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强:红日(长篇小说连载 六 )

作者: 吴强 日期: 2016-11-15 13: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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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大地欢笑了。

  麦苗兴致勃勃地繁荣生长,遍野是绿油油的一片。草木吐出了青芽、绿叶,桃花接着杏花,在山谷间、田陌上盛开怒放,喷着扑鼻的香气。清清的溪水,潺潺地流着,象仙女身上美丽的飘带,从高崖上伸展到遥远的地方去。山崖上,半空中,林木间,莺、画眉、百灵、燕子、黄雀等等鸟鹊,得意地飞翔着、鸣叫着,鸟鸣和着溪水的流声,在春风里轻轻地回荡。

  青年战士杨军的年轻的妻子钱阿菊,坐在村外山脚根的小溪边,洗着杨军的和她自己的衣裳,春风吹动她的衣襟和垂在颊上的头发,春阳沐浴着她的青春的脸,她的影子倒映在清澈透明的溪水里,洁净的、柔和的而又健壮的身姿、面貌,在这个自然景色的画图里,显得分外俊美。她手里搓揉着衣裳,水花飞溅,嘴里哼唱着她的家乡的江南山歌:

  河东阿郎忙采菱哟,

  河西阿妹妹洗头巾。

  头巾抛到河东沿,

  阿郎给我一把菱哟!

  头巾包着一把菱哟,

  菱里包的阿妹的心。

  阿妹妹的心比菱甜哟!

  阿郎的情比水深哟!

  杨军仿佛听到了歌声,轻脚细步地向溪边走来。待他走近的时候,阿菊还在唱着。她听到脚步声,心一跳,截断了歌声,猛一抬头,见是杨军。

  “知道我在这里?”阿菊问道。

  “我当你躲到老鼠洞里去了!”杨军微笑着说,看看附近没有人,便坐在桥边的石头上,接着说:“再唱一个听听!”

  阿菊把指头上的水珠,弹向杨军的脸上,冷下脸来说:“你唱,我陪你!”

  她收拾了洗好的衣裳,顺便擦了擦脸,理顺了头发,坐到杨军的身边。把杨军拿来的布包解开来,问道:“做鞋子要这多布?”

  “做四双!”

  “先做一双两双,以后,我两个月做一双,带给你,包你赤不了脚。”

  “跟阿本、阿鹞也做一双!他们晓得你来了。”

  “你告诉他们的?”

  “我写的信不是给你看了的?定是黎青同志写信告诉军长,军长告诉阿鹞,阿鹞又告诉阿本的!”

  “黎医生跟我说,把那张照片寄给军长去了。”

  她把杨军赶早集买来的青色鞋面布和蓝条的鞋里布展放开来,揸量了杨军的脚,又揸量一下布的长短和布口面的宽窄。

  “刚好,够四双的。会买!布不错,蛮结实。”阿菊说着,对着阳光照看一下布的质料,用力地抖抖。

  “快点做!”杨军说。

  阿菊知道他天天吵着要到前方去,心里本就有点不安,现在,买来了鞋布,催着快做,象是就要动身的样子,心就更是往下沉坠。她把鞋布卷迭起来,沉默了一阵,细长浓黑的眉毛迅捷地动弹一下,说:“来得及!半个月做一双,两个月一定做好四双鞋。”

  “要两个月!”杨军瞪着眼惊讶地说。

  “手笨,有什么法子?”阿菊含笑地说。

  “跟我卖关子!不高兴做,拉倒!”杨军把鞋布拿回到自己手里,恼闷闷地说。

  “要糊鞋骨子,要纳底,要做鞋帮,要一针一线地上。靠的两只手,又不是用洋机!半个月一双,还算慢?”

  “当我外行?老百姓做支前鞋子三天两双。”

  “我要就不做,要做就得样子好看,穿得舒服。牢靠,结实,经得住爬山过岭。”阿菊想了一想,又抖动眉头,轻快流利地说。

  杨军脱下脚上的一只鞋子,送到她的面前,说:“你看看!人家做得不好?”

  阿菊瞧着鞋子,杨军补充着说:“是苏中①老百姓慰劳的,跑了几百里,打了四、五仗,你看底没有通,帮子没有坏,线没有绽。”  --------

  ①苏中指江苏省中部地区,即长江北岸,淮阴、淮安以南,黄海以西,运河以东地区。

  “鞋子做得不算坏。三天两双,除非她是天工神手,我心钝手笨做不出来。”

  “两天一双,总做得起来吧?”

  “什么时候动身?真的走啦?”阿菊在杨军的脚板上轻轻地拍了一掌,把鞋子套回到他的脚上,问道。

  “说走就走!”他从衣袋里摸出张华峰、秦守本的来信,接着说:“你看!一个班捉四百多,一个班捉五百多,一个连总共捉了一两千。真倒霉!这好的仗,没参加得上!”

  阿菊看着信,低声地念着,杨军的头偎在她的肩旁,给她指认着她认不出的字。仿佛信上的什么东西刺激了她,看完了信,亮起嗓子来说:“你走吧!鞋子我赶工做就是!”从杨军手里拿过鞋布来。

  杨军给他料想不到的伟大胜利所鼓舞、激动,同时,伟大的胜利也给他带来了恼恨和不安。他感到他负伤的最大不幸,不是自己的肌体受了摧残,遭到痛苦,而是失去了在莱芜大战里冲锋陷阵杀敌立功的战斗机会。同时,父母被难的仇恨,也激动着、催迫着他,使他不能够安心住在这个深山大谷的后方。

  他的心飞向了前方,飞向了战斗。

  但是,阿菊在他的面前、身边。仿佛明天就要起程动身和阿菊分别似的,他的心情显得沉重起来。他的理智告诉他,她在这里会得到组织上的照顾,会有工作做,同志们会关心她、帮助她。她能工作,她会生活,她肯吃苦,他可以离开她,她也可以离开他,但是他的情感却纠缠着她,使他放心不下,担着心思。

  “我走了,你……”

  阿菊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子,不是乐于在别人怜悯之下过生活的人,他没有把替她担心的话明白地表露出来。

  阿菊早就知道杨军要到前方去。莱芜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她看到杨军那种欢天喜地的情绪,和因为没有参加战斗,跺脚懊丧,怨这恨那的样子,她很同情他,乐于他很快就到前方去。她前几天就对杨军说过:“你从前参军,我赞成,你当了英雄,很多很多人都称赞你、喜爱你,我也有光彩,我还能拖你的后腿?我来找你,就是为的要你上前线报仇杀敌!”她很爱惜杨军,不愿意杨军为了留恋她,在后方多留一天两日,落得人家说他给小媳妇拖住了后腿。她也爱惜自己,不愿意在杨军面前稍稍地表现出她有什么难处、痛苦、不安,影响到他的情绪,也不愿意给闲话人家说,承担拖丈夫尾巴的坏名声。但是,杨军负过伤,肩背上的疤痕,深刻地印在她的心眼里。杨军这两天只是催她缝呀洗的,今天又特地跑到五六里外的地方去赶集,买来了鞋料,叫她赶紧做鞋子,她的心又禁不住地慌乱起来,明亮的眸子便渐渐地模糊起来。

  “我?你不要管!”她的话说得很响,但却抑制不住地带着颤声,眼里跟着渗出了泪水。

  “有什么困难?在这里生活过得来?”杨军轻声问道。

  “有吃、有穿、有活做。过得来,没困难。”她说得很爽快。间隔了一下,她揩去眼泪,接着说:“不要担心我!好呆多呆几天,不好呆少呆几天。你走,我也走!”

  “走?到哪里去?”杨军惊异地问道。

  “回天目山去!”

  “反动派不害你?”

  “我不怕!我当游击队去!”

  “游击队?我们的游击队?”

  “说得活灵活现,一共八十三条好汉,里面有两个女的,双胞胎两姐妹,十八岁;都能双手开枪。”

  “真的假的?”

  “听说打过反动派的汽车,缴了一门小钢炮,捉了九个俘虏。”

  “真想回去?”杨军沉思了一阵,问道。

  阿菊点点头,微笑着说:“真的!好不好?”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不管!”

  “那我明天就走!”

  “怎么走法?”

  “我能来,就能去!冻不坏,饿不死!”

  阿菊说的玩话,但却象是真的一样。象是撒娇,又象是逞性子,她在用心眼儿试探着杨军,是不是舍得让她走。杨军仿佛没有识破她的心眼儿,呆呆地看着她。在他的感觉里,她比过去坚强得多,她的身上增长了女丈夫的气概。“布给你,鞋子你自己做吧!”她把鞋布掷到他的面前,冷着脸说。

  杨军把鞋布又掷还给她。

  她又把鞋布掷到杨军手里。

  在杨军又拿起鞋布掷给她的时候,她抓住了鞋布。于是他抓着鞋布这一头,她抓着鞋布那一头,两个人互相拉扯推攘起来。

  年轻的夫妻仿佛回到了初恋的时候,在山下竹林旁边打闹逗乐的生活情趣里。

  “要走,我们一道走!”杨军板着脸说。

  阿菊突然一惊,水湿的眼睛直望着杨军。

  “你!你也回江南去?”她惊惧地问道。

  “唔!”

  “真的?”

  “唔!”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阿菊颤抖着身子,脸色皙白,哭泣般地说。

  杨军却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见到阿菊神态不安的样子,起先惊异了一下,后又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要走,我不走,怎么办?”杨军又沉下脸来说。

  阿菊感到了温暖,定下心来,微笑着。

  杨军告诉她,他在昨天晚上,把她要求参军的事跟留守处主任谈过,留守处主任已经批准她正式参军,她将和他一样,成为解放军的一个战士。

  “是吗?”阿菊站起身来,兴奋地问道。

  “是的!主任要当面跟你谈谈。”

  阿菊用力地把杨军拉站起来,问道:“也发军衣给我?也有这个?”她指着杨军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问道。

  “都要发的!”

  阿菊乐得几乎跳了起来,身子挺得很直,骄傲地笑着,和杨军并立在一起。

  时近中午,炊烟在山谷里向山顶攀缘而上,和乳白色的云渐渐地联结起来。

  在温暖的阳光下面,他们走回村子。在路上,杨军说:“隔两年,部队打到江南,我们两个不就一道回去了吗?”  阿菊端着一盆洗好了的衣裳,腋下挟着鞋布,脚步轻快地走着,默默地笑着。

  “四双鞋子,包管在你动身以前做好!要多做,你去买料子来!”在村子口头,正要分手各回自己住处的时候,阿菊大声地对杨军这样说。

  【四〇】

  “俞同志!把我的纪念品还我吧!”

  当俞茜走到面前的时候,坐在床上的杨军突然地说。他伸过一条臂膀,拦住手里捧着药盘子的护士俞茜的去路。  “纪念品?”俞茜有点茫然,沉下脸来问道。

  “是啊!你说替我保存的!”

  俞茜昂起头来,锁着两叶浓黑的眉毛,竭力地回想着,药盘里的药瓶、玻璃杯,发着微微震响的“当当”声,仿佛在替她焦急似的。

  “你忘了,我没有忘!在你那里休养四个多月了!”

  “等我把药送给他们吃了再说吧!”

  俞茜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喃喃着:“纪念品?”

  俞茜送过了药,端着一盘空瓶、空杯子径直地走了出去。

  好象欠了账害怕讨还似的,她没有从杨军面前经过。

  杨军的眼睛在病房里巡视了两三遍,没有看到俞茜的影子。于是,一面收拾东西,打着背包,一面自言自语道:“弄丢了可不行!”

  不知是谁在墙角上送过一句话来:“不能比阿菊更宝贵吧?”

  杨军低着头没有答理。

  “你出来当兵,怎么也把她丢了的呢?”有意挑衅的声音又从墙角上跳跃过来。

  对待这些同志的戏谑讪笑,杨军已经有了经验。他的办法是“由你说去!”他知道:还一口,他们就不是一发一发地放步枪,而是要连发连放地打起机关枪来的。

  他们都很喜爱杨军,也很喜爱阿菊,并不象对待别人那样放肆,说一些粗野难听的话。大概是因为杨军要走,再不逗弄几句,便没有机会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阿菊怎么丢得掉?人家不是怀抱琵琶寻得来了吗?”从另一个墙角上蹦出尖锐的声音说。

  “我要讨个老婆象阿菊这样漂亮、贤慧、能干……”

  他还没有说完,便有人接上去替他说:“就不当兵了!”

  他不同意这样的接替,他说:“我在世上,只活上三天就够了!”

  “那你幸亏讨的是个瓜子脸、蒜瓣脚、坐下就扫地的大姑娘!”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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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瓜子脸、蒜瓣脚、坐着用尾巴扫地,是狗的形象。

  大家都明白,这是句骂人的趣话,跟着这句话,屋子里腾起了一阵长长短短的夹椎男ι?

  杨军也笑了,他比谁都笑得厉害。他觉得这些话好笑,他们为了这样的话而大笑大咳,更是好笑。

  一个胖胖的断了一只脚的伤员,精神振奋地坐了起来。他叫梅福如,因为他会唱会说,人家给他送个艺名叫“腊梅花”。他是一个六〇炮炮手,因为六〇炮打炸了,他的一只左脚受了重伤,给锯掉了,现在,伤口已经医好。他经常地唱唱说说,使人发笑,叫人喜欢,杨军跟他的感情很好。他的肚子里货色真多,读过很多武侠小说,为人又很是豪爽义气。在大家的喜笑声里,他先咳嗽两声,亮亮嗓子,仿佛要登台表演似的。许多人预感到一番妙言妙语要从他的肚子里翻倒出来,都在出神地等候着,你一句他一句地吵嚷着:“唱一段西皮还是二黄?”

  “来一段武松打虎倒也不错!”

  “还是‘莱芜大捷军威壮’吧!”

  “一个钱不花,还点戏唱?”

  “别打岔!准是一段精彩的快板!”

  “腊梅花”开放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全屋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有着浓郁的兴味。

  他侃侃地似说似唱地开言道:“话说江南天目山,西连黄山,北接莫干山,南傍富春江,东临杭州湾、玉盘洋。怪石奇峰,青松绿竹,百花斗艳,百鸟争鸣,海浪滔天,江流荡漾等等名山胜水,丽色美景,我且按下不表。单表天目山出了个小将杨军,身经百战,算得个英雄好汉。比武松,武松有愧,比子龙,子龙不如。只因今番他伤愈归队,重上前方,我等不免有惜别之情。爱妻阿菊,又怎不临别依依?杨小将军到得前方,定将大显神通,英勇上阵,杀得敌人片甲不留,马死人亡,屁滚尿流,呜呼哀哉。诸位看客听者!当此战友临别,各出一点钱钞,割上几斤大肉,沽来几瓶老酒,一来送英雄登程上路,二来让英雄美女,一对小夫妻,重吃一番交杯喜酒。你我大家,同乐同欢,诸位意下如何?”

  他一口气的这番说唱,象高山流水似地奔泻而下。好几个人替他打的拍子,直到他说完以后,还在“啪啪”地响着。他那坚实的天生动人的嗓音,抑扬顿挫的音乐节奏,使人听得非常悦耳称心,而且说到上阵杀敌,便两眉倒竖,牙根咬得“咯咯”作响,说到“重吃一番交杯喜酒”的时候,便满面带笑,斜着眼睛望着心中暗喜的杨军,真是具有一种感人的魅力。

  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同声大喊道:“赞成!”

  这一来,使杨军又欢喜又感到窘困。他默默地望着大家,大家的眼光,正一齐地射向他来。他的身子禁不住地颤动起来,心也“啪啪”地加急地跳着,耳根的热流迅速地奔到脸上,顿时,脸胀得通红。

  巧的是阿菊偏偏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看到他那不自然的窘迫的神态,又看到大家抿着嘴巴“嗤嗤吃吃”地笑着,茫然地问道:“怎么的?”

  杨军向她瞪了一眼,带笑地轻声说:“你走吧!”

  机灵的阿菊眨了一下机灵的眼睛,仿佛明白了是什么事情,便脸一红就走了出去。

  阿菊走到门外,回过头来说道:“黎医生叫我来喊你的!”

  杨军没有立即出去,他觉得阿菊来了一下,就立即跟她出去,他们就又有话题了。

  他故意在屋里留了好久,把打好的背包,反复地弄来弄去,等候大家那种微妙的心理感情慢慢地消失掉。

  梅福如的说笑成了一致通过的决议。他扶着拐杖到大家床前收钱,一会工夫,他的手里抓满了红红绿绿的钞票。连伤口没有全好还不能起床的同志,也争着把钞票掷给他。

  “谢谢你们好意!到前方去的,不是我一个!”

  杨军走到梅福如跟前,拦阻他向同志们收钱。

  “不管他们!我们这个病房里只是你一个!”梅福如说着,推开杨军的手,继续把别人给他的钞票朝手里塞。

  “医院里不会同意的!”杨军说。

  “我们大家同意!民主!”斜躺着的二排长陈连说。“你的上级都同意了,你还不同意?”梅福如张大眼睛说。

  杨军阻拦不了,便走了出去。

  太阳站上西南角的时候,阿菊在余老大娘门口收拾晒干的衣裳,梅福如肩胛下撑着拐杖“咯哒咯哒”地走了过来。他朝阿菊望了一眼,问道:“杨班长要走啦?”

  “哪一天还没有定。”阿菊手里折着衣裳,低声地回答说。

  “刚才听说明天就走呀!”梅福如皱着眉头,故作惊讶地说。

  阿菊的脸色略略沉了一下,一抬头,察觉到梅福如是装模作样有意地挑逗她,便放开嗓子微笑着说:“明天走就明天走吧!”

  “大家想挽留他多呆几天再走!你可赞成?”梅福如欲笑不笑地问道。

  “不赞成!”阿菊低着头快声说道。

  “你不赞成我赞成!要走,得请我们吃杯喜酒再走!”梅福如憨笑着说,用手势做着端酒杯喝酒的样子。

  阿菊慌忙地收拾了衣裳,羞红着脸颊跑走开去。

  梅福如走到余老大娘门口,在门限上坐下来。

  余老大娘坐在门里,面朝太阳,切着山芋片子,钝了口的刀,显得很笨重,一片一片切得很慢,眼也花了,片子切得很厚,嘴里叨念着:“快下土了!连刀也拿不动了!”

  “我跟你切!大娘!”梅福如说着,从余老大娘手里拿过菜刀,在墙石上荡了两下,便切起山芋片子来。

  “会吗?”余老大娘问道。

  “会!”梅福如应着,刀在小桌子上“咯咯”地响着,山芋片子纷纷地仰倒下来。

  余老大娘见到梅福如动作很快,摸摸片子切得很薄,张大脱光了牙的嘴巴笑着。她到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放到梅福如的手边。

  “队伍上人个个能干,会打仗,会做活!”余老大娘称赞着说。

  “要是阿菊来切,这几斤山芋,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梅福如朝大娘望了一眼说道。

  “是个能干人!说是杨班长的媳妇?”

  “是呀!”

  “成过亲啦?”

  “成过亲。大娘!听阿菊说,她婆婆跟你老人家同年同岁,今年也是六十八,属羊的。”

  “啊!也是个苦命人吗?”

  “没听说吗?给反动派关在牢里!”

  “她公公呢?”

  余老大娘的辛酸痛苦,梅福如知道得很清楚。她的丈夫在三年前是八路军来往敌占区的交通员,因为一个汉奸告密,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给日本鬼子捉了去,吊在树上打死,连尸体都没能收得回来。二十一岁的独养儿子,前年腊月初八到潍县城里贩年画,给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抓了去,在解往烟台的路上,跟一大伙人一同割断绑在身上的绳子,打死两个押解兵逃跑,跑到路上,又给抓回去杀了。她儿子死的时候,离娶亲的日子只有二十来天。老大娘的这些伤心事,不止跟梅福如说过一次。她说一次就哭一次,哭得梅福如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他怕引起她伤心难过,关于阿菊公公被难惨死的事,便禁口未说。

  “大娘!你一个人起早睡晚,操心劳神,年纪老了,也没有个远亲近威来帮帮你?”梅福如把话引岔开来说道。

  “田有村上代耕队帮我种,收的时候,有人帮我收,旁的还能要人家帮我?没儿没女,老梅呀!……”余老大娘说着,又嗟叹起来。

  “阿菊离了婆婆、亲娘,你也没个亲人,大娘,我替你老人家做个干媒!”

  听了梅福如的话,大娘的脸色突然变了过来,眼皮不住地眨着,老眼放出亮光望着梅福如,唇边漾着微笑地说:“我有那等福分?”

  “你这大年纪,余大叔是老革命,怎么没有福分?大娘!

  我跟阿菊说去,叫她认给你做干闺女!”

  余老大娘乐开了,赶忙收拾起山芋片子,抹净桌子,又给梅福如倒上一杯热茶,说:“老梅!在我家吃晚饭,黄母鸡这几天连生了三个蛋,炒给吃,不要走,我去打点酒来!”

  她在鸡窝里摸出三个蛋来,给梅福如看看,又去摸酒壶。

  梅福如拦禁着说:“大娘!等亲做成,再吃你的喜酒。”

  “也好,等会找人选个好日子。”大娘眯着老眼笑着说。

  梅福如趁着余老大娘快乐的心境,跟她说妥就在今天晚上,叫杨军和阿菊搬住到大娘家里,成过亲的事照新成亲的事办,点红烛,贴红纸,盖红被,吃红枣。梅福如向大娘连连作揖地说:“今天老历初六,逢双,日子好,太阳红通通的。大娘!恭喜你!”

  梅福如给自己安排了一件紧张忙碌的工作,高兴地慌忙地走了。余老大娘比他更为紧张忙碌,象替儿子娶亲一样,把儿子准备娶亲用的大红被,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赶紧挂到门口的绳上晒着,回到屋里,就忙着打扫,找红纸、红烛、红枣等等。

  阿菊站在黎青门口,一见梅福如走过来,回头就朝屋子里走。在梅福如喊她的时候,她已经跑到屋子里去。梅福如赶到门口,见屋里只是阿菊一个人,就地到门口小凳子上,拿出一支烟来,对阿菊说:“阿菊,请你找上火给我!”

  这个人真有法门,你躲他也躲不掉,阿菊暗自地笑着,找了一盒洋火,擦着,替他点着了烟。

  “这就对了,恭敬恭敬我这一条腿的神仙铁拐李,包管大吉大利,一团喜气!”

  阿菊羞怯地笑笑,站在门外,喃喃地说:“哪里学来的?这多顺口溜的笑话!”

  梅福如吸了两口烟,回过脸来,态度正经地对阿菊说:“不跟你说笑话。杨军是步后班长,我是炮后战士,不是上级,也是上级。我比他大五岁,不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兄长。如今,你从江南找到海北,千里迢迢地摸得来,他又要重上前线。我这个人,就是重情重义,爱帮好事。”

  他说得那么认真,亲切,恳挚,使阿菊不得不认真入神地听着。他看到阿菊肯听,也就说了下去:“我跟余老大娘说妥,你跟杨班长搬到她家去住,夫妻团聚,旧事新办。别的不要你做什么,喊大娘一声‘干娘’就行了……我断了一条腿,不说瞎话。阿菊,我这个人办事,穿钉鞋走泥路,步步落实,保险不出差错!”

  阿菊的有发起热来,从脸颊一直红到脖根子,她转脸朝向门里默默地站着,象呆了似的。

  “吃了晚饭,就去收拾收拾!喜欢打扮,就打扮一下。”

  梅福如撑着拐杖走了。

  阿菊平下心来以后,走到门口,望着颤颤抖抖的梅福如,颤声地喊道:“老梅!”

  梅福如回过头来,站在路上。阿菊却又呆楞住说不出话来。梅福如又一拐一拐地走回到门口来,问道:“不要扭扭捏捏!怕什么,听我的!准不会错!”

  “你的衣肘子坏了,棉花绽到外头,我给你缝两针。”阿菊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见到梅福如的衣服坏了,便灵机一动,对梅福如这样说。

  “坏就坏了算了!不要缝!我还要去报告留守处主任,找指导员。”

  “十针八针就缝起来了,不要你出手工钱。”阿菊从身上小布包里,拿出了针线。

  梅福如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坐了下来,把膀肘抬起,让她缝着。

  阿菊心里盘弄了许久,有话想说,却又羞于出口。针在手里运行得很慢,使得热心的梅福如着急起来,拐杖只是在地上敲打着说:“好个机灵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傻大姐?随便穿两针算了!破衣破帽,红运高照!”

  “你要跟他谈谈!”阿菊终于微笑着羞怯地说。

  “你放心!我有法子。”

  梅福如走了。阿菊眼里含着热泪,注望着他,喊道:“有衣服拿来,我给你洗!”

  梅福如没有听到,头也不回地走向留守处主任的门口去。

  阿菊回到屋里,觉得做这不是,做那也不是,正象一上要出嫁的姑娘似的,心情不安但又暗暗自喜地坐在床沿上。

  【四一】

  为了躲避在梅福如创作的一幕喜剧里扮演窘困的主角,杨军从病房里出来以后,便悄悄地溜到营长黄弼休养的小屋里来。黎青也在这里,她坐在黄弼床前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红绿绒线,替她快要出世的娃娃结着小帽子。杨军进来的时候,营长黄弼正在跟黎青谈着他在鲁南看过的话剧《第五纵队》的内容,杨军觉得很有兴趣,便也坐下来静心地听着。

  黄弼的伤很重,头部绑着石膏,说话显得很艰难,但他的精神很好,慢慢地讲着,手还不时地做着剧中人的动作。这个故事说完,接着又说起尽是十多岁少年儿童组成的娃娃剧团演出京戏的情形,黎青和杨军都看过娃娃剧团的表演,黄弼谈着,他们也和着谈着。一直听到、谈到天近黄昏,在黄弼屋里吃了晚饭,杨军才和黎青一同离开黄弼的住处。

  杨军以为梅福如创作的一场戏给他躲掉了,心情平静地回到病房里,打算把背包拿到出院伤员的住处去。可是背包不在床上。他问陈连,陈连说可能给谁送到出院伤员的住处去了,找梅福如,梅福如不在,他便到出院务员的住处去查看,住处的屋子里一个人没有,大家都在外面场心里谈笑、做游戏,他把地铺上所有的背包仔细查看一下,始终没有见到他的被包。于是又走出屋子。转脸一看,隔壁余老大娘家门里门外挤着好些大人、孩子们,他刚走到门口,孩子们便跳着嚷叫起来:“来了!来了!新郎来了!”

  “不是的!新郎怎不穿件新衣裳?”

  “是的!是杨班长!”

  一个小男孩跑上来拉住他说:“杨班长!做新郎,给点糖我们吃!”

  余老大娘听到杨军来了,便连忙走到门口;但是杨军已经挣开孩子们的包围,红着脸跑走开去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村上人家点起了灯火,余老大娘家的灯火,显得特别明亮,大门敞开,光亮照得很远。

  在黎青门前路边的一排枣树下面,杨军和梅福如走了对面,杨军正要开口,梅福如却敲着拐杖十分急躁地说:“你躲到哪里去的?害得我一条腿东簸西颠,张家找,李家寻!存心叫我不下台是不是?”

  “你这个做法不对!”杨军责备着说。

  “怎么不对?”梅福如倚在树上,伸着脖子,瞧着杨军恼愠的脸色问道。

  “你是叫我犯错误!”杨军板着脸大声地说。

  “犯什么错误?”梅福如反问道。

  “前方打仗,我在后方……”

  “打仗!打仗就夫不夫妻不妻啦!”

  “总归不大好!”

  “什么不大好?打的是胜仗,又不是败仗!就是打败仗,夫妻就该不团聚,就该冤家不碰头?”

  “大家不议论?”

  “议论什么?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正正式式的夫妻,一不是拐带民女,二不是私配情人!怎么议论?哪个胡言乱语,惹得我拐杖发痒,敲他的脑袋!我跟留守处主任、指导员报告过了,刚才又报告了黄营长,他们都同意。你怕天、怕地?怕神、怕鬼?你说我做的不对,首长,同志,都说我做的对得很!”

  杨军沉默着,心里的波浪渐渐地平缓下来。他靠近到梅福如的身边,低声地感激地说:“你回去吧!”

  “我送你去!”梅福如推着杨军的身子说。

  “你先回去!不要你送!”

  “不是我摆老,你到底比我小几岁,脸嫩!”

  “你走吧!”

  梅福如实在有些疲累,吸着了烟,猛猛地喷了两口浓雾,便撑着拐杖,向病房慢慢地走去。在病房的转角处,他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伸头瞪眼地望着枣树下面。枣树下面的杨军仿佛在打打身上的尘土,理着衣裳,接着,他的影子移出了枣树荫,走向余老大娘的门口去。直到杨军走进余老大娘家的门里,梅福如才哈哈地放声笑着,回到病房里去。

  杨军简直呆楞住了,余老大娘包着新的黑头巾,穿着一件带绣药边的古色古香的褂子,满脸是笑,亲热地拉着他的膀子。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他的慈祥的母亲。房门上,贴着红纸方和一张胖娃娃年画,房门口挂上了大半新的门帘。把门帘一撩,一张大炕上摊着他的毯子和白被单,上面摆着一床大红棉被。这等情景,杨军完全没有想到,他感到气氛过于浓郁,有点受容不住,但同时又感到从来少有的温暖祥和。他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平常的军服,跟屋子里的情景很不协调,不象是剧中的主要人物,而只象是前来参观别人婚礼的人。

  “大娘!这是干什么?”杨军红着脸问道。

  余老大娘睁大着昏花的但是发亮的眼睛,象是第一次看到杨军,在杨军周身上下打量又打量,从头上看到脚下,然后露着脱了牙齿的红牙板笑着说:“我招了上干女婿呀!”

  “我认给你做干儿子吧!”杨军象对母亲说话一样地说。

  “嘿嘿!嘿嘿!”余老大娘只是不住声地笑着。

  杨军直的感到窘困,再也找不出别的适当的话来说。只好大娘笑着,他也笑着。

  老大娘点起了一支红烛。红烛的红光,调皮地在他的红红的脸上摇来晃去。

  他几乎流下泪来。

  “我们结过婚了!”他对老大娘说。

  “我知道,老梅跟我说了。这是我们山东的风俗。”老大娘笑着说。

  阿菊来了,打扮得很象个新娘子。从家乡来到这里以后一直没有穿过的鱼白色的褂子,一条浅蓝色的裤子,肥瘦适当地穿在各部分长得很是匀称的身上,鞋子是前几天穿过的鞋头上绣着小蝴蝶的那一双,显然是穿过没有几次,和新的一样,小蝴蝶象是要飞起来似的。头发修整得很好,是黎青给了她一个鸡蛋,教她用蛋清洗过了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朗朗的发着亮光。她朝屋里一走,老大娘就抓住她的温热的结实的手,把她拉到烛光面前,象是初次见面,对她笑着,相着,称赞着:“好长的眉毛哟!双眼皮,唔!五官长的多适称!乐意吗?做我的干闺女?”

  阿菊红了脸,不住地笑。望望杨军,杨军点点头,她也就大声地笑着喊了一声:“干娘!”

  余老大娘从袖子里拿出个红纸包儿,塞到阿菊手里,说道:“这是干娘给你的,几个长生果、红枣。”

  干娘紧紧地抱着干女儿,干女儿也就倒在干娘的,“咯咯咯咯”地笑着。

  好心的“腊梅花”办的这件事情,在短促的时间里,做的这样周到,余老大娘这等善良的心肠,使杨军突然地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局面;他惊奇、窘迫、惶惑不安,但又喜悦、愉快、感到幸福。

  余老大娘到对房歇息去了,他和阿菊面对着坐了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山谷的春夜,静悄、安宁,象一湖无波的水。

  夜空碧蓝无际,星光从窗孔窥探进来。

  在去年四月,阿菊从家乡到部队住地高邮城和杨军结婚,很是草率简单,没有今天这样的铺陈,结婚一个月以后,阿菊便回到江南去,杨军就上了前线。时隔一年的现在,竟在这里团聚,还张燃起红灯红烛来,真象是新婚似的。小夫妻俩的心里都有一种新鲜的欢乐的感觉。阿菊来了半个多月,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交弹心曲的真正时会,可说只是今天上午溪边上的一次;不用说,在杨军,在阿菊,都是不满足的。现在,可以满足的机会来到了,两颗情深爱笃的心,便火一样地燃烧起来。

  撩起门帘,进入卧房。一切音响都相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无波的湖水上轻轻回荡着的,仿佛只是他们两人心坎里吐出来的男欢女喜的声音。

  【四二】

  过了一些时日,天气渐渐地暖热起来。

  是一个不大宁静的夜晚,村子里正在忙碌地磨面、碾米,路上又开始出现支前的队伍,牛车毂毂颠颠地走在山道上,吸烟的火光在纷纷的人流里闪灼着。象是藏在浮云后面的星星,一刻儿亮起来,一刻儿又暗下去。

  黎青拴好了门,把闪动的灯光安定下来,在面前摊开信纸,她又在给沈振新写信。

  杨军他们明天拂晓就要动身,电报今天上午九点钟刚到,要后方伤愈出院的伤员能到前方工作的立即赶到前方。她要在今天夜晚把信写好,交给杨军带走。她的生理变化,在最近个把月里显得很快,甚至使她发生了恐惧。走路是愈来愈觉得困难,坐上半个钟头就觉得肠胃和心脏一齐朝下坠,好象孩子就要落地似的。

  阿菊坐在她的身边,手里拿着鞋底鞋帮,正在赶忙地锥针抽麻线。抽麻线的声音,“嗤——”、“咝——”地象风吹窗口的破纸似的,在她的耳边烦絮着。

  “大概新的大战又要爆发了!”

  她写了这么一句,就搁下笔来,想着。

  前几天,她接到沈振新的回信,信写得很简单,说:“信和咸菜收到了!”“战役胜利结束了!”“望你注意身体,不要挂念!”“听到小杨家里的事,心里很难过。”就这样完了,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的身体怎样,生活怎样,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等等,统统没有提到。根据她的猜想,他定是快乐得很的,一个指挥员,他的部队打那大的胜仗,他怎能不兴高采烈?他的身体定然是很健康、很正常的,一个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不大生病的,这个她可以断定。

  “写些什么呢?”她问着自己。上一封信的大半篇幅是写的小杨和阿菊,这一回……她转头看看阿菊,阿菊也正好在望着她,手里却还在“嗤——咝——”地抽着麻线。

  “黎同志!这一回,不要在信上写我们的事情!”阿菊似笑非笑地说。

  “为什么?”黎青感觉奇怪地问道。

  “阿本、阿鹞全知道我来了!”阿菊撅着嘴唇说。

  “阿本?阿鹞?”

  “杨军说阿本来信说的。阿本就是秦守本,阿鹞是军长的警卫员李尧,不晓得军长的信他们怎么看到的?”

  “啊?”

  “阿鹞是个机灵鬼,他家离我们家只有三里地。”

  她看到阿菊忙着说话,又忙着锥针抽线,牙根咬紧,全身使劲的那种神情,禁不住地大笑起来。

  阿菊莫明所以地跟着大笑,笑声充满了屋子,连灯光也笑得不住地点头晃脑,她们两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跟着灯光同时晃动,比她们的嘴巴张得更大地笑了起来。  黎青在床上躺了一阵,坐起身来,一鼓作气地写完经沈振新的信。

  她在信的末尾,用娃娃妈妈的口吻,向娃娃爸爸这样说:“娃娃就要出世了,也许跟着下一次战役的胜利一同降生。那么,新,你就是爸爸了!我们就是双喜临门了!”

  她把写好的信,重看了一遍。

  纸上的字仿佛快乐得要跳跃起来似的,带着闪灼灼的光亮。她一想到自己快做母亲,心里确是感到快乐和幸福,但当她看到信的末尾,说到娃娃快要出世,却又感到羞惭。她想把这些字句涂掉,或者重新写过;可是时候不早了,她也累了,便把信装进信封里去。

  “明天一大早就走吗?”黎青问阿菊道。

  “唔!四点半钟吃早饭。”阿菊开始上第二只鞋子,埋着头回答说。

  “鞋子赶得起来?”

  “赶得起来!”

  黎青拿起做好的一只鞋子瞧着。鞋底又硬又厚,又结实,麻线纳的那样密,象洒满了芝麻粒子似的,仿佛永远也穿不坏它。朝桌上一放,平平稳稳,鞋头回大,有点上翘,象只肥胖凶猛的小老虎。

  “好!真好!”黎青满口地夸赞着。

  阿菊从匾子底下又拿出三双来,样子和刚做好的一样,可是比了一比,却是大小不同。

  “这是怎么搞的?有大有小?”黎青惊异地问道。

  阿菊的手有些肿痛,停止了做活,两只手互相搓揉着,眉毛皱了皱。

  “小杨的脚能大能小?”黎青取笑地问道。

  阿菊指着刚拿出来的三双鞋子说:“这一双是给阿本的,那一双是给阿鹞的!顶大的一双,他说是送给张华峰的,张华峰我不认得。”

  黎青感动地长叫了一声:“噢——!”

  “我说就怕来不及,他说,来不及,他的不做,也得把他们三双做好!”停了一下,阿菊继续说:“连今天八天,我赶出来了!手都肿了!鞋骨子是干娘帮我糊的。”

  她们红肿的手指,放在灯光下面给黎青看了看。

  “你跟小杨一样,好强好胜!不怪配成一对!”

  “他说把送给人家的要先做,还不能做得比他的差。我要就不做,凭心也不能给他做得好,给他朋友的做得坏!”

  阿菊手里的麻线又抽响起来,不知怎么,她突然抽得更快更有劲,用一种劳动者朴实的自豪的神态,露着一排洁白的米牙,望着黎青微笑着。不知怎么的,抽麻线的声音,在黎青的耳朵里,觉得好听起来,象什么虫子“嘘嘘唏唏”地鸣叫似的,又仿佛是合唱队女低音的尾声。

  有人急迫地敲门,一听手心拍在门板上软松松的声音,就知道是俞茜。阿菊开了门,黎青生气似地迎头问道:“什么事情这样急?吓得我心跳!”

  兴冲冲的俞茜,歉然地笑着。

  “护士应当是一个细心、耐性的人,只要她有一点粗心、急躁,她就违背职业对她的要求。”黎青象是大姊对于妹妹那样亲切,又象老师对于她的学生那样严肃地说。

  “炮弹片找到了!”俞茜咕噜着说。

  “这个东西找到找不到不重要,你把它忘掉放在什么地方,总是粗心大意的表现。”

  黎青觉得俞茜是个淳朴的热情的青年,今年才十七岁,很聪明,谁的眉毛一动,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会做事情,很尽职。可是伤病员对她有意见,说她有偏心:对立过功的,战斗英雄,她就和气,殷勤,对没有立功的,她就冷淡;对干部比战士好;对高级干部又比中、下级干部好;有点儿不平等。前些日子阿菊还没有来,还有人说她对杨军有同志以外的感情。特别是做事粗心,使伤病员不安,曾经分错过一次药,幸亏两种药都没有毒性,没有发生恶果。和阿菊一比,俞茜的弱点就更加明显。但是,黎青还是喜欢她,觉得她还年轻,过去没有受过认真的教育和锻炼,便趁着这个时候说了她几句。

  可是,俞茜却不在乎似的,歪着小脸说:“我放在药橱抽屉里的,那天性子一急,就没有想得起来。”

  杨军起了进来,形色很匆忙。

  “信给我吧!”他对黎青说。

  黎青把桌上的信交给杨军,和悦地关照说:“麻烦你,最好你能自己交给他,有些人喜欢看人家的私信。”紧接着,她又笑着转口说:“我的信上也没有什么,不怕人家看。”

  “不怕?你上次写给军长的信,怎么不给我看?”俞茜吊着眉头,手指头点着黎青的酒窝子调皮地说。

  “你还小!”黎青抓住俞茜的手,捏捏俞茜的小鼻子说。

  “你当我不懂?小说上写的那些信,才有味哩!”俞茜毫无约束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象一群鸭子过河似的,“呷呷”、“呀呀”断断续续的。

  杨军没有再向俞茜讨回炮弹片,可是看到俞茜总是有点不舒坦,便转过身子要走。

  俞茜从床上跳下来,伸长着手,大声地说:“给你纪念品!战斗英雄!”

  炮弹片还在那个香烟盒子里,外面包上了原来没有的一层浅蓝色的布,真象是里面包着什么珍贵的纪念品似的。

  阿菊拿过来解开一看,是齿爪狰狞的一片长长的铁块。她呆楞住了,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似的。她把披到脸上的头发向后一甩,想起了这个东西的形状,正象杨军背上的那个懒蚕样的伤疤。

  “就是它?钻到这个地方?我的妈妈!”阿菊指着杨军的肩背,尖声地惊叫道。

  杨军见到他的“纪念品”,被俞茜当作珍贵的东西,包上了一层布,便觉得那天对待俞茜的脸色是不应该的了,而且在全病房里她对他的看护是最尽职的。于是道歉地笑着说:“俞同志!对你不起,我那天态度不好!我明天走了,谢谢你四五个月的照护。”

  到了杨军面前,她就失去了抗拒的能力,仿佛杨军有一种魔力迷惑了她,或者有一种法宝降服了她,她竟然承认下自己的缺点,悔过似地说:“是我粗心,是我不好,我对你的看护工作做得不好,你要原谅我!”

  好象孩子一样,小眼睛出神地看着杨军的发光的脸,象犯了过失期待饶恕似的。

  “还是我不对!”

  杨军说了以后,从阿菊手里拿过小布包来,塞进营长黄弼送给他的小皮包,皮包揣得饱饱的,里面尽是同志们托他带到前方去的信件。

  杨军走出去以后,黎青问俞茜道:“我说你粗心,你不承认,为什么对杨军当面检讨呢?”  俞茜毫不思索地象朗诵诗歌似地说:“人家是英雄嘛!人家跟敌人拚刺刀!人家爬上一丈八尺高的城墙,冲锋杀敌!人家冰天雪地,游过一道大河,活捉鬼子兵!人家,人家比武松打虎还要勇敢,人家,……你呢?我呢?”

  她的眼睛直望着黑漆漆的屋梁,嘴里还在不停地说:“人家!你呢?我呢?……”她科是沉入在迷峦英雄的美妙的梦海里了。俞茜的眼角上流下了泪水,流到红红的腮上,流到白白的颈项里,泪痕象滴下来的蜡烛油似的,发着光亮。

  这使黎青非常吃惊,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那样过分的吃惊。

  阿菊看到俞茜落泪,手里的麻线“嗤——咝——”的响声停顿了许久、许久。

  屋子里沉静了好一会儿。

  心情惶惑的阿菊走到俞茜身边,劝慰着说:“俞同志!他这个人的脾气不好,对我也常常这样。你别难过!”

  逾茜还是躺在黎青的身旁,望着屋梁出神。

  黎青笑笑,向阿菊摆摆手,手势的意思是:“你弄错了!她不是怨恨杨军的!”

  雄鸡叫过头遍,天不早了。

  黎青又写了一封给姚月琴的信。

  阿菊的鞋子赶成了,把八只小老虎在桌上排成一队,得意地欣赏了一番,仿佛母亲端相她的娃娃似的,她开心地笑了一笑。然后把鞋子和黎青给姚月琴的信一齐放到针线盒里,回到她的干娘家里去。

  夜风轻轻地拂着她的黑发,送给她一阵凉爽舒适的快感。

  【四三】

  这天正吃午饭的时候,杨军得到通知,伤愈归队人员明天早晨出发到前方去。杨军饭碗一放,便去告诉阿菊,叫她把鞋子赶做起来。

  “真的?明天就走!”阿菊急忙问道。

  “这还能跟你开玩笑?”杨军说了一句,便匆忙地跑出去。

  “这样急促!”阿菊皱皱眉头说。

  杨军高兴极了,他日盼夜盼的一天终于来到。他跑到留守处领受了带队出发的任务,拿了行政上和党组织的介绍信,接着又跑到黎青那里、黄弼那里、病房里陈连、梅福如他们那里,告诉他们他明天准定走,有信赶快写好交给他带去。他从病房出来,迎头碰到俞茜。

  “什么事?急急匆匆的?”俞茜问道。

  “明天要走了!”杨军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答说。

  俞茜沉楞一下,手在衣袋里探探,紧接着便追赶着喊道:“杨同志!杨班长!”

  杨军站定下来,回头望着俞茜。俞茜赶到他的面前,摸出一个花布面的小笔记本来,笑着急促地说:“请你给我写几句话,签个名。”

  这件事情,杨军没有做过。他感到很困难,一时想不出怎么写,写几句什么话。俞茜把没有用过的簇新的小本子打开,指着封面里的头一页,抓住杨军的手,恳求地说:“就写在这里!随你写什么。”

  杨军觉得很难推却,嘴里说“我不会写,写不好?”手却又不自禁地摸在胸口的钢笔上。在俞茜的催促、恳求和迫切期待的眼光下面,他为难了一阵,终于蹲下身子,在本子上写了“胜利”两个字,停下笔来。

  “只写两个字呀?”俞茜撅着嘴唇哼声地说。

  杨军自认只写两个字确是太少。可又真的想不出别的字句来写,便在“胜利”下面又写上两个“胜利”,并且在三个“胜利”后面都加上大大的惊叹号,看看俞茜,俞茜还是不满意,他擦迭额角上焦急的汗珠,皱起眉头想了一想,又写上“毛主席万岁!”“朱总司令万岁!”两排大字和大大的惊叹号,把本子还给俞茜。

  “写上你自己的名字!”俞茜拉住他命令似地说。

  他只得在纸角上又写上“杨军”两个字。

  字很大,笔划很有力,俞茜认为象是英雄写的,连声地笑着说:“谢谢!谢谢!”

  在走向归队人员住处的路上,杨军匆忙的脚步渐渐地变慢起来,俞茜要他签名纪念的事,惹起了他的什么心思。仿佛发生了强烈的感触似的,胸口有些震荡,皱着眉,低着头。

  到归队人员的住处布置了出发的准备工作以后,他走到村头上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里。他想定要买点东西留给阿菊。

  他在小店的货架子上瞧来看去,觉得没有合适的东西。店里的货物很少,大部分是香烟、黄烟、火柴、火刀、火石、红绿纸等等,他想去赶集,太阳已经斜上西南,大集、小集都散了。他走出了小店,在店门口站了一阵,重又回到店里。店主人问道:“同志!想买点什么?”

  杨军摇摇头,但却仍旧站在小柜台边,睁大眼睛在货架子上搜寻着。

  “罐子里有麦芽糖,新做的!”店主人拿出一罐糖来,接着说:“不买没事,吃点尝尝!”

  店主人敲了一块麦芽糖放在他的面前。杨军说声“谢谢”,推开了糖。过了一会,他终于选一毛巾和肥皂,每样买了一联。  回到余老大娘屋里,阿菊不在。他把东西刚刚放下,忽听门口摇皮鼓的声音,走出来一看,一个货郎担子正向门走来,走到门口,担子放了下来,仿佛知道他要买点什么似的。好几个大嫂、大姐、大姑娘听到货郎鼓的声音,慌忙地跑来团团地围着货郎担子,这个要买这样,那个要买那样。杨军好奇地走近前去,站在她们后面,伸着头,瞧着但子的小玻璃橱里花花绿绿的货色。

  “杨班长!给你女将买一点!”一位大嫂回过头来,笑着说。

  杨军笑笑,眼睛还在注意地瞧着那些货色和大嫂、大姐们买的是些什么东西。

  大嫂、大姐们买好东西走了,货郎担子正要上肩,杨军说:“我买个小镜子。”

  货郎打开担子的玻璃盖,他拣了个绿边的鸭蛋形的小镜子。在几种梳子里,拣选了一阵,又拿了个看来结实经用,但是样子蠢笨的枣木梳。

  “买给女同志用的,这个样子好看。”货郎指着有色彩的化学梳子。

  于是,他改买了一把大红的化学梳子。

  天黑以后,杨军身上带着这两件东西去找阿菊,阿菊正在黎青屋子里给他赶做鞋子,他觉得梳子、镜子不便拿出来,当俞茜把炮弹片给他以后,他便到病房里去跟同志们告别。

  病房里围着一大团人在梅福如的床边,正在谈着关于杨军的事情。

  一个伤员把手掌托着腮,膀肘垫在枕头上,笑嘻嘻地问梅福如道:“那天杨军夫妻在老大娘家洞房花烛的事,你是怎么办的?老大娘怎会一下子就答应借屋借铺的呢?”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天了,梅福如一直没有公开,他怕引起一些闲言闲语使杨军不快活。现在杨军要走了,有些同志又问起这件事情的骨骨节节,梅福如觉得说说也无大关系,便有板有眼地说:“说来也很简单。为人办事说话,首先要知心摸底。余老大娘你们都见过的,是个面和心善的人。我到她家拉过两回呱,晓得她孤苦伶仃,夫死儿亡,跟她说了十言八语,就提出把阿菊认给她做干女儿,一听之下她真是喜得眉笑颜开……阿菊是个白蛇精转世的伶俐人,你想,她还会不愿意?杨军,跟他办这件事,只好牵马过桥,给我一说一哄,也就过桥上路了……嘿!同志哥,人生在世,就要多做几件好事,我这个人,头一倒就呼呼大睡,什么缘故?我尽做好事,心在当中。”

  梅福如那种豪爽、侠义的气概,充满着良心自慰的得意的神情,使得每个人不但觉得好笑,而且不能不衷心地钦佩他。

  杨军走了进来,灯光给一堆人遮住了,屋子里黑洞洞的,大家没有看到他。

  杨军坐到二排长陈连面前,问他还有什么话交代。陈连净剩了一些硬骨头的手,牢牢地抓住杨军的手腕,颤抖了几下,吃力地咳嗽一声,眨着有神无力的眼睛说:“我这条腿没有用了!我还想打仗。我只有一句话,你告诉连长、指导员,我是个共产党员,我还要战斗。”

  话很简单,杨军却深深地受到感动。紧紧地抱住他的排长,胸口猛烈地弹动着。

  “别的我都会忘掉,对蒋介石,对七十四师的仇恨,我不会忘掉!永远的!一辈子!”

  陈连的眼里迸出仇恨的火花,在黑黑的屋子里闪灼着它的光辉。

  同志们见杨军前来告别,便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他们想到自己还不能跟杨军一齐走,已经一个大战役没有参加得上,再一个战役,又是不能参加,心里便涌起恼恨和痛苦的波浪来。

  杨军和许多同志握了手,每一只手都传递给他一种强烈的战友的感情,它们汇成一种热流,和着他的血液,在周身激动起来。  他坐到梅福如的身边。

  梅福如用他那欣长有力的臂膀,象箍桶的铁环一样,紧紧地搂抱着杨军。

  “你有什么话在信上没有写的,我再替你口传一下!”杨军紧握着梅福如的手说。

  “小兄弟!我那个不要脸的妈妈,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给蒋介石军队一个军官拐跑,我的老子,给他们两个用毒酒活活地害死!你们不是看到我很快活吗?是的!我快活!我是在共产党的队伍里才这样快活的!悲酸苦痛埋在我的心底下!我一只脚没有了,你要看见刘团长,能跟军长说一句更好,我希望能跟我装一只假脚,我在上海看到大马路上有得卖的,天津也有。怕就怕办不到。我想装上这只脚,还是跟敌人干!我不打六〇炮、掷弹筒了。听说缴了榴弹炮,我去开榴弹炮,我发誓要百发百中,把敌人打得粉身碎骨,尸分八瓣!叫他们尝尝炮弹片的辣味!你不是要把炮弹片还给七十四师吗?我替你还,不用愁,总有那一天!”

  梅福如的声音很低沉,但是爽朗有力,牙根咬得“咯咯”作响,使人感到有一股烈火燃烧在他的胸膛里面。

  他是团部炮兵连小炮排的炮手,在这里,只有他是炮兵连的伤员,关于他的父亲、母亲的事,他从来没有跟谁提过。

  杨军恍然地觉得这个人不但可爱、可敬,而且在他的身上潜藏着无限的远远没有用完的战斗力。他所特有的那等英雄气概,活跃的生命力和这些出自肺腑的充满仇恨、蔑视、鄙视敌人的言语,在杨军的心目里刻下了这样一个鲜明的塑像:

  他是永远不会被敌人屈服的钢一样坚强的人物。

  听了梅福如的话,许多人都默默地坐起身来,都不禁在心里对自己感叹着说:“他不只是个会说会笑的人啊!”

  杨军带着愤激、沉痛的心情,辞别了战友们。

  营长黄弼睡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的头部缠裹着层层纱布,纱布和肌肉当中,夹敷着硬骨骨的石膏。他的头安静地板板地放在枕头上。他的脸瘦得可怕,没有一点血色,黄惨惨的,几乎只剩下皮和骨头了,两只眼睛下陷得很深,好象就要沉下去似的。但是,它发着炯炯的顽强的光辉,仿佛是两颗永远不灭的亮星。

  他的两只大手安静地摊在身边,蓝色的弯曲的筋络暴露得很明显,两条长腿稍稍崛起,盖在被子里面。

  他安静平坦地卧着,嘴唇不住地微微抖动,舌头不时地探出来,舔着干燥的唇边。

  杨军常到他的营长这里来,他觉得安慰安慰他的营长是他的责任。为了使他的营长高兴,连他和阿菊搬住到余老大娘家的事情都对黄弼谈了。他觉得让这位上级首长能够笑笑,心里舒服。但是,他又怕来,他一看到他的营长那样艰难地躺着,那样的瘦弱,就感到难受。

  杨军在一会儿以前,从这里拿去营长送给他的皮包,要说的话,营长已经对他说过了。可是,在他从病房里出来以后,脚步不自主地又拐到营长的小屋里来。

  他沉默地站在营长的床前。

  “都准备好了?”黄弼喃喃地问道。

  “准备好了!一共三十八个人,编成一个排,要我带队。”

  杨军用最低的声音说。

  “也该当排长了!现在带一排人,以后要带一连人。”

  “我还是当班长!”

  “当班长的人多了,用不着你当了!”

  “营长还有什么话交代吗?”

  “把阿菊留在后方,放心吗?”

  “跟黎青同志做点事情,她能管她自己!我才不挂念她!”

  黄弼的唇边漾出了一丝笑容。

  杨军仿佛感觉到营长在笑他说了违心话,咬着嘴唇笑了一笑,好象这样便赎回了不坦率的过失似的。

  黄弼思索一下,把杨军的粗壮的手握在自己干枯的手掌里,用一个中指伸来缩去地摩着杨军的手背上丰满的肌肉。仿佛这个小动作使他感到愉快似的。

  他的闪着顽强的光辉的眼睛望着屋顶,语调低沉地说:“我们这个队伍,勇敢,这是革命军队的天性!要记住!光凭这个天性是不够的!要讲究战术!不讲究战术,自己吃亏!流血,牺牲,有什么了不得!一根鹅毛!一片树叶子!带着士兵吃亏,革命吃亏,那是罪过!……技术也很重要!到前方去,四大技术①要苦练!有炮、有枪打不中敌人,敌人就不怕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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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四大技术系指射击、投弹、刺杀、爆破四项军事技术。

  “吐丝口战斗好险啦!差一点点就打不下来!……

  “不要怕人家说你怕死!……

  “我受了伤,想了多少天数,就是这几句话!”

  他的话是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吐出来的,他吐得很吃力,但是他吐了出来。象一粒一粒明亮的珠子,从他的心底下弹出来似的。珠子弹出来以后,就弹击着杨军的心壁,仿佛还激起了象指头猛地弹在钢琴键子上的那种声音,沉重、响亮、拖着绵长的余音。

  “我把这些话,永远记住!告诉教导员去!”杨军把每一个珠子在心里点数了一遍,然后低沉地说。

  黄弼的笨重的头,微微地颤动一下,象是一阵冷风侵袭了他,杨军急忙把他颈项上的被子塞好。

  “程教导员!没人告诉你?”

  杨军吃惊地睁大眼睛,摇摇头。

  “唉!到苏团长那里去了!”

  他的深陷的眼珠,突然冒出火来似的只是闪闪抖动,接着。两个眼井里就涌出碧清的泉水来。

  “营长!”

  杨军悲泣着低沉地喊了一声,伏在营长的身边。

  营长的干枯的手抚摩着杨军的脖子,他感到青年的身上有一种足以使他消除一切悲酸苦痛的温热,立即地停止了呜咽和泪水的奔流。青年感到营长的手掌也是温热的,象是春天的阳光那样。

  黄弼突然兴奋地说:“希望下一仗能够消灭七十四师!好个强盗队伍!”

  听了营长这许多话,杨军受到最深刻的感染,同时也感到最大的满足。营长的血的经验教训,象禾种一样,洒种到青年一代的心田里。

  营长向杨军扬扬手,闭上眼睛,安详地睡了。

  杨军在营长小屋的门外,徘徊了许久。

  夜空缀满银色的光点,明天还将是一个晴天。

  他回到住处,炕上躺着一个军人,定睛一看,见是阿菊,便高兴地问道:“军装领来啦?”

  听到杨军的脚步声,转脸朝里躺着的阿菊,高声大笑地跳下炕来。她站直身子,挺着胸脯,显露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兴奋得颤着嗓音说:“下午领来的,胸章刚刚钉。你看!怎么样?威武不威武?”

  杨军笑着端详一阵,象教练新兵一样,教阿菊两脚并立成“人”字形,两手垂直,眼睛望着前方,新兵阿菊也就照样地做着。

  “很威武!就是一个缺点!”杨军评量着说。

  “什么缺点,袖子长了?”阿菊问道,在自己的周身寻看着。

  “风纪扣没扣上!”

  阿菊摸着领口,杨军靠近前去,替她扣上了风纪扣。

  “我明天也走。”阿菊坐到炕沿上,拍拍胸口,说。

  “又想回江南去?”杨军问道。

  “跟你一齐上前线!”阿菊扬着手,做出一种英武的姿态说。

  杨军放下皮包,阿菊把黎青给姚月琴的信交给他,笑着说:“有空,你也写封信给我。”

  “有话说就写。”

  “没话说就不写?”

  “嗯!”

  “话在你肚里,我也不知真的有话无话!”说着,阿菊指着炕前小橱上的肥皂、毛巾问道:“前方肥皂也买不到?你的东西够重了,还带这个?”

  “是留给你用的!”杨军说。

  “好大的人情!怕我脸上有灰,给我两块肥皂!”阿菊把肥皂、毛巾推到杨军面前,冷笑着说。

  杨军摸出小镜子来,也冷笑着说:“这个人情怎么样?”

  阿菊连忙抓过小镜子去,说:“这还不错!这里有卖洋货的?”她照着镜子,洋洋洒洒地笑了起来。

  杨军又拿出大红梳子来。

  阿菊想不到杨军能够买上这么两样东西,在分别的时候送给她。在她的记忆里,从她跟杨军六七年前定情相爱的时候起,到去年结婚,现在团聚,他送给她最合适的物件,就是这个鸭蛋镜子和大红梳子。她愉快极了,照照镜子,梳梳头,梳梳头,又照照镜子。她看到杨军的脸是红酣酣的,自己的脸也是红酣酣的,她真是从心里喜到脸上。使杨军欣喜的,是阿菊也准备了送给他的礼品:除去赶好了四双鞋子以外,还有上好了袜底的两双新袜子,一件背着他做好的夹背心。阿菊把这些东西真的当作礼品似的,一样一样轻拿慢取地放到杨军的面前,娇声地说:“看看,做的怎么样?”

  “哪来的布?”杨军拿起夹背心来,问道。

  “是我把棉袄拆掉做的!”阿菊说,把夹背心的里子翻转过来,送到杨军的眼前。

  杨军一看,背心里子的正中,用丝线绣着一朵金钱大的红菊花,不禁惊叹地说:“绣上这个!你真的想得出来!”

  见到杨军感到满意,她便“咯咯”地轻声地笑着。

  夜深了,杨军脱了军衣,准备睡觉,她就乘便把夹背心穿到他的身上。

  “合适吧?正好护住这个地方!”阿菊端相着,抚摸着杨军肩背上的伤痕,微笑着说。

  “不肥不瘦!在我身上量过的?”杨军笑着问道。

  “量尺寸做衣服,还算本事?”阿菊自得地说。

  小夫妻俩谈了一阵临别的话,杨军打了一个呵欠,阿菊便拉开被子让他休息。

  “说走就走!不能多呆一天!”阿菊喃喃地自言自语着。“鸡叫三遍喊我!”他在睡下去的时候,拍拍她的肩膀说。

  她在沉思着什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月光明亮的窗口。他抬起头来,又大声地说:“听见吗?鸡叫三遍喊我!”

  【四四】

  余老大娘家的一只雄鸡,比谁家的鸡都要赶尖,过早地而且粗声粗气地在窗外的鸡栏里叫了起来。

  仿佛二遍刚刚叫过,就叫三遍了。

  阿菊用被子把杨军连头带脑地盖上,让催人的鸡鸣声不给他听见,然后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向东方的天际望望,她觉得时间还早,一点亮影子没有。  可是鸡又叫了,远处近处的一齐叫了起来。

  到前方去的同志们住的隔壁大屋里,点起了灯火,已经有人说话。

  回到屋里,干娘正在灶上忙着,灶膛里的火,向灶门口伸着火舌头,映红了老人多皱的脸。

  她轻轻地拍拍杨军,她既想把他叫醒,又不愿意他马上就醒。

  “能多睡一分钟,就让他多睡一分钟吧!天大亮,太阳出来再走不好吗?这又不是打游击!”阿菊无声地自言自语着,手里在收拾什么东西。

  余老大娘揭锅盖的声音触动了杨军的耳鼓,他突然一惊,把被子使劲一掀,跳起身来,使得阿菊的身子吃惊地晃了两晃。

  “妈呀!好大的气力!”她惊叫着说。

  “为什么不喊醒我?”杨军气粗粗地责问道。

  为了掩饰,阿菊向房门外喊问道:“干娘!鸡叫过三遍了吗?”

  干娘和干女儿串通好了似地回答说:“刚叫过。人家的鸡不还在叫吗?”

  杨军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阿菊。

  阿菊点亮了灯,拨着灯草说:“临走还跟我发性子?”

  她把杨军的鞋子顺了一下。杨军拔起鞋子,就慌慌张张地收拾着东西,找这样,这就不见,找那样,那样没有。

  阿菊看他那股着急的劲儿,“噗嗤”一声地笑起来。

  “早就给你收拾好了!”阿菊坐到他身边说。把打好的一个青布包裹放到他的面前。

  杨军一一作了检查,没有发现漏掉什么。

  杨军急急忙忙地漱洗以后,就跑到隔壁的大屋子里去。

  大屋子里的同志们正在“呼呼啦啦”地吃饭,杨军觉得时间的确还很早,心也就镇定下来。

  阿菊到大屋子门口喊杨军回来吃饭,杨军出了大屋子,她伸长脖子向里面瞧了一瞧,准备到前方去的同志们穿的一色新军服,跟杨军的和她的一样,草绿色的。

  “排长嫂嫂,吃饭!”不知是谁嚼着小菜叫道。

  “不客气!”阿菊挺镇静地回答了一句。

  阿菊走了以后,吃饭的人仿佛加了一样新鲜菜,津津有味地七嘴八舌地谈论开来:“不该叫嫂子!”

  “叫什么?”

  “叫同志!人家参加了革命工作。”

  “同志?她不是杨军的老婆?”

  “叫老婆也不好听!”

  “叫什么?叫太太,更难听!”

  “叫夫人!”

  “呸!又不是做大官的!”

  “有一回,文化教员说的,顶好叫‘爱人’!”

  “咦!我叫不来!”

  “你叫什么?”

  “叫孩子他娘!”

  “没有孩子呢?”

  吃饭吃菜的声音,碗筷碰击的“当当”声,和着哗笑声,加上门外鸡叫四遍的“喔喔”声,夹杂交响地腾了起来。

  拂晓,空中迷蒙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一些鸟鹊在看不清楚的树木上、田野里“喳喳”的叫着。

  杨军背着打得十分结实,但是显得肥大沉重的背包,在大屋子门口吹响了炸耳的哨子。

  在队伍前面,他精神抖擞、声音洪亮的宣布道:“我们都是身上有伤疤的人,为的赶到前方投入战斗,今天的路程是七十里,过一座山,不高,五百二十米。”

  有一个同志伸伸舌头。

  杨军大声问道:“走得动走不动?”

  所有的人一条腔地高声回答:“走得动!”

  声音冲破薄雾,太阳的橘红色的光辉从海底升上来,天际挂起了彩色缤纷的帷幕。

  小小的队伍开始出发,后面跟着一百多个挑着重担的民工,他们挑的是修械所突击加班赶造出来的中型、大型的手榴弹和迫击炮弹等等。

  阿菊穿着她的新军服,鞋子还是绣着小蝴蝶的那双,没戴军帽,头发给大红梳子梳得很光,和俞茜、她的干娘她们站在队伍必经的路口,伫望着队伍,伫望着杨军。

  在杨军快到身边的时候,阿菊的心加剧地跳动起来,她想起五年以前送杨军参军的情景:那是在自己的家乡,那时候,杨军和她都还是不大懂事的孩子。现在,是在远离家乡的山东,杨军长得那样壮,成了英雄;自己呢,也成了革命军人。想到这些,她有些难过,但又很快乐,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又酸又甜的滋味。

  杨军走到她的面前,脚步似乎放慢了一点,阿菊正想说句什么,队伍里和送行的人们的几百双眼睛,仿佛一齐向她投射着逼人的光箭,她想好的一句什么话,便在众人的眼光下面给逼得慌忙遁走,她的身子也就微微地震颤起来。象是大冷天喝了一口热汤,很舒服,但又有些经受不住似的。

  这时候的杨军却朝着余老大娘、阿菊和俞茜她们这一堆人一边走,一边说了一声:“大娘,打了胜仗,我写信给你啊!”

  谁都明白,杨军的这句话是对余老大娘说的,也是对他的阿菊说的。

  阿菊自己也很明白。她会心地笑了,象昨天夜晚在小镜子里笑的那样。

  俞茜的小眼睛盯了阿菊一下,火速地跑走开去。

  杨军,队伍,沐浴在红日的光海里,脚步走得那么有力,那么轻快,仿佛腿上装上了车轮子似的,只是向前,只是向前疾驶。

  他们越过绿色的田野,走上山坡,隐入到远处的深谷里。

  阿菊回到黎青的门口,黎青问道:“我没有送送他们,走了吗?”

  “走了!”阿菊喃喃地说。

  “跟你说了什么?”黎青又问。

  “什么也没有说,头都不回地走了!”阿菊装傻地笑着说。

  俞茜拍着手跳跃着说:“说的!我听到的!”

  “他是跟老大娘说的!”阿菊低沉着脸,轻声地说。

  “是说给老大娘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

  听了黎青的话,阿菊把热辣辣的小圆脸,扭向门外,无声地痴笑着。

  猛一抬头,阿菊的眼睛在远处青青的山脊上,发现了杨军他们一行队伍的影子。在她凝神定睛仔细看望一下以后,才认出在那青青的山脊上的,原来是一排挺拔的马尾松。

  【四五】

  蒋介石在各个战场上连吃败仗。在三月里,虽然攻占了延安,但得到的不过是一座空城和几千个窑洞,而付出的代价却是损兵折将。在东北战场上,已经丧失了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一——七个美械师,在冀鲁豫战场,也不断地遭到惨重的失败。在这个碰得头破血流的当儿,又重新在华东战场上打起算盘来。他们在四月里,曾以汤恩伯、欧震、王敬久三个兵团计三十四个旅的兵力,向蒙阴、新泰地区进犯,结果,遭到了我军的猛烈反击。驻守泰安城的整编七十二师全部连同整编十一师(蒋军五大主力之一)的一个侦察营,共二万四千多人被我歼灭。

  紧接着泰安战役之后,蒋介石又投下了一笔巨大的赌注。他的骄子、御林军七十四师,也是他的五大主力当中的主力,被当着必胜无疑的一张王牌摊了出来。

  蒋介石以七十四师作为核心和中坚,再加上汤恩伯、欧震、王敬久这三个兵团和另外的一些人马,摆成一个龟形阵势,再一次地向华东人民解放军控制的战略要点——费县、新泰、蒙阴一带沂蒙山区①开始新的大举进攻。  --------

  ①沂蒙山区系毗连的沂山、蒙山的总称,在山东的东南部。

  炮声又渐渐地稠密起来。山岳、平原,山上和地上的一切生物、无生物跟渍秸薮蠊婺5恼秸窒笥窒韵衷谌嗣堑难矍啊?

  华东野战军各个部队,奉命在沂蒙山区和它的周围展开,制造和捕捉战机。

  沈丁部队的两万多人,经过两个多月的战后休整,从淄川、博山地区,向沂蒙山区的西侧行进。

  走在路上的队伍,因为连续八天山地行军,感到疲累得很。他们的背包越背越重,虽然不断地精掉一些东西,腿脚的抬动还是越来越感到吃力,部队尾后的收容队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增多起来。许多人腿脚肿痛,脚趾上磨起了水泡,说故事、讲笑话的人越来越稀少,就是有人讲呀说的,也很少有人爱听爱笑了。

  “到什么地方才宿营?”

  “情况不明,就地宿营!”

  “不是‘天亮庄’,就是‘日出村’!”

  “天为什么老不亮啊?太阳躲起来啦?”

  “这叫打仗吗?”

  “是脚板跟石头块子战斗!”

  ……

  战士们一边走着黑夜的山路,一边说着怪话。

  连长石东根也忍耐不住,在一个山坡上休息的时候,他把身子倒躺在坡子上,让头部向下,两脚向上,竭力地使两条肿痛的腿上的血,向他的上身倒流,嘴里“咕噜咕噜”地说:“再拖几天,不打死也拖死了!”

  头部伤口刚好,第一天归队第二天就出发行军的指导员罗光,抚摸着脑袋,象是伤口发痛的样子。

  “背包给我吧!”他望着石东根低声地说。

  “要你这个伤号替我背背包?”石东根把背包垫在头底下,身子依旧倒挂在山坡上,两腿不住地摇动着说。

  骑兵通讯员们纷纷地从面前跑过去,马蹄子踏着不平坦的山道,发出“咯咯叮叮”的响声,他们脸上流着汗水,枪托子在他们背后颠抖着,嘴里不住地吆喝着,驱使着马匹快跑。

  有人羡慕地、但又嫉妒地说:“当骑兵真是惬意!我们两条腿!他们六条腿!”

  一个骑兵通讯员在团长刘胜的背后,高声叫道:“团长!团长!”

  刘胜在马上回头望望,骑兵通讯员跳下马来,递给他一个折皱了的纸片。他勒住马,看了看,旋即跳下他的乌骓,喊住在后面来的团政委陈坚。同时告诉作战参谋,通知部队马上停止前进。

  蒋介石的包括七十四师在内的一个兵团深入了沂蒙山区,军部奉到野战军司令部的命令,通知所属部队就地停止前进,听候命令行动。

  “七十四师真的来了!”这消息象战斗的捷报似的,在部队里传告着。

  所有的指挥员、战斗员们立即欢腾起来,动荡起来,八天来连续行军的疲劳,一下子消退了一大半。山上、山下漾起了喜悦的笑声,展开了热烈的谈论:“心里正在想他,他就来了!”秦守本搓着手掌说。

  “嘴说曹操,曹操就到!”熟悉戏文的安兆丰接着说。

  “七十四师是蒋介石亲生亲养的儿子,真舍得拿出来送死吗?”在黑暗中的远处,另一个班的一个战士问道。

  “蒋纬国是他的真儿子,还给他赶上战场哩!在鲁南,不是险险乎当了俘虏!”另一个班的又一个战士说。

  听来是石东根的声音:“告诉他们不要嚷!赶快睡一觉!留点精神赶路、打仗!”

  李全象只小松鼠似的,跳到这个排,窜到那个班,急急忙忙地传达着命令,由于心情兴奋,他把连长的话加多了内容,也加重了语气说:“连长命令你们不要嚷!眼闭紧,腿伸直,就地睡觉!七十四师要请你们吃红烧肉,露水少喝一点,留个肚子好多吃几块肥肉!”

  “小鬼!我听到连长的话不是这样说的!”秦守本抓住李全的膀子,用力地勒了一下说。

  李全歪嘴促鼻子,故意过火地喊叫起来:“哎哟!哎哟!疼死了!”

  他挣脱了秦守本的手,跑走开去。

  “杨班长这一仗又赶不上了!伤口还没有好?”秦守本走到张华峰跟前,低声地说。

  “连个信也没有。”张华峰头枕在背包上斜躺着,眼睛望着天空的星星,带着怀念和忧虑的神情说。

  “给他的小娘子扯住腿了!”和张华峰头抵着头的洪东才,转过脸来,在张华峰耳边哼着鼻音说。

  “他不是那种人!”张华峰摇摇手,断然地说。

  “就怕伤口复发!”秦守本担心地说。他躺倒在张华峰身边,两条笨重的腿压在洪东才的肚子上。

  洪东才用力地掀动秦守本的两条腿,秦守本的两条腿象木头杠子似的,更加沉重地压服着他,他掀它不动,便抡起拳头死命地捶了两下;而秦守本却愉快地叫道:“对!捶得好!就是这个地方又酸又麻!捶两下舒服!”

  洪东才把身子猛然地向旁边一滚,秦守本的两条腿便重重地掼在硬绷绷的石地上。

  他吃了亏,连忙爬起身来,去追逐洪东才,洪东才哈哈地笑着跑到远处去了。

  石东根正好走到他们身边,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亮光,亮光炯炯地落在秦守本和洪东才的身上。秦守本跑回到自己班里,不声不响地躺下去,紧紧地闭上眼睛,装做睡着了。洪东才却走到连长身边,装作很正经的神气向连长问道:“连长!七十四师到了哪里?我们打得上吗?”

  洪东才这一着,果然有了效用。

  石东根本想训他几句,给他这么一问,只得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团长去!”

  说了,石东根蹬了洪东才一眼。

  尽管连长要大家争取时间休息一阵,班、排干部和战士们还是“嘁嘁喳喳”地咬着耳朵边子谈论着。

  渴望战斗已经好久,渴望打七十四师已经大半年了,涟水城外淤河滩上的战斗,在他们心胸里刻上了不能磨灭的痕印。许多人的肌体上有着七十四师炮弹、枪弹的伤疤,许多人记得他们的前任团长苏国英牺牲在七十四师的炮弹下面,许多人记得七十四师那股疯狂劲儿,那股蔑视一切的骄纵骠悍的气焰,他们早就有着这个心愿:给这个狂妄的逞过一时威风的敌人,以最有力最坚强的报复性的打击。

  “给打击者以双倍的打击!”

  “叫七十四师在我们的面前消灭!”

  这是在部队中自然发生的长久以来的战斗口号。

  在涟水战役以后参军的和解放来的战士们,也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干部们和老战士们的深刻感染,有着和干部们、老战士们同样的心理感情。就是张华峰班那个曾经替七十四师吹嘘过的名叫马步生的新解放战士吧,前两天也说过这样一句话:“说不定七十四师要死在我们这个队伍手里!”

  “说不定?我说,七十四师一定要死在我们手里!”不大说话的副班长金立忠,斩钉截铁地对马步生说。

  马步生没有再说什么。马步生——有人叫他“马路灯”,因为字音顺口,又因为他是个瘦高长子,额头前迎得厉害,和他的鼻尖子几乎垂直,两片嘴唇特别厚,走路的样子也不好看,外八字脚。从这些地方看起来,他是个很蠢笨、但又令人可笑的一副模样。因为他常常鼓吹七十四师的威风,同时又不喜爱他这副可笑的蠢样子,曾经有人对张华峰说:“向连长建议调他出去吧!”

  张华峰不同意,他说这个人有不少好处:第一,他直爽,心里有话搁不住,总是说出来叫别人知道。他刚到班里来的时候,不少人担心他要逃跑,他拍着胸口对张华峰保证说:“我姓马的不会开小差,我要是开小差,就不是我妈妈养的!”两三个月来,从他的各种表现上看,他说的话是可靠的。第二,他力气大,跑得动,背得起。第三,他在广西军里当兵以前,在七十四师里干过,他懂得不少七十四师的部队情形。张华峰早有这个打算:迟早要跟七十四师交手,多一个了解敌情的人是有用处的。

  这几天,部队里酝酿着打七十四师的事,他讲了不少关于七十四师内部的情况,据他自己前些日子的自白,他是自愿到七十四师当兵抗日的,后来因为每天三操两讲吃不消,便开小差开到广西军四十六军。他认为广西军也很重视军事教练,但是比不上七十四师。他形容七十四师部队的容貌说:“有一回,美国顾问来检阅,在南京中山门里的大操场上,全师两万多人,戴的一律钢盔,穿的一律力士鞋,眉毛不动,眼皮不眨,排列得整整齐齐,队伍的行列象刀削似的,没有一个人磋前一分,磋后一厘。美国顾问检阅以后,不住地翘着大拇指,说着中国话,连口称赞:‘好!好!’广西军就吃不开,从来没有美国顾问去检阅过。”

  刚才,队伍得到通知,在原地停止前进,大家又谈起打七十四师的时候,他说:“要是真把七十四师消灭掉,蒋介石的天下就完了蛋!别的队伍就不用打了!”

  “照你这么说,蒋介石有七十四师,就能坐牢南京的金銮宝殿,没有七十四师,他的金銮宝殿就坐不成?”洪东才这样问道。

  “正是!正是!”他毫不含糊地回答说。

  “好吧!这一回就叫他下台!”秦守本拍着手里的枪杆子说。

  马步生的话不是完全可信,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在蒋家军里,七十四师的确是有威名的一个队伍,蒋介石把最优良的装备给了它,发给它的给养是上等军米和洋面粉,别的部队的军饷,常常被克扣或者迟发十天半月,甚至更长的时日,对七十四师则从来没有扣发、迟发的情况。国民党蒋介石用许多的言语和文字来宣传他们这支部队,把这支部队说成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天将神兵,当成是他们整个军队的灵魂和胜利的象征。

  正是这样,解放军的战士们对消灭七十四师就感到更大更浓郁的兴趣,仿佛只要是打七十四师,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哪怕前面是汪洋大海也能越过,是重迭的刀山也能攀爬上去。如果一个钟头要赶三十里路,他们的两只脚就可以象《封神榜》上的哪吒,装上风火轮驾空飞走。又仿佛只要把七十四师消灭,他们就一切仇恨皆消,也才算得是革命英雄似的。

  在连队里巡查了一遍的石东根,只是叫大家休息养神,自己回到休息的山坡上的时候,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皮,心头总象有一群蚂蚁在爬似的,痒糯糯,热蒸蒸的。他的脑子里,象波涛滚滚似的,在翻腾着在涟水城外淤河滩上跟七十回师血战苦斗的影子。他突然地拍拍身边田原的大腿,大声地说:“文化教员,编个打七十四师的歌子唱唱!”

  “他已经编了好几句了!”李全告诉他说。

  石东根当是田原睡着了,贴近田原的脸看看,田原的眼睛睁得挺圆,直望着前面的蓝空和紫褐色的山,嘴唇不住地弹动着,正在用心出神地想着、默念着。罗光和田原并头躺着,膀肘支撑在背包上,手掌托着下颏,眉头微微皱着,和田原同时地想着歌词。

  天空象一片茫茫大海,碧澄澄的,繁星象银珠一般,在海水里荡漾着闪灼的亮光,仿佛是无数只的眼睛,向躺卧在山道上的战士们传送深情厚意似的,和战士们眼光亲切地对望着。战士们睡不着,它们也就有心地陪伴着,共同地度着这个初夏的深夜。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地细声地叫着,象是帮同田原在哼着还没有想定的歌曲似的。

  “这样好不好?”田原坐起身来精神奋发地说。

  “念给我听听!”罗光轻声地说。

  田原轻轻地亮亮嗓子,低声地念诵道:

  同志们!勇敢前进!

  同志们!顽强作战!

  端起雪亮的刺刀,

  刺进敌人的胸膛!

  射出无情的子弹,

  把敌人的脑袋打烂!

  叫疯狂的敌人,

  消灭在沂蒙山!

  他念完以后补充说:“最后两句唱的时候重复一遍。”

  罗光把田原的歌词重念一遍,修正着说:“‘无情的子弹’改成‘仇恨的子弹’,‘叫疯狂的敌人,消灭在沂蒙山!’改成‘叫蒋介石的御林军,消灭在沂蒙山!’你看好不好?”

  “御林军?我不懂!什么叫御林军?”李全歪过头来问道。

  石东根接过口来说:“干脆改成‘叫七十四师,消灭在沂蒙山!’前面两句‘同志们勇敢呀,顽强啊’,哪个歌子上都有,不要!”  “那太短了!只有六句!”田原不同意地说。

  “我说呀!所有的歌子都嫌过长,唱半个月二十天也记不住!六句,短而精,容易记又容易唱,我是老粗,没有文化,就是这个意见!”

  “那就变成这样啦!”田原快速地念道:

  端起雪亮的刺刀,

  刺进敌人的胸膛!

  射出仇恨的子弹,

  把敌人的胸袋打烂!

  叫七十四师,

  消灭在沂蒙山!

  “就这样!正合我的口味!嫌短,再昌一遍两遍!”石东根拍着田原的肩膀决断地说。

  罗光表示同意石东根的见解,田原便在口边哼起曲谱子来。

  田原哼着,李全跟着哼着,两手各拿一个小石片敲着节拍。哼着,哼着,田原唱出声来,唱起歌词来,接着便坐在一块大面的他的脸色,渐渐地胀红起来,涌上了兴奋激越的神情。他的声音虽然低而轻,却很清彻地在夜空里播荡着,袭入到战士们的耳朵里。

  战士们也就自然地哼唱起自己爱唱的歌子来:“前进!前进!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

  “打得好来,

  打得好来打得好!

  四面八方传捷报来传捷报!

  ……”

  农历四月的山间的夜晚,含着香气的凉爽的风,从山峡口吹拂过来,在山谷里留恋地回旋着。山间的小松和野花野草,摆动着强劲的身姿,发出“窸窸嗦嗦”的有节奏的声音,象是给战士们的歌唱配着和声似的。

  战士们的心,象火一样的热烈。他们睡不着,他们在歌唱,他们在星光下面擦拭着枪、刀,等候着和蒋介石皇朝的御林军七十四师接战的行动使命。

  【四六】

  队伍现在的位置在沂蒙山区的西北角上,炮声在队伍的东南方“轰轰隆隆”地吼着。

  歇在山道上的队伍,在焦盼热望中得到了行动命令。急忙地爬起身来,背包和武器轻飘飘地飞到身上,精神焕发地向前行进。

  在练赛跑的运动员,一旦解去腿上沉重的沙袋,两腿觉得非常轻快,缚在身上的疲劳,全部解除尽净。

  大概走了七、八里路,队伍下了山坡,踏上丘陵地的田野大路,不知是谁,望望上空的北斗星,突然地疑问道:“这不是向西走了吗?”  这么一问,提醒了许多人。

  “对呀!敌人在东边,我们怎么向西走呀?”秦守本没有说出声来,心里暗自地疑问着。  向西,向南,又向西,又向南,炮声确是越来越远了。

  队伍离开了沂蒙山区,进入到半丘陵半平原地带。

  “敌人又跑了?”

  “回华中去吗?”

  “到鲁西南跟第二野战军①会师?”

  --------

  ①第二野战军即冀鲁豫人民解放军。西北人民解放军为第一野战军,东北人民解放军为第四野战军,华东人民解放军为第三野战军。

  “许是叫我们去摸敌人屁股的!”

  “十成八成是去攻临沂!”

  有些干部和战士提出了自己和别人都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有的在作着自以为满有把握的估计和判断,象是诸葛亮似的。

  脚步越走越慢,仿佛腿上又缚上了沙袋,落下去很沉重,提起来很吃力。

  又有人在开玩笑、说怪话了:“当官的一张嘴,小兵癞子两条腿!”

  出乎大家意外,走了约摸三十来里,天刚夜半,就进庄子宿营了。

  “排长!解背包不解?”秦守本向二排长林平问道。

  “不解!天一亮就出发!”站在连部门口的林平回答说。

  秦守本察觉到林平的神情有些不愉快。林平在回了他一句以后,就走开了。

  秦守本正要回转身子,忙着抱禾草打铺的田原从屋里出来,他迎上去说:“文化教员!你做的新歌,打七十四师的,抄给我好不好?”

  “新歌?打七十四师?”田原咕噜着说,忽而他觉得自己的语气神情不对,又连忙转过口来,强笑着说:“还没有做好,隔两天教你们唱!”

  说着,他匆匆地走到草堆边去。

  从田原的话里,秦守本感觉到味道不对。“隔两天教你们唱!”难道不打七十四师了吗?他很想走到连部去问问连长、指导员,正犹疑着,抱着一大捆禾草的李全和惊吓的语气对他说:“秦班长!还不赶快去睡觉?明天的路程……”

  李全截断下面的话,向屋里走去。秦守全赶上去拉住李全,亲热地低声哄问道:“我们两个感情不错,告诉我,明天的路程怎么样?”

  “我不能自由主义!”李全拒绝他的要求,板着脸说。

  “等一会,我还能不知道?不说拉倒!”秦守全装作不乐意的样子说。

  李全觉得这倒也对,他是班长,又是莱芜战役的一等功臣,明天走多少路,还能不让他知道?于是抬起手来,用拇指和食指在秦守本眼前晃了个“八”字。

  “八十里?”秦守本吃惊地低声问道。

  “唔!”

  “向东向西?”

  李全的手朝西南角上一指,便抱着禾草捆子跑进屋里去。

  秦守本的眼睛朝西南角上黑洞洞的天空,呆望了许久,心里很是惶惑不安。会上西南去吗?上那里干什么呢?他离开连部门口,默默地盘算着,默默地走回到班里去。

  他摇摇脑袋,“这个小鬼!定是胡指乱划,弄不清东、西、南、北!”他心里怀疑着说。

  遇到问题,他总是去找张华峰、张华峰和他的全班的人都已经睡了。那个大长个子马步生的鼾声,象是从肚子底下抽吸出来似的,又长又响,使他吃了一惊,退了出来。

  他自己班里的人也睡了,副班长王茂生用一条毛巾复在脸上,遮着灯光,沉沉地睡着。只有一个张德来,在灯光底下抚摸着脚板上指头大的水泡。

  张德来在吐丝口战斗里受了惊吓,当时有点神经失常,近来好了。可是,本来是个闷雷性子,不爱说话,这些天来却是很爱说话了,仿佛心上的窍门给炮弹震开了似的。

  “班长!你看!一门榴弹炮!打七十四师用得上吧?”张德来指着脚板上的大水炮,粗声粗气地说。

  秦守本制止着他,叫他不要弄破了水泡。

  “弄破了,走路痛得很!”秦守本瞧瞧张德来又阔又肥的脚掌上的水泡,摇摇手说。

  “明天还要走?”张德来苦恼地问道。

  “要走!秦守本躺下身子回答说。

  “多远?”

  “多不到一百,少不下六、七十!”

  “走这多?”

  “不要紧!走不动,背包给我!”

  睡了,张德来吹熄了灯火。

  秦守本睡不着。他心里的问题没有解决,上西南干什么呢?一下子就下去八十里!这个人的心里盛不住什么东西,有个问题,总是要求马上解决,不然,脑子里就日夜打架吵闹,弄得自己神魂不安。

  王茂生翻了个身子,他当是王茂生醒了,想和王茂生聊聊,王茂生却还是舒坦自如地睡着。

  外面起了大风,原就是隐隐约约的炮声,给风声完全压服下去了。

  接着是猛然来到的一阵暴雨,院子里的瓦缶、瓦盆,给雨点打得发着“当当”的响声,象敲小镗锣似的。接着,屋后沟里的水,“哗哗”地响起来,随后,又突然响起“喀喳喀喳”的闪电磨擦声和震天动地的雷鸣。

  整个的天仿佛要倒塌下来似的。

  许多人给风、雨、雷、电惊醒过来。

  秦守本却反而睡着了。他的心思给风声、雨声、雷声卷走了。他根据长久以来的经验,认为这样的天气,没有紧急的战斗任务,是不会行军的。

  可是,他没有算准。这一回,事情出乎寻常的,队伍不但要冒雨行军,而且出发八九天来一直不用的军号声,突然在潮湿阴暗的天空里抖荡起来。

  前后左右的村庄上,紧接着响起号声,仿佛在部队休整的地区一样。

  秦守本和许多人一致地作了这样肯定的判断:离敌人远了,七十四师是打不成了。

  雨势减弱,但还没有放晴的意思,天空里一片暗糊糊的阴森气象,雨还在落着。

  说情况紧张吧,吹军号,白天行军,不怕暴露部队的行动秘密。说仗打不成了,情况不紧吧,要冒雨行军。而且连长公开宣布:“今天行程是八十里!”许多“诸葛亮”象秦守本、洪东才他们都默不作声,感到茫然。

  队伍披着绿色油布雨衣,走在向西南去的路上。

  这里的路,奇怪得有时候叫人高兴,有时候却又叫人苦恼。

  忽而一段黄里发红的油泥地,一脚踩下去,就拔不起来,这只脚快拔起来的时候,那一只脚又深陷下去,必须两只脚在泥窟里歪转好久,把泥窟歪转大了,才能拔出脚来。正因为要用力摇晃歪转,泥窟也就越深,有的人就几乎连膝盖子都陷没到泥窟里去,这样,腿脚就象上了油漆似的,沾满着黄里带红的油泥。忽而又是一段稀松的黑土路,脚板简直不敢踩落上去,一踩上去,就陷得很深很深,一拔起来,腿脚就钉满了黑土;弄得腿不象腿,脚不象脚,粗肿得象个冬天的柳树干。忽而又是一段平平板板的黄沙土路,赤脚踩上去,象是踩着呢绒地毯,使人产生一种舒适的快感。可是,这样的路在这一带很少遇到,最多的是难走难行的黑土路和黄油泥路。

  有人在咒骂,也有人在说笑。

  因为雨还在落,手就不能不沾上雨水,同时也不免要沾上些泥土,脸上有了雨水,手便要去揩抹揩抹,因而,脸上就抹上了泥痕土迹。往往在休息的时候,大家心情舒散,便把脸上的泥痕土迹,用各种相似的形象比拟着互相嘻笑起来。你向他笑,笑他的腮上伏着一条黑毛毛虫,他又向我笑,笑我的嘴上长了黄胡髭,我又笑你的脑袋上化了妆,象戏台上的小丑。

  “嘻嘻哈哈”的笑声,象沟里的水声似的迸发出来。

  在一个小村子上,队伍休息下来搞午饭吃。

  雨不落了,村口的水沟边坐着、站着一大排人在洗手摆脚,连长石东根坐在一家门口的小木椹子上,吃力地吸着浸湿了的香烟。

  “团长来了!”有人叫了一声。

  团长刘胜披着发着光亮的披风式黑漆布雨衣,雨衣上布满了许多泥水点子,象一颗一颗黄星似的。他的乌骓给泥水点子喷溅得变成了花斑鹿。四条马腿的下半截涂满了泥浆,仿佛是天生长成的黄毛腿。

  这一段是沙土路,马的脚步走得很轻快,骑在马上的刘胜的身子和脑后的雨帽,微微地抖动着。

  刘胜来到面前的时候,石东根立在路旁向他敬礼。

  刘胜还了礼,勒住马缰,停在路上。

  “你们怎么样?”刘胜骑在马上问道。

  “情绪不好,怪话不少!”石东根用夸大的语调回答说。

  刘胜下了马,向正在嘻笑吵闹的战士们看看,说道:“不错嘛,有说有笑的呀!”

  “歇下来说说笑笑,上了路愁上眉梢”。石东根象念快板似的,苦着脸说。

  “有些什么意见?”

  “为什么不开上去打七十四师?一股劲上四南,大家不明白!”

  “政治工作不好做!行动意图、目的,战士不明白,我们也是糊里糊涂!”罗光接着石东根的话说。

  “你们糊涂,我跟你们一样糊涂!”

  刘胜苦笑着说。他徒步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以后,忽又回过头来,向石东根和罗光招招手。

  两个人赶到刘胜的身边。

  “开到鲁南敌人屁股后面去,牵制敌人的兵力。我们这个团可能跟军部、师部分开,单独行动。行动意图、部署,明天到了那边,得到上级明确的指示以后,要跟你们谈的!”刘胜避着战士们,低声地对石东根和罗光说。

  “正面没有我们打的?”石东根咕噜着问道。

  “管它正面、侧面?坚决执行命令!”刘胜在石东根的肩膀上拍拍,也有几分感慨似地说。

  从来都很乐观的罗光,这时候叹了一声,说:“说上天,打七十四师没有我们的分,我也不舒服!”“我们给七十四师打败过的,有什么资格配打七十四师?”

  石东根愤懑地鼓着嘴巴说。

  “部队巩固好!别带头说怪话!”

  刘胜交代两句,迈开步子走了。

  石东根和罗光冷冰冰地回到小屋子门口,咽着炒高粱粉,嚼着又咸又苦的罗卜干子。

  小屋的主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大爷,端了一小盆腌辣椒给他们两个,感叹着说:“你们真辛苦啊!”

  仿佛知道这位老大爷是大聋子,石东根大声喊着说:“心不苦,命苦啊!”

  不知老大爷真的是耳聋,还是听不懂石东根的外地话,扬扬毛尖直竖的白眉走了开去。

  小鬼李全呆呆地坐在门口的路边,看着从面前经过的团部的队伍,同时留心听着屋子里两位连首长的谈话:“有一次,还是在华中,铁路南,我听野战军组织部谢部长告诉我,他说粟司令跟沈军长说过:‘以后,要就不打七十四师,打七十四师,总不会忘了叫你们参加!’”罗光告诉石东根说。

  “一年以前说的一句话,现在还算数?”石东根抹着嘴上的炒高粱粉,愤懑地说,他认为这是完全无望的事。

  “我们部队的战斗力,陈司令、粟司令都很了解。”

  “你是聋子!有人说我们莱芜战役缴获大,是碰巧,是运气!”

  “让他们碰碰巧看!”

  “不要痴心妄想!到鲁南打游击去吧!”

  “我想写封信给粟司令,他开的支票应当兑现!”

  “赶你的信还没送到,仗都打过了!再说,他会为你一封信改变作战部署?没有我们参加,七十四师还消灭不掉?我们又不是神兵神将!”

  本来怀着一线希望的罗光,给石东根这么一说,也表现无望了。他的脸色,因为是刚刚伤愈之后,血色本就不怎么旺盛,现在,就更显得阴沉抑郁。

  他为了排遣心里的郁闷,走到门外,到战士们聚集的地方去参加谈笑了。

  李全跟着他走到人群里去,拾起小石片子,在水沟里打着水撇撇。薄薄的石片子,在水面上跳跃着,发着“唧唧”的响声,喷着小小的水花。

  秦守本走到李全身边,并肩地蹲着,一边向水里抛着石子,一边低声地问李全道:“听到什么吗?”  “我又不是你的情报员!”李全笑着说。

  “团长跟连长、指导员谈些什么,你没听见说?”

  “没有。”

  “我看连长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我也不高兴!”

  “怎么的?”

  “七十四师打不成,要我们去打游击!”

  秦守本的心突然地沉落下去,就象手里的石子沉落到水底下去一样。

  他呆楞了一阵,把一个拳大的石块,使力地扔到水里,迈开步子跑回到班里去。

  “不要说是我说的!秦班长!”

  李全赶忙追上去,低声地关照他说。

  心情恼闷的石东根,嘴里在哼着什么小调,突然嗅到一股强烈的气味,转头一瞧,老大爷抓着一把小小的鸡形的黑瓦壶,从小房间里走出来,笑着说:“同志!吃一杯!淋了雨,退退寒气!”

  “不吃!”石东根闷声地说。

  “我旁的不好,就好吃两杯酒。自家做的,来!我们同吃!”

  老大爷把酒壶放到桌上,斟着酒,指着桌边的凳子说。

  “不吃!不吃!”

  石东根口说不吃,眼却瞟着杯里的烧酒。酒的香气寻衅似的向他的鼻孔袭来,他的嘴唇不禁咋动起来。

  他真想吃几杯解解恼闷。但是,他下过戒酒令,向军长、团长、团政委和连里的同志们发誓地宣布过“再也不吃酒了!”他站起身来,转脸朝向门外,打算出去。老大爷却好似故意地捉弄他,跟上两步,把一杯烧酒端到他的面前,笑呵呵地望着他,连声地说:“吃了罢!吃了罢!”

  “我不会吃!老大爷!”他推托着说。

  “没事!一杯酒,醉不了!吃一杯,暖和。”老大爷亲切地说,还是端着杯子,笑着候着他。

  石东根感到窘困,好象已经吃了酒似的,脸上发起烧来。

  仿佛为了老大爷的盛情难却,他把老大爷拥向屋子里边,回头朝外面瞥了一眼,终于皱皱眉头,接过杯子,把满杯烧酒一口呷进肚去。

  “会吃呀!再吃一杯!”老大爷又斟了一个满杯,笑着说。

  “不吃了!不吃了!”他连连地摆着手,回身走向门外。

  小鬼李全一头闯了进来,看到连长口唇润湿,闻到酒味,迎头大声地说:“连长!你又吃……”

  石东根猛力抓住他的膀子,瞪起眼睛,吓唬着,但又带着笑意地说:“不许你乱说乱嚷!”

  他嚼着腌辣椒,急步地走到门外,对司号员大声地说:“吹号!开路!”

  队伍又开始行军。

  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灰暗的云朵,缓缓无力地移动着,有时候现出一块蓝天,但立即又给云朵遮盖下去。

  当张华峰和前后两个战士距离远了一些的时候,秦守本快步地赶到张华峰身边,神秘地告诉张华峰说:“我们是开到西南上打游击的!”

  张华峰一楞,惊讶地问道:“谁说的?”

  秦守本默不作声。他本想告诉张华峰,又怕说了,李全要吃批评,同时,他就再也不能从李全那里听到什么消息。

  “你的消息真灵通!是你自己估计的,还是听来的谣言?

  谣言!谣言!”张华峰一面问着,一面否定着说。

  “不是谣言!”秦守本肯定地说。

  “你不要信这些话!不是谣言也是假‘诸葛亮’的瞎估计!”

  “是连部的人说的!”

  “李全?是那个小家伙说的?”

  秦守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在神情上表现着给张华峰猜中了,掩饰不住地笑了笑。

  “领导上的决定,不会错的!”张华峰了解到秦守本的心情不安,沉思了一下,拍拍秦守本的肩头,严肃地继续说道:“庆功祝捷大会上,军长、军政委的讲话,你没听到?我们是运动战、丢了涟水、郯城、临沂,换了莱芜大捷,敌人一家伙就报销了五六万。不要乱打听,服从命令听指挥!”

  秦守本听了张华峰的话,心里混沌的波动的水,渐渐地澄清、平静下来。

  他回到自己班里,把腰皮带束束紧,向前走着。看来他的脚步比饭后刚上路的时候,似乎轻快得多。

  【四七】

  第二天中午,队伍进入到沂蒙山区西南侧的鲁南白彦、城前一带地区。这里分布着敌军三个旅的兵力,构筑了大小十七个据点。许多村镇变成了无人区,树木给砍伐得精光,沟边、田坎、小山洼里,都是白惨惨的尺把高的树根,象是都市里桥边的水泥栏杆似的。除去穿梭不息的敌机以外,天空里连一只飞鸟也难得看到。麦子发黄了,穗子低垂着头,在风里战栗地摇摆着,“沙啦沙啦”的声音象是沉痛的悲诉。

  麦子、小谷子长得很繁茂,可是谁也没有喜悦的感觉。

  看不见什么人烟,看不见牛、羊、鸡、犬。令人感到寥落、荒凉。

  团长刘胜和团政治委员陈坚沉闷地坐在军长沈振新的屋子里。那条长凳又瘦又矮,而且缺了一只腿,身体的重心只能偏放到凳子一这,担心地坐着。

  他们是奉到师部的命令,直接到军部来领受任务的。

  军政治委员坐在一个小矮凳上,军长站着,踱着平缓的脚步,副军长梁波倒坐在石门限上。只有梁波的脸上有点微微的笑容,从沈振新和丁元善的脸色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是苦肉计?把我们放在这块鬼地方受苦打游击,转移敌人的目标,好让人家抓住敌人小辫子打大仗!吃肥肉!”刘胜忿然不满地猜测着说。

  “可能是这样!”梁波冷冷地说,瞥了刘胜一眼。

  “看我们在莱芜战役里吃了一点油水,一定要我们泻泻肚子!不怪队伍里说怪话!”

  “说什么怪话?”梁波问道。

  “说我们命苦呀!”

  “这是你自己说的!”

  梁波笑笑,安闲地抽起烟来。

  他觉得这位团长有时候快乐得跳跳蹦蹦,有时候苦恼得愁眉皱脸,简直象个大孩子。

  “你不去,我派别人去!”沈振新立定脚步,轻淡地说。

  刘胜眨眨眼,没有作声,又有好几天没有修刮的黑胡腮,抖动了一下,转头看看沈振新的脸色。

  “陈坚,你们两个人的意见一致吗?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丁元善带笑地问道,他的眼光望着屋外,仿佛随便说说似的。

  “我没有说不接受任务!”刘胜沉楞了一下,看看陈坚,陈坚没有表示,也不开口,他便这样申明着说。

  陈坚随即笑着说:“我们是一致的,接受军首长给的任务!”

  “七十四师上钩不上钩还不一定!上了钩,别的部队能把它钩上手,吃下去,还不是一样?依我想,蒋介石这张王牌到底摊不摊出来,还很难说!”沈振新的指头向空中点划着说。“我是蒋介石,就不干这种蠢事!把两个主力部队拚光了,还有什么本钱做买卖?跟共产党打山地战,有什么好果子给他吃?”

  梁波理会到沈振新的话意,竭力地把刘胜一心想打七十四师的兴头冲淡,有意地强调七十四师不一定能打得成。如果用强光透视镜透进他和沈振新、丁元善的内心里面,可以看到他们和刘胜的内心一样,热望能够打到七十四师,并且迫切地要求着自己的部队能够参加到和七十四师的正面作战。一个说:“七十四师上钩不上钩还不一定。”一个说:“我是蒋介石就不干这种蠢事!”两个人的话骨子里,都包含着一个共同的质素,——担心和恐怕七十四师不上钩,担心和恐怕蒋介石忽然聪明起来。其实,他们从野战军首长命令他们冒雨插到鲁南敌后来的决策,已经料想到,蒋介石正在干着愚蠢的事情,七十四师正象一条贪食的鱼,张大着嘴巴,伸向尖利的鱼钩子。只是因为战机还没有成熟,又为的使刘胜他们不致过于懊恼,才作了这样的设想和估计。

  “我看,七十四师是打不成了!”陈坚天真地判断着说。他看看刘胜,他的语气和眼光都希望刘胜放弃打七十四师的念头。

  “好吧!那就走啊!”刘胜无奈地说。

  “给你一部电台,跟我们同你们师部同时通报!”沈振新交代着说。

  “注意跟地方党、政、地方武装、人民群众取得密切联系,积极展开活动!要灵活!要保持部队旺盛的士气!是要吃几天苦的!是锻炼、考验你们!不是叫你们泻肚子!知道这个意思吗?”军政治委员丁元善严肃而又恳切地说。他和沈振新、梁波同时地走到墙壁上临时挂着的地图前面,把刘胜、陈坚他们活动的地区,指给刘胜、陈坚看着,扬起淡淡的眉梢,加重语气继续地说:“野战军前委①把我们放到这个地区,我估计是一着棋呀!我们军党委决定把你们放到沙河边上这条狭长地带,同志!这也是一着棋呀!”  --------

  ①“前委”是野战军党的前线委员会的简称,是野战军党的集体领导机构。

  刘胜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质,不住地摸着胡髭,但对读旎岬玫健KH坏乜纯闯录幔醚酃馕首牛?

  “一着棋!一着什么棋?”

  陈坚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还在看着地图。

  “下了几天雨。山东的河道就是这样,一下雨,就流大水深,睛上几天,就干得河底朝天!估计这条沙河现在有水。”

  梁波指着图上的沙河说。

  沈振新接着指点着说:“控制这条河!在河西岸活动。控制三十里长的河面,不让敌人越过河东。这里有敌人,这里也有敌人,这个据点是敌人的团部带两个营,旅部住在这里。这个地带,敌人全部兵力是一个旅,把他的牛鼻子牵住!”

  “背水作战!”刘胜哼声地说。

  “这个,我们算计到的!包管不叫你下河喝水就是!”梁波拍着刘胜的肩膀说。

  刘胜咋咋嘴舌,辨味着梁波的话的含意。

  “好吧!当一名不过河的小卒!”

  刘胜下了决心,承担起想来是个艰苦而又严重的任务。但从他的语意和神情上看,他的内心对这个任务落到身上,依然是不痛快的。  “小卒有时候也有大用!”梁波笑着说。

  刘胜知道这位副军长的性格和风趣。在吐丝口的师指挥所里,他领受过梁波的教导。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眼光在梁波的脸上闪动了一下,接着就抽起烟来。

  黄达走进来说,电台已经准备妥当,政治部派了一个新闻记者和一个宣传科长跟着到团里去帮助工作。

  “这个地方买几个鸡蛋也买不到,没有招待你呀!‘胡子’!”沈振新笑着说。

  “到沙河摸鱼吃去!”

  刘胜憨笑着,说了,便和陈坚辞别了军首长。

  他们骑在马上,缓缓地走了一段路。

  “军部为什么叫我们担负这个任务呢?”刘胜回头问陈坚道。

  “是看重我们啦!”陈坚笑着回答说。

  这样的话,使刘胜感到快慰,但他并不同意这样的看法。

  他摇摇手里的马鞭子说:“因为我们老实!老实人总是干吃亏的事。”

  “爱讨便宜的调皮鬼,常常讨到的是小便宜,吃的是大亏!

  我看,还是老实一点好!”陈坚带笑地说。

  “我不好还价,你也不还口!”

  “不是你先说‘没有说不接受任务’的吗?我怎么好再还口呢?”

  “我看看你,等你开口,你呀!一言不发!我不承担下来怎么办?还能真的拒绝任务、违抗命令吗?”

  陈坚放声地大笑起来,说道:“你是老实人?原来想叫我犯错误!你不能拒绝任务、违抗命令,我就能拒绝任务、违抗命令吗?好个老实人!”

  刘胜的话柄给陈坚抓住了,找不出什么话来反辩,只好跟着陈坚大声地“哈哈哈哈”地笑着。

  跟在他们后面的宣传科长处新闻记者,听了他们有趣的谈话和笑声,也不禁“嘁嘁嗤嗤”地笑了起来。

  【四八】

  沙河边上的深夜,黑漆漆的。星星全给乌云吞没了。本是农历月半,却好几天看不到月亮。

  上游接连地落雨,河水急奔直下,象射箭似的。

  狂流拍打着河岸,沙土和石块纷纷地跌到水里,被狂涛挟持而去。河水澎湃的声响,象深山虎啸一般,使人惊心动魄。

  敌人据点里的探照灯,交叉地放射出惨白的蛇形的光带,在田野,在沙河两岸,贪餍地寻啮着什么,给人一种可怖的感觉。

  炮声、枪声、榴弹声,在这个狭长的地带,从傍晚响到天明,仿佛正在进行着战线广阔的激烈战斗。

  其实,这里并没有进行象样的真正的战斗。正是因为没有战斗而又枪炮声不停,战士们才感到格外难受。

  队伍刚刚照例地行军二十多里,在小村子上休息下来。

  安兆丰背靠在草铺上,仿着京戏的道白说:“正是:只听炮声响,不见鬼出来!”

  因为他打着京戏须生的手势,很有点京戏味儿,脸部的表情却又有点滑稽,大家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来一段,我赞成!”有人叫喊着说。

  安兆丰在卷着烟末子吸烟。

  “安兆丰,你说到底有鬼没有?”张德来蓦然地问道。

  “怎么没有?当然有!”安兆丰装着怕鬼的脸相回答说。

  大家都知道张德来怕鬼,互相挤眉弄眼地故意吓唬他:“有!”

  “我见过!”

  “有披头散发的!”

  “有血盆大口的!”

  “有搽胭脂抹粉的!”

  “有……!”

  “不要乱说好不好?”秦守本见到受过惊吓的张德来给大家说得睁大着眼睛,脸上现出恐怖的神情,制止了大家的谈鬼,并转脸对张德来说:“不要听他们的,没有鬼!封建迷信!谁见过鬼,谁就找个鬼来给我看看!”

  安兆丰觉得话说得不好,一来班长生了气,二来张德来的神经失常刚好不久,不该再吓唬他,便歉悔地说:“没有鬼!我是说着玩的!”

  副班长王茂生是很少说话的人,大家觉得他每日每时都在想着瞄准射击的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和瞄准分不开;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拿起筷子夹菜以前,总得把筷子放在眼前瞄瞄,大家有的谈笑议论,他向来很少参加。这一回,他却出乎大家意外地谈起鬼来:“我说有鬼!”

  许多人正在洗脚的、正在抽烟的、正在扫地的,一齐停止动作,瞪着眼睛望着他。

  秦守本也呆呆地站立着,出神地望着他。

  王茂生慢声慢语地说:“有三种鬼,一是日本鬼子,二是美国鬼子,三是二黄,叫二鬼子!”

  大家轻松下来,又一面接着互相谈论,一面各干各的事了。

  “还有蒋鬼子!”张德来马上补充着大声地说。

  “对!这里老百姓喊蒋介石的队伍叫蒋鬼子!”周凤山接上去说。

  二排副排长丁仁友匆匆走来,站在门口代声喊道:“集合出发!”

  “什么事!打蒋鬼子去?”安兆丰跳起来问道。

  “保卫夏收,帮老百姓抢收麦子去!”

  渴望战斗而没有战斗的时候,得到这样一个行动命令,大家感到兴奋。

  队伍迅速地集合起来,在黑夜里无声地挺进到敌人据点附近,向敌人的据点警戒着,掩护群众收割田里的麦子。

  田里的麦子、莜麦都还没有全熟,有的还是半青半黄的,为的不给敌人吃到一粒粮食,人们忍痛地提早收割。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不分你家我家的,蜂拥到田里抢割着。

  老大爷、老大娘们、大嫂子、姑娘们,民们兵,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喀喳喀喳”地割起来,麦子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

  有的用剪刀刈着麦穗子。

  他们手里割着麦子,眼里滴着泪珠了,嘴里咒骂着蒋鬼子。

  敌人的炮弹跟着探照灯的蛇光,向田野里轰击着。

  “打吧!打死我,也不留一个麦粒子给你!”

  炮声、枪声加快着抢收的速度,使人们手里的刀剪动作得更有劲,刀锋剪口更加锐利。

  大约有一个排的敌人,从胡家沟据点里探头探脑地晃出来,连人影子也没有看见,就胡乱地放着机关枪。

  麦田里的人们象撕扯朽布一样,把一块一块麦田撕裂开来,麦捆子象队伍似地排列起来,迅速地集合到一堆,有的用扁担挑走,有的给牲口驮走。

  枪声打得靠近起来,有些人伏在田里,有的避到沟边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叫起来:“娘!还割吗?蒋鬼子来了!”

  娘在女儿的背上拍了一掌,压低嗓子责骂道:“嚎啥?有主力部队在那边!”

  小姑娘咽下哭声,又张开剪刀口刈着一把一把麦穗子,麦穗子象网住了的小鱼似的,拥挤着落进她身上背着的柳蔑筐里。

  扼守在一座桥口的秦守本班,在敌人靠近到面前三十米的时候,向敌人开始了射击,一挺机枪和十几条步枪的子弹,象飞蝗一样地向敌人猛扑过去。

  王茂生借着敌人探照灯的光亮,向一个回头逃窜的敌人射出他的尖利的枪弹,那个敌人立即栽倒下去。

  四班、五班冲了上去,一直把没有打死的几个敌人追回到据点里面去。

  张华峰班的大个子马步生,腿脚又长又快,擒住了一个跌在沟边的敌人,象老鹰抓小鸡似的,他把那个敌人拎了回来。

  收割直到天快明的时候才停止。

  据点附近留下一大片空地和无头的麦秆子。

  象是看到一个奇景似的,在回向驻地的路上,战士们纷纷地说着、笑着:“这倒也有味道,杀了一片麦子,捉住一个俘虏!”

  “我方无一伤亡!”

  “老子一根汗毛没有少!”

  “跟莱芜大捷比一比,真是九牛一毛!”

  “‘马路灯’!有种!”

  洪东才向走在他前头的马步生赞扬着说。马步生回过头来,牛鸣似地哼道:“打七十四师不行,打这种杂牌队伍,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打七十四师你怎么知道不行?”有人反问道。

  马步生捉了俘虏,心情兴奋,顾不得是什么人问的话,毫无避忌地回答说:“打得过七十四师,会开到这个地方帮老百姓割麦子?”

  “你替七十四师吹牛!”有人大声责斥地说。

  走在前头的班长张华峰退到后面来,在马步生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拍,正要继续争辩的马步生才把要说的话截住。

  回到驻地以后,秦守本带哨到村后的沙河边上,看到河边上有六个人扛着六根电线杆子,拿着一大捆电话线;便走上去问他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六个人当中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等身材的人,告诉他说:“我们是河东的民兵,过来帮助夏收的。”

  “电线跟电线杆子缴的敌人的?”秦守本问道。

  “是!砍的敌人的!”

  说着,他们把六根电线杆子顺排一起,用电线紧紧地捆成一个木排,推到水里。那个四十来岁的民兵向他告别说:“同志!什么时候到河东,到我们家喝碗茶去!”

  河水的洪流,迅速地奔泻着,浪花直扑到岸上。

  在沙河的洪流面前,善于游水的秦守本,惊讶地、担心地望着准备渡过河去的民兵们。

  两个民兵跳上电线杆扎成的木筏子,身子伏在木筏子上,紧抱着电杆木,顺着急流滑了下去。

  另外的四个民兵跟着投入了洪水。

  他们在波浪里沉下去,冒上来,象鸭子似的。

  银色的浪花在水面上飞舞。

  朝阳升了起来。沙河汹涌奔腾的水面,发着耀眼的光亮。有一些羽毛雪白的水鸥,飞掠在水面上,“呀呀”地叫着,仿佛为泛在金波银浪里的民兵们唱着赞歌似的。

  六个民兵安全地到达沙河东岸,拆掉木筏子,每人扛着一根电线杆,得意地唱着什么,向站在西岸望着他们的秦守本和哨兵张德来不住地招着手。

  秦守本和张德来跃起身来,向东岸的民兵们扬扬手,用欣喜的惊佩的眼光眺望着他们。

  【四九】

  火,燃烧着无穗的半青半黄的麦秆,燃烧着村庄上的房屋、草堆,燃烧着牛栏、羊栏、猪窝、鸡鸭窝。  象疯狗一样的敌人,把附近的地方烧成了一片焦土。

  熊熊的火龙狂舔着灰白色的云块,浓黑的烟雾愤怒地喷向苍空。沙河西岸一大块禾谷茂盛吐着香气的地区,变成了火山烟海。

  三个据点的一千多敌人,在上午九点多钟倾出他们的巢穴,在田野里奔窜,没有目标地胡乱打着空炮,放着瞎枪。

  连沙河的水也给震怒得激起了大浪,发着狂吼。

  三架红头敌机凶恶地奔袭而来,尾巴掠着树梢,肚子几乎磨擦到屋顶子,指头粗大的子弹,带着恐怖的嘶叫声倾泻下来,象蚱蜢似地在土地上、屋顶上、小山丘上颤抖、跳蹦着,闪动着火星子。

  庄子北面的土坡上,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牵着两头牛——一头花白的和一头黄的,向土坡背后奔跑着。

  红头飞机发现了他和他的两头牛,象魔鸟一般伸着它的血染的红头,从高空猛栽下来,仿佛要钻入到地层里似的;同时把肚里的子弹暴雨般地泻出来。

  花白牛迈起四蹄,仓皇地狂奔急跑。那只黄牛从土坡上滚跌下来,一直滚到坡下的麦田里。它死了,两只愤恨的大眼却不屈地张开。那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跟着它滚下了土坡,伏到牛的身上,撕破了嗓子悲惨地嚎叫着。

  红头敌机又一次地栽下来,向嚎叫着的孩子和死了的黄牛又扫射了一梭残忍的子弹。

  守望在河边的张德来,咬着牙根,气愤得全身发抖,他端起手里的步枪,对着敌机射击着。

  敌机在沙河的水里投了两颗炸弹,匆匆地遁去。

  牵牛的孩子晕厥在死牛的身旁。

  在接哨的安兆丰还不曾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张德来便奔向孩子和黄牛那里去。

  他吓呆了。

  孩子的一只手给开花子弹炸飞了,断了手的手腕插入在泥土里,泥土和血胶在一起。孩子的头靠在弯弯的牛角上,一条腿拖挂在牛背上,一条腿弯曲着支撑在麦田里。他的小眼睛半睁半闭,嘴唇不住地抖动,吐着泡沫。

  张德来用牙齿把白毛巾撕成两半,结长起来包扎了孩子的血腕,把孩子平捧在胸前,回向村子里。

  他的眼泪,滴落在沾着泥土和血迹的孩子的脸上和身上。

  在连部旁边的一个丝瓜棚子下面,孩子痛苦地躺在门板上,换裹了纱布的手腕象一个粗大的拳头,曲放在他的砰砰跳动着的胸口,两只小眼睛直瞪着上空,放射着仇恨的光芒。

  他苏醒过来,脸色象一张纸样的惨白。

  他的妈妈陶二嫂,坐在他的身旁,放声地哭泣着。她的哭声象刀子一样刺割着战士们愤怒的心。

  一大群战士和居民们围在孩子的周围,默默无声。

  悲伤和愤恨的形色,表露在每个人的脸上。

  哭哑了嗓子的陶二嫂,无意中瞥见了昨天夜晚马步生捉来的那个俘虏兵。他的衣服、帽子跟自己的队伍不一样,衣服是土黄色的,帽檐上有个“青天白日”帽徽。她从他的装扮上认得出他是敌人。他的头发长得有寸把多长,正蹲在墙边抓痒。陶二嫂认定之后,心里一狠,突然爬起身来,奔到他的身边,紧咬牙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拳头死命地捶打他的脑袋、胸口。眼里冒火,嘴里骂着:“你们这些蒋鬼子!该千刀万剐的!该尸分八瓣的!……”

  俘虏兵遭到突如其来的痛打、痛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面躲让、招架,一面喊叫着:“我坐在这里,没得罪你,你怎么打我?”

  陶二嫂撕扯着他的衣裳,更加愤怒地打着他的嘴脸,跺着脚骂道:“还没得罪我?打死我的牛,打伤我的儿子!你们这班恶狗!”

  俘虏兵的鼻子给打出了血,衣服给扯坏了,他竭力挣脱,挣脱不开,连连求饶,陶二嫂还是拳打脚踢,破口怒骂。三四个孩子也扑了上去,挥着拳头,动起手来。俘虏兵急了,便抬起手来要向陶二嫂还手。

  “不准动!”张德来和好几个人一齐走近去,大声地喝住了俘虏兵。

  从连部奔来的罗光和张华峰走上去,拉住了陶二嫂,陶二嫂还是抓住俘虏兵的衣领不放,挣扎着乱打乱踢。罗光的膀子挨她打了一拳,张华峰的脸也险乎给她打到。又上去两个大嫂,连拉带劝,才把陶二嫂拉了开去。

  “俘虏兵不能打的!”罗光对陶二嫂和众人叫喊着说。

  “不能打?我还要打!”陶二嫂哭叫着,又朝俘虏兵跟前奔去。

  罗光叫人把俘虏兵带到远处的屋里去。

  陶二嫂和受伤的孩子给送走以后,罗光对战士们责备说:“你们拉也不拉,看着她打!”

  “她气死了!看还没看到,她就打起来了!”秦守本咕噜着说。

  “哪个拉,她打哪个!”安兆丰低声地说。

  罗光摸摸自己挨打的膀子,瞪着秦守本和安兆丰说:“你们是故意记她打的!”

  “唉!人家孩子给飞机打得那个样子,也该给她出出气!”

  周凤山含着小烟袋,叹息着说。

  连长石东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赶到这里,罗光迎头告诉他说:“你看!昨晚抓来的那个俘虏兵给打了一顿!”

  “谁打的?是秦守本?”石东根问道。

  “我打过几回俘虏兵?”秦守本鼓着嘴反问道。

  “老百姓,一位大嫂子!儿子给飞机炸掉一只手。”张华峰告诉他说。

  “那还不是活该!老百姓,打就打几下!还能去处罚老百姓?”石东根抬抬眉毛,拂着手说。

  “连长!昨天晚上干的不过劲。为什么不跟敌人大干一下?”一直在悲伤愤恨的张德来,气愤在问道。

  “要干的!”石东根吼了一声,走了开去。

  张德来气冲冲地跟在连长后面,喊叫着:“连长!就干吗?”

  石东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

  “我是不怕死的!”张德来气呼呼地大叫着,拍击着胸口。

  王茂生把过分激动的张德来拉回到班里,他又象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

  火,还在田野里,村庄上焚烧着。红头飞机还在冲上翻下地打着机枪,扔着炸弹。

  枪声、炮声还在不远的地方嘶叫着、轰响着。

  沙河岸下的沙滩上,有许多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惶惧地避着敌机蹓跑着,有的牵着驮着沉重的筐篓的炉子,有的背着行囊和哭叫着的幼儿,有的挑着担了,有的提着黑锅,……他们咒骂着,在沙滩上紧贴着岸边磕磕颠颠地从南面走向北面。其中有些人见到这里有自己的队伍,便不再走了,伏在岸边或者拥挤到住着队伍的屋子里来。也有些人抱着木桶或者门板游到河东岸去。

  “不要跑!”

  “不能过去!水急!”

  “爹——!”

  “娘——!”

  惶急的、恐惧的、凄惨的逃难者的喊叫声和滚滚的波涛声、炮声、枪声交杂在一起,使人感到心酸难受。

  队伍,拉了出去。  他们在村子外面占据着有利的地形,挖掘着工事。一面掩护逃难的群众,一面准备迎击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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