还把安淑真带到家里去坐,他对她……  “家里去坐!”  忽然他给打了一拳似地难受起来。  他有那么一个家!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明白,只有股霉味儿往鼻孔里钻,两张床摆成个L字, 帐子成了黄灰色。全家只有一张藤椅子——说不定胡大那张油腻腻的屁股还坐在那上面哩。安淑真准得问这是谁,厨子!那老头儿是什么人:他是包国维的老子,刘公馆里的三十年的老听差,只会摸下巴,咳嗽,穿着那件破棉袍!
……  包国维在肚子里很烦躁地说:  “不是这个家!不是这个家!”  他的家得有郭纯家里这么个样子。他的老子也不是那个老子:该是个胖胖的脸子,穿着灰鼠皮袍,嘴里衔着粗大的雪茄;也许还有点胡子;也许还带眼镜;说起话来笑嘻嘻的。于是安淑真在他家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开话匣子给她听《妹妹我爱你》。安淑真就全身都扭了起来。他就得理一理领结,到她跟前把……  突然有谁大叫起来:  “那不行那不行!”  包国维吓了一大跳。他惊醒了似地四面瞧瞧。  他是在郭纯家里。五六个同学在吵着笑着。龚德铭跟螃蟹摔交玩,不知怎么一来螃蟹就大声嚷着。  “那不行!你们看龚德铭!嗨,我庞锡尔可不上你的当!”——他叫做庞锡尔,可是别人都喊他“螃蟹”。  包国维叹了口气,把烟屁股摔在痰盂里。  “我还要练习跑短距离,我每天……”  他将来得比刘长春还跑得快:打破了远东纪录。司令台报告成绩的时候……  可是他怎么也想象不下去:司令台的报告忽然变成了龚德铭的声音:  “这次不算,这次不算!你抓住了我的腿子,我……”

  龚德铭被螃蟹摔致了地下。一屋子的笑声。

  “再来,再来!”

  “螃蟹是强得多!”

  “哪里!”龚德铭喘着气。“他占了便宜。”

  包国维大声笑起来。他抹抹头发,走过去拖龚德铭:

  “再来,再来!”

  “好了好了好了,”郭纯举着一只手。“再吵下去——我们的信写不下去了。”

  “写信?”

  包国维走到桌子跟前。桌子上铺着一张“明星笺”的信纸,一支钢笔在上面画着:李祝龄在写信。郭纯扑在旁边瞧着。

  “写给谁?”包国维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牙齿。

  钢笔在纸上动着:

  “我的最爱的如花似月的玫瑰一般的等男妹妹呵”

  接着——“擦达!”一声,画了个感叹符号。

  嗨,郭纯叫李祝龄代写情书!包国维可有点儿不高兴:郭纯干么不请他包国维来写呢?——郭纯觉得李祝龄比他包国维强么?包国维就慢慢放平了笑脸,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瞧着那张信纸。他一面在肚子里让那些写情书用的漂亮句子翻上翻下:他希望李祝龄写不出,至少也该写不好。他包国维看过一册《爱河中浮着的残玫瑰》,现在正读着《我见犹怜》,好句子多着哩。

  不管李祝龄写不写得出,包国维总有点不舒服:郭纯只相信别人不相信他!可是打这学期起,郭纯得跟他一个人特别亲密:只有郭纯跟他留级,他俩还是同班。

  包国维就掉转脑袋离开那张桌子。

  那几个人谈到一个同学的父亲:一个小学教员,老穿着一件蓝布袍子。那老头想给儿子结婚,可是没子儿。

  “哦,他么?”包国维插了进来,扬着眉毛,把两个嘴角使劲往下弯——下嘴唇就加厚了两倍。“哈呀,那副寒伧样子!——看了真难过!”

  可是别人象没听见似的,只瞟了他一眼,又谈到那穷同学有个好妹妹,在女中初中部,长得真——

  “真漂亮!又肥:肥得不讨厌,妈的!”

  包国维表示这些话太无聊似地笑一笑,就踱到柜子跟前打开柜门。他瞧着里面挂着的一套套西装:紫的,淡红的,酱色的,青的,绿的,枣红的,黑的。

  这些衣裳的主人侧过脸来,注意地瞧着包国维。

  看衣柜的人撅着嘴唇嘘口气,抹抹头发,拿下一条淡绿底子黄花的领带。他屁股靠在沙发的靠手上,对着镜子,规规矩矩在他棉袍的高领子上打起领结来,他瞧瞧大家的眼睛,他希望别人看着他。

  看着他的只有郭纯。

  “嗨,你这混蛋!”郭纯一把抢开那领带。“肏妈的把人家的领带弄脏了!”

  包国维吃力地笑着:

  “哦唷,哦唷!”

  “怎么! ” 郭纯脸色有几分认真。他把领带又挂到柜子里,用力地关上门。
“你再偷——老子就揍你!”

  “偷?”包国维轻轻地说。“哈哈哈。”

  这笑容在包国维脸上费劲地保持了好些时候。腮巴子上的肌肉在打颤。他怕郭纯真的生了气,想去跟郭纯搭几句,那个可一个劲儿扑在桌上瞧别人代写情书。

  “他不理我了么?”

  包国维等着:看郭纯到底睬不睬他。他用手擦擦脸,又抹抹头发。他站起来,又坐到靠手上。接着他又站起来踱了几步,就坐到螃蟹旁边。他手放在靠手上,过会儿把它移到自己腿上,两秒钟之后又把两手在胸脯前叉着。他脚伸了出去又退回来。他总是觉得不舒服。手叉在胸脯上似乎压紧着他的肺部,就又给搁到了靠手上。那双手简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下。那双脚老缩着也有点发麻。他眼睛也不知道瞧着什么才合适:龚德铭他们只顾谈他们的,仿佛这世界上压根儿就没长出个包国维。

  他想,他要不要插嘴呢?可是他们谈的他不懂:他们在谈上海的土耳其按摩院。

  “这些话真无聊!”

  站起来踱到桌子跟前。他不听他们的:他怕有谁忽然问他:“你到过上海没有,进过按摩院没有?”没有。“哈,多寒伧!”

  他只等着郭纯瞥他一眼。他老偷偷地瞅着郭纯。到底郭纯跟他是要好的。

  “喂,包国维你来看。”

  叫他看写着的几句句子。

  包国维了不起地惊起来:

  “哦?……唔,唔。……哈哈哈。……”

  “不错吧?”郭纯敲敲桌子。“我们李祝龄真是,噢,写情书的老手。”

  郭纯不叫别人来看,只叫他包国维!他全身都发烫:郭纯不但还睬他,并且特别跟他好。他想跳一跳,他想把脚呀手的都运动个畅快。他应当表示他跟郭纯比谁都亲密——简直是自己一家人。于是他肩膀抽动着笑着。

  “哈哈哈,吕等男一定是归你的!”

  还轻轻地在郭纯腮巴子上拍拍。

  那个把包国维没命地一推:

  “嗨,你打人嘴巴子!”

  包国维的后脑勺撞在柜子上。老实有点儿疼。他红着脸笑着:

  “这有什么要紧呢?”

  郭纯五成开玩笑,五成正经地伸出拳头:

  “你敢再动!”

  大家都瞧着他们,有几个打着哈哈。

  “好好好,别吵别吵,”包国维仿佛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声调。“我行个礼,好不好……呢,说句正经话:江朴真的想追吕等男么?”

  郭纯还是跟他好的,郭纯就说着江朴追吕等男的事。郭纯用拳头敲敲桌子:要是江朴还那么不识相,他就得“武力解决”,郭纯象誓师似地谈着,眼睛睁得挺大,这双眼总不大瞥到包国维脸上来。

  不过包国维很快活,他的话非常多。他给郭纯想了许多法子对付江朴。接着别人几句话一岔,不知怎么他就谈到了篮球,他主张篮球员应当每天匀下两小时功课来练习。

  “这回一定要跟飞虎队挤一拼,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们篮球员每天应当许缺两个钟头的课来练习,我们篮球员要是……”  “你又不是篮球员,”龚德铭打断他,“又用不着你去赛。”

  包国维的脸发烫:

  “怎么不是的呢:我是候补球员。”

  “做正式球员还早哩。要多练习,晓得吧。”

  “我不是说的要练习么?”

  郭纯不经心地点一点头。

  于是包国维又活泼起来,再三地说:

  “是吧,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的话对吧,是吧。”

  包国维一直留着这活泼劲儿,他觉得他身子高了起来,大了起来。一回家就告诉他老子——他得做一件白绒的运动衫。

  “运动衫是不能少的:我当了球员。还要做条猎裤。”

  他打算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就穿着绒衫和猎裤在街上走,没大衣不碍事。

  “要多少钱?”老头又是摸着下巴。

  “多少钱?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裁缝!”

  “迟一下,好不好,家里的钱实在……”

  “迟一下!说不定下个星期就要赛球,难道叫我不去赛么!”

  “等过年罢,好不好?”

  老包算着过年那天可以拿到十来块钱节赏。他瞧着儿子坐到藤椅上,没说什么话,他才放了心。这回准得叫包国维高兴:这小伙子做他老包的儿子真太苦了。

  包国维膝头顶着桌沿,手抹着头发,眼盯着窗子。

  老头悄悄地拿出个纸包来:他早就想要给包国维看的,现在才有这机会。他把纸包打开闻一闻,香味还是那么浓,他就轻轻地把它放到那张方桌上。

  “你看。”

  “什么?这是?”

  “你不是说要搽头发么?就是你说的那个康——康——”

  包国维瞧了一个,用手指拈拈,忽然使劲地拿来往地下一摔:

  “这是浆糊!”

  可是开课的第二天,包国维到底买来了那瓶什么“康”,留级不用买书,老包留着的十多块钱就办了这些东西。老头一直不知道那“康”花了几个钱,只知道新买来的那双硬底皮鞋是八块半。给包国维的十几块,没交回一个铜子:老包想问问他,可是又想起了胡大那些话。

  “唔,还是不问罢。”


  过年那天包国维还得上学。公馆里那些人还是有点奇怪。“真的年也不过就上学么?”

  “哦,可不是么,”胡大胜利地说。

  老包可得过年。这天下午,陈三癞子和戴老七来找老包:讨债。

  “请你别见怪,我年关太紧,那笔钱要请你帮帮忙。”

  “陈三,陈三,这回我亏空得一塌糊涂,这回:包国维学堂里……”

  陈三癞子在那张藤椅上一坐,把腿子叠起来。他脸上的皮肉一丝也不动,只是说着他的苦处:并不是他陈三不买面子,可是他实在短钱用。那二十块钱请老包连本带利还他。

  外面放爆竹响:劈劈啪啪的。

  老包坐着的那张凳子象个火炉似的,他屁股热辣辣地发烫。他瞧瞧戴老七,戴老七把眼珠子移了开去。

  那讨债的说不说得明白?要是他硬逼着要……

  咳了一声,老包又把说过的说起来,他亏空得不小。本来算着钱刚够用,可是包国维学堂里忽然又得缴什么操衣钱。接着谈到儿子上学不是容易的事,全靠几位知己朋友成全他。他说了几句就得顿一会儿,瞧着陈三癞子那个圆脑袋,于是咳清了嗓子又往下说,过会儿又怕两位客人的茶冷了,就提着宜兴壶来给倒茶:手老抖索着,壶嘴里出来的那线黄水就一扭一扭的,有时候还扭到了茶杯外面去。  那个只有一句话。

  “哪里哪里,不论怎样要请你帮帮忙。”

  老包愣了会儿。他那一脸皱纹都在颤动着。

  屋子里有毕剥毕剥的响声:戴老七在弹着指甲。戴老七显然有点为难:他跟老包是好朋友,可是这笔债是他做的中人。他眼睛老盯着地下的黑砖,仿佛没听见他们说话似的。等陈三癫子一开口,他就干咳几声。

  三个人都闭了会儿嘴。外面爆竹零碎地响着,李妈哇啦哇啦在议论什么。

  “怎么样?”陈三癞子的声音硬了些。“请你帮帮忙:早点了清这件事,我还有许多地方要走哩。”

  “我实在……”

  接着老包又把那些话反复地说着。

  胡大走了进来,可是马上又退出去。

  “胡大,进来坐坐罢。”

  可是陈三癞子并不留点地步:他当着胡大的面也一样的说那些。他脸子还是那么绷着,只是声音硬得铁似的:

  “帮个忙,大家客客气气。年三十大家闹到警察那里去也没有意思,对不对。老戴,大家留留面子罢:你是中人,你总会——我只好拜托你。”

  戴老七把眼睛慢慢移到老包脸上:

  “老包。……”

  叫老包还怎么说呢?那二十块还不起是真的。他嘴唇轻轻地动着,可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肚子里说不出的不大好受,象吃过了一大包泻盐似的。

  讨债的人老不走,过了什么两三分钟他就得——

  “喂,到底怎样?请你不要开玩笑!”

  这么着坐到四点钟左右,忽然省立中学一个校役送封信来:请包国维的家长和保证人马上到学校里去。

  “什么事?”

  “校长请你说话。”

  可是陈三癫子不叫老包走。

  “呃呃呃,你不能走!”——揪住老包的膀子。

  “我去去就来,我去一下就……学堂里……学堂里……”

  “那不行!”

  那位校役可着急地催老包走。

  陈三癞子拍拍胸脯:

  “我跟你走!老戴你自然也要同去!”

  他俩跟着老包到了学校里。那校役领老包走进训育处办公室。戴老七在外面走廊上踱着。陈三癞子从玻璃窗望着里面,不让眼睛放松一步:他怕老包打别的门逃走。

  老包一走进训育处,可吃了一惊。

  包国维和一个小伙子坐在角落里,脸色不大好看。包国维眼珠子生了根似地盯在墙上,耳朵边一块青的。可是头发还很亮:他搽过那什么“康”,只是没有那么整齐。

  屋子里有许多人。老包想认出那注册处的胖子来,可是没瞧见。

  校长在跟一个小伙子说话,脸上堆着笑。那小伙子一开口,校长就鞠躬地呵着腰:“是,是,是。”可是他把老包从脑袋到破棉鞋打量了一会,他就怕脏似地皱着眉:

  “你就是包国维的家长么?”

  “唔,我是——我是——”

  校长对训育主任翘了翘下巴,又转过脸去跟小伙子谈起来。训育主任就跨到老包跟前,详详细细告诉他——包国维在学校里闯下了祸。一面说一面还把眼睛在老包全身上扫着,有时候瞟那边的包国维一眼。

  “事情是这样的。——”

  他们几个同学在练习篮球,江朴打那里走过,郭纯讥笑了他几句什么,他俩吵起嘴来,不过训育主任不大明白吵些什么,据说是为了爱人的事。 “于是乎庞锡尔——”训育主任指指包国维旁边的那小伙子。

  于是乎庞锡尔喊“打”。包国维冲过去撞了江朴一下,江朴只是和平地跟庞锡尔说好话。

  “我是同郭纯吵嘴,你来多事干什么?”

  包国维跳了起来:

  “侮辱我们队长——就是侮辱我们全体篮球员!打”

  “打!”郭纯在旁边叫,“算我的!”

  真的打了起来。包国维象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跟江朴拼命,庞锡尔也帮着打。江朴一倒,他俩的拳头就没命地捶下去。许多人一跑来,江朴可已经昏了过去,嘴里流着血。身上有许多伤:青的。校医说很危险,立刻用汽车把江朴送到医院里,一面打电话告诉江朴的家长。

  “这位是江朴的家长,”训育主任指指那位小伙子。

  江朴的家长要向法院起诉,可是校长劝他和平解决。于是“于是乎提出三个条件,”训育主任用手指数着,“第一个是:要开除行凶的人。其次呢:江朴的医药费要包国维和庞锡尔担负,末了一个是:江朴倘有不测,他是要法律解决的。”

  训育主任在这里停了会儿。

  老包眼睛跟前发了一阵黑,耳朵里嗡的响了起来。他一屁股倒在椅子上。

  所谓开除行凶的人,郭纯可没开除:要是开除了郭纯,郭纯的父亲得跟校长下不去。打算记两大过两小过,可是体育主任反对,结果就记了一个大过。

  不过训育主任没跟老包谈这些,他只说到钱的事。

  “庞锡尔已经交来了五十块钱——预备给江朴做医药费:以后不够再交来。现在请你来也是这件事,请你先交几个钱,请你……”

  “什么?”

  “请你先交几个钱,做江朴的医药费。”

  老包的舌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喃喃着:

  “我的钱……我的钱……”

  许多人都静静地瞧着他。

  突然——老包象醒了过来似的,瞧瞧所有的脸子。他要起来又坐下去,接着又颤着站起来。他紧瞧着训育主任,瞧呀瞧的就猛地往前面一扑,没命地拖着训育主任的膀子,嘎着嗓子叫:

  “包国维开除了!包国维开除了!……还要钱!还要钱!我哪里去找钱呢!我……我我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我们包国维……”

  几个人把他拖到椅子上坐着。他没命地喘着气,两只抖索着的手抓着拳,一会儿又放开。嘴张得大大的,一个嘴角上有一小堆白沫。脑袋微微地动着,他瞧见别人的脑袋也都在这么动着。他觉得有个什么重东西在他身上滚着。他眼泪忽然线似地滚了下来,他赶紧拿手遮住眼睛。

  “喂,”校长耐不住似地喊他,“你预备怎么办呢?……流眼泪有什么用。医药费总是要拿出来的。”

  老包抽着声音:

  “我没有钱,我没有……我欠债……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

  “你没钱——可以去找保证人。保证人呢,他为什么没有来?”

  “他到上海去了。”

  “哼,”校长皱皱眉。“这么瞎填保证书!——凭这点就可以依法起诉!”

  “先生,先生,”老包站起来向校长作揖,可是站不稳又坐倒在椅子上。“我实在——我实在——钱慢点交罢。”

  “那也行,那么你去找个铺保。”

  “我去找。”

  “我们派个职员跟你去,宓先生,”翘翘下巴,一位先生就赶快带上帽子起身。校长点点头,“好,把包国维领走罢。”

  可是老包到了门口又打转,他扑下去跪在校长跟前,眼里象流水似的:

  “先生,先生,为什么要开除包……包……叫他到哪里去呢,他是……他……不要开除他罢,不要开除他罢。……先生,先生,做做好事,不要……不要……”

  “那——那是办不到的。”

  “先生,先生!……”

  这件事可说不回去的。老包给拉起来走了两步,他又记起了学费。

  “学费还我么,学费?”

  学费照例不还。二十块钱制服费呢?制服已经在做着,不能还。其余那些杂费什么的几块钱是该退还的,可是得扣着做江朴的医药费。

  老包走了出来:门外面瞧热闹的学生们都用眼睛送他走。他后面紧跟着几个人:陈三癞子,戴老七,那位宓先生,包国维。

  “戴老七做做好事,给我做个铺保罢。”

  “嗳,你想想。陈三这二十块我做了保,现在还没下台哩。我再也不干这呆事了。”

  往哪里找铺保?他出了大门就愣了会儿,他身子摇摇的要倒下去。可是陈三癞子硬是铁似的声音又刺了过来:  “喂,到底怎样?我不能跟你尽走呀!”

  包国维走到了前面:手插在裤袋里,齐脑袋到胸脯都往前一摆一摆的。发亮的皮鞋在人行路上响着,橐,橐,橐,橐,橐。

  老包忽然想要把包国维搂起来:爷儿俩得抱着哭着——哭他们自己的运气不好他加快了步子要追包国维,可是包国维走远了。街上许多的皮鞋响,辨不出哪是包国维的。前面有什么在一闪一闪地发亮:不知道是包国维的头发,还是什么玻璃东西。

  “包国维!……包……包……”

  陈三癞子拼命揪了他一把:

  “喂,喂,到底怎样!要是吃起官司来……”

  那位宓先生揩揩额头,烦躁地说:

  “你的铺保在哪里呀,我难道尽这样跟你跑,跟你……”

  老包忽然瞧见许多黑东西在滚着,地呀天的都打起旋来,他自己的身子一会儿飘上了天,一会儿钻到了地底里。他嘴唇念经似地动着,嘴巴成了白色。

  “包国维开除了,开除……开除……赔钱……”

  他脑袋摇摇的,身子跟着脑袋的方向——退了几步。他背撞到了墙上:腿子一软,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原载1934年4月1日《文学》月刊第2卷第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