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首页 > 文章中心 > 三大复兴 > 东方文化复兴

周立波:暴风骤雨(二)

作者:周立波 发布时间:2017-01-14 17:19:03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8739396f95dc4e4102dc92516084541f.jpg

  放下行李卷,架好电话线,工作队就开了一个小会。小学校的课堂里,没有凳子,十五个人有的坐在尽是尘土的长方书桌上,有的坐在自己的还没解开的行李上。小王坐在窗台上,背靠窗框。他隔着窗玻璃瞅着外面。近边是一条横贯屯子的大道跟柳树障子。绿得漆黑的柳树丛子里,好多家雀在蹦跳、翻飞,啾啾叫个不停。燕子从天空飞下,落在电话线上,用嘴壳刷着在水面上打湿的胸脯上的绒毛。大道的北头,一帮孩子正在藏猫猫①。瞅着窗口坐了一个人,他们一个一个钻过障子来,一窝蜂似地跑到窗户的跟前。为首一个把脸蛋贴在窗户玻璃上,鼻子抵成一片扁平,一只眼睛眯着,冲着小王作鬼脸。小王冷丁把窗子打开,孩子们回身穿过障子去,四散逃跑。最小的一个光腚的孩子,被一块石头绊住,摔倒在道上,哇哇地哭了。小王从窗口跳出,跑去把他扶起来,替他擦眼泪。别的孩子跑了一段路,站住回头看,并且信口唱着《摔西瓜》:

  蹦了一对螃蟹跑了一对虾,摔坏大西瓜,嗳呀,嗳呀。

  ①捉迷藏。

  小王回来,又跳进窗子来,会议正在进行着。商议的事情是先开大会呢,还是先交朋友?刘胜主张先召集大会。萧祥说:怕的是到会的人不会多,还是先把情况了解一下,再开会好些,刘胜说:“不先开个会,老百姓不知道咱们是来干啥的,能了解出什么来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下眼镜,用青布小衫的衣角,擦着眼镜片上的尘土。

  萧祥说:“老百姓就会知道咱们是来干啥的。咱们乍一来,就开大会,了解不到什么真实情形,你说着,他们听着,你向大伙提出你的意见,他们会齐声地说:‘赞成。’可是,你说他们马上真的赞成了吗?那可不一定。中国社会复杂得很。中国老百姓,特别是住在分散的农村,过去长期遭受封建压迫的农民,常常要在你跟他们混熟以后,跟你有了感情,随便唠嗑时,才会相信你,才会透露他们的心事,说出掏心肺腑的话来。”

  刘胜红着脸反问:“照你这样说,咱们找农民开会,说要斗争大肚子,叫大伙翻身,他们嘴上喊‘赞成’,心底却不赞成吗?”

  萧队长觉得刘胜是在挑字眼,误会自己的意思,心里冒了火,他说:“我是这样说的吗?”
他还想说一两句刺刘胜的言语,但一转念,觉得自己是工作队的党的负责人,而且,自己的话也的确还有说得不太清楚的地方,他就平平静静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乍一来,老百姓还没有跟我们混熟,心里分明痛恨大肚子,不一定一见面就跟我们说,而且也不一定相信斗得垮。他们不会一下认识自己的力量,一下相信咱们站得长。况且定规还有坏根在背地里造谣捣乱呢。”大伙议论了一会,有赞成刘胜的话,说是应该马上开会的,有赞成萧队长的话,主张先交朋友,了解情况的,也有说要开小会,不开大会的。表决的时候,刘胜的意见多一人赞成。

  刘胜欢天喜地去找老孙头,叫他吆喝人开会。老孙头提一面铜锣,从屯子的南头敲到北头,东头敲到西头,还一面喊道:“到小学校开会去呀,家家都得去,一户一个。”

  落黑时,正是李振江走后不久,元茂屯的三家大粮户在大吊灯下悄声唠嗑的时候,从屯子的各个角落,里里拉拉的,有一些人来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在星星的微光里,三三五五站着的,尽是老头和小孩。刘胜站在一张书桌上,大声说道:“老乡们,咱们今天找大家来,开个翻身大会。咱们要翻身,就要大伙起来,打垮大肚子,咱们穷人自己掌上印把子,拿上枪杆子才行。”他还说了许多,最后发问道:“你们赞不赞成斗争你们这里的大肚子?”

  “赞成!”十来个声音答应。

  “我最赞成。”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说道,说完,回头冲着站在他的背后的李振江笑笑。

  “你们屯子里谁是大肚子?”刘胜又问。

  好大一会,没有人吱声。

  “咋不说话呀?”刘胜问,他的眼睛落在刚才说了“最赞成”的白胡子身上:“你说吧,老大爷。”

  “这个屯子咱可不摸底,‘八·一五’日本败退了,咱才搬来的。”李振江嘁嘁喳喳在他背后说些啥,白胡子就继续说道:“听别人说,这屯子里没有大粮户,确实没有。”

  “那你为啥说:你最赞成斗争大肚子呢?”刘胜问。“这屯没有,去斗外屯呗,外屯大肚子有的是。”白胡子说。

  “同志,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受听不受听?”另一个戴黑毡帽的老头子说道:“从古以来,都是人随王法草随风,官家说了算。如今的官家,就是咱们的工作队。咱们工作队同志说要斗争大肚子,帮咱穷伙计翻身,大伙谁还不乐意?大伙说,乐意不乐意?”

  “乐意!”从四方八面,从各个角落,老头和小孩同声地回答,跟着猛地爆发一大阵掌声。戴黑毡帽的老头又说:“同志你听听,大伙都乐意欢迎,也快到半夜了,这会该散了吧?请同志原谅,我可得先走一步,明儿还着忙脱坯,秋后好扒炕①。头年炕没扒,老冒烟,烧不热,十冬腊月睡着乍凉乍凉的,我那老伴一夜哆嗦到天明,老睡不着……”

  “你说那干啥?扒炕还早呢。”旁边一个人说。

  “你那老伴下晚睡不着,跟这同志说干啥呀?”另一个人打趣说。在笑声里,白胡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用胳膊碰一碰戴黑毡帽的脊梁说道:“你要走就走得了吧。”

  看着黑毡帽走了,白胡子也说:“同志,我也告个罪,先走一步。明儿一早得去瞧我姑娘,她正闹眼睛,真对不起同志。”说罢也走了。往后,有的说明儿要去拔土豆子的,有的说要去钉马掌的,也有的说要赶着拿大革②的。有一个人说,家里媳妇坐月子,明儿不亮天,自己得起来做饭。一个一个的,三三两两的,都说着,往回走了。赶车的老孙头看见这情形,生气地说:“都是些个‘满洲国’的脑瓜子。”但瞅着没有人看见,他也溜走了。

  刘胜走回课堂里,坐在一个墙角的行李卷上,两手抱着低垂的头,肘子支在波罗盖③上,好半天,他才说道,“意外的失败。”

  ①脱坯:即用模子制作土砖。拔炕:疑即盘炕的转音,是把旧炕拆去,用新坯重垒新炕。
②割草。
③膝盖。
“不是意外,”萧队长看着刘胜泄气的样子,用温和的声调安慰和鼓励他说:“是难免的事。再说,开了这个会也有好处,我们至少见识了这个屯子里的事情不简单,不能性急。”紧接着,工作队又开了一个小会,意见达到了一致:明儿一亮天,工作队全体动员去找穷而又苦的人们交朋友,去发现积极分子,收集地主坏蛋的材料,确定斗争的对象。

  天刚露明,屯子里远远近近的雄鸡的啼叫还没有停息,工作队的人就一个一个地出门去了。

  工作队的十五个人中,十个警卫班战士和张班长,都背着长枪。其余四个人:萧队长、刘胜跟小王,加上萧队长的通信员万健,都挎着匣子。一早起来,烧了开水喝,吃了点干粮,他们分头出去串门子,找小户,约好下晚回学校汇报,还是集中住在一起。都带了些钱,到哪家,吃哪家,算钱给他。

  小王到北头串了几家,往后又走到南头,瞧见一个光腚的孩子,从一扇柳条编制的大门里出来。他迎上去,认识这是昨儿摔倒的那个孩子,小王把他抱起来问道:“你叫啥?”

  “我叫锁住!”小孩回答,用小手去抓小王的匣枪把上浅红的丝带子。

  小王又问:“几岁啦?”

  “我妈说我五岁,我爹说,再过两年得放猪啦,爹嫌乎我,老凶我,他说:‘我养不起你啦,你给我滚。’我说:‘我不滚,我要跟我妈,你给我滚。’他就打我一撇子①。”

  ①耳光。

  “你爹在家吗?”

  “这不是他出来啦?”锁住说。

  这时候,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从草屋推开窗纸破碎的格子门,走到院子里来,手里拿一根短烟袋,站在当院。这人三十二三岁模样,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长一脸漆黑的连鬓胡子。他叫赵玉林,外号赵光腚。他一年到头,顾上了吃,顾不上穿,一家三口都光着腚,冬天除了抱柴、挑水、做饭外,一家三口,都不下炕。夏天,地里庄稼埋住人头的时候,赵玉林媳妇每天不亮天,光着身子跑到地里去干活,直到漆黑才回来。屯子里谁也不知道她光着腚下地。有一天,她在苞米地里铲草,地头有人叫嚷着,她探出头来看是什么事,被人看见了光着的肩膀,从此,赵玉林媳妇光腚下地的事,传遍了屯子。从此,赵光腚的名字被叫开来。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来这屯子打胡子,听说这情形,送了两套灰布军装给赵玉林。赵玉林一家这才穿上了衣裳,才敢让人到屋里坐坐。“同志,到屋里坐。”赵玉林招呼小王说。

  小王抱着锁住,跟赵玉林走进他屋里。一个穿黄布小衫的妇女盘坐在炕头,在用闪亮的苇子编草帽。看见有客人进来,慌忙撂下手里的苇子,要下地来。小王忙说:“你忙着,快别下来。”小王把小孩放在炕头上,自己就坐在炕沿,拿起赵玉林敬他的烟袋,抽着烟,黄烟的香气喷满一屋子。小王一走进穷苦人家里,就无拘无束的,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似的。他们唠起闲嗑来。由眼前的烟笸箩①唠到黄烟,由小日月庄稼②谈到今年的苞米。起始,赵玉林光听小王一人说,自己只是“嗯哪,嗯哪”地点头,往后,看到小王懂得好多地里的事情,赵玉林寻思:“他也是庄稼底子。”

  ①藤或柳条制的装烟的小小的、圆圆的或长圆的浅筐。
②由播种到收获的时间不长的庄稼。

  这样一想,赵玉林就不拘束了,女人也跟着随便了。“你们这儿一垧地,能种多少棵苞米?”小王问。

  “一垧一万二千棵,好地能打八九石,岗地也打三四石。”赵玉林说,“这儿地不薄!出粮,可是得侍弄好。‘人勤地不懒’,这话真不假。你要赶这晴天铲了草,再赶上一场雨,就真是拍拉拍拉地长,一夜一个样。到老秋,子粒实实在在,一颗顶一颗。”

  “你要下地吗?”小王慌忙问,怕误他的活。

  “不,二遍铲完了。今儿想去碾稗子。”赵玉林说。“走,咱们一起去。”小王说,他顺手端起放在炕上的一簸箕稗子。
到南头刘德山家里借了碾子,两人就推起来。一边堆,一边谈唠着。赵玉林无心地天南地北地闲扯,小王却有意地要在对方不知不觉中来进行自己的了解工作。他要了解这个人,他的心、他的身世、家庭和历史,他也要了解这个屯子里的情形。小王很快取得了赵玉林的信任。他是常常能够很快和庄稼人交上朋友的,因为他自己也吃过劳金,当过半拉子①,庄稼地的事,他都明白。

  ①只能顶半个长工的年轻长工。

  小王名叫王春生,春天生的,他妈就叫他春生。他是松花江北呼兰县生人。父亲是东北抗日联军赵尚志部队的一个营教导员,也有人说他还曾是中央北满地方党的一位区委书记。民国二十二年冬,他父亲被伪满县警察署捉住,打得快死时也问不出什么口供,日本鬼子把他和别的三百多个抗联同志一起,一个一个装在麻布袋子里,一个一个在石头上高高举起,又拍塌摔下,血和脑浆从麻袋里流出来,在麻袋上凝成一片一片的黑疙脂。一个落雪的下晚,日本鬼子用两辆卡车,把这三百多个凝着血泥的麻袋送到冰雪封住的松花江上,挖个冰窟窿,把麻袋一个个丢进江里去了。这时候,王春生还只有五岁。赶到七岁,伪满当局捕捉得更紧,他们跟抗联的大部队又失了联络,一家人不得不四散逃亡。他的叔叔奔关里,他们母子逃西满。母子二人半饥半饿,在凄风苦雨里,流浪好些年。赶十一岁,他给白城子一家地主老张家放猪,十三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官升了一级”,给老张家放马了。十六岁扛大活①,因为个子长得小,拿劳金钱时只算半拉子。

  ①做长工。

  王春生七岁那年,就是跟他妈逃难到西满的那年,八月的一天,太阳正毒,母子俩在望不见屯落的大道上走着,西南天上起了乌云,密雨下黑了天地,老远望去,雨脚织成的帘子从天到地,悬在西南,真有些像传说里的龙须。带着湿气的大风猛刮着,把那夹着雷轰电闪的雨云飞快地刮了过来。王春生的妈一双半小脚,跑不快,近旁又没有一个躲雨的地方,他们挨浇了。赶他们母子连走带爬走到一座小破庙里的时候,两人露肉的衣裳早都湿得往下滴水了,小王直哆嗦,他妈把他紧抱在怀里,眼泪一滴跟着一滴落下来,落在孩子仰着的脸上。

  “妈呀!”七岁的王春生懂事地大哭起来。

  “崽子,”母亲一边擦眼睛,一边说:“你要能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

  王春生十六岁那年,当上半拉子。他的劳金钱一个也不花,全都交给妈。这一年,他妈害肺病死了。自从逃难以来,这位在千灾百难中,宁死也要把小王抚养成人的母亲,这位继承中国妇女高尚品德的半小脚的不识字的旧女子,九年之久,没穿过一件好衣裳,没吃过一顿饱饭。临终时,她神志清明,眼角停着泪珠子,还是重复这句话:“崽子,你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王春生从来没有忘了他爹的惨死跟妈的眼泪。“八·一五”以后,他参加了民主联军。不久又得到了跑到关里的他老叔的信息,他早在关里参加八路军了。七月,党动员一万二千个干部下乡去作群众工作时,小王响应了,编到了萧祥同志的一队。小王没有念过书,在部队里学习了八个来月,现在呢,他说:“能识半拉字了。”

  小王跟赵玉林推完了碾子,已晌午大歪。他们回来吃完晌午饭,小王抽了一袋烟,又跟赵玉林去侍弄园子地。赵玉林租种老韩家一垧岗地,交了租粮,三口不够吃,又租杜善人二亩园子地。他种上豆角、茄子、窝瓜、大葱、黄瓜,还有土豆子和向日葵。这些瓜菜,都长得肥肥大大。每年收了菜,除了出租子,赵玉林把菜卖掉一些,剩下的自己吃。每年春夏,他家用瓜菜来填补粮食的不够。他的园子地,拾掇得溜净,一根杂草也不生。今儿他是来整那大风刮歪了的黄瓜豆角架子的。他们从地边割了一些靰鞡草①,到了园子里,小王一面帮他用靰鞡草绑架子,一面闲唠嗑。

  ①一种叶子细长的柔韧的野草,农民割来,晾干,冬天塞在皮制的靰鞡(鞋)里,可以保暖,老百姓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靰鞡草。”

  起始,赵玉林尽说一些别人的事,往后才慢慢谈到他自己,他说:“民国二十一年,山东家遭了荒旱,颗粒不收,我撇下家人奔逃关外来碰运气。到了这边,没有证明书,落不下户,只好给老韩家吃劳金。扛活的人指望‘一膀掀’,就是把劳金钱一起领下来,这么的,就算是微微了了的几个小钱吧,也能顶些用。老韩家呢,却分做七八起来给。到老秋,钱早花光,啥事没办。到年一算账,倒欠老韩家一百元老绵羊票子,只好把一件山东带来的青布小衫子交给东家,作为抵押。第二年,我屋里的跟老娘也从山东家赶来,带的盘费还没有花完,我就不再扛活,租种人家的地了。谁料正赶铲草时候又摊上了劳工号,地全扔了。我一连出了四回劳工,头趟还没回来,二趟就又派上了。四回劳工,数牡丹江那一回蝎虎①,二十天,二十宿,没有睡觉,一天吃两顿橡子面,吃了肚子胀,连饿带冻,死的人老鼻子②啦。王同志,”赵玉林抬头瞅一瞅小王:“我还能回来,真算是命大。回来那时光,妈早死了,媳妇领着小嘎③在外屯要饭,我各屯去找,一见了我,娘儿俩哭得抬不起头来。我没有掉泪。王同志,穷人要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就哭鼻子,那真要淹死在泪水里了。”

  ①厉害。
②多。
③小男孩。
小王的眼睛湿了,停了一阵,他用别的话岔开:“你说的那老韩家,就是韩老六家吗?”

  赵玉林点头。

  小王又问道:“他家有多少地?”

  “说不上。”赵玉林回头看看后面,他一面用确青的靰鞡草把黄瓜蔓子往架子上绑,一面接着说:“在这屯,南门外那一大片平川地,全是他的,有二百来垧吧。外屯外省的,就不详细啦。”

  “韩老六这人怎么样?”小王透过爬满了须叶的黄瓜架子瞧着赵玉林,等他的回答。

  “他吗?人家说:‘好事找不到他,坏事少不了他。’”赵玉林说。他的脸蛋衬着确青的黄瓜的叶蔓,更显得焦黄,两束皱纹,像两个蜘蛛网似的结在两边眼角上。

  整整的一个下晌,在园子里,两个新朋友悄声悄气地唠着。赵玉林常常抬起眼睛来,瞅瞅开满了嫩黄的窝瓜花的障子的外边,看外边有没有人。其实,就是有人来听声,也听不出啥来,因为他们的声音,比在黄瓜花上嗡嗡飞着的蜜蜂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赵玉林把他所知道的韩老六的罪恶,都说给小王听了。

  韩大棒子韩凤岐,伪满乍一成立时,是中等人家。往后,他猛然发家了,年年置地。在本屯、在宾县、在佳木斯,都有他的地。街里的“福来德”烧锅,有他一大股。伪满“康德”五年,就是民国二十七年,他当上村长,为了效忠日本子,常常亲自提着一根大棒子到各民户去催出荷,催缴猪皮、猪血和葡萄叶子。当上二年村长,家更发了。往后他交卸村长,在家吃安逸饭了。就在这一年,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住在他家里。有人说,森田跟他姑娘好,又有人说,森田爱上他的小婆子,也有人说,这个身板儿挺棒的日本宪兵队长是一箭双雕。小户摸不清底细,他家院墙高,腿子们出出进进,谁敢管这些闲事?但是有眼睛的人,谁都看得见,从打森田住在他家里,他的威势就更大了。他家里挑水、打柴、盖房、扒炕、南园夹障子①,都派官工。他雇的劳金,全用在烧锅油坊。他的黑漆门楼的近旁,有一口井,是大伙修的。修井时,讲好他出地皮,小户出工,井归大伙使。可井修好以后,他家管院子的李青山便站在井台上,不许别人来挑水,井就这样叫他霸占了。往后,听他支使的,还能来这井挑水,不顺他眼的,要来挑水可不行。挖井的小户约好一起进大门楼去说理,管院子的李青山把他们堵在当院,不许进屋。这时候,正屋里,从窗口探出一个秃鬓角的头,这是韩老六。他厉声地问:“这帮人来干啥的?”

  ①编篱笆。

  “咱们是为井的事来找六爷,当初井是大伙修下的。”走在头里的老张说,脸上赔着笑。

  “拿井照来我看。”韩老六瞪着两只小绿豆眼睛,打断老张的话。大伙可都没有准备这着,哪有井照呢?

  “六爷,可不明明是大伙摊工挖的吗?”老张还跟他理论。“井挖在谁家地里?”韩老六问。

  老张还要说下去,森田跑出来,挥动鞭子,朝大伙的头顶上一阵乱抽,没有法子,都退出来了。第二天,老张摊上劳工,上了老黑山去,至今没回。就这么的,大伙挖好一口井,却捞不着水喝。但要喝这井里的水,也不犯难,你一个月替他六爷干两三天活,不吃他的饭,不要他的钱,就自然叫你挑这井的水。韩老六靠这口井,年年省下好些工夫钱。韩老六的马房里,喂着二十来匹马,全都肥肥壮壮的。庄稼熟时,他叫人把马放到跟他的地相连的地里,吃人家的庄稼,年年如此。吃人家眼瞅要收到家来的谷子和高粱,叫人好伤心,但是,谁也不敢吱声。为此,宁可把地扔了的人家,年年都有。

  “大哥,咋把地扔了?”韩老六问那扔了地的人,对方不吱声,韩老六装做好心的又说:“怕是出不起花销吧?我来替你担待一两年。”他就雇人把地种上了。他种上一年,顶多二年,便成他的地。你说这地是你开的荒,你能拿出地照来?他早起来了地照。他的哥哥韩老五是大特务,衙门里的手续早就办妥了。就这么的,小户摔着汗珠子,开一两垧荒,到头都由他霸占。如今韩老六的地,东头直到山,西头直到日本开拓团。说起开拓团,也是韩家发财的地方。

  西头老宋家,租了开拓团的两垧地,种了线麻。麻快割啦,韩老六的大儿子韩世元,仗着他会日本话,领来一个日本人,走到老宋的地头,两人指指点点的,不知说些啥。“大爷,你要干啥?”老宋走到他们跟前问,胆战心惊地赔着笑。

  “我要包大段①。”韩世元仰脸回答他。

  ①包大段是租种一大段地,不叫别人种。

  “我麻都快割了,咋办呀?”

  “算你白种了。”韩世元说完,跟日本人转身往回走。到秋,老宋家的线麻给老韩家割走,老宋只得卖了马,现买线麻缴“官”麻。

  赵玉林说到这儿,抬眼瞅瞅西边,太阳快落了。黄瓜蔓子都已经绑好。他顺手摘了些黄瓜、豆角,薅了一把葱,搁在草帽里。他跟小王迈过一条条垄沟,往他家里走,一边还在低声地谈唠。

  “韩老六的事,一半天说不完呀,”赵玉林说,声音更低些,“光他动动嘴,向森田告状,搁枪崩掉的人,本屯就有好几个。那时候,黑大门楼是个阎王殿,谁敢进去?走在半道,远远看见韩老六他来了,都要趁早拐往岔道去,躲不及的,就恭恭敬敬站在道沿,等他过去,才敢动弹。你要招呼他:‘六爷,上哪去呀?’他仰起脸来,瞪着一双小绿豆眼睛说:‘你问这干啥?拦着你的道啦?’多威势呵!啊,到家了。”

  “头里走,头里走。”进门时,赵玉林让着小王。

  吃晚饭时,炕桌上摆着煮得粘粘巴巴的豆角,还有新鲜的黄瓜和大葱。

  “吃吧,吃完再去添。”赵玉林看见小王爱吃豆角,一碗又一碗地往上添。“王同志,别看这饭菜寒伧,头年还吃不上哩。”赵玉林咬一根蘸着酱的大葱,这样说:“你们再来晚一点,咱们都得死光了。”

  吃完了饭,小王脸上泛出年轻的红润。他交了饭钱,起身要走。赵玉林也站起身来说:“送送你。”

  赵玉林跟小王走在半道,小王一边走,一边说起好多翻身的道理和办法,最后,谈到本屯也得斗争地主恶霸这宗事。小王问赵玉林道:“你说该斗谁?”

  “你说呢?”赵玉林会意地笑着,反问一句,却不明说,“要是斗他,你敢来么?”小王又问。

  “咋不敢来?咱死也不怕。”赵玉林说完这话,小王双手紧握他右手,欢喜地说道:“那好,那真好,咱们是好汉一言,快马一鞭。我就往回走,明儿咱们再合计。再去联络人。”小王说罢,走了。赵玉林回到家里来,天已落黑。他媳妇在外屋刷碗。锁住在炕上爬着,看见爹回来,他跳下炕,扑到爹身上。今儿来了客,爹心里高兴,没有打他。他用小手摸摸他脸颊上的漆黑的连鬓胡子,一边告诉他:今儿捉到一只蝈蝈,明儿再去捉。又说:大河套里有好多好多的鱼,老初家的鱼帘子①给人起去了。老刘家用丝挂子②挂一筐子鱼:有黄骨子、鲫瓜子,还有狗鱼呢。

  ①一种竹片或木片编成的渔具。
②一种鱼网,鱼碰到,就挂上了。

  “爹,咱俩明儿也去挂。”

  “你不是要捉蝈蝈吗?”

  没有回答,锁住眼皮垂下来,前额靠在爹爹胸脯上,发出了小小的鼾声。赵玉林抱起他来,轻轻放在炕头上,从炕琴上取下自己的一件破布衫子,盖了孩子的光身子。女人走进来,坐在炕沿上。

  “柴火烧没了。”女人说,瞅老赵一眼。这是一个跟他吃尽千辛万苦,也不抱怨的好心眼的小个子女人。

  “你先去割捆蒿子烧着吧,明儿我有事。”赵玉林说完,走到外屋,点着烟袋。女人靠着锁住躺下来,不大一会,也发出了细小的鼾声。赵玉林回来,坐在炕梢,背靠墙壁,抽着烟,他在寻思好多的事情。他想他跟韩老六是有大仇的。大前年,他躲劳工,藏在松木林子里,韩老六告诉了森田,他被抓去蹲了三个月的笆篱子①,完了送到延寿当劳工。头年他去缴租粮,过了三天期,韩老六罚他跪在铺着碗碴子的地上,碗碴子扎进他波罗盖的皮骨里,鲜血淌出来,染红了碗碴子和地面,那痛呵,直像刀子扎在心窝里。如今,要革掉这个忘八犊子的狗命,他是称心快意的。他躺下来,称心快意地抽着他的短烟袋。

  “能行吗?韩老六能像王同志说的那样容易打垮吗?”这个思想冷丁钻进他的脑瓜子,他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老是睡不着。他又爬起来,摸着烟袋,走到外屋灶坑边,拨开热灰,把烟袋点上,蹲在灶坑边,一面抽烟,一面寻思。烟锅嗞嗞地响着,他想起韩家的威势,韩老五还逃亡在外省,韩老七蹽到大青顶子②里,他的儿子韩世元跑到了长春。屯子里又有他好多亲戚朋友,磕头拜把的,和三老四少③的徒弟。

  ①监牢。
②蹽:跑。大青顶子,松江省一带的大山名。
③民间秘密结社的青帮,在东北称为家理,又叫在家理的人为三老四少。“就是怕不能行呵。”他脑瓜子里又钻出这么个念头。  “你害怕了吗,老赵哥?”脑瓜子里又显出小王的圆脸,满脸堆着笑问他。

  “我怕啥?”赵玉林抵赖,怪不好意思。小王的影子一出现,他就感到有力量,“人家年纪轻轻的,还不怕,我怕啥呢?”他想着,“小王说:关里关外,八路军有好几百万,尽好枪好炮。又说天下穷人都姓穷,天下穷人是一家。天下就是穷人多,这话真不假。明日咱去多联络些穷人,韩老六看你有本事,能拧过咱们!”他想到这,好像韩老六就在他眼前。一看到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他就冒了火,“非革他的命,不能解这恨。”他使劲在锅台上敲着烟锅里的烟灰。

  “锁住他爹,干啥还不来睡呀?快亮天了。”赵大嫂子睡醒一觉了,在屋里叫他。他进来睡时,院子里的雄鸡已经拍打着翅膀,叫头遍了。鸡叫第三遍,他就爬起来,戴上草帽,光着上身,迈出大门,一直往工作队走去。小王躺在桌子上,正在揉眼睛,看见赵玉林进来,他赶紧起身,两个人到操场里去溜达去了。赵玉林把他昨下晚拐弯抹角,晃晃荡荡的心思,一五一十的,都告诉小王,结尾他说:“这会想透了,叫我把命搭上,也要跟他干到底。”

  “革命到底。”小王快活地改正他的话。

  “嗯哪,好汉一言,快马一鞭。”赵玉林记起小王这句话来说,完了,两个朋友一起再去联络屯子里别的穷哥们去了。

  萧队长打算去串门,走出小学校,瞅见一个中年汉子在道旁井台上打水。

  “队长同志,吃晌①了吗?”这人笑着打招呼,萧队长一面点头答应,一面瞅着这人的粗大的手指,宽阔的肩膀,穿着一件破蓝布衫子,他想:“是个庄稼人,”就走到他跟前,问他:“你贵姓?”

  “我免贵姓刘,叫刘德山。”中年人回答,接着就笑嘻嘻地邀萧队长往他家里去串门,他担了满满的两筲②水,往道北走,萧队长跟他并排地走着。

  ①吃午饭。
②水桶。

  “队长同志,听到是叫同志的人,我就不怕。”刘德山担着滴滴溜溜的水筲,边走边说:“三五九旅三营来这屯子打胡子,有一个班住在我们家,一早起来,又是担水,又是劈柈子,又是扫当院,真是处处为咱老百姓。昨儿你们来,西屋老熊家娘们慌慌忙忙的,把一只下蛋的大黑老抱子①藏在躺箱里,碰巧这母鸡下了个蛋,给大伙报喜,咯嗒咯嗒,叫得没有头,把她急坏了。我说:不用着忙,我去打听打听。我出去一会,慌忙跑回跟她说:快把你那大黑老抱子宰了,人家军队正在找小鸡子哩,她当是真的,拿把菜刀去宰那母鸡。我说:骗你的,这不是蒋介石的胡子军,是正装的人民军队,你们黑老抱子拿去送队长,他也不要呀。”

  听他说话,萧队长心想:“嘴上是好的,可不知道他家底和心眼怎样。”

  到了刘德山家里,看到院套挺宽敞,铺着地板的马圈里,拴着三匹马,正在嚼草料。牲口都是养得肥肥壮壮的。朝南的三间草屋,样子还有七成新。东屋的窗子镶一块玻璃。萧队长想:“这个人至少是富裕中农。”他现在光想找贫雇农唠嗑,待要不进屋,又已经来了,他又寻思:“也可以谈谈,对农民的各个阶层都应该熟悉熟悉。”

  他跟刘德山走进东屋里,坐在南炕上,抽着黄烟卷,喝着糊米茶②。刘德山从南园子里摘来一些小李子,放在炕桌上。自己坐在炕沿上,尽挑萧队长听来顺耳的话唠着,说上几句话,就要看看萧队长的脸色,一看到萧队长脸上露出不爱听的颜色,马上改说别的话。萧队长说话的时候,刘德山总是连忙点头,总是说:“嗯哪,那还用说?”

  “嗯哪,那不用提了。”

  ①大黑老母鸡。
②炒焦的高粱米泡的水。

  刘德山是个能干的人,扶犁、点籽、夹障子、码麦子,凡是庄稼地里事,都是利落手。他原先也穷,往后,家有了起色。“八·一五”炮响,有马户都捡了洋捞,刘德山也套起他的一辆小平车,老远从日本开拓团的屯子里运回一车子东西。衣服、被子、洋面、粳米、锅碗瓢盆,都捡回一些。他看见几十棵大枪,但是不敢捡。

  韩老六拉大排的时候,硬说他捡回一棵康八枪①,派人来抄他的家,把他捡的洋捞都搬走,光留了一件他改短了、又用泥浆涂黑了的军大氅。因为这宗事,刘德山对韩老六是怨恨,可是他不说,他怕整出乱子来没有人顶。

  ①伪满“康德”八年造的步枪。

  工作队来了,他是快活的,他想:这回韩老六遇到敌手了。可是才高兴,他又往回想:工作队是共产党,共产党能准许刘德山他有三匹牲口,五垧近地吗?他想:这是不能的,工作队是韩老六的敌人,可也不能算是他自己的亲戚。他翻来覆去,寻思一宿,决计两面不得罪,两面都应付,向谁都不说出掏心肺腑的话来。他想:“就这么的,看看风头再说吧。”看看谈不出什么,不到晌午,萧队长就辞了出来。回到小学校,别人都没有回来,他拿出本子,记了下边一段话:“刘德山,中年的富裕中农,态度摇摆,但能争取。”

  他写完,刚把本子放进衣兜里,一个穿白布小衫,留分头的浓眉大汉走进来,哈腰问道:“请问哪位是萧队长?”

  “我就是萧祥。”萧队长说,用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大汉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深红色的硬纸帖子来,双手送给萧队长,又哈一哈腰说:“我叫李青山,我们掌柜的再三致意,一定要启动萧队长光临。”

  萧队长瞅着红帖子,封皮上写的是:“萧工作队长殿”

  把红帖子翻开,里面写的是:“本月十六日午后六时,敬备菲酌,候光,韩凤岐谨订。”旁边注一行小字:“席设本宅。”

  萧祥看了这帖子,特别是瞅了封皮上的“殿”字,微微一笑,说道:“连请帖也是协和体,你们东家还请了谁?”

  “没有再请谁,专请萧队长赴席。”李青山右手摸摸对襟褂子上的化学扣子,又哈一哈腰说。

  “我问你,你们东家做了些什么好吃的?”萧队长又问。“咱们这荒草野甸的穷棒子屯子,还能有啥好吃的?也不过是一点意思。”

  “什么意思?”萧队长紧追一句道。

  “队长不是为咱老百姓,请也请不来的呀,六爷准备了点自己家里出的高粱酒,为队长接风。”

  “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在他家吃劳金,给他翻土拉块的。”

  “去你的吧,你这是骗谁?翻土拉块的,是你这个样子吗?”萧队长的眼睛落在他的分头上,他火了,哗啦一声把大红帖子撕成了两截,接着连连撕几下,把这红硬纸的碎片往李青山的脸上掷去,有一片正打着他的眼睛。李青山的额上冒出了青筋,眼睛横着,往后退一步,两腿分开,左手叉腰,右手攥起了拳头,摆开一个动武的架子。

  “干啥,要动手吗?”萧队长的通信员万健,一手捏着匣枪的把子,一手去推李青山的胸脯,“快给我滚。”

  看到了老万的匣枪,和他的结实的身板,李青山有些胆怯,他退到门边,嘴头咕噜着:“滚就滚吧!”扭转身子,窝火憋气地迈出门去了。老万赶到门口,轻蔑地骂道;

  “臭狗腿子,看你敢再来。”

  老万还没有转身,老孙头来了,他牵着两匹马,打学校的门口经过。

  “跟谁顶嘴呀,老乡?”老孙头问。万健指一指李青山渐渐走远的背影,并且告诉他,李青山是来替韩老六下请帖的,碰一鼻子灰走了。老孙头细眯左眼笑笑说:“请客还能不去吗?要我早去了。”

  “吃人家嘴软。”老万说。

  “这可不见得,嘴头子生在你个人的鼻子底下,是软是硬,还能由人吗?要是谁请我,我一定去,吃喝完了,把嘴头子一抹,捎带把脸也抹下来了,事情该咋办,还是咋办。”

  “对,还是你行,回头告诉萧队长,往后谁家大肚子请客,都叫你代表。”

  “得了吧,老乡,”老孙头笑眯左眼,凑拢一点,放低声音说:“正经告诉咱们萧队长,昨儿下晚,西门里狗咬,有人往外捣动东西哩。”

  “谁家?”老万问。

  “你看还有谁家呢?”说着,他用手指一指全屯都能望见的黑大门楼的高高的青瓦屋脊,就牵着马,往道北的井台边饮马去了。

  萧队长黑价白日地工作。带来的一包洋蜡点完了,在微弱的豆油灯光下,他反复地研究种种的材料。他深深地理解:熟悉情况,掌握材料,是人民解放事业,是我们共产党的一切事业的成功的基础之一。“闭塞眼睛捉麻雀”,结果往往麻雀捉不到,还要碰破头。

  关于韩老六,他掌握了好些材料。他和工作队全体人员又都联络了不少的小户,这里头,也有个别的有马户。不几天以后的一个下晚,他们分头约了这些人到学校里来,不说开会,光说唠唠嗑。  
 

微信扫一扫,为民族复兴网助力!

微信扫一扫,进入读者交流群

网友评论

共有条评论(查看

最新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