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对话麦当劳夜班员工

作者: 雷乐天 日期: 2016-06-19 22:3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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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土编者按】四月深夜,凌晨三点半,作者特地早起,只为到自家附近的麦当劳餐厅,与某位夜班员工聊天,并将其记录下来。这一看似百无聊赖的举动,实际良苦用心:作者期望通过相对的和精神的底层叙事描绘原子化个人与个人之间的隔阂境遇。这样的隔阂或许我们体会不深,或许我们早已深知,只是我们可否多一些思考,为什么在这个一盘散沙的世界,梦醒后“大家都照旧这样活着”?

  今天是2016年4月25日,星期一,晴。现在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六分,破晓,天边出现了鱼肚白。

  昨晚我提前了一个小时睡觉,为的是能在今天凌晨三点准时起床,下楼到十字路口斜对面那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餐厅,跟某位夜班员工聊天。

  大约1个月前,我晚上十一点出去觅食时发现,此时麦当劳内人声嘈杂,灯光通明。我在座位上看到,夜班员工11:30左右替班,这时灯光会灭掉一半。那天替班的是一位很胖的年轻女士,满脸倦容,麦当劳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很拥挤,整个人非常颓唐。

  我逐渐发现这家麦当劳的员工似乎百分之九十都是招募的临时工,所以很难看到同样的人在值夜班,这也就意味着我并不清楚今天会遇到谁,有极大的几率是我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每晚凌晨三点半,麦当劳都有一位百无聊赖的年轻员工正在值夜班。

  有一次来换夜班的是一位身材略矮胖的男青年。当时麦当劳正在推出一款差不多就是把经典麦辣鸡腿堡的夹心盖在白米饭上的鸡煲饭式新款食物,支架广告牌上用三节电池试图制造它能够使人振奋的印象,我对此颇为怀疑,很难想象这种快餐能够提供正常成年男性充沛的能量。男青年离换班还有段时间,端了碗鸡煲饭到就餐区食用。我从他眼神里读出他的聒噪,但我不知道是对这碗饭还是对生活中的其他麻烦事。他的眉头起初是微微皱起。但饥饿能使人暂时放下一切,对于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几乎是感同身受,进食时自我放空、来不及思考,苦恼消解于味蕾,短暂地释放了压力。我看到他把速成肉留在了最后,吃的时候特意放慢了些。吃完后,他去换班,眉头又开始皱起,朝向或许是挂着值班日志之类的地方,以一种怨天怨大地的深邃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颓废,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

  我边打量着,边思考某些问题。就在十字路口对面,有一家购物广场外的肯德基,它并不是24小时营业,但因为区位优势,生意明显比这家麦当劳好很多,我想这家麦当劳夜班员工的待遇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他们的薪资福利又绝对不是这个社会的最低水平,附近夜晚仍在违规施工的工地上的工人才称得上悲惨。黑夜给了他们黑色的眼睛,因而看不到灰尘如何吸入鼻腔。这倒是令人欣喜的,我们总希望年迈时在睡梦中无知觉地去世。

  绝对贫穷是令人肉体上难堪的贫穷,相对贫穷则令人精神仿佛被掏空,但通常情况下两者兼具有。在麦当劳更多的应该是后者。这使我想起了几天前看到的IBRD的研究报告《The Voice of the Poor》,来自牙买加的一位青年说:

  “贫困意味着我们不相信自己,我们很少走出社区之外——如此灰心丧气,以至于整天都被锁在屋子里。”

  这大约和麦当劳夜班员工类似。当自我价值应该用资本来衡量时,我们都是Loser。

  夜班意味着熬夜,对身体有严重的损伤。人们越来越重视健康,这是生活水平提高带来的观念更新,但假如一些人生活水平相对较低,又顺从了对这一观念的普遍重视,大概会陷入前所未有的自我否定之中,如若无法消除这种相对低水平的生活,就总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否定。悲观是一望无际的海洋,阻碍我们适应作为现代性根本逻辑的积极。

  我猜他是大学生,又觉得已经毕业了,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在这个城市的落脚点可能是流动的,或者还在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实情,但我非常强烈地意会到,他对这份工作显然并不热爱。

  大约十年前,在这个城市,麦当劳和肯德基还是上层中产阶级的去处,相应地,它们作为符号跟一定的社会地位相联结。而现在,“只有乡下来的土包子才会请女朋友去麦当劳肯德基”这样一种说法通行着,一句话把男人和女人都定位为奴隶,着实精炼。尽管十年间,麦当劳还是同样的配方、同样的产品、同样熟悉的味道、同样的营养价值。但是,“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麦当劳的符号意义已经改变。

  麦当劳员工的地位随着生活水平提高正在不断下降。他们也许会难堪于在亲友面前启齿自己的职业,但是,他们明明和十年前的麦当劳员工在做着同样的事。他们所做的事情本身,也许并非那么令人不满。但实际的情况或许是:十年前的员工心态是认为在麦当劳工作是自己的荣幸,为此感到自豪和骄傲,这是自我能力与地位的确证。

  我想,大家都不过是社会机器的一颗螺丝钉,履行着片面的职责。当服务生为收款下单忙得满头大汗时,他没有办法思考政治哲人施特劳斯。

  当我躺下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机,大约是九点五十多,我记不清楚了,实际上这一行为是大卫科波菲尔式的,只是一种惯性推动着我。我想,究竟是55分,还是59分,或者是我记错了。其实是43分,这根本是一种变态的强迫症,它要求我们对时间精打细算,却不知不觉中使我们丧失了对时间的把握。我们总在说“还有时间”或者“没时间了”,那是因为我们的人生路径是既定轨道,有站牌,有目标,分阶段,我们害怕自己落伍,害怕自己离群。只有当我像这样反省日常生活时,我才真正感到自己确实存在着和体验到我所具有的作为一个人的主体性。

  起床时脑袋有点昏沉,但我心里莫名兴奋。我洗了把脸。整理了穿戴。摸索着把门打开。  当我走出电梯到达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时,我感觉自己身在无比辽阔的图兰平原上。即便是穿着睡衣拖鞋也无所谓顾忌路人的眼光。机械的建筑风格不会影响人的观感自由,将人囚禁起来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四月深夜的风温和。街灯为了节能开了一半,恰好映衬着树斑驳而深沉。银行永不眠。马路上偶尔也有汽车行驶。

  凌晨三点露宿街头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路边小吃摊贩以大马路为床。一家妇产医院门卫室里,有一位老人在看电视。

  刚推开麦当劳门的时候,看见一个流浪汉正趴在座椅上熟睡,仔细看才发现身着环卫服。值夜班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青年,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位大约五六十岁的男性保洁员。

  我走上前去,还没有开口,他操着一种南方方言口音对我说:“现在已经没有食物提供了。”

  我看到他的肤色呈现出小麦色,但略能见不健康的黯沉,他身材高大而壮实,一张路人脸上泛着零星油光。我猜他有20出头。他可能是广东人。他的嘴唇和单眼皮比一般人薄。

  “为什么二十四小时营业?”

  “机场的麦当劳晚上提供食物。我们这晚上就打打杂为第二天做准备,两点左右打烊。”

  我明知故问他是否是本地人。

  他说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南方小县城。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刚从外地回来。

  我回答不是。我编了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我说我是网吧玩完后正准备回家。但据我所知这附近的网吧都不通宵。

  “那你请回吧。”

  我成功地引入了正题。

  “我一点也不困。你现在如果闲着,我们可以聊聊天。”

  他略微有一点诧异,但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眼睛澄亮。若有所思了几秒钟。那瞬间我有一点紧张。但最后他没有拒绝我,回答道:“现在没事。四点半货车会送来今天所需要的食物,我会去搬进来,然后调配早餐的豆浆,五点半开始营业。“最后,他强调和补充道“但现在有时间”。

  我感到一丝幸运。我没想到这个时间这么合适。

  我跟他找了一个餐桌坐下。选择餐桌是门学问。他选择了一个不太偏僻的位置。这体现了什么微妙的情愫。这时,我这才发现他没有戴眼镜。桌椅上有油渍,我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毫不在意。我拿出纸擦了擦。

  我问道,“你们这儿上夜班工资高么?”

  “不高也不低吧。11块一个小时,每个月可以挣将近两千块。”

  “你不是临时工吗?”

  他介绍了麦当劳的轮班制度。他在附近几家麦当劳轮流跑,但每晚都上班,其他人也一样。他说这是为了方便调配各麦当劳的资源。

  他白天有份打字员的工作,还代理一些网络账号。他说得很快,而且有意或者无意地说得比较含糊。

  我问他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

  “还好。白天睡觉晚上工作,一天下来有时间玩玩网游,工作闲。早晚餐都在麦当劳解决。一个月下来交完房租,有时还有余钱。”

  我问他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这样生活了。

  “职高毕业。职高毕业我就没有念书了。职高混了个文凭。学美术,不过毕业时都画不出像模像样的人。”

  职高。这是一个被主流话语阻挡在门外的屌丝青年。一个唯恐避之不及被刻意回避的事实。一个跟失败、地位低下以及体力劳动等在当前语境里显出贬义等词汇联系在一起的专有名词。

  我记得我一直到初中毕业,都对这个词几乎没有印象,直到初中毕业我才发现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去了职高,我这才知道有职高的存在。当时,我对这个词在我学校——家庭两点一线的日常生活中以这种方式缺席感到难以形容的吊诡和苦涩。

  “我迷恋过苏美尔史。都没有什么用最后。”

  我以为他仅仅是感兴趣。问他对现代艺术和美索不达米亚了解多少。他的回答令我惊异。

  “…达达主义的杜尚,他的小便池,我特地去一个沙龙看过美术学院学生的致敬仿作。”

  “至于苏美尔…可惜我不会英语也不会塞姆语。”

  实际上他对这两个话题侃侃而谈。巴比伦学、赫梯学、亚述学以及阿卡德学上一些具体的时间、地点以及人名等脱口而出,确是下了大苦工。可我只记得这一点了,因为这是我所熟悉的。他说起这些来有很浓厚的炫耀感,但他最后又重复了那句很失落的话。

  “都没有什么用最后。”

  “兴趣跟前途不应该挂起钩来”差点说出口来,这句话实在太冠冕堂皇。我说得太轻巧。说得太清高。说得太飘渺。想得太诗意、太远方、太社会主义。

  于是我哑然。

  之后,我同他就音乐、电影以及小说等各自关心的话题,充分交换了意见。他表示,他对邓紫棋很有好感,追指环王、看斗罗大陆等网络小说。我全都略有耳闻,但全都没有体验过。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想我应该至少会牢记五年。我完全没有预想到跟一个陌生人能就这个话题进行友好交谈。

  我们谈起了性。我很大声地干笑了两声。

  “我去过河内。那的越南妞比广东的还水,越南盾便宜,鸡鸭鹅都有,满大街的。都是不容易。”

  他说得很下流,我想得也很下流,除了最后一句。牺牲一代越南少女的身体,换取越南的繁荣富强,这是划算的。等价交换和身心二元早已深入人心,我们都是现代人,我们都是文明人。这座城市同样散落着点点红灯,在这夜里沉眠或狂欢。抱着欲去而不除的心态,它们权当笔墨的把玩,若真是动情感慨,就是无病呻吟,但终究大家都还是这样照旧活着。

  早些时候我独自去到泰国芭提雅,酒店电视播着这座城市的宣传片,放在哪都应该是限制级。我去市中心的红灯区溜达,站街女清一色深目高鼻的妆容,仿佛听见萨义德在耳旁呢喃“这个时代习惯了帝国主义美学”。我看见灰鬓棕发的斯拉夫或者南欧人,看到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看到南亚雅利安人、本地人、中国人、日本人……还有黑人。我错觉自己身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人类之间的交流方式,雅俗之分界限并不明晰。终究我们大家都还是这样活着。聊以慰藉。

  他还拿出手机给我念了一组不知道作者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诗:打飞机的十一种方式——献给我生活的时代(诗文内容详见http://tieba.baidu.com/p/1001159139?fr=wap&tb_device=pc&ie=utf-8)。

  我说写得很好,他很得意。我们还聊了很多,我们不时哈哈大笑。他回忆起快播还没被封时每晚看一本道。我想起了诗人北岛的话。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大约四点一刻,我跟他道别,那时候天还没有亮的迹象。

  现在已经是六点将近二十。太阳正照常升起。

  后记
本文为笔者亲身经历,内容属实,旨在通过相对的和精神的底层叙事描绘原子化个人与个人之间的隔阂境遇。

  恩格斯曾写道:只有在大街上挤了几天,费力地穿过人群,穿过没有尽头的络绎不绝的车辆,只有到过这个世界城市的“贫民窟”,才会开始觉察到,伦敦人为了创造充满他们的城市的一切文明奇迹,不得不牺牲他们的人类本性的优良品质;才会开始觉察到,潜伏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几百种力量都没有使用出来,而且是被压制着,为的是让这些力量中的一小部分获得充分的发展,并能够和别人的力量相结合而加倍扩大起来。在这种街头的拥挤中已经包含着某种丑恶的违反人性的东西。难道这些群集在街头的、代表着各个阶级和各个等级的成千上万的人,不都是具有同样的属性和能力、同样渴求幸福的人吗?难道他们不应当通过同样的方法和途径去寻求自己的幸福吗?可是他们彼此从身旁匆匆地走过,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好像他们彼此毫不相干,只在一点上建立了一种默契,就是行人必须在人行道上靠右边走,以免阻碍迎面走过来的人;同时,谁也没有想到要看谁一眼。所有这些人愈是聚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每一个人在追逐私人利益时的这种可怕的冷淡、这种不近人情的孤僻就愈是使人难堪,愈是可恨。虽然我们也知道,每一个人的这种孤僻、这种目光短浅的利己主义是我们现代社会的基本的和普通的原则,可是,这些特点在任何一个地方也不像在这里,在这个大城市的纷扰里表现得这样露骨,这样无耻,这样被人们有意识地运用着。人类分散成各个分子,每一个分子都有自己的特殊生活原则,都有自己的特殊目的,这种一盘散沙的世界在这里是发展到顶点了。

  在这种帕森斯AGIL分析模式的对象“现代主义”社会样式中,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怎样构建,值得我们深深思索。本文试图写出病人角色(Sick Role)与异化的经济人、理性人尝试交流的场景其象征、隐喻与未来。

  无关主义,今夜我们都还活着。

  来源:破土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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