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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风骤雨(一)

作者:周立波 发布时间:2017-01-13 08:19:31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民族复兴网编者按: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是一段一段历史的真实画卷,它记录了一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情感、理想、甚至音容笑貌。《暴风骤雨》是周立波于1948年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该书以东北地区松花江畔一个叫元茂屯的村子为背景,描绘出土地改革这场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的画卷,把中国农村冲破几千年封建生产关系的束缚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展现在读者的面前,热情地歌颂了中国农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冲破封建罗网,朝着解放的大道迅跑的革命精神。 

   民族复兴网之所以连载这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决不是怀旧,而是希望人们立足于今天的社会环境重新审视那一段历史,重新解读那一代人的生活,并由此形成一个基本判断,对照今天的生活做一点思考。我们经常说“不忘初心”,但初心到底是什么,大家读完这部小说之后,也许会在心底有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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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 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

  ——毛泽东

  本书创作于1948年,以东北地区松花江畔一个叫元茂屯的村子为背景,描绘出土地改革这场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的画卷,把中国农村冲破几千年封建生产关系的束缚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暴风骤雨》分为两部,第一部写的是1946年党中央“五四指示”下达后到1947年《中国土地法大纲》颁布前,哈尔滨附近一个叫元茂屯的村庄,在工作队领导下,斗垮恶霸地主韩老六,打退土匪进攻的故事。这一部以赵玉林为主要人物。第二部写的是1947年10月《中国土地法大纲》颁布后土改运动进一步深入的斗争,以郭全海为主要人物。整部小说大规模地完整地再现了解放区土改运动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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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立波(1908-1979) 原名周绍义,字凤翔,又名周奉悟。湖南益阳人。现代著名作家。

  1908年8月9日生出生于私塾教师之家。1924年秋考入长沙省立第一中学,在师长王季范、徐特立等影响教育下,思想追求进步,喜爱新文学。第一次大革命失败后,辍学回县在高小任教。1928年春随周起应(周扬)到上海,后考入江湾劳动大学经济系学习,参加革命互济会活动。1930年春因散发传单被校方开除。不久返乡,开始从事文学写作和翻译。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到上海神州国光社当校对员。1932年一二八事件后,因参加工人罢工被捕入狱。1934年7月被保释出狱。后在上海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1935年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负责编辑左联秘密会刊,任中共左联党团成员,并任《时事新报》副刊《每周文学》编辑。他积极从事左翼文艺运动,翻译了《被开垦的处女地》、《秘密的中国》,译著近百万字。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赴华北抗日前线八路军前方总部和晋察冀边区参加抗日战争工作,任战地记者,写出报告文学与散文集。1938年冬到湖南沅陵参与地下党领导工作,并参加编辑《抗战日报》。

  1939年5月被周恩来调到桂林,任《救亡日报》编辑,并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筹备委员。同年12月到达延安,任鲁迅艺术文学院编译处处长兼文学系教员,被选为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执行委员、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理事。

  1942年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1944年任《解放日报》社副刊部副部长并主编文艺副刊,同年冬任八路军南下第一支队司令部秘书,随军南征。1945年日本投降后,任中原军区《七七日报》、《中原日报》社副社长。

  1946年后被调往东北,先后任中共区委宣传委员、松江省委宣传处处长等职,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并编辑《松江农民报》。1947年开始创作《暴风骤雨》。1948年调任东北文协《文学战线》主编。1949年7月被选为全国文联和全国文协委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沈阳鲁迅艺术学院研究室主任、政务院文化部编审处负责人、湖南省文联主席兼中共党组书记等职,被选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连续被选为全国文联委员和全国作家协会理事,并兼《人民文学》编委和《湖南文学》主编。他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和参与编剧拍摄的《解放了的中国》影片,先后获得斯大林文学奖金,《湘江之夜》获全国短篇小说一等奖。他是中国现代卓有成就的优秀作家。1979年9月25日因病在北京逝世。出版有《周立波短篇小说集》、《周立波散文集》、《周立波选集》、《立波文集》。

  主要著作有:《暴风骤雨》(获斯大林文学奖)《铁水奔流》《山乡巨变》,短篇集《铁门里》《禾场上》,散文报道集《晋察冀边区印象记》《战地日记》,译著《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一部等。1978年发表的《湘江一夜》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一等奖。

  *****

  《暴风骤雨》是周立波的代表作,是一部反映解放区土改运动的小说,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一起成为“土改小说”中的最重要的作品。《暴风骤雨》分为两部,第一部写的是1946年党中央“五四指示”下达后到1947年《中国土地法大纲》颁布前,哈尔滨附近一个叫元茂屯的村庄,在工作队领导下,斗垮恶霸地主韩老六,打退土匪进攻的故事。这一部以赵玉林为主要人物。第二部写的是1947年10月《中国土地法大纲》颁布后土改运动进一步深入的斗争,以郭全海为主要人物。整部小说大规模地完整地再现了解放区土改运动的进程。

  《暴风骤雨》的人物和情节都比较单纯,但反映土改斗争的规模比较大,过程比较完整。作品从工作组进村掀起土改斗争写起,除了写斗争恶霸地主外,还写了土改复查,分土地,挖浮财,起枪枝,打土匪,一直到最后掀起参军热潮。作品分上下两部,第一部反映的时间是一九四六年党中央《五四指示》下达后土改斗争的第一阶段,第二部则是写一九四七年十月末《中国土地法大纲》颁布后的情况。作品以东北地区松花江畔一个叫元茂屯的村子为背景,展示了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画面,使人们清楚看到被封建生产关系束缚了千百年的中国农村是怎样在政治、经济、思想以至风俗习惯等各方面经历着伟大的变革,歌颂了中国农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冲决封建罗网,朝着解放的大道迅跑的革命精神。

  《暴风骤雨》成功地塑造了赵玉林、郭全海等贫苦农民形象。赵玉林在日本帝国主义和恶霸地主韩老六的双重压迫下,老母饿死,妻子讨饭,全家三口都“光着腚”(因此他外号赵光腚),蹲过监狱,受过残酷的私刑。郭全海的父亲在旧社会被韩老六害死,自己十三岁就当了韩家的马倌,跟韩家是两代血海深仇。他们在工作队进村前还无可奈何地过着被压迫被奴役的生活。一旦受到工作队的启发,他们内心深处的革命火种就熊熊地燃烧起来,任什么力量也不能扑灭。在这里,作者强调了土改运动的群众基础,强调了这一伟大革命的必然性。尽管作者也写了他们的弱点(如赵玉林的缺乏斗争经验,郭全海在坏分子掌权后斗争意志一度消沉),但更主要的是突出表现了他们勤劳朴实、积极勇敢、大公无私、不怕牺牲的高尚品格。至于其他一些人物如白玉山、小马倌呈家富,妇女如赵大嫂,白大嫂,刘桂兰,也大多斗争积极,个性鲜明。

  从艺术形象的塑造看,赶车把式老孙头是全书中写得最丰满的一个人物。这是个暂时还残存着落后自私的缺点然而又热切盼望翻身解放的老一代农民。他有些胆小自私,爱吹牛,好面子,但当看到地主势力开始真正崩溃时,他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积极地投入了斗争。赶车的生活经历,使他沾染了旧社会的一些坏习气;然而丰富的生活知识和开朗的性格,也使他很有风趣。作者是怀着满腔热忱和热爱的心情来写这一人物的,艺术上也用了典型化的手法,既概括又具体地写出了这一类农民的特点,因此人物形象刻划得颇为成功。除此之外,老一代农民形象老田头的性格也写得相当鲜明。

  《暴风骤雨》反映的时代特色和地方特色是相当鲜明的。当时,国民党反动派妄图争夺和固守东北,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明确指出:放手发动群众,不断壮大革命力量,“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因此,东北的土地改革运动十分必要和重要,和同时期一般老区相比,显得更为尖锐而紧迫。东北的土改运动实际上和清匪反霸斗争紧紧结合在一起,和解放战争有着密切的关系。前线战争形势影响土改斗争的进行,而土改斗争的发展也对前方打仗有着重大影响。作品中韩老六的淫威,韩老七的反扑,以及逮捕韩老五等情节,都充满当时东北特有的气氛;作品结尾郭全海等青年参军更是揭示了解放战争推动了土改,而土改斗争又支持了解放战争。

  《暴风骤雨》具有饱满的革命激情。作者描写人物,表现他们的斗争,都灌注深厚的阶级感情,歌颂暴露,是非爱憎,了了分明。在这里,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是结合在一起的。周立波善于选取突出的典型事件和富有特征性的细节,用简练、朴素的笔墨加以描绘,展示人物性格。作品很少冗长、沉闷的叙述,风格单纯明快。作者介绍赵玉林,主要是再现了他被摊劳工以及回来后和沦为乞丐的妻子见面的情景,也再现了“赵光腚”这个绰号的来源以及他向地主借债的情景;而对郭全海,作者只集中地描写了他父亲被害和他受地主欺骗这两件事。郭全海开始出场,作者写了他轻巧地降伏一匹脱了笼头的儿马的细节,显示了郭勇敢大胆、爽朗机灵的性格特征。小说的结构单纯,故事突出,线索清楚。全书以土改斗争发展的过程为主线,写了一场场斗争,让所有人物在斗争中活动;同时,在斗争中也插有一些生动的情节或细节,增加读者兴味。有些场面描写如“分马”一节,写得层次分明,人物活动形象具体,有声有色。另外,作者善于向群众语言学习,作品中运用东北农民的口语,语汇丰富,生动活泼,有很强的表现力和浓厚的生活气息及地方色彩。特别是许多对话,都是个性化的语言,使人闻其声如见其人。

  一

  七月里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①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一群群牛马,从屯子里出来,往草甸子②走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的牛倌,骑在一匹儿马③的光背上,用鞭子吆喝牲口,不让它们走近庄稼地。这时候,从县城那面,来了一挂四轱辘大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杂着赶车人的吆喝,惊动了牛倌。他望着车上的人们,忘了自己的牲口。前边一头大牤子④趁着这个空,在地边上吃起苞米棵来了。

  ①西蔓谷即苋菜。

  ②长满野草的低湿地。

  ③没有阉的牡马。

  ④公牛。

  “牛吃庄稼啦。”车上的人叫嚷。牛倌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气乎乎地把那钻空子的贪吃的牤子,狠狠地抽了一鞭。

  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的这个清早,在东北松江省境内,在哈尔滨东南的一条公路上,牛倌看见的这挂四马拉的四轱辘大车,是从珠河县动身,到元茂屯去的。过了西门桥,赶车的挥动大鞭,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发出枪响似的啸声来。马跑得快了,蹄子踏起的泥浆,溅在道边的蒿子上、苞米叶子上和电线杆子上。跑了一程,辕马遍身冒汗,喷着鼻子,走得慢一些,赶车的就咕噜起来:“才跑上几步,就累着你了?要吃,你尽拣好的,谷草、稗草还不乐意吃,要吃豆饼、高粱。干活你就不行了?瞅着吧,不给你一顿好揍,我也不算赶好车的老孙啦。”他光讲着,鞭子却不落下来。辕马也明白:他只动嘴,不动手,其实是准许它慢慢地走。车子在平道上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走着。牲口喘着气,响着鼻子,迈着小步。老孙头扭转脸去,瞅瞅车上的人们。他们通共十五个,坐得挺挤。有的穿灰布军装,有的穿青布小衫。有的挎着匣枪,有的抱着大枪。他们是八路军的哪一部分?来干啥的?赶车的都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们会给他车钱,这就得了呗。他是昨儿给人装柈子①进城来卖的。下晚落在王家店,遇到县上的人来雇元茂屯的车,他答应下来,今儿就搭上这十五个客人。不管好赖,不是空车往回走,能挣一棒子②酒,总是运气。

  ①劈柴。

  ②一瓶。

  车子慢慢地走着,在一个泥洼子里窝住了。老孙头一面骂牲口,一面跳下地来看。轱辘陷在泞泥里,连车轴也陷了进去。他叹一口气,又爬上车来,下死劲用鞭子抽马。车上的人都跳下地来,绕到车后,帮忙推车。这时候,后面来了一挂四马拉的胶皮轱辘车,那赶车的,看到前头有车窝住了,就从旁边泥水浅处急急赶过去。因为跑得快,又是胶皮轮,并没有窝住。胶皮轱辘碾起的泥浆,飞溅在老孙头的脸上、手上和小衫子上。那赶车的扭转脖子,见是老孙头,笑了一笑,却并不赔礼,回头赶着车跑了。老孙头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泥浆,悄声地骂道:“你他妈的没长眼呀!”

  “那是谁的车?”十五个人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等个子问。老孙头瞅他一眼,认出他是昨儿下晚跟县政府的秘书来交涉车子的萧队长,就回答说:“谁还能有那样的好车呀?瞅那红骟马①,膘多厚,毛色多光,跑起来,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

  “到底是谁的车呢?”萧队长又追问一句。

  见问得紧,老孙头倒不敢说了,他支支吾吾地唠起别的闲嗑②来避开追问。

  ①骟马即阉马。

  ②唠嗑即聊天。

  萧队长也不再问,催他快把车子赶出来。老孙头用鞭子净抽那辕马,大伙也用死劲来推,车子终于拉出了泥洼。大伙歇了歇气,又上车赶道。

  “老孙头,你光打辕马,不是心眼太偏了吗?”萧队长问。“这可不能怨我,怨它劲大。”老孙头笑着说,有着几条深深的皱纹的他的前额上,还有一点黑泥没擦净。

  “劲大就该打了吗?”萧队长觉得他的话有一点奇怪。“队长同志,你不明白,车窝在泥里,不打有劲的,拉不出来呀。你打有劲的,它能往死里拉,一头顶三头。你打那差劲的家伙,打死也不顶事。干啥有啥道,不瞒同志,要说赶车,咱们元茂屯四百户人家,老孙头我不数第一,也数第二呀。”

  “你赶多少年车了?”萧队长又问。

  “二十八年。可尽是给别人赶车。”老孙头眯起左眼,朝前边张望,看见前面没有泥洼子,他放了心,让车马慢慢地走着,自己跟萧队长闲唠。他说,“康德”①八年,他撂下鞭子去开荒,开了五垧②地。到老秋,收五十多石苞米,两个苞米楼子盛不下。他想,这下财神爷真到家了。谁知道刚打完场,他害起伤寒病来。五十来石苞米,扎古病③,交出荷④,摊花销,一个冬天,花得溜干二净,一颗也不剩。开的荒地,给日本团圈去,他只得又拿起鞭子,干旧业了。他对萧队长说:

  ①伪“满洲国”年号。

  ②一垧是十亩。

  ③治病。

  ④出荷,日本话,交出荷即纳粮。

  “队长同志,发财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黄灿灿的,一个冬天哗啦啦地像水似地花个光。你说能不认命吗?往后,我泄劲了。今年元茂闹胡子,家里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抢个溜光,正下不来炕,揭不开锅盖,就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第三营,稀里哗啦把胡子打垮,打开元茂屯的积谷仓,叫把谷子苞米,通通分给老百姓,咱家也分到一石苞米。队长同志,真是常言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咱如今是吃不大饱,也饿不大着,这不就得了吧?吁吁,看你走到哪去呀?”他吆喝着牲口。

  萧队长问他:“你有几个孩子?”

  老孙头笑了一笑,才慢慢说:“穷赶车的,还能有儿子?”

  萧队长问:“为啥?”

  老孙头摇摇鞭子说:“光打好牲口,歪了心眼,还能有儿子?”

  十五个人中间的一个年纪挺小的小王,这时插嘴说:“你老伴多大岁数?”

  老孙头说:“四十九。”

  小王笑笑说:“那不用着忙,还会生的。八十八,还能结瓜呀。”车上的人都哗哗地笑了起来,老孙头自己也跟着笑了。为了要显显他的本领,在平道上,他把牲口赶得飞也似地跑,牲口听着他的调度,叫左就左,叫右就右,他操纵车子,就像松花江上的船夫,操纵小船一样地轻巧。跑了一阵,他又叫牲口慢下来,迈小步走。他用手指着一个有红砖房子的屯落说:“瞅那屯子,那是日本开拓团。‘八·一五’炮响,日本子跑走,咱们屯里的人都来捡洋捞①。我老伴说:‘你咋不去?’我说:‘命里没财,捡回也得丢。钱没有好来,就没有好花。’左邻右舍,都捡了东西。有的捡了大洋马,有的捡了九九式枪②,也有人拿回一板一板的士林布。我那老伴骂开了:‘你这穷鬼,活该穷断你的骨头筋,跟着你倒一辈子霉。人家都捡了洋捞,你不去,还说命里无财哩。’我说:‘等着瞅吧。’不到半拉月,韩老六拉起大排③来,收洋马,收大枪,收枪子子,收布匹衣裳,锅碗瓢盆,啥啥都收走,连笊篱④都不叫人留。说是日本子扔下的东西,官家叫他韩凤岐管业。抗违不交的,给捆上韩家大院,屁股都给打飞了。我对老伴说:‘这会你该看见了吧?’她不吱声。老娘们尽是这样,光看到鼻尖底下的小便宜,不往远处想。”

  ①发洋财。

  ②一种日造枪。

  ③成立地主武装。

  ④在锅里捞东西用的家什,形如杓子,用柳条或铁丝编成。

  萧队长问:“你说的那韩老六是个什么人?”

  “是咱屯子里的粮户。”

  “这人咋样?”

  老孙头看看四周,却不吱声。萧队长猜到他的心事,跟他说道:“别怕,车上都是工作队同志。”

  “不怕,不怕,我老孙头怕啥?我是有啥说啥的。要说韩老六这人吧,也不大离①。你瞅那旁拉的苞米。”老孙头用别的话岔开关于韩老六的问话:“这叫老母猪不跷脚②,都是胡子闹瞎的,今年会缺吃的呀,同志。”

  萧队长也不再问韩老六的事,他掉转话头,打听胡子的情况:“胡子打过你们屯子吗?”

  “咋没打过?五月间,胡子两趟打进屯子来。白日放哨,下晚扎古丁③,还糟蹋娘们,真不是人。”

  “胡子头叫啥?”

  “刘作非。”

  “还有谁?”

  “那可说不上。”

  ①差不多。

  ②形容庄稼长得矮小,猪不用跷脚就能吃到。

  ③扎古丁即抢劫。

  看见老孙头又不敢往下说,萧队长也不再问了。他明白,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前怕狼,后怕虎,事事有顾虑。他望望田野,苞米叶子都焦黄,蒿子却青得漆黑。小麦也都淹没在野草里,到处都是攀地龙①和野苇子。在这密密层层的杂草里,一只灰色的跳猫子②,慌里慌张往外窜,小王掏出匣枪来,冲着跳猫子,“当当”给了它两下。他抡起匣枪还要打,萧队长说:“别再浪费子弹罗,用枪时候还多呢。”

  ①爬在地上的一种野藤。

  ②兔子。

  小王听从萧队长的话,把匣枪别好。车子平平稳稳地前进。到了杨家店,车子停下,老孙头喂好牲口,抽了一袋烟,又赶车上道。这会大伙都没说啥话,但也没有休息或打盹。老孙头接二连三地跟那些从元茂屯出来的赶车的招呼,问长问短,应接不停。工作队的年轻的人们唱着《白毛女》里的歌曲。萧队长没有唱歌,也没有跟别人唠嗑。他想起了党中央的《五四指示》,想起了松江省委的传达报告。他也想起了昨儿下晚县委的争论,他是完全同意张政委的说法的: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或没有真正发动起来时,太早地说到照顾,是不妥当的。废除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要一场暴风骤雨。这不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害怕群众起来整乱套,群众还没动,就给他们先画上个圈子,叫他们只能在这圈子里走,那是不行的。可是,事情到底该怎么起头?萧队长正想到这里,老孙头大声嚷道:“快到了,瞅那黑糊糊的一片,可不就是咱们屯子?”萧队长连忙抬起头,看见一片烟云似的远山的附近,有一长列土黄色的房子,夹杂着绿得发黑的树木,这就是他们要去工作的元茂屯。

  大车从屯子的西门赶进去。道旁还有三营修筑的工事。一个头小脖长的男子,手提一篮子香油馃子①,在道上叫卖。看见车子赶进屯子来,他连忙跑上,问老孙头道:“县里来的吗?”

  老孙头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扬起鞭子,吆喝牲口往前走。卖馃子的长脖男人站在路边,往车上看了一阵,随即走开。他走到道北一个小草房跟前,拐一个弯,只当没有人看见,撒腿就跑,跑到一个高大的黑门楼跟前,推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钻了进去。

  这人的举动,萧队长都瞅在眼里。这黑大门楼是个四脚落地屋脊起龙的门楼,大门用铁皮包着,上面还密密层层地钉着铁钉子。房子周围是庄稼地和园子地。灰砖高墙的下边,是柳树障子②和水壕。房子四角是四座高耸的炮楼,黑洞洞的枪眼,像妖怪的眼睛似地瞅着全屯的草屋和车道,和四围的车马与行人。长脖子男人推开的小门没有关住,从那门洞里能望到院里。院里的正面,是一排青瓦屋顶的上屋。玻璃窗户擦得亮堂堂。院子的当间,一群白鹅一跛一跛地迈着方步。卖馃子的人跑进去,鹅都嘎嘎地高声大叫,随着鸡也叫,狗也咬,马也在棚下嘶鸣起来,光景十分热闹。萧队长问老孙头道:“这是什么人家?”

  ①油条。

  ②一排丛生的小柳树。

  老孙头往四外瞅了一眼,看到近旁没有别的人,才说:“别家还能有这样宽绰的院套?瞅那炮楼子,多威势呀!”

  “是不是韩老六的院套?”

  “嗯哪。”老孙头答应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了。

  这挂车子的到来,给韩家大院带来了老大的不安,同时也打破了全屯居民生活的平静。草屋里和瓦房里的所有的人们都给惊动了。穿着露肉的裤子,披着麻布片的男人和女人,从各个草屋里出来,跑到路旁,惊奇地瞅着车上的向他们微笑的人们。一群光腚的孩子跟在车后跑,车子停下,他们也停下。有一个孩子,把左手塞在嘴里头,望着车上的人和枪,歪着脖子笑。不大一会,他往一个破旧的小草屋跑去,一面奔跑,一面嚷道:“妈呀,三营回来了。”

  车道上,一个穿白绸衫子的衔长烟袋的中年胖女人,三步做两步,转进岔道,好像是怕被车上人瞅见似的。

  车子停在小学校的榆树障子的外边。萧队长从榆树丛子的空处,透过玻璃窗,瞅着空空荡荡的课堂,他说:“就住在这行不行?”  大伙都同意,一个个跳下车来,七手八脚地把车上的行李卷往学校里搬。萧队长走到老孙头跟前,把车钱给他,亲亲热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并且说道:“咱们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回头一定来串门吧。”老孙头把钱接过来,揣在衣兜里,笑得咧开嘴,说道:“还能不来吗?这以后咱们都是朋友了。”他说完,就赶着车,上街里买酒去了。

  工作队的到来,确实是元茂屯翻天覆地的事情的开始。靠山的人家都知道,风是雨的头,风来了,雨也要来的。但到底是瓢泼大雨呢,还是牛毛细雨?还不能知道。就是屯子里消息灵通、心眼挺多的韩家大院的韩老六,也不太清楚。这两天来,韩家大院的大烟灯,整天彻夜地亮着。韩老六躺在东屋南炕上,一面烧烟泡,一面跟来往的人说话,吩咐一些事,探问一些事,合计一些事。他忙得很,有些像他拉大排的时候。所不同的是他十分犯愁。他的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点轻快的笑容。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打走元茂屯的胡子以后,他的脾气就坏了。他常常窝火:摔碗、骂人、打人、跟大老婆子干仗。就是他挺喜欢的小老婆子,也常挨他的骂。

  远近闻名的韩凤岐,兄弟七人,他是老六。他今年四十七岁,因为抽大烟,人很瘦,鬓角又秃,外貌看去有五十开外了。人们当面称呼他六爷,背地叫他韩老六,又叫韩大棒子。伪满时代,他当过村长①,秋后给自己催租粮,给日本子催亚麻,催山葡萄叶子,他常常提根大棒子,遇到他不顺眼不顺耳的,抬手就打。下晚逛道儿②,他也把大棒子搁在卖大炕③的娘们的门外,别人不敢再进去。韩大棒子的名声,就此传开了。

  ①伪满村长即区长。

  ②逛窑子。

  ③卖大炕即卖淫。卖馃子的长脖子男人,瞅见工作队的车子赶进屯子来,急急忙忙跑来告诉韩老六。

  “六叔,工作队来了。”长脖子一面说,一面把篮子放在地板上,挨近炕沿站立着。韩老六把烟枪一摔,翻身起来,连忙问道:“来了吗?”

  韩老六手忙脚乱,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白绸衫子的袖子把烟灯打翻,灯灭了,清油淌出来,漫在黑漆描花的烟盘里。他的秃鬓角和高额头上冒出无数小小的汗珠。几天以前,宾县他儿媳的娘家捎封信来说:他们那儿来了工作队,就是共产党,带领一帮穷百姓,清算粮户,劈地分房,不知还要干些啥?得到这封信,韩老六早有些准备。房子地他都不怕分。地是风吹不动,浪打不翻的,谁要拿去就拿去;到时候,一声叫归还,还怕谁少他一垄?房子呢,看谁敢搬进这黑大门楼里来?唯有浮物,得挪动一下。他的两挂胶皮轱辘车,一挂跑县城里,一挂跑一面坡①,忙了六天了。浮物挪动了一半,还剩下一半。没有想到工作队来得这么快。他紧跟着问:“有多少人?都住在哪?”

  长脖子说:“十五六个,往小学校那边去了。”

  长脖子直着腰杆,坐上炕沿了。平日他在他六叔跟前,本来是不敢落坐的,现在知道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安然坐下,又添上一句:“都挎了枪哩,有撸子②,也有大枪。”

  韩老六等心里平静一点以后,才慢慢说:“这几天,你加点小心吧。”

  长脖子答应:“那我知道。”

  这长脖子男人,名叫韩世才,外号韩长脖,今年二十七岁,生得头小脖长,为人奸猾,是韩老六的远房本家。论辈数,他是韩老六的侄子。韩长脖原先也还阔,往后才穷下来的。他好逛道儿,常耍大钱,又有嗜好③。后来,抽不起大烟,就扎烟针,两个胳膊都给烟针扎的尽疙瘩,脖子更长了。伪满“康德”九年间,他缺钱买烟针,把自己的媳妇卖给双城窑子里。为这件事,他老丈人跟他干起仗来了,他用刀子把左手拉破,倒在地上大声地叫唤,逼着他老丈人赔了两千老绵羊票子④,才算作罢。

  ①松江珠河县的一个市镇。

  ②手枪。

  ③抽大烟。

  ④伪满钞票。

  韩长脖卖掉媳妇以后,平日倒腾点破烂①,贩卖点馃子,这不够吃喝,更不够买烟。韩老六有时接济他一点,就这样他成了韩家大院的腿子。屯子里的人都说:“韩老六做的哪一件坏事也少不了韩长脖。”

  ①收买破烂衣物,又卖给人。

  这时候,韩老六瞅瞅韩长脖,说道:“别看这会子威风,站不长的。”

  韩长脖附和道:“那还用说。”

  “这几天,你加点小心。我跟你六婶子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能带家当进棺材去吗?保住家业,还不是你们哥几个的?可要小心,共产党不是好对付的,‘满洲国’时候,一个赵尚志就闹得关东军头痛。”韩老六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又问道:“你近来有些啥困难?”

  韩长脖吞吞吐吐说:“还能对付,就是……”

  韩老六没等他说完,就朝里屋叫唤道:“你来一下。”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应声走出来。这是一个中间粗、两头尖的枣核样的胖女人,穿一件青绸子大褂,衔一根青玉烟嘴的长烟袋。韩长脖连忙站起来,哈着腰道:“六婶子。”

  韩老六一面擦根火柴点着灭了的烟灯,一面问道:“前儿李振江送来那笔款,还剩多少?”

  “剩不多了,只有几个零头了。”大枣核存心把剩下的钱,往少处说。

  韩老六吩咐:“拿来给世才。”

  韩长脖忙说:“不用,不用,六婶子你甭去拿。”嘴上这样说,却站着不动,等大枣核进去又出来,把一小卷票子塞进他的发黄的白布小衫兜兜里,他才哈腰道谢,退着往外走。韩老六说:“走了?捎个信给李振江、田万顺,叫他们来这一下。”说罢,他又躺在烟灯的旁边,大老婆子坐在炕沿,咕咕噜噜埋怨起来。她怨世道,怨人心,又怨这个穷本家一月两头来,成了个填不满的耗子窟窿眼。她说:“来一回又一回,夜猫子拉小鸡,有去无回。亏他这瘦长脖子还能顶起那副脸。”

  韩老六听到院子里狗咬,鹅叫,接着屋外有脚步声音,骂他大老婆子道:“你懂啥?你就看见眼皮底下几个钱。快到里屋去。看有人来了。”大枣核顺从地走了进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穿破蓝布衫的人走了进来。这个人看来岁数不小,辛苦生活的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的眼角上和额头上,嘴巴上的几根山羊胡须上满沾着尘土。一进屋里,他把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走到炕边,尊一声:“六爷。”大烟冒着香气,烧得嗞嗞响,韩老六没有回答。当院又叫闹起来。有人骂那狂咬猛扑的大牙狗①:“没长眼的家伙,才几天不来,就不认识了?六爷在吗?”那人一面问,一面进了外屋。

  “进来吧,老李。”韩老六热心招呼,连忙坐起来。李振江笑着走进来,把那帽檐搭拉下来的发黑的毡帽摘下来,挨近炕沿说:“六爷,今儿晌午来一帮子人,说是工作队,不知道是来干啥的。哦,你也来了吗,老田头?”他扭过头去,跟田万顺招呼,好像才看见他似的。

  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把小小的有蓝花的日本瓷茶壶,把着壶嘴,喝一口,又轻轻地咳嗽一声,再用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向李振江和田万顺瞅了一眼,才慢慢吞吞地说道:“你俩都去租别人家的地吧,我地不够种了。”

  田万顺像是触了一个闷雷,直直溜溜地站在那里,用手紧紧捏着草帽边发呆。韩老六要他退佃,他租不到好地种,还不清拉下的饥荒②,他跟他的瞎老婆子,又得要饭啦。李振江可不大着忙,他皱着两撇宽宽的黑眉,寻思一会。他想:韩大棒子又玩什么花招呢?备不住烟土涨价,想加租罢?但到后来,他想到了正题:一定是看工作队来,要找他帮忙,先来这着下马威。李振江笑着,眼睛闪出明亮的光来,他说:“地是六爷的,六爷要收,咱没话说。”

  ①牙狗即公狗。

  ②拉下的饥荒,即欠下的账。

  韩老六突然笑着爬起来,把他拉到外屋去,跟他悄声悄气说了一会话,田万顺还呆呆地站在里屋,只听见李振江的压不低的粗嗓门说道:“六爷的事,就是姓李的我个人的事,大小我都尽力办。”往后,除了院里的人们的脚步声和狗咬鹅叫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李振江走后,韩老六嘴角留着笑容走进来。一见田万顺,就收起笑容,露出一副厉害的脸相。二十多年来,韩老六对待佃户、劳金①和旁的手下人,他有一套一套的办法。他的留着一撇日本式的短胡子的黄脸上,有时假笑,有时生气,一双小绿豆眼睛骨碌碌地直逼着你。他吃过饭在屯里溜达,对于穷人的毕恭毕敬的招呼从不理睬,而对于有钱的人,有说有笑,但也绝不吐露一句心里话。“话到舌尖留半句”,“对啥人,说啥话”,这是祖上传下的教训,他牢记在心。只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稀里糊涂跟他朋友唐田闲唠嗑,他说:“有钱要有七个字:奸、滑、刻薄、结实、狠。”

  这时他躺在炕上,光顾抽大烟,把一个老实巴交②的老田头晾在一边。大枣核进来,韩老六使一个眼色,她会意,就对田万顺说道:“老田头,不是咱要退你佃,还是为你呀。咱这地薄,不打粮,你租别人好地,到秋后也能多落几颗。”

  ①劳金即长工。吃劳金,是当长工。

  ②老实巴交即老老实实,巴交为语助词。

  “六爷,太太,”老田头把手搁在胸前请求说:“你们不租地给我,我下一辈子也还不了你们的饥荒,我只一匹老瞎马,咋能种人家远地?六爷,我老田没犯过你啥章程呀,也没少交过你一颗租粮……”

  韩老六冷丁①坐起来,切断老田头的话,劈头问道:“共产党工作队来了,你说好不好?”

  ①突然。

  “不懂六爷的意思。人家工作队好赖,咱庄稼人哪能知道呢?”

  老田头这样说着,可他心里想,工作队是八路军,八路军三营驻在屯子里的时候,有五个同志住在他家里,天天替他扫当院,劈柴火,要说他们不好,那是昧良心的话。但在韩老六跟前说工作队好,他不敢,说他们坏,又不情愿。他就含含糊糊说了上面这一句。韩老六说:“工作队来,该你抖起来啦。”

  “六爷真爱说玩话,工作队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

  不待老田头说完这话,韩老六瞪他一眼说:“告诉你吧,工作队是呆不长的。‘中央军’眼看就要过江来。你别看他们挂着短枪长枪的那个熊样,到时候,管保穿兔子鞋跑也不赶趟。老田头,咱们是老屯邻,我不能不照应你,你要想长种我地……”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斜眼瞅瞅老田头。心眼老实的田万顺听到“工作队是呆不长的”这句话,正触动心事,他正担心他们呆不长。他那额上,被岁数和苦楚趟出一条条垄沟,现在,星星点点的,冒出好些汗珠子。韩老六跟着又说:“你要想久后无事,就别跟他们胡混,他们问啥,你也来个一问三不知。”

  韩老六说到这儿,叫老田头坐下,自己凑过去说道:“咱们哥俩在一起的日子也长了,哪有铁杓子不碰锅沿的呢?”

  说到这里,韩老六想要提提老田头他姑娘的事,并且跟他说几句好话。但一转念,他想,还是不提好一些。老田头却早在想着他的姑娘,伤心起来。她死的苦呀!老田头两只眼睛里,停着两颗泪珠子,他的嘴唇微微地抖动,他在使劲忍住心上的难过。韩老六赶紧抓住田万顺的胆小心情,把假笑收住,冷冷地说:“你要有本事,就甭听我的话,去跟工作队串鼻子,咱们骑在毛驴上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到这儿,韩老六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挥,又添说一句:“到时候,哼!”

  这一声哼,在老田头的脑瓜子里,好久还嗡嗡地响。这时候,院子里又有人问道:“六爷在屋吗?”

  韩老六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往外屋迎接。不大一会进来两个人,一胖一瘦。韩老六使眼色叫老田头快走。进来的胖子名叫杜善发,外号杜善人,是韩老六的侄儿的老丈人。瘦子叫唐田,外号唐抓子,是韩老六的磕头的①。两人都是大粮户,和韩老六并称元茂屯的三大户,要把本屯的地和他们在江北的地都算计在内,他们三家都有一千垧以上的好地,条通和黄土包子②还不算在内。街里的“福来德”烧锅③,就是他们三家合股开设的。

  杜善人和唐抓子外貌十分不同,性情也是两样。杜善人好念佛,家里供一尊铜佛。唐抓子信神鬼,家里供狐黄二仙④。杜善人老娘们病了,叫人拔火罐⑤,到北庙许愿。唐抓子老婆子闹病,请跳大神的,给黄皮子磕头。杜善人太胖,走道就喘气。唐抓子天天装穷,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杜善人好对穷人说:“正经都得修修来世呀!”

  ①拜把兄弟。

  ②条通是灌木丛生的土地。黄土包子是黄土丘陵地。

  ③烧锅:槽坊,即酿酒坊。

  ④旧社会以为多年的狐狸和黄鼬都能成仙。

  ⑤把纸放在小瓦罐里烧着,覆在头上和身上,罐子被吸住,停一阵,才拔下,老百姓以此治病。

  唐抓子爱对小户说:“这逼死人的花销呀,有地人家别想活啦。”

  杜唐二人听说工作队到来,不约而同地来找韩老六。他们来到后,屋子里随即热闹起来。韩老六的小老婆子、小小子、侄儿侄女,和大枣核,呼拉呼拉一大群,都从里屋跑出来。他们好像一家人似的,男人闲唠嗑,女人也时而插上一句嘴。韩老六的小小子爬到唐抓子背上,用手拍着他脊梁,嘻嘻地笑着。

  “快下来,崽子。”唐抓子说,叹起气来。

  大枣核从嘴上移开长烟袋,也说:“还不快下来,看你老叔又唉声叹气了。”

  这时候,里屋的门帘微微掀动,两个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年轻女人正偷偷地往外瞅看。两个人的擦着胭脂的嘴唇,露在雪白布帘子外面。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一个是他的儿媳。在伪满时,两个女人都跟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逛过哈尔滨,都好打扮,都好瞅男人。所不同的是韩爱贞有着没出阁的大姑娘脾气,在家里更刁横一些。大伙唠到落黑,妇女小孩都上西屋睡去了。韩老六叫大枣核吩咐管院子的李青山:不准家里人跟工作队说话。特别不许猪倌吴家富到小学校串门。韩老六说:“他要是不听话,把他拴在马圈里。”

  韩老六吩咐完了,就陪杜、唐二人坐在红漆炕桌的旁边,挂在天棚上的大吊灯点起来了。吊灯的晃眼的光亮照着墙壁上翠蓝的花纸,照着炕梢的红漆炕琴①,照着“三代宗亲”的紫檀神龛,也照着坐在炕桌旁边悄声唠嗑的三家大粮户。韩老六常常掀开透花窗帘,从玻璃窗里,瞅瞅当院。星光底下,院子里是空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也没有声音。三个人唠到深夜,两人才打算回去。韩老六喊人拿出一对擦得雪亮的玻璃小提灯,点着后,三个人合计一下,又吹熄放回。两人辞了出门,在漆黑的夜里,走上车道,一个奔西,一个往东。东西两头都起了狗咬,一声声地起来,又落下去。这时候,韩家大院的当院里、马圈中、柴火堆底下,洋镐和铁掀挖掘石头和沙土的响声,直闹到鸡叫。天刚露明时,有人瞅到一辆胶皮轱辘车,车上装满了藤箱和麻袋,四匹马拉着,往西门一溜烟跑去,这就是昨天在半道把泥浆溅到老孙头脸上、手上和衣上的那一辆空车,今天又拉着满车财物出去了。

  ①炕上的长卧柜,上边可以搁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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