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新编 牡丹与杜鹃

作者: Cqyy 日期: 2019-12-07 23:16:37

       春天来了,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从睡梦中醒来,朝气勃勃地迈开生命的脚步。牡丹和杜鹃一同生活在一处荒坡的一块大石头旁边,她们也使劲地伸展着自己的手脚,贪婪地吮吸着难得的春光的滋养。这处荒坡朝着东方,找不到一棵树,偶尔能够看到几丛低矮的灌木和叫不上名的草花,到处都是斑驳裸露的石头,大大小小,七高八矮地散落堆砌,经过多年风化的砂粒,粗细不均地铺在石头中间——这就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这个“家”虽然有些贫破,也总还有些生气。在这里每天能够享受第一缕温暖的阳光,呼吸清新而湿润的空气,当风雨肆虐时,又有巨石的庇护,算是上天对她们的好生之德吧。

  她们朝夕相伴,餐风饮露,已经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无话不谈,挽手比肩,苦乐与共。

  日子过得真快,阳光一天比一天和煦,转眼就到了百花开放的时节,牡丹和杜鹃也第一次绽放了自己的笑脸。牡丹花开得热烈而奔放,大朵大朵地团簇着,鲜红的花瓣层层合拥着粉嫩的花蕊,散发着浓郁的芬芳,像雍容华贵的王妃。而杜鹃花则小很多,花瓣红弱而贫薄,像一阵风就能吹破一般,而且开得很少,稀稀落落的,几乎没有一点香气。

  “唉,这个地方真是太糟糕了!这哪是我们应该呆的地方啊?”牡丹终于忍耐不住,发出了叹怨。

  “这是我们没得选择嘛,我们一生下来就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好报怨的呢?”杜鹃平静地说。

  “看看我们的脚下,看看我们的周围,这么贫瘠的砂地,这么荒凉的原野,这哪里适合我们?”牡丹越发地不满。

  杜鹃并不像牡丹那样一味地报怨,反过来劝慰牡丹:“你不要着急,眼下,我们苦是苦了点,但我们也不是无所得呀!我们不是依然在长大,而且在绽放吗?只要我们生生不息,这荒坡就会变成花海,这砂石就会成为沃土,到那时,我们哪里会寂寞呢?”

  牡丹不屑地说:“咦,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可是不想再等了!像我这样风姿绰约,哪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她停顿了一下,转还了语气,“听说,有好多花都住在温暖的大房子里,供高贵的人儿观赏,还有人专门为他们剪枝施肥,哪像我们这样风餐露宿,忍饥挨饿!我倒是盼望着能来个识得金镶玉的贵主儿,把我们一同带了去享福哩。”

  “那样好是好,但就要受人家的摆弄,得可着人家的意儿,哪有我们现在这么自在?你还是收了那念想,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地装点自己的家园吧……”杜鹃极力打消牡丹的想法。

  “我可没兴致劳神费力地在这鬼地方穷折腾,我要去住上等的房子,服上等的甘露,让上等的花匠把我修剪得丰满多姿,享受上等人的爱恋。”牡丹不耐烦地打断杜鹃的话,心高气傲地说。

  “可是……可是……你真就独自要走?那我们俩……好吧,你去寻梦吧,只是……哪天累了,想歇歇了,记得我在这儿等你……”杜鹃知道再劝下去也无济于事,只好吞吞吐吐地说。

  “唉,我再也不想呆在这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了!……我们各有各的路数……我只是说,……找个机会先去看看,如果好的话,再想办法接你过去……”牡丹也有些心乱,搪塞着说。

  ……

  这世间的事真是机缘凑巧,这里的新女皇偏偏喜爱奇花异草,登基伊始,诏令全国,重金求索。一时间,贪鄙好利之徒蠢蠢而动,邀功请赏之辈营营而出,成群结队,争相献宝求宠,好不热闹。

  却说这日,有个败了家的落魄泼皮,叫做由二的,鬼使神差地乱撞到这处荒坡,发现了奇丽繁华的牡丹,那原本苶巴巴的鼠眼,立刻焕发出异光,仿佛看到了一堆光灿灿的金子。他七手八脚地把牡丹兜土连根地拔出,一路小跑着下山直奔皇宫而去。

  牡丹本不喜欢被由二粗手笨脚地勒得生疼,但想想金屋、甘露、花匠、上流的贵人和那甜言蜜语,觉得这是个机会,也就满心欢喜了,唯一让她有点忐忑的是没有来得急和杜鹃姐姐告个别。杜鹃看到这阵势,也很焦急,望着牡丹远去的背影,却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由二费尽周章地托人找到了极受女皇宠幸的大内总管羊大,还孝敬了仅剩的老母亲留给他娶妻用的一个玉镯,羊大才肯仔细查验了一番,也觉得牡丹“奇货可居也”。由二本想让羊大带他去见女皇,哪成想刚一出口,便被羊大呵斥了一顿,吓得没敢再吭声。羊大给了他100两银子,便命人把他半推半架地轰了出去。

  羊大请手巧的花匠把牡丹养在官窑出的花盆中,剪了枝,放在自家的花房中休养了几天,看着长得越来越强壮华美了,才进献给女皇。

  女皇见这牡丹确实异美,一开十二朵,朵朵红艳娇丽如赤霞仙子,光彩照人如明珠宝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高贵典雅,超凡脱俗。又经羊大的一番甜言蜜语,顿时凤颜大悦,赏赐羊大黄金千两,封牡丹为“花王”,命御用花匠将牡丹移植在金镶玉的花盆中,只用自己服用的圣水浇灌,定期修剪,施肥治虫,好生侍候,不得有误。还专门为牡丹建造了一座恒温恒湿的花宫,以示尊贵。

  牡丹在琉璃砌成的花宫中住了一段时光,心里别提多惬意了。这里宽敞明亮,阳光充足而不炽烈,温暖而不潮湿,没有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享有花匠每天早晚两次的巡检和服侍,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牡丹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应该有的生活。

  女皇常常举行盛大的宫中宴会,宴会的高潮必是带领王公勋贵、公主诰命到花宫欣赏牡丹。每当这时,牡丹都精神抖擞,拼命地舒展着身姿,拼命地绽放着笑脸,拼命地显示与众不同的迷人风采,以报答女皇的知遇之恩。那些贵人们也都簇拥着女皇,目光掠过牡丹,弯腰仰视着女皇,用最美艳的语言夸奖着牡丹,以博得女皇的欢心。

  闲下来的时候,牡丹偶尔也会想起杜鹃,想起和杜鹃一起的日子,同情杜鹃的凄苦。但这念头一闪即逝,另一种想法占据了她的脑海——谁叫杜鹃长得那么平庸,又不肯讨人喜欢呢,这都是她自己的错,怪不得别人。

  牡丹整日在花宫中过着优越的生活,不经寒暑交替,不经风霜雪雨,渐渐地迷化了本性,变得越发得柔弱娇嫩,她开花的时节一年年地提前了,花期也在延长。有时,她也觉得有些吃不消,好像透支了生命似的,枝桠不再那么有力,花瓣不再那么厚实,香气不再那么浓郁,但是看看现在的花宫,再想想过去的荒坡,就又陶醉在这玄幻的梦境里。

  女皇的宴会越来越频繁,牡丹的生活也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程式化。为了保持绽放的花朵,婀娜的身段,花匠修剪得越来越勤,施肥越来越多,甚至开始在专门浇灌她的圣水中添加一些专门炼制的药水。她必须每天都要保持上好的状态,打足百倍的精神,时刻准备迎接一轮又一轮的检阅。

  那些酒气熏天,醉态百出的贵人们的一言一行,都已深深地刻在牡丹的脑海里,全都是言不由衷,全都是肉麻作秀,全都是程序化地同步反复,不会出一丁点的差错和意外。刚开始,牡丹还觉得很新奇,如今她的眼睛耳朵都早已麻木,觉得这世界本就如此,永续如此,如此而已……

  又过了几年,牡丹已经变得力不从心起来,枝干逐渐弯曲,不再挺拔,花朵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少。女皇一开始以为牡丹生了病,把原来的花匠关进了大牢,训斥新来的花匠好生看护。新上任的花匠使出了浑身解数,又是施肥、又是修枝、又是搭架、又是灌药,但牡丹的状况没有一点起色,一天天地衰败下去。女皇看出牡丹已时至暮年,难以回生,便对她失去了兴趣,命花匠把她从花宫移到了普通的花房,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没过多久,花宫里又住进了新晋的“花王”,接受贵人们的赞美。

  牡丹孤零零地在角落里生活,无友无伴。这里的其他姐妹,都用鄙夷的眼色看着她,谁也不和她说一句话,而且想想原先女皇对她的不二宠爱,她自己的高傲自赏,似乎都还有些快意。这儿的花匠需要看管许多花草,加之知道牡丹不会再受女皇喜爱了,就很少来关照她,她时常饥渴难耐,忽冷忽热,身体越来越糟。女皇和贵人们有时也会到这里来欣赏玩耍,那也只是从牡丹的身边一闪而过,没人理会这棵曾经的“花王”。夜深的时候,万赖俱寂,牡丹饥肠辘辘,难以入睡,常常想起杜鹃,想起和杜鹃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想着杜鹃现在怎么样了。

  自从牡丹走后,杜鹃形单影只,很有些担心和惆怅,但想想这就是所谓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吧,也就渐渐释然了。杜鹃一边祝福着牡丹,一边顽强地生长着。她把根脚使劲地扎往砂地的深处,扎进岩石的缝隙里,艰难地延伸,延伸着,拼命地吮吸着石缝里的每一滴水露;把腰身努力地伸向天空,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滋润,也接受着风刀霜剑的打磨。渐渐地,她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壮,结籽也饱满繁多。每当金风送爽的时节,杜鹃的孩子们也就欢笑着离开她,随风飘落,在她的周围安了家,到了来年的春天,便纷纷从砂石中钻出来,变成了一株株的小杜鹃陪伴着她。就这样周而复始,杜鹃和她的子孙们把这荒坡点缀得一年比一年生气蓬勃。

  这一年的重阳节马上就要到了,女皇虽然已过了六十大寿,还是下令要在重阳节这天,于皇宫宴请全国六十岁以上的敕封贤人,以示敬老尊贤的博大胸怀。还命令在宫中搭起九丈五尺高的九层花台,将搜罗的奇花异草好好收拾打扮,按品级摆放在花台之上,重阳节的晚宴过后,她要和贤老们登高赏花,届时这些花草必须争奇斗艳,以助雅兴,敢有违令枯败者,将和看管的花匠一同火刑处死!

  这下可难坏了宫中的花匠,吓坏了那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奇花异草——这样遍地寒露的转冷时节,在花房内尚难保持生机,何况在这露天的高台?

  花匠们一合计,终于逼出一条万不得已的办法。他们将高台从上到下用红缦层层罩住,四周挂起巨烛宫灯,每层花台用一盆盆的碳火绵绵加热。然后,精心挑选枝繁叶茂、花开艳丽的花草在花房中好生调养,只待重阳一到,就摆在花台之上供贵宾们观赏。这些花草也深知性命攸关,全都压榨着自己全部的能量,争先以最旺盛的姿态苟活于当下。而牡丹却难以承受这生命之重,再也焕发不出往日的风采,根萎枝枯,叶落花零。花匠们见她无可救药,便偷偷地把她搬出花房,丢弃在一处荒园内。

  这晚,正是重阳节,夜幕出奇的诡异而高远,月亮偷偷隐藏了自己,星星像幽灵一样眨着怪眼,一阵一阵的寒风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袭来,一切都有一些神秘,又有一些压抑,让人觉得那么心神不宁。

  牡丹在荒园中,看到远处灯火通明,人影在帷幔上攒动,耳边不时传来钟鸣弦震之声——女皇的欢宴正在进行。然而,牡丹的身体已经十分单薄,抗不住这夜晚的阵阵寒气,瑟瑟地发抖。她伤心着自己未老先衰,凄苦伶仃的悲惨境遇,只觉得这许多的经历宛如太虚幻境一般。这时,她忽然想到了和杜鹃在一起时那块为她们遮风避雨的大石头——当时,她固执地认为大石头是那么得碍眼碍事,恨不得一脚把它踢开——现在,竟觉得它是多好的屏障和庇护啊!她意识到自己的时日无多了,心情竟也坦然起来。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只是担心着揣在怀里的仅有的几粒种子,这是她的骨肉,她要把他们托付到哪里才能了然而去呢?

  突然间,一声犀利刺耳的鸟鸣划破本是死寂的夜空,那阵阵寒风就在天地间骤然凝聚成了混沌的怪风,这风一阵紧似一阵,还夹杂着人喊马嘶之声,就冲进了皇宫。花台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坠,宫灯碳火被吹翻了,引燃了帷幔和花台,燃起了冲天的大火。那大火不断地蔓延,把宫殿也引着了,越烧越旺,一条条火舌向空中乱窜,吞噬着这暗夜。在这翻天覆地的风火中,刀剑声、冲杀声、哭喊声、求救声、奔跑声、爆燃声、轰塌声,全都搅在了一起,搅翻了这黑漆漆的周天寒彻!

  牡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忽而又好像明白了什么,枯黄萎靡的脸上露出了淡定的笑容,她吃力地伸出双手,将仅有的那几粒种子送给狂风,默念道:“风啊,把他们带走吧,我从哪里来就让他们回哪里去吧!”

  ……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杜鹃所在的荒坡,已经变成了红通通的花海,和风习习,送来淡淡的清香,红潮层层翻滚,一直荡向无尽的远方——这杜鹃又叫做映山红。

  在杜鹃的脚下,那块大石头的旁边,一株牡丹的嫩芽悄悄地破土而出了……

 

 

 

 

 

 

 

 

 

 

 

 

 

 

 

 

 

 

 

  2019年12月4日