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强:红日(长篇小说连载四)

作者: 吴强 日期: 2016-11-15 08: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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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从一来到羊角庄到黄昏时分,大概有八个钟头的时间。对这八个钟头的生活和工作,梁波感到兴奋和快慰。分配给干部们的任务大部分已经完成,得到了预期的和预期以外的成果。侦察营勇敢机智地捉来了两个俘虏兵,民运部长郎诚跑了五十多里路找到专员公署,专员跟他一起赶到匡庄地委书记那里,拨定了六百副担架和十五万斤粮食。黄达到兄弟部队联络的结果,带回了当前的情况和野战军首长的作战部署。另外一个由胡克负责的联络小组,还没有回来,就是不能完成他的任务,也不关重要。

  这些,加上在羊角庄到匡庄的路上和华静有趣有味的谈话,在从匡庄回来以后,又睡了四个钟头好觉,使他不能不有一种过去生活中所没有的充实、新鲜而又有光彩的感觉。同时,他也认定这是就要到来的巨大战役的胜利预兆。他吃了一顿美味的晚餐,吃的是难得吃到的白面水饺(白面是老战友龙泽送的,卷心菜和豆腐做的馅子,是母亲一样的葛老大娘送的),并且喝了一杯有点微酸、但是甜蜜蜜的山芋酒。  点灯以后,听了洪锋关于俘虏口供的汇报,重新看了看黄达带回来的兄弟军王军长的信,以及看到、听到村庄上碾小米、磨高粱、赶运粮草的紧张忙碌的现象,梁波的情绪又突然起了变化。他的方而微圆的脸,在黄漾漾的灯光下面,呈现着忧虑、苦恼、不安的神情。他不住地摸着脑袋,时而坐着,时而站起,平时的笑态、趣话,一下子消失掉了。

  干部们对副军长心里想的什么,这种神态由何而来,全不了解,默默地惊异地望着他。

  梁波的脑海里,浮动着一个迷蒙的设想。根据洪锋关于俘虏兵口供的叙述,他认为明天就对这个敌人发起攻击,缺乏充分的条件,也就是说,存在着不少的客观上的困难,甚至有失败的危险。他具有一个良好的指挥员的习惯:对于每个战役和战斗,从困难方面和可能失败的结局上多加考虑。

  “要我们包干歼灭吐丝口九千个敌人,已经确定了?不会再有改变!”梁波向黄达问道。

  “确定了!不会改变!王军长把野战军司令部的电报给我看了的!”黄达清楚明确地回答说。

  “攻坚的任务!强攻硬打的任务!”梁波用沉重的声调说。

  “爆破这一回用得上了!”黄达说。

  “你们听到群众有什么反映?群众的情绪怎么样?”梁波问道,他的眼睛望着郎诚。

  “听说要打,群众高兴透了!我沿途看到每个村庄,差不多每个人家,都在磨粮、弄面、扎担架,一路上,大车、小车不断。”郎诚兴奋地说。

  “没有听到什么议论?”

  “程专员问了我两句。”

  “他问两句什么?”

  “他先问:‘你们是七战七捷的队伍吧?’我说:‘是的!’他又问:‘涟水战役你们参加了吗?’我说:‘参加的。’他听了我的回答以后,本来很高兴的脸色,马上就阴沉下来。我看到他那种表情,心里真是不高兴,很想刺他两句!”

  “你想刺他两句什么?”

  “我想对他说:‘山东的敌人,由你们山东人打吧!涟水战役要是由你程专员指挥,一定是不会失败的!’要是他再说什么涟水战役不涟水战役的,我这两句话板定要说!”

  “后来,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说:‘我们一定支援你们把这一仗打好!’”

  听了郎诚的这些说话,梁波冷冷地笑了笑。

  “同志呀!你是当过县长的吧?”梁波问郎诚道。

  “当过。”郎诚羞愧似地笑着说。

  “县长对专员应该这个态度?”

  “我也不是在他这里当县长的!打了败仗就该受轻视?”

  “你是个善观气色的相面先生?人家脸色变一下,你就知道是轻视你们打过败仗?”

  “我也不是小孩子!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们不信任!不然,他怎么说支援我们把这一仗打好?”

  “我不跟你辩论!告诉你吧!程专员担心,我也担心!消灭这个敌人,不是简单的!”

  “我也有这个感觉,有人对我们看不起!让他们看看,这一仗打得怎么样?”黄达愤愤地说。

  梁波望望黄达,又冷冷地笑笑。

  梁波到这个军来工作以后,感觉到他所接触到的大部分干部和战士们,对任何困难和任何敌人,表现出不低头不屈服的英雄气概,一心一意地追求着全军的功劳和荣誉,是一种良好的现象。单从今天几个小时的工作来看,也能够证明这一点。他们经过半天一夜的长途行军,接着就辛苦奔波地执行了工作任务,完全忘记了休息和睡眠,并且把任务完成得很不坏。但是,他同时感觉到他们急躁、不冷静,求战心切,求功的心更切,有些干部象郎诚、黄达他们就有这种心理情绪,把在涟水战役中受到挫折,撤离了苏中、苏北根据地,当着是一种羞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别人一提到涟水战役,就神经过敏地以为别人有意揭他们的疮疤。郎诚刚才反映出来的这种情绪,就正是他们思想情绪里消极因素的暴露。对这些内情细节,梁波比当事人沈振新和丁元善看得似乎更清楚。在偶然的场合或随意的谈吐里,从沈振新身上,也能够察觉到一丝两缕消极情绪的痕迹。和沈振新在一个月以前那天吃酒看棋的时候,沈振新说的那句话:“这个军的工作得靠你咧!”就使梁波感觉到沈振新的心情里有着一个暗淡的影子。作为军的党委委员和军的指挥员之一,作为沈振新的老战友,梁波确定自己要担负为沈振新和丁元善所没有的这分责任:帮助沈振新和丁元善消除干部们和战士们的那种不健康、不正常的心理情绪,尽他的最大努力,使这个军在战争中建立功勋,得到荣誉。

  梁波焦虑的,是怎样以最低廉的代价,胜利地消灭吐丝口的九千个敌人。他认为这个军的战斗力是强的,消灭这九千个敌人,可以拍胸口一手包干;但还得使这个军的指战人员尽可能地少流血,少牺牲,不打消耗过多兵力的胜仗。这样,梁波认为对敌人的侦察了解工作,就非常重要。他对洪锋已经汇报的两个俘虏口供的材料,表示很不满足。光是知道敌人有一个师部、三个步兵团、一个榴弹炮团,师长、团长姓什么,名字叫什么等等,是不够的,还必须明了敌人的政治、思想情况,部队特点和工事设备,兵力和火力配备等等具体细节,才能够进行更有效的战斗攻击。

  “俘虏兵还说些别的什么?”梁波向洪锋问道。

  “嘿!这个敌人骄傲得很哩!俘虏兵说,他们在济南出发的时候,他们的团长训话说,是下来‘扫荡’的,共产党主力已经消灭,只剩下一些游击队!”

  俘虏的这段口供,洪锋似乎认为无关重要,梁波却感到很大的兴趣,赶紧地追问道:“这个团长的训话有意思!还说什么?”

  “那个团长还说:‘跟游击队打仗,要在夜里。’他们在济南演习过半个月的夜间战斗,演习过成连成排的集团冲锋。”

  洪锋想了想,继续地回答说。

  “还说什么?”梁波的眼睛直望着洪锋,紧张地等候着具有新内容的回答。

  洪锋想了再想,说没有什么其他的材料。

  梁波以沉重的音调,警告似地说:“敌人的骄傲,对我们有好处。反过来,我们骄傲,就对敌人有好处,对我们自己有害处。我们欢迎敌人来‘扫荡’!来集团冲锋!你们意会到没有?敌人要跟我们争夺夜晚!夜晚向来在我们手里,现在敌人要从我们手里夺过去。嘿!敌人不都是傻瓜笨蛋啦!我们要坚决保持夜晚的所有权,同时还要夺取白天的所有权!不能让敌人有掌握、支配时间的权利。沈军长不也常常这样说?他的见解是正确的……这两个俘虏兵供的这点材料,很有军事上、政治上的价值!这比一个连有几挺机枪,有多少人数等等材料,有用得多!要好好地跟他们谈谈,弄点好东西给他们吃,要他们多吐一些这一类的材料。听说你们揍了他?可不能揍咧!”

  “有一个给‘小广东’在路上揍了两拳!‘小广东’说那个俘虏在圩门口揍了他一拳,他一定要还他一拳,再送他一拳!”洪锋笑着说。

  “你要告诉‘小广东’,再揍,这个俘虏也要跟他一样,装哑巴!”梁波把洪锋当作“小广东”嘻笑着说。

  在一小阵笑声以后,梁波忽地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坐到桌子边上,拨拨灯草,眼光在郎诚、黄达、洪锋三个人的脸上轮转着,冷静爽朗地说:“那个专员是一片好心!望我们打好仗。就算他对我们的本事不信任吧,又算得什么?打败仗不要怕人家说!首先,自己心里不要有鬼!我看,你们心里就有鬼!这个鬼不赶走,就还得再打败仗!跟谁赌气?你要刺那个专员两句做什么?要刺,刺敌人,刺张灵甫,刺李仙洲,刺陈诚、蒋介石!刺敌人也要用具体的战斗去刺,刺的时候还得刺到敌人的要害,不让他还手!不让他讨便宜!打过败仗,有什么了不起?古今中外,真正百战百胜的军队是没有的。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把失败的经验作为取得胜利的精神力量。我看,要照那个专员的话去办,扎扎实实地打好这一仗!野战军陈司令说过,我们要打一仗进一步!敌人不说要‘扫荡’吗?我们就来个‘反扫荡’!”

  梁波象患难中的朋友一样,亲切地批评着,实际上是激励着面前的几个干部,干部们的心仿佛是琴键子一样,梁波的声音仿佛是指头的弹击,在梁波发出每一个字音的时候,他们的心就震动一下,起着强烈的震响。

  “明天就要投入战斗!包干九千个敌人的任务,是严重的!今天晚上的时间,我们还是不要让给敌人!”梁波用指头点着桌子说。

  干部们不了解他的用意,闪动着疑问的眼光。

  梁波走到屋外的广场上去,望着天空。

  天空,流动着灰暗的浮云,有几颗半明不暗的星星,在云的背后,在云缝里的蓝色板上,显着微弱的光。

  望望远处,吐丝口方向,有几处火光映红了天空。

  两架飞行缓慢的敌机,在不高的空中,发出瘟牛一样的病态的悲声。

  “我们不睡觉好不好?”梁波向身边的干部们问道。

  “去打游击?”洪锋反问道。

  “对!打个麻雀仗!不让敌人做安稳梦!不让敌人加强工事!侦察一下他们的火力!”

  梁波走到庄头,站到一个高墩上,望着火光熊熊的天际。

  他看看腕上的电光表,快九点钟了。算计一下,行动中的军部和战斗部队,距离他的脚下,大概还有三十里路的光景。

  夜在颤动,从远远近近的地方传来犬吠声。推磨、打碾的呼呼噜噜的声音,酷象飞机马达的轰鸣,响个不歇,好似整个地球都在旋转似的。

  参谋胡克匆匆地回来,喘息着跑到梁波身边。

  “我当你迷了路失踪了!”梁波说。

  “那是不会的!”胡克摇摇头,神气地说。接着:“碰到野战军司令部,到他们那里去了一下。”

  “啊!有什么消息?”

  “带来大批文件!当了通讯员。”

  “什么文件?”

  “绝对机密!许我带,不许我拆!”

  梁波快步地回到屋里,拆开两包密封的机要文件。

  文件上的红色油墨,在灯光下面有些眩目耀眼。长方形的大印盖在文件的前头。一件是发起战役的作战命令,一件是发起战役的政治命令。把文件凑到灯光近边,梁波一字一句地看着。

  文件上用精彩的文字所表达的战斗语言,具有强烈的煽动力量。梁波的耳边,一种钢铁敲击的铿铿锵锵的声音,清晰地响荡起来。他不能抑制地大叫了一声:“好大的气魄!要全部、干脆、歼灭六万个敌人!活捉李仙洲!”

  警卫员冯德桂和胡克,给他的叫声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张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梁波挥着手,就象在战场上一样:“望什么?准备出发!”

  “出发?”胡克问道。

  “你去休息!等我回来汇报!告诉你!你关心的军部,再有两三个钟头就到啦!”梁波重重地在胡克的肩上拍了一下。

  胡克会心地笑了一笑。

  夜半,大战前夜的侦察战开始,枪声响了!手榴弹在吐丝口的圩墙里外“轰轰隆隆”地爆炸起来,吐丝口的敌人,沉入在恐慌的大海里。

【二一】

  在拂晓以前,华东人民解放军完成了对以莱芜为中心的蒋介石匪军五万余人的包围,李仙洲的绥靖总部和两个军七个师美械装备的部队,堕入到由我军铸成的铁桶里。

  沈丁部队占领了吐丝口周围的大小村庄和山地,攻击部队已经逼近到吐丝口的圩墙底下,吐丝口到莱芜三十里路的通道,被拦腰切成两段。

  红日从东方露出殷勤和蔼的笑脸,向辛苦的战士们问安道好;闲云和昨夜的硝烟一起,随着西风遁去了。早晨的世界,显得温和而又平静。田野里的绿苗,兴奋地直起腰身,严冬仿佛在这个大战到来的日子告别了人间,人们从这个早晨开始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沈振新、丁元善和军党委的其他同志,满意地听取了梁波一天一夜先遣工作和敌情的汇报,确定了各师、团的具体攻击任务,按照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全线发起战斗的规定时间,通知全军在今天下午八时正,向各个部队的当面敌人开始攻击。

  中午十二时正,电话总机向各个部队的参谋机关、政治机关发出通知,对准钟表的时间。

  所有的钟表指针,向着下午八时的目标移动。

  全军指战人员的心,象钟表的摆一样,平匀而有节奏地弹动着,向着下午八时正。——这是长久渴望的时刻啊!他们紧张而满怀兴奋地迎接着战斗的夜晚。

  全军浸沉在空前忙碌的气氛里。

  擦枪、擦炮、磨刺刀,整理和曝晒炮弹,枪弹,捆绑炸药,扎云梯,研究战斗动作,讨论老战士和新战士的战斗互助,订立功计划等等工作,在战斗连队里加紧地进行着。

  电话员们忙碌地在田野里、山谷间奔跑着接线、架线。

  油印员们忙碌地印刷彩色纸张彩色油墨的宣传鼓动和火线对敌喊话的口号。

  骑兵和步兵通讯员们忙碌地在军、师、团、营、连的驻地之间奔来奔去,送递文件。

  电台报务员们的指头,在收发报机的指盘上,忙碌地“滴滴哒哒”地颠动着。

  电话总机接话员的两只手,忙碌地把接话机的插头拔下、插上。

  厨房里蒸汽腾腾,炊事员们忙碌地为战士们准备火线上吃的干粮。

  阵地上,指挥员们隐蔽在障碍物后面,伏在地上,用望远镜悄悄地观察地形,选择攻击的道路。

  没有一个闲人,没有一只闲手,没有一分一秒的闲空。

  中午以后,部队进行着另外一种准备工作,差不多是全军的全体人员,进入了沉酣的睡眠。

  这也是一种紧张的现象,而且是以命令的方式,强迫严格执行的任务:指挥员、战斗员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面,坚决入睡,消除疲劳,以便在醒来以后,精力饱满地投入战斗。

  傍晚,太阳还没有落山,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

  队伍源源不断地走上阵地的攻击地点,各在各的岗位,等候着攻击命令。

  沈振新和丁元善站在吐丝口附近的山头上,三个信号兵紧握着装好了子弹的信号枪,守候在他们的身边。

  这时候,坐在山头上的电话机,象一只威严的黑猫似的昂着头,凝神地等候着山下的战斗的消息。

  敌人似乎十分安闲、沉着,一点动静没有,连飞机的响声也完全停歇了。

  太阳落下山去,云霞消失。

  满空的星星,眨动着闪闪灼灼的眼睛,好象全体按着扳机准备射击的战士们的眼睛一样,焦急地伫望着山头上的军指挥官。

  政治部主任徐昆看看表。

  军政治委员丁元善看看表。

  军长沈振新看看表。

  三个人同时地听了听手表摆动的声音。

  这时候,最大的权威者是表的指针。越是人们对它的迟缓的步伐感到焦急,越是不肯改变它那不慌不忙的姿态和速度。

  隐隐的山,隐隐的村庄,隐隐的吐丝口镇,寂寥地躺在苍茫的夜色里。

  “准备!”沈振新向信号兵命令道。

  信号兵的身子抖动一下,举起了信号枪。

  五分钟,竟是行走得那样缓慢而艰难,不肯遽然消逝啊!

  沈振新、丁元善、徐昆同时站起身来。信号兵的枪口瞄准着叶丝口上空弯弓样的月亮,右手的食指贴按在信号枪的扳机上。

  “射击!”沈振新的一对眼珠,在李尧手里的电光下面,看着指着八时正的表针,响亮地叫道。

  三颗鲜红色的流星,一颗赶着一颗,在黑暗的高空里急驶,划着一道一道的弧形红线,戳破了夜的寂静;接着,又是三颗,又是三颗,象征着九千个敌人将被歼灭的九颗信号弹,成了导火线,引得眼前的战场燃烧起来,轰响起来,震荡起来。

  一声一声的炸响,紧接着一团一团的火光,连珠般红的绿的曳光弹,出现在吐丝口镇的周围、上空。

  三十里外的莱芜城的周围和上空,比这里更加色彩缤纷,比这里的声响更加猛烈。

  大战爆发了,双方三十多万兵力在三十多里长的战线上,进入了烈火一样的战斗。

【二二】

  战斗开始以后的十分钟内,吐丝口石圩墙的西面和南面,就给黄色炸药炸开了两个缺口,队伍迅速地攻进了吐丝口的街道。

  吐丝口东北角的赵庄和西北角的青石桥,是吐丝口敌人两个外围支撑点,在四十分钟以后,也被攻占,两处一千多个敌人,遭受到被最先干脆歼灭的命运。

  师指挥所里一盆木柴火的周围,坐着副军长梁波、师长曹国柱和师部的一些工作人员。他们在炮声和枪声的交响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殷红的盆火,映照着他们兴奋的脸。“没想到这样快就攻进去哩!”曹国柱吸着烟,得意地说。

  “这要感谢侦察营的‘小广东’!人家装哑巴,抬一棵大树,到圩门口捉了俘虏,了解了情况!”梁波敲着手里拨火的小树枝,喊叫着说。因为恰巧在这个时候,有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他必须大声喊叫,才能使他的声音不被炮弹的轰响声掩盖下去。

  电话报告说:“南街口的一个高屋子已经占领,一个排的敌人消灭了一半,一半逃走了。”

  又一个电话报告说:“西门楼上的碉堡被炸毁了,一个班的敌人被肃清。”

  值班参谋白玉生,写好了作战纪录,戴着耳机,笑容满面地发表议论说:“这个敌人,我看是一块豆腐,不经打!”

  “豆腐?你说得轻快!”梁波不以为然地说道。

  “顶多是块豆腐干!”

  “嘿!不是那样简单!豆腐?豆腐干?枪刚才打响,同志!

  差不多有一万人,要个喉咙吃哩!”

  正说着,团长刘胜闯了进来,板着脸孔,不声不响地蹲到火盆边烘着手。

  “老刘,坐到这里!”曹国柱指着板凳说道。

  刘胜头不抬,话也不说。

  “怎么?你也装哑巴啦?”曹国柱笑着问道。

  “我情愿象‘小广东’,当个侦察员,还能抓个把俘虏兵!”

  刘胜咕噜着,话里显然带着愤懑的情绪。

  “不高兴?今天晚上没有任务是不是?”曹国柱问道。递给刘胜一支香烟。

  刘胜勉强地接过香烟,把烟头在木柴火上烧着,烟给烧焦了小半截,才衔到嘴上。

  “打消耗战有我们的!赔本有我们的!赚钱的生意挨不到我们做!”隔了好一会,刘胜又咕噜这么两句。

  梁波知道刘胜没有看到他也坐在这里,有意地不作声,听听这个据说和猛张飞性格相似的刘胜,到底说些什么,为的什么事情,他在这个战斗沉酣的时候心情不愉快。现在,他清楚了,刘胜不愉快的原因,是攻击吐丝口的战斗,他的团担任的不是前锋攻击任务,而是预备队的任务,别的队伍顺利地攻进了镇子,他的心里便很不好受,以为预备队用不上,消灭这个敌人,定是没有他的份了。梁波有意地避免刘胜过早发觉他这位副军长坐在面前,手里的拨火棒,好一会没有动一动。

  一个电话,打破了屋子里短暂的沉默。

  白玉生边听边复述着电话说:“唔!一个班的敌人,死不缴枪。唔!喊话也没有用。唔!结果,给炸药全部炸死在地堡里。唔!又占领两座房子,隔壁的一间屋子里还有敌人!唔!正在挖墙洞!唔!揭屋顶不行!敌人混蛋!唔!朝屋顶上打机关枪……”

  “听到没有?敌人是豆腐、豆腐干?”曹国柱对白玉生说。

  “有两根骨头,也卡不死人!”刘胜把香烟头子掷进火里去,敲着一块木柴,忿忿地说。

  “回去休息!仗有你打的!不会把你那一团人闲在那里!是我们师党委的意见,军党委同意,把你们作二梯队使用。就是说,打算放在紧要的关头使用,不是厚了别人薄了你!”曹国柱对刘胜严肃而恳切地说。

  刘胜领会到师长的意图,认识到这个决定是对的。军、师领导对他和他的团的爱护、重视,他早有深切的体会。可是,枪响了,火线上带下了俘虏,他在团部不断地接到战斗顺利发展的电话,心的跳动,便怎么也按捺不住。加上营、连干部有的电话询问:“我们怎么眼看人家吃鱼吃肉,连汤也喝不到一口呀?”有的跑到他的面前,撅着嘴唇埋怨说:“难道我们打残废了吗?阵地防御战不行,出击战也不行?”这就更加使他不能抑制住奔腾跳跃的战斗激情。怎么想,他总摆脱不了战斗对于他的强烈的诱惑,怎么想,他总感到别人是在舞台上演戏,他自己则是坐在后台的没有登场的人物,而且还得看别人表演。别人表演的越精彩,他越满意,越兴奋、感动,同时又越是难受不安,甚至对别人的精彩表演发生嫉妒心理,以至认为上级冷落了他。

  他在他的屋子里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每一声枪响、炮响,都是对他心灵的刺激和挑衅。他在陈坚面前略略地露出了他的愤懑情绪,叹息着说:“我的命不好,有什么法子?政委,你的命也不好!”陈坚没有责备他,陈坚以为他想打仗,想消灭敌人,总是一种良好的品质,陈坚只是说:“也许我们两个人的命都是很好的哩!”

  刘胜要警卫员备马,说要到师部指挥所来,陈坚对他说:“去听听消息,我不反对,命好命坏的话最好不要说!”于是,他又要警卫员把马鞍子卸了,回到自己的屋里。可是,不是营、连干部要求任务的电话,便是师部指挥所通知作战情况的电话,烦扰着他的心绪;他走到屋子外面,吐丝口的火光、枪炮声,莱芜方向的火光、炮声,战地上运输队、担架队的来来去去,人马奔驰,更使他的胸口止不住地加剧跳动起来。他没有再叫警卫员备马,便情不自主地走上到师部指挥所的道路。到了指挥所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进去干什么呢?”他问他自己。正在这个时候,好象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下,他终于走进了指挥所矮小的屋子。

  听了师长的话,他觉得他确是来得多余,便站起身来,打算回去,一抬头,他看到了梁波,呆楞了一下,象犯了过错要求宽恕似地,低声地说:“副军长也在这里!”

  “好大的眼睛!有个人在你面前,居然看不见!”梁波哈哈地笑着说。

  “我刚才说了两句怪话!”刘胜窘迫地摸着脑袋说。

  “自己知道错就行啦!”梁波笑声不歇地说。

  刘胜站立在梁波的面前,无聊地摸出一支烟来吸着。

  “烟,请我吸一支!”梁波伸出手去,说。

  “副军长不是不吸烟的吗?”

  “打仗的时候,得动动脑筋,可以吸一支,你的烟,我更想吸一支。”

  刘胜递了一支烟给梁波,用烧着的小树枝替梁波把烟燃着。

  讨烟和递烟、点火这个小小的情节,松弛了刘胜心情的紧张状态,把梁波和刘胜两个人的心理距离缩短了。

  在曹国柱打完一次查询情况的电话以后,梁波把刘胜拉坐到自己身边,拨着盆火,以轻松的语调,恳切地说:“打仗的人,没有不希望有缴获的,缴获越多,心里就越快活!除非他是傻瓜,才愿意打消耗仗,干赔钱的交易!你想在这一仗里捞一把,我不完全反对!难道怕我们的人多枪多?可是,老刘啊!赚钱得大家赚哩!在我们大家庭里,得照顾照顾兄弟、姐妹!让别人多赚一点,我自己少赚,或者不赚有什么不好?有时候,为了让别人赚钱,自己还得干明知赔本的交易!在兄弟、姐妹当中,讨巧在后,吃亏在前,才是讲情讲义的人啦!一见便宜就张嘴伸手,一见要吃亏,就象乌龟一样,头缩到肚子里去,那算什么英雄好汉?象那个样子的部队,算什么主力部队?一个主力部队,应该敢于担负最艰巨的任务,敢于吃亏、赔本、能够照顾别人,照顾全局。你能够这样,别人就会尊重你,爱护你,时时刻刻想着你。

  “同敌人战斗的时候,要象只猛虎,在自己家里,就得象只老老实实的绵羊,如果有个好讨便宜的猴子,要骑到你的背上,你就让他骑骑,有什么了不得?你说打消耗仗不好?我看很好!南线二十多万敌人,拚命向我们这里闯,没有人打消耗仗把他们挡住,我们在这里能打得成、打得好吗?要是我们这一仗打好了,有重大缴获,我看,要首先归功南线打阻击的部队,俘虏、枪炮要首先补充给他们。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是懂得的。同志!我跟你不熟悉,我们谈得少,现在,是战斗紧张激烈的当口,我有话就得对你说,你是团长,不是营长、连长。就是营长、连长,甚至是一个兵,也要教育他们,捞一把主义,要反对!一定要反对!”

  刘胜的脸火辣辣的,象一个病人坐在富有经验的医生面前,听候着病情分析和开药方似的。

  曹国柱听了梁波的话,觉得对自己的直属干部,平日缺乏象梁波这样的教导,心情不安地但是又很感激地听着。

  白玉生拿下听电话的耳机,兴趣浓厚地听着。

  “会打仗的,阻击战,防御战,也能大量消灭敌人,也能有缴获,不赔本。不会打仗的,出击战,也可能消耗了自己,赔本,消灭不了敌人,甚至被敌人消灭,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的。”

  梁波又从曹国柱身边的烟盒子里,摸出一支烟来吸着,看来,他还有不少的话要说下去。

  几颗连发的炮弹,在指挥所附近爆炸,梁波转脸向白玉生问道:“怎么,这一阵没有消息来?”

  白玉生摇着电话机。

  “跟我找朱参谋长说话,问问他们打的怎样?”

  梁波回过头来,继续对刘胜说:“同志!我很担心,我们这一仗的结果到底怎样。在战斗结束以前的一个钟头,也不应该松一点劲。今天,算是我批评了你。我们这是头一次交谈。我讲的,学一句文话,叫‘老生常谈’,有用处,你记上三句两句,你认为我说得不对,你批评我,我听你的。”

  “副军长说得对!我还是听你的。”内心感愧的刘胜,低着头轻声地说。

  朱斌有电话来,梁波站到电话机旁边,边听边复述着:“地堡外面有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有鹿寨,鹿寨上绑着集团手榴弹,发现地雷,一个班上去,只回来四个……唔!攻不上去!”

  梁波对着话筒喊叫着说:“先把鹿寨上的手榴弹消灭掉!用手榴弹消灭手榴弹,消灭地雷!然后再往上攻!……听到没有?不要猛打瞎冲!告诉下面,要动动脑筋……喂!喂!你说话呀!”

  电话线断了,他吹吹话筒,继续地喊了几句,还是没有回话的声音。

  “赶快叫人去查线!断了!”梁波对白玉生命令道。

  白玉生抓住电话机的摇手,摇了好一阵,还是听不到声音,便急速地奔了出去。

  “好吧!回去!准备好!说不定马上用得着你!”梁波摔掉手里的烟蒂,对刘胜说。

  “还有什么意见么?”曹国柱向刘胜问道。

  “没有!”刘胜回答道。

  刘胜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激动地对梁波和曹国柱说:“保证照首长的指示执行!候命行动!”

  走到门口,警卫员邓海告诉他,马已经送来,他象没听见似的,默默地走了好一段路,才跳上他的白马。

  刘胜一进屋子,电话机就“叮叮当当”地吵闹起来。他抓起话筒,又是三营营长黄弼,询问消息怎么样,说下面有意见,要求任务,几个连长、指导员坐在营部,要求他打报告、写请战书等等,刘胜干脆地回答说:“睡觉吧!同志们!仗有得打的!报告,我已经当面向师首长、军首长打过了!”

  他重重地放下话筒,紧接着,电话机又吵闹起来。“叫你们睡觉!仗有得打的!不要再打电话来跟我麻烦!”

  电话里说:“老刘吗?怎么有点生气的样子?”

  “是陈政委吗?”刘胜失悔地问道。

  “是呀!”陈坚回答道。

  “我以为又是黄弼哩!嘿嘿嘿嘿!”刘胜歉然地笑着说。

  “到师部指挥所去听到什么消息吗?”

  “给副军长狠狠地上了我一课!”

  陈坚放下话筒,急忙地走到刘胜的屋子里来。笑着问道:“上了什么课?”

  “军事课加政治课。上得好,吃了批评,心里舒服!”

  刘胜把他和梁逼军长、曹师长谈话的经过情形,扼要地复述一下以后,对陈坚说:“这个敌人还不是好打的家伙哩!每一间屋、每一个碉堡都要拚命争夺!看样子,我们这个预备队还真的要预备上哩!”

  邓海走到面前问道:“酒拿来吗?”

  “什么酒?”刘胜反问道。

  “不是你到师部去的时候,叫搞的?”

  “噢——!不吃了!”

  “我看也是不吃的好!”邓海咕噜着走了出去。

  看到刘胜的情绪有了变化,比到师部指挥所去以前安定、愉快得多。陈坚有些不安的心,也就平静下来。

【二三】

  蒋介石匪军新编三十六师师长何莽,愤怒地躺在地下室的破藤椅上。地下室入地八尺,一丈二尺见方大小,墙壁上挂满了地图。报话机、电话机旁边,坐着,立着一小群人,因为师长刚刚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顿脾气,他们有的伸长舌头,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则是哭丧着沾满污垢的脸。

  由于他的身体突出的肥大沉重,破藤椅的四只瘦腿,深深地陷入到泥土里,发着痛苦的“吱吱呀呀”的惨叫声。

  “是哪一团、哪一营、哪一连、哪一排丢掉土地庙旁边大地堡的?跟我查清楚,叫他们的排长提头来见我!”

  “一〇七团二营五连三排,排长带重花。”一个瘦脸参谋嗫嚅着回答说。

  “带花?能爬叫他爬得来!不能爬,把他抬得来!”何莽暴怒地叫道。向参谋瞪着眼睛,他的黄眼珠几乎凸到眼眶外面来。

  参谋犹疑了一下,在何莽凶狠的眼光之下,急促地走了出去。

  这是作战第二天的深夜里,枪、炮正打得猛烈,房屋的墙壁不时地倒塌下来。屋顶的瓦片上跳着火花,瓦片“咯咯喳喳”地狂叫乱飞。

  参谋穿过蛇形的交通沟,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高低不平的小路,忽然摔倒在一堆软塌塌的障碍物上。他呆楞了一会,正要爬起身来,腿上给什么东西猛烈地戳了一下,同时听到凶恶的叫骂声:“你祖宗受了伤,你还要来踩!你怕我不死!让你也尝尝滋味!”

  参谋痛叫一声以后,定睛一看,七、八个伤兵,躺在他的脚下,他正伏在一个死尸般的重伤兵的身上。他连忙离开他们,可是一条被戳伤的腿抬不动,剧烈的疼痛,使他倒在伤兵们附近一堆烧焦了的、还在冒烟的木头上,嘴里连声地喊着“救命啊!没得命了!”

  他意识到一个伤兵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戳了一刺刀。

  参谋许久没有回来,何莽抓起手边的电话机,摇了几下,还没有问明对方是谁,便大喊大叫起来:“固守待援!固守待援,知道不知道?固守就是要守的牢固!不许你们再约我丢掉一尺一寸的地方!要跟我出击!出击!把敌人统统打死在阵地前面!”

  说话总是酸溜溜的参谋长,在何莽的愤怒稍稍平息以后,翘着小胡髭说:“固守待援,重要关键是个‘援’字!援不至则难固守!”

  何莽望望参谋长忧虑的脸色,又拍拍自己秃了一半的蜡黄的脑袋。然后命令报话员叫绥靖总部,请李副司令长官讲话。

  在这个当儿,何莽走到地下室的外面去,望望黑压压的雾气蒙蒙的天空,用力吸了一口混和着火药味的大气。一道曳光弹的绿光,闪过他的眼前,一个不祥的预兆,使他打了一个寒噤,马上又回到地下室里。

  他立正地站在报话机前面,手里紧握着椭圆形的小话筒,大声叫着:“‘鲤鱼’(李仙洲的代号)吗?‘鲤鱼’吗?我‘南瓜’(何莽的代号)呀!‘南瓜’呀!”

  报话机里副司令长官李仙洲的声音,何莽听辨得出,象瓦片相互磨擦似的,非常刺耳,但何莽却感到非常亲切:“你要象一块磁铁一样,吸引住那几根钢针,最后,磁铁可以砸断钢针,钢针是戳不坏磁铁的。我是一只大象,你就是象鼻子,就是我的鼻子!到时候!鼻子一卷,就扫掉了敌人!我对你这两天的作战,极端满意!极端满意!你能再固守二十四小时就行了!千万不能失守!千万!千万!援军相隔只有八十里!飞机明天要增加到四百架次。你们怎么样?怎么样?”

  何莽兴奋地叫道:“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流到最后一滴血!二十四小时,我有十二分把握!长官放心!”

  何莽从报话机里获得了巨大力量。他立即命令参谋长督令所属部队拚死固守阵地,相机举行短促反击。

  一〇七团团长为了执行连保连坐的军纪,在阵地上,枪决了丢失地堡的那个断了腿的排长。

  排长的尸体横倒在一堵黑墙旁边。

  每一个士兵的心上戳上了一把尖刀,全身的肌肉痉挛着,战栗着。他们死抱住枪,死守在地堡里、房屋里、壕沟里,死亡威胁着他们,恐惧的细菌,浸满他们的血液。谁也没有勇气再复看死了的排长一眼。

  何莽的严酷的命令和无情的镇压,看来不是完全无效的。在这天夜里,枪决了排长以后,只失去了两个地堡和一间独立屋子,根据报告,都是在士兵们大部死亡和负伤以后才失去的。

  倒在烧焦的木头上的参谋,昏迷了一阵,爬起身来一瞧,他附近的伤兵少了两个,有几个人正在他的身边挖着泥坑,“是挖工事吗?”他轻轻地问了一声。那几个人还是默默地挖着,没有答理他。他定定眼睛,恐惧地爬开去。有一个挖土的人,把他死命地拖了回来。

  “我要回去!我能爬!”

  “你就在这里,给你预备好了!”挖土的指着面前的泥坑说。

  参谋吓晕了,他几乎全部失去了知觉。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伤兵被推进泥坑里去,悲惨地叫着。但是,泥土堆积到伤兵的身上去,压灭了惨叫的声音。

  参谋明白地意识到他的坟墓就在身边,便突然挣扎着站立起来,嘴里叫道:“我是参谋!我没有受伤!”

  说着,保持生命的迫切的欲望,使他真的象没有负伤的人一样,接连地走了五、六步。但是,他又马上栽倒在一堆碎砖破瓦上面,砖瓦“哗哗”地塌下来,他的头脸给猛烈地砸碰一下,他颤抖着一只手,抚摸着疼痛的地方。

  “能走就让他走了吧!”

  参谋听到有人怜悯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歪过头去,在黑暗里,朝那几个人恐惧地望望,他们又把一个伤兵向土坑里推,这个伤兵的惨叫,比先前一个更加叫他胆寒,象屠场上临宰的牛一样,惨叫声拖得很长很长。参谋感到有千万根尖针,一齐钻入到他的骨髓里面,全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参谋又站起身来,手里抓住一根冷冰冰的伤兵们丢弃了的枪杆,他利用枪杆的支持,飞快地逃走开去,死亡的魔鬼,驱使他无目的地胡奔乱跑,越是枪弹密集的方向,他就越向那里奔跑,冷僻无人的地方,他却拚命地避开。是一团火光吸引了他,他终于临死得救,奔到了火光跟前。双方射击的密集的子弹,竟然没有一颗打中到他的身上。他也没有辨明伏在火光附近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便躺倒在他们旁边,大叫了一声:“救命呀!”把手里的一支美国步枪,摔得远远的。

  师长何莽最头痛的一件事,是众多的伤兵无法处理。轻伤的,他们自己会爬、会走,包包扎扎以后,可以集中到一个地方去,重伤的倒在阵地上,自己爬不下去,救护兵也到了需要别人救护的地步。这些重伤兵,断了腿的,打穿了胸腹的,在阵地上躺着、哭叫着,使没死没伤的士兵们只能闭着眼睛打枪,他们看到死了没人收尸,伤了没人救治,眼泪就止不住地滴下来。他们悲伤、叹息、战栗、恐惧、愤恨、怒骂。为了求生,有的跑到解放军方面去,有的就在解放军打到面前的时候,举枪投降。何莽不想知道、但是终于知道了这种景象,不能不感到士兵们斗志瓦解的危险。于是,他命令各个团组织了掩埋队,死了的就地掩埋,重伤的进行秘密活埋。

  何莽对于他的罪恶手段的效果,很是满意。当他听到阵地上的枪声剧烈起来,打退对方的一次进攻,按照他的命令举行出击的时候,他的长满了黑毛的手,便抓过一瓶没吃完的啤酒,把嘴巴套在瓶口上,“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副官用刺刀撬开牛肉罐头,送到他的面前,他抓了一块卤淋淋的牛肉,扔到嘴里。

  “罐头还有多少?”何莽嚼着牛肉问道。

  “还有一两百个。”副官回答说。

  “送五十个到阵地上去!给士兵们吃!告诉他们:我是喜欢他们的!他们能够守住阵地,扑灭敌人!他们不怕死!”

  何莽滚瓜似地说了这几句话,发狂似地大笑起来。几乎连外面的炮声,都给他的笑声盖了下去。

  在他的笑声里,啤酒瓶从手里摔落到地上,没有喝完的啤酒,喷溅到他自己的脚上,别人的身上,墙壁的地图上。

  何莽倒在破藤椅上,倾听着地下室外面的枪、炮声,醉态迷糊地说:“没有问题,再守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也不在乎!仙公说得好!我是一块磁铁、磁铁,最后砸断钢针!我是他的象鼻子,象鼻子!最后,最后这么一卷,扫掉了敌人!”

  说着的时候,他的黑毛大手不住地摇摆,做着象鼻子卷动的姿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惶惑地但又很有兴趣地盯望着他那半狂半醉的神情。

【二四】

  经过两夜一天的吐丝口战斗,形成了僵持的状态。还有三分之二的敌人没有解决。

  南线二十多万敌人,已经越过临沂,在四十里宽阔的正面,齐头向北推进,用数百门大炮日夜轰击,不顾一切地压迫下来。阻击部队坚持着每一个村庄和每一个山头,阻挡敌人前进。

  莱芜城的外围敌人,一小部分被歼灭,新泰城一个师的敌人向我军投降。莱芜城外的村庄、集镇,大多已被我军占领,大部分敌人被压缩得混杂地拥挤在莱芜城里和附近的几个据点里。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决定在今天下午对莱芜城里的敌人进行总攻击。

  战役要求速决,战役接近到最高潮。

  和野战军参谋长通过电话,了解了全面情况以后,沈振新冒着敌机的疯狂扫射,步行了八里丘陵小路,来到已经移到吐丝口石圩里面的师指挥所。他和眼睛熬红了的梁波、曹国柱稍稍谈了几句,便和作战科长黄达隐蔽在一堵高墙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激烈的战斗情景。

  子弹从他的头上和耳朵边飞过。阳光阴暗的战地的早晨,空气浑浊,景象荒凉。他好似什么也没有看见,映到眼里的,尽是一些焦黑的墙壁,塌倒的房屋,炸翻的地堡,狼藉满地的子弹壳,和许多炮弹轰击、子弹射穿的创痕斑迹。他把望远镜向高低、左右反复移动着,寻找着眼点。由于黄达的发现,沈振新的眼光透过镜头,盯住了一百米远的一个地堡附近。

  那里有四个人在肉搏着,我军的两个战士和敌军的两个士兵,在地上翻上滚下,扭成一团,大概纠缠了三四分钟之久,一个敌兵被我军的战士仿佛是用拳头或者是手榴弹的铁头子打死,另一个敌兵当了俘虏,被拖下我军的战壕。相隔不久,那个打死敌兵的战士,在双方密集对射的机枪子弹狂飞乱舞之下,穿到地堡跟前,伏倒在地上,爬行到地堡的枪洞旁边,把一捆炸药塞在那里。接着,这个战士好象被敌人射中,连连地打了几滚,躺倒在地堡旁边。紧接着的是炸药的一声轰然巨响,腾起一团火光和一堆黑烟,地堡炸裂开来,地堡顶子飞向天空,石头、砖块、泥土纷纷塌倒下来。

  沈振新点点头,取下望远镜,向那座炸毁了的地堡旁边的烈士,伫望了许久。黄达的脸色和沈振新一样,现出沉痛而又庄严的神情。作为一个军长,难得亲眼看到这种生动的战斗场面。一旦亲眼看到,便难禁地激起了比一般人更为强烈的心理冲动。沈振新火速地从搭脚的砖堆上跳下来,回到师指挥所的屋子里。

  屋子里正在为他新烧起一盆木柴火,浓烟熏得眼睛睁不开来。

  “拿出去!不要烧这个东西!”沈振新挥着烟雾说。

  木柴火搬到屋外去,空气确是清新得多,漏缝的屋顶上,射进来几道光线,落到沈振新的脸上和身上。

  他坐定下来,自言自语地慨叹着说:“打是打得好!”

  “我们的战士,是没有话说的!”梁波接着说。

  “眼睛打红了!你喊他、拖他下来,他也不下来!”曹国柱接着梁波的话说。

  “这样打下去是不行的!我们的兵,不能一个拚敌人一个!就是一个拚他十个、二十个也不上算!肉搏拚死是勇敢的,有时候,也必要。但是,不能这样拚下去!”沈振新痛惜地说。

  曹国柱沉楞一下,望望梁波,说:“刚才跟副军长商量了一下。是呀!要考虑改变打法!”

  “现在就得考虑!立刻就要作出决定!不能再迟缓!”沈振新锐利的黑眼睛,盯在曹国柱沉思的脸上,断然地说。

  “打电话把朱参谋长、徐主任找来!”梁波对白玉生说。

  正在打瞌睡的白玉生惊醒过来,摇着电话。

  “他们在哪里?”沈振新问道。

  “老朱在团里,老徐在跟那个敌人的参谋谈话,一个晕晕糊糊跑过来的家伙!”梁波回答说。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解决这个战斗?”沈振新向梁波和曹国柱问道。

  “明天夜里,或者后天上午。”曹国柱用犹疑的口吻回答说。

  沈振新对曹国柱的回答很不满意,他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在屋子里走动着。因为看到梁波和曹国柱的神态确是过于疲惫,他又抑制了有些激动的情绪。曹国柱不时地发出无痰的干咳声,梁波接连地摸了两次空茶壶,口渴得把杯底下的一点冷冰冰的残水也喝了下去。

  “应该提早一天才行。”沈振新站定了脚步,说。

  “那样,不但要改变办法,还得要使用新生力量。”梁波望着沈振新说。

  “非用不可的时候,那只好用!”

  “这个决心要你下!” 

  “好吧!把刘胜那个团拿出来!南边炮台山这边一个团,用得着,也调过来!”沈振新决断地说。

  “不用!一个团行啦!”梁波大声地说。

  电话铃急促地响闹起来。白玉生报告说“五〇一”找沈军长说话。

  “五〇一”是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陈毅的代号。这个号码在电话里轻易不出现,特别是战斗当中,这个代号一在军长的耳朵里出现,就跟随着一个重大的事件,一个严重的问题,或者是一个强大的力量。总之,他的声音和语言,总要使人心神激动,情绪昂奋;沈振新、梁波、曹国柱都有这种习惯了的感觉。沈振新抓起电话话筒,熟悉的清亮的带着幽默色调的声音,响荡在他的耳朵里:“南线二十多万敌人,决心要来赶热闹呀!离我这里还有六十里。明天,他们的炮弹就可能落到我的门口!后天,你们就可能闻到他们炮弹的硫磺味。你们怎么样?有困难?吃不消?要我派队伍来援助你?”

  这是沈振新和许多指挥员长期养成的一种品德,在他们上级指挥员面前,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具有充分信心的声音、容貌。叫苦,讲价钱,提条件,只能表现自己的懦弱,增添上级指挥员的忧虑。在“五〇一”的说话停顿一下的时候,沈振新冷静而爽快地回答说:“困难是有的,我们可能克服!援助,用不着!”

  “那么,什么时候解决战斗?还是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的吗?”

  “明天!”

  “明天什么时候?”

  沈振新用眼光征求着梁波和曹国柱的意见,梁波和曹国柱同声地说:“明天晚上!”

  沈振新的嘴巴离开话筒,对梁波、曹国柱摇着话筒说:“迟了!”

  梁波和曹国柱互相望着,曹国柱的眼睛似乎在说:“再提前是困难的!”

  梁波觉得对一个主管指挥员下决心,应该给以最有力的支持,从沈振新的表情看来,显然对这个战斗时间的决定处在为难的境地,他仰起头来,对沈振新说:“你决定吧!提前就再提前一点!”

  沈振新回过脸去,对着话筒,爽朗干脆地说:“明天中午十二点钟以前,解决这个敌人!行不行?”

  “好吧!明天上午等你们的捷报!”沈振新激动地听到这样一句既是为他祝捷的话,又是限定时间解决战斗的命令,放下了话筒。

  打了这几分钟的电话,沈振新的全身暖热起来,在他的思想里,已经肯定了明天中午以前的战斗胜利。他把刚才“五〇一”的话,向大家说了一下,吸着到这个师指挥所里来的第一支香烟,站到墙壁跟前,入神地看着标志着战斗进展情况的地图。

  “把‘刘胡子’跟陈坚找来!”沈振新对曹国柱说道。

  白玉生摇着电话,曹国柱从白玉生手里抓过电话筒来,大声地喊着,命令刘胜和陈坚立刻到指挥所来。  朱斌把大衣挟在腰里,走了进来,不住跺着脚,他的脚上沾满了黄淤泥。他是在到这里来的路上滑到一个小塘里去的。徐昆接着也来了,他还是保持着安详、冷静的仪表。

  一个高级指挥员火线上的紧急会议,在这里开始举行。

  沈振新和留在军指挥所的丁元善通了电话,把“五〇一”和他谈话的经过,他现在所作的决定,告诉了丁元善。丁元善表示同意以后,他便坐到一个小木椹子上,向坐在他身边的梁波他们说:“时间逼迫我们加速解决战斗。我认为明天上午解决战斗,歼灭这个敌人,是有条件的。”

  “能增加几门大炮的火力就好!”朱斌思量了一下,当敌人的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以后,对沈振新说。

  “这不是等于没有说吗?”梁波向朱斌瞥了一眼。

  梁波、曹国柱先后说明了一下战斗现状,两个人一致认为当前的战斗症结,在于怎样突入纵深,攻击敌人的指挥阵地。平面地齐头推进,平均地使用兵力、火力,逐屋逐堡地攻击,很难迅速进展。要组织一支突击力量,越过敌人的前沿,冲破火力网,楔入敌人的心腹,打得得手,战斗就可以很快解决,甚至不需要到明天中午。梁波指着标志着敌人师指挥所和炮兵阵地的示意图,分析着说:“经过两天战斗,我觉得第一线的敌人最弱,所以我们一个冲锋就突进了圩墙。第二线的敌人比较强,依靠工事、依靠火力,缩到乌龟壳里,跟我们死纠活缠,拉牛皮糖。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敌人的第三线力量配备是不强的,主要是炮兵……”

  “炮兵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就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只有做俘虏。”沈振新插上去说。

  梁波的意见,取得大家的一致同意,沈振新连连地点着头。他进一步地指出:突入纵深的同时,全面的攻击还是需要的,这样,可以吸引、牵制敌人的兵力、火力。能够得手,还是要占领敌人的前沿阵地。不这样,突入纵深的力量就会孤立,敌人一回手,便受到威胁。突入纵深以后的战斗目标,能解决敌人的师部就解决师部,不得手,就解决敌人的团部。

  他主张突击部队应该是两个矛头同时插进去。

  刘胜、陈坚两个人在一阵猛烈的飞机机枪扫射的响声以后,急匆匆地跨了进来。  “怎么样?候差候到啦?”刘胜一跨进门,没有看清屋子里坐的是谁,也不知道一大堆人是在这里举行严肃的会议,就气喘吁吁地这样冲了一句。

  沈振新望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又是莽撞了。比那天夜晚发牢骚以后才看见副军长梁波在座的时候,更为不安,窘迫地站立着,不住地揩拭着并没有出汗的脖子和脸孔。

  “要你当突击队!老刘!”梁波指着刘胜说。

  “行!只要有仗打!敢死队也干!”刘胜向前一步,粗声粗气地说。

  梁波把情况和攻击的道路、目标等等,向刘胜和陈坚说了一番,刘胜坐到沈振新的身边,没有作声,脑袋上的几条皱纹,集聚到一起。这使沈振新、梁波和大家不免有些惊异起来:刘胜这个不善于思考的人,今天,竟然用起脑子来认真地思考问题,对战斗采取了几乎是他过去没有过的慎重态度。

  涟水战役以后的刘胜,的确渐渐地发生了变化,这次战斗要他的团当预备队,开始的时候,他发急,怀有不满情绪。梁波和他谈了话以后,发急、不满便转化为内心的焦虑。他感到预备队的任务,可能比最先攻击的任务还要艰巨。这两天战斗的发展不大顺利,敌人表现得很顽强,他就更感到自己的肩膀定要挑起不是轻便的担了。他在昨天夜晚和今天早晨,和陈坚两个人在阵地上悄悄地观察了许久。

  他又要营的干部们到阵地上观察过。他和陈坚在精神上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随时投入到战斗的浪潮里来。对于怎样打法,刘胜已经有过考虑。梁波刚才说明的纵深突入的打法,他想到过,认为是正确的。他现在所思虑的,是怎样有效地突入纵深。他思虑了一阵以后,提出他的意见说:“我的想法是多路突击,不是一路、两路突击,应该是四路、五路突击,我看过阵地,敌人有纵深配备。大队突击以前,要是在夜里,最好用小群偷袭,先摸进几个突击小组到敌人阵地里头去,在敌人肚子里打起来,接应大队的突击。”

  “我补充一句,多路突击,也还是有重点的,不是平均使用力量。”陈坚紧接着刘胜的话说。

  “对!你补充的对!”刘胜说。

  ……

  沈振新认为这个讨论很重要、很有益处。他作了决定说:“具体的战斗动作,由梁副军长和你们师、团干部考虑决定。现在应该火速进行准备工作。”说到这里,他想了一想,看看表,站起身来,声色严峻地说:“还是晚上八点钟开始总攻!不管怎样,明天中午十二点钟以前解决战斗。这次总攻必须有效!刚才‘五〇一’的话,我告诉了你们!我,你们,大家共同对整个战役、对党、对上级负责!”

  沈振新锐利的乌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每一个人的脸,眼光里凝聚着胜利的光芒。

  政治部主任徐昆是个身体颀长精力饱满的四十来岁的人,两个颧骨突出的脸上,经常浮着笑容,好象从来没有过忧虑和悲哀似的。他善于深思,即使他在哈哈大笑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在活动着这个念头或者那个念头。他惯于用简短的最普通的语言,最具体的意见,传达他的深刻的思想。在大家将要分手的时候,沈振新看了看他。他领会到沈振新要他发表意见的要求,而他自己确也有一个思虑成熟的意见,需要在这个时候提出来。

  他习惯地眨眨眼睛,站起身来,一手拍拍刘胜,一手拍拍陈坚,以征求同意的语调,温和地却又严肃地说:“也来个政治突击,配合一下军事突击,好不好呀?胡子刘团长说,要用小群动作,政治上也来个小群动作配合大群动作,我想放几个俘虏伤兵回去,让他们做先头部队,带点宣传品回去,带几句话回去,让他们吃个饱肚子回去!这样好不好呀?我看是好的!那个晕晕糊糊跑过来的参谋,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啦?他是敌人师长何莽的外甥子。他说敌人在活埋伤兵,敌人的士兵对我们的俘虏政策还不大了解,放几个回去,我看有用处。敌人的官兵就会明白我们行的是王道人道!敌人对他们官兵进行欺骗宣传,说‘共产党对待俘虏抽筋剥皮’,这样放回几个去,给他们瞧瞧,是有用的一把刀子,可以攻敌人的心,可以打破他们拚死顽抗的心理。你们看看,这样好不好呀?你们认为好,我们就这样干!”

  大家赞同地点着头,一致道“好”。

  “这几天,我们打了两百个宣传弹,是有效果的。已经发现一个小兵带着我们一张二寸长的小传单跑了过来。今天晚上总攻以前,我再给你们三百个宣传弹,胡子刘团长,年轻的陈政委!你们得给我保证,把这三百个打不死人、可是能够打动人心的炸弹全部打出去!”徐昆又接连地拍着刘胜和陈坚的肩膀,笑嘻嘻地这样说。

  他的话声和笑声里带着浓郁的亲切的情味。刘胜、陈坚在他拍着他们肩膀的时候,为着对上级首长的礼貌和被他的亲切的感情所动,象孩子受宠一般地站立起来。

  会议结束,刘胜他们走了出去。最后留在这屋子里的是沈振新和徐昆。徐昆把和那个敌人的参谋谈话的情形,向沈振新叙述了一番。沈振新听了以后,咬着牙齿说:“何莽!这个东西!应该算是战争罪犯!”

  “已经不是人了!灭绝了人性!”徐昆气愤地紧接着说。

  沈振新和徐昆离开了师指挥所。

  二十多架敌机,张着翅膀,在莱芜到吐丝口之间无云的上空来来去去。飞机的肚子里,不断地扔下一串一串的炸弹。

  阳光照着的银灰色的机身,发出惨白的光亮。

  他们走在丘陵地的小道上,为着躲避敌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停歇在一个小松树林里的时候,沈振新折了一根松树枝拿在手里,拨动着身边的碎石块。拨着,拨着,他便躺倒在枯草地上,头抵着一棵松树根,闭上沉重的眼皮睡着了。

  徐昆向警卫员们摇摇手,眼睛向警卫员们示意说:“他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接着,徐昆也睡倒在静静的小松树林里。

【二五】

  在彩霞的光辉照射到吐丝口焦墙破瓦上的时候,宣传弹从四面八方射击出去,彩色的纸片,花蝴蝶样地飞舞在敌人的地堡附近,壕沟的上空。由于灰黄色弹烟的浮漾和傍晚的微风旋荡,它们有的飘扬了好久才落到地上,有的竟然飞钻到敌人的地堡洞眼里面去。  敌人对于这些纸片儿似乎特别害怕、惊慌,仿佛这些纸片确实具有他们意想不到的无穷的威力,最大限度的破坏性。敌人的炮弹一串一串地放射出来,机关枪、步枪的火力同时地集中射击,虽然他们看到的尽是那些彩色的纸片,并没有发现解放军一个人的形影。

  一场激烈的“空”战过去,战地上沉寂起来。沉寂到使人想象到战斗已经结束,许久许久听不到一响枪声。

  天色突然黑下来,彩霞消失以后,从东南角上的崖谷里飘卷来一片迷蒙的云雾,笼罩了整个的吐丝口镇。

  不久,便落起牛毛细雨来。

  战场上的景象完全变了,吐丝口镇象沉入到海里,又象浮游在半空里,不住地打着旋转。

  战地的雨夜,黑得伸出手来自己也看不清五指,黑得叫人发愁、可怕,空气沉闷而又浑浊。炮烟混和着湿气,沾粘在地面上、墙壁上、人的身上,久久地不肯散发开去。

  脚下水湿泥滑,战士们的身体渐渐地沉重起来,前进一步,要比平时多用一倍到两倍的气力。认不清道路,找不到目标,真是瞎子摸鱼一般,只能伏在地面上缓缓爬行。

  对于久经战斗的战士,在这样细雨绵绵的黑夜向敌人的胸腹阵地摸进,是苦恼的事情,也是难得的良机。

  敌人的探照灯失去了照明的效力,敌人射击出来的子弹盲目乱飞。战士们可以放胆前进,接近到敌人的身边,展开面对面的痛快淋漓的战斗。

  “什么人?口令!”

  “开枪!”

  敌人诡诈地吆喝着。向左边打一阵枪,又向右边打一阵枪,时而打得很低,时而又打得很高。

  “瞎眼枪,神经战!不理它!”秦守本低声地对王茂生说。

  在总攻击开始以后,突入到敌人阵地的缝隙里的秦守本小组,经过约摸两个钟头的光景,艰难地但是安全地前进了一百米左右,在接近到预定攻击目标——敌军指挥部前面屋顶上的机枪阵地——的时候,秦守本的膝盖撞上一根焦黑的木桩,感到猛烈的疼痛,停止了浑身疲累的爬行,他急速地喘了几口粗气,揉揉隐隐疼痛的膝盖骨,忍不住地咕噜道:“天也跟老子捣蛋!”

  和他并头伏在冰冷的泥水里的王茂生,拍拍他,套在他的耳朵上说:“快啦!” 

 正说着,屋顶上的机枪“咯叭咯叭”地叫了起来,红色的小火花,在雨雾里闪闪灼灼地跳跃着。

  在机枪响叫的时候,秦守本借着火花的点点微光,向背后看看,没有人也没有动静。于是用舌头在上颚上弹了几下,那声音恰象檐口的水点滴到石板上似的。大概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以同样的“哒哒”的声响回答了他。

  在他们继续向前爬行的时候,一排紫红色的曳光弹从他们背后穿过雨雾,急速地飞扬到敌人屋顶机枪阵地的上空。他和王茂生停止下来,仰脸向上,又一排紫红色的曳光弹从同样的方向穿射过来。

  他意识到营部对他们的迫切要求,当营部指挥阵地上发射出来的紫红色的信号弹,又一次地飞扬过来的时候,他和王茂生躬起腰来,小松鼠似的向前猛跳了七、八步,到达一道烧焦了的黑墙下面。

  是应该向敌人猛烈攻击的时候了。秦守本心里度量着,从口袋里摸出临出发的时候罗光给他的夜明表,揉去睫毛上的雨水看看,时针驮着分针,指在表的正中。

  “呀!十二点钟了!”秦守本惊讶着,他觉得自己的进展太缓慢了。

  在他们背后远远的地方,枪声、榴弹声突然猛烈地响起来,他清楚地判断得出,那是连长、指导员带领的突击队集结的大石桥附近。

  秦守本的心里焦急起来,他想象到连长和指导员带领的突击队,正在石桥两侧,遭受到敌人的猛烈攻击。他的两脚踩着一堆砖瓦,仰起头来朝大石桥方向定睛一望,一团一团的火光和黑烟,在那里连续腾起,榴弹的炸裂声,连续地迸发出来。汤姆枪和卡宾枪的子弹射击声,象连串的爆竹一样炸响着。

  石东根和罗光各自带着一个突击队,在石桥两侧,等候楔入敌人腹地的突击小组的接应,向敌人的纵深突进,已经三个多钟头。因为雨已停歇,敌人的探照灯的舌头,舔着了石桥两侧的石东根他们的阵地,枪、炮的火力,倾盆疾雨一般,朝石桥两侧猛泼下来,接着,一个排的敌人,从壕沟和地堡里跳出来,不顾死活地朝石桥上冲撞攻击。

  石东根和罗光的两个突击队处在十分艰苦的境地,在自己展开火力出击以前,不得不对敌人的进攻举行反击。

  “冲!把敌人杀回去!”石东根举起汤姆枪,大声地喝令道。

  石桥两侧的突击队冲击出去,汤姆枪、卡宾枪的短促火力,一齐向迎面而来的敌人猛扫了一阵。

  敌人的进攻被击退,石桥前面的泥水里,倒下一堆敌人的尸体和嗷嗷哭叫的伤兵。

  石东根乘着反击敌人的时机,喝令队伍冲过了石桥,试图就此突入到敌人的阵地中心去,但是没有奏效,给敌人的强大火力迎头阻住,又退回到石桥两侧的阵地。

  “两个多钟头,一点动静没有!都死光啦?”石东根恼怒地骂着,伏在一块泥湿的石头上。

  秦守本小组的六个突击队员聚集在黑墙下面,正在计议着怎样消灭屋顶上敌人的机枪阵地,左翼三十米远的地方,发生了轰然巨响,一座敌人的母堡翻了身,在火光下面,秦守本他们认定那是张华峰小组向敌人举行攻击。敌人的各处火力立时转移方向,朝张华峰他们那边猛打,探照灯的惨光在地堡炸裂的附近游来窜去。接着,他们右翼不远的地方,也响起了对击的枪声,另一个突击小组也和敌人接上火了。

  秦守本和他的小组的突击队员激动起来。

  身体壮实的张德来拍拍自己的大腿,站在一堵瓦屋墙根,嘎着嗓子说:“上吧!”

  夏春生站上张德来稳稳实实的肩膀,周凤山一脚踩着张德来的大腿,一脚踩着蹲着身子的秦守本的肩头,爬上了夏春生的肩膀,王茂生举起汤姆枪梢,夏春生用力一拉,王茂生乘势扒了上去,一直扒到两脚踩在周凤山的头上,然后抓着屋瓦,窜上了和敌人屋顶机枪阵地对面平行的屋顶。接着周凤山上了屋顶,夏春生也上了屋顶,三支填饱子弹的汤姆枪,并排地架在屋脊上,朝着对面屋顶上的敌人机枪阵地,“哗啦哗啦”地倾泻出火辣辣的子弹。

  敌人的机枪和机枪射手给打得摔滚到地上去了,秦守本、张德来、安兆丰三个人抢步上去,缴得了机枪,随即攀着檐口的敌人用的梯子,登上屋顶,把敌人的阵地夺到了自己的两手里。

  敌人师指挥所的门口发生了战斗,敌人前沿的火力掉转头来,朝着秦守本他们这边射击起来。

  “冲出去!”石东根跳到石桥上面,激奋地高声喊叫道。

  石桥两侧的突击队应声勇猛出动,向前冲击,几乎是毫无阻挡地冲到了敌人师指挥所的附近。

  整个吐丝口镇激烈地动摇起来,枪弹和炮声的凶猛、密集,恰象是疾雷狂雨卷带着暴风倾盖下来。地堡炸翻,房屋倒塌,土地、砖头、石块、树木、牲畜和人……一切地面上的万物,都颠簸、颤抖起来。红的绿的曳光弹流星般地狂飞乱舞,烟雾连着烟雾,火焰接着火焰,飞腾在雨后的寒风里,障蔽了人们的眼睛。整个吐丝口镇发着红黑间拌的紫黑色,硝药味、焦糊味、尸臭、难闻的浑浊的各种气味,向人们的口腔、鼻孔袭入,使人们不住地呛咳、打喷嚏。

  吐丝口战斗的热度,达到了沸点。

  秦守本和王茂生在面对面的屋顶上说起话来:“王茂生!下来!消灭地下的!”秦守本大声叫喊着。

  “你们下面屋子里有人!注意!”王茂生从秦守本伏着的屋子的墙洞发现了敌人,对秦守本警告着说。

  话刚说完,屋子里的敌人就向屋顶上射击起来,屋顶上的瓦片纷纷地崩毁倒塌,张德来猛地一惊,腿脚一滑,滚了下来,幸好地上有两具敌人的尸体垫住了他,使他没有跌到坚硬的砖头堆上。

  他没有死,伤也不重,只是臂膀给跟着他滚下来的瓦片重重地打了一下。但是,他吓坏了。当他发觉自己是躺倒在敌人尸体上的时候,他就昏晕过去,好久呼不出一口气来。

  从屋子上赶紧下来的安兆丰,把张德来扶坐起来,摸摸他的头,头是热的,摸摸他的胸口,胸口“啪啪”地跳着,便把他拖移到墙根去,拍拍他的身子说:“老张!没有关系!”

  安兆丰正要离开,张德来象给大水淹得半死的人遇到了救生者,死命地拖住了安兆丰。

  “不要紧!在这里不要动,等一会我来背你下去!”

  安兆丰挣脱张德来的手,迅速地攀上梯子,揭开屋檐口的砖瓦,向下一看,一大群敌人拥挤在他脚下的屋子里面。在一个敌人举枪刚要向他射击的时候,他手里的汤姆枪已经伸进屋子,先开了火,摇头摆脑地扫射了一阵。

  敌人在屋子里胡挤乱撞,“哇哇”地嚎叫着。

  “班长!敌人给我消灭啦!”安兆丰又向屋子里扫射了一阵以后,屋子里的敌人一点声响没有了,他便大声地向屋顶上的秦守本叫喊起来。

  秦守本、王茂生他们下了屋顶,看到大呼大喊的连长石东根端着汤姆枪,穿过刘七胡同,直奔敌人师指挥所门口的战壕跑了过去。

  “同志们!趁热打铁!杀过去!”

  他们跟着石东根的喊杀声,跳下了壕沟。

【二六】

  连续不断的报捷的电话,战斗的顺利发展,激动了团长刘胜。他摔下身上夹绒大衣,束紧腰皮带,在晓光透进团指挥所的矮屋子里来的时候,他沿着电话线,大步急走地奔向战斗的前沿阵地去。

  在三营指挥阵地的地堡跟前,他立定脚步,向枪声密集的方向探望着。

  “团长!团长!”地堡里传出来大声的喊叫。

  “敌人反击!在敌人的师部门口!”

  刘胜进入了地堡。

  地堡里的黄弼,头上和臂膀上缠着渗透血迹的纱布,身子斜靠在水湿淋淋的土墙上,手里抓住电话筒,正在叫着:“陈政委吗?我正在重新组织火力,扑灭敌人的反击!”

  “你怎么啦?”刘胜向打电话的黄弼轻声问道。

  黄弼竭力地坐起身来,张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刘胜。刘胜按着黄弼的身子,使黄弼仍旧斜靠在土墙上。

  “两翼接应不上,……队伍在壕沟里……上不去!”黄弼艰难地说。

  “你下去吧!”刘胜对黄弼说。

  “教导员的伤比我重,他还在前面。”黄弼摆摆手说。

  突然一阵枪声,在地堡外头不远的地方响起来,刘胜入神地听了听,接着,地堡外头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敌人朝这边攻击!”警卫员邓海伸进头来,有些惊慌地说。

  刘胜爬起身来,黄弼拉着他的衣服急促地说:“团长!注意一点!”

  刘胜没有作声,咬着牙齿愤怒地走出地堡。

  敌人的飞机活跃起来,不住地俯冲下来,打着机枪。

  他伏在地堡旁边小土堆的斜坡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前面的动静。

  右前方和左前方两个三丈多高的碉堡上,敌人以交叉的火力,向在壕沟里前进的我军猛烈地射击着。

  壕沟里的队伍正要出动的时候,敌人的枪声突然停歇下去。

  稍隔一些时候。

  从右前方的碉堡射击孔里,伸出了一块白布,摇晃着。

  刘胜仔细一看,那是挑在刺刀上的一件白衣服。

  左前方的碉堡顶上出现了同样的情形,那是一条白毛巾,在碉堡上面摆动。

  “敌人投降了吗?”刘胜暗自地疑问着。

  “白旗!敌人投降!”战士们在战壕里喊叫着。

  连长石东根跳出了战壕,他看到敌人急速地摇晃着白衣、白布,碉堡上接连地扔出好几支枪来;他隐约地听到敌人的叫喊声。

  “我们缴枪!缴枪!”

  石东根兴奋起来,挺直身子站立在战壕边的土堆顶上,指着敌人的碉堡,挥着臂膀,自豪地高声地说:“早该缴枪!省得老子操心烦神!”

  罗光伏在战壕边望了一阵,用疑问的口气说:“真的投降了吗?”

  敌人的白衣、白布还在摇晃着,又扔了两支枪下来,接着又扔下来一挺轻机关枪。

  “连机关枪都扔下来了!”石东根大声叫着。

  战士们纷纷地爬上战壕,同声地叫着:“机关枪!机关枪!”

  “二排长!二排长!带队伍上去!缴枪,捉俘虏!”石东根发出了命令。

  二排长林平有些犹疑,望望石东根,又望望罗光。“听见没有?命令!赶快上去缴枪,捉俘虏!怕什么?”石东根暴怒地喝令着,睁大眼睛瞪着林平。

  两个排的战士们一齐冲了出去,奔向两个摇着白旗的碉堡。

  碉堡里又扔出了几支枪,战士们以更迅速的脚步冲了上去,大声地叫喊着:“敌人缴枪了!”

  敌人的碉堡里没有再扔出枪来,扔出来的是一大串手榴弹,手榴弹在冲锋前进的战士们的身边爆炸开来,紧接着是集中的机枪射击。  战士们有的躺倒在碉堡下面的开阔地上,有的返回了原来的阵地。

  刘胜的眼睛气得火红,脸上堆满了愤怒,牙齿用力地咬着嘴唇,他摸摸手里出了壳的驳壳枪,好象就要立刻冲上火线,去亲身跟敌人进行搏斗似的。他站起身来,不顾顶上的飞机疯狂扫射,在望远镜里向战场的四周敏捷地扫视了一番。

  石东根跌跌撞撞地跑向营部的碉堡来,迎头听到站立在小土堆上的刘胜对他大声吼叫道:“你怎么搞的?”

  石东根站立下来,气喘吁吁地望着刘胜。

  “你的脑袋是干什么的?”刘胜愤怒地叱责着。

  “你处罚我吧!”石东根脸色惨白,低着头说。

  “你轻敌!敌人会乖乖地缴枪给你?回到阵地上去!整理队伍,候我的命令!”

  石东根匆匆地跑回了壕沟。

  刘胜跳下土堆,气愤愤地回到地堡里。

  刘胜的面前,不是平坦的道路,而是陡崖绝壁一般的危险的局面,怎样攀上陡崖绝壁,转变这个危险的局面,是他面临的一个严重的急迫需要解决的问题。他看看表,表针走的那么急迫,已经是七点多钟。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急响起来,和他通电话的是副军长梁波,梁波告诉他,莱芜的敌人决定向吐丝口突围,梁波的话说得清楚明确:“要求吐丝口战斗提早解决,不能等到十二点钟,要提前到九点钟,至迟到十点钟解决。”

  在刘胜、陈坚团的攻击范围以内,剩下没有解决的,还有敌人一个师部指挥所和指挥所东西两边的两个大碉堡。

  刘胜的心,加速地跳动着。

  倚靠在土墙上的受了伤的黄弼,冲血的眼睛一直望着刘胜的铁青的脸。

  团政治委员陈坚在电话里听到刘胜叙说了战况,赶到了刘胜的身边。

  “怎么办?你打算!”陈坚问道。

  “把三个营的力量集中起来,攻两个大碉堡!”刘胜决然地说。

  陈坚摇摇头。问道:“强攻?”

  “我不相信敌人是铁的!”刘胜拍着膝盖,愤恨地说。

  陈坚又轻轻地摇摇头。

  “高粱秸子烧火油,攻上去,烧死这些狗熊!”他的眼里喷着愤怒的火焰,气呼呼地说。

  几年以前和日本鬼子作战的时候,曾经采用过火攻的胜利经验,在刘胜的脑子里闪动起来。

  “左边房子里缴了七、八桶汽油,是敌人汽车上用的!”黄弼忍着头痛,坐起身来说。

  “我看就这样干!”刘胜坚持地说。他望着陈坚,等候着陈坚的同意。

  陈坚没有表示什么,沉默一下,走出了地堡,向两个敌人据守的大碉堡和附近的阵地观看着。两个碉堡上的敌人正在打着冷枪。  罗光走向他的面前来。

  罗光的头上裹着纱布,半截腿沾满了淤泥,上衣有许多泥斑血迹,撕扯得稀花破烂,手里的卡宾枪沾污得象是一根泥棒子。  “前头怎么样?”陈坚问道。

  “这个敌人真坏!假投降!骗我们!”罗光跺着泥脚说。“谁叫你受骗的?没有受骗的人,世界上还会有骗子?”陈坚走到罗光跟前,冷笑着说。

  罗光的头低了下去。他的头痛得厉害,背着陈坚咬紧牙根忍受着。

  “程教导员牺牲了!”罗光在陈坚身边低声地说。

  陈坚静默了一下,愤然地说:“敌人假投降,等一会叫他们真投降!”

  “战士们打红了眼,吵着要朝上攻!”

  “说服他们,敌人最欢迎的是我们硬拚、蛮干!我们既要勇敢,又要冷静!”

  罗光回向阵地,陈坚拉住了他,说:“你下去吧!”

  “我行!不要紧!敌人不消灭,我不下去!”

  罗光挣脱陈坚的手,颠颠簸簸地跑向前去。跑了不上几步,因为头痛得厉害,晕倒在地上,陈坚的警卫员金东跑上去扶起了他。他又挣脱了金东的手,冒着碉堡上射来的子弹,奔向阵地上去。

  陈坚的眼睛跟着罗光的背影望了许久。他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下,觉得这样的强攻硬拚不是办法,营长负伤,教导员牺牲,罗光也负了伤,战士们打红了眼睛,……这些情况迫使他更加坚定地不能同意刘胜火攻碉堡的决心。他回到地堡里,心里感到痛苦、不安,默默地望着刘胜。

  “要干就得快!刚才师长又来电话催过。”刘胜冷着脸说。

  对于他来到这个部队里的第一次战斗,陈坚采取持重的态度。当前的敌人应当怎样迅速而又有效地解决,他还没有比刘胜的办法更好的办法,但他总觉得刘胜要采取硬拚硬打的火攻,是冒险的,解决了敌人,自己的队伍也要受到很大的伤亡,消耗。

  对于陈坚的默不作声,刘胜很不乐意。刘胜觉得这位新来的政治委员,毕竟是个战斗经验不足的人,犹豫、软弱,甚至觉得这是懦怯,是在严重关头的束手无策。

  “再考虑考虑!看有没有别的办法。”陈坚皱着眉头说。一个什么念头,正在他的脑子里酝酿着。

  “我没有,我想不出来!”刘胜烦躁地说。

  “攻一个!先解决一个好不好?把火力集中一下,调整一下,光是短促火力怎么行!”陈坚建议说。

  躺在那里的黄弼,也一直在思考着。当陈坚提出先攻一个碉堡的意见以后,他表示同意,喃喃地说:“东边的一个,敌人一〇七团团部在里面,先解决敌人的团部也好,团部解决了,就不怕西边的一个不好解决!”

  陈坚听了黄弼的话,望着刘胜。

  “攻一个怎么攻?不用火攻?”刘胜问道。

  听了黄弼的话,陈坚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从几天来的战斗,情况来考察,他觉得这个敌人虽然相当顽强,但绝不可能死不投降。现在,敌人已经处在最后灭亡的关头,抵抗,假投降,无非是绝望的挣扎,垂死的苟延残喘。他用坚定的语调说:“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过大的代价,换取敌人的毁灭。”

  “这个敌人,太可恶!假投降,欺骗!杀伤我们的干部、战士!还不应当毁灭他们?应当彻底毁灭他们!把他们统统烧死!”刘胜暴躁起来,怒气冲冲地叫着。

  “不要急躁!”陈坚望着地面,冷静地说。

  “我不是急躁!”

  刘胜的情绪转不过弯子来,气愤地歪扭着脖子。

  “请你考虑一下,老刘!如果你觉得火攻的办法好,就用火攻。”陈坚恳切地低声说。

  刘胜没有作声,气闷着。

  这时候的陈坚,感到遇到了重大的困难。他真切地看到了刘胜这个人的这个方面,顽强地固执己见,在战斗里表现感情冲动。他沉默了一阵以后,用恳切的低沉和缓的声调说:“是你跟我谈过的,这一仗,我们要打好。你也同我谈过,我们的干部、战士是勇敢多于机智。这个部队打过许许多多胜仗,但是,在许多胜仗里,我们的伤亡、消耗总是过大,消灭了敌人,同时又损伤了自己的元气……我刚才在外面遇到罗光,他负了伤,他说战士们打红了眼,吵着要朝上硬攻,他说三营程教导员已经牺牲……我想,你在这个部队里工作了好多年,你比我更了解部队的历史情况,更会珍惜我们部队的战斗力。”

  刘胜本来就很痛楚,他愤怒,他要采取火攻的手段,一半是由于对敌人的高度憎恨和部队遭受损伤给予他的痛楚而来。听了陈坚真挚恳切的话,他的情绪渐渐地安定下来,但心头的沉痛却更加深刻了。

  刘胜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以后,否定了他对陈坚的看法,并且终于同意了陈坚的意见,放弃了自己的方案,决定集中火力攻击敌人团部所在的碉堡,请求师部派一个迫击炮连来掩护步兵的攻击。

  半个小时以后,新的攻击开始。

  在迫击炮和机关枪的火力掩护之下,爆炸手突到了碉堡脚下,碉堡接连地中了迫击炮弹,接着,炸药的烟火就在碉堡的底层腾起,碉堡动摇震抖,砖土、石块纷纷地倒塌下来。

  石东根夹在战士群里,躬着腰身,端着汤姆枪,“咯咯叭叭”地射击着,向前奔跑冲击,咬着牙根喊叫着:“消灭这些混蛋!杀到碉堡里面去!”

  他的鞋带散了,索性摔掉了鞋子,光赤着两只脚,穿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在跳过一堆烟火腾腾的砖头、木棒的时候,他跌了一跤,栽倒在火堆旁边;随即又爬起身来,踩踏着火舌,钻进敌人的碉堡里去,汤姆枪弹在碉堡里横七竖八地扫射着。

  “不缴枪,就宰了他!”石东根向战士们大声地喝令着。

  战士们汹涌地进入了敌人的碉堡,在碉堡的角落里、楼梯上和敌人拚斗。当一个敌人迎面扑来的时候,石东根甩起一只泥脚,朝着敌人的肚子上死命一踢,敌人便踉踉跄跄地倒栽到楼梯下面去;紧接着,石东根对准这个敌人的脑袋,射击了两颗枪弹,狠狠地说:“想死!还不好办?”

  经过一阵冲杀,敌人终于真的投降了,白衣、白布又从碉堡的枪洞里伸出来,拚命地摇荡着,因为他们进行过欺骗的勾当,战士们仍旧枪炮不停地猛打强攻。

  “老子还会再受你的骗?同志们,打!把他们彻底消灭!”

  石东根高声大喊着。

  碉堡里接连不断地扔出了步枪、卡宾枪、汤姆枪、机关枪。

  “我们投降!真的投降!”敌人们喊叫着。

  碉堡里的敌人举着手,成串地躬着腰走了出来,他们的团长走在最前面,手也举得最高。

  在刘胜和陈坚的责令之下,敌人的一〇七团团长站到西边碉堡下面,向碉堡里面哆嗦着嗓音喊叫道:“我是团长!不要打了!缴枪吧!”

  【二七】

  吐丝口最后的战斗,在敌人师指挥所的门口进行着。

  石东根、罗光他们,在两个大碉堡里的敌人被消灭以后,火速地回过头来,扑到敌人师指挥所正面最后的一道防御工事——两米高的双砖夹土的墙壁和齿爪狰狞的铁丝网前面,展开短促火力的攻击。

  这场战斗陈坚同意刘胜采取了火攻的办法,因为莱芜敌人已经开始突围,时间十分急迫,同时这里有地下室,攻不进去,在这里用这种办法,又不会损伤自己的兵力。汽油浇湿了的高粱秸子、小米秸子,送到了敌人的工事附近,用手榴弹的炸裂,把它们烧了起来,紫火黑烟随着风势,象乌龙一样扑向敌人工事后面的师长何莽的巢穴——地下室。

  刘胜和陈坚并排地坐在地堡前面,指挥这个最后战斗。

  “非叫他投降不可!不投降,烧死他!”刘胜挥着手里的驳壳枪,愤怒地说。

  “捉活的!捉住何莽!”陈坚大声地向阵地上喊叫着。

  一切都已完结了的何莽,在黑烟弥漫的地下室里,坚持着最后的几分钟,他没有忘记他作为磁铁和象鼻子的作用。

  他的喉咙完全嘎哑了,几乎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可是,他还在喊叫、怒骂,喝令着地下室门口的卫兵:“跟我守住!守住!要死,我同你们一块死!”

  一个卫兵退回到地下室里来,他举起手里的左轮枪,击倒了那个卫兵,卫兵哇哇地哭叫着,向他的面前爬滚过去,他又打了一枪,铅头枪弹落在卫兵的脑盖上,卫兵的脑浆和血喷溅出来。他提起穿着大方头黑皮鞋的脚,使力一踢,卫兵的尸体便裹着血和泥土,翻滚到墙边去。

  他的手里抓着报话机上的话筒,虽然他已经喊不出声音来,却仍旧拚命喊叫。他呷了一口啤酒,希望啤酒能够使他的喉咙发出声音。但是,他没有如意,重重地摔了话筒,他没有喊出声音,他的司令长官李仙洲也没有回答他一点声音。

  何莽的指头不住地抓着又痛又痒的喉头,喉头的皮肉给他抓得发紫,他还是抓着,扭着,好象要把它扭断似的。

  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他的仇敌,他已经近乎疯癫了。

  他在烟雾腾腾的地下室里乱蹦乱跳,破藤椅子给他踩得稀烂,深陷在泥土里的四条椅腿,折断了三条。墙壁上的地图,本来就因为落掉了许多钉子大部分翻卷下来,现在给他猛地一把全部撕扯下来,揉成纸团,扔掷在地上。

  何莽汹汹地走到报话机旁边,报话员早已藏躲到报话机背后的桌子底下,他浑身发抖,两只丧魂失魄的眼睛,放射着恐惧的死光,望着何莽,但他还是被何莽拖了出来。他拚命地哀叫、哭泣,希望得到何莽的怜悯,何莽却好象没有看到听到似的,气狠狠地用力一推,他的矮小的身子便摔倒在死了的那个卫兵身上。

  何莽毕竟意识到死亡逼近了自己的身边。他也实在筋疲力竭,他的两条腿再也支持不了他那肥胖的笨重的身体,终于倒在墙根一堆子弹箱子上。他的嘴巴呼呼地喘着粗气,唇边淌着一条一条连绵的气味难闻的粘液,泛着白色的泡沫,就象刚打开的啤酒瓶子一样。

  一阵黑烟猛地窜进了地下室,手榴弹在地下室的门口轰然炸响,好象是工事墙壁遭了爆炸,一堆什么东西,“轰通”一声倒塌下来。

  何莽把身子朝他的勤务兵的背后移动一下,勤务兵连忙把歪斜要倒的地下室门口的沙袋堆好,伏在沙袋下面,把上了架的驳壳枪架在沙袋上,向地下室外面准备射击。

  何莽惶惧得全身打抖。他的失神的眼在地下室里扫视了一下,那个被他击毙的卫兵,翻仰着的破藤椅子,空罐头盒子,撕下来的地图,早已无声无息的报话机,报话员的没有血色的枯瘦的死人一样的脸,……使他增长了对于死亡的恐怖情绪,他叹了一声长气,低下头去,他仿佛作了决定:就把这个地下室作为葬身的坟墓吧!

  何莽全身瘫软,不是不想挣扎,而是真的挣扎不动了。

  弹烟又翻滚进来,子弹射进了地下室门口的沙包,沙包里喷出烟样的沙灰。

  在外面指挥战斗的参谋长跟着弹烟滚跌进来,满头血水,默默地栽倒在何莽的脚下。

  何莽明白,他的命运临到了最后一分钟的关头。

  就在这最后一分钟里,何莽摔掉了身上的皮领大衣,现出他早已着好了的士兵服装,脱去脚上的黑皮鞋,从死了的卫兵的脚上扒下了力士鞋,套在自己脚上,随手在地上抓起一块血迹斑斑的纱布,横七竖八地从头上缠到脖子里,举起左轮枪喝令仅有的一个勤务兵,走在他的前头,和他一同冒着弹雨,顶着一阵黑烟,蹓了出去。

  他出去不到三分钟,所有的枪声停歇。

  秦守本和王茂生冲进了地下室。

  秦守本抖抖从地上拾起的皮领大衣,向举着双手的报话员问道:“师长呢?”

  报话员抖索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师长到哪里去了?”秦守本喊叫着问道。

  “他……跑了!头上,裹……裹了纱布,装……装伤兵……跑了!”报话员对战士们颤抖着声音说。

  秦守本在大衣袋里摸出了何莽撕下来的符号,又听到报话员的说话,便和王茂生急速地奔了出去。嘴里高声大叫着:“敌人师长化装伤兵逃走啦!追!”

  他们在西边大碉堡附近,发现一个头裹纱布的胖个子和一个矮小的汉子在急促地奔跑着,便赶了上去,头裹纱布的胖个子和矮小的汉子见到有人追赶,便甩起两腿飞跑起来。

  秦守本和王茂生追赶到石圩子西北角上一个缺口的地方,敌机扔下的炸弹落到他们面前,浓烟障蔽了他们的视线,弹片在他们的身边飞啸。石圩墙给炸倒了一大段,圩墙里面的两处房屋倒塌下来,随即燃烧起来,这使他们不得不停顿了一下。

  在他们从卧倒下来隐蔽的地方爬起以后,两个奔逃的敌人不见了踪影,他们出了圩墙缺口,在水沟边、地堡里、附近的房屋里仔细地搜寻了许久,没有寻到,向野外望望,在半里外的小土坡下面有一个独立屋子,屋子这边的泥地上,一位老大娘喊叫着向他们面前爬滚而来,手里举着一团黄色的东西。

  秦守本和王茂生奔跑上去,那个老大娘的腿上、身上尽是血迹。

  “两个,……两个野狗……换了我老头子的衣服……跑了!”

  老大娘扯着手里脏污的军衣咒骂着。

  他们把两个敌人脱下的军衣扯碎,包扎了老大娘腿上的伤口,把老大娘抬回到小屋里去。

  “迟早……总要遭炮子的!……死了,狗也不吃!……我记得,……一个黑驴,胖子,……一个狼脸,勾鼻子……遭炮子的!”躺在床上的老大娘愤恨地咒骂着,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着。

  秦守本的眼睛里冒出了火花,对老大娘说:“大娘!我们替你报仇!”

  两个人离开了小屋子,在小屋子门外的枯草地里,王茂生的脚下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左轮手枪,在附近又搜寻了一番,在菠菜田里发现一支驳壳枪,打开两支枪的弹膛看看,都是空空的,没有一颗子弹。

  两个人站到屋子前面的土丘上,向四下瞥望了好久,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子。

  “定是敌人的师长!给他逃啦!”秦守本懊恨地说。

  为战斗的胜利所鼓舞的秦守本和王茂生,对敌人师长在他们追击之下逃脱,感到极大的不愉快。两个人懊心丧气地回向吐丝口镇,拖着沉重的疲累的脚步。特别是初次参加大战的王茂生,疲累得几乎抬不起腿脚来。

  “枪给我吧!”秦守本望着落后两步的王茂生说。

  王茂生仍旧自己背着笨重的汤姆枪。

  秦守本把王茂生的手,拉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在湿泥粘脚粘腿的田里,他们有气无力地走了回来。

【二八】

  连串的炮弹,在莱芜城里李仙洲总部的门口轰然地炸裂开来,那响声,先象一座高山倾倒了似的,然后就象凶猛的台风袭击冬天的树林,呜呜地大呼大啸。

  房屋剧烈摇动,楼板上的灰尘、蜘蛛网,“唦唦”地飘跌下来,洒在桌子上、床铺上、地上。李仙洲的参谋长象给什么虫子咬了一口,把一只蓄着长指甲的手,勾曲到后脖子里不住地搔弄着、桌上的茶杯、水瓶、报话机、电话机、墨水瓶等等东西,慌乱地翻滚跳蹦。坐在桌边手里拿着电话筒的参谋处长的黄哔叽军服上,脸上,给墨汁瓶子狠狠地喷唾了一口,他在电话里听到的什么。一下子给吓听得光光,话筒从他的颤抖着的手里掉落到桌上。

  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子斜躺在床铺上的李仙洲,正在眯着昏糊无神的眼睛苦思着什么,脸上的皱纹顿然消失,皮肉绷紧,脸形拉长,托在腮上的手象给什么东西猛撞一下,跌落到床前的小方凳子上,跌得很重,发着一阵疼痛;但也因此使他的身体得到支持,没有摔跌到床下来。

  几个窗子上的玻璃大半震得粉碎,碎玻璃片跟着“哗啦”的响声四处飞蹦,仿佛那些尖利的屑片刺入了他的心窝,他那正在惶惑不安的心,感到麻木刺痛,他的呼吸也就跟着困难起来,好久,他才吐出了阻塞在胸口的一股浑气。

  他竭力保持着镇定的神态,坐到床边上,一条腿跷在床上,一条腿踏着床前的小方凳子,斜着脖子望着他的参谋长。

  参谋长象是犯了重大的罪过等候处罚似的,默默地站在惊魂未定的司令长官的面前。

  李仙洲想说句什么,步枪和机关枪凄厉可怕的叫声,从院子里传进来,他的嘴唇动了一动又赶快闭上了,他那黄稀稀的胡须,粘满他的两腮、下颏和鼻子下面,仿佛在他的嘴边加上了一种压力,使他的嘴唇张动开来感到很大的困难。

  “不能再指望他们!我们跟他们不是一个娘生的!他们宁可牺牲我们的性命,绝不肯损害自己的一根毫毛!”脸色铁青的参谋长,等候得过久,觉得不能够再有迟疑,终于颤抖着鸭子喉咙,愤然地这样说。

  “行动吗?我看,到了最后关头!与其坐以待毙,作瓮中之鳖,不如虎出囚笼!”身体肥大笨重的李仙洲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小心地伸出颈子在院子上空瞥了一眼,回到屋子里对参谋长决然地说。

  “迟动不如早动,马上下达命令?”参谋长向副司令官请求批准地问道。

  “叫徐州给我们一百架飞机掩护!地面上的步兵爬不动,天空里的飞机也飞不来吗?告诉他们,我们马上突围回济南!

  他们不能救我们,我们只好自己救自己!”

  参谋长抓过报话机的话筒,喊通了徐州前线司令部,什么代号、什么密语都不用了,脖子里暴出一把青筋,凄惶地大声叫着:“飞机!飞机!一百架!我们回师济南!马上!马上!什么?什么?再守十二小时?”

  参谋长歪着头,望着李仙洲,李仙洲抢上前去,拿过话筒来,声音比参谋长低些,但却更加气愤地叫着:“一分钟也不能再守了!子弹已经打到我的面前。不能叫我做俘虏!……我们可以突出去!……有把握!有信心!……吐丝口还在我们手里!……”对方责备他,不同意他们立刻突围的决定,他的手激烈地抖动起来,浮肿的脸象一张黄纸,没有一点血色。他紧皱一下眉梢,回头向参谋长问道:“怎么样?再守十二小时?”

  参谋长双脚重重地蹬着砖地,拳头击着桌子,急得几乎蹦出眼泪来,用哀号的声音说:“总座!你的一生,误事就误在‘迟疑不决’四个字上!实力!实力!有实力就有一切!你、我做俘虏,死在这里事小,五、六万人马!五、六万人马毁于一旦事大!不能再中他们的毒计!赶快!赶快走!不要听他们的!我们不是他们亲生亲养的!他们是借刀杀人!”

  参谋长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参谋处长呜声哭泣,好几个电话机、报话机一齐吵叫起来,院子里和大门外面,传来急仲的人群奔跑的脚步声。

  李仙洲终于咬咬牙关,在话筒上凄怆地叫了最后一声:“我们走了!”

  他把话筒重重地扔到桌子上。

  李仙洲下达了突围令以后,心情平静了许多。他燃着一支雪茄烟,衔在嘴上。淡灰色的烟,悠闲地盘绕在他的黄稀稀的胡须上面。他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走到院子里,望着上空,上空一片晴朗,无风无云。枪炮声也沉寂了一些,他的心里觉得明亮起来,微微地笑笑,暗暗地庆幸着他的决策的正确而又英明。

  晴空里出现了轰轰吼叫着的大群飞机。

  “突进到吐丝口就成功了!”他摸摸已经平静下来的胸口,对参谋长说。

  “没有消息,喊不应他们!”参谋长微微地蹙着眉头说。

  “不要紧!那里的敌人是残兵败将,是给张灵甫在涟水打残了的!我在南京碰到张灵甫,他说这个队伍不行!”李仙洲的胡须抖动一下,轻蔑地说。

  在突围的先头部队顺利地前进了三公里以后,李仙洲和他的参谋长、总部的官员们,出了险恶可怕的莱芜城。

  队伍纷纷地汹涌前进,李仙洲骑在马上,他的马,是金黄色的,和他的大衣皮外领几乎是一个色调,发着耀眼的光亮。他的马蹄踏在山地公路上,仿佛在济南城里他的总部门口的柏油路上行走一样,平稳而又坚实。虽然,他明白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胸口的跳动还有些急急忙忙,但是,他的心里已经萌生起幸运的感觉。他确信不采取多路分头突围的办法,而采取集中一路突围的办法,是最明智的,他认为这种集中一路突围,好象高山顶上倾泻下来的急瀑,气势凶猛,无敌可当。

  他骑在马上走上一个小山头的时候,把手掌摊开,掩在头额上遮蔽着阳光,向前头和后头一望,顿然生起这样一个疑问:“敌人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暗中埋伏起来了?”疑问在他的脑子里晃动了一下;又立即飞逝而去。他觉得他的队伍实力坚强,声势浩大。他在马上耸耸肩膀,放声地咳嗽了一下。这是他在众人特别是下级官兵面前惯常的形态,他认为这个形态的效用,能使他的司令长官的仪表,在官兵们的心目中显得更加威严。

  在他走出莱芜城以前,他就经心地计算过:三个小时以后,他和他的部队可以冲出敌人的包围阵,明天,最迟是后天,他和他的总部官员们便可以从明水乘汽车回到济南。一回到济南,他就立刻飞往徐州、南京,向他的国防部、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再次提出,他在济南向莱芜出动的时候,提出过而没有被采纳的战策:对待共产党的军队,必须重兵多面转攻,切不可孤军深入,处于被动……

  想到这里,不知是由于过度的深思,还是由于心情的不安还没有完全镇定下来,他的额角上冒出了几粒汗珠。他觉得身上发热,便脱下了皮大衣,摔给骑在马上跟在他后面的勤务兵。

  炮声突然爆响,浓烟在他前面二百米的队伍行列里腾起,他用力地抓住马鬃,踩紧脚镫,欠起身子来向烟雾腾腾的地方张望着。  炮弹连续地轰响起来,烟柱接连腾起,机关枪、步枪、手榴弹的声音跟着洒泼下来,在前面,在更远的前面,在后面,在更远的后面,仿佛从后面的莱芜城到前面的吐丝口三十里长的一条线上,也就是他的突围部队前进的整个的一条大道上,全线地爆发了猛烈的战斗。  他的队伍乱了,漫山遍野地东窜西奔。

  公路两侧的山头上,峡谷里,突然地出现了敌人,射出了密集的炮弹、枪弹,虎啸狮吼一般地叫喊着,从山头、峡谷、田野村庄和小沟、小屋里蜂拥而出,直向公路上猛扑过来。

  李仙洲不认为这是最后的结局,他扬起鞭子,在马屁股上狠命地抽击了几下,一边向前狂奔,一边大声喊叫着:“突围——!突出去——!”

  几十架银灰色的轰炸机,象是看准了地下奔跑着的骑马的人,正是这位中将副司令长官李仙洲似的,缓缓地飞行在他的顶空,卫护着他。

【二九】

  苦战了一夜半天的刘陈团,在吐丝口镇的枪声刚刚停歇的时候,便又迎着南面突然而来的战斗音响,投入新的战斗热潮。

  已经取得的胜利鼓舞着他们,接踵而来的新的胜利向他们招手,疲劳、饥渴、伤痛,在几秒钟以内完全抛却了。

  “敌人垮下来了——!”

  “捉俘虏啊——!”

  “缴枪哟——!”

  就象在虎头崮进行战斗演习似的,战士们漫山遍野地奔跑,奔向指定的堵击敌人的阵地,嘴里高声地喊叫着口号。

  在吐丝口东南两里地的小高地上,头部负了伤的罗光,向战士们传达了军部的命令:“不让一个敌人逃掉!”

  秦守本和王茂生并肩地伏在小高地侧面的崖坡后面,啃着刚刚发来的干馒头,端着汤姆枪,炯炯的目光投射在左前方的公路上。

  “那个师长跑掉了,这一下捉个团长也好。”秦守本自言自语地说。

  王茂生表现出很不安静的神情,不时地抚弄着他的汤姆枪,看看枪口,摸摸准星、标尺。

  一整夜在黑暗里战斗。屋顶上敌人的机枪阵地被扑灭,是不是他手里的汤姆枪打的,他不清楚。今天上午,枪弹打了不少,哪个枪弹打倒了敌人,他也说不上来。他觉得他还是用步枪的好,步枪可以长距离瞄准,打倒一个就是一个,自己可以亲眼看到。看到自己射出的枪弹把要打的敌人打倒,就是王茂生最大的快乐。打了一夜半天,他竟没有机会向敌人瞄准射击,用的又是他从未用过的汤姆枪,只能在五十米的近距离以内杀伤敌人,而且又笨又重。现在,又打第二个战斗,用的还是这种枪,王茂生的心里不免有点懊恼。

  秦守本已经成了王茂生最好的朋友,他从知道王茂生早是共产党员的那天夜晚起,就和王茂生特别新近起来,一夜半天的战斗里,他没有和王茂生分开过,共同地冲进敌人的师部,共同地追赶着逃跟的敌人师长,现在又并肩伏在一起进行第二个战斗。他早已看出王茂生有些不愉快的样子,但总以为是初次打大仗感到过分紧张疲劳的缘故。王茂生手指不停地抚弄汤姆枪的动作,使他明白了王茂生不愉快的来由,他歪过头向王茂生问道:“想你那支步枪吗?”

  “这种枪真用不惯!”王茂生拍拍汤姆枪,皱皱眉头说。

  “我本来也不喜欢它!不能上刺刀!用几回就好了,冲锋起来比步枪灵光。”

  离他们不远的张华峰递过话来:“要刺刀?我给你一把!”

  张华峰手里晃着一把七、八寸长的小插刀子,刀把子上裹着一块红布,刀口雪亮,在太阳地里闪闪发光,看来是非常锋利的。

  “哪来的?”秦守本伸过手去,问道。

  “敌人送我的!嘿!几乎把老子的脑袋割下来!”张华峰把小插子扔到秦守本的身边。

  秦守本和王茂生看着雪亮的刀子,两个人嘴里啧啧地夸赞着:“好东西!玲珑小巧!”

  “纯钢的口!”

  秦守本把刀口在身边的一棵小树枝上轻轻地荡了一下,树枝便不声不响地折断下来。

  “乖乖!这样快!”他伸出舌头惊叹着说。

  “送刀子给你的那位老哥呢?”王茂生向张华峰问道。“给这个小家伙送回老家去啦!”张华峰哼着鼻音回答说。

  他伸过手来向秦守本讨还他的刀子。

  “说话不算话?送给我了!”

  “罗指导员叫我这个战斗打下来,就交给他!送给你是送给你,下面还有几个字!”

  “几个什么字?”

  “送给你——看看的!”

  不大说趣话的张华峰也说趣话了,秦守本和王茂生不禁笑了起来。

  秦守本真爱这个漂亮的小插子,他又用它割下了一根比前次割的粗壮得多的树枝,翻来复去地在刀口上看了一番,才不舍地还给了张华峰,同时问道:“你还想再宰他几个?”

  “看吧!他不想杀我,我的胳膊也硬不起来。”

  “那还是借给我用用!吐丝口那个师长逃到一个老百姓家里,抢了一套便衣不算,还打断了一位老大娘的腿!你说他们是人吗?不该用这个小家伙对付对付他们?”

  “指导员说要捉活的!”

  “指导员的心太好,他的头都给人家打坏了,还说要捉活的!”

  指导员罗光躬着腰跳到秦守本的身边,问道:“你们谈什么心啦?”

  秦守本闷声不响,抱着枪,两眼望着前方,做出准备战斗的紧张的姿态。

  “他想借我这个小家伙用用!”张华峰亮亮手里的小插子,对罗光说。

  “还是给我!”罗光对张华峰说。伸手向张华峰要小插子。

  “我说,指导员,你也该干掉一个、两个,替你自己出口气!”伏在那里的秦守本说。他的眼睛还是望着前方。

  “我呀!用枪打死过打伤过敌人,还没有用刀子杀过敌人!”罗光凑皖到秦守本跟前去,摸着头上伤痛的地方说。

  张华峰迅速地把小插子插到他的绑腿布里。

  “我告诉你们!沈军长、丁政委下了命令,要我们活捉敌人的司令长官李仙洲!来个捉俘虏竞赛,第一,要捉敌人的大头脑,团长、师长、军长、总司令。第二,要捉得多!”罗光放大声音鼓动说,使左近的许多人都能听到。

  战士们“叽叽喳喳”地传告着罗光的说话。

  罗光举起望远镜,在望远镜里,敌人的大队人马朝他们面前这个方向,纷纷沓沓地涌来。

  “准备射击!”伏在小山头后面的连长石东根,用沉重、急迫的声音发出了命令。

  左邻部队的阵地上,爆发了密集的枪声,从山沟里奔出了勇猛的战士们,向公路上的敌人扑去。敌人纷乱杂沓,向田野里奔溃,有的在公路上躺倒,有的向小高地下面乱跑狂奔,象蜂子、耗子、蚂蚱、蝗蝻一般。

  好多骑马的跌到马下来,有的跌下来又拚命地爬到马上,对马匹只是拳打脚踢,狂喊大骂,夹在人群里昏头乱窜。

  最前面的,距离小高地上的攻击出发地,只有一百米光景,在王茂生的眼里,这是最良好的射击时机,他看看手里的汤姆枪,脑袋上就又聚起了一把皱纹,他的黑黑的长眉也就缩短了一半。就在这个时候,石东根手里的汤姆枪突然叫响,紧接着,九挺机关枪几乎在同一秒钟里,抖动着长脖子,喷出了闪闪跳跃的火花,子弹、榴弹象倾盆大雨一样,向敌人群里猛泼下去。

  真是猛虎下山一样,张华峰、秦守本、王茂生领先地冲下了小高地,大群的战士,扑向了慌乱倾轧的敌人。

  王茂生看得清楚,他手里汤姆枪的扫射,使一大堆敌人倒了下去,摔掉了手里的武器;一大堆敌人跪在山脚下面,举起双手,有的把脑袋抵在地上,两只手高高地横举着枪,“嗷嗷”地叫着:“不要开枪!我缴械!我缴械!”

  一部分敌人还是不要命地跑着,秦守本和王茂生同时地看准一个骑马的军官追了上去。那个军官在他的马被击毙以后,跌到地上,翻滚了几下,又连忙爬起身子,不顾风驰电掣的枪弹,跛着一条跌伤的腿,癞蛤蟆一样连蹦带跳地跑将开去。他回头一望,见有人在他的身后追来,旋即又抓住身边一匹脱了鞍子的黑马,一手把住马背,一手缠住马鬃,使尽全身的气力爬了上去,颠颠簸簸地跑上了山前的公路。

  秦守本和王茂生紧紧地追赶在他的后面,大声地叫喊着:“站住!不站住,打死你!”

  那个军官还是骑着没有鞍子的光背黑马,拚命地跑着。

  两支汤姆枪的猛烈射击,都没有击中他。

  “是个大官!”

  “嘴上有胡须!”

  “许是李仙洲!”

  两个人一边追跑着,一边气呼呼地喊叫着说。

  “你们来哟——!捉李仙洲呀!”王茂生向路上其他的战士们,撕破了喉咙喊叫着。

  “不要喊他们!竞赛!不要给他们捉了去!”秦守本赶紧对王茂生摇着手说。

  那个军官又从光背马上跌了下来,在秦守本、王茂生追到离他还有五十米远的时候,又拚死拚活地爬上马去,继续奔逃。

  王茂生看到路旁一个敌人的尸体旁边,躺着一支美国步枪,便对秦守本说:“你去追!我用步枪干他!”

  “不行!要捉活的!”秦守本一边跑一边回过头说。

  “我知道!你快点追上去!”王茂生挥着手说。

  王茂生拾起美国步枪,机柄一拉,正好有几粒子弹睡在里面。他站到路旁的一个土坡上,举起一枪,没有击中,接着又是一枪,又没有击中!他停顿了一下,拍拍砰砰乱跳的胸口,屏住气,射出了第三颗子弹。

  光背黑马栽倒下去,那个军官的身子向后一倒,凭空地栽下马来。

  秦守本也就停止下来,他指着向他跑来的王茂生,又懊丧又气愤地说:“叫你不要打死他,捉活的,你又打死他!”

  他气呼呼地坐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抹着脸上的汗水。在王茂生奔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低着头,叹着粗气。

  “快点!去捉住他!”王茂生跑着说。

  “捉住他?你去把他的尸首捉得来!”秦守本愤懑地说,睁大着眼睛瞪着王茂生。

  兴致勃勃的王茂生楞了一下以后,还是跑了上去。

  在王茂生赶到跟前的时候,那个军官又爬起身来打算再跑,王茂生一个飞步穿到他的前头,举起美国步枪,对准着军官吆喝道:“再跑!打死你!”

  军官的身子战栗了一下,随即故作镇静地站立着,转动着黄眼珠,在王茂生的身上打量。  秦守本望见军官没有死,急忙地飞跑上来。

  “你是李仙洲!”秦守本指着官军肯定地说。

  军官望望附近没有人,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两个普通战士,便从他的中指上取下了金戒指,在两个战士的眼前闪了一下,做作地笑着说:“这个,送给你们,八钱重,真金子!”

  秦守本感到受了侮辱,大声地叫着:“呸!一股臭气的东西!”

  军官还是那么不惊不恐的,把满是泥灰和血痕的扁形脸又转向王茂生,眨眨他的臃肿的眼皮,从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来,黄色的金套子、灰色的杆子,在他的手掌上发光。他把钢笔躺在手心里伸向王茂生,张动着沾满黑灰的象蓄着日本式小胡子似的厚嘴唇说:“这是一点小意思,收下吧!留个交情,抬抬手让我过去!”

  “少噜苏!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不是你们贪污腐化的队伍!知道吗!”王茂生暴怒起来,用汤姆枪的枪梢子指着军官的脑袋,吼叫着。

  军官连忙后退了两步,缩回了肮脏的手。

  “当了俘虏,你知道不知道?跟我们走!”秦守本喝令着。

  在军官的身前身后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武器。

  军官哆嗦起来,抖得身上沾的泥灰纷纷地落下来,脑袋象触了电似的惶急地摇晃着,两个膝盖也就忽然瘫软,正要跪倒下来,但随又想到自己是个军官,便又竭力地站稳了腿脚。

  “不要大葱装蒜!跟我们走!”秦守本喷着唾沫骂道,用力地推了他一下。

  王茂生走在前头,俘虏军官一拐一跛地跟在后面,秦守本走在他的旁边。

  “我不是司令官!你们弄错了!……”俘虏军官“咕咕噜噜”地说。

  “你是谁?是个军长?”秦守本问道。

  “我是……”俘虏军官看到秦守本满脸愤怒,不说下去。

  秦守本的脸色和缓下来,轻声地说:“说老实话!不杀你!”

  “我是……副……副团长!”

  “还要玩滑头,耍花腔?”

  “我不骗你们!”

  “走吧!走吧!你不说,我们也查得出你姓甚名谁!”

  田野里走着一大群一大群的俘虏官兵。

  战士、民兵、群众,男男女女的,还有许多孩子,在村庄上、田野里奔来奔去,带着俘虏群的,扛着缴获的武器的,牵着和骑着缴获到的大洋马、小川马的,一大片青青的麦田给踩成了平平板板的大操场。

  胜利的号声,在山野的各个角落嘹亮地响起来。

  俘虏军官的眼里,滚下了失败的凄惨的泪珠。

  “我姓甘,叫甘成城。是师长。”他在田里行走的时候,见到他的上级官、同级官和下级官里的许多人,已经在他到来以前做了俘虏,终于对秦守本和王茂生说出了他的身份和姓名。

  在部队住村的村口,秦守本看到了张华峰和自己班里的人,隔得老远就高声地喊着:“捉了一个师长!”

  “是中将上将?”有人问道。

  “不知道!不是辣椒酱,就是豆瓣酱!”秦守本抹着汗水,笑着回答说。

  所有的人都围上来,你拥我挤地望着脑袋低垂的俘虏师长。

  “险乎给他跑了!是王茂生一枪把他骑的马打倒了,才捉到的。”秦守本指指划划地说。

  “真是神枪手!”张华峰抱着王茂生称赞说。

  “班长跟班政委①合作得不错!”洪东才在秦守本和王茂生的眼前翘起大拇指,嬉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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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战士们把班里的最有威信的共产党员称为“班政委”。

  秦守本和王茂生的酣红的脸上,在傍午的春日的阳光和众人赞扬的目光下面露出胜利的得意的笑容。

【三〇】

  陷入在密密重围里的国民党匪军李仙洲指挥下的官兵们,突来突去,东碰西撞,还是在密密的重围里面。

  在他们突围以后两个钟头的短促的时间里,大部美国装备的庞大队伍,象冰雪遭到烈日的炙晒,炽火的燃烧,迅速地融解、消失了。

  他们没有能够逃脱无可挽救的悲惨命运,在莱芜城到吐丝口镇三十里长的土地上,筑下了他们的坟墓。

  军长沈振新在吐丝口战斗胜利结束,他的部队立即调过头来,对突围的敌人展开堵击战的时候,好比是一个与洪水搏斗的人,游过了波浪汹涌的中流,现在,敌人消灭,战场上停歇了枪声,他就正如战胜了惊涛骇浪,到达了长河的对岸一样,一颗高悬着的激烈跳动的心,舒坦地放了下来。

  他把望远镜装进皮盒子,从了望战场景象的屋顶上下来,走回到指挥所的屋子里。

  值班参谋胡克拿着战斗纪录,滔滔不绝地向他念了一遍各个部队来的捷报,最使他惊喜的,是刘胜用异乎寻常的粗壮宏亮的嗓音报告的消息:“我们捉到了五千多!”

  “多少?你再说一遍!”沈振新怀疑这个数目字,紧问道。

  “五千多!啊!还要多,有六千!一、二、三、四、五、六,六千!还在统计、查点!六千,只会多,不会少!”

  “查查李仙洲捉到没有?”

  “捉到一个师长!”

  “姓什么?叫什么?”

  “我还没问清楚!”

  “跟我仔仔细细地查,看李仙洲捉到没有?”

  沈振新还是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放下电话话筒以后,又赶紧摇着电话铃,打算向其他的师、团查问查问。可是电话紧摇不通,总机回话说:“三个师部的指挥所都没人接电话,那边的电话员说,所有的人都出去捉俘虏、打扫战场了。”

  电话总机接线员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恼恨自己离不开工作,不能跑出去捉俘虏、打扫战场的情绪。

  “没有事情,我……?”屋子里仅有的工作人员——值班参谋胡克喃喃地说。眼睛祈求地望着沈振新。

  沈振新挥一挥手,胡克跳了出去。

  汤成和李尧的眼睛一齐望着他,身子扭向门外。

  “去一个!”沈振新说。

  两个人一齐向外奔跑,是李尧来得快些。李尧跑了出去,汤成便只好撅着嘴唇停留在门口。

  沈振新觉得战事已经有了结局,他和他的部队在这个巨大的战役里,爬过了艰险的悬崖绝壁,取得了战胜困难、战胜敌人的成果。他的思绪一想到这里,身体的肌肉便松弛下来,全身感到困倦,接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作战科长黄达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走到电话机旁边,看到军长正在睡觉,便没有立即摇铃。一心急着出去的汤成却想起了一个主意,轻轻地对黄达说:“黄科长!首长在这里睡觉,你在这里不走吧?我出去一下就来!”

  黄达还没有来得及回话,汤成赶紧便轻脚快步地跑了出去。

  黄达坐在桌子边,摸出两样刚弄到手的东西: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和一个圆柱式打火机,玩弄了一阵以后,打火机弹着了火,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吸着了一支气味强烈的络驼牌香烟,眯矑着眼,缓缓地喷着灰白色的烟雾。

  他拿出红布面的小笔记本子,计算着上面记载的数目字,衔着香烟的口里轻轻地念着:“一万二,四千五,一万六千五;五千,二万一千五;一千,二万二千五;一百,二万二千六。好家伙!三个大师,十个大团还要多!这下子过瘾!痛快!”

  黄达的声音越来越响,说到最后两句,竟然兴奋得把打火机在桌上重重地敲着,仿佛替他的说话打着节拍似的,在每一个字音上敲一下。在他发觉自己的说话和敲击桌子的声音,可能把军长吵醒的时候,敲着打火机的手已经来不及控制,仍旧使最后敲击的一下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他惊叹着巨大的缴获,又对大声大响没有把军长的睡眠惊醒,感到侥幸,他把舌头长长地伸出来,两只眼睁得又圆又大,做出一种使人可笑而又可怕的怪相。在好一会儿以后,他才恢复安静平常的神态,拿起放在桌边上已经把桌子烧了一点糊斑的香烟,吸着、呼着。

  姚月琴的影子在门外晃动子一下,他走到门外,喊住步子急急忙忙的姚月琴,他想离开指挥所的屋子,把替警卫员照护首长的任务转嫁到姚月琴身上。这个屋子太沉寂,已经不象是作战指挥所,军长在沉沉入睡,使他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而这个时候的黄达,一方面要各处走动,搜集和子解战后的情况,一方面又有许许多多的话,在心坎里竭力地往外面爬动,使他的喉咙有点儿发痒。

  “你刚回来呀?”姚月琴把手里拿着的什么东西赶忙放到衣袋里去,随便地问了一句。

  “是呀!你看你两条腿上尽是泥。”黄达跷跷腿说。

  姚月琴看看自己的腿脚上沾满了沙土,便跺跺脚转身就走。因为姚月琴的手不住地摸着衣袋,引起了黄达的怀疑,他觉得她的衣袋里可能藏着什么怕人知道的东西,便大声问道:“袋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姚月琴摇动着身子,手探到衣袋里面,抓住里面的东西,笑着说:“没有什么。”

  “一定在战场上发了小洋财!给我看看!缴获要归公的!打埋伏可不行!”黄达故意板着脸孔,仿佛是大人吓唬孩子似的,用警告的口气说。

  姚月琴呆楞着,想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但又害怕拿出来。好象做子小偷生怕别人发觉似的,耳根子立即发起热来。

  “人家缴公,我也缴公!”姚月琴想了一下,大声地说。

  “我不要你的!给我瞧瞧!”黄达伸着手说。

  “真的不要我的?” 

  “什么好东西我没有见过?不要你的!”

  姚月琴慢慢吞吞地从袋子里摸出那个怕人知道、怕人拿去的东西。

  这件东西包在姚月琴的花格子手帕里。她小心地打开手帕,一个油亮亮的小黑皮套子现了出来。打开小黑皮套子,一个小巧的发着乌光的手枪,躺在她的白白的手心里,发着微微的颤抖。

  “哎呀!四寸小手枪!”黄达禁不住地惊叫起来。

  黄达这么一声惊叫,使姚月琴越发觉得这个东西的宝贵,在黄达伸过手去的时候,姚月琴连忙缩回手去,跑开两步,把小手枪重新包到花格子手帕里面,放进衣袋,赶忙把衣袋上的钮扣扣好。

  “东西真多呀!什么东西都有!民兵、老百姓哪一个不是身背手提大包大捆的?连六、七十岁的葛老在娘都背了一大包袱回来!……你看!多少俘虏!多少枪!多少胜利品!满地都是。我的脚在毛草地里一踢,就踢出了这个小玩意!仗打得真好!黄科长,从前打过这样大的胜仗吗?”

  在春天的阳光底下,姚月琴的脸显出被想象不到的胜利所沉醉的样子,酣红、明朗,现出各种各样的得意的表情。眉毛忽然拉长,忽然缩短,两只黑闪闪的眼珠上下左右不停地转动,整个身子好象一棵小树受到微风的吹拂,颤巍巍地抖动着。她的这种仪态,使人一眼看去,就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房里,正在荡漾着喜乐洋洋的纤细的波纹。

  “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胜利!我们这个军,全华东,全国都没有打过这么大的胜仗!小姚!你晓得捉了多少俘虏吗?”黄达翘着大拇指,连连地点着脑袋说。

  “一万!”姚月琴大胆地估计着说。

  “好大的口气!”

  “还能有两万吗?”

  “两——万?”

  黄达把“两”字说得很重,字音拖得很长,好象是对姚月琴这样说:“你的估计太低了!”

  在姚月琴睁圆眼睛惊讶地望着他,询问他到底捉了多少俘虏的时候,黄达故意地不作回答。他坐到门限上面,摸出骆驼牌香烟和圆柱式打火机来,两个手指在打火机的两端向当中一挤,打火机的肚了里冒出了火头,接着,烟雾就在他的嘴边飞扬缭绕起来。

  “这也是刚搞到的?”姚月琴感到新奇地问道。

  “李仙洲送的!”黄达哼着鼻音得意地说。把打火机赶忙窝在掌心里,给不让他细瞧四寸小手枪的姚月琴一个小小的报复。

  胡克、李尧、汤成他们匆匆地回来,每个人提着、抱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小姚!小胡来啦!也不给他看看吗?”黄达歪着脑袋逗趣地说。

  姚月琴头一扭跑了开去,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放着小手枪的衣袋子。

  钢盔、皮包、水壶、刺刀、剃胡刀、旅行药箱、旅行收音机、皮帽子、皮手套、罐头等等等等东西,在门口摊了一地。

  三个人疲累得很,坐在地上喘息着,抹着额上的汗水。

  黄达拿子两个水果罐头,放到一边,说:“这两个罐头给军长吃!别的拿走!送到总务科去!”

  许许多多的人从战场上陆续回来,纷纷嚷嚷地谈论着、喊叫着、哗笑着。

  牵着缧马的,扛着、背着这样那样东西的,还有两个人抬的,一个人挑的,车子推的,牲口驮的,……每个人——部队的战士、工作人员,民兵们,年老的、年轻的男女居民们,孩子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庄、山谷奔到战地,投入到打扫战场、收集散乱满地的胜利品的热潮。

  战事结束以后的战场上沸腾起来。

  锣鼓的咚咚声在各个角落里响起,屋顶上站着举着大喇叭筒的人,向村里、村外、田野高声大叫,虽然听不清他们喊的什么,他们声音里的欢乐和愉快的情绪,却是谁也能够感觉得到的。多年没有出现的牛角号的吼啸声出现了,它是那么深沉、粗犷而又具有动人心坎的力量!一听到它,人们便不由地回想起当年抗日游击队打了胜仗以后的欢乐情景。田野里奔驰着的马匹大声嘶啸了,牛也长鸣了,山坡上的羊群波浪起伏的咩咩地鸣声;春天仿佛在大捷以后今天的这个时候,才真正的来到了人间。碧蓝无际的天空里,翱翔着在这儿少见的羽毛光泽多彩的鸣禽,它们发出娇脆的叫声,好象是从远远的海上赶来参与盛会似的……这些声音和嘹亮的胜利的军号声,汇合在战地的无云的上空,经过微风的播荡,形成了复杂的但又情调和谐的健壮美妙的音乐。

  政治委员丁元善和副军长梁波他们回来以后,军长沈振新小睡刚醒,他平静安闲地走到他们面前,彼此都把胜利的愉快,安放在自己的心胸里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黄达打开了两个梨和苹果罐头,放在桌子上。

  一大把吃西餐用的刀、叉、汤匙,从胡克手里“吭啷吭啷”地落到桌子上。

  “咧!请首长们吃顿西餐大菜!”胡克笑嘻嘻地说。他那敏捷的动作,从容的神态,恰象是一个餐馆里勤快的服务员。“看你那个神气!干过这一行的?”梁波哈哈大笑起来,盯望着抹桌子、擦刀叉的胡克说。

  “没干过!西餐,倒吃过三回两回!”本来在首长们面前就不大受拘束的胡克,现在就更是无所约束,眉开眼笑。好象一个天真的孩子,遇到一个什么重大的节日似的,得意到没有任何顾忌地回答说。

  “这是你拣得来的?”梁波拿过刀叉瞧看着问道。

  “在一个小箱子里,刀、叉、勺子每样十二把。我到沟边去洗手,嘿!小箱子就躺在沟边上等着我!我还没有听说过,打仗缴到这种吃东西的‘武器’!”胡克亮起嗓子,洋洋洒洒地说。

  “突围还带这些东西!”丁元善叉起一块梨子笑着说。

  “他们还准备回到济南去吃西餐的!做梦不做梦?”梁波望着沈振新笑着说。

  “西餐?连大葱煎饼也没有他们吃的!”黄达插进嘴来说。

  “一共俘虏多少?”沈振新向黄达问道。

  “二万二千六!”黄达随口应答地说。

  “你统计过啦?”胡克不相信地问道。

  黄达掏出了小本子,把他得到的数目字一一地数说了一遍,睁大眼睛反问道:“不是两万二千六是多少?足足三个大师,十个大团!嘿!你嫌多?”

  军首长们对这个数目字也不免吃惊起来,互相对望着,他们的心里发出子同样的问话:“真有这么多吗?”

  “向各单位再查问查问,弄出个确确实实的数目字,不要再一万多,五千多的!多!多一个也是多!多几百、多一千也是多!我们就是只会估计,不会统计。有统计,也是十个统计九个不准确!”沈振新对黄达说。

  “我们科里的人全下去了,我叫他们别的不要管,只管一样:数目字!要全部伤亡、俘虏、缴获三方面的数目字。现在有什么办法?再过三天五天也统计不全!你晓得民兵抓了多少俘虏?缴了多少枪支、弹药、马匹?我这个数目字,是坐在电话总机的屋子里一个一个问来的,确实不确实我不保险!我看啦,二万二千六,只会多不会少!”黄达站立在桌子边,面对着沈振新滔滔朗朗地说。

  沈振新对黄达的说明和从他的说明里反映出来的工作部署,表示很满意。他拿出烟盒子,抽出一支烟来,衔在嘴上,又把烟盒子递到丁元善、梁波面前,让他们每人拿去一支,最后又递到黄达面前,黄达从军长的烟盒子里拿烟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缴获来的骆驼牌香烟,在首长们的烟还没有吸着的时候,他掏出骆驼牌香烟,笑着说:“吸这个吧!”

  他把骆驼牌烟给军首长每人送上一支,动作敏捷地打着了他的打火机。

  “这个烟好吗?”梁波品着烟味问道。

  “要比我们的飞马牌烟味猛一些!”丁元善喷着烟说。

  “跟我打个电话给刘胡子!我回来的时候,他说他们八连一个班捉了四百多个俘虏兵,那个师长甘成城也是他们捉的,问问确实不确实?”梁波对黄达命令说。

  黄达的舌头又伸了出来,惊讶地叫着:“啊!一个班捉了四百多!我听说是一个排捉了四百多!

  师长也是这个班捉的?”

  “应当大大的表扬!这一回,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多得很啦!要叫文工团好好地编两出戏演演!”丁元善赞叹着说。

  “查问一下那个班的班长叫什么名字!”沈振新对摇着电话的黄达说。

  “连长叫‘石头块子’!”梁波大笑着说。

  “‘石头块子’石东根!指导员是罗光,‘黑皮’!这两个人都是打仗不要命的硬家伙!”沈振新告诉梁波说。

  黄达的电话没有打通,总机说团部的电话没有人接。

  “小胡!把我的马骑去,跑一趟!”

  胡克领受了军长的命令,跑了出去。

  沉默了一阵。

  丁元善打了一个深长的呵欠。

  “去休息吧!”梁波对沈振新和丁元善说。受了感染似的,他自己也吐出了一口长气,接着,沉重的眼皮便合拢起来,掩蔽着他那一对发着微红的眼睛。

  战斗还在进行的时候,他们的精力旺盛饱满。对于他们,休息和工作、白昼和黑夜的本身几乎失去了独特的意义。现在,一想到一提到休息,身体的各个部分,就突然感到在几天来紧张艰苦的战斗生活里,遭受了过度的折磨,口干、眼痛,脑子象石磨在旋转似的,有点晕眩,浑身觉得干澡、疲乏、困顿。

  他们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去。

  留在屋子里的黄达,在军首长们走了以后,也伏在桌子上,两手抱着头脸,呼呼地大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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