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位志愿军老兵

　　有这样一位志愿军老兵，八十有余，满头银发。退休二十余年，他没有顺应旅游大潮，去周游神奇世界，也没有陪同家人去品尝天下美味，却一趟又一趟地自费跨过鸭绿江，从那座至今残留在江中的断桥旁驶过去又驶回来。是什么让他如此乐此不疲？
　　2018年9月7日，我作为志愿军烈士亲属，受朝鲜政府邀请，随中国人民志愿军老战士和烈士家属代表团赴朝参加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建国70周年阅兵式，并赴金化郡九峰里志愿军烈士陵园扫墓，近距离接触到志愿军老兵——曹家麟先生。

曹家麟和老战友邓其昌在开往平壤的列车上回忆当年在朝鲜的战争岁月

　　在新义州驶往平壤的列车上，来自中国各地被邀前往平壤参加朝鲜国庆庆典的旅中朝胞及中国的新闻媒体、中国代表，在时长六个小时的车途中，有的在拍窗外的风景，有的在聊天说笑，更多的是躺在卧铺上休息。而在车箱的第三卧铺间里，曹家麟先生和志愿军张子丰烈士的后代正与代表团领队——旅中朝鲜人总联合会的金英姬女士认真交谈着，他们一会看看IPAD，一会儿看看手中材料，不时在材料上做些标记。原来代表团此次赴朝除了出席朝鲜国庆安排的各项国事活动，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新义州开往平壤的列车上
　　张子丰烈士是抗美援朝中国人民志愿军参战部队六十八军某部团政委，曾救助过部队驻地朝鲜房东病危的女儿金玉莲，小玉莲亲切称呼他“中国爸爸！”。战斗间隙他常带领战士们帮助朝鲜村民收割、解决困难，与驻地的朝鲜村民结下深厚友谊。

志愿军六十八军某部张子丰政委在当年金化郡坑道内的工作照

　　1953年7月13日，朝鲜战争的最后一战金城反击战役打响了，金玉莲心中的“中国爸爸”张子丰在战场不幸牺牲，得到噩耗的小玉莲非常悲痛。此后她一直坚持到金化郡金城志愿军烈士陵园为“中国爸爸”张子丰政委扫墓，结婚生子也没挡住她的脚步；孩子稍大些，她又领着儿女去陵园祭拜恩人。那时山区没有公路，交通不便，翻山越岭的金玉莲究竟克服了哪些困难？遇到过怎样的艰辛？我们无从知道。可在长达六十多年的岁月中，有情有义的金玉莲姑娘不间断地为“中国爸爸”张子丰烈士扫墓，尽忠尽孝，却是不争的事实！有人说中朝友谊是杜撰出来的，是宣传需要。但中国人民志愿军政委张子丰烈士与“朝鲜女儿”金玉莲的感人事迹就在当下，再次证实了中朝两国和两国人民在抗美援朝时期建立的深厚友谊，是牢不可破永世长存的！

　　张子丰烈士后人张津得一家，早把从未谋过面的玉莲当做家人，此次随团来朝的最大愿望，就是能拜见这位可亲可敬、真诚善良的金玉莲姐姐，报答朝鲜人民的大仁大义；并希望能亲自到父亲张子丰烈士安葬地——金化郡九峰里志愿军烈士陵园扫墓。父亲抗美援朝走后，张津得再没见过父亲，为找到金玉莲和祭拜父亲，七十六岁的他不顾自己体弱多病，在儿子张成的陪伴下第二次来到朝鲜，这次能如愿以偿吗？为此他充满希望又忧心忡忡。

张津得父子参观朝中友谊塔

　　曹家麟先生1951年6月22日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当时只有十五岁。在举国支援志愿军抗美援朝的爱国热潮中，他走出学校，步入疆场！战争中他负责组织由二百多名朝鲜村民组成的担架队，冒着敌人飞机的轰炸和抢林弹雨从战场上抢运志愿军伤员。很多担架员在敌机扫射时扑到志愿军伤员身上掩护，宁肯自己负伤牺牲。这一切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他对朝鲜的阿妈妮、阿爸吉有着深厚的感情。当他了解到金玉莲的故事后，非常震撼，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帮助张子丰烈士的后代找到金玉莲。
　　他请求朝总联协助，一起把这个像金子一般纯真、像莲花一样淳朴的朝鲜姑娘找到，他要把这个平凡又动人的故事整理出来，把中朝两国军民曾经共同抗敌的记忆挖掘出来，启示后人。国家要有尊严，历史不能破碎。朝总联也被这个两国三代人的纯洁友情，历经一个甲子的风风雨雨仍在继续传承延续的事迹打动，迅速报告上级部门。列车上的一幕正是就如何找到金玉莲、保证志愿军烈士张子丰后代与金玉莲相见在进行磋商。

乘车前的间隙还在讨论寻找方案

　　在朝总联及朝鲜相关部门的鼎力帮助下，终于在朝鲜元山市找到金玉莲的家人。接下来的元山相认、九峰里烈士陵园扫墓，就是志愿军老战士和烈士家属自己要做的事了。但朝总联考虑到代表团是自费扫墓，成员年龄偏大，平壤到元山再到九峰里，路途远路况不熟，决定继续委派金英姬女士担任领队，并分担了代表团的食宿费用。
　　2018年9月12日下午，代表团从平壤出发，经五小时长途奔波，于当地时间晚八点赶到元山市东明宾馆，地方政府人员与金玉莲长子金昌浩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跨国相认，在朝鲜东部海滨城市元山谱写了一曲新时代歌颂中朝友谊的赞歌！

朝鲜领队金英姬不顾长途的疲劳为张津得父子翻译。

金玉莲长子金昌浩与张子丰烈士孙子张成相见瞬间

照片中的金昌浩与妈妈金玉莲

　　金玉莲姐姐没有来，张津得父子很失望。他们从金昌浩带来的照片上看到了金玉莲。照片中的金玉莲不再是战争时期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不再是领着孩子站在“中国爸爸”墓前的玉莲妈妈，岁月的苍桑在她曾经俊美的脸上留下抹不去的印痕，也饱含着为中国爸爸的付出。张津得心里很沉重，他抬头望着前方，似有所思。金玉莲姐姐何尝不想见到这个救过自己生命的“中国爸爸”的后人——张津得弟弟呢。

金昌浩带来张子丰烈士战时照片、跟妈妈一起给中国老爷扫墓的照片

　　2018年9月13日，代表团前往金化郡九峰里志愿军烈士陵园。金城是抗美援朝最后一战的主战场，距离三八线十公里。陵园四面环山，中间一段开阔地上建有四十座合葬墓，安葬着抗美援朝牺牲在金城一带的志愿军烈士。1975年朝鲜政府曾将周边散葬烈士迁此合葬，张子丰烈士从金城志愿军烈士陵园迁到九峰里陵园八号墓。

江原道金化郡九峰里志愿军烈士陵园

　　中午十三时，到达九峰里志愿军烈士陵园，我们顾不上吃午饭，把鲜花和烈士遗像恭敬的摆放在纪念碑前，祭奠仪式正式开始。老战士曹家麟庄严宣布：向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敬献花圈！

烈士后代孙宇红、张成走上台阶，向烈士敬献花圈

朝总联金英姬女士手捧鲜花敬献在烈士碑前

江原道金化郡九峰里志愿军烈士陵园纪念碑

　　八十五岁的志愿军第六十七军老战士邓其昌致悼词：“长眠在朝鲜的战友们！亲人们！祖国的亲人看望你们来啦！朝鲜人民看望你们来啦！......你们是祖国的英雄！人民永远怀念你们！”

志愿军老战士邓其昌在纪念碑前致悼词

志愿军老战士和烈士家属代表团向烈士致敬

朝总联金英姬女士同老战士和烈士家属向志愿军烈士致敬

　　代表团在陵园八号墓祭拜了张子丰烈士。张津得向父亲致悼词，张成按老家习俗为爷爷摆上水果、糕点，点上蜡烛，又将从祖坟上取来的土洒在爷爷安葬的墓上。张津得用红漆描写了八号墓碑烈士碑铭，笔笔都渗透着儿子对父亲的百般思念。阳光下“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之墓”熠熠生辉！六十多年过去，今天终于在这里与父亲相见啦！老人家安息吧！

代表团同张津得父子祭拜八号墓张子丰烈士

张津得向父亲张子丰烈士致悼词

张津得用红漆描写八号墓碑烈士碑铭

就要离别，拍下最后一张照片，我们还会再来的

　　今年是朝鲜战争停战协议签署65周年。当年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英勇牺牲的十多万志愿军烈士安葬在他们曾欲血奋战的朝鲜国土上。六十五个春秋，伴随烈士们的只有日月星辰、风声雨声，而烈士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们，空有相思泪，不知何处抛。找到亲人、找到前辈的呼声日益高涨。
　　曹家麟在朝鲜六年，经历过炮火的洗礼，目睹了战争的惨烈，见证了战友间的友谊与人间的悲欢。从一个热血少年转型为一名为“保卫国家，保卫世界和平”而视死如归的战士。战争塑造了他的人格品质和坚定信仰！1953年朝鲜战争停战后，他参与了所属部队牺牲烈士的安葬和烈士陵园的修建。他的人生履历让他一直关注着志愿军烈士的报道和朝鲜烈士陵园的维护。多年来，他走近志愿军老兵，走近烈士亲属，倾听他们的呼声！他八次来到朝鲜，走进志愿军烈士陵园参观考察，他把看到的志愿军烈士陵园现状、志愿军老兵希望在有生之年到朝鲜看望牺牲战友的愿望、志愿军烈属要求赴朝扫墓的企盼，反映给国家相关机构。
　　2014年8月31日，我国以法律形式确定了每年的9月30日为国家烈士纪念日，同年也启动了在朝志愿军烈士陵园的修缮工作。2016年秋季按照中国建筑风格修缮后的开城和安州两座志愿军烈士陵园庄严肃穆，有的耸立在山坡上，有的掩映在翠柏中。安葬在这里的志愿军烈士英名峻刻在陵园黑色的大理石墙上，一批批来自千里之外的年迈的志愿军老战士和中国烈士亲属到这里凭吊战友和亲人。烈士墓前的跪拜，饱含着每个烈士家庭的牵挂及寻亲路的曲折。烈士墓前的呼唤，再现当年战友英勇杀敌的场景和画卷。孝道和敬烈的情怀在这里得到释放，但三八线一带的烈士陵园目前还不能走进。

开城志愿军烈士陵园

安州志愿军铁道兵烈士陵园

　　2018年9月9日，代表团出席了朝鲜劳动党在平壤人民文化宫举行的海外同胞国庆招待会，海外同胞援护委员会的领导到志愿军老战士和烈士家属代表团席敬酒，提出9月11日会见并宴请来自中国的代表团。会见在友好祥和的气氛中进行，海外同胞援护委员会领导说：“朝鲜不会忘记中国人民在朝鲜战争中作战的功勋！......”。曹家麟感谢朝鲜政府邀请志愿军老战士和烈士家属代表团出席朝鲜建国庆典，祝贺朝鲜人民在朝鲜历届领导人的带领下取得的伟大成就。顺便反映了“志愿军老兵与烈属大都年事已高，多年来寄希望到九峰里和上甘岭烈士陵园为战友和亲人扫墓，但这些陵园紧邻三八线，目前还未开放，能否让这些已经白头的老人走近烈士？”海外同胞援护委员会被曹家麟对烈士的一往情深、对烈属的同情理解及为国分忧的精神与执着所打动，表示可在安全规范的范围内酌情实施，曹家麟以军礼致谢！

援护委员会领导会见志愿军老战士和烈士家属代表团

庄严神圣的致敬！

　　2018年9月15日晚，代表团完成赴朝的一切活动回到丹东。曹家麟先生跟我说：“小红，你都看到了，我们受邀到朝鲜，不仅接待规格高，朝总联还为我们赴元山、九峰里的安全一路保驾护航。朝鲜锦绣山杂志社也对代表团进行了采访，朝鲜人民对志愿军老战士和亲属的尊重都体现在他们的行动中。这些都得益于中朝两国领导人的三次会晤，推动了中朝关系进入新的历史发展阶段。相信随着朝鲜国家建设的全面复兴和民生的改善，强大起来的中朝两国之间会有更多交往，人民之间会有更多的联系”。
　　曹家麟先生的话我很有同感。我的叔叔孙吉田是志愿军68军204师侦察连通信员，金城战役请战编入师侦察连某班任副班长，配属610团穿插到榛岘里东南侧632.5高地，在阻击美三师的战斗中负伤牺牲，荣立集体二等功，但时至今日却不知葬在何处！我在九峰里烈士陵园草地上，朝着南面的战场方向祭拜了叔叔，我相信叔叔会听到我的呼唤！在返回元山时，经过金化郡郡府所在地，汽车突然停下来，金化郡的金部长来到车前，问我叔叔叫什么名字，籍贯是哪里？说要帮助我查找叔叔，找到会尽快通知我。三十一年寻找叔叔的路走的很艰辛，我确实需要帮助，但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我急忙下车，向朝方人员深深的鞠了一躬，以此表达我对朝鲜人民给予中国志愿军烈属真诚帮助的由衷谢意！

68军204师直属侦察连孙吉田烈士侄女在九峰里烈士陵园祭拜叔叔

　　接着曹家麟老先生说：“这次扫墓渠道的开辟，是朝总联直接介入参与的，与旅行社无关。这对于朝总联来说困难相当大，足以见证朝鲜相关机构是在保证国家安全的前提下，出于对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感情和志愿军烈属的尊重与信任做出的最大努力，是下了最大决心的谨慎决定，这无疑给他们自己平添了属于工作范畴之外的麻烦和巨大压力。信任是相互的！我们要去的烈士陵园地理位置特殊，对参与扫墓的烈属提出的要求高，必须全力组织好这次扫墓活动，如果有疏忽，这扇大门就会关闭。要尽快通知各烈士亲属群，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从大局出发，让安葬在九峰里和上甘岭地区的烈士亲属们都能走到亲人墓前。”
　　代表团从北京一路赶到朝鲜江原道金化郡九峰里，又马不停蹄返回丹东，10天行程贯穿朝鲜，劳顿可想而知。可八十多岁的代表团领队曹家麟考虑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他满脑子里装着的是接下来的烈士陵园扫墓如何落实。第一批烈士家属赴朝扫墓日期选在10月25日——抗美援朝纪念日。组团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要求高，路途远。扫墓团的筹备、人员组成、出行安全等等措施都要在短时间内确定，困难很多。曹家麟先生大把的吃着药，每天都忙到很晚。老伴的提醒女儿的禁令，都没动摇他的信心。在如今这个人人向钱看，各个明哲保身的社会风气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很多人不理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企图？
　　他的女儿对我说：“我爸爸生活的全部就是朝鲜，家里的所有事情与他无关。战争时防空洞塌陷，爸爸头部受伤影响到之后的睡眠，他一直靠吃安眠药入睡”、“前年去朝鲜，为了拍烈士陵园照片摔倒在地，造成胸椎压缩性骨折，现在带着护腰还到处跑”、“将近二十年了，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朝鲜。这次九月刚回来，十月份还要去。我妈不放心，还得陪着爸爸去，两人都那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我真的是太担心了！”

曹家麟与风雨同舟的老伴儿在开往平壤的列车上

　　晚辈的不满，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更多的是对年迈父亲的关爱与担忧。但我却从曹先生女儿的谈话中悟出答案：一个从战场上走过来的老战士，他的人生价值观已经脱离了自我。相比牺牲的烈士，他认为自己还活着——有家庭、有儿女、享受了人间天伦之乐。而那些曾与自己生死与共、壮烈牺牲的战友们却永远的把生命定格在青春韶华。这种牺牲是为了祖国不再遭受战争涂炭，是为了天下人民都能有家庭、有儿女，都能过上幸福生活！如此，这位当年的小战士、如今已步入夕阳的老兵，地位或许不如别人高，资历或许不如他人老，可他对葬身异国的千万阵亡烈士表现出的尊重和敬畏，他对烈属们的理解与付出，从不因自己地位低微而不为！不因艰难而不做！

矗立在平壤市中心的朝中友谊塔

　　怀念战友！尊重烈士！是曹先生对志愿军烈士源自内心的敬仰与崇拜！正是这种“烈士在心中”的军人情怀，促使他把“让烈士安心，让烈属舒心”当做自己的责任。这是只有上过战场，从刀尖上趟过、在坑道里蹲过的战士才能读懂的情怀！因此，他为烈士所做的一切都能持之以恒！他为烈属所做的一切都感到踏实欣慰！
　　这就是我在赴朝代表团看到的一位令我刮目相看、又十分敬仰的，为烈士烈属呼吁、为促进中朝友谊奔波，为国家分忧的一位志愿军老兵——曹家麟先生！
　　志愿军68军204师侦察连失踪烈士孙吉田侄女——孙宇红(志愿军烈士北京寻亲志愿者) 2018年10月11日 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