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艳阳天(八)

作者: 浩然 日期: 2016-07-13 09:42:24

 浩然:艳阳天(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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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二菊是当庄焦家的闺女,排行老二。小时候死了爸爸,瞎妈拉扯着她们姐妹俩还有个小兄弟过日子。

  那年头妇女还兴裹脚,说婆家的时候,男人那头第一条先问这头闺女是“蛮装”,还是“旗装”——就是说,是小脚,还是大脚。要是小脚,闺女就算长的丑点儿,也算有了几分姿色,要是大脚,长的再好看,也减了人才。

  寡妇家的孩子不干活儿日子难过,没有工夫一天到晚地收拾两只脚,加上焦二菊从小任性,地里、场里、山坡、河边跑惯了,受不了裹脚条子的约束,裹上她就悄悄地松开,裹了一二年,脚不见小,白费了半天事。村里多嘴的妇女说闲话,瞎妈说:“算了,就当小子养她了。”

  没想到,到了十四、五岁,该是找主的时候,这两只脚可就成了大问题。说过的人,一见模样全乐意,一见那两只气死男人的大脚就摇头。大脚焦二菊这个名字,一下子传开了。瞎妈受不住人们的耻笑,硬要从头给闺女裹脚,五尺长的裹脚条子把脚缠住,再搬个大捶木石压上,把两只脚搞得象针扎刀割一般疼。

  焦二菊受不了这份罪,一边哭着跟妈说:“妈,我不裹脚了,不找主了,家过老,炕头埋,当一辈子姑奶奶。”瞎妈心一软,只好由她去了,两只脚又自由自在地长起来,从此,也就很少有媒人登她家的门槛子了。

  那会儿,韩百仲正给沟北地主马小辫扛小活,每天起早贪黑到山上放羊。断不了在山前山后碰上挖野菜、拾柴禾的焦二菊。头次见面点点头,二回见面问个早,一二连三地混熟了,你吃我一口干粮,我喝你一口水,你替我拾把柴禾,我帮你缝缝窟窿,慢慢地就有了感情。

  有一回碰上了大雨,两个人跑到一个大土坎子旁边的胡桃树下边躲避,天南地北地说开了知心话儿。说着说着,小伙子朝闺女身边靠靠,愣冲冲地说:“二菊,咱俩成两口子吧。”

  焦二菊听了这句话,象挨了一针,哈地一下子跳起来了,连声喊:“不,不!”小伙子吃惊地问:“你看不上我?”二菊两只手捂着脸说:“看得上。”“那你为什么不呢?” “我脚大。”“我不嫌。”“人家笑话你。”“我不怕。”焦二菊挺奇怪:“为什么呀?”韩百仲说:“我们成两口子,是为过日子,又不是娶你当摆设,脚大有力气,咱们好一块儿干活。”焦二菊一头扎在小伙子怀里,哭了。

  过了几天,马小辫的猪棺马老四到焦二菊家替韩百仲说媒。他对瞎妈说:“百仲这个人直心眼,好心肠,力大能干,二菊跟他受不了罪,你也有了靠山。”三言两语,婚事订妥了。

  可惜,过了“小帖”没半个月,出了场事:韩百仲往山上放羊的时候赶上大雨,丢了五只绵羊。马小辫哪能饶他呀!拿鞭子抽他要他回去找,找不回来轻着罚五年工钱,重着得打个八分死。韩百仲冒着大雨回去找羊,刚进山,山洪下来,一个大浪头把他给卷走了。好心肠的马老四后边跟来,一句话没喊出,人没影了。回来跟马小辫一讲,马小辫把眼珠一眨巴,说:“夫债妻还。”硬拉焦二菊给他当了使唤丫头。

  当丫头做活算了,脚碍你什么了?嗨,东家偏在她的脚上挑毛病。马小辫喊一声“端水来”,焦二菊就浑身打颤,慢了要挨骂,快了还要挨骂,脚步一重还要挨骂。开口就是:“妨家的货,两只脚扇搭扇搭的,象个娘们走路吗?”或者:“走道如擂鼓,一辈子白受苦!”东家来了客人,先要焦二菊藏起来,连厕所都不让去,为什么?怕客人看见马家奴才的两只大脚丢人!

  不管旧社会、旧礼教怎么迫害这个女人,焦二菊倒沾了她那两只脚的便宜。焦二菊当奴才的第二年,忽然接到韩百仲托人带来的口信,说他没有死,在北平拉洋车,让马老四帮忙解救焦二菊,到北平找他。那天傍黑他们商量好,三更天大门外的石头碾子旁边集齐。

  到时候两个人遇上了,就往村外跑,刚过小桥,马小辫护院的狗腿子追上来了。焦二菊急了,一纵身,跳过河,撒腿就跑。马老四那会还是个壮年汉子都没跑过她,给狗腿子捉住,挨了一顿揍。焦二菊就靠她两只不屈服的大脚,跑进北平,跑到情人的怀抱里。

  韩百仲一天到晚拉洋车,累死累活顾不上两个人的饭碗,第二年又添了孩子,日子更难过。“屋漏又遭连夜雨”,韩百仲一天出车,碰上“炸市”,奔跑不迭,把一条腿摔折了,躺在炕上不能出去挣钱了。

  两天揭不开锅,耿直的韩百仲对焦二菊说;“你别跟我受罪了,把几件子衣服当了,凑几个盘缠,带着孩子回老家去混口饱饭吃吧。”焦二菊一句话没说,抱着丈夫的衣服、帽子、鞋袜就走了。

  早起走的,过午没回来,晚上没回来,把个孩子饿得哇哇哭,把个韩百仲急得团团转。快半夜,焦二菊回来了。韩百仲说:“我当你自己跑了。”焦二菊说:“上不了天,入不了地,穷人往哪跑哇?我给你挣钱去了。”说罢,一把票子摔在炕上了。原来,焦二菊穿上男人的衣服,女扮男装拉洋车去了。焦二菊就靠着她那两只坚实的大脚,养活了一家人,还给男人治好了伤。

  一九四五年他们回到家乡。韩百仲一回来就当上了民兵,第二年入了党,又当了村公安员,他这三间小土屋成了民兵队部、交通站。焦二菊依仗着女人家少有的优越性,替丈夫站岗、放哨、找人、送信,周围十几个村,她全跑过。

  有一回,两个伤员转到东山坞。那会儿国民党反动派大举进攻解放区,村里的男人早就藏到山里去了,听说顽军到了三里远的大湾,连小孩子毛都跑光了,到哪找人去呀!急得韩百仲满院子转。

  焦二菊不慌不忙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说:“别急,咱俩送同志进山。”韩百仲说:“送走一个,把一个扔给顽军呀!”焦二菊说:“嗨,咱们一人背一个呀!”

  在爬山越岭的时候,焦二菊不喘不歇,一直跑在丈夫的前边。焦二菊靠她的两只大脚和丈夫一起把两个伤员送进了山。

  韩百仲在东山坞沟南办起第一个农业社,是一个有名儿的“穷社”。地薄、人多、资金少,干部们想着法儿给社员增加收入。

  春季里正是抗旱抢种的时候,县供销社给农业社找了一个挣钱的路子:搞短途运输,把供销社的货物运到山村里去。沟北马之悦那个富社车多、马壮,鞭子一摇,票子到手了。这个穷社呢,几头毛驴走路打晃,还得靠它们架拾音“喝”子种地,社干部干着急,没办法。

  焦二菊挺身而出:“没牲口、没车,咱们有人,男的不够,有女的,用肩膀子挑,挑不动,抬!”于是,她招呼了一群妇女,背的背,抬的抬,追着沟北的大车跑,大车跑一趟,她们跑两趟;沟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们一天不丢。到结尾一拢账,挣的工钱大大地超过了沟北。亏了焦二菊两只勤劳的大脚呀!

  ……

  焦二菊的大脚很出名,这是她的荣誉。萧长春从心眼里敬佩她,头几年就主张选她当妇女主任。马之悦说,一门两个干部不合适。焦二菊说:当干部不当干部一样办事儿,不如不挂牌子干得痛快,离点弦走点板,惹不出大事来,因此,她是东山坞妇联组织里不是主任的主任。

  焦二菊一阵旋风似地刮出去以后,萧长春又蹲在炕沿上卷了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回想这一阵子听到的反映和呼声。从焦二菊这番话里更加证明,马之悦跟这件事情的确是有关联的。

  那么,现在摆到眼前的问题是如何对待这种局势。明天一早,是先找闹事的那几家富裕中农再证实一下呢,还是先找马之悦谈;是等他们提出这个问题再反驳呢,还是主动地揭盖子……到底怎么办有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门口外边,有人吵嚷起来了。首先传进来的是韩百仲的高嗓门:“翠清,去叫淑红、克礼他们去,马上开干部会。”接着焦二菊的声音:“人家克礼带着人看麦子去了,把他叫回来,麦子还看不看呀?”“凭什么不看?麦子是咱们大伙的血汗浇出来的,谁敢动它一个粒儿试试!”“有话家里说不行吗?大街上吵吵什么呀?”“街上怎么着,我坐到他家炕上吵去!”“算了,算了,先听听长春的再说吧。”

  萧长春跳下炕,连忙迎出来。

  焦二菊和马翠清已经把韩百仲推进院里。韩百仲是个矮墩墩的汉子,四十五六岁,方脸,淡眉,两只眼睛总是又红又亮,象喝过酒似的;走起路来胸脯子挺得很直,说话的声音很高很重,就是说平常话,也带着几分命令的口气。这会儿,他被别人推着一边往里走,一边扭着脖子对马翠清大声嚷:“你这丫头怎么着呀,快点告诉淑红去。”

  马翠清是韩百仲的干闺女,她对外人舌尖嘴快,在干爸爸跟前特别的老实。她朝着迎出来的萧长春说:“表哥,我爸爸说今夜里就开会。”萧长春说:“大舅,您忙什么,还愁没会开呀,咱们商量商量再说。翠清你去吧,告诉克礼他们,该怎么看还是怎么看。”

  韩百仲说:“长春你回来的正好,我得跟他马之悦见个高低上下。村里整不了他,我们俩手拉手上县委!这回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焦二菊急的不得了。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在自己家的屋子里她对自己的男人十分厉害,两句不投就喊就叫,可是到了大门口外边,她总是给男人留一点“传统性”的面子,常常不知不觉地变得很温顺。

  另一层,她也清楚丈夫的根底,这十年里边,丈夫跟马之悦两个人到一块儿就吵,吵来吵去没顶大用,反倒找了不少的麻烦。平常日子,只要丈夫办的事儿沾上马之悦的边儿,焦二菊就有点过份小心。

  这会儿她一面往屋里拉丈夫,一面连说带劝:“有话慢慢说,别叫唤了,叫唤一溜遭也不管用啊。”

  韩百仲跳着脚说:“我算越来越把他看透了,他压根儿没有跟咱们穷人一条心过。长春,你是支部书记,不要说我讲怪话,我说呀,上级对他太宽大了。他的罪过还小哇!去年是谁给东山坞砸的锅,是他马之悦!没开除他党籍就便宜了!别人把个要躺倒的农业社扶住了,把个麦收拚命拚出来了,他跑回来吃现成的就够不要脸了,又转着腰搞邪门歪道的事儿!这,这,这不是骑着人家脖子拉屎吗,我到县委告他去!”他说着,甩开了焦二菊和马翠清就朝外跑。

  焦二菊、马翠清两个人又喊又追,到了大门口把他追上了,怎么拉也拉不回来。萧长春没有追他,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喊道:“支部还没讨论研究,您往哪走?快回到屋子里去!”这句话立刻生效,韩百仲虽说没有那么痛快地回到屋子里去,也不再挣着走了。

  萧长春走过来,扯住韩百仲的手。他感到这只带着厚茧的手在冒汗,浑身都在颤动。

  急性的人哪,你怎么不会冷静一下呢?萧长春难道不比你急,不比你激动?别看他还在说,还在道,有时候还开上几句玩笑,他是在用这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暴跳起来,不让自己蛮干呀。

  萧长春把韩百仲拉到屋子里,又把他推到炕上坐下,这才坐在他的身边,慢声细语地说:“大舅,说实在的,我一听到这件事儿,比您还要恼火,可恼火顶什么用呢?要是恼火、暴跳能够解决问题,咱们俩一块到大街上吵去,跳去!”

  马翠清差点儿笑出声来,赶紧把嘴捂住了。

        萧长春继续说:“这件事儿,马主任到底参加没参加,我们先得把情况弄清楚。就是跟上级汇报,也不能大概怎么样怎么样,听见风就是雨不行啊,咱们守着的这个摊子是八百口子人的呀。我看哪,咱们先跟马主任碰碰头,听听他的口气,再开个干部会,大家摆摆思想,最后再看看社员的态度,三头都弄准了,怎么办,怎么解决,就能想办法了。你说我这个意见怎么样?”

  几句话,把个火气冲天的韩百仲说软了。

  这个韩百仲在东山坞算是老资格了。解放战争时期的民兵队长、治安员,土地改革时期的贫农团主席,农业合作化以来,也一直是走在前头的人。可是他有个特点,这一点跟马之悦是完全不同的。什么特点呢?他从来不摆资格。上边来的同志也好,本村的同志也好,只要你正确,不论你的资格嫩还是老,职位高还是低,他是无条件地服从;你不正确的话,资格再老,职位再高,他也不听调。

  拿马之悦来说吧,资格比萧长春老得多了,韩百仲就从来没有完全服从过马之悦,遇到不合理的事儿,他就要跟马之悦斗一斗。虽然因为他性子直,办法少,这十几年里一块儿共事,斗来斗去斗不过马之悦,可是,在东山坞沟南有个他,沟北有个马同峰,马之悦办事就得提防一点儿,小心一些,不敢明目张胆地按自己的心思大干。

  韩百仲对这个新任支部书记萧长春却不同。去年整风,马之悦被撤了职,马同峰和几个党员有意让韩百仲当支书,韩百仲说自己工作能力不强,保举萧长春接手。他挨个儿到家里说服同志们,又去请求乡党委批准。他说。“让长春挂帅吧,他年轻,有办法,走社会主义道路坚决,我跟大伙儿在一边使劲儿,服从他领导,保证农业社能办好。”

  这八、九个月来,他真是这样做的。不论大事小事,萧长春怎么指,他就怎么做,一时想不通,也能服从;他们也有争论,但越争论越贴心。

  这会儿,两个人坐在炕上抽了袋烟,又争论开了。韩百仲说:“长春,我跟你说,这个马之悦不整整是不行啦!淑红跟我说,有人背后讲你不尊敬马之悦,我看你是过火了!”

  萧长春说:“您太急躁,马之悦是犯过错误……”

  韩百仲打断他的话说:“依着我,那会儿就不该让他当副主任了,可你跟王书记全支持。怎么样,又出事了吧?”萧长春说:“一个同志犯了错误,也批评了,也处分了,总得等个时候,给他留个转弯子的后路哇!他又犯毛病,那是他的事儿。无论怎么样,咱们先别想到整他,眼下最要紧的,是把问题弄得明明白白。真有这么一回事儿,想不整也不行。”

  韩百仲笑笑说:“好,听你的。还是那句话,反正,以后共事,你对他得留个心眼儿。”萧长春点着头说:“我也听您的。这件事到底怎么样,对他也是一次大考验。”

  焦二菊见萧长春把丈夫稳住了,两个人说得入了垅,也就放心了,便说:“长春,这么晚了,你也不用回去了,就睡在这儿吧。我替你舅到麦子地里转转去。”

  马翠清说:“我去吧。”焦二菊说:“你也回家歇着吧,蹦了一天,还不累呀!”

  马翠清说:“麦子丰收了,全都忘了累啦!我妈多会儿也等我回去才睡,躺炕上还跟我叨咕半天:麦子收来了,咱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啦!又盘算着给我买这样、置那样,絮絮叨叨,我都睡了一觉,她还在那儿叨咕。我当她说梦话,一捅她,她醒着,说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心里高兴睡不着。嘻嘻……”

  焦二菊笑着说:“快回去听她絮叨吧。”说罢,披上了大羊皮袄,找一条棍子拿上,便出去了。马翠清也跟着走出来。

  这会儿,月亮都歪了。她们刚迈大门槛,就听沟北边传来狗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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