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鲁迅小说的意象(二)——《故乡》的香炉与烛台

作者: 孔庆东 日期: 2023-02-03 07:58:13

  主持人:其实意象就是在无形当中,在我们潜移默化里,它不由自主地会影响我们对于一些事物在生活上的认知,会让我们有一些转变,甚至有些时候看待事物的角度就不一样了。所以说意象作用还挺大的,在文学作品当中是不可忽视的。这真是值得我们好好思考,好好去品味。

  您刚才提到了意象的作用和对您的影响,我看到您的书里面也有一些解读,我们具体来品一品。比如说鲁迅的《故乡》,这里面有我们印象很深刻的闰土、圆规杨二嫂这些人物,而您犀利地捕捉到了“香炉、烛台”,还有那“明月”。您能给我们展开讲讲这几个意象吗?

  闰土 木刻 赵延年

  孔老师:你开头那段话说得特别好,你是用大白话说的,其实跟你说的意思一样的是著名的美国诗人艾略特。艾略特讲意象,跟你讲的完全一样,他只不过是用文学语言讲的。就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充满了意象,只是我们没有注意。你早上起来看一眼天,看一眼窗户,看一眼你梳妆台上那朵花,这其实都是意象。在不知不觉之中,你的心情已经被影响到了,可是你不知道为什么被影响到。比如有的人上班的时候发火,到办公室就跟同事吵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可能是家里或者路上遇见什么意象了,不知不觉已经受了影响、干扰了。可是这些东西在日常,人不容易察觉,而在文学作品中,就像生活中一样,到处都有,它在默默地影响着我们。

  你刚才说《故乡》,我们读了《故乡》都觉得好,没有不觉得它好的,可是让你说它到底哪儿好?很奇怪,说不出来。你说它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吗,没有啊;有什么激烈的冲突吗,没有啊;谁跟谁打起来吗,没有啊。故事非常平淡,可是读完,一种情绪就深深地浸透了我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作为一个文学研究工作者,我觉得我有义务来解读这个事情。我以前当过中学老师,我现在当大学老师,我就得解释为什么各国的人读了《故乡》都感动。我不光在北大讲《故乡》,也给留学生讲,也到国外去讲,所有的人,不同母语的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觉得这是好小说。那为什么?其实刚才你说的这几个意象,它也是在我多次阅读过程中慢慢发现的,这些也足以说明鲁迅的艺术手段之高超。

  我们一般人说鲁迅是伟大的革命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家的文学家,但是他的革命家不是政治上的革命家,他是文学革命家,他的思想家也是文学思想家。还是跟他艺术水平艺术手段有关系。比如我们读过《故乡》、学过《故乡》的人,一说《故乡》,很多人油然就会想到闰土,想到闰土,不是简单的一个农民的名字,马上会想起鲁迅画的那幅画,他在小说里画的那幅图景:月下,碧绿的瓜地上,一个少年,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农村少年,手拿钢叉在保护他的瓜田,在刺他说的那匹猹——现在读“查”,那么一个不知名的动物。这个图像是久久挥之不去的,这就是一个重要的意象。

  他想刻画一个杨二嫂,外号叫“豆腐西施”的农村妇女,说这个妇女很刻薄很厉害,说话像刀子一样割人,怎么样写这样一个妇女呢?写类似女性的作家不少。张爱玲写一个女的很厉害,她说她说话的时候,语言像刀子一样锋利地割着四面,这个比喻也很精彩。鲁迅找到一个非常好的意象,他比喻豆腐西施像一个圆规,这是非常有创意的一点。在鲁迅生活的时代,圆规这种东西进入中国时间还不长。因为圆规是现代科学技术的工具,用过圆规的学生还不多,鲁迅肯定是用过圆规的,但是我们这么多人用过圆规,谁会想到拿来形容一个女人呢?脑洞大开,太厉害了!

  我在这里有一段分析,我们使用过许多数理化的工具,我想没有人会对圆规产生感情,我也不喜欢圆规,我喜欢尺子。有段时间我喜欢搜集各种量器,我喜欢各种卷尺、直尺、三角尺,我都有感情。圆规看上去就不讨人喜欢,为什么?它锋利,它扎人,它有危险性,你不喜欢就放到一边了。

  可是鲁迅对他不喜欢的东西,竟然让它发挥了极大的功效。鲁迅并不是一个拿圆规工作的工程师,他竟然用圆规形容这样一个厉害的锋利的刻薄的女人。自从他用了这个比喻之后,豆腐西施杨二嫂,不论谁给她说什么好话,再也引起不了人们的好感了,这个形象就被鲁迅彻底给解构掉了,被他彻底给毁掉了。假如我们在生活中遇见一个女的叫杨二嫂,尽管她这个人特别善良,特别温厚,就因为她叫杨二嫂,这个形象就受到损害了。

  我在讲课的时候我还举了一个例子,我在网上找到,真有一个卖“杨二嫂豆腐”的,她就用这个做商标。她这一开始的创意就有问题。豆腐做得很好,人也非常好,可是就因为鲁迅曾经形容过这人像圆规,就对人有一个根本性的伤害——这个人不可信,这个印象就不可修复了。你想想,一个女性,谁愿意被人家形容为圆规呢,你肯被人形容成皮球也不愿被形容成圆规。这就是一个不朽的意象,这个意象是没有办法颠覆的。

  还有刚才你提到的香炉烛台这些东西,日常用品我们看过就过去了,其实日常用品都可以变为意象,就看它在作家笔下是怎么用的。香炉烛台本来是拜佛用的,可是鲁迅跳出一般知识分子的范畴,一般的知识分子会认为,这是没文化的、修养低的劳动者一种愚昧的道具的象征。一些大学生研究生如果回到农村老家,发现爷爷奶奶还在用香炉烛台,也许会暗笑,也许会同情,但是鲁迅却看透了本质。

  鲁迅说我们知识分子所向往的那些东西,不也是我们的香炉和烛台吗?我们说的什么人权、民主、自由,包括今天流行的什么女权,各种好听的名目,其实也是我们心中的香炉和烛台。如果跟闰土比一比,未必就比过闰土。人家闰土的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我们这些东西跟闰土的比,比人家还虚几分。所以我们再看见香炉和烛台,恐怕就不是去嘲笑那些普通的劳动者,反思一下,我心里是不是有香炉和烛台。

  鲁迅还多次描写过一种东西叫辫子,清朝男人后边都梳辫子,辛亥革命之后,大家把辫子都剪了,在鲁迅的话语中,是个大问题。五四时候——也许很多人看过《觉醒年代》这个电视剧,北大有一个奇怪的教授叫辜鸿铭,他还留着辫子。到了中华民国,作为一个北大教授,还留着辫子。很多人就说这个人怎么这么保守,现代社会了,都民国了,你怎么还留着辫子?辜鸿铭就说,我的辫子是留在头上,你们的辫子是留在心里。中华民国,你剪了辫子,你算哪门子好汉,你算什么英雄?到了中华民国仍然大义凛然,独自一人留着辫子,这才是文化英雄。

  《觉醒年代》剧照

  当年有人跟北大校长蔡元培告状,你看你们,贵校北大是新文化大本营,怎么还有这么一个教授啊?你们应该把他开除。蔡元培回答得很妙,蔡元培说,我请辜鸿铭先生当教授,他是讲英国文学的,他英语说的比英国人都好,你们如果不喜欢他,你们谁如果学问比他好,能代替他到北大讲英国文学,我就开除他。我们看蔡校长讲得很委婉,讲得很巧妙,也很艺术,其实他是拥护辜鸿铭内心的文化立场的。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封建遗老,不在于他头上有没有辫子。你如果在清朝,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勇敢地剪掉了辫子,我佩服你是英雄。中华民国了,你剪辫子了,你算哪门子英雄啊!就像你到了美国满口说英语,这算你有文化吗?这不算有文化吧?我在美国,我看样板戏,“打败美国野心狼”——我用汉语唱,我不管你能不能听懂。

  辜鸿铭(1857年—1928年)

  就是说怎么样选择文化立场,鲁迅巧妙地用辫子这个意象把它凸显出来。假如今天我在北大校园里看见一个男人梳着辫子,我绝不敢随便地嘲笑他,你不敢随便给他下个结论,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吗?你不知道。

  这个意象,你不可能随便总结成一句话,它里面包含着丰富的意蕴,要结合具体的语境,还要讲出具体的道理来。

  主持人:我感觉这意象好高级哦。

  孔老师:非常高级,这是最高级的东西。早在《易经》里这就叫观物取象。象本来是大象的象,后来由于北方气候变化,北方看不见大象了,大象都跑到越南那边去了,跑到南方去了,北方留下一些大象的骨头。所以它变成意象的“象”,就是我们看见大象的遗骨,想象生龙活虎的活着的大象,由一个图案想出生活的实际场景来,“象”是这么来的,所以叫观物取象。

  本来是有很多大象的,你看河南省,为什么简称豫呢?就说明当年河南这个地方有许多大象,商朝的时候主要是骑着大象打仗的,现在骑着大象打仗变成东南亚南亚的传统,其实北方原来也是骑象的。后来象没有了,我们只能到动物园去看了。我们小时候到动物园看大象,都说是从南方来的,哪个国家送给我们的,可是“象”实际上是我们的常用字,变成形象的象,物象的象,意象的象。

  所以很多日常的东西,你不把它只看成物理性质的一个物体,而是把它的意思抽出来,这就变成了象。而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专门有意象派。刚才我讲了,中国不用专门有意象派,因为每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我们知道汉字叫象形文字。象形文字,不要想它是画画,图画功能早都淡化了,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符号,它的意象已经存在在里边了。所以中国人看见一个汉字,天然地具有一种感情,一种感觉就出来了。

  它不像西方文字是拼音文字,先翻译成一种声音,根据声音去讲它的意思。而汉字不是这样的,汉字所有的信息是一个蒙太奇,全息地储存在这个符号里边。所以中国人看见一个汉字,引起的联想是非常复杂的。我多次举这个例子,我们看见春天的“春”字,你想到的绝不是冬天过去了的那三个月,冬天过去了,夏天还没来,它不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不可这么简单地解释的。中国人看见“春”可以有一百种想法,而且不同的时间还有不同的想法,这不是简单的英语单词spring,这就是意象。

  所以中国人从根上说,也可以说是一个意象民族,我们有意象文化。中国人经常说个段子,很多段子里边都是意象。信息时代特别有利于汉语文化的人,我们可以用最少的符号,很快,一分钟就把人逗乐,一分钟就让人启蒙,就因为我们文字是高度浓缩的意象文字。

  而鲁迅的意象水平为什么这么高,又跟鲁迅是古文字大家有关。我上课的时候多次讲过,鲁迅专门跟章太炎先生学过古文字,他们兄弟还有其他几个人在日本的时候,每个礼拜都到章太炎先生那里去吃小灶,章太炎是古文大家。鲁迅后来是白话文大师,早年写的几篇文言文,咱们都读不懂,必须拿着字典,不断翻着字典才能读懂,它比唐宋八大家的文言文要难多了。跟鲁迅的文言文相比,什么韩愈、柳宗元、苏东坡、王安石写的都算白话文,写得都太简单了,只能用来出高考题。鲁迅的那些文章是给教授出题的。鲁迅使用的是真正的古文,是文字刚产生时的那个意义那个意象,文字在鲁迅手里,就像女娲手里的泥土一样,他随便团来团去,把汉语意象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的艺术水平为什么这么高?很多人动不动就吹捧,说这个人是鲁迅那个人是鲁迅,最后可能都是一场空,谁也比不了鲁迅。因为鲁迅的学问太大了。我讲鲁迅的时候专门有一节课要讲,鲁迅首先是大学者。他为什么能成为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首先他是大学者,学问太深,太广博,又深又广博,所以他拿起笔来写这点小说,对他来说,真是小菜一碟。

  刚才你举《故乡》里的几个意象,我们说了闰土,说了烛台,说了圆规,最后我总结《故乡》整个小说,整个小说有个完整的意象,这个意象是什么呢?就是“望”,希望的“望”。为什么呢?“望”字本来的意思就是正月十五、八月十五,月半的那轮月亮,农历每到月半十五,那一轮明月叫“望”。正好“望”字本意是站在高处仰视的意思。我们站在高处仰视,能够见到的最醒目的物体,就是月亮。太阳很醒目,你不敢看,我们敢看的最醒目的就是月亮,而月亮这个物体天然就跟“望”有关系。所以我说整篇《故乡》,小说写的就是一个望的问题,希望,绝望,而鲁迅的一生就是在探讨希望和绝望。

  鲁迅很了不起,他告诉我们希望是空的,但是你说希望是空的,我们就绝望吗?不对,绝望也是空的,希望都是空的,怎么会有绝望呢?你看这就讲出哲学家的道理来了吧。可是这个道理被我这么一讲,就有点对不起鲁迅了,鲁迅是不直接这么讲的,由于我们很笨,就必须要讲出道理来。

  鲁迅就给我们写了一个《故乡》,你看了《故乡》,就觉得人到底应该怎么活着?像闰土这么活着是不对的,像杨二嫂那么活着,也是不对的,像小说里的“我”这么活着,好像也不对,那到底人应该怎么活?他留下一个无穷的思考空间。所以最后才有那句话,地上本没有路,你就走去吧,最后到底是希望还是绝望呢?这是《故乡》这篇小说永恒的魅力,最后留在我们心中的,就是天上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明月,这是小说总体的意象,就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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