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十二)

作者: 柳青 日期: 2016-09-19 10:2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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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宝回到庄稼人拥挤的前街上了。他心里恍恍惚惚:这难道是种地吗?这难道是跑山吗?啊呀!这形式上是种地、跑山,这实质上是革命嘛!这是积蓄着力量,准备推翻私有财产制度哩嘛!整党学习中所说的许多话,现在一步一步地在实行。只有伟大的共产党才搞这个事,庄稼人自己绝不会这样搞法!

  事情越来,生宝心中越明确了。“这样搞法啊?杨书记!你正月里没这样告诉我。”梁生宝现在有信心,有决心,决不辜负首长们的关心!

  生宝在街道上的庄稼人里头,活泼地趱行着,觉得生活多么有意思啊!太阳多红啊!天多蓝啊!庄稼人们多么可亲啊!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向前探索新生活的强烈欲望。

  到卫生所,把介绍信递进取药的小方口,在过道的门洞里等着配药品,生宝逐渐冷静下来了。这时他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半截捏碎的纸烟哩。他从手掌里把纸吹掉,把烟末小心翼翼地装进他的烟口袋里——东西不可浪费!

  把纸烟末装进烟口袋以后,他开始从头至尾回忆今天所听到的“马列主义”。他不会写笔记,每次到县上开会,靠回家的路上一再回忆,来加深印象。他不能忘记杨书记说的这些话。绝对不能!他要在一生中慢慢享用这些话。我的天!多么深的道理,可是多么好懂啊!
清明前三天,汤河流域的庄稼人,就开始上坟了。庄稼人们洗了手,提着竹篮,带着供品、香和纸。孝性强的人们,还带着铁锨,准备往先人坟堆上培土,或者堵塞田鼠打下的洞穴,以免山洪灌进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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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清明节的一天,平原上所有的坟堆,就都插了白纸钱了。有没插结实的,被春风吹起来,在麦田里和路上,随意地飘飘落落,渲染着清明节日的气氛。

  梁三老汉拿眼睛盯着哩:看他生宝想起上童养姐妇的坟不?真是铁石心肠的家伙呀!看他那股上天入地的劲头吧!为了筹办进山的事务,下堡村一跑,黄堡镇一跑。他回到蛤蟆滩,又从这草棚院跑到那草棚院,忙得碰破了头。看!看!唯有上媳妇的坟这件事不当紧。他到底忙些什么事务呢?

  “你小子不喜愿对我说嘛,我也不喜愿问你!”老汉心里头赌气地想。

  为了公众事务把世俗人情撇在一边,这种心情,是梁三老汉所不能理解的。他一辈子老实、无能,对环境的压迫逆来顺受,人生的目的十分微小。他看不惯生宝这股叱咤风云的劲头!就像他真是治国平天下的人!

  生宝做些什么事情,一点也不和老人商量。梁三老汉也不情愿问他。问他做什么呢?人家在党!啥事,人家都和党里头的人商量哩。还来问他爹做啥?

  老汉心里头想:“全蛤蟆滩,不,全下堡乡,就你小子能!人家谁倒像你小子一样,领带人马、安营下寨、盘锅头起火,成个把月在山里头割竹子呢?就像要夺江山那神气!哪里有点庄稼人的气味呢?”

  老汉在街门外背靠碌碡蹲着、想着。脑子里想什么,嘴里不由得说出声音来了:“你小子!你小子……”

  孙水嘴过路听见,感到兴趣,间:

  “三老汉!你一个人在这里嘀咕啥呢?你和地下的蚂蚁说话吗?”

  梁三老汉摇摇头,不喜理孙水嘴。不要说习惯拿别人家里的纠纷当谈话资料的水嘴吧,即使旁的嘴紧人,老汉也不再往外嘀咕家内的实情啰。家丑不可外扬嘛!他不情愿让生宝他妈难受。在他半死不活的那些灾难的年头,老伴待承他太好哩。他再生也得记牢这一点。要不是碍着生宝他妈的情面,哼!他决不容让生宝这样黄风雾罩地闹腾!不是正经庄稼人过光景的动静嘛!老汉总觉着这个行动里头,潜伏着某种可怕的危险。只有少数心大性强的人,才敢这样大闹乾坤。一旦爆发出来危险,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老汉却不能出面阻档,因为生宝他妈在炕上坐着哩。他的困难就在这里。一切都看在这个寡言少语、和蔼可亲的笑脸上吧——她早年是一个贤良的婆娘,现时是一个慈心的妈妈啊。他必须重视:她对生宝,有比对他更深的感情。他不愿意伤她的心!他要耐心地等她慢慢觉悟过来,知道护着儿子就是害了儿子的道理。

  清明节这天,梁三老汉终于代表生宝上童养媳妇的坟了。就拿这一点来说,老汉也鄙弃生宝!不管怎么,总算夫妻了一回嘛!一日夫妻,百日思情嘛!给死人烧纸插香,固然是感情上需要;但有时候,为了给世人看得过去,也得做做样子吧!你共产党员不迷信,汤河两岸的庄稼人迷信嘛!哼!

  梁三老汉蹲在媳妇的新坟堆前了。纸烧了,香插了,老汉想起过去的凄惶日子来了。老汉的眼泪流出来了。

  开头,眼泪只是揩了又流,流了又揩,不断线地涌着。随后老汉竟用理智的力量,控制不住情感的冲击了。摆毕了供品,他竟完全被感情所驱使了。他竟不顾体统地哭出声音来了。

  哭就哭吧!哭一哭会疏散一些心中的郁闷的,胸腔里头会觉得宽敞一些的!

  “我那可怜娃呀!唉嘿嘿嘿……”

  一只手抓住他夹袄肩头,拉了拉,说:

  “三叔!甭哭哩!”

  梁三老仅抬起头,用泪眼看见梁生禄。

  “生宝哪去哩?你给儿媳妇烧纸?……”生禄不高兴地问。

  梁三老汉哭硬咽了的嗓音说:

  “他到上堡村林管站,领进山证去了。”

  “你甭哭哩!”生禄很不满意,说,“甭给俺丢人哩!”

  “怎是给你家丢人昵?”老汉惊奇地瞪起泪眼。

  生禄说“咱一个梁字掰不烂……你公公哭媳妇,给一姓梁的丢人哩!”

  “噢啊!是这,你走!我不哭哩!”

  老汉很不高兴地收拾起上坟的东酉,回到草绷院里。

  “生禄!”老汉心里头骂,“你小子不知道俺的童养媳妇,和闺女一样亲吗?你小子知道一个梁字掰不烂,你小子为啥把互助组长,掀到俺生宝头上哩?把你头上的虱子捉到俺头上,你还有脸说俺!”

  老汉把上毕坟的东西送回草棚屋里,出来重新背靠碌碡,蹲在土场上。他用很讨厌的眼光,盯着梁生禄家的草棚院。

  他现在面临着令人难受的局面:生宝要领带人马进山了,他没有办法阻挡。在买稻种去的时候,老汉还料不到,生宝是这样一个吃铁化钢的家伙,竟然联络起这一大帮人进山。从前,梁三老汉只是在村人面前感到自卑,现在他在生宝面前也感到自卑了。他几乎没有一点信心,开口说服生宝不要闹得太大。

  进山的事有危险。自古以来,个人只为个人担凶险,不为旁人担凶险。个人为个人的光景,出了什么事都好了结。至于会出什么事呢?梁三老汉按照迷信的传统,想也不敢想得更具体些。人,只应当想吉祥如意的事嘛!他看见生宝准备带去的药品、药棉、纱布,心在打寒颇,心往下沉哩……

  不对!他越思量越觉得:当老人的不应当坐等出了事再说话。

  粱三老汉在土场上站起来了。他眯起眼睛向下堡村望着。他低头从土场边的小径,走过梁生禄家的桃树林子。他下了汤河铺着青草的堤岸斜坡。他过了汤河绿水上的独木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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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工夫,梁三老汉就站在下堡村乡政府卢支书屋子里了。

  屋子里有两条板凳,找党支书谈话的庄稼人,照例都在板凳上坐。卢明昌,为了表示对重点互助组组长的老爹亲热和恭敬,让梁三老汉坐在他办公的椅子里,他自己坐板凳。

  “你坐在椅子里,”支书非常亲热地说,‘你老人家坐正,咱叔侄俩说话。我常想过河去,安慰安慰你老人家,穷忙!”

  梁三老汉既不坐倚子,也不坐板凳。他蹲在一进门的砖脚地上,在心里头准备着他要说的话。

  支书为了尊重老汉的习惯,他自己也在老汉对面蹲下来了,让椅子和板凳都空着好了。

  卢明昌拿微笑的眼光,盯着梁三老汉优思重重的脸色。

  “老人家!你渴不?我给你舀水去?……”

  “不!”梁三老汉的树根手,抓住支书的灰布袖子,“庄稼人吃啥东西会竭?”他不会拐弯抹角说客气话。他只能照实际的情形说话。他不管听话的人满意不满意。

  卢支书笑笑,表现出很满意老汉这种实实在在的态度。

  梁三老汉已经在肚里打好了草稿了。他开始说:

  “明昌你是咱本乡田地人,又是个庄稼人出身……”

  “对!”卢支书非常同意,“这个话,你说得对对!”

  “庄稼人过日子的道理,你都懂得哩……”

  “懂得不多……”

  “你全懂得!”梁三老汉肯定说,“庄稼人不懂庄稼人的事吗?嘿!只不过有时间,就不按庄稼人心思说话了。”

  “我按啥人的心思说话呢?”

  “你按共产党的心思说话!”

  “对!对!,卢支书非常高兴,“你看问题看得准!”

  但是梁三老汉并不高兴,他仍然是进门时的阴暗表情。

  “毛主席给穷庄稼人分下地,是不是为了过日子?明昌!凭你的良心说!”他开始质问了。

  支书笑着:“当然是为了过日子嘛。你看不见我们尽量提倡生产吗?”

  “你看梁生宝的神气,像过日子的神气吗?”

  “他是过大日子的神气。你老人家要过小日子。我知道,你父子俩,就为这个矛盾着哩……”

  “看着看!”老汉摊开了两只树根手,“我说你们在党的是一家人,一点没说错!一家人看见一家人亲嘛!你们说话一个调调。你们全姓共,是不是?”

  党支书有了皱痕的中年庄稼人脸土,突然放出从心里往外快乐的光芒。再没比这样的谈话,使支书高兴的了。

  “哈哈!梁三叔!你老人家今日来,怎净说些很深的理呢?看起来,你老人家思量共产党和庄稼人的分别,思量了很多日子了。要不,你说不出这么深的理儿。好!说得对!对对!我承认:我们全姓共!”

  “你甭给我灌迷魂汤哩!”梁三老汉严肃地警觉着自己不被软化。

  但是老汉无意中的一句闪烁着思想光辉的话,启发得卢明昌格外想发点议论。

  “你老人家说得对对!对对!俺在党的全是一家人,一家人看见一家人亲!这个村里有姓王的,没姓李的;那个村里有姓赵的,没姓刘的。可是村村都有姓共的!俺姓共的势力大得很!老人家!财东老爷、土匪特务、反动道门……都骇怕俺姓共的!老百姓喜欢俺姓共的!为啥呢?俺姓共是姓共,俺不挤轧百姓嘛。俺团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魏、蒋沈韩杨……的劳动人民,改造旧社会,建设新国家哩。你老人家看我说得对也不对?啊?”

  梁三老汉再也板不住脸。他笑了。他的劳动者的善良,他的受过压迫的心灵,他的被剥削过的痛苦记忆,以及解放三年多来共产党所做的好事,促使他本能地相信卢支书这番有风趣的议论。卢支书说了几句很好强的话,但却非常实际,梁三老汉一点也不觉得浮夸。卢明昌是个务实庄稼人,后来才办党务工作。梁三老汉喜欢这号人。他知道,他自己在精神上和王书记、卢支书、生宝他们挨近着哩;仅仅他们搞的互助合作,他眼时无论如何想不通:“你们把种地的机器拿来,再闹腾嘛!离社会主义还有几十年,空吹做啥?”

  老汉松开皱纹脸,笑着。他的八字胡子在两嘴岔上展开了翅膀。他像所有厚道的庄稼人一样,要他自己卸掉几千年私有制社会因袭的精神负担,是不可能的幻想!但是,话是开心的钥匙,当他被什么通俗易懂的道理感动的时候,他的心思会开朗起来,虽然以后,他还会有被财产占有欲压倒的时候。

  他是一个耿直的庄稼人,知道新社会的伟大性质。他不骇怕共产党员。像卢支书这样和他说道理,他很喜愿听。像樊乡长那样说他没良心,他理也不喜理他!他碰见不和樊富泰打招呼。“你当了乡长,能怎?我不理识你!你能把我押起来!甭唬人哩!新社会就是县长、省长,对百姓也得耐心!甭摆你的官僚架子哩!我把公粮一交,你和我没话!”

  卢支书盯住梁三老汉使劲考虑问题的脸相,拍拍他驼背的肩膀,亲热地说:

  “梁三叔!你老人家看我说得对不对?”

  “对是对,互助组你们办不成功。不是我梁三老汉一个人挡事,旁的庄稼人都不实心……”

  “生宝组里谁不实心?”

  “俺哥和生禄,都不实心!他们名在互助组里头,心在互助组外头哩。要不是生荣在解放军里头在党,回回家信叫入互助组,依他父子俩的意思,早退出去哩!俺生宝傻,看不透人的心思……”

  “咦咦!你说的啥?生宝傻?你说的那是中农,贫农该都实心实意互助哩吧?”

  “贫农也有不实心的,我注意看他们的容颜举动哩。”

  “谁不实心?”

  “你不走话?”

  “你看!你寻我来,就应该信服我。”

  梁三老汉鼓了鼓劲,决心向党支书揭露生宝互助组潜伏的矛盾。

  头一个王瞎子不实心!他因为拴拴地不够种,在互助组趁挣生禄家的工分哩。他家全看生禄家的脸色行事。生禄在组,他就在组;生禄出组,他就出组。王瞎子不想叫拴拴进山,又不愿耽误几十块钱。你看!又想吃大饼,又不愿累牙。拿咱看,他不愿叫拴拴进山,正好!少一个累赘,不担一份心。你知道,拴拴不是灵巧人。生宝小子好强,硬要全班人马走,强拉扯人家……”

  “还有谁不实心?”卢明昌想了解得更清楚些。

  “还有郭锁儿也不实心!他从下堡村搬过河来,犁没犁,牛没牛。他不入组,不能种地。我看他是有了牲畜农具,就出组的神气。我嘴里不说话,我拿眼睛看他们哩。光光有万、欢喜、老四……他们几个和生宝一心。旁的都含含糊糊……”

  “冯有义怎样呢?”

  “那是个老好人。互助组好好,他也好好。互助组闹问题儿,他也要变心……”

  “慢慢来,梁三叔!”卢支书很和气地说,“由不实心到实心,得几年哩。和尚刚剃了头发,就有了道行了吗?还不是要在寺院里修吗?你放心,俺慢慢教育他们呀!你老人家甭拉生宝的腿,俺工作得就快。河这岸,下堡村的人都说:‘看人家稻地里梁三老汉指教出来的子弟吧!生宝骨血是渭北人,心术是梁三老汉的心术,真是好样!’人家这样高看你老人家,你千万不要做低了,叫人家笑!”

  老汉羞惭地低垂了光头。真是隔河千里远!原来下堡村的人竟这样抬举他啊!他谨小慎微的庄稼人狭窄心境,怎能和生宝叱咤风云的气魄联系起来呢?他心中绞痛。他劳动人民的自尊心,现在翻到他庄稼人的小气上头来了。他问他自己:“你六十几的人了,你想从这个尘世上带走啥东西呢?”他又回到他和老伴干仗以后的思想上去了:“只要给我吃上、穿上,你生宝看怎弄怎弄去!世事是你的世事!”  他抬起头来,皱纹脸上非常和蔼、诚恳。

  “卢支书,我给你说句心里话。”

  “你说。你老人家说。”

  “进山的事,有凶险”

  “我知道,生宝有准备哩。”

  “哪一年春上,汤河口都要抬出来几个……”他说不出“死的和伤的”那些可怕的字眼。

  支书很喜欢老汉的关心,说:“你老人家放心!生宝是个细心人,不是那号冒失鬼。他们人又多,啥事也没”

  “唉!”老汉叹口气,说,“人,只能往吉庆处思量嘛!万一出了啥岔子,实在受不了。他领的头嘛,他坐班房,我们家里人难受”

  卢明昌忍不住大笑:“看你说的啥?生宝为啥坐班房?出了事清,也是俺共产党的事情,怎么能叫生宝一个人坐班房呢?你放心好哩!你不是说我们全姓共吗?”

  梁三老汉放下了心中的负担,笑了。他站起来,说:“是这,我回呀!要是有三长两短,你们党里头高抬贵手。……”

  卢支书忍住笑,把老汉送出大门洞,搀着他下高台阶,说:“你只管放放心心!啥事想不通哩,你寻我来,咱叔侄俩谈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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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宝领了进山证,在回家路过黄堡镇的时候,碰见欢喜在街上等他。继父到乡上告他去了。真丢人!家也不回了,他在黄堡通县城的马路上直奔下堡村。他知道没有什么事情。不过,老汉跑到乡上一闹,影响可不好。他到了乡政府。卢支书告诉他实在的情形,他高兴地咧嘴笑着,用惊喜的眼光望着支书亲切的笑容。他原来准备往回背他继父的,要是老汉无论如何不回家的话。

  卢支书问:“领得进山证哩?”

  生宝用腰带的一头揩着脸上的汗水说:“领得哩。倒霉!”

  “怎么?”

  “老爷岭这头,今年整个封山育林,不许割竹子。指定俺过了大岭,在苦莱滩左近割哩。”

  “啊呀!那就要多走四十里,掮扫帚的人苦了。”

  “四十里啥路嘛!直上直下,岭两面像走梯子一样。卢支书,你过过老爷岭吗?人说那是四十里猴路。”

  卢支书笑说“我过过一百回也不止。那么,供销社就要给掮扫帚的人加脚价啦?”

  “我回头的时光,就和黄堡供销社说好了。每把扫带加一角钱脚价。就这,也怕官渠岸那伙尖脑壳别扭嗯。我回去还得寻增福商量哩。不对的话,就得我帮他开个会哩。”

  “对!”卢支书很满意生宝的办法,说,“应该对大伙儿说明:封山育林是国家的政策,森林是人民的财产。要不是解放前国民党的烧山政策,老爷岭这面有的是竹楣!国家还舍不得吗?”

  “就得这么说。事实也就是这样喀!”

  “都安顿好了吗?”卢支书关心地问,“还有啥事要乡上帮助吗?说起来,实在对不住。乡上忙忙乱乱,对你帮助不够。”

  “哪里?这就是帮助嘛。教育我就是帮助我。”年轻的生宝,在四十来岁的支书面前,谦逊地说。

  他说他一切都安排好了:进山的用具,应带的粮食、衣物,他和有万挨个检查了一遍;因为欢喜留在家里学新式秧田,他们把中农冯有义也动员起来进山了。

  “原来,俺准备叫乡上关照关照下稻秧子的事来,这阵有县上派的农技员,就好哩。”生宝最后说,一切都非常满意的神气。

  生宝要走的时候,卢支书一只手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亲密地送他,好像他要远征一样。

  “生宝同志,”卢支书语重心长地说,“你对你后爸的态度,恐怕还要积极地争取哩吧?要知道,他是你的后爸,不是亲爸啊。

  一般落后群众看现象,不看本质,容易同情他。咱共产党员前进是要前进,可不能不注意社会影响啊。”

  生宝在卢支书的一只胳膊搂抱中走着,听了这番话,很动感情。

  “忙!卢支书,实在是忙!不是我另眼看待后爸。”生宝重视党支书的忠告,解释说,“我总觉着,外人的工作要紧,自家人没啥,闹翻了,也容易好起来……”

  卢支书点头同意他的解释。

  “还有一样,”生宝又继续说,“俺爹那自发性儿,就和神经病一样嘛。有几天犯了,有几天可好哩。他独独一个人蹲在那里,拧住眉头子想、想、想。你知道他想啥呢?你给他说些进步话,他就好了;他看见人家过光景,又生我的气了。我一天东跑西跑,哪里有工夫细揣摸他的心思呢?”

  卢支书很同情、很谅解地说:“也对。那么就叫你娘和秀兰,多关心老汉些。主要是群众影响的问题……”

  在汤河边上,生宝请卢支书回去。支书用庄稼人手掌,亲昵地拍着生宝结实的肩膀,告别说:

  “一路顺风!过一个月再见!”

  “不生问题!”生宝在独木桥边有信心地说,“害病、受伤,俺带着药哩。老虎、豹子,有万带着快枪哩。”

  两个共产党人分别了。生宝过了独木桥,卢支书还在河边站着,望着,望着,望着。生宝英武的身影,走过梁生禄的桃树林子去了……

  ……生宝回到黄昏中的草棚院。他问妈和秀兰,爹在哪里。她们告诉他,在马棚的小炕上睡觉哩,要他不要惊动老人。

  秀兰高兴地报告:“哥!卢支书的话,可说进他心里头了。爹从乡上回来,和气得很了。说你是干大事的人,他愿意老天保佑你,甭栽跤最好。他说干大事的人,栽大跤,庄稼人走千辈子踏平的老路,不栽跤,稳稳当当活一辈子。你说他多有意思?……”

  生宝听了更高兴,笑说:“那么,你把咱爹看简单了?他成天琢磨,脑子想得更深!”

  生宝要进马棚去看看爹。妈拉住他的夹袄袖子。

  “你甭去。”

  “怎?”

  “他难受。你要离家一个月,他替你担一份心。他嘱咐俺:等你回来告诉你,甭惊动他。他说:他独独在马棚里睡到天明,你已经不在家了。他说,他看见你要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你就甭惹他难受吧!你忙你的事情去,俺娘俩招呼了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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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么令人心动的父子感情啊!生宝不听妈的话,他一定要进去看看他爹。他要对老人说些孝敬的话,说些有政治思想意义的话,使老人不要替他担心。

  生宝强走进马棚,秀兰在马棚门口看着。

  老人睡在小炕上,脸朝着泥墙。生宝走近小炕边,轻轻叫了两声:“爹!爹!”

  老人不做声。

  “爹!爹!”生宝又叫,轻轻推了推。

  老人扭过皱纹脸来,睁开眼睛。灵活的眼神表明:他并没睡觉。

  “领得进山证哩?”

  “领得哩”

  “啥啥都预备好哩?”

  “都预备好哩。”

  “那么你去,我不阻挡你。你活你的大人,我胆小庄稼人不挡路。单愿你把人手,都欢溜溜地领出山来,谢天谢地。就是这话!”

  “爹!你起来,我想和你说几句家务话哩。”

  “和你妈说去。我心里头烦,听不进去。就是这话!”

  生宝知道他爹的执拗性子,放弃了谈话的意图,心情很愉快地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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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鸡啼时分,蛤蟆滩犬吠,人言——生宝的割竹子队,向秦岭深山的苦菜滩出发了。
和谷苗一块长起来的,有芬草;和稻秧一块长起来的,有稗子。莠草和稗子,同庄稼一齐生长,一齐吸收肥料和土壤里头的养分,一齐承受雨露的恩泽,但它们不产粮食,只结草籽。它们——莠草和稗子——长着同谷子和稻子很少差别的根、茎、叶,庄稼人不分彼此地给它们施肥、培土或灌水,直至它们被鉴别出来,才毫无抱怨地,心平气和地拔掉它们。第二年,庄稼人明知道谷苗里头有莠草,稻秧里头有稗子,还是把它们当做庄稼一样看待,一样娇贵,因为毕竟它们只是谷苗和稻秧的万分之一啊!

  不幸这种情况,超出了自然界。高增福有他哥高增荣,梁生宝有他的邻居王瞎子。

  在梁三老汉草棚院西边二三十步、任老四和欢喜家的草棚院东边四五十步的地方,蹲着一座苍老的没院墙的稻草棚屋。草棚屋的东山墙向外倾斜着,要不是拿两根椽顶住,早已不知在哪一次暴风中,从墙根儿垮下去了。尽管这样,它的主人年复一年地拖延着,不请人另打山墙,仅仅为了证明主人的判断准确——它就那样,也能支持十年以上!同时可以证明:那些说这山墙危险的庄稼人,多么无知和可笑!快奔八十的王瞎子,什么事他不清底呢?要人给他说吗?笑话!

  直杠王老二,也有人叫他王二直杠,或简称二直杠的。虽然他那样固执,庄稼人们对他还是相当厚道的;自从可怜老汉眼睛看不见了,蛤蟆滩谁还当面叫他那些不高雅的外号来呢?

  王瞎子七十八了!从八年前的一场伤寒症中,好强的老汉固执地活了出来,只是双眼失明了。他现时什么活儿也不能做啰。他只能扶着棍子,从草棚屋摸到外面晒太阳,还有上草棚屋后面猪圈旁边的茅房里去。

  这是一个出尽了力气的庄稼人。在他身强力壮的年头里,每年“芒种”前后犁稻地的时候,吆牛总要喊哑他的嗓子。开犁的几天,整个蛤蟆滩一片犁稻地的庄稼人里头,王二直杠的喊牛声压倒一切;但到收尾的几天,庄稼人们就再也听不见二直杠的声音了。不要以为他的稻地已经犁完了,是他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他是这样一种性子,做起活来拼命,恨不得爬下去用脑袋犁地的庄稼人啊!

  现在,可怜的瞎眼老汉,只能蹲在草棚屋门前,或者蜷曲着身子,躺在门前的茅柴上,满怀感慨地回忆他一生中处世待人的经验了。他衣衫槛楼,骨瘦如柴,但心性还硬,七十八岁的人,还不要儿子拴拴在家里掌权。无论什么时候,听见有脚步声走向他的草棚屋,蹲在门前的瞎老汉,总要像守卫的人一样,严峻地喝道:

  “谁?有啥事和我说!他们不管事的……”

  光绪二十六年,渭河边王家堡子的年轻长工王二,偷了财东的庄稼,被送到华阴知县衙门去了。差人们在大堂前,当着多少长袍短褂的体面人,在大白天褪下他的庄稼人老粗布裤子,仪式隆重地数着数,用板子打他赤裸难看的屁股。宣布要打一百二十大板来,由于他号哭着央告“大人恩宽”,打到八十大板停住了,问他以后还敢不敢冒犯王法,拿财东家的东西。泪流满面的长工王二,用硬咽的声音保证:只要他在世上活着,他永辈子也不会白拿财东家的一根禾柴了。他被“恩宽”了,提上裤子,差人们把他架回了看守所。养好了伤,服满三八二十四天劳役,王二从县城回到王家堡子了。

  羞愧难当的小伙子啊,多少日子不好意思在村里露面,好像地老鼠一样,不敢见人。肉体上的创伤很快地好了,精神上的创伤却在他头脑里结成一块硬疤。尽管他哥一股劲开导他:“老子打儿,儿不恼;县官打民,民不羞。”小伙子王二还是背起行李卷,含泪辞别了哥嫂,开始了流浪生活。他留言说:他将在关中道随便什么他中意的地方,落脚做庄稼,重新做人,当皇上的忠实愚民。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九,王二路经蛤蟆滩,果真不走了,成了梁三他爹的邻居和好朋友了。现在,连年岁最大的秃顶梁大老汉,也是他的晚辈,只能算近代人。蛤蝮滩只有他一个称得起古时人,头顶上还保存着细辫子哩!

  在清朝已经被损毁了灵魂,可怜老汉眼睛失明以后,才有了充分时间检查他一生的得失了。他感谢皇上的代表——知县老爷那八十大板。他自认一生是“问心无愧”的,对得起一切皇上、统治者和财东。他没有吝惜过体力,没有拖欠过官粮租税,没有窃取过财东家的一个庄稼穗子。没有!直杠王二的行为“经得天地,见得鬼神”!后来,在民国初年,可怜妹夫的两个孤儿——任老三和任老四,逃荒逃到他跟前,他以自己的名义租到吕二财东的地,给他们种。秋后,舅舅硬逼着外甥们,拿最好的稻谷交租。他骂他们不是东西。他绝对不允许他们对财东使奸心。他教导他们:穷庄稼人得不到财东的信任,甭想在世上活人!终于,弄得舅舅和两个外甥不和了。任老三还勉强继续种着租地,性大的任老四嫌憋气,退了租跑终南山。王二直杠说:“你小子不种就不种!我总不为你们损我的阴功!不服王法!啥东西?”

  不识字的前清老汉,喜欢经常对民国年出生的庄稼人,讲解“天官赐福”四个字的深刻含意。这是庄稼人过年常贴的对联的门楣,但粗心的庄稼人贴只管贴,并不仔细琢磨它的精神实质。年轻时受过刺激的王二直杠,把这四个字,当做天经地义。他认为:老天和官家是无上权威,人都应当听任天官的安排,不可以违拗。家产和子女,都是老天和官家的赏赐,庄稼人只须老老实实做活儿就对了,不可强求。“小心招祸!啊!”

  一九五O年冬天的土地改革运动,是光绪二十六年以来,王二直杠五十年碰到的第一个最大的难题。他一生修炼成的人生哲学,到那年冬天,碰到了严重的考验。当然,眼睛如果能够看见,他也许还少受熬煎。可怜他眼看不见,哪里也不能去了啊!曾经被蛤蟆滩相当一部分庄稼人尊敬过的勤奋老人,现在是不是要变成可笑的人物呢?“二老汉!”有人开始揶揄王二直杠说,“你还是等天官赐福哩?还是和俺穷庄稼人一块分财东的地哩?”

  老汉在发动群众、整顿贫雇农队伍的初期阶段,相当坚决地摇着他留小辫的头:

  “咱不要!咱不要人家的地!咱拉下阳世上的孽债,咱到阴间还不清嘛。先人留下的产业,还保不住哩!要人家的产业做啥?哼!要自己命里有哩!娃子们!”

  他眼睛看不见,有理由不参加任何集会和社会活动。有人如果通知他开会,他说:“娃子们,抬轿来吧!”他是蛤蟆滩公认的死角,什么风也吹不动他。旧社会,他是亲眼看见的;新社会,尽管他活到了这个时代,他却看不见了,只在他想象中。有人如果到他东歪西倒的草棚屋门前,做他的工作,他反感,毫无顾忌地进行反宣传,举出大量的事实证明土改是一种乱世之道。下堡村郭家湾郭某过继给叔父,继承了二十几亩早原地,没到十年就破产了;王家桥王某得了一份“绝业”,穷光蛋一夜变成了富户,到后来拖着树枝沿门讨乞哩;大十字高某……等等等等。他不习惯说空洞的道理。他一张嘴,总是联系到他记忆中无数的事实。因此他经常是非常坚定的,充满自信的。他认为产业要自己受苦挣下的,才靠实,才知道爱惜。外财不扶人!

  他万没想到土改的结尾,把他的雪白胡子嘴完全堵死了。除了给地主自己留一份以外,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的地,竟被分光了。所有被确定为贫雇农的穷庄稼人,都领到分给自己的土地,他王老二能独独不领吗?要知道:今后没有财东啰。杨家渠改名团结渠啰,吕家渠改名翻身渠啰,庄稼人当家做主啰,分地管业啰。他王老二不领分给他的地,他拴拴上哪里租种地去呢,唉唉!生活问题和实际利益,是世界上最无情、最强硬、最有说服性的力量。他五十几年兢兢业业遵守的信条——不白拿财东的东西,现在不得不放弃了。他脸上无光地领了分给自己的一份土地。但他并没因此放弃天官赐福的老基本信念。他解释说:

  “这也是天官赐福喀!我的天!要不是天意,杨家和吕家大片的稻地,一块一块弄到手的,平地一声雷就完了吗?要不是官家派工作人来分地,庄稼人敢动吗”甭吹!还是天官赐福喀!”

  不过他嘴里虽然这样强辩,心里头却服软了。从此以后,他对社会上的事,发表什么看法的时候,比以前审慎多了。他不愿使自己像土改时一样在庄稼人面前难堪。谢天谢地,有八亩稻地了嘛。他可以指导他拴拴过光景了嘛。难道他不发表许多不对时候的看法,不能过光景了吗?

  王瞎子毕生最大的遗憾,是他到蛤蟆滩以后,拾便宜“买”得女人不够精明,生下的拴拴,没有他十分之一的机灵。粗壮的拴拴扛着二百斤很轻松不喘气;但让他考虑决定芝麻大一点小事,使再大劲思量,也拿不定主惫。拴拴只有一点长处,就是老实,听话,从来不和老人顶嘴斗气,家内非常协调、和睦。瞎老汉毫无阻碍地行使家长职权,心里头肯定拴拴比梁生宝强十倍!

  “好歹是自家的骨血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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