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三)

作者: 丁玲 日期: 2016-09-02 01:40:50

 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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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分歧

  张裕民从西屋里走出来,心里总觉得有一些遗憾似的。老韩还坐在厨房门口歇凉,老韩问:

  “你还回来不?”

  “不。闩门吧。”

  老韩跟着他走到外边,悄悄的说:“村子上人都知道了,都在向咱打听呢,问他们是从区上,还是从县里省里下来的?”“嗯,就说从区上下来的。”张裕民头也没回从小巷转到南街上去。看见那黑汉子张正国肩了杆枪站在街头上,他心里想:“这小子是个靠得住的。”他就走过去。

  张正国在屋子里时候,已经很瞌睡,但一出来,在凉幽幽的街头走了两个来回,倒清醒了。这时他迎了上来,用肘子去碰张裕民,悄悄的说了三个字:“合作社。”张裕民在薄明的黑夜中又望了望他的面孔,没有说什么,朝北到合作社去了。

  合作社的门没有关,一推就开了。在小院子里便听到许多人在里屋说话,一股热气从房里钻出来。只有刘满一个人站在外屋的柜台边,他赤着上身,两个胳膊抱在胸上,嘴里叼了一支香烟,恶狠狠的望着进来的张裕民。张裕民没有注意到他,只听见赵全功在里边说:

  “你说他是经营地主,对,他不雇长工,可雇短工呵,要论地,除了李子俊就数他多了。”

  程仁却接下去说:“经营地主,嗯,他也算地主么?那么,他这个地主可跟李子俊不一样,李子俊是坐着不动弹,吃好,穿好,要钱,……他老顾么,是一滴汗一滴血赚来的呀!他的生活也不强,省吃俭用,咱们要把他同李子俊一样看待,管保有许多人不乐意!”

  合作社主任任天华也接着说:“这次要把李子俊的地拿了,他准得讨饭。这个人连四两力气也没有,那年张三哥同他闹了架,他们家烧饭的又病倒了,他到井边去挑了半挑水,一摇三晃,走到大门口迈不过门槛,就摔倒了。说出了一身汗,着了凉,感冒了两个月才好呢。”

  “哼!你们天天嚷替老百姓办事,替老百姓办事,到要改革地主了,又慈悲起来,拿谁的地也心疼。程仁!你个屌农会主任!你们全是软骨头!”

  这说话的是张正典,长久都不活动了,今晚却留在合作社里,他说的话听来很有道理,只是使张裕民很注意,他就不进去,在刘满的旁边,柜台上坐了下来。

  里边屋子里是刚才从老韩家里出来的一伙,他们在那里没有什么话说,瞌睡得很,可是一出来,大家脑子里都涌出了很多问题,谁也不想回家去,几个就到合作社来,把已经睡了的任天华也吵起来。不过他们的思想都很混乱,不知道这土地改革该从哪里做起。他们的意见也不一致,虽然不能说一人一样,可是总不齐心。尤其是赵得禄觉得很无意思,他一人坐在面柜上,心里想:“说让江世荣做村长做坏了,说这是机会主义?……”

  这一点曾经被文采同志批评过,他很不痛快,心里有些不平:“这又不是咱一个人的意见,从在日本人手里,咱就是村长,到如今一年多,咱误了多少工!咱是个穷人,一家五口,才三亩坡地,一年四季就靠打个短;两次分果实,咱什么也没有得到。江世荣是有的,他又能干,叫他跑跑腿,不正好?他们却说刀把子捏在人家手里去了,混话!如今江世荣敢动个屁,哪件事他不要看咱们的脸色?咱又不是个傻子,咱不弄他,还让他弄了咱不成?”他便又想到江世荣知道他日子艰难,不好当面说,托人转手借了两石粮食给他,要不是这两石粮食,他们五口人早就没饭吃了。

  钱文虎是个老实人,他做了十多年长工,解放后,雇长工的人少了,他就专门打短。别人都知道他和钱文贵是远房兄弟,也知道他们并不对劲,钱文贵即使在本家也没有人说他好。

  李昌也不赞成任天华的意见,却不服气张正典骂别人软骨头,他便嚷了起来:“典五哥!这次瞧咱们哥儿们的了。这次可比不得去年,去年你叫嚷得凶,那是许有武上北京了,他人不在家,谁也敢骂他的祖宗;今年春上找个老侯,清算出一百石粮食,老侯那时病倒在床上,他儿子又小,大家心里盘算得罪他不要紧。这次,嗯!程仁!你是农会主任,你看今年该斗争谁?”

  “今年是只分地嘛,还是也要闹斗争?”赵全功也跟着问。“按土地改革,就是分地,只是——”程仁想起了孟家沟的大会,又补充道:“也要斗争!”

  “当然罗,不斗争就能改革了?”李昌满有把握似的。“只是,孟家沟有恶霸,咱们这里就只有地主了;连个大地主也没有。要是像白槐庄有大地主,几百顷地,干起来多起劲,听说地还没分,多少好绸缎被子都已经放在干部们的炕上了。”逐渐腐化了的张正典,对于生活已经有了享受的欲望——不过假如他真只是有某些自私自利,那倒是可以被原谅的。他还向不大舒服的赵得禄说:“咱们这些土共产党员可同人家不一样,不是村子被解放了,哪能像大海里的鱼,自由的游来游去。咱们都有个家,叶落归根,到底离不了暖水屯。要是把有钱的人全得罪了,万一将来有那么一天——嗯,谁保得住八路军站得长,别人一撅屁股就走了,那才该咱们受呢。干水池子里的泥鳅,看你能滑到哪里去?”

  赵得禄瞧不起这些没骨气的话,要害怕,当初就不用干这一行。他心里骂他是动摇分子,又不愿得罪人,就不说出来。

  张正典明白有人不赞成他的婚姻,都说他给钱文贵套走了。他觉得这些人真不讲道理,“钱文贵不是反动派,也算不了什么地主,八路军连他儿子也要去当兵,为什么咱就不能要他的闺女?过两年钱义要混得一官半职,还不是八路军里面叫得响的干部,看你们还有啥好说的?”过去他在村子上很得信仰,张裕民也很看重他,到这半年来,他就一天天脱离了大伙,他觉得别人对他抱意见,他也就少管事,他的想法,说话,也就常常和别人不一样,有时他为怕别人打击他,就装得很左,有时又很消极,在后边说些泄气的话。

  李昌还在追着问:“咱们这次该斗争谁?” 

  这个问题把大家都难住了,他们脑子里一个一个的去想,有时觉得对象太多,有时又觉得都不够条件,或者他们想到过谁,却有顾忌,他们不好说出来。

  “这还要费脑子么,当然拣有钱的,哼!李子俊的甜馒头不错啊!你们都哑了?董主任不是说过土地改革是要消灭封建剥削大地主?依我说,明天就把他看起来,后天公审他。”

  张正典又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李昌也争了起来:“拔尖要拔头尖!像李子俊这号子人,并非咱们是一个姓就来护住他,他有钱是有钱,可是在咱们手里他敢动一根毛,叫他向东他就不敢向西。”

  张正典也接下去:“那么依你说,守着地主不斗争,是不是只有许有武才有条件?难道还得上北京把他找回来?你说咱怕他,好,只要你能找回来,咱就敢毙他。”

  “哼!好费话!”赵全功也忍不住了,“咱说,你们谁也不要包庇谁。这些有钱的,吃冤枉的,作践庄户主的,谁也不能放过他”。

  这把两个人都说得生气了,两人都跳起来质问他,可是赵全功还要补充说:“谁有心病,谁自己知道。”

  赵得禄为解救这个要坏了下去的局面,便问大家要不要临时立个大灶,安几口大锅。他们都知道有些村子就是这样。

  去年暖水屯闹清算也安过。这样办起事来方便,干部们和民兵在一道吃饭,叫人有人,免得稀稀拉拉为了回家吃饭误事,这样大家也更有劲。可是又有了两个意见,而且又冲突起来了。张正典说干部日夜要开会,民兵日夜要放哨,当然要,白槐庄就是这样,五六十人一道吃饭,可不多热闹。这又不要另外开支,有什么吃什么,现存的胜利果实,有什么不应该。程仁反对这个意见,说这是浪费,干部们要开会,老百姓也要开会,民兵放哨,民兵还要打仗呢。再说区上来的几个同志,他们已经交代过了,他们有粮票菜金,哪一家都可以去吃饭,动不动胜利果实,胜利果实该归老百姓,难道就让干部吃光了?要是没有胜利果实吃,干部就不开会了?程仁这一套意见立刻得到大家的拥护,把张正典气得噘着个嘴,咕噜着:“你们就会说漂亮话,看你程仁这回分不分地!”李昌趁机会也说:“你就是和大伙儿闹对立,你要不想包庇人,咱就不信。”

  张裕民本来老早就想进去的,但他觉得当他们争议的时候,尤其是今年该斗争谁的这问题,他很难发表意见,因为他还没有和区上的几个同志取得一致的意见。他们刚来,他和这几个人也还没搅热,没有和他们搅成一体。他曾想起县上的章品同志,那是一个非常容易接近的人,尤其因为他是来开辟这个村子的,他了解全村的情况,对他也完全相信的。现在他看见屋子里的人们,要闹起来的样子,他最怕自己人先闹个不团结。他跳下柜台打算走进去,不防却一把被刘满抓住了。

  刘满不知怎么知道了许多人都在这里,也跑来站在外边听,他这时一手抓住张裕民,一手在空中划着,一个字一个字好像警告他似的说:“三哥!老实说,嗯,告诉你,拔尖要拔头尖,吃柿子拣软的可不成!嗯,这回,咱们就要看你这武委会主任了。哼!”他眼睛瞪得很大,像要吃人似的,又把两个拳头在赤膊的胸上擂,一说完也不等别人的回答,掉转头就大步的走出去了,口里还不住的带着察南说话时的特别腔调:“嗯,嗯。”

  张裕民没有防备他这一着,开始不觉骇了一跳,却立即站住了,也大声的送过去他有力的回答:“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你有种,你就发表!哼,咱还要看你的呢!”

  里屋的人没听清外边说什么,都把头伸过来:“三哥!快进来吧!”

  他一走进去,他便成了中心,大家都望着他,等着他发言。

  他说道:“咱们这里,连任天华也算上,都是党员,是不是?”

  “那还要说吗?”大家给他的回答。

  “不管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就闹起的,还是解放后才加入的,咱们都是生死弟兄,是不是?”

  “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跳黄河一齐跳。”大家又响应了他。

  “那么,咱们要是有啥意见,咱们自个儿说说,可不敢说出去。”

  “那当然!”李昌证明着,“党章上有这一条。”

  “工作,该怎么办,有董主任,还有工作组的同志,咱们党员,只有服从。”

  “那当然,”李昌又补充他,“这是什么呀,呵……”他又在他的单衫的口袋里去找那小本子,还没拿出来,却已经想到了:“呵,是组织规矩。”  “这次该斗谁呢?说老实话,咱们也凭不了自个儿的恩仇去说话,咱们只能找庄户主大伙儿乐意的。他们不恨的人,你要斗也斗不起来,他们恨的人,咱们要包庇也包庇不来。”他把眼睛去睃了一下张正典。

  “对,咱们是替老百姓办事么。”赵得禄也说了,他还想把张正典对他说的无耻的话说出来,可是一想,又咽了下去。“咱们入党都起过誓的,咱们里面谁要想出卖咱们,咱们谁也不饶他。咱张裕民就不是个好惹的。你们说怎么样?”“谁也不敢起这个心。”大伙儿也说了。赵得禄又把眼睛去盯张正典。他心里有点痒,好像什么东西咬着他似的。

  总之,大家的思想是否就一致了呢,不一定,大家也并不明白明天该办些什么事,但大家都轻松了好些,他们的情感结在一体了。他们都有一种气概,一种赴汤蹈火的气概。

  他们开始觉得天气不早了。

  “咱们都回去吧,明天还要开会呢。”谁在提议了。“对,明天还要开会,谁也不要下地去。”张裕民首先走了出来。

  下弦月已经升到中天,街道上凉爽得很,安静得很。赵全功和钱文虎朝南走,剩下来的人都绕过豆腐坊朝西去,但正要转到巷子里去的时候,张裕民回过头,觉得队伍里少了一个人,而在靠北的街边上,有一个人的背影。他心里完全明白了,却没有动声色,只悄悄的同李昌说了两句话。

  13.访董桂花

  文采派杨亮参加村妇联会开会,杨亮一清早便去访问董桂花。他原在边区政府图书馆管理图书,年龄虽说不大,才二十五六岁,又没有进过什么学校,只在小学里读了几年书,但在工作中,尤其是在图书馆这一时候,他读了好些书籍。他不只爱读书,也还有一种细致,爱用脑子的习惯,所以表面看来他不过是一个比较沉静的普通干部,但相处稍久,就会觉得这是一个肯思想,有自己的见解,努力上进的青年。图书馆的工作虽给了他很多好处,但他却不希望再继续这个工作了。他常想去做地方工作,到区村去,因为他在去年年底曾经到过怀来乡下,参加村的清算工作,一个多月的经历,给了他很大的兴趣。他觉得农村是一个大的活的图书馆,他可以读到更实际的书。

  这些实际的生活,更能启发他和明确他的人生观,以及了解党的政策。尤其使他愿意去的是这里有一种最淳朴的感情,使他的冷静的理智,融汇在群众的热烈的浪潮之中,使他感觉到充实的力量。他本来就是农村出身的,因为工作脱离了十来年,现在再返身到这里面,就更能体会这些感情,这是他在管理图书工作上所不能找到的。所以这次,他一知道政府准备派几个同志参加土地改革工作实习队,他就极力争取到这个机会。

  他是多么的愉快,他希望能在这次下来之中,做出一点成绩,和学得一些东西呵!因此昨晚文采同志分配他去参加妇女们开会,又要他去了解一下妇女的情形,虽然这使他感觉这工作对于他并不恰当,也不方便,但他也很乐意的接受了。他明白他们之中并没有女同志,妇女工作总是要人做的。他想,慢慢的来吧。趁着早晨凉快,去打听妇女主任的家宅。

  他走进了村西头的第三条小巷。巷很窄,两边都是土墙,墙根下狼藉着孩子们的大便。有一个妇女正站在一家门口,赤着上身,前后两个全裸的孩子牵着她,孩子满脸都是眼屎鼻涕,又沾了好些苍蝇。她看见杨亮走了过来,并不走进院去,反转过脸来望,孩子也就在母亲身后伸过小脸呆呆的望着。杨亮不好意思去看她,却又不得不招呼,只好问:“你知道李之祥住在哪儿么?”

  女人不急于答应他,像对一个熟人似的笑了:“不进来坐坐么?”

  “以后再来看你们吧。你是谁家的?你贵姓?现在我要去找李之祥。”

  女人仍旧那么憨憨的笑着,答道:“进屋里来吧,看看咱们的破屋子,咱们是赵家,是村副家里,赵得禄,你看见过啦吧?”

  “呵!你们就是村副家?”杨亮不觉的望了这个半裸的女人,她头发蓬乱,膀子上有一条一条的黑泥,孩子更像是打泥塘里钻出来的。杨亮从心里涌出一层抱歉的感情,好似自己有什么对不起她们母子似的,他很自然的去抚摸那两个孩子,答应她以后一定来看她,又问老赵在家不在。

  于是他匆忙的跑走了。女人在后边还大声的说:“就是隔壁,隔壁的院子里。”

  李之祥已经下地里去了。董桂花也只穿一件打了补钉的背心,伸出两只焦黄的手臂,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松土。看见进来了穿制服的客人,很拘束的笑着,从架下走出来。

  “吃啦吗?”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没有呢。你是董桂花?我是来看看你的。”

  “呵……”她从架下走了出来。

  “今天晚上你们要开会的事,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唉,咱们这个妇女会没有什么开头呀,谁也不会说。”

  “不会说,没关系,要是大家都不欢喜开会,咱们就不一定开会,找几个人道叙道叙也成。你看怎么样?咱们现在拉拉,商量商量出个办法好不好?”杨亮便坐在她屋子门外的土台阶上。

  “您还没吃饭咧,咱去替您烧点吧。”她不顾他的阻止,仍旧跑进去了。再出来时手里端了一碗高粱米汤,递给杨亮,说道:“咱们吃的不像样,没有什么好吃的,喝碗米汤吧。”这时她已经把那件破背心脱了,换了那件唯一的白布单衫。他并不同她谈妇女会的事,只谈些家常。开始的时候,她还很拘束,总是问一句答一句,后来就自己讲开了。她原来是关南人,也是受苦人。从前那个丈夫被日本抓去当兵,走了后就没信来。她还有一个儿子,丈夫走后家里就更没法过活,过不下去,又遭年馑,没有法,公公把她卖给一个跑买卖的了。

  她跟着他离开了家乡,后来时运不济,他又病死了,她才随着几个逃荒的到了这里。如今跟了李之祥,李之祥也是个穷人,老实。她自己呢,身体可不如以前了。可是生活逼着她,她还抽空做鞋卖,也赚不了几个钱,都是替几个穷街坊做的,他们都是些光身汉,又嫌街上买的鞋不结实。她如今还想从前的那个孩子,那孩子该有十多岁了。这些话平日也没个说处,这会不知怎么她瞧着这小个儿可亲热。他耐烦的听她说了这又说那,他还问来问去的。

  后来她也问起他家里还有没有父母,想不想家。原来他从小就没有了母亲,他是个孤儿,老父亲也是个庄户人,在家里种着四五亩地,几年也没有通消息了。他是跟着他的叔叔跑出来参加革命的。现在他是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他自己是个穷人,穷人家里就是他的家。他就愿意把穷人日子都过好了,他的老父亲也就有好日子过了。她听着他讲,心里替他难受,越觉他可亲。她又一定要去替他再热点饭来吃。他不肯,她便又替他装了一碗冷高粱饭,他吃得很香,他的肚子实在饿了,他还称赞那一小碟酱萝卜丝腌得好。这使她很满意。

  他了解了这个村的妇联会的大概情形,它并没有固定的会员,要开会时,便挨家挨户的去叫,来的总是识字班的占多数。妇联会有两个主任,还有组织和宣传,大家都并不知道该管什么事,横竖有事都由董桂花一人去叫。实际工作是在识字班,识字班还有些成绩,在附近几个村子里算最好的,春上还表演过霸王鞭。但穷的妇女都没有时间去上课,也不喜欢打霸王鞭。识字班开始的时候是强迫上学,后来没法继续下去,只好随便了,来的大半都是家境比较好的。她们开会都不讲话,倒欢喜来听,有的是因为她们年轻,容易接受一些新的思想;也有的是受了家庭的指使,好多知道些事情。

  她先告诉杨亮说妇女对村子上的事都不热心,后来又说妇女对分果实真注意得紧,不说张家分多了,就说李家分少了,要是自己多分得一把扫炕的扫帚都是欢喜的。妇女在开会的时候不敢说话,害臊,怕说错,怕村干部批评;会后就啥也不怕,不说这家,就说那家,同人吵架,还有打架的呢。杨亮说:“李婶婶!”他叫她婶婶了,“我看你就很会说话,有条有理,她们选你当主任是找对了人呵。尤其是因为你受的苦多,这样才会懂得别人的苦处。咱们都是穷苦人,只有穷苦人才肯替穷人办事。”

  他告诉她不要开会了,她只要挨家挨户的去找那些穷人,把刚才他同她讲的那些道理去告诉她们,同她们谈家常,听她们诉苦,看她们对村子上的谁最有意见,对村干部的意见也要说。

  董桂花心里很舒服,她觉得他为人真对劲。开始当他刚进来的时候,她有一点怕他,怕他要她召集大会,要她在会上讲一套,那些事她是不容易做到的。现在呢,她只要去“串门子”,他就是这么说的。只要去同人叙道,就像他同她谈话一样,这个她有准,别人一定也会欢迎她的。她常常难受了就去找羊倌老婆,她们可谈得来呢。她答应他能行。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枯瘦的面颊上泛着微红,她还以为是今天天气特别热的缘故。

  阳光的确很灼热,他们坐在阴凉的台阶上,也慢慢的觉得火似的热气从四周逼来。他再三嘱咐她,才站起来往外走。她送他到门外,向他指点着她的邻舍。他想起答应去看赵得禄,于是就走到隔壁的那个连门也没有的院子里去了。

  院子很小,却很杂乱,没有人,杨亮只好大声喊老赵。原先看见的那个赤身女人便从房子里转了出来,她仍是很殷勤的招呼着。杨亮看见在房里还有一个穿得很干净,头发梳得放亮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好像是害羞,把身子藏到屋角里去,只伸出一副雪白的脸探望着。杨亮不便进去,又不便走,只好问:“孩子们呢?”

  “睡觉了。”中年了的村副的老婆很坦然的说,“到屋里去坐坐么?咱们家就这么一间半小屋,转身子也转不过来,这南边的两间,是咱们兄弟的,放得满满的一屋子破破烂烂。你不进来看看?他爹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又凑近了些,悄声说:“那是村长家里的,看人家穿得多精致。唉,咱要找件成形的衣衫也没有。”她自己把眼睛扫过她光着的膀子,和松松的下垂的乳房。

  “村长家里的?”杨亮心里自己问着,却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诧,只温和的告别了这个好性子的女主人。女人回到屋子里去时,听到里面立刻发出吃吃的笑声。

14.谣言

  杨亮回到南街上时,在另一条小横巷子里走出来好些人,他们都显着神秘的兢兢业业的神情,互相小声说着话,警告些什么。他们刚走到巷头上又站住了,回头再去望巷里的一家。杨亮不明白他们干什么,走到人群中间找到一个挂土枪的小民兵,问他这是回什么事。这个小民兵大约才十七八岁,白布头巾包着头,两个尖角垂在两肩上,他天真的望着杨亮,不答应,只憨憨的笑,看见杨亮老追着问,没有法,才不好意思的说:“咱也不清楚,老百姓迷信嘛!”

  这时从后边又走上来一个人,也插嘴问:“你看见没有?”

  “没有。”小民兵做出一副可惜的样子。

  “什么?”杨亮再问时,那个人又跑回巷里去了。

  杨亮也就跟着走进巷里去。

  突然从那门里跑出一群人,有一个妇女披着头发,眼睛哭得红红的,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周围的人也屏住气,用着同情和恐惧的眼光随着她走,直跟到街上去。也有些人只站在远处望,慢慢的也就散了。杨亮觉得很奇怪,老百姓又都吞吞吐吐的不愿说。这是回什么事呢?他回头看见那家的大门并没有关,他被好奇心所驱使,决定闯进去看看。

  院子里很清静,不像刚刚有过那么一大群人的。有一股香烛气味飘出来。他轻脚轻手的直往里走,在上屋里的玻璃窗上凑过脸去,看见里面炕上正斜躺着一个女人,她穿一身白衣服。她的脸向里,但她好像已经听到窗外边的声音,并不回过脸来,只安详的娇声娇气的喊道:“姑妈!你把刚才送来的葫芦冰①拿到屋里来吧。”

  ①葫芦冰是苹果一类的果子,老百姓又叫果子,又叫冰子。

  杨亮赶忙悄悄的退了出来,说不出的惊诧。这时从西房又走出来一个老妇人,那浓烈的气味就正从老妇人身后的屋子里飘出来。杨亮有些莽撞地抢过去伸手就掀帘子,老妇人并没有拦阻,反朝杨亮频频的努着嘴,又噘着向北屋里指,她的脸又瘦又枯,干瘪瘪的,眼眶周围像镶了一道红边。已经看不清她的表情了,从她的挤眼、努嘴也难使人一下明白她的用意。杨亮掀起帘子,走进去一看,原来这里正点着香烛,地下一个铜钵子里还有刚刚烧尽的纸钱,柜子上供了一个神龛,沉沉的垂着红的绸帐,白的飘带上绣着字,锡蜡台和锡香炉都擦得雪亮。杨亮又要去拉红绸帐幕,老妇人却又撅着屁股走了进来厉声的问道:“你是我谁的?你来干什么?”她的身体像一张弓似的站着,两只小脚,前后不住的移动着。

  “这是什么?你们这里是干什么的?”杨亮逼视着那个老妇人。

  这时院子里又响起那娇声的叫唤了:“姑妈,你在和谁说话?”

  杨亮在老妇人身后也走出来。刚才那个躺着的女人已经站在门外的走廊上,一身雪白的洋布衫,裁剪得又紧又窄,裤脚筒底下露出一对穿白鞋的脚,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粉,手腕上带了好几副银钏,黑油油的头发贴在脑盖上,剃得弯弯的两条眉也描黑了,瘦骨伶仃的,像个吊死鬼似的叉开两只腿站在那里。她看见从西屋里走出来的杨亮,丝毫没有改变她慢条斯理的神情,反笑嘻嘻的问道:“你找谁?”

  杨亮赶快往外走,说不出是股什么味道的心情,好像成了《聊斋》上的人物,看见了妖怪似的。他急步跑到街上,原来还是在酷热的炎日下,他顾不得再看什么了,忙着向前走,并忙着去揩汗,背后却传来胡立功的愉快的笑声。  “一上午你跑到些什么地方去来,让我好找。”

  杨亮抓住他的手,露出精神不定的笑容,正想告诉他什么,李昌却不知道从哪里也钻了出来,大笑着说道:“哈哈哈,看你这个同志,你怎么就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

  “那是谁家?他家里是干什么的?供着菩萨咧。”杨亮赶忙的问。

  “那是有名的女巫白银儿,诨名叫白娘娘的。”李昌眨着鬼眼,继续说道:“她是个寡妇,会医病,她那个姑妈也是个老寡妇,年轻的时候也会医病,如今传给她侄女了。哈……”他笑个不停,却又把头凑过来,悄悄的说:“别人都说她会治个想老婆的病……哈……”

  胡立功也哈哈大笑起来,用拳去捶杨亮的背部。

  “鬼话可多呢。”李昌又接下去了。他们三人边朝老韩家里走着,李昌又说:“真也奇怪,今天早晨在她家里出现了一条蛇,蛇又钻到屋檐下去了,她一早就下了马,下马,你懂得吗,就是她被神附了身,她代替神神讲话,说那是她的白先生显原身——呵,‘白先生’你们不懂,那就是她供的神嘛!白先生说真龙天子在北京坐朝廷了,如今应该一统天下,黎民可以过太平日子了,百姓要安分守己,一定有好报,……她就常编这么些鬼话骗人,今天好些人都跑到她家里去看白先生。刘桂生的老婆抱着娃娃让她瞧病,她说白先生说的村上人心不好,世道太坏,不肯发马,药方也没开,把那个女人急得要死。”

  他们已经走回老韩的家里,文采同志还伏在桌子上写东西,他们便继续谈白银儿。杨亮盘问着她的历史,李昌又说了很多笑话,胡立功咯咯咯的不断的笑。后来文采便一本正经的警告了杨亮,要杨亮注意群众影响,不要随便四处走。但杨亮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他对于这种警告,毫没有放在心上。

15.文采同志

  文采同志正如他的名字一样,生得颇有风度,有某些地方很像个学者的样子,这是说可以使人觉得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赋有一种近于绅士阶级的风味。但文采同志似乎又在竭力摆脱这种酸臭架子,想让这风度更接近革命化,像一个有修养的,实际是负责——拿庸俗的说法就是地位高些——的共产党员的样子。据他向人说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或者更高一些,一个大学教授。是什么大学呢,那就不大清楚了,大约只有组织上才了解。当他做教育工作的时候,他表示他过去是一个学教育的;有一阵子他常同一些作家来往,他爱谈文艺的各部门,好像都很精通;现在他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学政治经济的,他曾经在一个大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这类的论文。

  他又博览群书,也喜欢同人谈论这些书籍。有一次他同别人大谈茅盾的《子夜》和《清明前后》,以及中国民族工业的困苦的环境及其前途。人家就请教他,为什么茅盾在这两篇作品里同样安置一个那么精明、泼辣的女性,她极端憎恨她的周围,却又不得不像个妓女似的与那些人周旋。他就乱说了一通,还说那正是作者的恋爱观,又说那是最近代的美学思想。听的人都生气了,说他侮辱了茅盾先生。他以为别人要揍他了,才坦然的承认这两本书都没看,只看了《子夜》的批评文章,《清明前后》的序和一些演出的新闻。

  另外一次,他在一个县委家里吃饭,想找几句话同主人谈谈,他便说:“你的胖胖的脸很像你父亲。”那个主人很奇怪,问:“你见过他老人家么?”他指着墙上挂的一张木刻像说:“这不是你父亲么?你看你的两个眼睛多像他。”不防备把一屋子人都惹笑了,坐在他对面的人,忍不住把满嘴的饭菜喷了一桌子。“天呀!那是刘玉厚嘛,你还不认识,同志,亏你还在延安住过。”“刘玉厚的像我看得多了,这个不是的,这真不是你父亲么?”他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后来才又自己解嘲说,这张像不知道是谁刻的,一点也不像,只有古元刻的最好,古元到他家里住过很久的。人家便又指着那木刻下边的署名,他一看却是古元两个字。这一来他没有说的了,便告诉别人,古元这个名字在外国如何出风头,美国人都知道中国共产党里有个天才的木刻家,古元同志。他认不认识古元,大家都不清楚,但他的确喜欢拜访名人,只要稍微有名的人,仿佛他都认识,或者知道他们的生平;他更喜欢把这种交往让那些没有机会认识这些人的人们,和也没有兴趣打听这些消息的人们知道。

  这都是他过去的事。他在延安住了一年,学习文件,有过很多反省,有些反省也很深刻,并且努力改正了许多不务实际的恶习。他诚心要到群众中去,向老百姓学习。但他去了之后,还是爱发挥些理论,把他那些学问,那些教条,那些道听途说,全搬了出来。有时他也明白,这些不会帮助他接近群众,不过可以暂时吓唬住他们,和得到些尊敬,他便也很自满了。

  这次他用研究中国土地、农村经济等问题的名义,参加土地改革的工作来了。组织上觉得让他多下来学习锻炼是好的,便要他正式参加工作。可是到了区上之后,区上并不了解他,只觉得他谈吐风生,学问渊博,对他非常客气,也就相信了他,要他做了小组长,代表区委会,负责这个二百多人家的村子——暖水屯的土地改革了。

  工作还刚刚在开始,文采同志便意识到有困难,这还不是由于他对村子上工作有什么了解。而使他不愉快的,甚至影响到生理方面去的,是他觉得他还没有在小组中建立起威信。他认为胡立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做做宣传工作的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却很骄傲,而杨亮又是一个固执的人。因此,不论考虑什么问题的时候,他都会顾虑到如何能使这两个人佩服他。他并不清楚妇女青年的情形,便分配他们去参加开会,他自己则领导农会,甚至不惜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起草他晚上的发言提纲。这个发言既要包括丰富的内容,又要有精湛的见解,这个发言即使发表在党报上,也将是一篇很堂皇的论文才好。

  老董也被派到里峪去了。里峪离这里三里地,只有五十户人家。区上的意见,那里不另派人去工作,一切由这个小组领导。恰巧里峪住得有老董的哥哥,老董也很愿意去,所以今晚的农会,主要就要靠文采同志主持了。

  到了下午,那两位年轻同志又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张裕民来过一次,看见没有什么事,也走了。文采一个人觉得很疲乏,天气又热,他就很无聊的倒在炕上,温习他的发言提纲,一会儿他便睡着了,大约在梦里他还会重复的欣赏着自己的发言提纲吧。

16.好像过节日似的

  这天,很多家都把晚饭提早了,吃过饭,没有事,便在街上溜达。好像过节日似的,有着一种新鲜的气味,又有些紧张,都含着欲笑的神情,准备“迎春接福”一样,人碰着人总要打招呼:“吃啦吗?”“今黑要开农会呀!”大家都走到从前许有武的院子里去。院子空洞洞的,一个干部也没有,门口来了个民兵,横挂起一杆土枪,天气很热,也包着块白布头巾。他站在门口游来游去,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开会呀?”他说:“谁知道呀!好多人还没吃饭呢,还有的在地里。”人们又退了出来,可是无处可去。有的就到果园摘葫芦冰去了;有的坐在小学校门口捧了半个西瓜在啃,西瓜水顺着嘴流到胸脯上;也有人嗑着瓜子,抽着烟。他们一看见有干部过去,就大声的嚷:“赵大爷!还不开会呀!叫红鼻子老吴再响遍锣,唱上一段吧。”

  赵得禄年纪也不过三十多一点,可是辈分大,人都管叫爷爷。他好像忙得要死似的,老是披着一件旧白布褂褂,总是笑脸答应:“嘿,再等一等嘛,天一黑就开会。”张裕民也不断从这里走过,一有人看见也要问他:“三哥,今晚开会有咱的份没有?”“你真寻人开心,有没有份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在不在会嘛;是贫农就都有份!”旁边听的人都笑了,在不在会自个儿也摸不清,真是掉在浆糊锅里了。

  这些小孩子看见这里人多,也走了过来,又看不出有什么,便呆呆的望一会,觉得不好玩,便又走向放了学的学校大门里。里面也很冷清,两个教员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烧饭的在侧屋门口洗碗盏,他就是红鼻子老吴,村上有事打锣也是他。孩子们便又走到空地上,不知是谁唱着今天刚学会的歌子,这是那个姓胡的同志教的,大家就跟着唱了起来:“团结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这么一唱又唱出几个老头子,他们蹲在槐树下,咬着一根尺来长的烟管,他们不说话,只用眼睛打量着四方。

  妇女们也出来了。顾长生的娘坐在一个石磴上,这是到南街去的街头上,她知道今晚要开会,却并没有人通知她,可是她要打听,不管开个啥会,她都想听听。自从顾长生当兵去了,村干部却只给了她二斗粮食,大家都说她是中农;什么中农她不管,她儿子既然当兵去了,他们就得优待她,说好了两石粮食却只给二斗,什么张裕民,赵得禄……这起人就只管他们自己一伙人咧,丢着她老寡妇不照顾,她还是抗属呢。她坐在石磴上,没有人理她,她鼓着一个嘴,像同她的沉默赌气似的。

  这时从她面前又走过一群女孩子,也有年轻媳妇,她们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兴高采烈的走过去,还有人顺手撂着吃剩的果核。顾长生的娘忽的开口了,她叫住当中的一个:

  “黑妮!今晚你们开会不啦,咱也是抗属,咱能来听吗?”“只要开的是群众会,你就能听,有啥不能?咱也不清楚开不开,咱要去问妇女主任。”黑妮穿着一套蓝底白花的洋布衣服,短发蓬蓬松松的用夹子拢住,她不等顾长生娘再问话,扭头就又随着她的女伴们走了。

  顾长生娘又不高兴了,朝着那穿粉红袜子的脚踪吐过一口痰去,心里骂道:“看你们能的,谁还没有年轻过,呸,简直自由的不像样儿了!”

  黑妮一伙人走到西头去找董桂花。

  她们几个女孩子都是识字班的,年纪轻,都喜欢活动,喜欢开会,虽然她们的家庭经济都比较不差,甚至还很好,但她们很愿意来听些新道理,她们觉得共产党的这些道理和办法都很好。今天一早便有人告诉她们说今天要开妇女会,她们好不高兴,识字班是常常参加妇联会开会的。可是一直也没有人通知她们。在上课的时候,她们大家相邀着,吃过饭,她们又挤在一块,天都快黑了,还谁也不清楚这回事,于是她们叽叽咕咕的商量了一阵,决定去问妇女主任。她们一路谈谈笑笑,不觉就走到董桂花门口了,可是谁也不愿走前边,你推我,我推你,一群人一涌便到了院子里了,大家又吃吃的笑了起来,还是黑妮叫了一声:

  “李嫂子!”大家也不等董桂花答应,又推推搡搡的一群挤到房门口。她们才看见房子里已经挤得满满的,大约有七八个女人,四五个小娃娃,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好像谈得很起劲似的,可是因为她们这一来,都停止了说话,板着一副面孔望着她们。

  “什么事?”董桂花也没有让她们进去坐,只冷淡的说。“李嫂子!”黑妮还来不及丧失她的愉快的心情,“李嫂子,咱们来问你今儿晚咱们开会不啦。”

  “开啥会呀!”那个羊倌老婆,叫做周月英的,翻着她的细长的眼睛,“别人今晚开农会呀!是贫农会呀!”她把贫农两个字说得特别响,她还把眼光斜斜的瞟过去,一个一个的去看她们。

  “咱不是问的农会呀,”黑妮也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但她仍是好心肠的笑着说:“咱是问咱们的妇女会。”

  “咱们的妇女会?”屋角里坐的一个小个子女人也冷笑了。“黑妮,走吧!咱们犯不着呆在这儿碰钉子!”同去的一个女孩子说了。

  这时董桂花却跑上前握住黑妮的手,她想起黑妮在识字班教书很热心,很负责,从来不要去找她,她常常很亲热的叫着她,她要有个病痛,她就来看她,替她烧米汤喝,又送过她颜料,花线,鞋面布,李昌也常说她好,她便走过去安慰她说:“黑妮,别不高兴,咱们今儿晚上不开会,啥时开会,咱啥时去叫你,喜欢开会是好事嘛,多少人就不愿来,咱们妇女就是死脑筋多嘛!”

  “嗯……”黑妮像一只打输了的鸡,她侧过头往外走。“不坐会儿么,黑妮,不送你了!”董桂花站在门口,看着走出去的一群和并不回答的黑妮的后影,她心里不觉嘀咕着:这姑娘确是不坏的嘛,她伯父不好,怎么能怪她呢?

  可是屋子里却有人大声说:“这都是些……,哼!谁还不清楚,又想来探听什么了。”

  董桂花赶忙说:“走,咱们去开会吧。今晚先去开农会,也听听人家是怎么闹的。咱们可不能不去,这回就是要把土地闹给穷人啦,咱们女人家也有份,穷人不去,穷人自己先闹不精密,事情就不好办啦!咱们走吧。”

  “走,”羊倌老婆首先站起来了,她又展开她那长眉笑了起来,“咱就见不得这群狐狸精,吃了饭,不做事,整天浪来浪去的。”

  这个瘦个子女人生就一副长脸,细眉细眼,有时笑得顶温柔,有时却很泼辣。羊倌总要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回家来一次,有时甚至十来天半个月。她一个人生活,太孤单,又苦,不情愿,就常拿些冷言冷语来接待他,也不烧火,也不刷锅,把剩的一点粮食藏了起来,羊倌便从布袋里拿出二斤荞面,或一升豆子。羊倌告诉她谁家的老绵羊又生了小羊,却不告诉她又被狼偷走了两只的事,只说他们那只狗太老了,他们还想另外再找条好狗。羊倌又说来年不打算再看羊了,租几亩地种也好,再种上点麦子,年成要是好,就够吃,免得现买着吃,物价又涨得厉害。羊倌已经快五十岁的,没有一点地,没法才去做了羊倌。

  他看见这年轻窈窕的老婆尽着诉苦,尽着生气,就自己去烧火,可是老婆还站到院子里去,还尖着嗓子骂:“只怪咱前世没有修好的过,嫁给这么一个老穷鬼,一年四季也看不到个影子,咱这日子哪天得完呀!”骂着骂着,那老看羊人也就动了火,他会像拧一只羊似的把她拧进屋来,他会给她一阵拳头,一边打就一边骂:“他妈的,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咱辛苦了一辈子才积了二十只羊,都拿来买了你,你敢嫌咱穷,嫌咱老!你这个骚货,咱不在家的时候,知道你偷了人没有……”老婆挨了打,就伤心伤意的哭了。他是多么的冤枉了她呀!

  可是她却慢慢的安静了,她会乖乖的去和荞面,她做扁食给他吃。他便坐在炕火前面抽着烟,摸着他那像山羊胡子的胡子。她时时去看他,感到他是多么的可怜:热天还好一点,一到天冷了,也还得赶着羊群,冒着风雨,去找一些山坳坳有草的地方;也还得找个平坦的避风点的地方支起帐篷来,垫一点点蒿草,盖一床薄被,一年到头才赚得一点儿粮食,或者几匹布,或者一两只羊羔。现在他已经不年轻了,他希望回到地里去,有几亩地种。可是,哪来的地呢?每次回来,她总还要找他闹;到后来,她慢慢的觉得对他不起,就又向他送过去温柔的眼光。他也好了,过了一夜,他们就又像一对刚结婚的新郎新妇,难舍难分。她送他到村子外,坐在路口上,看不见他了才回来,她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的辛苦和寂寞呵!

  这个瘦个子女人,好像除了她丈夫的拳头就没有什么可怕,也没有什么可以慰藉。所以常常显得很尖利,显得不可忍受。她在村子里是个不怕事的女人,她吵嘴打架都有过。在去年和春上的斗争里,她是妇女里面最敢讲话的。她的火一上来,就什么也不顾忌了,这时就常常会有一群人围着她。团结在她的激烈之下。

  大家都走下炕去,娃娃们也嚷起来了,只有一个老太婆说她可不敢走。

  董桂花去牵她,说:“姑妈!你要不去开会,就啥也不会明白,就翻不了身啦!”

  “唉,”那老太婆叹气说,“咱可不敢去,你姑父那顽固劲,你还不清楚么?他今晚要去开会的,咱一去,他就看见咱了。他去,啥也不说,回来也不说,他自己宁愿去开会,只为怕别人叫咱清槐去。他说,好好赖赖,都让他老头子顶了吧。他要看见咱去了,准会给咱一顿臭骂。唉!咱们全给他没法办……”这个老太婆是侯忠全的女人。侯忠全也是这村子上有名的人物,他把春上分给他的一亩半地,又悄悄退还给侯殿魁了。他儿子清槐气的跳脚,骂他老顽固,他还拿扫帚追着儿子打呢。农会知道了,出来干涉,他不认账,还瞒着,农会也就没有什么办法。

  “你就不能骂他,告诉他如今世道变了?谁也不能像他那样死奴才根子,死抱住个穷不放手呀!”羊倌老婆又像一个麻雀似的叫了。

  老太婆还是执意不去,她一个人回去了。这群女人也动身到开会的地方,许有武的院子里去。

  这时已傍黑了,人站得远一点就看不清是谁。街口上时时有民兵巡逻,许有武院子的大门外,站得有十多个人,和挂枪的民兵,谁走来他们也凑过去看看。顾长生的娘也站在门外,他们不让她进去,劝她道:“你老人家回去吧,天黑了。”又有人说:“你要什么明天找村干部吧,别老站在这里。”她却咕哝道:“咱爱站么,连街道上也不准人站了么?要是咱长生在家,你们,嘿,嗯,还说优待抗属咧,连大街上也不准人站了。……”大家只好说:“好,你爱站,站吧。”

  院子里已经挤得满满的,说是贫农会,实际一家只来一个人的多,也有很多中农。四周的台阶上,一团一团的坐着,只听见一片嗡嗡的声音。天上星星很明亮,看得见屋脊上还有人影,那是放哨的民兵。张正国自己也是来来去去,检查了这个,又检查那个。民兵们很喜欢他们的队长,虽说在他底下不容易偷懒。李昌在这里也不知忙些什么,一会儿跑出,一会儿跑进,又叫这个,又叫那个。赵得禄还披着那件白短衫,点了一盏灯,放在上边台阶上的桌子上。

  董桂花她们进来的时候,顾长生的娘也跟着进来了。她们妇女站在一个小角上,董桂花看见杨同志正同几个人在谈话,一群人围着他,时时听见从那里传出呵呵呵的笑声。胡立功也在台阶上出现了,李昌大声说道:“咱们学一个歌好不好?”有两三个年轻的农民答应了他,胡立功便唱着:

  “团起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 

 但许多人都焦急的望着门外,他们等着张裕民,等着农会主任,他们都用着最热切的心来等着今晚的这个会。他们有许多话要说,现在还不知道该怎样说,也不知道敢不敢说,他们是相信共产党的,可是他们还了解得太少,和顾忌太多。

17.六个钟头的会

  当文采同志走进院子里来的时候,从黑的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大家让出一条路来。随即又合扰去,挤到桌子跟前,几个干部又拉出一条长凳。文采同志稍微谦虚了一下就坐下去了。全场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微笑的望着大家。

  程仁,那个年轻的农会主任,穿一件白布短褂,敞着胸口,光着头,站在桌子前面。在微弱的灯光下,也可以看见那两条浓眉,和闪烁的眼光。他有一点拘谨,望了望大家,说道:“父老们!”  底下的人都笑了。有人便说:“不要笑嘛!”

  他再接下去:“今天呵!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谈谈呵,谈谈土地改革呵,你们懂不懂?听精密没有?”

  “听精密了。”大家答应了他。  靠桌边站着的一个红鼻子老头,伸长着脖子,大声说:

  “有啥不精密,把财主家的地,拿出来分给庄稼人嘛,让种地的人有地种,谁也要种地,不能靠剥削人吃饭啦!”他又把眼睛望着文采,手也伸出去比画:“咱们去年就改革了一家子,去年斗争了许有武,清算了八百多石粮食,把他的地,房子,牲口全顶粮食,分给穷人了,这个院子就是他的,同志!咱们算不算把他改革了?是这么回事么?”这个老头就是那个打锣的老头。

  后边有人喊:“不要随便说话,听同志们说。”

  “咱只说了一句话,不说就不说。”老头望着文采同志不自然的笑着。

  “土地改革还有许多条道理,咱们今天就来把它闹精密,咱们请文采同志给讲讲,好不好?”程仁说完了,也不等群众说什么,自己先鼓起掌来。

  “好。”跟着一阵响亮的掌声。

  文采站了起来。底下传过一片絮絮的耳语。人都往前挤近了些。

  “老乡!”文采的北方话很好懂,他的嗓音也很清亮。“咱们今天是头一回见面,也许——”文采立刻感觉到这两个字不大众化,他极力搜索另外的字眼,可是一时找不到,想不起,他只好仍旧接下去:“也许你们还有些觉得生疏,……觉得不熟,不过,八路军老百姓是一家人,咱们慢慢儿就熟了,是不是?”

  “是。”有人答应了。

  “咱们这回是闹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是什么呢,是:‘耕者有其田’,就是说种地的要有土地,不劳动的就没有……”

  底下又有人悄声说话了。

  程仁喊:“不要讲话!”

  文采便依照着他所准备好的提纲,说下去了。

  他先说了为什么要土地改革,他从人类的历史说起,是谁创造了历史的呢?他又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证明着这一政策的切合时宜。开始的时候,文采同志的确是很注意自己的词汇,这些曾经花过功夫去学习的现代名词,一些在修辞学上被赞赏过的美丽的描写,在这个场合全无用了。因为没有人懂得。文采同志努力去找老百姓常用的话,却懂得这样的少。后来他又讲到应该怎样去实行土地改革,翻来覆去念着“群众路线”,而且条款是那么的多,来了第一又是第二,来了第五,又还来个第一。因此他自己也就忘记注意他的语言,甚至还自我陶醉在自己的“详尽透辟”的讲演中了。

  底下的人都吃力的听着,他们都希望听几个比较简短的问题,喜欢一两句话,就可以解决他们的某些疑问。他们喜欢听肯定的话。他们对粮食,负担,向地主算帐,都是很会计算,可是对这些什么历史,什么阶段,就不愿意去了解了,也没有兴趣听下去。他们还不能明了那与自己生活有什么联系。

  他们大半听不懂,有些人却只好说:“人家有才学,讲得多好呀!”不过,慢慢的也感觉得无力支持他们疲乏的身体了。由于白天的劳动,又加上长时间的兴奋过度,人们都眼皮涩重,上边的垂下来了,又用力往上睁,旁边的人也拿肘子去碰他。于是有些人悄悄的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坐到后边的台阶上,手放到膝头上,张着嘴睡着了。

  杨亮写了一个条子给文采,文采看后揉成一个小团,塞到裤子口袋里。

  顾长生的娘,老早就不愿意听了,她要出去,羊倌老婆不准许,后来有个娃娃哭了起来,他妈抱着他硬要回去,顾长生的娘也帮着她,说:“开会,总要大家情愿嘛,还能强迫人!这可把人憋死了,我五十岁了的老太太,露水都打湿了衣服,着了凉生病谁管呀!咱长生又不在家……”

   “这个老太婆真讨厌,谁叫你来的!横竖进来了的就得听到底!你走,你走!门口还有民兵呢。”

  “啊哟哟,好凶!当了个妇女主任,就这么瞧不起人,咱又不是汉奸,咱怕你!”

  许多人正觉得站得很困,听到这边妇女吵,就都回过头来,踮着脚去看,一个小民兵也嚷:“谁吵,就把谁绑起来。”说话的声音更多,嚷成了一片,文采同志讲不下去了,他只好停下来,看着这群无秩序的听众,涌上一阵烦躁。

  “不要吵啊!安静一点!”站在文采身后的一个干部,死劲的叫。

  许多人都跑出去拉劝了,做好做歹,才把那两个要出去的女人放走,还听见顾长生的娘在院外大声说:“捆人!拿捆人来吓唬人,捆吧,看谁敢?……”

  干部们又赶来维持着会场,张裕民也站出来说:“咱们还是开会吧。咱们今天听文同志讲,大家要用心听,有啥不懂,咱们明天再问他。咱们自个儿总要把这些问题闹清,咱们是农会么,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是不是?咱们还是耐心的听着点。”

  老百姓才又一个一个的站回了原位,有些留在后边,台阶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就靠着柱子。

  会议又继续了下去。民兵从长张正国,他本来就是个坐不住的人,听不进去,便到街上去查哨,兜了一转。回到院子里,看见文采还在讲,于是他又上了房;房顶上一片月光,微风吹来,穿单衣也觉得有些凉。他极目四望,围绕着村子三面的,都是黑丛丛的树林,月光在这丛丛的林子上边,飘浮着一层灰白,结连到远远的沥青色的天,桑干河就隐立在那林子后边。林子里有几处冒上来一层薄烟,这烟不直冲上去,却流荡在附近的一片林子上。月光透过去,更显得朦胧轻柔。那是看园子人,为了薰逐蚊虫而烧的蒿草艾叶。天上的星稀疏而明亮,天河也只是淡淡的一抹白色。北斗星已经横下去,左边不知哪家的毛驴又喀喀喀的叫起来了。张正国再看看三个哨兵,他们都坐在屋脊上,托着杆枪或者横抱着,其中有一个悄悄的走近来,低低的叫:

  “队长!队长!”他靠近了些,又说:“庄稼户都瞌睡得不行了,谁也听不懂,主任们讲的太长,太文,……太文化了。

  队长!你记下他讲的是些啥么?”

  张正国却答道:“人家是为咱办事嘛,咱们就得操心。咱们要警卫的好。”

  院子里黑沉沉的,灯油快干了,程仁挑了几次灯捻,胡立功又去文采耳旁说了几句,文采才结束了他的演辞。就这一下,许多人都清醒了过来,他们不等程仁宣布散会,就稀稀拉拉的往外走。程仁不得不大声通知:“明天晚上早些来!”

  从识字班的教室里,走出了几个揉着眼睛的干部。李昌糊糊涂涂,莽莽撞撞的问:“散会了?散会了?”

  张裕民伴着文采同志几人回去,一路上谁也不吭气。有几个农会会员走在他们前边,那群人也无精打采。他们大声的打呵欠,里面更有一个人说起怪话来了:

  “身还没翻过来,先把屁股坐疼了。”

  另外一个回头看了张裕民他们一眼,就赶上去撞那个人。那个人没有说下去,只啊啊啊的笑了几声,他们加快了脚步走远了。

  杨亮问:“是谁?”

  张裕民答:“还不是那两个胡捣鬼,嗯,复员军人呢。一个是张步高的兄弟,一个就是你们房东的儿子。”

  他们到了家,韩老汉还没睡,忙着过来殷勤的问讯。胡立功严肃的说道:“咱们今晚大家好好谈谈吧,工作究竟该怎样搞呀!”

  文采同志从会场出来,一路上只感到辛苦和兴奋,觉得这个会开的还算不坏。他听到胡立功这种很不满的声调,不免一怔,也觉得不舒服,只想顶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是非自有公论,何必显得自己那么小气呢?他便仍保持了他的高兴,问张裕民道:“老张!你对今晚的会有什么意见呢?你觉得不需要向农民解释,先作一个思想动员么?”

  张裕民还没想好怎么答复,胡立功却抢着说了:“好一个思想动员,一个会开了五六个钟头,就听一个人讲,谁要不瞌睡那才怪。文同志!原凉我心直口快,你就没有看见许多人都睡着了么?加上你的话,唉,实在太不群众化了。”

  文采并不会为这几句话而失去了自信,他只感到胡立功的幼稚,他到桌子上拿起来一本《北方文化》,冷静的说道:“农民么,农民本来就落后,他们除了一点眼前的利益以外,就不会感到什么兴趣。这得慢慢的来,先搞通思想;想一下子就轰轰烈烈,那是不能的,那只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我对今晚的会倒很满意,虽然,我承认我的话老百姓味道少一些。”于是他翻开了书本,去找他要阅读的一篇文章。

  “你不要太看轻农民了。农民固然文化低,不会讲理论,可是农民老早就懂得战争,和怎样要土地了。”胡立功又说了,为证明他的说话,他更说道:“老张!你是本村人,对村上的事最熟悉,你也有过斗争经验,你说,照这样开会下去行不行?”

  杨亮也不让张裕民说话,抢着说:“会是要开的,也需要向老百姓解释土地改革是回什么事,这个会当然也有它的作用。不过——今天太晚了,有话咱们明天说吧。”

  “今晚就谈谈有什么要紧,老张又不是外人。”胡立功还愤愤不平的。

  “老张还是主角呢。村上的事当然还是他们村干部最了解。我的意见是今晚都太疲倦了,就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今晚大家都多想想,明天再谈不更好些么。老张!你的意见怎么样?”杨亮用有把握的神情望着他。

  “对,老杨!就照你说的这么办吧。文同志!你休息吧,咱走了。”张裕民很知趣的就往外走。

  “等等,老张!我来替你关门。”杨亮追了出来,他拍着老张的背,低声的说话。两人走到了门口,他说:“老张!工作中总要碰钉子的,今晚的会,我也知道稍微嫌长了些,讲话又不合老百姓口味。不过也算不了什么,第一天嘛,总得谈谈土地改革的内容。你也是解放以前的党员了,又是雇工出身,有意见多向咱们提。在群众面前不要随便说,多听他们意见,站稳立场。村上的事,你要多操心。我们是新来的,有事都得和你商量。不要作难,有困难大家设法解决。咱们明天慢慢再谈,总要把这回事做好,对不对?”

  张裕民虽然有他的稳重,却喜欢痛快,他答道:“好,老杨,咱们明天说吧。村子上的事,看着就这么几户人家,可不容易办咧,啥人都有。好在有你们在这儿,你们多出些主张,咱们就照着办。你们这一来,咱们就得好好儿向你们学习。”

  杨亮最后更说道:“只要我们依着毛主席的指示,走群众路线,启发群众,帮助群众,一切和群众商量,替他们出主意,事情总可以搞好的。老张!我们都要有这个信心,我们还得加油干!”

18.会后

  开完了会,董桂花同几个妇女回家去,月亮照在短墙根前,路两边高,中间低,又有些石块,抱着娃娃不好走,男人们都走在头里了,就撂下她们几个在后边高一脚低一脚走着。一个哭着的小孩走在她们中间,他妈手里抱着一个,一手牵着他,一边骂:“哭,哭,你作死呀!你娘还没死呢。等你娘死了再哭吧。”

  “小三,别哭了,就到家了,明天买麻饼给小三吃呵!”董桂花也去牵他。

  “唉,拖儿带女的,起五更,熬半夜,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六嫂,你怎么不叫小三爹带他呢?”另一个女人说了。“唉,算了,他爹更不顶,开会都没来。农会主任找他,他说有咱就算数。他实在困得不成,连着两宿半夜就动身赶沙城去卖果子,来回六十里不打紧,要过两趟河呢。”  “你们贩的谁家的?果子还不算太熟嘛。”羊倌老婆也问她。

  “咱们哪里来的钱贩果子,是替李子俊卖的,李子俊说缺钱使,赶忙选着一些熟了的,就挑去卖了。我的祖宗,你别哭了吧。”

  “有几亩果园到底好,就看着也爱人。”羊倌老婆叹息着。“咱们村那么多园子,就没有一处是穷人的。要是穷人翻了身,一家闹一亩种种多好。”董桂花也羡慕的说着。

  “是嘛,也少让孩子们看着嘴馋。”

  小孩听着大人谈果子,哭得更凶了。

  “天呀!翻身,翻身,老是闹翻身,我看一辈子也就是这么的。明天死人咱也不来了。”

  “李嫂子,”羊倌老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咱说要翻身嘛,就得拔胡槎,光说道理,听也听不精密,记也没法记,真没意思。”

  “嗯。”董桂花不愿说出自己有同样想法,她以为要是说了,就有些对不起那个杨同志。

  当她们已经快要转进小巷的时候,她们听到从西边地里传来凄惨的女人的声音:“小保儿,回来吧!”接着是一个沉重的男低音:“回来啦!”女人又重复着那哭声:“小保儿,回来吧!”“回来啦!”也跟着重复着。

  “刘桂生两口子真可怜,他小保儿的病怕不支了,连白银儿也没法,她的神神不肯发马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更搂紧了怀抱着的孩子,“唉,快走吧,小三,看两步就到家了。”“她的白先生说人心坏啦,真龙天子在北京出世啦,北京自古儿就是天子坐龙廷的地方嘛!”不知是谁也述说着。“嗯,听那些鬼话!咱就不信!”但已经再没有人附和羊倌老婆的话了。

  她们转入小巷,还听到那“小保儿,回来吧!”的衰弱的,战栗的声音,在无边的空漠的深夜中哀鸣。

  董桂花到家的时候,她男人已经点燃了灯,独自坐在炕头上抽烟。她说:“还不歇着,快鸡叫了。”她拿着笤帚在炕席上轻轻的扫,从铺盖卷上拉过一个荞麦壳的方枕:“睡吧,今儿睡得晚,倒不觉得炕热。院子里没砌个灶真不成。”她自己走下地,把那件白单衫脱下,抹上一条破得不成样的围胸,又说:“小保儿怕靠不住了,刘桂生两口子在野地里叫魂呢。白银儿的神神也不发马了。怎么,你睡着了?看你,又那么噘着一口气,谁怄你来了?橱里有一瓣西瓜,你吃不吃?”“哼,看你兴头的,”李之祥摆着副冷冷的面孔,谁也没怄着他,可是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想说老婆一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赶明儿你就成天开会去吧。”

  “嗐你没有去?又不是咱爱去,还不是干部们叫的。”“啊!你也是干部嘛!咱看你能靠共产党一辈子,他们走了看你还靠谁,那时可别连累了咱。”

  “嗐,那时答应他们做个啥捞什子妇女主任,张裕民还给你说来,你又没说不赞成,如今又怪咱,咱横竖是个妇道,嫁鸡随鸡。咱穷日子过了一大截,讨吃到你们这搭儿的,再坏些又熬个讨吃,咱还怕?去开会还不是为了你?你今天也想有一二亩地,明天也想有一二亩地,要不是张裕民,春上你想借得到那十石粮食?总算有了几亩地种了,你就忘了秋后要填的窟窿。土地改革又不会分给咱什么,好赖咱靠着你过日子,犯不着无头无脑生咱的气。”她吹熄了灯,赌气睡在炕那头不响了。

  这老实人李之祥,也不再说下去,他把烟锅里的一点红火磕在窗户台上,又装上一袋烟,接住那点火,抽燃了,叭叭叭的使力的抽着,怪老婆吗?他不怪她,他了解她的心。可是,他想起白天他堂房兄弟李之寿告诉他的话。李之寿也是穷人,他们两个在歇晌的时候碰着了,李之寿露出一副机密的样子问:“说许有武要回来了,你听到过没有?”“真的吗?”李之祥一听到许有武要回来,心就不安了起来,他那五亩葡萄园子,就是在张裕民手里买的他的,作价只低市价一半。“知道真呢不真,咱也是听人说的,还说八路军在不长,你看这事怎么闹的?”他更把嘴凑到他堂哥哥耳朵上,“说钱二叔接到过许有武的信,他们要来个里应外合。”

  这话使李之祥没法回答了。 

     李之寿又补充着:“他是脚踏两只船,别看他儿当八路,水萝卜,皮红肚里白。”

  他们两个人还谈了半天,只是没法办。钱文贵是八大尖里的头一尖,村子上人谁也恨他,谁也怕他。要是干部们也不敢惹他,大家趁早别说话。钱文贵总派得有耳目,看谁和他不对,他就治谁。李之寿也买了三亩葡萄园子,两兄弟越说越没了主张,谁敢担保八路军能在长?“中央”军的武器好,又有美国人帮助。但李之祥对八路军是不绝望的,他觉得他们是向着穷人的,会替穷人打算盘。他们总有办法,说不定他们已经把钱文贵扣起来了,许有武是回不来的,因此他又跑去开会。文采同志讲了那么多,有些他听懂了,觉得还有意思。后来却越听越不懂,他很焦急,又使不上劲似的,他心里说:“唉,你吹些什么呀!你那么高兴的讲,谁也不高兴听,你要不能把钱文贵扣住,把他们的同伙,他们的狗腿子抓住,你就给地也没有谁敢要。看明儿许有武回来了,你怎么招架他们的里应外合吧。”

  他不愿意坐下去,门口放哨的又不准回来,他心里便有些烦躁了。好容易等到散会回家,家里黑漆漆的,他去摸灯的时候,又倒了一手的油,他不免就有些怨恨老婆:“开会,开会,连家也不照一照。”躺在炕那头的董桂花,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什么,忍不住又说:“睡吧,明天还要帮大伯家割麻啦,不要咱去开会,咱以后不去就是。”于是他告诉她:“少出头总是好的,咱们百事要留个后路,穷就穷一点,都是前生注定的。万一八路打不过‘中央’军,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时候,那可够咱们受的了。村子上的尖哪里一下就扳得倒?……”

  董桂花也只是一个女人见识,丈夫这么一说,她心也活了。她又想起小保儿,唉,白先生就说人心不好,不肯发马嘛!还说:“真龙天子在北京,……”她不愿意真有这么回事,她希望一切都像那个杨同志讲的,可是,她男人的顾虑也是对的,他们是受苦的老实人,可得罪不起人呀!她很难过,有指望,没指望都不好受。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条路,她又回想着自己过去的痛苦,她这一生就像水上的一根烂木头,东漂西漂,浪里去,浪里来,越流越没有下场了。她悄悄的流着泪,在沉默中去看那个老实的男人。疲乏已经使他的眼皮阖下来,他在享受着他唯一的享受。天却慢慢的在转明。

19.献地

  等李之祥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听见窗户外边有人窸窸窣窣的在说话。他从那破纸窟窿看出去,听见他老婆小声说:“你公公答应没有?”

  “没有,他老人家一句话也没说,扛起锄头就走了。”原来那背朝屋子站着的是李之祥的妹子,顾涌的儿媳妇。她又接下去:“一夜也没有回来,咱婆婆倒哭了。”

  “本来么,地是一亩一亩置的,如今要他大片往外拿,怎么舍得?你们大爷怎么说呢?”

  “大爷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底下吵着要分开过。”她又悄声的问:“嫂子,到底怎么闹的,你们昨晚会上咋说来?”“咱以后也不打算去开会了,没意思。”董桂花却只引起了昨夜不愉快的回忆。

     “你们昨晚没说要斗争咱公公吧?咱老三顾顺说村上在疑心咱们了,说怕要斗争呢。”

  “不会吧!昨晚没听说要斗争你公公嘛。文同志还说,自己下力的人,就是富有,也不分他的地嘛,怎么会疑心你们?村上就是这几个人,谁也不清楚谁呢?这几天村子上的话可多啦,还不知听谁的好呢。你们老三听谁说的?”

  “知道老三是从哪里听来的?昨天开会就没要他参加,以前开会总有他啦,他是青联会副主任嘛。还听到派咱们是,是什么,是‘金银’(经营)地主,真是,天知道!咱们家就是多几亩地,可是人多,要说金子,那是见也没见,就说银子,媳妇们连个镯头都没有呢,就几副银戒指,这就算什么‘金银’地主了?”

  “你们家的地总算不少啊!就只平日老实,不是那些横行霸道的;说要斗争你们,咱想不会的,别忒多心了。”

  “嫂子,咱们家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你到咱们家去看看吧,把昨晚文同志讲的话给学一学,让老人家也安安心。你不知道,献地还好一点,要是闹斗争,老头子可受不住啦,不送条命也落个半死。”

  “咱等一会去吧,你哥还没有起来呢。”

  “怎么,还没起来?”

  这时李之祥便叫了她们一声。妹子也像老婆一样,蓬着头,脸黄黄的,眼皮肿肿的,李之祥便又问起刚才她们谈到的事。

  事情是这么开头的:老头子两兄弟在院子里,商量着把胡泰的车送回去。弟弟说这是受人之托,只能等别人来取。哥哥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送回去也好。”恰巧顾二姑娘回娘家来串门子,听到他们商量的话,便问她爹卖羊不卖。她说她们家在卖羊了,要是不卖掉也是白给人。她公公还说这一改革,要把全村都闹成穷人,谁要有点,谁就倒霉,如今这个世道,做穷人的大三辈。

  女人们都不安心的站到院子里来了,两个老人家也不做声。他们一辈子拉扯过来,不是容易的,好容易闹到现在这一份人家,可是要闹共产了。共就共吧,他们也没办法,但他们却舍不得出卖土地,也不愿分开。他们没有很多的羊,只五六只,那就更不算回什么事了。他们固然为着这个风声担心受拍,可是却更不高兴,觉得天真不长眼。后来街上敲锣喊开会,他们的顾顺便去打听,看见青联会有人也去了,他便也跑去。站岗的民兵不让他进去,他说他也是村干部。

  旁边有人就笑了,“你们家土地那么多,正要改革你们呢,你自己倒来了。”旁边又有人说:“村干部怎么样?连村长也不准进来,你就想来听会了?”接着还小声对人说:“这都是打听消息的。”顾顺年纪轻,脸皮嫩,他即刻感到站不住,悄悄的就走开了,可是心里非常难受。他是一个小学毕业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青年,在村子里一向被人看得起。他参加青年联合会,也很热心,有时要写标语,他就自己到合作社挂私账买纸,买笔,买墨。他觉得八路军很好,他拥护它,还常常写信给哥哥,勉励他做一个光荣的军人,要他别想家。

  他觉得他不能去参加会,简直是很冤屈和很耻辱的。他有什么不对呢?他想怪别人,又不知怪谁好,慢慢他却对父亲生出不满来了。他以为是父亲连累了他。为什么父亲那么喜欢买土地,那么贪得无厌!要是少买一点地,那倒好些。他假使只是一个少地的农民,像李昌那样,倒也好些。尤其使他觉得难堪的,是他们派定了他是探子,只是为打听消息才去开会的,他又不是反动派,为什么会让人这么看他?他自己是想不出理由的,他愤愤的走回家去,正碰着他姐姐在说什么金银地主。顾二姑娘平日是恨她公公的,只有这次她却做了他的忠实传达者。她听见她公公说这次村子上要是闹斗争,就该轮到顾老二了,她害怕得要死,觉得要是不把这些话传给家里,她就是个没良心的人。

  顾顺着见他姐姐这么说,却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说:“回到你那个家里去吧,不要同咱们有来往。要是你三天两头跑,咱们是掉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咱们有了你们家一份亲戚,真倒透了霉。只有你们家那个老头子,才是爱打探这打探那的。回去,要不走,咱就找同志们说理,要你家赔咱们的梨树。”

  顾二姑娘一听这,放声的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有了这份亲戚,又不是咱自个儿跑去的,还不是你们怕人家势大,才把咱丢了?如今共产党要你们的地,活该,谁叫你们有地啦!你们不情愿,找村干部说去,犯不着来撵咱。……”顾顺又向他父亲说:“你老人家百事都得想开些,让人家在众人面前斗争,还不如自己先拿出去,咱们自己够吃了就成。只要爹和大伯一句话,咱就找张裕民去,这还有面子。”顾涌也不说儿子,也不答应,扛起锄头走了。大伯是个老好人,也不响。老大说:“分开过吧。咱们家人多,一分开就不像样了。谁愿意送人,谁就送吧。”顾顺还跳着脚骂:“一家死顽固,都是些落后分子,闹斗争,活该。等将来大伙儿都戴上高帽子游街,挨揍,咱可不能同你们一样。要是你们老顽固下去,咱就找二哥去,穿上一身二尺半,啥也不要了。那几亩地会跟你们进棺材的。……”

  他的话只说得大家心里更乱,老太婆也哭了,还要劝着那个怄了气的女儿。家里像死了人似的,屋子显得空空阔阔。谁都憋住一口气,谁同谁都像有仇恨似的,就这样惶惶的熬过了一夜。后来还是老太婆想起了董桂花,她是妇女主任,又是亲戚,总会知道些情形。她便叫媳妇来问问,看看究竟怎么样,她们也好有个打算。唉,逢到了这种年头,真是新媳妇坐在花轿里,左右都是任人摆布呵!

  李之祥听他妹子说完了,也提不出好办法,他觉得要是真的肯把地送出来,倒也是好事。本来么,他家自己就种不过来,总是雇短工,一个人够吃就对了,要那么多地干什么?要说斗争他这么户人家,那可不应该,他只说:“你们老三到底还是开通,有脑筋。到什么世界做什么人,如今就不时兴那个有钱有势压迫人的那种劲儿。要是你公公真能听他的,倒也好。人好人坏,人家眼睛看着的嘛,还能冤好人!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也别怕斗争。劝大伯二伯别着急,路走到尽头总会转弯的,事情总有一天闹明白。你男人已经当了兵,你怕个啥,总闹不到你头上。你放心,先回吧,等吃过饭叫你嫂子过去看看。”

  他妹子走了,董桂花烧起火来,她也不同她男人说什么。

  她觉得有些迷迷糊糊,假如顾涌家也被斗争,那不就闹到没有安生的人了?

20.徘徊

  吃过饭,董桂花到顾家去了。李之祥觉得浑身发软,他答应替他大伯收麻的,也懒得去了。躺着又感到发慌,他便踱到巷头上,那边树荫底下蹲得有几个人,看杀猪。李之祥走过去,他们笑着问:“割一斤回家吃饺子吧,比集上便宜,一百六一斤呢。”李之祥也只淡淡的问:“生病了?”“没有,好猪肉。”“谁家的?大伏天杀什么猪,要是一天卖不尽不坏了?”大家却不答应他。隔半天,里面那个叫王有才的后生才说:“是咱哥的。咱哥听人说要共产了,他就这么口猪,也舍得杀了。他说一年四季没吃到什么肉,大家都尝尝腥味儿吧。卖得出去就卖些,卖不出去就自己吃,多搁些盐就不碍事。连挑到集上他都不情愿,说费那个事干吗咧。”这倒把大家都说笑了。大家说:“村子上论有钱人,要轮到你哥可早呢,真是着的什么急!”也有人说:“你哥真小气,就是共了你们一只猪,也没关系。村上就这二百多户人,不是大伯子就是小叔子,还请不得客?……”

  李之祥也忘了问这群人为啥不下地去,自己又走开了。在大街上碰到了李昌,李昌的兴致仍旧很好,他喊:“大哥,没下地去?今晚还开贫农会呀!你早些来呵!”“嗯。”李之祥懒懒的答应。“大哥,得起劲的闹,这是咱们穷人翻身的时候。你别信那些鬼话,说共产党在不长,……”“嗯!”李之祥想到昨天李天寿告诉他的话,他说:“小昌兄弟,”可是他没说出来,只说:“‘中央’军有美国人呢。就拿咱们村子上讲,唉,穷人心笨,咱们都是老实人,别人有摇鹅毛扇的,赛诸葛。……”李昌抢着说下去:“拔了他的鹅毛扇,怕什么!只要心齐,就不怕。我看你这劲儿就不行。”李之祥决不定告诉他不,李昌却走开了,只说:“害怕可翻不了身,晚上早些开会去吧,换换你那脑筋。”李之祥也不愿再说了,心里想:“唉,咱也想换换脑筋嘛,只是摸不开啦,咱们是翻不了身的。

  唉,你们翻了身,可要站得稳呀,别再翻过来才好。”

  大伯一家人都收麻去了,女人们也不知到哪里去了,门上只剩一把锁。同院子的人惊诧的问:“李大哥,你病了?看你脸色白的!”

  他退回来的时候,又串到了他姑丈家里。姑丈是个干瘪的老头子,刚泥完了屋顶,从房上爬下来,一身都是土。看见内侄来了,张开两只手,赶忙朝里让,一边说道:“怎么,今儿闲下了?咱这屋一年拾掇的钱可不少,太破了。前一晌那一场雨,漏得够瞧,院子里下大雨,屋子里就下小雨,院子里不下了,屋子里还在滴滴答答下不完。咱老早想搬个家,拿拾掇的钱添做房租,保险要住得宽敞些。只是,唉,别看你姑丈人老了,面皮可薄呢,开不出口嘛。这房子也是殿魁叔爷的,几十年种着人家的地,又是一家子,如今人家也在走黑运,墙倒众人推,咱不来这样事。哈哈,屋里坐吧,看你姑妈穷忙些什么。”他自己走进屋,在瓢里含了一口水,喷在手上,两手连连的搓着,洗掉了一半泥,剩下的便擦在他旧蓝布背心上了。

  这个在四十多年前曾被人叫做糯米人儿的侯忠全,现在已经干巴成一个陈荞面窝窝了,只有那两颗骨碌碌转着的闪亮的眼睛,还没有改变旧形。

  侯忠全的女人也笑着走下炕来:“唉,一年到头就忙着这点穷活,缝不完的破破烂烂。”她抱着一堆分不清颜色的破布,塞在炕头上,又接下去说:“你媳妇如今算有出息,东跑西跑忙的才是正经事呢。”

  “快上炕,坐会儿吧,你也是难得有空的,先抽上一口。”老头儿把烟管从裤腰带上抽出来递给他侄儿,看见侄儿不爱说话的样子,把烟管推回来,便自己点燃了它,搭讪的说:

  “哈,一辈子就这么点嗜好,戒不了。”

  侯忠全的女人,他姑母,昨晚害怕老头子,没有去开会,心里却老惦念着,她问道:

  “昨晚你媳妇开会去了,你去了么?讲了些什么来?说又要闹清算,要把地均匀,谁种着的就归谁,真有这么回好事?”老头子却忙着说:“唉,一个妇道人家,老也老了,还爱打听,咱说这就不关你的事。还吵着要去开会,也不管自个听不听得懂,顶不顶事。还是守点本份,少管闲事吧。”

  李之祥也赶忙答道:“咱们家那个简直是封了王啦,好像她真能干个什么的。咱也摸不清,还是让去,还是不让。姑爹,你老人家说说,如今这会的事,到底会怎么样?村上人的话,各式各样,可多着啦。”李之祥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一点。

  “你问咱么,”老头子摸了摸那几根短胡子,把眼朝两人脸上扫了一下,却笑了起来:“哈,不行了,咱这个脑子不时兴了。如今是新世界,新世界有新的办法,夜个人家同志说得多好呀!哪一桩不为穷人打算?不过——唉,咱这一辈子就算毬了。你姑妈,你表弟,表妹都反对咱老头子呢,要没有咱,他们都已经翻了身,发了财了,哈……你还是随着你媳妇吧,她是个能干人;如今是母鸡也叫明,男女平等,哈……”

  “这就叫做问路问到瞎子头上来了。村子上谁还不知道你姑爹,把侯殿魁的一亩半地又退给人家了?你问他,他就会告诉你:‘守着你那奴才命吧,没吃的把裤带系系紧。’嗯,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死人的,有啥好说的嘛,嗯!”平日拗不过老头子的姑母,今天就在侄儿面前,发起牢骚来,提起那最不愉快的旧事。

  李之祥听着这两个老人,这个这么一说,那个又那么一说,心里又做难起来。他想起侯忠全这老头的固执,想起村上人对他的不同情,都骂他是死人,一点人气也没有,他便告诉他说,村上人讲,他若是肯出头的话,侯殿魁准得赔他十亩地和一所房子。

  老婆便附和着答应,“嗯,可不是,嗯,嗯。”她还用眼睛在老头脸上搜索,想在那里找出一点仇恨,或者一点记忆也好。可是她失望了,老头子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打断了李之祥的话。

  “唉,这全是老话,别提了。”显然他已经对这个谈话毫不感到趣味。他走下炕,收拾着刚才泥屋子的家什。李之祥只好站起来。老太婆心里很难过,送了侄子出来,悄悄的告诉他,说自己晚边要去看桂花媳妇,要他少理他姑丈,这老头儿不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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