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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东方(三十二)

作者:魏巍 发布时间:2016-08-27 02:14:1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魏巍:东方(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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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战俘营里的“联合国军”

【第三章 硝烟红花】

  果然,10多天后,团长邓军已经在履行他“媒人”的职责了。

  山冈上,古木参天。志愿军第五军正在这里举行一次盛大的英雄模范会议。邓军率领本团的英雄模范人物也参加了。会议上反映出的英雄事迹,真如百花争妍,千红万紫,比漫山遍野的繁花还要绚丽多彩。最后三天,只剩下军首长的总结讲话和军文工团的晚会了。就在这个空隙里,邓军在临时搭成的礼堂外,同郭祥做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那个问题,你考虑得怎么样啦?”邓军故意沉下脸问。

  郭祥一愣:“团长,你说的是什么问题呀?”“你这个嘎家伙!政委专门找你谈了半天,你还装什么糊涂啊?”

  “噢,这个……”郭祥笑着说,“我还没有考虑呢!”

  “看!你这是什么态度?叫你说,小徐人朝以来表现得怎么样?嗯?”

  “表现不错。”

  “对呀,既然不错,你为啥不跟人家好好谈哪?当然,我也听过人家讲,什么‘金花配银花,金葫芦配银瓜’,你是不是觉得人家配不上你这个金葫芦呀?”

  “这个,绝对不是。”郭祥涨红着脸说,“主要是因为……”

  邓军知道他又要谈起杨雪,立刻把话截住,把那只独臂一挥:“不要说了!据我看,小徐同志不错。你那样对待人家至少很不礼貌!你自己说,那天有没有缺点?

  郭祥涨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小玲子在一边呲着牙笑,并且不断给他使眼色,他只好讷讷地说:“那,那……缺点总是有的。”

  “对嘛!既是缺点,就要很快改正嘛!”邓军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愉快,又用半命令的口吻说,“限你三天之内去找她谈谈!嗯?我给你半天的假。”

  邓军说完,不等郭祥表态,就一扭头回会场去了。

  “团长好厉害!把指挥打仗的办法也用上了。”

  第三天,也是会议的最后一天。早晨,郭祥正要进入会场,忽然小玲子停住脚步,支棱着耳朵说:“有飞机!”

  郭祥仄着耳朵一听,并没有听见什么,就笑着说:“你这顺风耳恐怕听错了吧?”

  话未落音,山尖上就鸣起防空枪声。接着,蓝色的天空里,出现了三架轰炸机和六架喷气式的混合编队。小玲子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它,因为这时敌人的飞机越来越狡猾了,它们有时候装作过路的祥子,不动声色地向预定的目标施行水平投弹;有时候则故意飞过预定的目标,陡然返回头来施行突然袭击。因此,小玲子等它们飞过头顶,还死死地盯着,果然,这些家伙刚刚飞过去不久,接着又返回来,盘旋在军部的上空。在山上开会的人们纷纷跳进了防空壕。不一时,山下的几个村庄里就传来沉重的爆炸声。与此同时,我军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也响起来。天上地下轰鸣声顿时响成一片。

  直到一架敌机被炮火击落,这场短促激烈的战斗才宣告结束。人们从防空壕里跳出来,看看山下,军司令部、政治部和文工团所驻的几个村子都旋卷着黑烟很决司令部的值班室就给山上打来电话:司、政两部略有伤亡,惟独文工团损失最重,因为他们正在为会议赶排节目,没有来得及跑出来。这种事,在朝鲜战场上,本来早就习以为常。但是不知怎的,今天却引起郭祥一种特殊不安的感觉。他老是望着山下村子里冒着几缕黑烟的地方……

  山上的会议仍然照常进行。中午,军政治委员的总结报告已经讲完。大家预料,当天的晚会不可能再进行了。谁知军政委在结束报告时,用特别响亮的调子通知大家:“刚才,文工团有一些伤亡,我们的意见,今天晚上的演出不要举行了。但是,文工团的同志们再三要求坚持演出。他们说:文艺工作者为英雄的部队服务,就要学习英雄,英雄们能够前仆后继,负伤不下火线,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坚持演出呢?因此,我们就批准了他们的要求。现在我」渝决地通知大家:今天晚上的晚会,按预定计划,于晚七时半准时开始!”  会场上,顿时响起一阵特别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晚会开始了在没有开始以前,这个可容六七百人的山林礼堂就已经挤得满满的。人人面带笑容,坐在一排一排的横木上电灯光发出特别明亮愉悦的光辉。小小的舞台,经过红绿彩绸的装饰,显得十分美观。礼堂的人口处用防雨布严严实实地遮蔽着,尽管外面不断有敌机的肆扰,有防空哨报警的枪声,但里面的演出并不中断,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笑声和欢呼声……显然,这种大规模的演出,在战争初期是不可能出现的,现在由于战线的稳定,它已经变成人们的日常生活了。

  晚会的节目,是由一个名叫《开山曲》的小歌剧开始的。幕一拉开,舞台中心耸立着一块雄伟的大青石,仔细一看,才看出这块大青石是由一个身躯特别高大的演员扮演的。这位“石头老人”的姿态十分傲慢,显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歌唱着。歌词的大意说,他已经在这山里居住了几亿万年,只有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宰,是任何人动他不得的。听说志愿军的战士来这里修工事,要把山打通,他一笑置之,认为不过是“毛娃子”的妄想罢了。接着,上来了三个志愿军的青年战士,高唱战歌,猛挥撅头,虽然累得臂疼腰酸,仍然没有弄得动他。这位“石头老人”益发狂笑不止。后来这几个青年战士商量了一个办法,终于把石头弄得基础动摇,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石头老人”大为恐慌,一面后退,一面唱道:

  我,在这里生长了亿万年,哎呀呀,想不到今天碰到英雄汉。
小伙子有勇有谋吓破了我的胆,我只好带领大小儿孙滚下山……
人们听了哈哈大笑,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报幕员还特别解释说:今天演“石头老人”的,是他们行军中挑汽灯和兼管服装道具的一位同志;因为原来担任这个角色的同志今天光荣牺牲了,是由他自告奋勇赶排出来的;歌词比较生疏,请大家特别原谅。会场上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开始了一些短小精悍的演唱节目。其中有一个单弦是《郭祥大战白云岭》,那位演员十分诙谐,把郭祥的那股嘎劲表演得惟妙惟肖,使大伙不时迸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这郭祥平时虽然满不在乎,但在大庭广众之前却最怕表扬,尤其这种文艺形式,更使人吃不住劲。他见会场上的人纷纷瞅他,只好红着脸低下头去。军政委还回过头,笑着问:“怎么样,郭祥?演得像不像呵?”郭祥那种不自然就别提了。幸好这个节目并不太长,等到另一个节目开始,他才吁了一口气,重又抬起头来。

  最后一个节目,是徐芳的独唱《硝烟红花》。报幕员还特意介绍说:“《硝烟红花》,是徐芳同志经过长期酝酿最近才完成的一首抒情歌曲。内容是歌颂和悼念本军的模范护士——国际主义战士杨雪同志的。由于徐芳同志今天上午在敌机轰炸时两度抢救伤员左臂负伤,本来团里决定这个节目日后再同大家见面,但是徐芳同志坚决要求按预定计划演出,团里批准了她的请求。现在由徐芳同志开始演唱。”

  徐芳在热烈的掌声中,轻快地走到台前。郭祥静静地注视着,见她用白绷带挎着一只胳膊,似乎比平时还要精神,也显得更加美丽。郭祥不禁想起,三年前,她给自己输血的时候,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今大却在不注意中长大成人了。而且在她身上确实隐隐约约生长出某种气质和风度,无论动作、神态都有点儿像是杨雪……郭祥正冥想间,徐芳已经在两把胡琴和一把小提琴的伴奏下,放出了婉转清脆的歌声。这歌声很快就把郭样带到那深沉的回忆里。歌词的最后几段是:

  想起你呵,我就想起了江声哗哗,
鸭绿江奔流在你的脚下。
你多么想追随战士的脚步前进,
在江边洒下了你一串串泪花。
呵。只因为你是一枝硝烟中的红花!
想起你呵,我就想起了风雪漫漫,
你用温暖的胸膛把冰雪融化。
你对战士的热爱为何这般深厚,
阶级的情义胜过洁白的雪花。
呵,只因为你是一枝硝烟中的红花!
想起你呵,我就想起了洪水滔滔,
滔滔的洪流呵无边无涯。
你穿行在激流中为何一无所惧,
背负着负伤的战友在树上安家。
呵,只因为你是一枝硝烟中的红花!
想起你呵,我又想起了烈火熊熊,
你扑进烈火中没有丝毫惧怕。
为了掩护亲爱的朝鲜姐妹,
你慷慨地把最后一滴热血抛洒。
呵,只因为你是一枝硝烟中的红花!
硝烟中的红花呵硝烟中的红花,
你的美胜过天上灿烂的红霞。
红霞呵也会随着暮色暗淡,
你在我们的心中水远放射光华呵,
只因为你是一枝永不凋谢的红花!……

  徐芳的歌声,平时就很美妙动人。今天更加深沉有力。一来她唱的是自己亲身的感受,二来对杨雪又怀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因此,很快地就把大家引到对这位女战士的深沉的怀念之中。尤其唱到最后两段,她眼里含满热泪,几乎夺眶而出,等到她结束最后一句时,眼泪已经像明亮的露珠一般滚落下来……

  在大家深深的感动中,徐芳谢幕数次。郭祥全没看见,因为他为了掩饰自已的感情,早已深深地低下头去。他的泪水却悄悄地洒到他面前的一小片土地上去了。

  邓军用胳膊肘碰碰他,说:“怎么样呵,郭祥?嗯?”

  郭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是嗄哑的。因为徐芳的那首歌曲,仍旧在他耳边飘绕着,就像是一条不绝如缕的丝带一般……

【第四章 在朝鲜人民军里】

  经过中朝人民军队一个冬春的紧张劳动,在朝鲜东西海岸修筑了数百里的坑道工事,正面战线也更加巩固。此外,还改善了交通网,增修了两条铁路、四条公路,大大便利了我军的机动弹药物资也作了足够的储备。与此同时,又抓紧时间进行了军事训练,准备了两三套干部,增添了装备,新的兵种更加加强,空军也参加了反登陆作战的战备工作。待补兵员20余万人已集中在祖国东北地区。这时我军的兵力空前雄厚,打大仗、打恶仗的思想准备非常充分,连在国内休养的伤病员,也提前回到了前方,准备与敌决一死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敌人终于没有敢打出从我侧后登陆这张最后的“王牌”。敌人的这场重大阴谋,就这样在它的酝酿、计划和准备的过程中被粉碎了。这是由于我军统帅毛主席用他的智慧之剑,刺穿了敌人的阴谋诡计;是朝鲜战场上伟大的英雄集体,用他们的汗水汇成的惊涛,冲毁了敌人的迷梦。此事虽然不为国内广大群众所知,但却是朝鲜战争重要的一笔。

  板门店谈判,自从1952年10月上甘岭战役前就被敌人单方面中止了。这个只有两三户人家几间草房的板门店,显得更加荒冷,几乎门可罗雀了。如果不是那里还搭着两座白帐篷,上空还飘着两个灰白色的气球,也许要把它淡忘了。可是战争的较量自有其本身的规律。自从敌人的主观妄想在现实的岩石上碰得粉碎,不得不在半年以后的1953年4月26日,重新又回到谈判桌旁。但是一切反动派都是不会甘心失败的。谈判恢复以后,敌人仍然用各种方法为扣留战俘辩护。看来,天际已经出现了和平的曙光,但是,不经过坚决的战斗,不再给敌人几个坚决的打击,和平还是难以实现。这样,一个空前大规模的夏季攻势战役,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5月上旬,郭祥所在的第五军接到命令:立即移防中线,准备参加夏季攻势。

  这个消息,对全军上下都是振奋人心的。郭祥的欢乐更不用提。这一来是,自移防西海岸以来,已经半年多,“光跟石头打交道了;二来是,即使下阵地以前,打的那些仗也并不“过瘾”。用他的话说,一次吃敌人一个班,一个排,或者一个连,简直“不够塞牙缝子”,“不值跑腿钱”。现在既然时机成熟,确确实实“应该放手大干”了。

  各项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在临行的前一天,老模范和郭祥分别到朝鲜的地方干部和人民军进行致谢告别。

  早晨,鸟鸣山幽,布谷鸟声声啼唤。郭祥在满是野花的山径上轻快地走着。只过一座山冈,就是他的朋友金银铁的驻地了。

  金银铁的营指挥所,也设在山坡上的几座茅屋里,正面对着大海。宅前种了一大片波斯菊,还有几株牡丹开得十分艳丽。由于哨兵通报,金银铁很快迎出来。两个人互致军礼。金银铁笑嘻嘻地握着他的手说:“郭东木!我本来要到你那里去,不想叫你赶了先!”

  “前几次,不都是你赶了先么?”郭样也笑着说。

  两个人拉着手上了台阶,脱鞋进屋。屋子收拾得分外整洁,屋中央的小炕桌上,放着一个黄铜的炮弹壳,擦得明光怪亮,插满了金红色的野百合花。

  金银铁递过一支“牡丹峰”牌的香烟,给郭祥点上,笑着说:“郭东木!你是来告别的吧?我看谁也不要辞行了,你们明天出发,我们后天启程。”

  “你们也要到中线去吗?”

  “是的,到中线。我们这一次很有可能是并肩作战。”

  “哎呀,那太好啦!”郭祥情不自禁地捋捋袖子,“这一回又可以大干一家伙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

  郭样眯细着眼,望着他的朋友,悄声地问:“现在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

  金银铁不由得握紧拳头,愤慨地说:“还是那样!耍赖!我看不猛干几家伙,和平是没有希望的!”

  郭祥连连摇手,笑着说:“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们俩的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

  “哈哈,你说的是这个……”

  金银铁微笑着,还没有回答,只听那边厨房间里发出一个女人忍耐不住的吃吃的笑声。金银铁笑着走过去,把厨房门打开,原来是朴贞淑站在灶台跟前正捂着嘴笑呢。

  “哈哈,”郭祥笑着说,“朴东木!你来得比我还早呵!嗯?你躲在那里干什么?”

  “这不是,给你开水的烧嘛!”

  朴贞淑脸色排红,笑得像是一朵花似的。郭祥两手一拍,说:“哈哈,想不到你们俩的谈判,进展得倒相当不慢哪!” 

  金银铁也笑起来。朴贞淑赶忙敛起黑裙,脱了小船鞋,过来同郭祥握手,一面指指郭祥的脑壳说:“上次,你的叫我给他汇报,你的‘这个,坏了坏了的!”

  郭祥也笑着说:“我的这个如果不‘坏了坏了’的,你们俩怎么会有今天哪!”

朴贞淑又笑了。

  三个人欢叙了一阵。郭祥起身告辞时,被金银铁一把拦住,说:“这可不行!今天朴东木要亲自做朝鲜饭来招待你。再说,你前两次到这里来,战士们都没看到你,事后老埋怨我。我们俩先到班、排里转转吧,回来正好吃饭。”

  朴贞淑也拉着郭祥不放。郭祥知道朝鲜同志热情直爽,违背他们的意思反而不好,也就答应下来。

  金银铁和郭祥一起走出门去。太阳刚刚越过东面静静的群山,早潮还没有停息,深蓝色的海水涌着高高的波浪,像一队队前仆后继的兵马似的向海岸冲激着,发出威严的呐喊声,随后就掀起雪堆似的浪花。

  两个人下了山坡,沿着海滩边谈边走。前面是延伸到海里的一条山腿,大岩石上站着两个威严的哨兵。金银铁顺手一指,说:“这里是一个排的阵地。”

  哨兵向他们行了持枪礼。两个人就进了坑道。郭祥看见坑道壁上镶着木板,顶部镶着一层铁皮,显得十分整洁。木板铺上的行李,以及枪支、用具都排列得非常整齐。郭祥对这支部队的正规化作风,暗暗赞美。两个人又向前走了一载,看见战士们正坐在小凳上学习。一个年轻的少尉发现了他们,立刻发出日令,人们齐刷刷地站立起来。

  金银铁指指郭祥,一面笑着,用朝语介绍说:“这就是我常讲的郭祥营长,坚守白云岭的战斗英雄。你们现在就好好地看看他吧!”

  人民军的战士们纷纷围过来,同郭祥握手,把郭祥的手都握疼了。他们一面握手,还一面说:“你的顶好!”“你的大大地辛苦!”

  郭祥虽然朝语懂得不算太多,听到金银铁的话里有“战斗英雄”几个字,连忙说;“同志们!敌人把你们的阵地叫做‘伤心岭’,这就说明,你们是一支经得起考验的英雄的军队。你们每个人都是我钦佩的战斗英雄。我要向你们很好地学习……”

  金银铁把话翻译过去,立刻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郭祥笑着说:“同志们,还是坐下来谈吧!”

  金银铁招呼大家坐下来,自己和郭祥也坐在铺上。郭祥怕谈话目标再集中到自己身上,就立即争取主动。他一看那位少尉排长,脸孔黑黝黝的,虽然个子不高,长得肩宽背厚,十分结实有力,胸前还戴着国旗勋章的标志,就笑着问:“少尉东木,今年当辛梅沙里夭?”(朝语:你多大岁数。)

  “21岁了。”少尉有些腼腆地说。

  大家见郭祥还能说几句朝鲜话,顿时活跃起来,不像刚才拘谨了。一个比较活泼的战士说:“营长东木!你的朝鲜马鹿大大的!”

  “不行!我的不行!”郭祥连忙摇手说,“我的中国马鹿大大的,朝鲜马鹿小小的!”

  人们哄笑起来。

  金银铁告诉郭祥:那个年轻的少尉名叫金龙基,刚提升排长不久。他当班长的时候,曾经击毁过敌人三辆坦克,因此得了国旗勋章。郭祥立刻翘起大拇指说:“金东木!你的顶好!”

  说着,再一次伸出手去同金龙基握手。他觉得金龙基手劲很大,又笑着说:“金东木!你是工人出身吧?”

  “你说对了!”金银铁代为回答说,“他的父亲和他们兄弟三个全是平壤纺织厂的工人了,战争一爆发,他父亲就把他们弟兄三个全送到前线去了。他的父亲还说:‘可惜我的年纪大了,不然我要同你们一起到前线去!’他的哥哥在打过南朝鲜洛东江的时候英勇牺牲了。他的弟弟是高射炮兵,今年才16岁,曾经击落了一架B29重轰炸机,也得了一枚国旗勋章!”

  “真是位英雄的父亲!”郭祥慨叹道,“他老人家现在在哪儿?还在平壤么?”

  “已经牺牲了。”金龙基说金银铁一边翻译,金龙基一边说:“我父亲是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工厂的人。撤退的命令下来,他手里的铁锤还不愿放下。厂里决定把机器包装好,准备埋起来,他就抱着机器哭了。本来15日撤退,17日、18日他们还在埋机器。机器埋好,工人们哭着离开工厂,他还迟迟不愿离开,走一步,回头看一看。敌人是19日进的平壤。我父亲就牺牲在离工厂不远的地方……”

  金龙基停了一停,又接着说:“我父亲牺牲不久,我母亲和妹妹也在撤退到清川江桥的时候被炸死了。我当时正在前线作战。我就想:美国强盗们!让你们轰炸吧,朝鲜人民是杀不完的!只要还留下一个,就小心你们的狗命!……”

  “这样的事真是太多太多了。”金银铁叹了口气,指指一个瘦高个的上士说,“崔昌昊!你家里的人也差不多叫敌人杀完了吧?”崔昌昊的眼里立刻闪着仇恨的火星,愤恨地说:“我是汉城附近的人。就因为我母亲给在南朝鲜的游击队做过一顿饭吃,敌人就把我全家十几口人抓去,通通杀了。我有时看到乡村的老人,就想起我的父亲、母亲。想到我已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心里自然是很难过的。但是,我又想,祖国就是我的母亲!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为祖国的统一而斗争。我决不能允许我的母亲永远被人分割成两半!……”

  其他战士也都纷纷叙说了自己的过去。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充满着血泪的英勇斗争的历史。郭祥算了算,在这个排的20多个人中,亲人被残害的,几乎占三分之二以上。这使他的心感到沉重、痛楚和仇恨。也使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在座谈临近结束的时候,他说:“同志们!天底下的所有反动派,他们的残暴和无耻是一样的。人民的命运也是相同的。我的父亲被敌人害死的时候,连心肝都被掏出来了……这些仇恨,我们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下一次战役快要开始了。我希望同志们再创造出第二个、第三个‘伤心岭’!到那个时候,我再来向同志们祝贺吧!”

  郭祥的话虽然不多,但却使两国战士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金银铁和战士们一起鼓起掌来。

  直到郭样和金银铁走出坑道口很远,还听到后面激动的口号声。

  他们又转了几个班排,然后回到营部。郭祥一看,一张大炕桌上已经摆得满满的:一大铜碗油炸咸鱼,一大盘裹着鸡蛋的山药蛋片,一碗放着大量辣椒的朝鲜酸菜……炕桌旁边,还放着小水桶般的一大坛酒。

  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下,主人竟准备了这么多东西,真使郭样过意不去。但这种心境又必须严密地掩饰起来,不能让豪爽热情的主人看出。这时候,金银铁早己拿起勺子,揭开酒坛子,给郭祥盛了溜边溜沿满满一大碗。

  郭祥“啊呀”了一声,说:“金东木!哪有喝酒用这么大碗的?”

  金银铁笑着说:“志愿军吃菜用大盆,我们喝酒用大碗,这是风俗不同嘛!”

  说着,金银铁就要端起大碗敬酒,郭祥用手一拦,说:“朴东木还没来呢! ”

  “你们先喝吧!”朴贞淑在厨房间说,“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哪!”

  郭祥回头一看,朴贞淑高高地卷着袖子,正在那边忙碌着,挂着汗珠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金银铁端起酒碗,说:“郭东木!我们很快就要到前线去啦。这一次,很可能是朝鲜战场上最大的战役。我相信,你一定会为我们的共同事业立下更大的功勋!我就敬你一杯胜利酒吧!”

  一提起战斗,郭祥特别长劲,端起碗来就猛喝了一口。

  两个人一面开怀畅饮,一面山南海北地谈起来。在谈到朝鲜统一的问题时,深深牵动了金银铁的感情。他的神色十分激动,语调缓慢地说:“郭东木!今天那位家在南朝鲜战士的话你听到了。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感情,那是全体朝鲜人民的感情。我可以说,就是在做梦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忘记我们祖国的统一。我老实说,今天我们的生活是困难的,战士们每月的津贴费,只够买一盒火柴,党员只能拿它来交交党费。但是,没有人叫一声困难。你假若问他们有什么困难,他们就会说,‘我们了解自己国家的情况’。郭东木!他们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我们祖国的统一,为了南朝鲜的解放!……”

  他停了停,又略略偏着头,沉思着说:“我经常在想,我们的祖国,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国家!她三面环海,山清水秀。北朝鲜是工业区,有很丰富的矿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产金的地方。我们的南朝鲜是农收区,有很发达的农业。所有的海岸线,都是产量丰富的渔场。像这样一个国家,人民的生活本来应该是很富裕的,很美好的,可是100年来,自从变成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以后,她的血就渐渐被榨干了。它们不仅拿走了我们的黄金,拿走了我们的煤铁,拿走了我们的粮食,还残酷地屠杀我们,污辱我们,搞什么‘处女供出’,‘虱子供出’,‘头发供出’,连我们身上的头发,甚至虱子都不放过。因为我们的头发,可以变成它们的财富,虱子可以供它们作细菌试验,再来残害东方的人民……”

  说到这里,金银铁握紧拳头,愤恨地击在土炕上,震得碗盘叮当乱响。一霎时,他的眼珠子都变成红的。停了半晌,才继续说:“解放了,我们的生话刚好了一些,美国侵略者又来了。战争以来的情况你都是亲眼看到的。我们南北朝鲜本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统一了,朝鲜北部的工业可以支援南部的农业,南部的农业可以支援北部的工业,在革命的道路上是会进展得很快的。可是由于美帝国主义和南朝鲜反动派的破坏,一直到今天,仍然被分割成两半。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像被插上一把尖刀似地流着血滴。如果看不到祖国的统一,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郭祥对他的朋友的这种极其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深为感动。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金东木!你取‘金银铁’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金银铁随口回答说,“是我参加人民军的时候随便取的。”

  “不,我想一定有含义。”郭样说,“我来猜一猜,你看对不?它是说,一个人民的战士,对革命事业,要像金子一样忠贞,对人民要像银子一样柔软,对敌人要像钢铁一样坚定!”

  “只能说,我希望是这样。”金银铁一笑。

  “金东木!”郭祥身向前倾,望着他的朋友说,“我入朝快三年了。在我同朝鲜同志、朝鲜人民接触中间,我就从你们身上,看到了这三种好品质。你们对敌人是那么勇敢坚定,对朋友又是这么多情多义。我相信,一个国家有这样的人民,这样的战士,朝鲜的统一和解放是一定会实现的!”

  郭祥说着,把碗里斟满了酒,高高地擎起来,响亮地说:“现在让我们为朝鲜的彻底解放和统一来喝干这一杯吧!我们中国人民不管在任何艰险的情况下,都会支持你们的革命事业!”

  金银铁由于心情激动,端着酒碗的手不住地哆嗦着,他深情地望了朋友一眼,两手捧着大碗,把整整一大碗酒一气饮尽。然后站起身来,抱着郭样,亲着他的脸。两个人的眼泪都夺眶而出,像小雨点儿般地涔涔落下……

  朴贞淑把一盆朝鲜冷面端了上来。郭祥正要欠身给她斟酒,被朴贞淑抢先给他斟满,双手捧起,躬着身子端到郭祥胸前她说了一长段话,话没说完,就有几滴泪飘到酒碗里。因为她说的是朝语,金银铁只好给她作了一次翻译:“她说,战争开始,她还是一个不识多少字的乡村妇女。尤其是感情激动的时候,她的感情是难以表达的。但是她知道,在朝鲜的山岭上,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志愿军的鲜血和汗水,不仅是她,就是朝鲜的后代也不会忘记。至于你对她个人的关怀,也使她感念不忘。她还说,在这次战争里,敌人的残暴,虽然使她遭受了很多苦难,但是她也认识了像你这样的好人。她说,你的骨头是用金刚石做的,你的心是用水晶做的,认识你是她一生的幸运。今后不管走到什么地方,希望你也不要忘记她……”

  郭祥被她的话探深打动,就双手接过酒来,把这碗酒一气喝尽。

  朴贞淑又亲手把冷面给郭祥盛到铜碗里。吃饭中间,郭祥看到他们两人相亲相爱,猜想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就笑着问:“朴东木!我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呵?”

  朴贞淑笑而不答。金银铁说:“喜酒你肯定是喝得上的。不过要在战争胜利以后了。到那天,我一定会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而且,不是由我,而是由我们两个陪着你,去游历我们的金刚山……”

  “不,还有小英子呢!”朴贞淑笑着说。

  “对对,再加上小英子,还有我的母亲,由我们全家人陪着你。郭东木!你大概没有到过我们的金刚山吧,那可是一个好地方!就是在全世界来说,恐怕也是最美的风景之一。到那时候,我想就不会请你吃炸咸鱼了……”

  “这一天,一定会来到!”郭祥笑着说。

  朴贞淑没有说话,悲苦的回忆与幸福的憧憬交织在一起,真是苦辣酸甜一齐兜上心头。她那红润的脸庞上再一次浮现出含着泪花的微笑……

【第五章 我看到了新世界】

  郭祥所在的第五军开上中部战线时,夏季攻势的第一阶段已经结束。战役计划从一开始就是紧紧围绕着谈判的斗争进行的。当时美国侵略者,仍然千方百计地坚持要强迫扣留战俘,艾森豪威尔甚至“打肿脸充胖子”,说什么“对于真理的考验很简单,只有行动才有说服力”。于是,在战役开始,就决定以打击美军为主。此举果然有效,‘行动”产生了“说服力”,美国的态度有了缓和,谈判也取得了进展。但这时,那个南朝鲜的反动势力的代表李承晚,像所有的卖国贼一样,总想借助外国人的势力,来完成他的“北进”大业。如果战争停下来,他的这种梦想就越发渺茫了。因此,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就极力阻止停战的实现,大肆叫嚷“不受停战谈判的约束”,要“单独干”。于是,我方的战役计划,在第二阶段中,就适时地把打击的重点移到李伪军的头上,以便敲碎这个恶棍“北进”的迷梦。

  对郭祥来说,当然扫美军最好;退而求其次,打伪军也无不可。问题是,第二阶段的任务,第五军仍然是次要方向,这就难免使他感到有点“那个”了。好在这时兵团政治部给了第五军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要他们向当面的美军开展一个大规模的政治攻势,来配合这次战役。很快,阵地上就热闹起来。郭祥这个营的前沿,设了一个对敌广播站,设置了好几个高音喇叭。广播站按照周密的计划,每天早晚和深夜向敌军广播着我军的胜利消息,板门店和谈动态,以及针对敌军思想的问题解答,向我军投诚办法,此外还有歌曲唱片等等。

  这些也像炮弹样地抛向敌人的阵地,配合着其他部队的进攻为了加强对政治攻势的领导,团政治委员周仆亲自兼任了对敌军工作委员会的主任。这天早晨,他正在审查广播节目,师政治部打来了电话,说战俘营有一批俘虏,主动要求到前线喊话,其中有两名美军士兵和一名英军士兵将分配到他们团里。周仆一听,这无疑是一支重要力量,心中甚为高兴,就连忙派新提升的敌工干事李风到师部去接。

  不到一小时工夫,一辆小吉普飞驰而来,停在山坡底下,李风先跳下车,接着从车里跳出三个人,一律穿着整洁的蓝制服,中国布鞋。他们神态自若,脚步轻快,一面说笑着向山坡上走来。

  周仆觉得,他们能够主动到前线喊话,已经是以“和平战士”的身份参加前线上的斗争,就走到洞口外那一小块平地上表示迎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美国人,是一个细长个子,态度活泼,神情愉快,胡子刮得精光,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周仆觉得很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寻思间,这位年轻活泼的美国人,已经以轻快的步子上了塄坎,不等李风介绍,就抢先同周仆握手,并且彬彬有礼地鞠着躬说:“亲爱的军官先生!我十分有幸能再次见到您。同时,我相信,您也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俩有过一次愉快的和印象深刻的谈话。在我的内心里,您是我的一位难忘的朋友……”

  李风翻译了他的话,并且补充说:“政委,他就是同你第一次谈话的琼斯嘛!”

  周仆忽然想起,这就是本团在朝鲜战场上抓到的第一个俘虏,是他钻在工事里用绳子打机枪的时候被俘获的。当花正芳把他送到团部时,他满脸胡茬子,像有40多岁的样子,想不到现在竟满面红光,这样年轻,就紧握着他的手,笑着说:“噢!是你呀,琼斯,我着你比那时候可年轻多啦!”

  琼斯见政委提到他的名字,更为高兴,紧接着说:“我在俘虏营里接到过我未婚妻的来信,她也说,我比以前年轻了。这同俘虏营生活的愉快不是毫无联系的!”

  周仆又过去同第二个人握手。这是一位中等身材的英国人。他比较严肃,老练持重而又略带矜持。李风介绍说:“这位是英军的下士莱特。他遗落了一本笔记,政委,当时你看过吧!”

  周仆忽然想起他那本长长的笔记,微笑着说:“看过,看过。那是本对帝国主义的控诉书,如果还能找到,就还给这位朋友吧!”

  “我想不必了。”莱特摇摇头,认真地说,“让它留给你们做一个纪念好了。那本东西虽然写得潦草,但是我可以向你们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英国士兵完全真实的记录!”

  周仆忽然想起,他当时在战场上左臂是负了伤的,就微笑着问:“莱特先生,您的伤早就好了吧?”

  “对此,我十分感激您的部队,政委先生。”莱特伸了伸他的左臂,极为满意地笑了一笑。

  第三个是一位美国黑人。他高大而强壮,像铁塔一般地矗在在那儿,眼睛里流露出朴实和热诚的光辉。李风介绍说:“这位是霍尔先生。他是在二次战役中,和整个的黑人连一起集体放下武器的。在俘虏营中,他也是最早在反战宣言上签名的和平战士之一。”

  周仆上前同他热烈地握手。霍尔把周仆的手捧在胸前,热诚地说:“我非常高兴见到您,政委先生。我为我自己能够有机会在前线上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是感到十分愉快的。”  周仆望着他那双粗大有力的手掌,深情地说:“您入伍以前是一位工人吧?”

  “是的,是一位失业工人,政委先生。”他带着苦味笑了一下。  由于天气炎热,周仆请他们脱去外衣,就坐在树阴下的矮凳上。警卫员忙着沏茶拿烟招待他们。敌我双方的炮弹不时地从头顶上咝咝穿过,落到比较远的地方。气氛甚至可以说是很平静的。几位外国朋友,抽着烟,喝着茶,因为有李风作翻译,纷纷叙说着自己的感想和经历,显得十分轻松愉快。尤其是年轻活泼的琼斯,总是抢先说话,几乎大部分时间,都被他占去了。

  “我必须告诉您,军官先生。”琼斯兴奋愉快地抽着烟说,“自从我被贵军俘虏以后,我的这一大段经历都是新鲜而有趣的。因为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我将来回到我的国家以后,我要同我的未婚妻和我的朋友详详细细地来描绘这些细节。我甚至可以这样说,我简直是在另外一个星球上作了一次愉决的旅行……”

  周仆微笑地望着他,他说得越发来劲了。

  “而且,我还必须坦率地说,我对于您,军官先生,您的部队,以及我遇到的中国人,都觉得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人类……例如,在我离开您,到俘虏营去的路上,我遇到一次美国飞机可怕的轰炸。当时路边有一个很狭小的防空洞,中国人就把我和其他的俘虏推到洞里,由于洞子太小,他们就蹲在外面。像这样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掩护一个俘虏,这是任何军队所不可能做到的,也是我感到不可理解的。不久甚至发生了一件更加奇怪的事。

  我的脚在夜间行动时不小心被石头碰伤了,走不了路,我要求他们把我结果了事。中国人就笑我说话太傻了,后来由两个志愿军的战士轮流背着我走,而且还背着他们并不轻松的装备。这一来,我简直不知道想什么好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把俘虏驮在背上。难道杀了他不比背上他走省事么?道理是很明显的:少一个人只能减少对一个人的照顾。如果是一个中国兵受伤,美国兵会背着他走么,我会这样做么?显然是不会的。而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我无法理解的……”

  “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莱特插嘴说,“有一次要过一道寒冷的溪水,他们认为我是负伤的人,就扶着我在石头上走,而自己却走在水里。我也感到奇怪。当时我曾经想过:他们都是不相信上帝的人,为什么相信上帝的人做不到或根本不愿做的事,他们却做到了?当时我是无法解答这种疑问的。”

  周仆含着烟斗笑了。他正要插话,黑人霍尔闪着明亮的眼睛,说:“对志愿军来说,这都是一些平常的事。而我所经历的一个场面,却是令人惊心动魄的。”

  接着,霍尔说了这件事的简单经过:那是他所在的黑人连在危险情况下决定投降时发生的。当时,他们举起了白旗,志愿军就向前移动,准备接受武器。不料这时,一个美国兵由于过度的恐惧竟开了一枪,把一个志愿军打死了。所有的黑人都立刻意识到,有全体被毁灭的危险。但是,出人意外,其他的志愿军战士不仅没有开枪,反而想法稳定他们的情绪,上去同他们握手,向他们解释政策。顺利地完成了受降。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竞因为中国人高度的冷静和理智,严明的纪律而挽救了。当时感动得整个黑人连的弟兄有的发狂叫喊,有的哭泣,有的跪下来拼命祈祷……

  霍尔说到这里,感情深沉地说:“我当时就是哭泣的一个。也就是从这时起,我第一次认识了中国人民。以后经过种种事情,使我越来越明确地认识到,中国人民是了不起的人民,伟大的人民!难怪你们的革命取得胜利,因为,在我看来,你们的确是不寻常的!”

  周仆从嘴里取下他那小拳头般的烟斗,和蔼地说:“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国人民和军队的赞美。但是,应该说,所有国家的劳动人民都是伟大的人民,他们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当然,我们也看到,由于一定的历史的原因,每个民族也不可避免地有她的长处和短处。而且,据我看,每个民族几乎无例外地都需要清除私有制度以及它在观念上遗留下来的垃圾。”  “当然,这是公正的说法。”霍尔同意说。

  周仆忽然想起同琼斯的第一次谈话,微笑地望着他说:“我仿佛记得你说过,你对共产主义从来没有兴趣,而且今后也不准备对它发生兴趣。你是这样说的吗,琼斯?”

  “是的,我的确这样说过,军官先生。”琼斯笑着说,“当时,我的确认为,在反战这一点上我同你们可以有共同的语言,但是对我们的国家制度,我们的生活方式,以及我作为一个美国人的特质,我是从来也不打算改变的。坦率地说,我当时十分害怕你们的‘洗脑’;在我看,如果经过你们的‘洗脑’,我琼斯也变成一个‘共产主义者’,那是相当可怕的事……”

  说到这里,他自己咯咯地笑了一阵,又接着说:“因此,在俘虏营里,什么上大课呀,讨论会呀,我显然没有多大兴趣,并且觉得枯燥、乏味。但是,他们并不强迫我接受他们的观点,而且使我特别满意的,是让我参加了四部合唱歌咏队。应该说,我的男低音有相当的水平,因为我在学校里就有这方面的天才。我们的这个合唱队,经常去给伤病俘虏演唱,俘虏管理处的志愿军热烈地款待我们,有一次我足足吃了一只整鸡……”

  “俘虏营为我们组织的盛大的秋季运动会,也使我毕生难忘那个运动会,整整持续了12天。有各种球类比赛,田径赛,团体操,技巧运动,还有拳击、摔跤等等。16个国家的战俘全参加了。那简直是一个‘奥林匹克’!在这次运动会上,我不仅参加了足球比赛,而且还是一个项目的组织者和负责人。运动会结束那天,中国人还给我们发了异常精致的奖品。那些没有当上选手的家伙,对我羡慕极了,竟把我的运动衣借去穿上过瘾。可以说,我们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俘虏了。在发奖回来的路上,我们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东方红》和《金日成将军之歌》……”

  琼斯兴奋得脸上发出红光,像是又回到当时的情景。他点了一支烟,又继续说:“但是,更加触动我的是‘圣诞节晚会’。当我们正为圣诞节的来临心情苦闷的时候,一踏进会场,看到了苍翠的圣诞树,银色的钟,耀眼的红烛,以及从中国运来的香烟、糖果等等,真好像回到家里一样。中国人对我们说:他们是不相信宗教的,但是为了照顾我们的习惯,举行了这次晚会。

  当时我们真为这种意料之外的宽大的照顾感动极了。特别是我,它使我立刻想起我在德国俘虏营所受的苦难。德国人是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他们不但不给我们过圣诞节,还百般虐待我们;中国人不信宗教,却为我们筹备了这么隆重的圣诞节。真没想到,你们的俘虏营就像座学校一样。这使我深深感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国家!……也是从这时候起,我觉得我应该适当地学一点你们的理论。”

  “你学了此什么理论呢?”周仆微笑着问。

  “当然,开始我根本学不进去。”琼斯说,“旧东西的积垢太深了,就像用了几十年的水管子,完全被一层一层的水锈堵塞住了。例如你们所说的‘剥削’,我就觉得不可理解。我们的报纸常说,上帝给我们每个人的机会是均等的,只要努力,每个人都有发财致富的机会。我自己也同样希望有一天成为百万富翁。至于你们所说的‘一个人不要自私自利’,‘不要为了个人’,那更是我不可理解的。一个人生下来,为什么要为别人而存在呢,这真是天大的荒唐!……后来,还是由于事实的教育对我有了启发。那是一个暴风雨的深夜。

  我忽然肚子疼得要命,在铺上滚来滚去。我就叫醒同屋的两个伙伴说:‘请你们赶快帮帮我的忙,把我背到医务所去,如果迟了的话,我也许会送命的!’其中一个说:‘琼斯,对你突如其来的遭遇,我充满同情。但是,你想必知道,距离医务所将近一公里远,还要过一座小山。而且你知道,我的身体也非常不好,如果我因为送你而得了病,后果也是很不幸的。’我看不行,就又哀求另一个伙伴。另一个说:‘琼斯,我认为送你到医务所去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不知道你给我几块美金的代价?’我说我实在没有钱了,他就又说,‘那没有关系,看看你是否还有其他可作为抵押的东西?’说着,他就盯着我那块老弗兰克的手表。我这时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幸亏查夜的志愿军战士来了,他毫不犹像地就脱下雨衣披在我的身上,把我背到了医务所……从这件事,我就想:为什么我的两个伙伴竟因为我手头没有美金而不肯救助我?而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国人却甘愿冒那样的风雨?于是,我开始思索当前世界上的两种制度,你们的制度和我们的制度……”

  “这个考虑很有意义!”周仆说。

  琼斯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被英国下士莱特打断了。他有礼貌地欠欠身子,说:“政委先生,如果您并不厌倦,我也想说一点我得到的某些结论。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比较着重地研究了某些问题。”

  周仆点点头,笑着说:“那就请琼斯喝点水,您来讲吧。”

  “一开始,我就集中研究了在我当时看来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所谓‘共产主义的威胁,”莱特稳重而老练地说,“政委先生,您既然看过我的笔记,您当然知道我是带着厌烦的情绪参加了这场战争。那时支持我的惟一的东西,就是上面告诉我的‘共产主义的威胁’。因此,我必须搞清楚:这种威胁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它产生了什么后果?它与我个人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有了家庭的中年人,我不允许由别人的脑筋来替我思考。”

  他从白瓷茶缸里呷了一口水,又掏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说道:“政委先生,您从我的笔记中可以看到,我的怀疑是从这样一件事情上开始的。那时候我刚越过三八线不久,我在废墟上看见一个朝鲜少女,她的眼光一碰上我,就像突然发现一条吐着舌头的毒蛇一样惊叫了一声,手里端着的锅也掉在地上摔碎了,接着就像野马般地逃去。以后,我遇到的其他情况也是这样,任何女人都会认为我要强奸她。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思考:明明我是来拯救她,使她免除‘共产主义的威胁’,为什么她们竟然不能领会呢?这种情况,直到我当了俘虏才有了改变。有一天,志愿军押送我们到了宿营地,很快就有一个女孩子提来了一桶开水。我注意到,那些朝鲜女孩子,对志愿军很亲热很尊敬,她们在志愿军之间泰然自若地走来走去。这就不能不使我产生疑问:为什么在三八线南边少女总是很缺少、很惊慌的样子,而在这里却随处可见,自由自在,神态这样愉快呢?为什么她们反而不怕‘共产主义的威胁’呢?……其实,我们遇到的男人、老人、孩子都是这样。他们看见我们,都像是遇见了吃人的魔鬼。从他们流露出来的眼光里可以看出,不是恐惧,就是仇恨,再不然就是极端的冷漠,令人感到比冰水还冷,真使你不寒而栗。可是我看到他们与志愿军的关系就完全不同。有一件事,我从头至尾进行了异常认真的观察。志愿军押送我们来到一个村庄。有一个志愿军的战士去买烟叶,一位朝鲜老人总是微笑地推让着不肯收钱,我看看表,足足有十分钟的样子,他才勉强把钱收下来。在我们临走的时候,朝鲜人民又来为志愿军送行。这时候,我又仔细研究了每一个朝鲜人的面孔,我看出男男女女,人人都面含微笑,人人都恋恋不舍,与看我们的眼光简直有天壤之别。这就不能不使我再一次认真地考虑:为什么他们对‘威胁’他们的人如此喜欢?为什么他们对‘拯救’他们的人却这么仇恨。我当时的想法是:这些人肯定有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构成‘威胁’的概念!……”

  莱特稍停了停,继续严肃认真地说:“在俘虏营里,我反反复复思考着这些事。尤其是我们‘联合国军’在平壤撤退中所做的那些肮脏勾当,更是一幕一幕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占领平壤后,曾经抢走了那里的一切珍贵之物作为‘纪念’。我所看到的每一个地方都发生强奸和抢劫。我们离开时,又纵火焚烧了这座古城。凡是经过的地方,我们就命令老百姓离开房子,否则就把他们和房子一起烧掉,我曾亲自看到几千名北朝鲜士兵和平民被杀死在田野里。我们在撤退汉城时,又烧毁了所有的东西,使得全城都在燃烧之中……问题是简单明白的:所谓‘共产主义的威胁’,纯粹是一些坏家伙坐在后方安乐椅上胡编出来的,是虚构的,并不存在的;而真正威胁人类生存的,却是那些想攫取利润的帝国主义!这就是我的结论。”

  “您的结论非常正确,莱特先生。”周仆说,“世界上的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大喊大叫反对‘共产主义的威胁’,我不知道住在北朝鲜深山茅屋里的庄稼汉,怎么会‘威胁’到大洋彼岸美国人的生存。而且我想补充一点:那些企图称霸世界的帝国主义分子,他们不但威胁着别的民族的生存,而且同样威胁着他本国人民的生存。因为他本国的人民就是首当其冲的反革命战争的受害者。”

  “是的,我完全能够体会到这一点,”莱特说,“如果不是他们进行的这场侵略战争,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吃这样的苦头,并且同我的丽萨分别呢?”

  “所以,我们才真正是一条战线上的朋友;而想称霸世界的帝国主义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周仆说。

  大家欣然点头。

  周仆见霍尔一直在沉思什么,就笑着说:“霍尔先生,您也谈谈吧。我想处在您的地位,一定会有许多更深的感受。”

  霍尔挺挺他那强壮的身躯,充满热诚地说:“现在您称我先生,这无关紧要,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您会称呼我霍尔同志!因为在我内心里,不仅把你们看作热情的朋友,而只看作战斗的同志。我觉得,在当今世界上,只有你们才是最理解我们黑人痛苦的人。也正是在你们这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作为人来看待,被作为同志来看待,而不是作为一个动物来看待!……”

  他显然激动起来,手指轻轻地颤抖着,愤恨地说:“我的一生都充满着屈辱和痛苦。我认为,我最大的罪过就是生为美国的黑人。我的肤色就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当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时候,走在街上,母亲就紧紧地拉住我,不准我离开一步,惟恐我冲撞了白人,招来灾祸。由干家庭穷困,父母不得不把我放在孤儿院里。有一次,母亲给我送来一件新上衣。她刚一离开,白人的孩子就命令我把上衣脱掉,换上破的。当时我哭了。哥哥也用小手臂搂着我滚出了眼泪。别人把他拉开,围上去,揍他的耳光,打得他后来成了聋子。这就是我童年的遭遇。后来长大了,我当了一名工人,情况也没有改变多少。为了进饭馆和咖啡店,我受到不少的污辱和打骂。渐渐我学乖了,如果半小时之内没有端上食物,我就得起身离开。有一次乘公共汽车,我和一个白人坐在一起。他命令我离开,我就向旁边让开身子。那个白人竟愤怒地说:‘我已经说过,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离开!’我忍耐着又向旁边让了让。

  “这时那个白人就站起来,一脚把我从椅子上踢下来。其他的白人哈哈大笑。污辱像无数条鞭子抽击着我的心,我的头像要裂开似的,我的整个身子也像要立刻爆炸。我就把那个白人拖倒在通道上,这是我第一次敢于反抗一个白人。我被辞退了。后来又去作一个农业工人。在这里我跟白人干同样的活,但是却不让我和别人一起在屋子里吃饭,对待我完全像对待一个动物。不久,我又失业了。我在外流浪了一年,在一个游艺场和廉价体育馆搞拳击,实际上不过是用挨打来换得别人的笑声。有一次我和一个白人比赛,比赛之前,一个人塞给我100元,叫我输给那个白人,否则要杀死我。这是我有生以来挨的最重的一次痛打,使我卧床半月之久。

  “我结了婚,但是我无法养活我的妻儿。我勉强能够起床,就又去参加拳击,以便挣些零钱。钱是那样少,我把东西给老婆孩子吃了,自己和饥饿作斗争,有时一天一餐,有时数日一餐。这一切,我都是瞒着他们干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参加了军队。一这就是我作为一个黑人的生活。它使我饱尝了屈辱、悲伤、失望和痛苦。它使我不止一次地向自己发问:为什么人类要如此受苦?为什么有些人如此穷困而另一些人又如此富有?为什么人的肤色是一种耻辱?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不歧视黑人的地方?……我没有得到答案。我想,人类也许从来就是如此,不歧视黑人的地方是根本不存在的。”

  霍尔的眼睛湿润了。但是,周仆在他的眼瞳里看见有两朵亮晶晶的火焰愤怒地燃烧着。周仆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并且亲自给他点上。霍尔一连猛抽了几口,又接着说:“但是,我终于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找到了真理。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不歧视黑人的地方呢?是有的。这就是在你们这里。也惟有在你们这里,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新的世界!……当然,我应该坦白地说,在我被俘之后,我首先注意观察的,就是看你们中国人是不是也歧视黑人。从你们的行动、言谈甚至你们的眼神,我都进行了精细的观察。确实,你们对我们黑人是真诚的,同情的,并且是热爱的。像我们国家里那种可咒诅的现象是根本不存在的。而且每当白人对我们不礼貌的时候,每当他们拒绝和我们一起游戏,拒绝和我们在一个火盆边烤火的时候,你们总是耐心地、善意地用你们的思想来教育他们,说服他们。也就从这个时候起,我们之间的万丈高墙,才逐渐拆除;我们之间的友谊,就像一粒健康的种籽,通过你们的手,很快地发芽成长起来。也许这些在你们看都不过是一些小事,但它对我们来说却是无限珍贵的。因为在我的一生中,在我的不幸的黑人兄弟的一生中,都是第一次过上了人的生活……”

  霍尔单纯而真诚地笑着,感情奔放地说:“我还想谈一件令我十分感动的事。去年夏天,一个黑人伙伴到河里游泳发生了危险。这时候,俘虏营里有一位身体很弱的教员,立刻跳到河里,不顾自己生命的危险,游到激流中去救他。终于把他打捞上来。当时我们看到这位教员那样单薄的身子,所有在场的黑人都流下了眼泪。要知道,在美国是谁也不会在乎一个黑人死掉的。而在这里却把一个黑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贵重。所以,我说中国人民是了不起的人民,是高尚的人民。我认为你们为之奋斗的理想,是完全有根据的,是真正能够消灭剥削,消灭压迫,改变黑人不幸的命运的。在俘虏营里,我还认真阅读了一些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书籍,我认为只有这些才是取得黑人彻底解放的武器。我并且认为,毛泽东是一位十分卓越和伟大的人物。在他的领导下,你们是会取得彻底胜利的。我今生的志愿,就是同你们并肩战斗,作你们的一个忠实的同志,为无产阶级和黑人的彻底解放而斗争!”

  周仆被他的话深深感动,上前紧紧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霍尔同志!我不是等待将来,而是现在就要称你为亲爱的同志。你讲得实在太好了。从你的话里,也从其他两位的话里,我都感到美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英国人民的解放事业,都是大有希望的。我只想补充一点,霍尔同志,你过去的一切不幸,黑人兄弟的切不幸,并不是由于白人的过错,而是由于存在着阶级,存在着阶级压迫所造成的资产阶级的罪恶统治才是这一切不幸的根源。白人的工人,农民,同样是处在这种压迫剥削下的阶级兄弟。资产阶级煽动民族歧视,使我们彼此仇恨,只是更便于他们的统治。所以今后我们要亲密地团结起来。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和一切被压迫的人民,被压迫的民族,都要亲密地团结起来,共同战斗,我们的胜利才是有希望的。”

  说着,周仆把二个人的手都拉在一起,用双手紧握着,响亮地说:“当我们紧紧团结起来的时候,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宫殿就要最后倒塌了……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

  这时候,警卫员过来报告,饭已经端上来了。周仆磕磕烟灰站起来,亲热地招呼说:“好,让我们进去喝一杯吧!今天晚上你们就在这里休息,明天再到阵地上去。”

  “不,不,”霍尔摇摇手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要赶到广播站去!”

  周仆笑着说:“中国人有句谚语:‘客听主便’。你们还是按照这句谚语行事吧!”

  几个人迈着轻快的脚步,向一个很大的石洞口走去。琼斯轻松地哼着一支什么歌曲。这时有几发炮弹呼啸着落在附近,冒着几缕灰烟,可是它已经迟到,人们已经到洞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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