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波:暴风骤雨 (十三)

作者:周立波  更新时间:2017-01-25 09:56:33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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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离开元茂屯,往外头走走,看看郭全海和白玉山他们的公事,办得怎样了。

  发动落后的时候,凭老王太太的告发,萧队长知道韩老六的哥哥,哈东五县特务韩老五,藏在榆树县一个靠山屯子里。他派郭全海去抓,请假回家过年的白玉山也跟着去了。到了省里,赶巧上头禁止农民“远征”别县,和进城抓人。由于案子的特殊,在电话里和信件里再三讨论,最后由省里介绍到榆树,再由公安处派遣三个公安员,协助他俩。这样的,往来耽搁了些日子,郭全海一路担心,怕走漏消息,怕韩老五跑了,完不成任务,又惦念屯子里的事:等级评好没有呢?坏根放火烧了果实怎么办?他一着急,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白玉山却不慌不忙,不急不慢,睡得挺好,吃得也不少。

  到榆树县取了介绍信,他们连夜出发,爬犁也不套,五个人步行。三星晌午,赶到离县三十里的一个靠山屯子里。郭全海叫白玉山去跟农会联络,他带领公安员一径奔向他们预先打听清楚的韩老五的房子。郭全海知道韩老五是个炮手,两手能同时开两棵匣子。他要大家伙都作战斗的准备,大枪都安好刺刀,上好顶门子。郭全海又摸摸自己的衣兜,他准备的火柴、松明,硬硬的都在。韩家三间草房是在一个慢山坡边上,独立独站,坐北朝南,北面靠山。房后,爬过一个光秃的山坡,就是一座稠密的杂树林子。屋前是一片平川地,离开别家,最少的也有五六十步远。要是有人往他家里走,他站在门口,老远能望见。他们四个人跑到一个草垛子后面,在星光下,望着韩家,用手指点着,低声合计着怎样接近那房子。屋顶、草垛和场院上的石磙,都盖一层雪,白花花的。四外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郭全海叫一个公安员抄左边去堵韩家的后门,他跟两个公安员往前门奔去,才从草垛背后转出来,韩家的狗和邻近的狗,冷丁都叫起来了。郭全海担心韩老五被狗叫声搅醒,起来抵抗或逃跑,压低嗓门着急地说道:“跟我来,动作要快。”

  他一人当先,冲到韩家的门口。这是一扇柳条编造的柴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狗狂叫着,上屋有响动,有人起来了。郭全海急眼了,忙用枪柄和枪尖在柳条门上拨开个窟窿。三个人钻进去,到了院子里,郭全海对两个公安员说道:“你们留外头,我进去。要是他开枪,只牺牲我一个。”说罢,他纵身蹦到上屋的门外,一脚踢开门。屋里漆黑,才从星光照亮的有雪的院子里,进到灶屋,眼睛啥也看不见。里屋嘎嘎地响着,准有人起来。郭全海抢到里屋的门口,再一脚把门踢开,端着的枪尖指着南炕,在窗户玻璃透进的微光里,炕上好像有好几个人,坐起来了。郭全海摆弄下枪栓,猛喝道:“不许动,谁也不许动。”

  郭全海左胳膊夹着枪,右手往衣兜里掏出火柴和明子,正要擦火柴,点明子,但一转念,觉得不妥。郭全海的胆子大,往年又打过胡子,临阵不慌张,还能想事。他寻思要是手里点着明子,那不正好做了韩老五的射击的靶子,暗处打明处,是最方便的了。可是不点火不行。屋里黑漆寥光的,怎么找人呢?他用枪尖逼着炕上一个黑影子,豁劲喝道:“快点灯!”

  炕上一个娘们声音说:“没有火柴。”

  郭全海把自己的火柴扔给她。那妇女划着火柴,爬到炕头,点起灯匣子上的豆油灯。屋子照亮了。南炕坐着俩妇女,一老一少,还有一个小子和一个七八岁的姑娘。他们脊梁靠着窗台边,并排坐着,腿脚伸在被子里。他们不慌张,不吃惊,也没有人哭,好像早就料到这事会发生似的。那小姑娘瞪眼瞅着郭全海。南炕没有韩老五。炕北堆放着苞米。郭全海奔到躺箱跟前,揭开盖子,被子、衣裳和棉花,塞得满满的,藏不住人。角角落落,箱箱柜柜里都找遍了,他冲窗外叫唤道:“韩老五跑了!”

  三个公安员一齐跑进来,同声问道:“跑了吗?”

  正慌乱间,天棚上嘎嘎地响动,郭全海抬眼一望,天棚上戳个大窟窿,吊下个光脚丫子。他用大枪对准这窟窿,扳动枪栓,喝叫道:“快滚下来。”

  这时候,白玉山和这屯子里的农会主任,带领二三十个民兵,绕屋前屋后包围起来了。听到屋里人说:“找着了。”白玉山先跑进来,他瞅着从天棚上慢慢下到躺箱上的男子,大头粗脖,两个鬓角都秃了,跟韩老六一样。他穿一套沾满烟尘的白衫裤,冻得直哆嗦。这人就是韩老五。他听见狗咬,才从睡梦里惊醒。他混进农会,当上文书,屯子里的朋友又不少,只当不会有事了,两棵匣子,都插起来,门前准备抵抗的壕沟,灌满了雪,也没有打扫,寻思混过长长的冬季,赶到树叶发芽的时候再说吧。但树叶子还没有发芽,衣裳鞋袜,还没有来得及穿上,他就落网了。郭全海用枪指着他,白玉山从腰上解下根捕绳,笑吟吟地说:“对不起,得委屈你一下。”

  韩老五一面穿裤袄,一面也笑着说道:“没啥,绑吧。”

  他伸出胳膊,让白玉山套上绳子,坐在炕上的他的七岁的姑娘爬起身来,跑去拖住白玉山的手,用牙乱咬,使手乱撕。白玉山一推,把她推翻在炕上,她也不哭,再要上来,叫她妈妈喝住了。白玉山手背叫她咬一口,破了一块皮,他用嘴巴舐着伤口说道:“这么小,也成强盗了。”

  郭全海跟本屯的张主任招呼,给他赔礼:“对不起,怕他蹽了,没有先上农会来。”

  张主任忙说:“没啥。”说着,脸上有点点抱愧,他们屯子里藏下这么条坏根,还混进农会,当上文书,太不体面。他一面陪着他们往外走,一面说道:“早觉他可疑,来历也不明,忙着别的事,没有来得及查根,这回你们干得好,给我们也除了大害。到农会暖和暖和,我去吩咐套爬犁。”
郭全海怕生意外,连忙说道:“不用,不用。”

  张主任执意要去套爬犁,带领屯里民兵都走了。郭全海寻思“满洲国”这么一个大密探,藏在这儿一年多,没有发觉,一定有爪牙。大股胡子消灭了,零星散匪,就能都尽了?他想了一下,就催白玉山带领两个公安员押着韩老五先走,他跟一个公安员在后头走着,不时回头,瞅瞅身后。爬犁滑木在干雪上滑走的声响,夹着马蹄声,从他们身后,从老远的地方,越响越近了。郭全海冲后头端起枪来,响亮地喝道:“谁?站住!”

  爬犁上回答:“靠山屯农会来的。”  郭全海说:“不管是谁,站住,过来一个人。”

  爬犁停在离开他们二十来步的地方,一个披老羊皮袄的中年人跑过来说道:“咱们主任说:你们辛苦了,叫我套爬犁送你们上县。”星光底下,郭全海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又见爬犁上没有别的人,这才放心叫白玉山转来。都上了爬犁。三个大马拉着七个人,在滑润的冻雪上,轻巧地往榆树飞奔。赶爬犁的说:“这家伙来历不清,没根没叶的。他说家在佳木斯,姓李名柏山。有一回,他小嘎跟人家打仗,明誓说:‘我姓韩的要是说了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我家小小子问他,你姓韩吗?那小子慌忙改口,‘我妈姓韩。’那时候,大伙忙着斗地主,没人理会这桩事。这回可好,咱屯里人也高兴,卧底胡子逮住了,祸根拔了,”赶爬犁的转脸瞅着韩老五笑道:“到底是姓李呢,还是姓韩呀?”

  东方天头开始露青色,稍后又转成灰白,再以后,又化作绯红。太阳冒花了。道旁屯落里,雄鸡起起落落地啼叫。清早的寒风,刮得哔剥响,人们冷得直哆嗦。

  爬犁直送到榆树。省里三个公安员都往回走了。郭全海办好手续,没有停留,就和白玉山,押着大特务,搭上了当天东去的火车。

  他们回到县里也没有停留,雇上爬犁,急急忙忙赶回元茂屯。  载着郭全海他们的爬犁才到元茂屯的西门外,消息早传遍全屯。人们都迎了出来,堵塞着公路,围住韩老五。治安委员张景瑞忙道:“闪开道,叫他走,往后看他的日子有的是。”

  小猪倌钻到前头,仔细瞅瞅韩老五的脸庞,说道:“跟韩老六一样,也是豆豆眼,秃鬓角。”

  老孙头笑眯左眼,挤到韩老五跟前,故意吃惊地问道:“这不是咱们五爷吗?大驾怎么回来的?搭的太君的汽车呢,还是骑的大洋马?”

  韩老五张眼一望,黑鸦鸦的一堆人,望不到边。他的心蹦跳着,脸像窗户纸一样地灰白。但他还是强装笑脸,假装轻巧地回答老孙头的话。

  “他们没撵上雪貂,抓个跳猫回来了。”

  韩老五关进了农会近旁一个空屋里,人们还不散,都站在当院,围住白玉山和郭全海,问长问短,打听事件的经过。听到人家农会套爬犁相送,老孙头说:“看人家多好!”

  张景瑞接口说道:“要不,咋叫天下工农是一家呀?”

  郭全海插进来说道:“往后咱们也得学学样,帮助外屯。”

  闲唠一会,人们才散去。张景瑞和小猪倌合计,在韩老五住的房子周围,白日儿童团加派哨岗,下晚归民兵负责。郭全海和白玉山回到农会,萧队长正在和积极分子们计算这回查出来的地富的黑马和买回的新马,捎带合计分劈的办法,他叫郭、白二人先歇歇,分浮分马,不用他们管。郭全海留在农会,找个机会小声问萧祥:“县委胥秘书说,你去电话,叫我‘别在县里耽误,赶紧回来,家有好事等着我,’倒是什么事呀?”

  萧队长笑着说道:“大喜事,你先睡睡吧,回头告诉你。”

  “要不告诉我,就睡不着。”

  “要是告诉你了,怕你连睡也不想睡了。你先歪歪吧。老初,咱们来干咱们的,你说,先补窟窿好,就这么的吧。先调查一下,哪些人家,算是窟窿。”

  老初说:“你比方说:小猪倌还没有被子,就是个窟窿。”

  郭全海躺在炕上,听了一会,就睡着了,他有两宿没有合上眼。这回抓差,操心大了,他黑瘦了一些。他歪在炕头,没有盖被子,就发出了微小的鼾息。刘桂兰走来,瞅他那样地躺着,怕他着凉,在人们都围着桌子,合计分劈果实的时候,她把炕沿上谁的一条红被子摊开,轻轻盖在他身上。白玉山回到家里,白大嫂子欢欢喜喜接着他。舀水给他洗脸。她坐在炕桌边上,一面纳鞋底,一面唠家常,先不问他出外的情形,忙着告诉他:“刘桂兰相中了郭全海,捎信给区长,跟小老杜家那尿炕掌柜的,打八刀了。”

  白玉山脱掉棉袄和布衫,露出铜色的结实肥厚的胸脯,趁着洗脸的水还热,擦一擦身子。听到他屋里的说到尿炕掌柜的,他笑起来说道:“咋叫尿炕掌柜的?”

  “才十一岁,见天下晚都尿炕,可不是尿炕掌柜的?”白玉山又问:“区长批准吗?”

  “那还不批准?她跟郭主任倒是一对。工作都积极。人品呢,也都能配上。刘桂兰是称心如意的,如今就等郭主任,看他怎么样。你说吧,他能看上她不能?”

  白玉山没有回答她这话,他擦完胸背,又洗脖子和胳膊,穿好衣裳,完了又从他的旧皮挎包里,掏出公安局发给他的牙刷和牙膏,一面刷牙,一面问道:“谁保媒呀?”

  “萧队长叫老孙头保媒,老孙头说:‘红媒①得俩媒人。’”白玉山在漱口盂子里洗着牙刷,一面问道:“刘桂兰也算红媒?算白媒吧?”

  白大嫂子说:“她到老杜家还没上头呀,咋算白媒?”

  白玉山点点头说:“另一个媒人是谁?”  “老初。可咱们得合计合计,送啥礼好?”

  “你说吧?”

  “依我说,咱们去买点啥,不要送钱。也别用果实,果实都从地主家来的,送礼不新鲜。”

  “好呀,我去买张画送他,《分果实》那张画不错,《人民军队大反攻》那张也好。”

  白大嫂子笑起来说道:“哎哟,把人腰都笑折了。人家办事②,你送,《人民军队大反攻》。”

  ①姑娘嫁人,叫做红媒。结过一次婚的女人再次结婚,叫做白媒。
②办喜事。

  “不反攻,事也办不成。一切为前线,不为前线,‘二满洲’整不垮台,还有你穷棒子娶媳妇的份?”

  白大嫂子笑着说:“对,你说的有理,就这么的,也得再买点啥送他呀。”

  “到时候瞧吧,饭好没有?”

  “我给你留了一些冻饺子,我去煮去。你先歪一歪。”白玉山歪在炕头,一会睡着了,发出匀称的鼾息。白大嫂子正在外屋里点火,听见鼾声,忙走进来,从炕琴上搬下一床三镶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农会里屋,人越来越多。大伙围着萧队长,吵吵嚷嚷,合计着分果实的事。老初的嗓门最大,老孙头的声音最高。郭全海才睡不一会,给吵醒来了。他坐起来,用手指背揉揉眼窝。跳下地来,站在人背后,老是留心着他的刘桂兰瞅着他醒来,也不避人,忙跑过来,用手指一指西屋,低声说道:“上那屋去睡吧,那屋静点。”

  郭全海晃晃脑瓜,说他不想再睡了。他挤到八仙桌子边,参加他们的讨论,听到老初的大嗓门说道:“就这样办,先消灭赤贫:先补窟窿。不论谁,缺啥补啥。”刘德山媳妇打断他的话问道:“中农也一样?”

  老初说道:“贫雇农跟底儿薄的中农都一样补,缺粮补粮,缺衣裳补衣裳。今年分果实,不比往年,今年果实多,手放宽些,也不当啥,先填平,再拉齐套①,有反对的没有?”

  ①拉齐套:几匹马齐头拉车的意思。

  没有人吱声,老孙头反问一句:“你说缺啥补啥,咱缺的玩艺,可老鼻子呐。往年光分一腿马,连车带绳套,还有笼头、铜圈、嚼子、套包①,啥啥都没有,都能补上吗?”

  ①套包:用苞米包皮编制,外边裹布的,套在马脖子上,以便拉车的椭圆套圈。

  老初回答道:“车可补不起,通起只有十来挂大车,你一人分一挂,那还能行?别的都能补。”

  张景瑞问老孙头道:“套包你自己还不能整?亏你赶这么些年车。”

  “谁说不能整?有现存的,就不必整呗。”

  老初又说:“都别吵吵,昨儿下晚咱们小组合计的,烈属军属,不管缺不缺,都上升一等,比方,赵大嫂子原是一等,如今上升一等,算作特等。正派的赤贫小户,都算一等。”

  老孙头忙问:“李毛驴能算几等?”

  老初说:“他赤贫是不假,能算正派吗?叫他自己说说。李毛驴来了没有?”

  站在角落里的李毛驴说道:“咱论份量,较比大伙都轻,听大家伙,排到几等算几等。”老孙头说:“李毛驴干的事儿都坦白了,排他三等吧。”

  老田头也应和着说:“嗯哪,排他三等。”

  这时候,老初又问道:“老王太太算几等?”

  老田头说:“老王太太立下大功了,该排一等。”

  老初说道:“平常她会也不到,啥也不积极。”

  老田头说:“这回功劳可不小,要不是她,放着韩老五在外,抓不回来,都不省心。”

  后沿几个声音同时回答道:“算她一等吧。”

  老初又问:“家口多的怎么办?”

  大伙不吱声。家口多的雇农是没有的,雇农还是跑腿子的多。家口多的贫农,也还能有。有人提出,家口多的上升一等,比如一等户,家口有四个人到六个人,是本等,七人以上的,上升一等。这事有一番争执,到后来,还是依照萧队长的意见,家口多的上升一等。跑腿子的都按本等分两份,准备他们娶媳妇。

  老初又说:“咱们那一组还合计过,赤贫户缺吃短穿,多分粮食和衣裳,还得分劈硬实的牲口,底儿厚的户,多分漂亮一点的衣裳,不太结实也不要紧。”

  老孙头说:“咱们那一组也赞成这个意见,还补充一点,缺马的老板子,得先挑牲口。”

  大伙都笑着,张景瑞笑道:“多咱也漏不下老孙头你的。”

  老初说道:“别吵了,咱们就动手分吧,果实都摆在小学校的操场里,咱们就走,上那儿去。”

  大家往外走。院子里的干雪上,一片脚步声,小嘎们早跑到前头去了,老太太们还在院子里慢腾腾地一跛一跛地走着。萧队长坐在八仙桌子边的炕沿上,叫郭全海别走。郭全海取出别在腰上的烟袋,装一锅子烟,跑到外屋灶坑里对着了火,返回盘腿坐在炕头上,问萧队长道:“有啥好事等着我呀?”

  萧队长笑着,一种温和的,希望人家走运的好心的微笑,挂在瘦削的脸上,这是郭全海在早没有留心的。一年多来,他们算是混熟了。可是一向在斗争中,工作中,一向都忙着,没有工夫唠家常,谈心事。郭全海把萧队长当做一个圣贤,当做一个一切都为工农大伙,不顾个人利害的好汉,不论对自己,对别人,他都不会有私心,他个人的要求和希望,从来不说。这回萧队长的笑,就有些不同,像是有些体己话要唠唠似的。他又惊奇,又欢喜,抽一口烟,瞅着萧队长,等他的回答。萧队长心里,早就留意郭全海,认为他是这个区里的好干部。他想培养他做区委书记,他寻思他是一个成份好,年纪轻,精明强干,胆大心细的干部,又是最早一批发展的党员,党内锻炼也有一些了,再加一点文化知识,和更多的斗争经验,他能成为一个好区委书记。

  现在,他想叫郭全海安家立业,娶个好媳妇,让他日子过得好一点,工作更安心。他没有回答郭全海的话,先笑着问道:“想不想安家,比方说,娶个媳妇?”

  郭全海脸庞绯红,没有吱声,烟袋抽得吧哒吧哒响。萧队长凑近他一点,声音也压低一点说:“人品能配上,也是熟人,干活做工作,都是头把手。”郭全海早猜着了,还是不吱声,吧哒吧哒抽着烟。萧队长问道:“没有意见吧?老孙头跟老初保媒。”

  郭全海脸上发烧,心房蹦跳。移开噙着的烟袋,声音里有一点颤动地说:“就是怕人家说话。”

  “怕人说啥?娶媳妇又不是不正当的事。”

  “人家说,看他农会办的,给自己办事去了。”

  “别多心吧,谁也不会说话的。好吧,就这么的,咱们瞧瞧他们分东西去吧。”

  他们走进小学校的操场里,看见屯子里的人围一个大圆圈,当中一堆一堆地摆着各种各样的衣裳、被子、布匹、鞋帽,都堆起人一般高,比往年果实,丰富十倍。栽花先生手里拿着石板和名单,叫头一名,烈士家属赵玉林媳妇。赵大嫂子从人们身后挤出来。大伙闪开道,她慢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场子上几千只眼睛落到她身上。她穿一件青皮棉袍,外罩一件蓝布大褂,脚上还穿着白鞋。人们小声地发出各种各样的议论:“瞅她,还挂孝呢。”

  “瘦了一些。”

  “这种媳妇,才算媳妇,要照如今的妇女呀,哼,别说守一年,男人眼没闭,她早瞧上旁人了。”

  “这也是赵大哥积福修来的。正锅配好灶,歪锅配蹩灶。”

  “要不,月下老人干啥的?玉皇大帝不早撤他的差了?”

  “都别吱声,瞅她挑啥。”

  赵大嫂子走到无数小山似的衣堆的当间,寻思自己缺一条被子,锁住缺衣裳鞋帽,先挑一条半新不旧的麻花被。老初从旁边叫道:“那条不好,你再挑。”

  赵大嫂子回答道:“行,尽挑好的,刨了瓤子,剩下皮给人,不是心眼不好使了吗?”

  小猪倌也为她着急,老远叫道:“大婶婶,挑好点的呗!人家都让你先挑,你不挑好的,太不领情了。”

  赵大嫂子说:“行,有盖的就行。”

  说着,她又去挑一顶狗皮帽子,一双棉鞋,一套七成新的小孩穿的棉裤袄。老初在旁边又叫起来:“大嫂子,那帽子不好,瞅你脚边那一顶好,我来替你挑。”他跳进去,替她挑选,旁边一个人叫道:“让她自己挑,不准别人挑。”

  老初冲他瞪着眼珠子,说道:“她是烈属,帮她挑挑还不行?”

  老初走进衣裳鞋帽堆,给赵玉林媳妇挑了一件小嘎穿的猔绒皮大氅,一顶火狐皮帽子,一双结实青皮小棉鞋,都是九成新。他又走到被子堆边,翻来掏去,挑出一条全新的温软的哔叽被子,给她抱出来,到小学校的课堂里去登记。半道有人笑着说:“老初眼真尖,尽挑好玩艺。”

  老初瞪着大眼说:“我尖,是为我自己?”

  这时候,栽花先生叫郭主任挑衣。郭全海站在萧队长旁边,不肯去挑,腼腆地说道:“配啥算啥。”

  老孙头说:“你抹不开,我给你挑。”

  他走进衣堆,给他挑一件羊皮袍子,一条三镶被,外加一个枣红团花缎子大幔子①。张景瑞指指幔子问:“挑这干啥?”

  ①幔子:挂在炕前的幕布似的东西,常用于新婚和喜庆时节。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这玩艺就用得上了。他用完,还能给你用。”

  第三名是小猪倌。他钻出娘胎以来,从来没有置过被子,早先在韩家放猪,十冬腊月天,雪堵着窗户,冰溜子像透亮的水晶柱子,一排排地挂在房檐上,望着心底也凉了。下晚,老北风刮着,屋里寒气透骨髓,他没有被子,钻在草包里,冻得浑身直哆嗦,牙齿打战,泪珠扑扑往下掉,掉在谷草秆子上,破炕席子上,不敢哭出声,要是哭醒东家来,事闹大了,连草包也钻不成了。他走到被子的小山的旁边,想起早先那些苦日子,眼泪又想滚下来,但不是冷,而是一阵想起旧的生活的酸楚,加上一阵对于新的生活的感激。这么许许多多的被子,都是穷人的了,几百条被子都随他挑选,这不是小事。五光十色的被子,把他两眼晃花了。红绸子,绿缎子的被子,他决计不要,“那玩艺光好看,不抗盖,一个冬天就坏了。”他在结实的被子中挑着,拿起这一条,觉得那条好,挑着那一条,眼睛又瞅着另外的一条。挑来挑去,没有完全中意的,觉得这条好,那条也不错。三条照第二条,又强一色。待要拿起第三条,第四条闪闪地发亮,在招引着他。他走来走去,两手还是空空的,旁边的人说道:“挑花眼了。”

  “老初,替他挑吧。”

  “尽包办还行?”

  “由他挑吧。大伙别催他。”

  “天不早了,帮他挑挑吧,叫他挑,得挑到杏树开花,毛谷子开花。”

  老初跑进去,替他挑一条又大又结实的麻花大被子,小猪倌笑笑,也觉得这条是最好的了。

  天不早了,有人提议,一回多叫几个人,分头挑选。刘桂兰挑了出嫁用的一件大红撒花的棉袄,又挑两个大红描花玻璃柜,老孙头过来,笑着对刘桂兰说道:“嫁奁挑好了。”

  刘桂兰羞红着脸,假装不懂说:“你说啥呀?”

  老孙头笑笑:“你还装聋卖傻哩,谁给你们保媒?还不谢媒人呢?”这时候,围拢许多人,老孙头的嘴又多起来:“还是翻身好,要在旧社会,你们这号大姑娘,门也不能出,还挑嫁奁,相姑爷呢,啥也凭爹妈,凭媒婆。媒婆真是包办代替的老祖宗,可真是把人坑害死了,小喇叭一吹,说是媳妇进门了,天哪,谁知道是个什么,是不是哑巴,聋子?罗锅,鸡胸?是不是跛子,瞎子呢?胸口揣个小兔子,嘣嘣地跳着,脑瓜子尽胡思乱想,两眼迷迷瞪瞪的。小喇叭又吹起来,拜天地了。咱到天地桌①边,偷眼瞅瞅,哈哈,运气还不坏,端端正正,有红似白的,像朵洋粉莲。”

  ①旧式结婚时,新婚夫妇拜天地时摆香烛的桌子。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老孙太太挤在人堆里,皱起抬头纹骂道:“看你疯了,这老不死的。”

  赶到下晚,老孙头欢天喜地回到家里来,发现房檐下,搁副红漆大棺材,顶端还雕个斗大的“寿”字。他寻思:“这算啥呀?”三步迈进门,冲老婆子嚷道:“领那玩艺干啥呀?”

  老孙太太说:“土埋半截了,要不趁早准备好,指望你呀,一领破炕席一卷,扔野地里喂狼。”

  当夜,老孙头没话。第二天,天才麻花亮,老孙头起来,提溜着斧子,到院子里,房檐下,砰砰啪啪的,使劲劈棺材。老孙太太慌忙赶出来,棺材头早已劈开了。这一场吵呀,可真是非同小可,惊动左右邻居,都来劝解,也劝不开,农会干部也来劝半天。结论还是老孙头作的,他说:“叫她挑个大氅,她领个这玩艺回来,老孙头我今年才五十一岁,过年长一岁,也不过五十二岁,眼瞅革命成功了,农会根基也稳了,人活一百岁,不能算老,要这干啥呀?也好罢,柈子也挺贵,劈开作柈子,拣那成材的,做两条凳子,农会工作队来串门子,也有坐的了。”

  第二天一早,白玉山到农会来起了路条,回双城去了。屯子里事,分两头进行。萧队长带领张景瑞在一间小屋里审讯韩老五。郭全海和老初带领积极分子们,忙着分牲口。他们把那在早一腿一腿地分给小户的马匹,都收回来,加上金子元宝换的马,再加抄出的黑马,整个场子里,有二百七八十匹骡马,还有二三十头牛,外加五条小毛驴。牲口都标出等次,人都按着排号的次序,重新分配,他们计算了,全屯没马的小户,都能摊上一个囫囵个儿顶用的牲口。

  是个数九天里的好天气,没有刮风,也不太冷。人们三三五五,都往小学校的操场走。他们穿着新领的棉袍、大氅、新的棉裤袄。新的靰鞡在雪地上咔嚓咔嚓地响着。小学校的操场里,太阳光照得黄闪闪的,可院的牛马欢蹦乱跳,嘶鸣,吼叫,闹成一片。人们看着牲口的牙齿、毛色和腿脚,议论着,品评着,逗着乐子。

  “分了地,不分马,也是干瞪眼。”

  “没有马,累死一只虎,也翻不来一块地呀。”

  “挖的金子买成马,这主意谁出的?”

  “还不是大伙。”

  “这主意真好。”

  “今年一户劈一个牲口,不比往年,四家分一个,要是四家不对心眼儿,你管他不管,你喂高粱,他喂稗草,你要拉车,他要磨磨,可别扭呐。”

  老孙头走到一个青骟马的跟前说:“这马岁数也不太小了,跟我差不一点儿。”说着,他扳开马嘴说:“你看,口都没有了。”

  小猪倌仰脸问道:“咋叫口都没有了?”

  老孙头一看是小猪倌问,先问他道:“放猪的,你今年多大?”

  小猪倌说:“十四岁,问那干啥?”

  老孙头摆谱说:“我十四岁那年,早放马了。你还是放猪。你来,我教你,马老了,牙齿一抹平,没有窟窿,这叫没有口。口小的马,你来瞅瞅,”他带着小猪倌走到一个兔灰儿马子跟前,用手扳开它的嘴说道:“看到吧,大牙齿上一个一个大窟窿,岁数大。草料吃多了,牙上窟窿磨没了,这叫没有口,听懂没有?”

  小猪倌站在人少的地方,一面准备跑,一面调皮地说:“你吃的草料也不少了,看看你牙齿还有没有口?”  老孙头扑过来抓他,他早溜走了。老孙头也不追他,叹一口气,对人说道:“咱十四岁放马,哪像这猴儿崽子,口大口小也不懂?骂人倒会,不懂牲口,还算什么庄稼人?”

  院子当间摆一张长方桌子,郭全海用小烟袋锅子敲着桌子说:“别吵吵,分马了。小户一家能摊一个顶用的牲口,领马领牛,听各人的便。人分等,排号,牛马分等,不排号。记住自己的等级、号数,听到叫号就去挑。一等牛马拴在院子西头老榆树底下。”

  人们拥上来,围住桌子,好几个人叫道:“不用你说,都知道了。动手分吧,眼瞅晌午了。”郭全海爬到桌子上,踩得桌子嘎啦啦地响。他高声叫道:“别着忙,还得说两句。咱们分了衣裳,又分牛马,倒是谁整的呀?”

  无数声音说:“共产党领导的。”

  郭全海添着说:“牲口牵回去,见天拉车,拉磨,种地,打柴火,要想想牲口是从哪来的;分了东西就忘本,那可不行。”

  许多声音回答道:“那哪能呢?咱们可不是花炮。”

  郭全海说:“现在分吧。”说罢,跳下地来,栽花先生提着石板,叫第一号。第一号是赵大嫂子。她站在人身后,摆手说不要。老初忙走过来问她:“大嫂子,你咋不要?”

  赵大嫂子右手拉着锁住,左手摇摇说:“咱家没有男劳力,白搭牲口,省下给人力足的人家好。”老初说:“我说你真傻,要一个好呀,拉磨,打柴,不用求人了。”赵大嫂子说:“小猪倌要另立灶火门,咱娘俩能烧多少柴,拉多少磨?还是不要好。”

  老孙头站在旁边寻思着:要是赵家分了马,他插车插犋①,不用找别家,别家嘎咕②,赵大嫂子好说话。他怂恿她道:“还是要一个好呀,你要没人喂,寄放我家,咱两家伙喂。你们烈属还不要,谁还配要?”

  ①两家或三家的牲口伙拉一辆车,叫做插车,两家或三家的牲口伙拉一具犁或耙,叫做插犋。
②难对付,不好说话。

  赵大嫂子说啥也不要。栽花先生叫第二名,这是郭全海。老孙头慌忙跑去,附在他耳边说道:“拴在老榆树左边的那个青骒马,口小,肚子里还有个崽子,开春就下崽,一个变两个。快去牵了。”

  郭全海笑道:“开春马下崽子了,地怎么种?”

  “一个月就歇过来了,耽误不了。”

  郭全海对自己的事从来总是随随便便的,常常觉得这个好,那个也不赖。老孙头要他牵上青骡马,他就牵出来,拴在小学校的窗台旁的一根柱子上,回来再看别人分。

  叫到老初的名字的时候,他早站在牛群的旁边,他底根想要个牤子,寻思着牤子劲大,下晚省喂,不喂料也行,不像骡马,不喂豆饼和高粱,就得掉膘。他今年粮食不够,又寻思着,使牛翻地,就是不快当,过年再说吧。他牵着一个毛色像黑缎子似的黑牤牛,往回走了。一个小伙子叫道:“老初,要牛不要马,是不是怕出官车呀?”

  老初回过头来说:“去你的吧,谁怕出官车?推到我的官车,不能牛工还马工,换人家马去?”

  老田头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你要哪个马?”

  老孙头说:“还没定弦①。”

  ①定弦:打定主意。

  其实,他早打定了主意,相中了拴在老榆树底下的右眼像玻璃似的栗色小儿马。听到叫他名,他大步流星地迈过去,把它牵上。张景瑞叫道:“瞅老孙头挑个瞎马。”

  老孙头翻身骑在儿马的光背上。小马从来没有骑过人,在场子里乱蹦乱跑,老孙头揪着它的剪得齐齐整整的鬃毛,一面回答道:“这马眼瞎?我看你才眼瞎呢。这叫玉石眼,是最好的马,屯子里的头号货色,多咱也不能瞎呀。”

  小猪倌叫道:“老爷子加小心,别光顾说话,看掉下来屁股摔两瓣。”老孙头说:“没啥,老孙头我赶二十九年大车,还怕这小马崽子,哪一号烈马我没有骑过?多咱看见我老孙头摔过跤呀?”

  刚说到这儿,小儿马子狂蹦乱跳,越跳越高,越蹦越有劲。两个后腿一股劲地往后踢,把地上的雪,踢得老高。老孙头不再说话,两只手豁劲揪着鬃毛,吓得脸像窗户纸似地煞白,马绕着场子奔跑,几十个人也堵它不住,到底把老孙头扔下地来。它冲出人群,跑出学校,往屯子的公路一溜烟似地跑走了。郭全海慌忙从柱子上解下青骒马,翻身骑上,撵玉石眼去了。这儿,老孙头摔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周围的人笑声不绝。趁着老孙头躺在地上叫哎哟,不能回嘴的机会,调皮的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打趣道:“怎么下来了?地上比马上舒坦?”

  “没啥,这不算摔跤,多咱看见咱们老孙头摔过跤呀?”

  “这屯子还是数老孙头能干,又会赶车,又会骑马,摔跤也摔得漂亮。啪塌一响,掉下地来,又响亮,又干脆。”老孙头手脚朝天,屁股摔痛了。他哼着,没有工夫回答人们的玩话。几个人跑去,扶起他来,替他拍掉沾在衣上的干雪,问他哪块摔痛了?老孙头站立起来,嘴里嘀咕着:“这小家伙,回头非揍它不解。哎哟,这儿,给我揉揉。这小家伙……哎哟,你再揉揉。”

  郭全海把老孙头的玉石眼追了回来,人马都气喘吁吁。老孙头起来,跑到柴火垛子边,抽根棒子,撵上儿马,一手牵着它的嚼子,一手狠狠抡起木棒子,棒子抡到半空,却扔在地上,他舍不得打。

  继续着分马。各家都分了可心牲口。白大嫂子,张景瑞的后娘,都分着相中的硬实马。老田头夫妇,牵一个膘肥腿壮的沙栗儿马,十分满意。李大个子不在家,刘德山媳妇代他挑了一个灰不溜的白骟马,拴到她的马圈里。

  李毛驴转变以后,勤勤恳恳,大伙把他名也排上了。叫号叫到他的时候,他不要马,也不要牛,栽花先生问他道:“倒是要啥哩?”

  李毛驴说:“我要我原来的那两个毛驴。”

  “那你牵上吧。” 

  李毛驴牵着自己的毛驴,慢慢地走回家去,后面一群人跟着,议论着:“这真是物还原主。”

  “早先李毛驴光剩个名,如今又真有毛驴了。”

  李毛驴没有吱声。他又悲又喜,杜善人牵去的他的毛驴又回来了,这使他欢喜,但因这毛驴,他想起了夭折的孩子,走道的媳妇,心里涌出了悲楚。后尾一个人好像知道他心事似的,跟他说道:“李毛驴,牲口牵回来,这下可有盼头呐,好好干一年,续一房媳妇,不又安上家了吗?”

  三百来户,都欢天喜地。只有老王太太不乐意。她跟她俩小子,没有挑到好牲口。牵了一个热毛子马。这号马,十冬腊月天,一身毛退得溜干二净,冷得直哆嗦,出不去门。夏天倒长毛,蹚地热乎乎地直流汗。老王太太牵着热毛子马,脑瓜搭拉着,见人就叹命不好。老孙头说:“那怕啥?你破上半斗小米,入在井里泡上,包喂好了。”老田头也说:“过年杀猪,灌上两碗热血就行。”

  老王太太说:“还要等到过年啦。”

  郭全海看着老王太太灰溜溜的样子,走拢来问道:“怎么的呐,这马不好?”

  “热毛子马。”

  郭全海随即对她说:“我跟你换换,瞅瞅拴在窗台边的那个青骒马,中意不中意?”

  老王太太瞅那马一眼,摇摇头说:“肚子里有崽子,这样大冷天,下下来也难侍候,开春还不能干活。”

  郭全海招呼着一些积极分子,到草垛子跟前,阳光底下,合计老王太太的事。郭全海蹲在地上,用烟袋锅子划着地上的松雪,对大伙说道;

  “萧队长说过:先进的要带动落后的,咱们算先迈一步,老王太太拉后一点点,咱们得带着她走。新近她又立了功,要不是她,韩老五还抓不回来呢。要不抠出这个大祸根,咱们分了牲口,也别想过安稳日子。”

  老孙头点头说道:“嗯哪,怕他报仇。”

  郭全海又说:“如今她分个热毛子马不高兴,我那青骒马跟她串换,她又不中意,大伙说咋办?”

  老孙头跟着说道:“大伙说咋办?”  老初说:“她要牛,我把黑牤子给她。”

  白大嫂子想起白玉山叮咛她的话,凡事都要做模范,就说:“咱领一个青骒子,她要是想要,咱也乐意换。”

  张景瑞继母想起张景祥参军了,张景瑞是治安委员,自私落后,就叫他们瞧不起,这回也说:“咱们领的兔灰儿马换给她。”

  老田头跑到场子的西头,在人堆里找着他老伴,老两口子合计了一会,他走回来说:“我那沙栗儿马换给她。”

  老孙头看老田头也愿意掉换,也慷慨地说:“我那玻璃眼倒也乐意换给她。”但是实在舍不得他的小儿马,又慌忙添说:“就怕儿马性子烈,她管不住。”

  老初顶他一句说:“那倒不用你操心,她两个儿子还管不住一个儿马子?”郭全海站起来说道:“好吧,咱们都把马牵到这儿来,听凭她挑选。”

  郭全海说罢,邀老王太太到草垛子跟前,答应跟她掉换的各家的牲口也都牵来了。老王太太嘴上说着:“就这么的吧,不用换了,把坏的换给你们,不好。”眼睛却骨骨碌碌地瞅这个,望那个。郭全海把自己的青骒马牵到她跟前,大大方方地说道:“这马硬实,口又青,肚子里还带个崽子,开春就是一变俩,你牵上吧。”

  老王太太看看青骒马的搭拉着的耳丫子,摇一摇头走开了。老孙头的心怦怦地跳着,脸上却笑着说道:“老初的大黑牤子好,下晚不用喂草料,黑更半夜不用爬起来。黑骡子也好。就是马淘气,还费草料,一个马一天得五斤豆饼,五斤高粱,十五斤谷草,马喂不起呀,老王太太。”老王太太看了看老初的牤牛,又掉转头来瞧了瞧白大嫂子的骡子,都摇一摇头,转身往老孙头的玉石眼儿马走来了。老孙头神色慌张,却又笑着说:“看上了我这破马?我这真是个破马,性子又烈。”老初笑着又顶他道:“他才刚还说:他这马‘是玉石眼,是最好的马,屯子里的头号货色’。这会子说是破马了。”

  老王太太走近去,用手摸摸那油光闪闪的栗色的脊梁,老孙头在一旁嚷道:“别摸它呀,这家伙不太老实,小心它踢你。我才挑上它,叫它摔一跤。样子也不好看,玻璃眼睛,乍一看去,像瞎了似的。”老孙头不说“玉石眼”,说是“玻璃眼”。跟着还说了这马好多的坏处,好处一句也不提。临了他还说:“这马到哪里都是个扔货,要不是不用掏钱,我才不要呢。”

  不知道是听信了他的话呢,还是自己看不上眼,老王太太从玉石眼走开,老孙头翻身骑上他这“玻璃眼”,双手紧紧揪着鬃毛,一面赶它跑一面说道:“你不要吧,我骑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老王太太朝着老田头的沙栗儿马走去。这个马膘肥腿壮,口不大不小,老王太太就说要这个。老田头笑着说道:“你牵上吧。”

  大伙都散了。老田头牵着热毛子马回到家里。拴好马,进到屋里,老田太太心里不痛快,一声不吱。老田头知道她心事,走到她跟前说道:“不用发愁,翻地拉车,还不一样使?”

  老田太太说:“咱们的沙栗马膘多厚,劲多大。这马算啥呀?真是到哪里也是个扔货。”

  “能治好的,破上半斗小米子,搁巴斗①里,入在井里泡上,咱们粮食有多的,破上点粮给它吃就行。”

  ①藤或柳条制的筐子,播种时盛籽种的。

  老田太太坐在炕沿说:“到手的肥肉跟人换骨头,我总是心里不甘。再说,咱们光景还不如人呢。”

  老田头说:“你是牺牲不起呀,还是咋的?你忘了咱们的裙子?她宁死也不说出姑爷的事?亏你是她的亲娘。也不学学样,连个儿马也牺牲不起,这马又不是不能治好的。”

  “是呀,能治好的。”这是窗户外头一个男子声音说的话,老两口子吃了一惊。老田太太忙问道:“谁呀?”

  “我,听不出吗?”

  “是郭主任吗?还不快进来,外头多冷。”

  郭全海进屋,一面笑着,一面说道:“我的青骒马牵来了。你们不乐意要热毛子马,换给我吧。”老田太太的心转过弯来了。笑着说道:“不用换了。咱们也能治,还是把你的马牵回去吧。各人都有马,这就好了,不像往年,没有马,可憋屈呀,连地也租种不上。”  彼此又推让一会,田家到底也不要郭全海的马,临了,郭全海说道:“这么的吧,青骒马开春下了崽,马驹子归你。”

  分完牲口,郭全海上萧队长那儿,报告经过,完了就呆在那儿,看着萧队长、张景瑞,和县里来的两个公安局的人员审问韩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