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十五)

作者:魏巍  更新时间:2016-08-10 09:09:20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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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追击】

  周仆向新上来的连队介绍了三连的经验,帮助做了动员,然后就回到指挥所里。

  这次到三连去,一方面,使他受到强烈的感动,对自己的部队增强了高度的自信;一方面,也使他对陆希荣的可耻行为愈加愤慨。这个动摇怕死的家伙!几乎使整个的战役行动落空,几乎使数万的杀人犯从眼前溜掉。局面虽然挽救过来了,但却使部队遭到了多大的损失!带着未愈的战伤赶到鸭绿江边的团长,又再次负伤;遭受两面夹击的郭祥,至今生死未知;还有许许多多人,为他的行径付出生命和鲜血。想到这里,他真想把陆希荣叫来,痛骂他一顿,叫这个怕死鬼明白他犯下的是什么罪。

  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是政治委员,他没有任性行事的权利,同时,紧张的战斗情况也不允许。他只好抑制住满腔的怒火,来策划当前的战斗。

  这一夜,围歼战打得十分热闹,陷入包围的美军第九军的主力,包括美二师、美二十五师、骑一师一部和土耳其旅,拼命地抢夺有利阵地,试图混过这个难捱的长夜;而出现在公路两侧的我第二军和第三军,却利用这个难得的黑夜,大施身手,向敌人展开了猛烈的进攻。枪炮声,喊杀声,以及令敌人丧魂落魄的呜呜哇哇的小铜号,此起彼落,有如阵阵狂潮,在几十里长的山谷里回旋激荡。越来越多的汽车、坦克被击中起火,仿佛一条长长的火龙。周仆利用这个有利时机,命令本团的第二营、第三营立刻发起突击,集中力量歼灭由南向北增援的敌人。

  至拂晓时,这部分增援的敌人,己被周仆的团队消灭在山谷里。整个的围歼战又打了一天一夜,已经歼灭了敌军的大部,枪声逐渐稀落下来。11月30日傍晚,师长来了电话,说一部残敌正向西面安州方向逃窜,命令部队即刻转入追击。

  周仆的团队即刻撤离阵地,措着山佝小道向西北方向插过去了三连这叫只有23个战斗力,加上司务长老模范所率领的八名炊事员,一名运输员,总共只有32人。但他们这支短短的小行列,在整个大队里,情绪仍然十分高涨。暂时代理连长的乔大夯,扛着一支步枪,一个劲地在前面传话:“三连,跟上!跟上!”

  刘大顺今天特别显得与众不同。别的战士们穿的是焦一片煳一片的棉农,他却在棉衣上套上了崭新的单军衣,脖子上围一条崭新的白毛巾,脚上也换上了崭新的球鞋。这双球鞋,同志们只在过年的时候看见他穿过一次,以后就收到小包袱里去了。他背上的背包也不见了,只背着一个炒面袋,一个水壶,一双新鞋。他的这身穿戴,无疑引起了同志们的注意。
“刘大顺,你的背包呢?”走在他后面的小罗问他。

  “出发时候,我,我……找不到了。”他含含糊糊地说。

  “你干吗穿这么新哪?”小钢炮也问。

  “我,我……”他没有回答出来。

  “说呀,大顺,”小钢炮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走亲戚去呀!”

  刘大顺被大家问急了,板起脸,愣乎乎地说:“我,我冷得慌!”

  大家看他话音里露出不满,也就不往下问了。

  调皮骡子瞪了小罗和小钢炮一眼,用教训的口吻说:“咳,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见什么都觉着稀罕。像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动动脑筋不就明白了吗!”

  在薄明的山路上,部队飞快地行进着。大约走出20多里,就听见前面闹吵吵的,说有的连队已经抓到俘虏了。乔大夯怕他的“红三连”落后,带着人们一个劲地朝前钻。前面是一座四五百米高的大山,山头正罩在旭日的玫瑰色红光里。大家喘着粗气,拼命地向山顶上爬着。

  快爬到山顶的时候,乔大夯让大家隐蔽在下面,自己先爬上山顶进行观察。太阳虽然出来了,但是早雾很大,山谷里白茫茫一片,背坡的积雪也有些晃眼,看丁好大一阵子,才看见山脚下小树林附近有三个敌人,好像是坐在那里吃东西的样子。乔大夯叹了口气,咕咕哝哝自言自语地说:“追了半天,还不够塞牙缝子!……唉,抓几个就算几个吧!”

  小罗、小钢炮和其他战士都纷纷嚷着说:“我去!”

  “我去!”

  刘大顺看见这么多人来争,急得满脸通红,话也说不成句了:“同……同志们!同……同志们!”

  一个将近30岁的人了,因为嘴头笨,说不出来,竟急得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调皮骡子把头一歪,不满地说:“嗳,你们这些人,就不看看人家是什么心情!”

  说着,他对乔大夯使了个眼色,把头向刘大顺一摆。

  乔大夯会意,接着说:“同志们别争了,还是把这个任务给了刘大顺吧!”

  刘大顺用感激的眼光,望了调皮骡子和他们的代理连长一眼。

  乔大夯对刘大顺说:“大顺同志,我们在山上掩护你,你可要一定完成任务。”

  说着,又派了两个新下班的炊事员跟上他。

  刘大顺早已看好了接近敌人的道路,就带着两个新战士悄悄地钻进树林里。

  这片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敌人左边。他们迅速隐蔽地穿行着,踏着积雪下了山坡。看看到了树林尽头,才发现离那三个敌人还有一段距离。那三个敌人正在那里坐着吃东西。有一个人仿佛吃完了,手一挥,把一个罐头盒子当啷啷地扔到旁边。刘大顺提着枪沉吟了一下。他想,如果贸然钻出树林,敌人发现,势必拼命逃跑,也就难得抓住活的。他再一看,敌人后面有一块一丈多高的大红石头。如果绕到大石头后面,从那儿突然出现,这几个家伙就跑不掉了。想到这里,他就吩咐那两个新战士就地停止,瞄好敌人;然后就向旁边悄悄地绕了过去。

  他是一个老兵,利用地形地物异常熟练,一切坡坎、灌木丛、小坑小洼都成了他隐身的地方。不一时,就来到大石头后面。由于即将到手的胜利,使他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他想,即使你插上翅膀。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了。想到这里,他紧捏着冲锋枪跃身而起,从大石头后边猛然跳了出去……

  呵哈!哪知就在这一瞬间,面前出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况。原来山坡上坐着二三百美国兵正在仓仓皇皇地用饭,一见他,发出一片惊喊声,乱哄哄地都站了起来。刘大顺一愣,正要开枪射击,他的枪口已经被一个满脸黄胡茬子的美国兵紧紧抓住。接着慌乱的敌人趋于镇定。他们发现,这个中国志愿兵只不过是一个人,于是发出一阵狂叫,拿着卡宾枪成扇面队形包围过来。

  即将陷人重围的刘大顺,一看敌人要来捉他活的,心想,“我是共产党的兵,决不能当俘虏。今天就是死了,也要找几个垫背的!”说话问,他抽出手猛力地向敌人脸上挥了一拳,接着飞快地从腰里掏出一颗飞雷,一拉导火索就投在地上。他的意思本来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没想到脚下是一面斜坡,那颗飞雷咕咕噜噜地滚了下去,接着“轰通”一声巨响,就像落下一颗大炮弹似的。黑烟起处,正在扑过来的敌人和那个满脸胡茬的家伙,不知道他使的是什么武器,掉过头乱吼乱叫地跑开了。

  飞雷的浓烟一散,刘大顺看见敌人没命地乱哄哄地向前逃去,精神为之一振。心想:“今天我非削倒你几个不行!”就端着冲锋枪猛扫起来。那两个新战士也赶了上来,他们一面扫,一面追,一面喊:“兔崽子们!哪里跑!”紧紧跟着混乱的敌群,打得十分痛快。山上的同志们也纷纷开枪射击。这时敌人只嫌跑得慢,把身上的东西纷纷丢掉,卡宾枪也扔了。其中一个军官,皮带不知何时丢掉,用一根绳子串着手枪束在腰里。现在他也感到不便,一面跑一面将绳子解开,把手枪丢在地下。这时满地都是卡宾枪,刘大顺干脆把自己的冲锋枪往身后背,随手捡起一支卡宾枪就打。子弹打完,往旁边一去再换一支。打得真是万分高兴!心想:“哈哈,连子弹都替我压好啦!今天我就打个便宜枪吧!”

  这些魂不附体的美国兵,虽然个大腿长;拚命猛跑,但他们平常都是坐汽车的,又穿着笨重的大皮靴,哪里有我们的战士行动迅速?不一时,刘大顺就插在了敌群中间。前面一股,后面一股,夹着刘大顺向前猛跑。刘大顺忽然一转念头:如果像这样追下去,还是难得抓住多少活的;说不定敌人还有跑掉的可能,不如先抓住一股再说。于是他陡然返过身来,大喝了一声:“站住!”接着朝天空“哗哗哗哗哗哗”地横扫了半梭子。后面那股敌人就纷纷地举起手来,在稻田里“扑通”、“扑通”地全跪倒了。有些人不知什么时候把皮靴也脱下扔了,光着两只脚。一个一个用充满恐惧的蓝眼睛,望着刘大顺,哆哆嗦嗦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刘大顺巡视了一遍,见没有一个带枪的,就命令他们放下手来,跟他一起到山上去但是他的话那些人一句也听不懂,还是高举着手跪在那里发抖。刘大顺没有办法,就走到俘虏身边,一个一个地往起拉,谁知拉起一个,他马上“扑通”一声又跪下了,两只手举得更高更规矩了。刘大顺忽然想起,挎包里还带着一搭子英语传单,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就立刻掏出来往人群里一撤,那些俘虏惟恐发生误会,一只手捡起传单抖抖索索地看,另一只手还照样举着不放。看完传单,他们高兴了,恐惧情绪有了很大缓和,但是那些人仍然没有放下手站起来的样子。

  “老天,这可怎么办哪!”刘大顺在肚子里咕哝了一句。如果这样下去,说不定还会出现什么意外。他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想起自己还会一句朝鲜话,说一说看灵不灵。想到这里,他就比了一个投降动作,把帽沿冲后一歪,向东面山上一指,然后大喊了一声:“巴利巴利卡!”(朝语:快快走!)

  谁知这句朝语倒收到了意外的效果,俘虏里有一个懂朝鲜话的,他向人们咕哝了几句,接着就跟着刘大顺喊起来:“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  眼看着俘虏们呼噜呼噜地全站起来了。刘大顺心里真足惊喜莫名,想不到自己学会的一句朝鲜话,今天竟发挥了这样大的作用。于是他又兴奋地挥着手喊:“巴利巴利卡!”那位会朝语的美国兵,像特别表示友好似地,跟着刘大顺喊。刘大顺喊一句,他喊两句:“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俘虏们就一个跟一个爬上了山坡。

  刘大顺和两个新战士在旁边押着他们。他们一只手抓住灌木丛的枝条,另一只手还照旧举着。刘大顺虽然看着别扭,但又无可奈何。俘虏们一面向山上爬,一面偷偷瞅刘大顺,指指他腰里的飞雷,咕咕哝哝地议论着,意思是:好厉害的家伙!他带的究竟是什么武器?

  刘大顺注视着那个帮他喊“巴利巴利卡”的美国兵。他苍白而瘦弱,穿着破烂的呢子服,两只赤脚已经在石头上碰破了。刘大顺就把自已背着的一双新布鞋取出来,一挥手扔给了他。他用感激的眼光望了望刘大顺,穿上了新鞋,“巴利巴利卡”喊得更卖劲了,简直像俘虏群里的指挥官一般。俘虏们也走得更快了。

     刘大顺在山顶上受到了人生难得的欢迎。同志们像是多少天没有见过他似的,都跑过来跳过来抢着跟他握手。这个说:“大顺同志,你这次可打得不错!”那个说:“大顺同志,你辛苦了!”刘大顺黑乎乎的方脸盘充满了笑意,连嘴也合不拢了,一连声地说:“没啥!没啥!好打!好打!这一回我算彻底摸着纸老虎的底了!”

  同志们哄笑着。小钢炮本来吵嚷得最凶,可是他却敞着嗓子,制止别人:“同志们!我说同志们!你们别嚷行不行呵?你们让大顺同志多少歇一会儿行不行啊?”

  小罗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大衣,连忙铺在地上,不由分说地就把刘大顺捺到大衣上坐下了。

  调皮骡子的脸上充满得意之色,他以刘大顺积极支持者的身份说:“看,我这点预见性怎么样!”

  乔大夯笑眯眯的,立刻把俘虏清点了一下,然后对两个战士说:“快把俘虏送到营部,就说刘大顺同志活捉美国鬼子64名!”

  “不不,”刘大顺急忙站起来,指着行列里一个黄脸皮高鼻梁的土耳其兵说,“我看这个不准是正牌的,咱还是只上报63吧!”

  人们又哄笑起来。

  这一天,各个连都抓到不少俘虏,只有极少数敌人逃到安州。

  由清川江北撤回安州的所谓“联合国军”第一军,包括美军第二十四师、英军第二十七旅,以及李伪军第一师,也正由安州向平壤狼狈溃退。因此,周仆的团队没有得到休息,就继续向南追击。

  这支敌军害怕遭到与美第九军同样的命运,逃跑得异常狼狈。他们抛弃了一切辎重,焚毁了自己的粮食仓库和军火仓库;汽油用完的汽车,引擎发生故障的坦克,都立即炸毁在路边;他们把大量的将要在圣诞节分发的包裹、邮件,也都投到火堆里。由于他们不断遭到我军的打击,不少汽车被打坏了,他们不得不一部分人乘车,一部分人步行。那些步行的士兵们,一见汽车、坦克,就狂喊乱叫地去追,想爬到汽车、坦克上去,不少人被压死在公路上。

  还有许多人,为了走得快些,扔掉了自己的皮靴,随后,北朝鲜的严寒,又追得他们不得不用破布片缠着自己的脚,这样反而便他们在冰冻的公路上走得更加艰难。他们之中许许多多的人得了“吃惊病”,只要有一声枪响,就会把他们吓得乱嚷乱叫,呜呜地大哭,发狂地乱跑。当他们被我军俘虏以后,还神志不清,只要有一点响动,就又哭喊起来:“共军!共军!……”“中国军队!中国军队!”“我要回东京去!”“我要回美国去!……”“我要回檀香山去!……”“我不要呆在这可怕的地方!”

  这就是美国人自称的,美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黑暗时代”,或者叫做“黑暗的十二月”。

  然而,就在这个“黑暗的十二月”甲,他们对朝鲜人民残忍的烧杀,不仅没有放松,并且创造了“辉煌”的记录。他们为了把不得不退出的地方变成荒漠无人的地带,他们逼迫一切居民离开自己的房于,先把房子放火焚烧,然后把年轻的妇女运走,把其余的居民,用机关枪和卡宾枪杀死在田野里。那些为虎作伥的地主武装治安队,还编出谎言恐吓人们:“你们退不退?美国人就要往这里丢原子弹了!你们快到三八线以南过自由幸福的生活去吧!”当人们被逼着走出村庄不远,就死在猝不及防的枪声里。有谁能够计算出他们在这次撤退中究竟屠杀了多少善良的人民!在公路两侧,到处是尸体和鲜血,到处是灰烬和大火,向南追击的中围人民志愿军部队,就是这样踏着血泊,穿过大火向前疾进。

  这天傍晚,三连路过个较大的村镇,想找一个向导,可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出得村来,看见前面一个小山头上白花花的,大家当做是一片没有融化的积雪,也不以为意。当前面的部队刚刚接近山头,霍地黑压压的一大片乌鸦飞了起来。大家心里蓦地一惊。走近一看,原来是被残杀的朝鲜人民的尸体,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一个挨着一个,约有八九万人。不知道有多少战士在这里洒下了他们的眼泪,可是他们不能停下来,他们没有时间去掩埋他们。等部队一过,那一大片乌鸦在天空中打了几个旋子又黑压压地落在那个小山头下去了。战士们回头远望,看见这种情景,心里真像是刀搅一样。有不少的战士哭出声来。他们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加快脚步,踏着敌人的坦克、汽车留下的印痕飞速前进。

  可是,当大家正着急向前赶路的时候,三连发生了一件相当意外的事情:炊事班的傻五十躺下来不走了,他背着一口很大的行军锅,正正地横躺在公路上。

  乔大夯来到他跟前说:“傻五十,你怎么啦?”

  傻五十闷着头不说话,还把脖子往旁边一扭。

  “五十,有话你可说呀!”老模范说。

  傻五十照旧一声不吭。

  乔大夯感到急躁解决不了问题,亲切地说:“你是不是病了,五十?”他有意去掉了那个“傻”字。

  “我没有病!”他硬撅撅地冲出了一句。

  “那你为哈不往前走哇?”

  傻五十把脖子又扭到另一边去了。

  “我知道啦,”老模范和颜悦色地说,“人家五十每天行军,一步也不掉队;到地方还要挑水做饭,也真够累的。来,这行军锅让我背着!”

  老模范本来已经替别人背了两个背包,像个小驮子似的,现在他又来抓行军锅上的背带,傻五十把他一推:“我自个儿会背嘛!”  调皮骡子赶过来说:“你们怎么忘啦,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呀!看我来帮助你们动员动员,保准一说就灵!”

  这傻五十,从小爹娘就去世了,一直在地主家里当小做活的。土地改革以后,分了地,还分了三间大北库。就是因为缺个心眼儿,闺女们都不愿嫁他。可是傻五十着实地忠诚憨厚。村里动员参军,他第一个报名,他对这一点也很自豪,动不动就说:“我是翻身来的!”他一贯工作很好。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只要说给他找个对象,就立刻乐得眉开眼笑,一天愁云都不见了。现在调皮骡子又想起这个办法,就往傻五十面前一蹲,有眉有眼地说:“五十儿!依我看,他们说的都不对你的心坎儿。你一不是病,二不是累,就是有一桩不顺心的事儿。你干脆放心好了,俺们村有一个闺女,也是孤苦伶仃,从小就没了爹妈,托我给她说个婆家,说非要嫁个解放军不行。等打败美国鬼子,咱们回国的时候,我给你介绍介绍,你说行不?”

  调皮骡子自料他的这番贴心活,其成功是毫无疑问的;哪知傻五十把眼一瞪:“去!你这个臭调皮骡子!”

  说过,他的脖子扭得更厉害了。

  事情不单没有成功,调皮骡子上面还加上了一个“臭”字,这真是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大家真不知道怎样才好。

  直属队过来了。政委周仆从队伍里止出来问:“什么事呀?”

  人们纷纷说:“五十,首长来了,你还不起来?”

  傻五十欠欠身子,又不动了。

  周仆带着笑弯下腰来,说:“李五十同志!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给我说说,我来给你解决。”

  “你诓我不?”他把脖子扭过来问。

  周仆噗哧一声笑了,说:“我是政委,诓人还行么?”

  “我对乔大个有意见!”傻五十把脖子一梗。

  “有什么意见哪?”

  “我对老模范也有意见!”他又说。

  乔大夯和老模范都愣了,想不到扣儿结在自己身上。

  周仆连声说:“好,好,对什么人有意见都可以提。”

  傻五十把头仰起来,望着乔大夯质问:“为啥你们有俘虏不让我抓?为啥你们不让我给朝鲜人民报仇?”

  乔大夯解释道:“这事以后有机会嘛!”

     “五十,咱们在伙房也是为了革命呵!”老模范说。

  傻五十挺挺腰板,坐起来:“为啥让别的炊事员下班?就是不让俺去?俺是不是翻身来的?”

  问题明白了:原来今天早上,乔大夯找老模范商量,为了加强战斗班,把伙房四个比较年轻的炊事员都调到班里。他直憋了一天气没有吭声,刚才看见被残杀的朝鲜人,就再也憋不住了。

  至于说为什么没有要他去,自然因为他“缺个心眼儿”,而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作为正面理由来解释的,因此大家都默然了。

  周仆略微沉吟了一下,问了问炊事班确实不需要那样多的人,就说:“好吧,李五十同志,你就到战斗班里去吧。你是‘翻身来的’,可要好好干哪!”

  傻五十笑了,像成熟的石榴那样自自然然地咧开了嘴儿:“刘大顺是解放来的,还抓了俘虏哩!我,我是翻身来的!”

  他说着一跃而起,向政委打了一个敬礼。

  “五十同志,”周仆又嘱咐说,“什么时候伙房需要调你同来,你可得服从组织分配呀!”

  “行!行!”他慌慌张张地答应了一声,也不管众人,就背起大行军锅飞也似地追赶队伍去了。

  周仆出神地望着傻五十背着大行军锅的背影,融没在苍茫的暮色里。

  周仆耳边,是一片刷刷的脚步声,有如横扫的急雨一般,向平壤方向急进……

  【第十二章 会师】

  1950年12月5日,周仆率领的团队进人了烟火弥漫的平壤城。

  美国军队是在10月21日侵占这座城市的。在这一个半月的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做尽了一切坏事。他们抢走了这里的一切珍奇之物,作为出征的“纪念”;他们在“接收”的一座大酿酒厂里大喝特喝,然后任意闯进住宅里去强奸妇女,行凶杀人;他们把朝鲜人拴在吉普车上活活地拖死,用开水把人活活地烫死,作为自己行乐的手段;他们用细长的卡宾枪子弹,使整个的城市泡在血水里……然后在他们撤离的时候,又纵火焚毁了这座闻名的东方古城。

  整个城市都在燃烧。一栋栋的平房,在烈火里轰轰地倒塌着,楼房的窗口喷着长长的火舌。升腾的黑烟遮没了太阳。在街上追击的部队,灰烬在肩头上倾刻就落了一层。枪声还没有停下来,在燃烧的街道上,已经出现了一伙一伙欢迎的人群。市民们有的抬着术桶,有的顶着饭罐、莱盆,一面挥着热泪,一面向中国战士们欢呼致敬。

  然而,战士们一步也不肯停,他们挥挥手来表示心中的谢意,又飞步追赶敌人去了。

  大同江桥,也在烈火中燃烧着,战士们不顾一切地在钢架上爬行。

  第二天薄暮时分,周仆率领的追击部队进抵沙里院附近。听到前面十余里处的山谷里枪声大作,周仆心中诧异,急忙问团参谋长雷华:“老雷,是不是别的部队插到咱们前面去了?”

  “不大可能。”雷华边走边说,“咱们是全军的先头团,走得又不慢,谁的腿那么长呀!”

  “那末,这枪声是怎么回事……”

  “据我看,很可能是敌人自己发生了误会。”

  周仆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也不大可能:第一,天还没黑,第二,敌人的通讯联络是很方便的……会不会是朝鲜的游击队同敌人接触?”

  “游击队?战斗规模不会这样大。”雷华又说。

  周仆点点头,承认雷华说的也有道理。他笑了一笑:“不管怎么说,只要敌人肯把他的胶皮轮停上一停,就是好事。”

  于是,他命令部队加快速度,向枪声响的地方驰进。

  但是部队向前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前面的枪声渐渐疏落下来,又听不到了。

  周仆实在纳闷。走在先头的二营来人报告,说在前面的公路上,发现了大批敌人,已经掉过头来,看来要对我军的追击行动进行反扑,“这太好了!”周仆高兴得几乎喊出声来。心想,“你只要让我粘住,再跑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随即命令部队就地停止,吩咐二营迅速抢占附近一座高山。自己同参谋长也急忙登山,准备仔细观察情况。

  他们刚刚爬上山顶,前面已经接火,发出断断续续的枪声。

  周仆在暮色苍茫中向前眺望,看见二营的一个连已经爬上那座较高的山头上去了;从公路上上来的敌人,也在抢同一座山头。由于朝鲜地势北高南低,才刚刚爬到半山。山顶上的火力哗哗地向下面倾泻着,阻挡着他们的前进。但是这股敌人显得很不寻常,他们在倾泻的弹雨里,丝毫役有害怕的样子,照旧沉着地勇敢地向山上猛扑过来。周仆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碰了碰雷华说:“老雷,我看恐怕不是敌人吧?敌人哪有这样勇敢哪!”

  “噢,不像,不像!”参谋长说。

  周仆急忙向小迷糊要过望远镜,在朦胧的暮色里,看了好一会子,说:“敌人怎么没有戴钢盔呀?”

  雷华在望远镜里看了一会儿,也说:“转盘枪!背的是转盘枪!”

  “看准了吗?”

  “看准了,看准了。”

  周仆兴奋地说:“老雷,你看是不是从南朝鲜撤回来的人民军哪?”

  “唔,有可能。”

  于是,周仆立即命令司号员发出停止射击的号音,然后让旗手把团队的军旗在高山尖上树立起来。

  先头连的枪声停下来了。旗手站在山尖上高高地举着军旗,红色的军旗,好像一只将要展翅飞腾的红色的大鸟一般,翻舞在晚风里。

  时间不大,对方的山头上,也出现了一支镶着蓝边的红旗,接着枪声也停止了。

  “同志们!走!快看看他们去吧!”

  周仆兴奋地喊了一声,带领人们飞快下山,赶到前面去了。

  前面公路上一片欢腾。两支无产阶级的军队已经不分彼此不分行列地拥在一起。周仆看见人民军的战士们,还穿着夏季服装,由于长途跋涉,许多人鞋子破了,还有人打着赤脚。但是他们佩着肩章,背着转盘枪,依然是那么精神抖撤。他们狂热地拥抱着志愿军战士;那些一向不习惯于拥抱的中国战士,也紧紧地拥抱着他们的战友们。“同志,你们辛苦啦!辛苦啦!”“冬木,苏格哈斯米达!苏格哈斯米达!”(朝语:辛苦!)人群里传出无限深情的语声,由于他们彼此心情激动,语言不通,他们只能以自已的热泪来补充自己的语言。

   周仆还没有走到人群里面,就有一个年轻的人民军战士紧紧地把他搂抱住了,嘴甲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周仆抱着他,看着他那年轻的脸,看着他那单薄的在山林里挂破的夏季服装,是多么地激动呵!他想对他说:亲爱的朝鲜同志!你们打了多少仗,吃了多少苦,走了多远的路呵!你们是多么勇敢呵!全世界都称赞你们是英雄的人民,你们的确是受之无愧的。你们遭受的一切艰难困苦,难道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祖国吗?不,你们是为了整个东方,为了全世界进步人类的革命事业。周仆的眼泪也悄悄地流到那个年轻战士的肩头上去了。

  正在这时,不知哪个人民军战士领着头喊了一句:“中国共产党满塞!毛泽东满塞!”

  人民军的战士们跟着大声呼喊起来。

  周仆的心震动得更加厉害,他从那个战士的肩头上,举起手臂高呼着:

  ‘朝鲜劳动党万岁!金日成将军万岁!”

  他的战士们也跟着他喊起来丁。

  口号声此伏彼起,震动着山谷。两支语言不通的军队,在这两句口号里倾泻着自己的感情。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纷乱的低语声,接着自动地闪开一条通路,有几个朝鲜人民军的军官挤了过来。联络员碰了碰周仆,低声地说:“人民军的师长过来了!”周仆抬头一望,为首的一位中年人,身材高大魁伟,红脸膛,褪色的呢制服上,佩着将军的军衔,周仆立刻迎上去,打了一个敬礼。

  “是你呀,老周!”

  将军握着他的手,惊喜地用汉语喊了一声。

  周仆端详了一下,也惊喜地喊着:“你!你是崔俊同志!”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起来。崔俊轻轻地拍着周仆的肩膀,充满激动地说:“我的老战友!我的好同志!现在你们可来到啦!”

  周仆也紧紧握着崔俊的手,激动地说:“自从敌人在仁川登陆,同志们的心里都像着了火似的,恨不得飞到朝鲜战场……”

  “周仆同志,这我是能够想象到的。”崔俊说,“从大邱、釜山北撤的时候,我就对同志们说:中国同志是会来的!他们不可能不来,不可能不动。果然时间不长,就听到了你们出国的消息。同志们都从内心里感谢你们,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们这样大的援助……”

  “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崔俊同志。”周仆说,“你和许多朝鲜同志过去在中国,同我们一道吃苦菜,吃黑豆,难道是为了你们自己?我还记得你负伤的时候……”

  “老周,别提这些旧事了。”崔俊打断他的话说,“事实会证明我们两国人民的友谊,是最深厚,最纯洁的友谊。让历史学家们去评价它们吧!”

  战士们也都纷纷地围拢过来,来看这一对老战友的会面。

  周仆转了话题说:“崔俊同志,前面的情况怎么样?敌人跑出很远了么?”

  “不远,刚才被我敲掉了一股。”

  崔俊指了指远处的一大堆美国俘虏,豪迈地一笑。接着又用手指头敲着旁边一个人民军战士枪上的转盘,轻轻叹了几气:“可惜这个空了,不然的话,我看他们是跑不掉的……”

  周仆命令参谋长通知部队准备继续前进。又紧握着崔俊的手说:“你们这次北撤,恐怕遇见了不少困难!”

  “困难?隔断在敌人后方,自然会有一些困难。”崔俊淡淡一笑,“可是敌人要想把我们吃掉,也不那么容易……我们已经在敌人后方,打了两个多月的游击,什么野草都吃遍了。就是缺乏子弹,这枪饿肚子比人饿肚子还叫人难受。只要补充些弹药,我们就可以立即投入大规模作战。”说到这里,他又微笑了一下,说:“周仆同志,要说困难,难道你们到这里作战会没有困难?不,不能没有困难,但现在不是谈困难的时候。”

  周仆团队的战士们,这时纷纷从自己的背包上取下鞋来,还有人把少量的烟末,也倒出来分给人民军的战友们。但是人民军的战士们推让着不接受。志愿军的战士说:“同志,你辛苦啦!”人民军的战士就说:“你的辛苦,我的辛苦的没有。”人民军的战士绕着弯跑,志愿军的战士们就捧着鞋在后面追。周仆和崔俊看见这种情景都深受感动,战士们总是更加能体会到战士的困难。

  周仆说:“崔俊同志,你就让他们收下吧!”

  “好,”崔俊欣然点头,转向大家用朝语说,“同志们,这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既然他们赠送你们,你们就谢谢他们吧!”

  周仆乘崔俊讲话的时候,走到了小迷糊旁边,悄声地问:“皮包里还有几包烟哪?”

  “可能还有五包。”

  “什么可能,到底还有几包?”

  “五包。”

  “通通拿出来,交给师长的警卫员。”

  被称为“老保守”的小迷糊,这次异常慷慨,把五包“大生产”牌香烟一股脑儿取了出来。

  崔俊眼尖,急忙拦住说:“你要干什么,老周,烟我早就戒了。”

  “不不,你那烟瘾是戒不掉的。”周仆嘻嘻一笑,“你还记得,反扫荡的叫候,咱俩一块住山洞里抽树叶吗?”

  “你的记性真好!”崔俊也笑了,转过头对警卫员说,“那就收下来吧。”

  周仆这个团的战士们,已经回到他们的行列里,又继续前进了。

  周仆再一次紧紧握住崔俊的一双大手,说:“再见吧,崔俊同志,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恐怕是很多的。”

  “是的,我们很快就会赶上来的!”

  崔俊也使劲握了握周仆的手,让他去了。但是周仆刚刚走出不远,崔俊又赶上去说:“老周,你等一等。”

  周仆停住脚步。崔俊说:“我忘了问你,我熟悉的老战友,还有哪些来啦?你的老伙计呢,来了没有?”

  “你说的是老邓吧……”

  “对呀,我们的战斗英雄,他来了没有?”

  “他还能不来?原来出国没有他,他伤没好就赶来了,前几天才负伤下去。”

  “伤重不重?”崔俊关切地问。

  周仆本来想说不轻,但临时又改口说:“不……重。”

  崔俊半响不语,接着义问:“洪川呢?他现在在哪里?”

  “现在是我们的师长。”周仆看看表说,“一个小时以后,他就会赶到这里。”

  “那太好了,我等着他。”

  崔俊又挥挥手,叹口气说:“老周,你去吧!老战友见面话总是说不完的……”

  周仆随着部队走出很远,很远,还看见崔俊和他的衣着单薄的战士们站在那里,向他们不住地招手。他发现连续追击的战士们,不但不感到疲劳,步伐反而更加有力。他知道,一种新的力量,又注入到战士的心中。毫无疑问,两国军队的会师,使得我方的战斗力量更加强大了。

  【第十三章 另一个“围歼”】

  周仆所在的第五军追到海州郡以东地区,乘着十轮大卡车的敌人已经逃到三八线以南去了。兵团司令部考虑到徒步追击难以收效,遂下令停止追击。

  东线部队在冰天雪地的长津湖畔的作战,也接近尾声。被围攻的美军第十军,遭受了惨重的伤亡,其残部逃到东海岸的连浦、兴南港地区,在大量的海空军掩护下,正狼狈地从海上逃跑。

  轰轰烈烈的第二次战役结束了。这次战役,由于志愿军指战员的高度牺牲精神,取得了震撼世界的伟大胜利。东西两线我共歼敌军三万六千余人。其中美军两万四千余人。解放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平壤以及北半部的广大土地,迫使敌军全部撤退到三八线以南。从进攻转入防御。特别是被隔断在敌后的朝鲜人民军与志愿军胜利会师,大大增强了我方的力量。战争的主动权,已经转人我方。全军上下都浸沉在极度兴奋的胜利的气氛里。

  然而,在这胜利的喜悦里,周仆心中却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快之感。这种情绪,随着战役的结束而更加明显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在缚龙里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在本团一个重要干部身上会发生那样严重的问题?如果当时不是团长和郭祥他们挽救了危局,阵地真的被敌人突破,那造成的会是什么局面哪!想到这里,心里越来越惦记邓军和郭祥的伤势,也越来越憎恶陆希荣,甚至一想起他那长长的个子都觉得可厌。

  这天早晨,因为菜蔬困难,伙房给他炸了一盘辣椒下饭。本来是一番好意,谁知这盘辣椒往上一端,他的脸色就起了变化,瞅着辣椒半晌没有说话。

  小迷糊还以为政委不喜欢吃,就解释说:“就这还是找了半个村子才买来的哩!”

  周仆哼了一声,抬起筷子懒洋洋地吃着。小迷糊哪里知道这盘辣椒触动了政委的心事,使他又想起了他的伙伴邓军。他胡乱吃过早饭,就给军后勤打电话,了解邓军和郭祥的伤势。军后勤回话说,他们的伤势很重,尤其郭祥仍处于昏迷状态。

  周仆感到一种难忍的痛楚,本来预定明天召开的团党委会议,改在当天下午举行。

  天又落起了大雪。刚刚过午,党委委员们已经冒雪先后来到。到会的有三营营长孙亮,二营教导员李芳亭,参谋长雷华,政治世主任马骏,组织股长崔国彬。一营教导员陈国发,也被扩大来列席会议。副团长没有到会,他在前几天就已被调往俘虏营管理俘虏去了。最后到来的是一营营长陆希荣,他脸色阴沉地挤在墙角里,装出一副故作镇静的样子。

  孙亮带来了几包缴获的美国香烟,相当地活跃了会场的气氛。尽管他表现得十分大方,但仍不免最后被同志们“打了土豪”。大家盘着腿围在一起,热烈地谈叙着战役中一切有趣的事情。陆希荣局促不安地坐在一旁,觉得无话可说,即使插上两句话,别人也表现相当冷淡。他突然变得仿佛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坐在那里。而他的旁边却是一个热闹的、无比亲热的战斗家庭。

  周仆竭力使自己的情绪与屋里的气氛相调和,但是他的脸色仍然显得严峻。

  “政委谈淡形势吧,”孙亮活泼地说,“东线打得怎么样呵?”

  “比我们这里可艰苦多喽!”周仆说,“昨天师长讲,东线部队出国太仓促了,还穿着长江以南的棉衣,戴着大沿帽,就投入了作战。那地方山又高,雪又大,零下30多度。发生了许多冻伤。粮食也接济不上,大概有几天没有吃上饭。听说有的连队看见敌人逃跑干着急冲不上去,又冻又饿,有些班成散兵队形趴在雪地上起不来……可是就在这种条件下,还是在新兴里歼灭了美七师的一个团零两个营,把柳潭里、下竭隅里的美陆战第一师打成了残废。”

  人们纷纷赞叹着。

  “听说这陆战一师是敌人的王牌?”孙亮问。

  “吹得凶!”周仆说,“美国人吹嘘,说这个师有175年建军的历史,曾经四次出国,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还说,如果共军能打败这伙人,那么他们就赢得了朝鲜战争,甚至也许全世界的战争!……他们还吹,这个陆战师承认他们也许有一天会被打败,如果那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的话……”

  人们笑起来。

  “我倒希望下次战役能碰碰它!”孙亮搓了搓手。

  “下次战役?恐怕你碰不上它吧,”周仆笑了一笑,“听说它们被运到大邱、釜山休养去了。”

  “这些可怜的家伙!”周仆接着说道,“在十几天以前,他们还把麦克阿瑟看做是穿军服的圣诞老人,还相信他的话,准备打到鸭绿江过圣诞节呢!”

  “依我看。人家也部分地达到目的了。”孙亮慢条斯理地说,“好多人不是到碧潼俘虏营过圣诞节去了吗?”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周仆看时间已到,就宣布会议开始。他简略谈了谈当前的形势和工作,接着就转人正题,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今天的会议,主要是讨论陆希荣同志严重的右倾错误和时他的处分问题。”

  尽管会议的内容,早巳通知了人们,但因为“严重右倾”这个字眼本身的分量,还是产生了种少有的严肃气氛。顿时屋里一静,连雪花打着细格门窗的轻微的沙沙声,都能听见。

  人们斜视着陆希荣,沉静了好几秒钟,眼睛里流露着鄙视、不满和愤怒的神情。

  “这是党的会议!”终于陆希荣的脖子梗起来了,“我希望我们的党代表说话公正一些。”

  周仆极力控制着自己,不使自己的行动和语言超出一个政治委员的身份。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放缓语调说:“有什么不公正的地方,可以讲。”

  政委出人意料的平静,使陆希荣感到几分慌乱;也因此更加激怒了他:“我要求周政委客观地全面地来审查我陆希荣的历史。我陆希荣参加革命,不说身经百战,大小仗也打过几十次了,我要求一次一次地来审查我在战斗上的表现。我要求个别领导人不要急于下结论,不要夹杂任何个人的情绪……”

  “好嘛,让我们就来首先研究一下你在缚龙里战斗中的表现。”周仆舍弃开陆希荣设置的重重障碍,平静地说。他好像是领导冲锋的班长,在对方重重的鹿砦、铁丝网的前面发现可以接近目标的地方。

  陆希荣的手指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他用激愤的脸色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审查任何一次战斗都可以。”他大声地说。“缚龙里战斗,缚龙里以前的任何一次战斗,摩天岭战斗,南天门战斗,大小胡庄战斗,南北齐战斗,太原登城战斗都可以,如果能够说明我右倾怕死,我可以立刻把我的大功功臣的奖状交出来,也可以把它扯掉。”

  “好好,大家来讨论吧。”周仆说,“陆希荣同志,据我看,不要说一张立功奖状。就是十张奖状也不能管一辈子……既然你不是右倾怕死,为什么临阵脱逃,把部队撒下来?”

  陆希荣像被挤到墙角里似的,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

  “我要求上级认真地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他说,“撤退?不错,是撤退了。但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是在敌人的坦克突破阵地之后,我才同部队一起撤下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个连不撤下来,就会被敌人消灭,就等于给敌人送礼。我不能不对战士的生命负责。我没有权力使战士的生命遭到无谓的牺牲。”

  坐在陆希荣旁边的孙亮咳嗽了一声,这是他发言的信号。

  “希荣同志,”他侧过脸瞅着陆希荣,“你说你要对战士的生命负责,那末,你为什么就不对三连,不对郭祥他们的生命负责呢?你说你的阵地被突破,你为什么就不想到全团的阵地被敌人突破?”

  陆希荣受到猛力的一击,有些慌张,连声说:“唉唉,老孙,你不了解实际情况嘛!”

  孙亮斜了一营教导员一眼。这位教导员一直神色不安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像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还是让陈国发同志讲讲吧,他是很了解具体情况的。”

  大家都听得出来,这是孙亮有意将他一军。

  “对对,老陈讲讲。”大家也跟着说。

  陈国发感受到强大的压力,立时满脸通红,彷徨四顾,不知说什么好。

  周仆实在看不下去,瞅着陈国发说:“陈国发同志,你这自由主义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你对他的问题总是包着不讲,问题发展得这样严重,你要负一定的责任!”

  “我我……”我这不是准备讲嘛!”陈国发摊摊手,又胆怯地瞅了陆希荣一眼,“我也觉得他似乎有一点儿情绪不够太饱满……向缚龙里穿插的时候,路上他就说:‘你看我们这些上级!要像这样用兵,不等打仗就拖死了。’到了缚龙里,大家一听说敌人还没有过去,都高兴得嗷嗷叫;可是他那脸色非常难看,我估摸着,他的思想是还不如敌人已经过去,在后面追一追更好一些……”

  “老陈!”陆希荣愤怒地叫道,“大家是要你讲事实,并不是叫你来这里讲脸色,讲估摸!你怎么知道我有这种思想?”

  “让人家讲下去嘛!”孙亮给陈国发助劲。

  “事实?我后面有事实!”陈国发的声音也略略大了一点,显然陆希荣的质问某种程度激怒了他。“到了缚龙里,他虽然不高兴,还是向团里要求把我们营放在正面。我就想,他的战斗责任心究竟还是强的。谁知道团里真的批准了,他的脸色都变了。他悄悄跟我说:‘老陈!这一回可是拖不过去了,我这一百多斤肯定要撂到这里了!’还说,还说:‘我死了,我的家当都送给你,我的这块表,请你给我保存着,以后替我送给小杨,做一个最后的纪念。’……”

“老陈哪!老陈哪!”陆希荣一连声叫着,“我们可是老战友呀!我们在一块就伴儿可不是一天半天呀!你你你,你把这些开玩笑的话搬到党委会上,是什么意思?……再说,再说,我那些话正是表明我为革命牺牲的决心!我是说,就是扔掉这一百多斤,也要坚决地完成这个重要任务!”

  听了陆希荣的一番话,陈国发又有些犹豫不决起来。周仆发现刚刚出现的突破口,眼看又被对方用感情的火网缝合在一处。立刻说:“老战友是崇高的称号,但是不能用它来藏垢纳污。越是老战友,就应该更加不讲情面,就应该讲得比别人更加深刻、更加彻底。不然,老战友还有什么意义呀!……陈国发同志,你说对不对?”

  “对,你讲得对。”陈国发低着头说,“我过去领会错了。我总是怕伤了感情,影响双方的关系,工作也不好搞。遇见事,我就想,老战友了,出生入死的不容易,哪里有那么多原则好讲,一天价摆着个政治面孔干啥?凡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给上级讲了,他还得受批评,弄得双方都不好看。”

  “哼,瞧瞧你这思想!”周仆瞅了他一眼,“你接着讲下点。”

  一度动摇的战线又趋于稳定,陈国发恢复了勇气说:“我们把部队带上阵地,我就发现营长把指挥所选得离前面太远了。我说,如果敌人的炮火切断了我们的联系,我们掌握不住部队的情况,是要犯错误的。他就说,‘这不是打游击,这是现代化的战争!你还是考虑考虑你的政治工作去吧!’我怕影响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没有坚持。后来南边增援的敌人攻上来了,南北两面的炮火都打到我们的阵地上,他就钻在洞里不出来了:还悄悄对我说:‘老陈哪,怎么办哪?你看两面的敌人都来夹击我们,就凭这稀稀拉拉几个步兵能顶得住吗?’我说,‘守不住也得守,不然要犯严重的错误。’他就不言声了。接着,前面报告,敌人的坦克开始渡河。他又对我说:‘老陈哪,你可要认真地考虑一下现在的形势。郭祥那人可是个滑头鬼,如果他要一撤,我俩会要当俘虏的!’我怕争论起来,弄得双方都不愉快,就没有理他。不一时,又报告敌人的坦克冲过了河。前面的战斗十分激烈。我怕阵地有失,就坐不住了。我对他说,我到前边看看去,亲自去掌握一下。他就说:‘那很好,我就在这里掌握全盘。’可是我还没有走到一连的阵地,就看见一连撤下来了,说是营长让他们撤下来的。

 ……据我估摸,他开头想让我先说出来后撤的话,好让我跟他一块儿分担责任;我没有同意。后来,他觉着一个人跑下去错误太明显了,就传下了后撤的命令。据我后来了解,前面战士们已经打退了敌人一次冲锋,守得是很好的。”

  这时,陆希荣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类似仇恨的凶光,看了陈国发好几秒钟,然后低下头去。

  “随你去说!对一个同志的错误任意扩大,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他喃喃地说。

  陈国发涨红着脸,不满地说:“我夸大你的错误了吗?有些事我还没有说哩。一次战役,二连连长不按照预定的路线撤退,也是向你请示过的。”

  周仆惊奇地问:“二连连长不是承认是自己的责任吗?”

  “不是这样,政委,”陈国发说,“当时敌人的炮火封锁了山口,二连连长就向他请示,可不可以向旁边撤退,他就点了头。事后政治处下来调查,他怕暴露,就悄悄找到二连连长说:‘你先把责任承担起来,我保证不让你受处分!要不咱俩都得挨批,事情就不好办了。’二连连长受了处分,才知道上了当,跟我偷偷地讲了……”

  “通讯员不是说,他下了制止撤退的命令吗?”

  “那也是假的,都是他布置的。”

  周仆长长地叹了口气,用烟斗冲着陆希荣一指:“唉!老陆,你瞧瞧你这叫什么作风!”

  孙亮挺挺身板儿,瞧着陈国发说:“有一件怪事儿,我想问问。传说陆希荣同志,一听说出国就缝了一个大白被单子,据说是专门防原子弹用的,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儿?”

  问题提得令人吃惊,顿时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说呀,老陈,有救有这样的事儿?”人们纷纷追问。

  “我,我这不是准备说嘛!”陈国发又胆怯地看了陆希荣一眼,低着头说,“是在出国头一天让房东做的。”

  屋子里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声和嘲笑声。  陆希荣满脸通红,接着像一头狮子似地暴怒了。

  “这是造谣!这是诽谤!”他叫喊起来,“不错,我是做了一条白被单;但是,陈国发同志,你怎么能证明我是害怕原子弹呢?”

  “你,你你……”陈国发一时急得说不出语来,“你说,这同打仗可跟以前不一样了,美国人是很可能要丢原子弹的……你还劝我也做一条。”

  陆希荣几乎要站起来的样子,声音越来越大了:“陈国发同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对我有意见的话,你可以明讲嘛,为什么要起害人之心呢?你的话不是歪曲、扩大,就是你估摸着。你怎么能用自己不很干净的心理来估摸别人呢?你这些估摸的话,有谁相信呢?不要说别人,首先咱们英明的周政委就不会相信,我们的孙营长、李教导员以及在座的每一个同志都是不会相信的……”

  “陆希荣!你老实一点!”周仆厉声说,“你不要在党的会议上玩弄旧社会的一套。”他本来并没有准备这时候发言,可是陆希荣刚才的丑相实在引起他深深的厌恶。“依你说,陈国发同志把你估摸错了,照我看,他还没有认清你的本质。依你说,陈国发同志起了害人之心,照我看,有害人之心的是你!一点不错,是你!”他用手向陆希荣一指。

  “有什么事实?”陆希荣抗争地说。

  “你听我讲。”周仆说,“第一,出国不久你三番五次地跟我们讲,郭祥同志勾引小杨,要挖你的‘墙脚’。要我们开展对郭祥的斗争。后来问小杨,知道你完全是无中生有,陷害同志;第二,清川江北岸的战斗,你继续在火线上打击报复,企图借刀杀人,来达到你陷害郭祥的目的;第三,就是这次缚龙里战斗,你私自下令后撤,不但是出于你的右倾保命,而且同样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想让郭祥腹背受敌,被敌人消灭……我看,你还是把这种丑恶的个人主义思想,右倾随死的思想,向同志们作个交待吧!”  陆希荣脸色煞白,浑身发抖,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这沉重的打击,激起了他的狂怒。他陡然间站起来,哆哆嗦嗦解着胸前的纽扣,然后猛地把衣襟扯升,露出他的伤疤。

  “好哇,你个周仆!”他狂怒地指着自己的伤疤,“我问你,这是不是个人主义?这是不是右倾怕死?”他接着又弯下腰去挽自己的裤腿,指着另一块伤疤,“我再问你,这些伤疤是不是狼叼的?狗啃的?我对人民的贡献,不单全团知道,全师知道,全军都知道,连兵团司令他都知道!今天你朝我的头上倒屎罐子,你想把我陆希荣搞臭,这是办不到的!我再告诉你一句:这是办不到的!”

  他气昂昂地大步跨到门口,把门咔地一声拉开,立刻冲进来一股寒气,雪花也飘进来了。他又回过头说:“我早就把你看透啦!你一不懂军事,二不懂政治,你就是专门靠整人吃饭。你不是组织这批人整那批人,就是组织那批人整这批人。你就用这种手段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来树立你的威信。你看哪个同志多少露一点头儿,在上级面前比你吃得开,在群众面前比你威信高,你就拼命地打击他,好把你显出来。你一贯居心不良,你惟恐天下不乱,你把我们团整个党的生活搅得乌烟瘴气!我今天对在座的所有同志都没有意见,就是对你周仆有意见!你今天成心打击我,我正式告诉你:我不参加你组织的会议!”

  说着,他探身拿起一只棉鞋,扑打着雪花,就要离开会场。

  “陆希荣同志!你给我回来!”周仆充满威严地喊道,“你蔑视党的会议是不允许的。”

  陆希荣拿着棉鞋刚要穿,迟疑了一下。

  周仆继续响亮地说道:“你退出会场,只能说明你害怕真理,害怕揭露你的问题。如果你还有一点党的观念,如果你对在座的同志还有一点点尊重,你就不应该出现这种行动!”

  政治处主任马骏也激怒了:“陆希荣同志,不管怎么讲,你这种行动是错误的!”

  “坐下嘛,有话慢慢讲嘛!”一向老成持重的二营教导员李芳亭说。

  “坐下!坐下!”大家纷纷地说。

  在陆希荣迟疑的一刹那,孙亮机灵地站起来,咔哒一声,关起了那扇细格窗门。他拍了拍陆希荣的肩膀说:“老伙计!坐下吧,这可是党的会议呀!”

  陆希荣走又不是,回又不是,犹豫片刻,只好尴尬地回到原来的位子坐下来。

  “我向同志们郑重声明,”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立刻来了个急转弯,放低声音说,“我并不是蔑视党的会议,蔑视在座的同志,也不是害怕揭露我的问题……我确实是对政委个人有意见,当然我刚才的冲动是不对的。”

  “这种人,总忘不了耍花招!”周仆心中暗笑,“一个个人主义者,即使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也是多么愚蠢哪!”

  “好嘛,那很好嘛!”大家纷纷趁坡下驴地说。

  陆希荣突然察觉,那只沾着雪花的棉鞋还在手上,一时不知放在哪里才好。陈国发接过来,给他放到门外。

  战线总算又趋于稳定。

  “我刚才也未免着急了一些。”周仆暗暗检查道,“这种会议,还要耐心,再耐心才是!”

  “希荣同志,”他把语调放缓和了许多,“你过去的功绩,同志们是不会否认的;但是你入朝以来的右倾保命,也是事实。我们不能用功绩掩盖错误,用优点抹杀缺点。还要很好地挖出问题的根子:为什么你过去勇敢现在勇敢不起来啦?为什么你的战斗意志衰退了?只有挖出根子,虚心改正,才能解决问题。每个同志都要动动脑子,帮助希荣同志找找这个根子是在什么地方。”

  他的语调虽然和缓,事实上是发出了新的战斗号召,就好比一个打开突破口的指挥员,又指挥他的部队进人纵深战斗,向着最强固而又最隐蔽的核心堡垒接近。

  “还是让陈国发同志多谈谈吧!”孙舞提议。

  “哼,这家伙对我倒抓得紧!”陈国发心里咕哝了一句,不满地看了孙亮一眼。

  “对,对。”大家也响应说。

  “我,我这不是正准备说嘛!”陈国发带着几分焦躁回答,而心里却想,“唉,说就说吧,反正我们的关系也保持不住了。”

  “我思谋着,他的斗志到了解放战争末期就似乎赶了变化。”他沉吟了一阵,慢腾腾地试探着说,“眼看全国快胜利了,他的变化就越明显了。有一次,他从医院养伤回来,我说,’你回来得太好啦,新的战役快开始啦,我们又在一起就伴儿啦。’他就叹了口气说:‘老陈哪!你算算你是我的第几个教导员哪!第五个啦!我怕陪你陪不到底啦。’我说,‘别说泄气话了,你看全国眼看就解放了。’他就扒开衣服,让我看他过去的伤口。他说:‘老陈,你数一数这伤,有多少处了?每一次都是差这么一点儿!下一次,就是打不住致命的地方,我也顶不住了。血流得太多了!我现在一听枪响,脑瓜仁就苏苏地痛。你瞧一个战役要死多少人哪!’我就说,快别说这话了,要是让同志们听见,不开展你的斗争才怿!……”

  “你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陆希荣眨眨眼,装出异常惊讶的样子。

  “太原战役以前。”陈国发说。

  “这就不对了!”陆希荣冷笑了一声,“如果我抱定这种思想,咱们营能够先登城吗?上级给我记的大功是错误的决定吗?我的指挥位置比你靠前得多吧?”

  “那你是有自己的企图。”陈国发也有些急了。

  “什么企图?”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

  “那时候,团里缺参谋长。你……”

  “你这是纯粹的诬蔑!”

  “不,是你自己讲的。”

  “我?我说什么?”

  “你你,你说:‘老陈,打完仗,我恐怕要到团里工作去喽!’我说:‘有消息吗?’你说:‘这还不明显!你把几个营长比一下嘛!’那时候,你的情绪唿噜一下于高涨起来。你还说:‘老陈那!好好干哪!沙锅子捣蒜,一锤子买卖呀!’……”

  大家几乎同时冷冷地望了陆希荣一眼。

  陆希荣把头往旁边一扭,悻悻他说:“看,几句玩笑话,今天都成了原则问题!”

  周仆示意陈国发,继续讲下去。陈国发说:“打下太原,他一看提拔的不是他,当团参谋长的是二营长雷华同志,本营的副营长孙亮同志也到三营当了营长,他的情绪就唿噜一下子又下来了。他抱着上级发下来的提升命令发呆了,坐在那里总看了有两个钟头。那天,太原城里锣鼓喧天,大街上的老百姓扭着秧歌欢庆解放;他一个人买了两瓶酒,喝得醺醺大醉,还搂着我的脖子说:‘老陈哪!老陈哪!我的前途完啦!’我说:‘老陆,你看全国的形势多好,革命都快胜利啦,怎么能说没有前途?’他说:‘革命有前途,个人没前途哇!……过去打仗,不能说我不勇敢吧;工作方面不能说我不积极吧;这次攻城,第一个打开突破门的是谁?上次打姚家寨,第一个登上城墙的是谁?不说别的,单说我缴获的轻重机枪,一个房子也盛不下。可是革命给我的是啥,我个人得到的是啥?现在全国快解放了,革命也成功了,农民得到了土地,工人改善了生活,连那些不革命、反革命的人都当起大官来了,我得到了什么呢?连一个老婆都没捞着!我得到的就是这么一身伤疤,一身臭汗!这不成了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么?这不是革命有前途,个人没前途么?…… ’我忙说,‘快别说了,叫战士听见影响多不好呵!你这不是从个人主义立场看问题吗?’他把眼一翻:‘老陈哪!你也来给我上政治课了,别说漂亮话打官腔吧,谁能够没有一点儿个人主义?没有个人打算的人是没有的!’我就说:‘算了,算了,等你思想搞通就好了。’他就大声说,‘我一辈子也搞不通!我躺在棺材里也搞不通!为什么提拔别人不提拔我?上次没有,这次又没有!雷华是仆么东西,我哪点比不上他!你说是德的方面,才的方面,资的方面,大家可以摊开来,逐点逐条地比嘛!哈哈,他现在爬到我的头上去了。还有孙亮,过去我一直领导他,我当排长的时候,他还在家端着大黑碗喝白粥哩,我当连长的时候,才不过是我们连小鬼班的班长,现在也跟我一般齐了。周仆当排长,比我早不了几天,现在人家是团政委了。某某和我是同一期军校的同学,当时也并不怎么突出,现在是师长了。跟我的几个通讯员,现在都是连级干部了,再打一两仗,说不定还赶过我去哩。老陈哪!我辛辛苦苦地闹革命,打了十年仗,我现在算是个什么呀,我的前途在哪里呀?……’我当时看他情绪很坏,就说,‘你这些意见,如果不好意思提,我可以帮你提提。’他马上说:‘那可绝对不能提,你只要提一个字,他们就会说你是个人主义!’……”

  “陈国发!”陆希荣尖锐地质问道,“一个同志酒后说了几句可能不太妥当的话,能不能拿到党委会上作为批判材料?”

  “你平时也说过的。”陈国发说,“你还说过你有一个‘十年计划’?”

  “什么十年计划?”大家惊奇地问。
“他平时很佩服咱们兵团的齐司令员,说他二十七八岁就当了师长。他说:‘按我这份才能,你看我多大岁数上能当师长,’我说我判断不出来,他说:‘按我的计划,我不希望超过这个年龄。’”人们几乎笑出声来,有人嘲弄地说:“这个计划不是没有完成吗?”

  “是呀,”陈国发说,“他自己就讲:‘我今年已经快30岁了,已经超过齐司令作师级干部的年龄两三年了,连团级也不是,还有什么干头?我觉得一点精神劲也提不起来了。我这点革命性就像是用完了似的。’……”

  人们忍不住笑起来了,陆希荣又羞又恼,悻悻地说:“大家可以想想嘛!上级的干部政策是不是没有一点问题?!”

  “当然有问题罗!”参谋长雷华涨红着脸说,“上级专门提一些‘不是东西’的人,却不提那些盖世无双的才子!叫我看问题大啦!”

  周仆严肃地瞅了雷华一眼,带着批评的意味。意思是:不要在党的会议上讲反话,这会有损于一个党委委员的风度。

  他又示意陈国发继续讲下去。陈国发说:“自从解放大西北,咱们住在杨柳镇,他同一个皮毛商人关系特别亲热。他经常到那个商人家里,同他的女儿、姨太太喝酒,打牌……”

  “什么?你说什么?”周仆一惊。

  “他经常到商人家里喝酒、打牌。”陈国发又重复说。

  “你说清楚一些!”陆希荣愤怒地叫道,“并不是我要去,是人家三番五次地请找。人家对咱解放军那样热情,我们应该冷冷淡淡吗?这是一个军民关系问题,党的影响问题,政策纪律问题。再说,打牌只是随便地玩玩,并没有赌钱。你要向上级谈清楚些!”

  “是,我是要谈清楚。”陈国发也强硬地说,“他们还送给他一对绣花枕头,一个上面绣着‘甜蜜之梦’,一个上面绣着‘祝君晚安’。都是商人的女儿亲手绣的。他们还结了干亲……”

  “什么?什么干亲?”周仆追问。

  “商人有个一个多月的小孙子,拜他作了干爹。他同商人的女儿平常都是哥哥妹妹相称。叫得可热乎着哪!……他准备结婚买的那些东西,钱都是从商人那里借的。”

  周仆气得脸都变了,沉了半晌才咬着牙说:“陈国发,你真可以说是个自由主义的典型了。他同资产阶级发生了这样密切的关系,你都没有讲呀!”

  “我看,不能说这个人是一般的资产阶级,”陆希荣立即反驳说,“人家原来也是劳动出身,因为遭了天灾,从山西逃到西北,开头用两个肩膀挑东西,每天挣得还不够吃哩!以后摇拨浪鼓儿,卖布头儿,人家的家产是这么一点一滴积起来的……”  “这浑家伙,立场已经完全变了!”周仆愤怒地咬咬嘴唇,没有冲出口来。

  “从这以后,他的思想变得更厉害了。”陈国发继续说道,“有一回,他跟我说:‘老陈,我过去太傻了,现在我对一切都看透了。古人说,富贵于我如浮云,弄个一官半职又值得几何!人一辈子归根结底还不是吃一点儿,喝一点儿,痛快一点儿。只要有一个好老婆,一个温暖的小家庭,手头稍许宽裕些,风吹不着,雨打小着,日子过得平平妥妥,不要老是打仗流血,也就很不错了。像人家潘掌柜的,不是照样生活得根快活吗?’此后,他的思想就完全集中到组织小家庭的上头去了。他还说。小杨长得不错,就是太土气了;那个商人的女儿很大方,可又不太漂亮。要是两个人的条件结合起来有多好呵!……”

  陈国发说到这儿,又痛切地检讨了自己的自由主义的错误。随后大家展开了批评,几乎每个人都谈到过去对于陆希荣的认识是很不够的。

  孙亮对陆希荣的批评特别尖锐、猛烈,最后还说:“我想对团的领导同志提点意见。”

  周仆把一个烟蒂撕碎,装到烟斗里,正要擦火,停住了。

  “陆希荣同志的问题发展得这样严重,我看团的领导也要负一定的责任。”孙亮极其坦率地说,“过去团的领导对他是一贯地迁就,只有表扬,很少批评。总认为他特别能干,说他‘军事来得,政治也来得’;群众也夸他是‘才子’,是‘司令员兼政委的材料儿’,他自己也就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实际上,他的工作很漂浮,他能把准备干的工作,汇报是已经作的,说的头头是道,天花乱坠;他也能把已经做过的工作,向你请示作法,来表示对上级的尊重。可是团里也不检查就相信了。我们提出意见还说我们不虚心!我希望领导上以后接受这种教训,别再把干部绐惯坏了。”

  “这一炮开得好。”周仆心中想道;一面点起烟斗,对着孙亮微微一笑。

  随后讨论了对陆希荣的处分问题。孙亮、雷华、马骏都主张开除党籍,李芳亭、崔国彬主张留党察看。最后,周仆作了总结发言。他早已把烟斗灌得满满的。做了充分准备。

  “关于陆希荣同志的问题,同志们谈了很多,我不准备多讲了。”他竭力使自己的发言保持平静的语调。“我认为,他的问题是十分严重的。他已经由极端的个人主义发展到了严重的立场动摇。”周仆观察了一下大家的脸色,看对自己的结论有无异议,然后又接着说:“在胜利前夕,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毛主席曾经指出,我们之中的一些人,会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击败。据我看,陆希荣就是第一批被这种糖衣炮弹击中的一个……”他本来想说“一个可怜虫”,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合一个党委书记的身分,就把那个词删略去了。

  他又用分析的语气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被击中呢?这就因为他本身具有浓厚的个人主义,”他转脸向着陆希荣说:“陆希荣同志,我们并不否认你有一定的才能,也不否认你过去的功绩,但是你有一个最根本的也是最起码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这就是你参加革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解放呢,或者是为了把自己造就成一个‘伟大人物’?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呢,或者是为了向人民索取优厚的报酬?根据刚才揭发的材料,我看你的动机是不纯的。我们需要告诉你,参加革命不是经商,不是放高利贷,不是把自己放入银行收取利息!假如有谁抱定这样的目的参加革命,那他是肯定达不到目的的……我希望你要好好地考虑!”

  “关于对你的处分……”周仆说到这里沉吟了一阵,脑海里引起了一阵斗争。一个声音说:“开除他!开除他!一个多么令人憎恶的家伙!”另一个声音却说:“要慎重!要按党的精神办事!只要有一线可能,就要给他以自新之路!”这时,他又惟恐人们看出他的犹豫,便划了一根火柴,慢腾腾地燃着熄火了的烟斗,然后才说:“我看还是留党察看为好。”

  周仆的话音未落,就听陆希荣怒冲冲地喊了一声:“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大家一看,陆希荣面孔抽搐着,再一次地狂怒了。他站起身来,大声地说:“周仆!今天你组织的会议,完全是造谣、诬蔑和打击人的会议!我要到上级党委去控告你!”

  他说着,咔地一声把门拉开,蹬上鞋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屋子里霎时又冲进来一股寒气,雪花在门外已经积起了很厚一层。

  “哼。我看还是开除的好!”孙亮愤怒地叫。

  “不,还是留党察看。”周仆在地上乓乓地磕着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